鐵林已經很不耐煩瞭,老鐵一瘸一拐到秘書桌子跟前,說:“煩勞再通報一聲,就說老鐵在外頭等。”
秘書白瞭一眼不吭聲,老鐵瘸回來,長嘆一聲:“腳又不靈光。”
鐵林看著父親腿腳不便還為自己奔忙,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傢裡沒藥瞭?”
“有,出門心急忘帶瞭。”
“等瞭兩個鐘頭有啥好心急的事情。”
鐵林不情不願地嘟囔。
老鐵安撫鐵林,“馬上出來。”
鐵林轉身欲走,不想在這個地方傻等,沒來由地生瞭火氣,“我回傢,給你拿藥去。”
老鐵急瞭,“不許走!”
鐵林不管不顧地往外走,“你等就好瞭……”
正說著,門開瞭,老料和日本商人三井寒暄著出來。
老料看著門外等著的兩個人,有些意外,“老鐵,你怎麼在這裡?”
老鐵看瞭看秘書又看瞭看三井,不高興的樣子,“我早就來瞭。”
“給你介紹,這是三井先生,日本生意人。這是我的把兄弟老鐵,他兒子鐵林,麥蘭捕房的華捕。”
三井很客氣又握手又發名片,老鐵與之握手接名片,鐵林袖手不理。老料瞥看瞭一眼鐵林,“找我有事情?”
“本來想我們兄弟兩個說說話,兒子以後……”
“正好後天我請三井到仙樂斯喝酒,帶鐵公子一起過來。”
老鐵有些意外,怔愣瞭一下趕緊答應,“好好好!”
老料拍瞭拍鐵林的肩膀,假模假樣地客套,“少叫你爸爸操心,好好幹,可造之材!”
說罷老料顧自送三井出去瞭,留下鐵傢父子二人。
老料還未走遠,鐵林就跟老鐵說:“我不去仙樂斯。”
老鐵盯著兒子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鐵林又泄瞭氣,朝墻上踹瞭一腳,疼的反而是自己。
大頭把金爺帶回來,金爺一副鼻青臉腫的樣子。金爺被大頭扭著胳膊還直嚷嚷:“鐵公子呢!叫鐵公子來。”
大頭搡瞭他一把,“你以為是前朝衙門,狗屁公子。”
“當面你們叫公子,背後這個樣子。”
“找鐵林你死得更慘,他六親不認好壞不分。”
金爺直著嗓子喊:“他是我兄弟!”
大頭也不跟金爺廢話,把他搡進關押室。大鐵門“咣”
地關上,關押室隻有金爺和金剛倆人,金剛看見金爺也進來瞭,驚得說不出話。
“不要慌。”
“哥,你叫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在外面好保我出去。”
金爺籠著手蹲在地上,“我馬上就出去。”
金剛急道:“我呢?”
“這幾天我腦子裡頭在想以後要怎麼混,還沒想清楚,不要慌。”
話雖然是這麼說,金爺心裡卻是挺沒底的。金剛聽金爺這麼說,放下心,仰天在草鋪上躺倒,“不慌,不慌……”
徐天在庫裡剁那隻大魚,馮會計過來喊:“徐天,有人找。”
“誰?”
馮會計的神色很怪,“我怎麼知道,去看看就知道瞭。”
徐天將剁下的一塊魚肉用紙包好穿上繩子,“在辦公室?”
馮會計努努嘴,“菜場外頭。”
徐天拎著魚出來四顧,赫然看見是田丹站在那裡。徐天忐忑地走過去,“你怎麼來瞭?”
田丹開門見山,“你想要我租同福裡你傢的房子。”
徐天愣瞭半天,“……是。”
“你不該那麼做。”
田丹直視他,不太高興的樣子。
徐天看著田丹的表情,心裡特別慌張,張口結舌語無倫次,“我,沒有其他意思,昨天想再跟你說的,但是既然你已經租到……我做什麼瞭?做什麼瞭?”
“有個姓金的威脅房東,昨天定好的房子不租瞭,房東叫我去同福裡。”
徐天在原地轉瞭幾圈,急得隻想抓頭發,“姓金,胡鬧!我去找他……到哪裡找他?”
田丹看他的反應不像有假,將信將疑地看他,“你不知道?他說是你兄弟。”
徐天急得手上都開始亂比畫,“一共見瞭兩次,昨天在捕房又見瞭一次。”
“在捕房?”
徐天隻覺得越來越解釋不清楚,“在捕房見的,後來一起……”
“他現在就在捕房呢。”
“……多管閑事!田丹我真不知道他做瞭什麼,他是混碼頭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和我也不熟悉。昨天陪一個小兄弟鐵林喝酒,我說心情不好有心思,他以為他是誰?我拉他來向你賠罪!”
徐天急得跺腳。
“你認識麥蘭捕房的鐵林?”
田丹也被他說得有點糊塗,歪著頭看他。
“認識……他這幾天心情不好。”
徐天語無倫次地解釋,沒想到越解釋越亂。
“那你什麼心思。”
徐天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瞭,田丹看著他的樣子,信瞭他的話,抿嘴
笑瞭,“你有心思跟才見兩面的人說?”
“他們在喝酒我沒喝,以為就是說幾句……總之我拉他來說清楚。”
徐天匆匆離去,有些逃跑的意味。
徐天拎著魚肉快速走著,停下來,懊惱地蹲在地上捂著臉,渾然不顧魚尾巴已經拖到瞭地上,他想瞭想,又返身往回跑。等他跑回原來的地方,田丹已經不在瞭。
鐵林生瞭一肚子無名火,進瞭捕房覺得哪都不順眼,一路上叮叮咣咣地進瞭辦公室,大頭頭也不抬地指瞭指關押室,“鐵公子,你的一個朋友關在裡面。”
鐵林有些沒聽清,“噢……啊!我的朋友?誰!”
