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會計拎著一隻殺好的褪毛鴨子走進來,看起來不大高興,“我好像是專門幫你報信的。”
徐天抬頭看著馮會計,馮會計指瞭指外面,“喏,又一個來找你的女人。”
徐天轟地站起來,他腦海中頓時先是出現瞭田丹,接著設想瞭無數個場景,“在哪裡!菜場外面?”
“喲喲喲,看你急的樣子,來都來瞭。”
馮會計挪開身子,露出門外的小翠,徐天一下子剎住瞭往外奔的步子,“小翠?”
小翠走進來,完全不似她往常的風風火火,顯得格外局促。徐天指瞭指一邊的椅子,“小翠,坐……那個,馮大姐?”
馮會計坐回她的椅子上,“喏,鴨子給你放在這裡。”
“錢付過瞭?”
“我怎麼會付錢,肉禽處從你薪水裡扣,這個月薪水我幫你算算快要扣光瞭。”
“噢,謝謝馮大姐。”
“一共三斤四兩,不放心自己拿過去再稱稱。”
徐天躊躇瞭一下,“馮大姐,我跟小翠說幾句話。”
馮會計放下剛拿起來的水杯,“要我出去是?”
徐天客套地給她們倆介紹,“這是我的同事馮大姐,這是同福裡的鄰居小翠。”
小翠瞟瞭一眼馮會計,馮會計不太高興地起身出去,“好吧好吧,反正也要下班瞭,你們慢慢講話。”
徐天眼見著馮會計消失在走廊遠處,起身到門外探頭看瞭看,又把門牢牢關好鎖上,“……小翠,出什麼事情瞭?”
小翠鼓足勇氣,直視徐天,“徐先生我喜歡你,你是曉得的,這樣來同你說我曉得也不太好,剛才半路我就想回去瞭,你和田小姐到底怎麼一回事,說清楚我這個人也不會往心裡去的。”
徐天被她的話噎住瞭,想瞭又想才艱澀開口:“小翠,我有個毛病。”
小翠嚇瞭一跳,“啥毛病!”
“有時候不好意思把話說清,給別人造成誤會。”
“你是說同田小姐還是同我不好意思說清。”
徐天崩潰瞭。
“沒關系的,我來就是要當面鑼對面鼓,以後在同福裡大傢還是鄰居。”
小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個說法。
徐天隻好掰開瞭揉碎瞭跟她說:“我同你半點緣分也沒有,你千萬不要再往那個方向想。”
小翠本來滿滿的信心一下子被打擊得煙消雲散,眼淚霎時間蓄滿眼眶,“……那你和田小姐呢?”
“今天本來想找你去說的,田小姐就是我傢的房客,你們也不要亂想。”
“為啥和我沒緣分,總要有個理由。”
徐天耐著性子一點點說服她,“你和我不是一種人。”
“為啥?”
徐天搜腸刮肚地想著說辭,盡量不傷害她,“明擺著的事情不要說瞭好不好?”
“還是說說清爽。”
小翠的眼淚搖搖欲墜,臉上卻還是一副倔強神情。
徐天豁出去瞭,一股腦說出來:“你有兩個小孩在鄉下,結過婚,再找也要找一個有些年紀的,好踏踏實實同你過日子。”
小翠愣住瞭,瞬間變得臉色鐵青,眼淚一下子頓在眼圈裡,“我跑到上海來,就是為瞭沒人曉得我從前的事,整個上海都沒人曉得,同福裡更沒人曉得,我從來都沒同別人說過。”
徐天很虛弱很無力,“……小翠我一點也沒有其他意思,結過婚再找個人嫁也蠻好的。”
小翠的眼淚嘩地流下來瞭,“再找不找不要你管!我老公死瞭,是誰同你講我從前事情的!”
徐天和小翠僵在那裡,突然有人敲門,是馮會計的聲音,“徐先生,巡捕房的人在菜場門口,叫你出去……哦喲,鎖門做什麼啦。”
徐天趕緊起身把門打開,“捕房的?”
馮會計看著徐天倉皇的樣子愣瞭一下,“啊,說是麥蘭捕房的,叫鐵林。”
徐天轉頭看著小翠,“小翠回同福裡再說,捕房找來瞭!”
說罷匆匆起身拿起鴨子,逃也似的出去。
徐天拎著鴨子出來,先看見鐵林,再看見後面一長串小汽車,行人都繞著這串車走,徐天站住腳步。鐵林支好自行車過來,“天哥,你答應過要教我破一回案。”
徐天心裡頭有點煩躁,“後面那些車裡是誰?”
“總華捕老料,總法捕,公董局的,日本憲兵司令部的,還有亂七八糟不知道是什麼人。”
徐天一聽是這樣的來頭,扭頭要走,鐵林拉住他,十分誠懇地說:“天哥,有辦法想我也不會來找你。”
“不要拉住我,說,啥事情。”
鐵林放開扯住他袖子的手,“一個日本人死在麥陽飯店門口,日本憲兵司令部要二十四小時破案。”
徐天一聽又崩潰瞭,“你不應該管這件事。”
“二十四小時以後日本人派兵到租界裡面來亂抓人,我不管沒人管。”
徐天將鴨子遞過去,“……拿著。”
“做啥?”
鐵林聽話地接過鴨子,一臉費解。
“跟他們說你是來找我拿鴨子的,跟查案一點關系也沒有。”
徐天急匆匆地就要離開。
鐵林急瞭,抓住徐天,“天哥!”
“晚上把鴨子給我拿回同福裡來,我要做八寶鴨,吃完飯跟你到麥陽飯店看一看。”
鐵林顯得很為難,“晚上?一共二十四個小時。”
老料從打頭的車上下來,往這邊走過來,徐天看瞭料總一眼,“晚上我幫你去看也不保證能查出啥名堂,但現在要叫我跟你走,腳長在我身上,強拖我去,我兩眼閉起來什麼也看不到,以後我們倆就算不認識瞭。”
鐵林松開手,“那說好吃完晚飯來找你。”
徐天看著他漫不經心地隨意晃著鴨子,囑咐瞭一句,“鴨子找張報紙包起來,不要到處亂放。”
鐵林立馬嚴肅起來,“我這就回傢不出門。”
徐天更加崩潰地往菜場裡走,鐵林將鴨子掛在自行車上,蹁腿上車。
老料把他攔住,“鐵林你搞什麼名堂,公董局王先生、總法捕和日本人都在後面等你。”
鐵林單腿撐住車子,“誰要他們等?你們跟住我做啥。”
“去麥陽飯店現場查案,你自己出頭要查的。”
“我要回傢想想。”
“想?連死人的身份都不知道,現場也不去,你想什麼!”
“死掉的日本人啥身份?”
“……昨天晚上你見過,日本商人三井。”
“噢,昨天晚上看上去就一副死樣。”
鐵林沒把老料放在眼裡。
“一共二十四小時,這麼大的事情,你叫我在公董局和日本人前頭丟面子,我對你不會客氣的。”
老料壓低瞭聲音咆哮。
“現在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明天再說。”
“剛才那個人是誰?”
“菜場的朋友,講好給我留一隻鴨子,晚上回去我爸爸要做八寶鴨。”
老料陰沉地看著鐵林,鐵林“嘖”
瞭一聲,“料總,你到底是怕在公董局面前丟臉,還是怕在日本人面前丟臉?”
老料恨恨地警告他,“明天這個時候抓不到兇手,巡捕你不要當瞭。”
“回傢瞭,告訴他們願意跟就跟在後面。”
鐵林蹬上自行車,搖搖晃晃騎走,把老料甩在身後。
徐媽媽在切菜,徐天炒菜,一副行傢裡手的架勢。徐媽媽絮絮地說:“叫我買花椒糯米蓮子,買回來啥用也不知道,這些東西貴得要死。”
徐天將一把青菜倒進鍋裡,油濺得噼啪作響,嘴裡說著話:“燜一隻八寶鴨子。”
“鴨子在哪裡?”