“前幾天闖空門帶回來錄口供那個。”
鐵林拿瞭鑰匙撲向關押室開門進去,見是金爺在,松瞭口氣。“你啊!又怎麼瞭?”
鐵林掀掉帽子,撓瞭撓頭。金爺不作聲,金剛怎麼捅他也不說話。
“問你話,金哥!臉上傷怎麼回事?”
金爺白瞭他一眼,外頭傳來大頭的聲音,“鐵公子,徐先生來找你。”
鐵林看瞭金爺一眼,退出去。
“哥,問你也不說話,急死人瞭。”
“不要慌。”
金爺已經有瞭主意。
鐵林還沒說話,就見徐天急匆匆地進來,“金哥在?”
鐵林指瞭指關押室,示意他人在裡面關著。
“關著!犯什麼事?”
“你找他什麼事?”
徐天頓瞭又頓,忍瞭又忍,“我有話問他。”
鐵林看著徐天的神情,也不再多語,去打開問訊室。“在這等一下。”
徐天拎著半條魚走進去。
鐵林問大頭:“大頭,金哥怎麼抓回來的?”
大頭終於把頭抬起來瞭,“嗨,他啊,在漁陽弄和老八那幫人打架。”
“……老八你怎麼不帶回來?”
大頭又低下頭寫寫畫畫,漫不經心地說:“鐵公子出馬才能帶動老八,我不行。”
鐵林忍瞭一下,轉身往關押室去。
金爺聽見鑰匙在鎖眼裡轉動,他拍拍金剛,“我走瞭,最多兩天,哥接你出去。”
金剛從地上坐起來,驚訝地說:“你走瞭?”
金爺揮瞭揮手,“嗯,走瞭。”
鐵林打開門,“你,出來。”
金剛忙不迭站起來。鐵林揮手示意他坐下,“不是你。”
又指瞭指金爺。
金爺又拍瞭拍金剛,起身出去。問訊室的門打開,鐵林領著金爺進來。徐天抬眼看著他們倆,鐵林很無奈,“咱們三個又在這間屋子瞭,說話吧!”
金爺不吱聲。
“天哥,你不是有話問他?”
瞧著金爺掛花的臉,徐天也沒吱聲,他將手裡的魚肉掛在椅背上。“那我問,金哥?”
鐵林看瞭看金爺,又看瞭看徐天。
“嗯。”
“在哪兒被帶回來的?”
“漁陽弄,七哥的賭檔。”
“什麼事情?”
“和七哥手下老八打架。”
“真是打架?看不出來。”
“太欺負人瞭。”
“天哥,你問不問?”
徐天靠在椅子上,眼睛看著棉袍下擺,“你問就好瞭。”
“因為什麼打架?”
“老八的人在搶田丹的行李包。”
鐵林聽糊塗瞭,“誰?徐天聽見田丹的名字,抬起眼睛,正好對上金爺挪過來的眼神。
“田丹,徐先生的女朋友。”
徐天有點著急,“誰跟你說過她是我的女朋友?”
“……鐵公子,昨天你回傢,徐先生看得起我,跟我說瞭說他的心思,他想田小姐租到同福裡去住,可是田小姐租到別的房子瞭。今天一早我跟田小姐到租房的地方……”
鐵林也急瞭,催促道:“說啊!”
“我跟房東說,不要把房子租給田小姐,叫她去同福裡住。”
金爺越說越順溜。
徐天泄瞭氣,微微含著胸,特別無奈。
“田小姐從新租的地方出來,包就被兩個小癟三搶瞭,我一路追到漁陽弄才知道是七哥手底下的人,我要包他們不給,就動手。結果行李包沒拿回來,反而被他們帶到巡捕房。”
鐵林看著徐天,“天哥,金哥說的是真的?”
徐天掀瞭掀眼皮看看鐵林,又看看金爺,“前半段是,後一段我不知道。”
“去問田小姐好瞭,她也一道追到漁陽弄,親眼看到我朝老八要包,親眼看到我一個打他們七八個。”
金爺看著自己好心沒好報,也很氣悶。
“……以後我說話真要小心一點,金哥,算你好心但是給我辦瞭壞事。”
徐天耐著性子,哭笑不得。
“她沒地方住,說不定真去同福裡住瞭。喜歡田小姐直說就好瞭,不好說鐵公子和我幫你說。”
徐天跟他們說不清瞭,懊惱萬分,“求你和鐵公子,以後我和田丹的事情你們一點點也不要插手多話。”
鐵林一縮脖子,“關我什麼事?要我說金哥是講義氣!”
“……謝謝金哥,鐵公子我先走瞭。”
徐天拎起魚就匆匆往外走,鐵林在後面喊:“晚上找你喝酒。”
徐天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嚴肅認真地對鐵林說:“千萬,千萬不要。昨天我要不是也醉瞭,就不會和金哥說那幾句話,弄到現在這個樣子。”
“昨天你又沒有喝。”
“聞聞酒氣也會醉,真的。”
“那田丹在哪裡?”
說起田丹,徐天心上又襲來一股躁鬱,“我怎麼知道,以後也不好再找她瞭。”
金爺在一邊不走心地賠禮道歉,“那我回押房瞭,徐先生對不起,叫你介為難。”
“替朋友做事路見不平,還回啥押房!找個保人簽字,算瞭。”
徐天嘆瞭一聲,“……我替金哥作保,到哪裡簽字?”
鐵林指瞭指,“喏,外頭。”
徐天和鐵林出去,金爺坐在那裡沒動,臉上露出笑。
鐵林看徐天簽瞭字,“明天我去長青藥店和田丹說說。”
徐天直起身子,對上鐵林的眼神,“鐵公子。”
“以後叫鐵林,啥公子……簽這裡。”
鐵林在紙上敲瞭敲。
“你不要去。”
“肯定要去說清楚的,對你對金哥都好,要不然田丹心裡也不舒服。”
“……那你就說這一件事,好不好?”