“晚上鐵林帶過來。”
徐天臉上沒什麼表情,炒菜的動作熟稔利索。
“麥蘭捕房那個捕快?他說是你的兄弟。”
徐媽媽手裡捏著菜,溜達到他身邊,仰著臉問。
“是。”
“看上去人倒是幹幹凈凈,不像街面上那些巡捕,田丹的爐子煤球那天就是他幫忙送回來的。”
徐媽媽說著話走開。
“是嗎,鐵林也沒跟我說。”
徐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徐天將炒好的菜盛出來,“再炒一個,差不多田丹也回來瞭。”
“八寶鴨子就是為她做的?做姆媽平時都沒這個口福,現在是房客,以後成一傢人,我看姆媽就要天天吃泡飯瞭。”
徐媽媽又溜達到瞭徐天身邊。
徐天放下盤子,無比認真地看著徐媽媽,乞求道:“姆媽求求你千萬不要當她面說一傢人的話,以後也不要到弄堂裡去說,心裡有數就好瞭。”
外頭傳來開門聲,“回來瞭,放心,我不說。”
徐媽媽笑嘻嘻地端著菜出去。
田丹手裡拎著包和一個袋子,笑著打招呼,“徐姆媽。”
“去洗把臉,徐天最後一個菜,馬上就好吃瞭。”
田丹抿嘴一笑,把袋子裡的佈拿出來,“徐姆媽看看這塊佈料喜不喜歡。”
“做啥?”
“買給你的,早上問過徐先生,他說你喜歡小花料子。”
田丹有些靦腆。
徐媽媽接過來,眼角笑出瞭皺紋,對這個知書達理的姑娘更是喜歡瞭,“哎呀,上次買的罐頭洋貨都還沒來得及吃,田丹這個樣子姆媽心裡真過意不去瞭,房租都不好朝你收瞭。”
田丹被她誇得不好意思瞭,“我上樓去。”
徐天端著菜出來,徐媽媽拿著佈料跟他說:“你叫她買的?”
“不是。”
“介懂事姑娘沒見過,傢裡做啥事體的?花起鈔票好像流水一樣。”
徐天眨瞭眨眼睛,“我也不知道。”
他給桌子擺上三雙碗筷,田丹篤篤篤地下樓,徐天逃跑似的奔進廚房,“姆媽你們坐下來吃飯,還有一隻湯。”
徐媽媽恨鐵不成鋼,“逃啥,有本事你不要上桌。”
田丹拿著臉盆毛巾下來,徐媽媽迎上去問,“田丹,料子買給我一個人的?”
“是呀。”
“買多瞭,足足夠兩個人做一身旗袍。”
田丹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該買多少,多買一點怕不夠。”
“哎,我看你也沒有行李,好幾天就一身衣服。”
田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衣服,“我,我行李丟瞭。”
“要麼我們兩個一人做一件,裁縫師傅的錢不要同我搶,這樣姆媽新衣服穿到身上心裡也高興。”
田丹又有些不好意思,徐媽媽將料子比畫到田丹身上,將她推到鏡子跟前。“你自己看看漂不漂亮。”
田丹的臉都紅瞭,看著從廚房端湯出來的徐天。
徐媽媽攛掇徐天,問他:“天兒你看漂不漂亮?”
徐天的臉也紅瞭,推卻道:“我不懂。”
“你比誰都懂!”
田丹低頭一笑,拿著臉盆毛巾往後面去,心臟沒來由地亂瞭節奏。
“……吃飯。”
徐天自顧自地拉開凳子。
徐媽媽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要不要等她來落桌?今天這頓飯我曉得她是主角。”
徐天哀求地說:“姆媽幫幫忙好不好。”
“話說前頭,等下晚上要跟她算夥食費。”
徐天點瞭點頭,“要算的。我把佈料給她拿到樓上去,放在這裡等下湯湯水水弄上去。”
“這種事情你也要管,就是借口到樓上轉一圈。”
徐媽媽小聲說著,徐天已經拿著佈料上樓去瞭。
他進來放下佈料,眼掃瞭一圈屋子,打開田丹的挎包,翻看瞭一下,又蹲下去,拿起田丹的鞋子,查看鞋底和鞋幫。他再起身去門後細察那件田丹的大衣,手在大衣外面撫過,回復到口袋的位置,手伸進去,摸出小半塊方糖,他的手指沾瞭白色的粉末,放到嘴裡嘗瞭嘗。
徐天愣瞭片刻,他憶起瞭廣慈醫院門縫中的糖末,他定瞭定神,掏出自己的手絹,將田丹的大衣兜完全翻轉過來,仔細完全地將口袋裡所有白色糖末都清理幹凈,用手絹包好,帶上門下樓。
“鐵林,你到底吃不吃?鐵林!”
老鐵在外面頓著拐杖招呼鐵林。鐵林躺著望著天花板,頭疼不已,“不餓。”
老鐵過來,看著他半死不活的樣子,“不可能不餓。”
鐵林翻瞭個身,背對老鐵,“等下出去和天哥吃大三元。”
“最近你和他走得這麼近,以前都沒聽你提過他。”
“以前不認識。”
“從小到大沒見你這麼服過一個人。”
“我服他?”
“你自己清楚,我哪裡曉得。”
老鐵坐在鐵林的床邊,感覺這個兒子自己突然不認識瞭。
鐵林突然又翻瞭個身,拍瞭拍老鐵的背,“爸,昨天我在仙樂斯給你丟面子,到現在你也沒有罵我。”
老鐵過瞭半晌才幽幽地說:“和丟面子兩回事情,你不爭氣才給我丟面子,日本人我也看不上,但是以後少出頭為好,忍一口氣少好多禍水上身,太太平平一輩子。”
“我喜歡做巡捕,你又要我當捕頭,每天不是抓人就是查殺人兇手,哪裡來的太太平平一輩子。”
老鐵嘆瞭一口氣,“……趕到這樣一個亂世道,有的時候要睜一眼閉一隻眼。”
“爸你年輕的時候會睜一隻眼閉一眼?”
“多年輕的時候?”
“我今年二十四歲。”
老鐵又嘆一口氣。
“你比我還要愛出頭。”
鐵林嘿嘿一笑。
“說不過你。”
“捕頭我想當,不靠老料也有其他的路。”
鐵林賭瞭一口氣似的。
老鐵側頭看他,“啥路?”
“好好做事破案,不相信非要靠他。你看不上日本人,我更看不上老料,他就是日本人一條狗。”
“真不吃飯?”
鐵林摸瞭摸肚子。
“帶回來那隻鴨子哪裡來的?”
鐵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你不要動,天哥的,等下我帶走。”
老鐵嘟囔說:“左一聲天哥右一聲天哥,幹脆拜把子好瞭。”
鐵林扭頭看著老鐵。
“看我做啥?”
鐵林起身下床,“我要吃飯。”
徐傢母子兩人坐在桌前,趁著田丹在洗碗的工夫母子二人嘮著小話。
“以後碗都是她洗。”
徐天責怪母親,“你也會答應。”
徐媽媽白瞭他一眼,“話說一半管你答不答應,她碗都收走瞭。”
徐天抱著胳膊伏在桌上不說話,徐媽媽戳瞭戳兒子,“天兒你跟姆媽說實話,她傢裡到底是做啥的?”
“做藥品生意。”
“在上海?”
徐天斂瞭眼睫,“……在上海怎麼會出來租房子住。”
“不管為啥來上海租房子,總之看得出在傢裡從來沒做過傢務,說實話我們給她房子住又不是不要錢,搭夥吃飯也要算錢,介小小心心的姑娘真是少見,說不定心裡藏著啥苦事體,要不然不會介懂事要強。”
徐媽媽說得很認真,她很心疼田丹。
“姆媽你給她端點熱水,天冷洗碗手冷。”
徐媽媽“嘖”
瞭一聲,瞪他,“你自己不會去?”