鐵林沒明白,半張著嘴,“還有別的什麼事?”
徐天捂著臉半彎下腰,心裡面著急生氣又無處可發泄。鐵林看著他的樣子,大包大攬地拍拍胸口,“放心!”
徐天一跺腳,拎著魚肉喪氣地往回走,一路上心亂如麻。如果說田丹租到房子那時候,徐天心裡還是喜悅和失落參半,現在他的心裡隻有混亂和懊喪。金爺這麼幹徐天並不恨他,如果他早來商量一下再去促成,或許會有一個完滿的效果。這些魯莽的人總是將需要仔細做的事情,弄成一個無法收拾的局面。更讓徐天擔心的是,鐵林還要找田丹,萬一再說出個好歹怎麼辦?很多緣由,徐天準備在今後適當的環境合適的機會自己慢慢向田丹解釋。如果毫無鋪墊得知,田丹會越來越遠,循序漸進的解釋,也許能讓田丹與他不再分開。比如田傢慘禍那天,徐天在場卻未盡力,比如徐天為上海靜安支部幫的那個忙,給田丹父母帶去瞭殺身之禍,比如徐天第一次見面就已經把田丹印進心裡,這麼多機緣本來有好有壞,現在壞成瞭一鍋粥。
徐天機械地走回同福裡,小翠在弄口幽怨地看著他,陸寶榮過分客氣地招呼他,老馬在鋪前搓白毛巾,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這些徐天都沒有看到,他一進門,徐媽媽迫不及待地迎上來。她也不說話,手指著樓梯上面開著門的亭子間。
“啊?”
徐天的腦子裡此刻都是田丹,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用來思考其他事情。
徐媽媽滿臉八卦與興奮,“來瞭來瞭。”
“誰?”
“在上面看房呢,田丹哪!”
徐天傻瞭,愣在原地。
徐媽媽催促他,“上去啊!莫非還要姆媽去?都不知道說啥話,底細一點都不曉得。”
徐天還是沒動,徐媽媽著急地推瞭他一把,徐天如夢初醒,遞過魚肉,三步並作兩步,奔上閣樓。
田丹正對著徐天的書架,聽到後面上樓的腳步聲。她暫時沒有回身,徐天一時便也站在她身邊不知說什麼好。“我看到金哥瞭,他還理直氣壯,好像真是幫我的忙。”
徐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開口講第一句話。田丹回過身子,臉上笑著,這一次連眼睛都是彎彎的。徐天松瞭口氣,緊接著又忐忑起來。
“他沒說為瞭我的行李包跟別人打架?”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看到瞭。”
“問兩件事,你要說實話。”
徐天一顆心驟然變得緊張,“好。”
“你為什麼想我租你傢的房子呀?”
田丹還是笑吟吟的。
徐天有些語無倫次,“……你在上海沒熟人,我們算是熟一些的瞭,正好有空房,租到這裡有人照應,主要我也有人說話。”
“你在傢沒人說話嗎?”
田丹有點納悶。
徐天眼瞟著露出一角的那塊紅圍巾,心裡暗道不好,“……這是第二個問題?”
“不是的。”
“同福裡鄰居同他們熟是熟,有時心裡想的事說不到一起去。”
徐天坐在椅子上習慣地蹺起腿,又猛地放下來端端正正地坐好。田丹看著他的小動作,抿嘴笑瞭,“你看的書倒是多。”
“大多數從前在外面讀書帶回來的,後來也買瞭些閑書。”
“到外面哪裡讀書?”
田丹手指纖纖,劃過一排排書脊,上面有中文書、日文書,還有些英文書,田丹饒有興致地彎下身子看書名。
“……日本,七年前的事瞭。”
徐天面對田丹的問話,毫無招架之力,老老實實的一問一答。
“第二個問題,想我租你傢房子,為什麼不跟我說?”
田丹站起身,盈盈水目看著徐天。
徐天眨瞭眨眼睛,有點委屈,“我說瞭,那天在紅寶石。”
“哦……好像是說瞭。”
田丹低頭笑瞭,一邊摩挲著帽子的卷邊。
“真的說過。”
徐天似是怕她不信,又補充瞭一句。
田丹抬起頭來,對上徐天的眼神。“我訂婚瞭。”
徐天的眼神柔和又充滿暖意,田丹一愣,她從來沒有看劉唐有過這種眼神。
“……我知道。”
徐天點瞭點頭。
“你知道?”
田丹完全沒想到。
“頭一次碰見那天,看到你手上有一隻訂婚戒指。”
兩人沉默瞭片刻,徐天又有點懊悔,他不應該這麼說的。田丹先開口打破瞭僵局,“明天上班,今天我沒別的地方好住瞭。”
“你要放心,就住這裡。”
徐天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急切與刻意。
“房租怎麼算?”
“姆媽怎麼說?”
“你說吧!”
“聽你的。”
“那就按我上午去那傢的價格,這是預付一個月的錢。”
徐天劈手搶過田丹的錢,生怕她反悔似的,馬上又為自己的心急舉動而有些尷尬。田丹忍不住笑出瞭聲,接著又正色道:“以後我是房客,你是房東。”
“錢還是交給姆媽。”
田丹接回錢,“好,每個月會按時交的。”
徐天暗暗地舒瞭口氣,幾分鐘前的懊喪此刻都被願望得現的欣喜若狂替代。他在前一刻還覺得自己事事不順,如今又覺得自己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心心念念的人沒有去武漢,而是又回到瞭上海,已經選好的房子被陰差陽錯地退掉,居然馬上就要住在自己的樓上……徐天此刻嘴角掛著笑,他努力克制著,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傻裡傻氣。
徐媽媽扶著樓梯豎耳朵聽上面的動靜。陸寶榮推門進來,徐媽媽示意他小聲。
“小翠叫來問問,房子是不是租出去瞭。”
陸寶榮不見外地從堂屋上的盒子裡抓瞭一把瓜子。“不曉得。”
徐媽媽還抻著頭往樓上看。
“小翠讓我問問,那個女的是不是叫田丹。”
“哦喲,啥都問,她要曉得介許多做啥?”
徐媽媽煩瞭。
“哎喲馬上就變,我就這樣去同她講。”
屋裡的兩個人靜靜地坐著,徐天幾次想找話題聊天都又吞瞭回去,田丹看著徐天的樣子,唇角笑意越擴越大,徐天有點窘迫,“要沒什麼事我就下去瞭。”
“住這裡用水到哪裡取,自己開夥做飯到哪裡買東西?”
“你要自己開夥做飯?”
“那怎麼辦?行李也丟瞭,還要買一些日用品。”
“弄堂出去往左拐一個街口向右,有一傢米店,最近的。向左有一個煤球店,爐子鍋子旁邊一隻小門面裡有的賣,比外頭便宜許多。紙煙店同福裡往裡頭進去第二個口子,相隔十來步有兩傢,針頭線腦草紙茶杯小東西樣樣有……”
“你等等。”
田丹翻自己的包,翻來翻去把那本紅冊子翻出來,越過前頭有字的,翻到空白頁,遞到徐天手邊。
“有筆嗎?”
“有。”
“幫忙把路線畫一畫,我怕自己找不到。”
徐天翻著冊子,看瞭看前面七個人的名字,心中一震。
“我看不清,紅顏色的?”
“……是啊,紅冊子。”
徐天把本子合上,遞回給田丹,“放好。不要寫這上面,我有大一點的紙。”
徐天找瞭紙筆開始一邊畫一邊標註,他畫得很專業也簡明易懂。“……這是同福裡我們的位置,往外走,弄堂口左拐……米店、煤球店,回來,從裡進去,紙煙店。對面寶榮裁縫店,十幾年隔壁鄰居瞭,好商量的。自來水後門出去有一隻籠頭,要用熱水,弄堂出去晚上就能看到老虎灶,熱氣騰騰一直到天亮最容易找,一臉盆兩臉盆的熱水自己煤球爐燉燉盡夠用,爐子滅瞭沒辦法,出門隔壁老馬的剃頭店肯定有熱水,老馬小氣歸小氣,不經常要會幫忙。大餅店剛才你來的時候路過肯定看到,你從哪邊進來?”
徐天一邊說一邊畫的時候,田丹先是看紙上的圖,後來看他的側臉,她有些出神恍惚。陽光正好,徐天整個人都在光裡,身上帶著茸茸的光圈。她的眼神移到他畫著圖的手上,手指清瘦細長,連指尖都修得圓潤妥帖。
徐天沒有註意田丹的眼神,反而註意到她穿高跟鞋的腳後跟破瞭,“弄堂口有個鑰匙攤那頭進來的?”
田丹把腳縮瞭縮,移開徐天的視線,“……對。”
“平時進出都是那個弄口。配鑰匙的叫老胡,裡面開書鋪的是小翠。每天小菜如果放心不用自己買,反正我要帶回來,給你也帶一些,保證都是新鮮的。”
田丹接過那張圖,“你真細心……”
“床上的東西我收拾一下。”
“我出去買一套新床單被套。”
“附近沒有。”
“到南京路買。”
“貴……這些書如果你要看就放在這裡。”
“你住哪裡?”
“就樓下這間。”
“書還是拿到你房間好,平時有空要看多不方便。”
“好,現在就拿。”
“我幫你。”
徐天忙不迭地將一塊佈包住紅圍巾,連書一塊兒抱起來,“不用不用。”
徐媽媽一直在樓梯邊聽動靜,聽到門響,徐媽媽跑回前堂飯桌邊。徐媽媽豎起耳朵,隻聽得樓梯響不見人下來,一會兒噼裡啪啦巨響,滾下一堆書來,她急奔過去。隻見徐天抱著一堆書歪在樓梯半道,樓梯下面撒瞭一堆書,樓梯上面田丹從屋裡奔出來也嚇瞭一跳。
“我來幫忙!”
田丹忙不迭地說著就要下樓。“不要動不要動,你不要下來,第三步樓梯有點壞瞭,往下斜,以後你上下也要當心,穿高跟鞋更要當心。”
田丹看見徐媽媽探究的表情,站在上面彎瞭彎腰,“徐姆媽。”
徐媽媽看著田丹,應道:“哎,哎……”
徐天搬書下來,徐媽媽跟兒子轉到他就在閣樓正下方的房間,徐天將書放下,看著母親。
“……住樓上瞭?說清楚多少錢一個月?之前你們倆說好的?她來的時候沒說你知道,好像是自己找來的……兒子你傻瞭?”
徐天剛才的確是傻瞭,他點瞭點頭,“住下瞭,房租講好瞭,田丹自己會給你,我去搬書。”
徐天回傢去瞭,鐵林隻能跟金爺去吃飯喝酒。又在昨天的那傢路邊小攤,金爺狂吃面條。鐵林一點胃口也沒有,胳膊搭在桌沿看著金爺,“再吃一碗?”
金爺嘴裡都是東西說不出話,隻剩下點頭。
“再來一碗陽春面!”
金爺嘴鼓鼓地,含混不清地說:“……按說這頓應該我請客,下次大三元。”
“金哥,跟我說實話,你混得到底怎麼樣?”
“跟你說過,之前我賣土掙錢,不愁吃喝。”
“要把我當兄弟,你就說實話。”
“……你真看我是兄弟?”
“我叫你金哥。”
鐵林很認真。
新的陽春面端上來,金爺上筷子猛吃瞭兩口。“說實話……煙土是沒賣過,但不缺錢,日子混得一點也不用操心。”
“真的?”