徐天怔瞭一會兒站起來,提著水壺進天井,田丹經過一開始的忙亂之後很快就井井有條起來,手底下沒停著,扭過頭來看著徐天,“馬上好瞭。”
“再過一遍熱水,隨便也暖暖手。”
田丹袖手站到一側,看徐天將熱水加到大盆的碗碟裡,用手背把散落在眼前的碎發拂開。
“你的鞋碼是36號?”
田丹愣瞭愣,“……是。”
徐天溫聲細語的,生怕嚇到她,“現在每天上班要走路坐車,我給你買瞭一雙後跟低一些
的鞋子放在樓梯上面,你試試大小是不是正好。水燙不燙?”
田丹怔瞭片刻,把手放入水裡,抬頭向他微笑,“……剛好。”
徐天再進屋的時候,看見徐媽媽已經把算盤拿出來瞭,徐媽媽囑咐徐天,“等下你回房間,我和田丹算搭夥的賬。”
“我要出去一下。”
徐天把圍裙摘下來,扔在桌上。
“到哪裡去?”
“和小翠說幾句話,再和鐵林出去辦點事。”
“和小翠說啥?”
徐天無奈地看著姆媽,意思是讓她別再多問瞭。
“要說,天天見面是要說說清楚,你等等。”
徐媽媽打開櫃子取出之前小翠拿過來的那塊佈料,“這塊料子之前小翠送過來的,順便還回去,事情不成不要拿人傢的東西。”
徐天更無奈瞭,“媽,要還也是你自己還,這種事情我怎麼好……”
田丹端著碗進來,“是不是都放到廚房裡?”
“是是,我來放。”
徐天忙不迭地起身幫忙。
“告訴我就是瞭,下次好知道。”
徐媽媽將小翠那塊料子塞回櫃子,和田丹進入廚房,臨走前還給徐天使瞭個眼色,徐天會意又無奈地點瞭點頭,穿上外套出門。看見小翠傢的鋪板還未關,他走進去,問:“胡伯,小翠在不在?”
老胡指瞭指裡面,裡間的門開著。
弄堂裡,老馬在自傢門口正幹著什麼,看見徐天進瞭小翠的鋪子,老馬放下手裡的東西,往弄堂口踱過去。
小翠木然地坐著,眼睛紅腫,似乎哭過,屋裡陳設十分簡單,一桌一椅一床,除此之外就是滿櫃的書。小翠看見是徐天,身子一扭不去看他,還帶著哭腔,“你還來幹什麼!”
徐天蒼白無力地解釋,“小翠不要誤會。”
“沒啥好誤會的,以後大傢不認識瞭。”
“我和你從來也沒有過什麼,何必……”
“不是這件事。不喜歡你我不會不做人,還多得是人喜歡,陸寶榮就天天像蒼蠅跟在身後頭。我傢裡從前的事大傢都曉得瞭,我還蒙在鼓裡,明天搬走,這幾間房子租掉不住瞭。”
“我來就是要說這個,你傢裡的事沒有別人知道,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徐天知道小翠還是誤會瞭,頭大如鬥。
小翠仍舊不看他,“騙人。”
徐天舉起一隻手,真誠地說:“我發誓。”
小翠轉過來看著他,不敢置信,“……你怎麼看得出來?”
徐天正跟小翠說話的當口,老馬進來,老胡示意人在裡面,老馬也不進去,豎著耳朵聽裡面說話,一邊跟老胡比畫著。
徐天一點一點給她解釋,“……老胡是你公公,是吧?”
小翠眼眶又紅瞭。徐天嘆瞭口氣,“你良心好,把公公帶在身邊當爸爸孝敬,稍微留點心就能看出來。你待老胡基本上客客氣氣,撒嬌生氣從來沒有過。像你這個年紀要是還沒嫁的姑娘跟爸爸在一起過日子,怎麼會除瞭照顧就是客氣?”