金爺豪氣萬丈,“當哥哥還會說假話,放心好瞭!你看著以後我會越混越好,混成上海灘大亨都不一定。”
鐵林笑瞭,“你做上海灘大亨,我就能當上總華捕,呸,老料那總給我都不當。”
“鐵公子,我還是想給金剛說個情,他幹闖空門那種事是不對,有沒有什麼辦法把他放出來。”
鐵林低頭不說話。
“他腦子從小有些不靈光,一個人在牢裡面,萬一再關到別的地方,看都看不到,怎麼向我姑姑講。”
鐵林一字一頓,頭卻還低著,“犯罪伏法。”
“……那隻好怪他自己瞭。鐵公子不要往心裡去,就算我們是親兄弟,你鐵面無私也沒有話好說,何況我們認識時間不長……”
金爺小心觀察鐵林神色,以退為進。
“以後不要再叫鐵公子,和天哥也說瞭,你們倆就叫我鐵林。”
“鐵林,鐵兄弟。”
“犯罪伏法,定罪伏刑。金剛的事我到餘慶裡找一趟苦主,說說情,隻要她們不告,不立案,關幾天放出來。”
鐵林下瞭好大的決心才這樣說。
金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真的,謝謝鐵兄弟。”
“告訴金剛再抓回來我就六親不認。”
“絕對不會瞭,那還要關幾天?”
“明天先去餘慶裡,再關幾天要看我高興。”
金爺拍瞭拍鐵林的手臂,笑道:“鐵公……鐵兄弟,這世道再沒有比你更講義氣的人瞭!”
“你不講義氣,我同你講什麼義氣?”
金爺又把頭埋進瞭碗裡,稀裡嘩啦一陣狂吃。
徐傢媽媽又招來鄰居搓麻將,徐媽媽老馬陸寶榮小翠一桌四人,四人各有神情。
徐媽媽面前的錢堆得最高,老馬快輸光瞭神情很嚴肅,小翠哀婉幽怨老往樓上瞟,陸寶榮神情輕松,笑意掩都掩不住。麻將聲此起彼落,很有音樂節奏。
徐天仰躺在床,看著頭頂的樓板,不需要外面的節奏,他面露微笑如沐無聲樂中。
田丹懷抱剛買的東西,經過長長的裡弄,推門進來,四個人都停瞭摸麻將的手,一致往門口看去,神態各異。徐媽媽招呼她:“回來瞭?”
田丹禮貌地欠瞭欠身子,“徐姆媽。”
“吃過沒有?”
“在南京路吃過瞭。買瞭一床枕頭被套,順便給徐姆媽也帶瞭點東西。”
徐媽媽對她實在是無可挑剔,“介客氣做啥。”
田丹把東西擱在桌上,笑瞭笑,“頭一次應該的,我上樓去瞭。”
田丹路過麻將桌時向其餘三人也點瞭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上樓梯,關上門。
幾個人打麻將,節奏繼續,眼睛都不時瞟一眼網兜裡的東西。
半晌。陸寶榮率先開口,“好像老闊咯,有鈔票。”
徐媽媽快和瞭,手底下緊忙乎著,“都是洋東西,有禮數總是好。”
老馬也快和瞭,看著自己的牌,“哦喲,有人歡喜有人不高興。”
小翠怒瞪老馬,“老馬你說啥?”
老馬“嘿嘿”
一笑,“我說麻將。”
徐媽媽打出一張牌,“六筒。”
“徐媽媽出六筒,歡喜不歡喜?”
小翠牌一推,“六筒清一色一條龍,每個人一塊六,你說我高興還是不高興!”
徐媽媽臉色變瞭,三個人無奈交錢。
“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有老話咯。”
“那麼不要打瞭,怕你們輸不起。”
小翠抓瞭錢出門,把三個人晾在桌邊。
“啥意思?我輸得最多。”
陸寶榮說:“我也輸瞭。”
老馬拈酸吃醋,“你開心輸。”
“不是開玩笑的,下個月真的要漲房租,一傢兩塊錢。”
徐媽媽宣佈瞭她醞釀許久的決定。
“徐姆媽,不要拿我們倆出氣,我們同你一樣也是輸掉瞭。”
“收桌子!”
陸寶榮和老馬憤憤離去。
徐媽媽起身輕手輕腳到徐天房門前聽,裡面無聲。她再到樓梯下邊聽,上面有高跟鞋來回篤篤的聲音。徐天保持原來的姿勢,聽著上面篤篤的聲音,徐媽媽幽靈一樣輕輕推開門,徐天嚇瞭一跳,“姆媽你又不敲門。”
徐媽媽指瞭指他的鼻尖,“下回你反鎖上好瞭。”
“做啥?我要睡覺瞭。”
徐天打開被子蓋上。
“傢裡還從來沒有外人住過,說話都不敢大聲音。”
“是你先要出租樓上的,又不是我。”
“還說這個話,人是你定的。穿高跟鞋,高跟鞋欸!”
徐媽媽聽著聲音有點鬧心。
徐天此刻滿心都是甜蜜,哪怕田丹在樓上打槍也覺得好聽,跟姆媽梗瞭梗脖子,“怎樣瞭?”
“篤篤篤,篤篤篤,叫她換一雙鞋子穿穿。”
“人傢穿習慣瞭,我們怎麼好去說這種事情,再說我喜歡聽,知道樓上走到什麼位置大概做什麼事情。”
“哎喲兒子戀愛要麼不談,談起來介肉麻。”
徐媽媽捂住胸口有點受不瞭。
“外頭晚上不也是篤篤篤,你就當是賣餛飩的多來瞭幾趟。”
徐天眨瞭眨眼睛安慰姆媽。
“哎,房租到底一個月多少?”
徐天把自己完全縮回被子裡,“我要鎖門瞭。”
徐媽媽退出去,完全拿他沒辦法,“好好好……”
徐天從被窩裡爬起來,把門在裡面鎖上。田丹還在鋪床,來回走動簡單收拾屋子。
徐天躺回床上,聽著樓上的腳步聲,還在輾轉。田丹將徐天畫的方位圖釘到書桌前墻上,將父母的相片擺出來,外頭裡弄傳來篤篤篤的梆聲。田丹從窗戶探出頭去,是賣餛飩的經過。她撤回身子,關上窗戶。又把門關上,從裡面插上門。
插好瞭門,田丹還有點不放心,又拖瞭把椅子過來頂上門。
徐媽媽側耳聽樓上的動靜,歡喜地看田丹給她買回來的那堆洋東西。
夜已經深瞭,一幢屋子裡的三個人,各懷心思。
金爺告別鐵林,穿過後巷,巷子角落堆瞭些箱子,金爺找瞭根棍子,試圖撬其中一個箱子,忽然離他不遠的一扇門開瞭,出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跟著出來試圖拉那女的。
“放手,你是什麼東西!”
柳如絲的聲音好聽而充滿怒意。金爺停下手裡動作,躲到箱子後面。
“柳小姐,馬上就到你上場。”
小九雖然喊她柳小姐,卻充滿瞭不屑的意味。
“滾!”
“我這樣進去怎麼跟七哥說?”
柳如絲從邊上的箱子裡抓出一個空酒瓶,猛碎砸在小九腦袋上,柳如絲漫不經心地說:“這樣進去好說瞭吧?”
小九身子一晃,恨恨地啐瞭一口,回身進去。
巷子裡剩柳如絲一個人,她踱開幾步,掏出一支煙,夾在手指間點燃。她穿著演出用的旗袍,外面草草裹瞭一件毛領大衣,身上還有香水和煙酒混雜的味道。
金爺扔下棍子走過去,到近前燈下,看清這是一個美艷如花的女人。金爺想說什麼又說不上來,想走又不想走,一時顯得無措。柳如絲也看到瞭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要不要來一支?”
金爺拋卻忐忑,努力裝作輕松地說:“來一支。”
金爺抽出遞過來的煙,叼上等待柳如絲點火。柳如絲看著金爺這副猥瑣樣子顯然有些後
悔,這個男人馬上就讓她毫無興趣,她克制著掏出打火機替金爺點燃香煙。
“我姓金,小姐叫什麼名字?”
“哪裡來死回到哪裡去。”
金爺愣瞭愣,一時接受不瞭這樣的反差,“小姐是北方口音……心情不好?”
柳如絲吐著煙圈,不作理會。
“有什麼麻煩跟我說好瞭,幫你出頭。”
金爺直瞭直腰板裝大尾巴狼。
“什麼意思?”
柳如絲一直沒有正眼瞧他。
“啥意思也沒有,介漂亮的小姐,做男人的都想幫你出頭。”
後面那扇門重新打開,老八、小九和兩個馬仔出來。
“人到哪裡去瞭?”
小九四處踅摸,“剛才還在這裡。”
柳如絲滅瞭煙,瞥瞭金爺一眼,“哪裡來死回到哪裡去,聽到沒有?快走。”
柳如絲往那扇門走回去,金爺僵在暗影裡。
“告訴七哥我想在外頭站一會兒。”
柳如絲傲氣地跟幾個混混叫板。
“小九的頭是你砸的?”
老八渾身酒氣地替小九出頭。
“是,你們倆是七哥的兩條狗,他打我,我總要在跟他有關系的人身上出出氣,這樣外頭平平心才好進去,要不然我還不如死掉算瞭。”
柳如絲面對他們絲毫不懼,凜凜然像一位女王。
“柳小姐你不要這麼囂張。”
柳如絲眼風一掃,嫵媚又凌厲,“你們還能把我怎麼樣?”
老八上前一步,逼近柳如絲,“我早就想弄你瞭!”
“你敢!”
柳如絲抬瞭抬下巴,睥睨道。
“弄掉你七哥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柳如絲雖然看著嘴硬,實際上還是得依靠著七哥,她的眼裡閃過一絲懼怕,面上仍舊淡淡的,“……試試看。”
老八推瞭柳如絲一把,“……進去。”
柳如絲不動,在黑暗裡,仍能看見她微微抬著的下巴,雙方僵持。金爺從黑暗裡踱出來,“老八,又碰到瞭。”
老八看清是金爺,冷哼一聲,“……你不是抓到捕房去瞭?”
“巡捕房自己傢,早上進去下午出來,捕頭還請我吃頓飯。”
“哪個捕頭?”
“鐵林鐵公子。”
老八明顯有些忌憚,沒有接話,金爺看出端倪,便更來勁瞭,“我們倆早上的賬要不要再算一算。”
“什麼賬?”
“打架的賬,有本事你和我單獨打一打。”
“姓金的……是姓金吧?想找死我們換個時間,我不管鐵公子銅公子,不弄掉你我不叫老八。”
金爺硬著頭皮氣勢不減,“好,另外找個時間,你要是不敢就叫王八。”
老八怒吼一聲撲上過去,金爺迅速往後跳開,老八一腳踩到巷子的黑泥坑裡,嚴重崴瞭腳,倒地呼痛不起。金爺反應過來,遠遠退開,但更顯得不可一世瞭,小九和兩個馬仔欲沖上去,柳如絲沒想到金爺還沒走,見到這個情景,後退瞭一步,“我進去,把他抬起來……”
幾人都愣在原地,柳如絲急瞭,“我說我和你們進去!”
柳如絲率先進屋,小九過去扶起老八,兩個馬仔逼向金爺,金爺看柳如絲消失在門裡,便拔腿飛奔消失在巷口。
金爺從黑巷裡跑出來,匯入大上海的滾滾人流,確定沒人追上,他舒瞭口氣,抬頭看見仙樂斯碩大的霓虹招牌。他站在門口,仔細端詳著來來回回的衣香鬢影華服美人,他看著夜上海的繁華奢靡覺得眼紅耳熱。金爺在心裡暗暗發誓,要將這一切都納為己有。
這一晚上,田丹睡得很踏實,這麼多日來第一次沒有做夢,忽然懷表自鳴,田丹睜眼,恍惚瞭一會兒,適應瞭一下周圍的環境,停瞭懷表起床。她去打開窗,下面已是一幅清晨的裡弄市井景象。田丹發瞭一會兒愣,收拾停當下瞭樓,徐媽媽和徐天正在吃早飯。
“徐姆媽早。”
田丹小心地從樓上下來,有禮貌地問好。
徐媽媽扭過頭看著她,“上班去?”
田丹淺淺點頭,笑著回答:“嗯。”
“早飯你怎麼吃?”
徐天關切地看她。“昨天買回來的點心吃過瞭。”
田丹回答著,“徐姆媽徐先生,我先走瞭。”
輕手輕腳地把大門合上離開。
徐媽媽嘟囔說:“總覺得怪兮兮,你跟她到底怎麼認識的?”
徐天“哎呀”
瞭一聲,“你不要管。”
“以後天天見面,總要有個分寸的呀。”
“昨天不是說瞭,她租客,你房東。”
“那你呢?”
徐天舔瞭舔嘴唇,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田丹沿著裡弄走,停在老胡面前,“胡師傅,胡師傅?”
老胡咿咿呀呀地答應,田丹才明白他聽不見。小翠從裡面轉出來,見是田丹,整瞭整自己剛剛燙過的頭發,努力維持風度,“做啥?”
“你是小翠吧?昨天在傢裡打麻將見過。”
小翠上下打量她的衣著,發現瞭她的大衣看起來價格不菲,小翠直瞭直腰板,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落瞭下風,“徐先生告訴你我叫小翠?”
田丹感覺到瞭小翠的眼神不太友善,點瞭點頭。
“他還同你說我什麼?”
小翠倚在門上,來瞭興致。田丹眨瞭眨眼睛,想瞭想,“說你傢開書鋪的,胡師傅這裡配鑰匙……還說你人特別好,十幾年隔壁鄰居瞭。”
小翠笑出瞭聲,“我介年輕,誰同我做十幾年鄰居,真是見鬼瞭,這間鋪子樓上樓下盤過來也就兩三年。”
“我想配鎖。”
“配鑰匙還是配鎖?”
“我住的那間房門要裝一把鎖。”
“介麼就是裝鎖瞭,鐵鎖頭銅鎖頭司必靈價格不一樣。”
“司必靈最好。”
“最好是裡面好反鎖起來那種。”
“要多少錢?”
“啥辰光裝?”
田丹猶豫地問:“我現在去上班,等下班回來方不方便?”
“你去上班,我熟門熟路的,馬上過去裝,下班回來路過到這裡拿鑰匙就好瞭。”
小翠故意讓田丹知道她跟徐傢很熟。田丹還是有些猶豫。
“放心,鎖裝好門鎖好,一共兩把鑰匙嶄嶄新誰也拿不走,付瞭鈔票交到你手上。”
“那好,謝謝你。”
小翠話裡有話,“做你生意用不著客氣。”
徐天吃瞭早飯推門進來環視,房間基本變瞭樣,有瞭一個姑娘住的樣子。徐媽媽在下面喊:“天兒,你上不上班瞭?”
“我拿些東西下來,下班以後不好拿瞭。”
“小翠,老胡來做啥?”
小翠跟老胡進屋,“裝鎖,你們傢房客要裝的。”
徐天趕緊抱瞭些書到懷裡,他小心地抱著書下來,老胡拎著工具上樓。小翠看見徐天趕緊迎上去,“徐先生,要幫忙?”
徐天抱著書,躲閃道:“不用不用。”
小翠強行把書接過來,“給我,要搬到哪裡去?”
“我臥室。”
“樓上還有?你上班去,我天天搬書,書要怎麼放我心裡最有數瞭。”
小翠笑瞇瞇地看著徐天。
徐天看著姆媽,“……那姆媽我走瞭。”
徐媽媽白瞭他一眼,“你還想怎樣?”
徐天出門,老胡開始幹活,小翠樓上樓下忙起來,徐媽媽無奈地瞧著這亂勁兒。
教堂墓地裡,新墓碑已經立起來。
田丹的身影在寒風裡顯得單薄而堅強,她低聲說:“爸爸媽媽,我已經有住的地方瞭,等下到長青藥店開始上班,劉唐我就當他已經沒瞭。你們放心,我會照顧自己,我們傢的仇人叫長谷和木內影佐,有機會我要報仇的,如果看不到這兩個人,也要殺幾個日本人……”
門口醫院的工作人員排瞭個隊伍,先前跑掉的中年醫生和秦大夫在其中,一個日本便衣在門邊維持秩序。門裡,長谷坐著,一個日本便衣在側。一個大夫點頭哈腰地說:“我姓馬,手術室的。”
長谷抬眼看瞭看他,“醫院出事那天你在哪裡?”
“手術室。”
“誰和你在一起?”
“劉護士。”
長谷指著一張紙,“寫下來。”
換瞭個女的,看樣子是護士,“我在手術室和馬大夫一起。”
緊接著換作秦大夫上前,“我姓秦,急診大夫。”
“出事那天你在哪裡?”
秦大夫很緊張,“候診室,值班室,就在醫院哪兒也沒去。”
“誰和你在一起?”
秦大夫努力想。
“看見過誰?誰和你說過話?”
秦大夫放棄瞭努力,“……很多人。”
“寫下來,下一個。”
中年醫生進來,秦大夫和他擦身而過。
“叫什麼?”
“王寶根,藥劑室。”
“出事那天你在哪裡?”
“藥劑室。”
“一直都在?”
“後來回傢瞭。”
“誰和你在一起?”
“老婆兒子……我是說回傢以後……醫院裡和同事在一起。”
長谷問得很細致,“誰?”
“同事。”
“叫什麼名字?”
“就是馬大夫秦大夫他們。”
他的腦門上已經冒瞭汗。
“還有呢?”
“……沒有瞭。”
“再想想。”
“就我一個人上班,出事我就跑出去瞭。”
“寫下來。”
中年醫生寫瞭幾筆,出門,暗舒一口氣。長谷拿起桌上的紙看瞭看,“……這個,姓秦的。”
便衣應道:“是!”
長谷在翻看一堆筆錄,便衣拉開車門,將秦大夫帶過來,秦大夫忐忑地坐入車內,長谷將一張紙送到秦大夫面前,“你少寫一個人。”
“誰?”
“別人都寫到他瞭,你沒有。”
“誰?”
秦大夫很緊張。
“那天你還見過誰,和誰說過話?”
“……田大夫。”
長谷瞇瞭瞇眼,逼視著秦大夫,“田什麼?”
“田丹,本來是我們醫院的,已經辭職不做瞭。”
“住在哪裡?”
秦大夫已經快哭瞭,“這個我真不曉得。”
“……下去。”
秦大夫抖抖索索地下車,便衣上車,車子發動開走,秦大夫腿一軟,坐倒在路邊。
鐵林吃瞭早餐,穿上制服拿著警棍準備出門,老鐵在身後囑咐他,“記好瞭,晚上同我一道去仙樂斯。”
“我真不去。”
提起這個事兒鐵林就煩躁。
“都跟老料說好瞭。”
“先問問你的腳走不走得動。”
“老毛病快來瞭,給我帶點藥回來,總還能走的。”
“我的事你能不能少操點心。”
“等你當上麥蘭房捕頭我一句話也不說瞭,當上之前料總的關系不用白不用!”
老鐵恨鐵不成鋼。
鐵林隨口嘟囔瞭一句什麼話,關上門出來,看見等著的徐天。鐵林見瞭徐天挺高興,“天哥!等我?”
“來告訴你一聲,田丹昨天租好我傢的房子瞭。”
徐天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鐵林看起來比徐天還高興,“真的,那你高興瞭。”
“說起來還是要感謝金哥,好事變壞事,壞事又變好事。”
“金哥真的很仗義。”
倆人並肩往外走,徐天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你心裡除瞭仗義和不仗義兩種人,還有沒有第三種人?”
“好人和壞人。”
鐵林一個磕巴都不打。
“這兩種人你分不清。”
“我做巡捕就是要分清這兩種人。”
徐天笑瞭笑,“不如說是犯法和沒犯法兩種人,這樣你分起來還容易些。”
鐵林側過身子看著徐天,嚴肅認真地說:“天哥,你真的要教我破案。”
“我做不來。”
徐天的頭更低瞭些,擺手拒絕他。
“上回喝酒你明明答應過。”
徐天訝異地抬起頭,“我答應過?”
鐵林走在徐天前面,一邊倒退著一邊走路,看著徐天,“我對天發誓,這種事情我不會記錯,有一次就夠,一次。”
徐天想瞭想,勉為其難地答應,“……就一次,另外我來是要說,既然田丹已經住到同福裡,你就不用去藥店找她瞭。”
“還是要去的,剛剛說過要給我爸爸配藥,以後藥都從長青藥店拿,也算照顧田丹生意。”
“何必繞那麼遠路,附近也有藥店的,這樣好瞭,我叫田丹定時把鐵叔要用的藥帶回來,我再給你。”
鐵林賊賊地笑瞭,“你為啥這麼怕我和田丹說話。”
徐天看著他的表情,斂瞭睫毛,“……她不知道那天爸媽出事,我也在她傢。”
鐵林完全想不通其中關節,大剌剌的,“跟她說就好瞭。”
“要說的,我慢慢說。”
鐵林篤定地說:“金哥說得對,你喜歡上她瞭。”
徐天的眼神堅定而溫和,絲毫沒有回避鐵林的問題,“是。”
方嫂拿著噴壺出來,準備給那盆植物噴水。田丹來瞭,笑著跟方嫂打招呼,方嫂沖裡面喊:“長青,田丹來瞭!”
“來瞭?”
方長青從後庫探出頭來。
“長青哥。”
田丹點瞭點頭。方長青遞給她一件白大褂,“這件褂子以後你穿,你嫂子有兩件。藥品價表在這裡,一個月補一次貨,其他你都熟悉的,前前後後還是幫忙整理分類過。”
“我會好好做的,長青哥。”
“我到後面去。”
方長青來到後庫,看見妻子面色凝重坐在那裡,他小聲地問,“怎麼瞭?”
方嫂看瞭看前面,放下噴壺,攤開手掌,她掌中有個蜜蠟丸,方長青捏開,抽出一張紙條。方嫂忐忑地看著丈夫,“什麼?”
方長青遞給妻子看,紙條上就兩個字:留 待。
“叫我們留下來,等待命令。”
“上面到底是沒把我們忘掉。”
方嫂有些沮喪。
方長青跟妻子的情緒截然不同,他看起來非常激動,“太好瞭。”
“好……”
方嫂還沒說完話,田丹就從前櫃探出半個身子,“長青哥,碘酒在哪裡?”
“馬上來。”
說罷方長青起身朝前櫃去,方嫂把那張小得不能再小的紙條,去扔到爐火裡。
方嫂已經適應瞭這樣平淡自然的生活,她發自內心地不願意讓兩個人的安寧被打破。可是國難當頭,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上回不瞭頭,如果有機會,方嫂隻希望自己同方長青是一對普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