“那我小孩也沒來過上海。”
“我看到你從日雜店買撥浪鼓,和小人書一起寄到外地去……親戚傢小孩寄一次是有的,你寄瞭好幾次。”
“兩個小孩你也曉得?”
小翠眼睛再次泛紅瞭。
“看小人書要七八歲,玩撥浪鼓三四歲,兩種東西不是一個年紀的。”
徐天小心地解釋,生怕又惹她哭。
果然,小翠又哭起來,徐天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開始語無倫次,“小翠真的隻有我知道,我這個人平時眼裡看到的東西就是比別人要多一些,有時候我也恨自己這副德行,但我沒有壞心,也不會多嘴到處亂講,你不要傷心,以後有心思想同我講講……”
“沒啥好同你講的,你管好自己就是瞭。”
“……我把話說完,你一個人不容易,以後有什麼要相幫的,隻管來找我和姆媽。”
“謝謝。”
小翠生硬而賭氣地攆客。
徐天嘆瞭一聲,“我走瞭,你關鋪子吧!”
徐天出來,老馬已經不在瞭。
老胡沖徐天比畫著什麼,徐天也不明白,不明就裡地走出同福裡,正好鐵林騎車過來,一隻手還帶著一輛自行車,鴨子掛在車把上。
鐵林招呼他,“天哥,走啊?”
徐天去將鴨子從車把卸下來,“等等。”
徐天欲往回走,老馬假裝從弄堂外進來正好遇見徐天的樣子,“馬先生,麻煩你把鴨子給我姆媽。”
老馬接過鴨子,好似什麼都沒發生,“出去白相啊?”
“和朋友去坐坐。”
老馬說著話走進同福裡,老胡沖小翠比畫著,小翠神情越來越緊張。老馬拎著鴨子往徐傢走,老胡指著老馬比畫,小翠臉色煞白。
鴨子送到傢裡時,徐媽媽剛剛收起算盤。田丹上瞭樓,在門口看到一雙新鞋,她的臉騰一下紅瞭,瞅瞅四下,拎著鞋就溜進屋,靠在門板上感覺像做瞭賊似的,心裡怦怦直跳,她撫著胸口,過瞭幾秒才覺得自己很可笑,忍不住樂出聲來。田丹將腳穿入新鞋,小心地系上帶子,她來回走著,側身看自己腳下的樣子,臉上全是滿足。
徐天和鐵林沿著無人的街道騎著自行車,上海的冬夜很寒,路上行人寥寥,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長。二人到瞭一幢有安南巡捕把守的建築,徐天跟著鐵林在陰森的建築裡行走,至一處門前停下。
“到這裡來幹什麼?”
“三井的屍體在這。”
徐天不作聲地看著他。
“天哥你不會怕看死人吧?”
徐天有點後悔答應他,“真的就這一次。”
鐵林壞笑著說:“如果一次我學會跟你一樣厲害,以後就不找你。”
門響瞭,過來一個法籍法醫,“我是鐵林,麥蘭捕房的。”
法醫點點頭,開門引兩人進去。房裡一塊白佈蓋著三井,法醫遞過一份表格,操著大舌頭中國話:“屍檢報告在這裡,要是不相信我,就再看一遍屍體。”
鐵林看著那份報告,徐天用口罩捂著口鼻站著不動細細觀察。
鐵林一字一字地讀報告:“胸口一處致命傷,傷口處衣服撕裂與刀入口一致,頭部和左肘多處擦傷,右手大拇指骨折,右手有瘀青……”
“把佈撩開來,不要全部掀開。”
也許是屋裡溫度太低,徐天的聲音也失卻瞭平時的溫度。
鐵林掀開白佈,徐天近前看瞭看。
“……好瞭,他的衣服在哪裡。”
法醫指瞭指角落,那裡放著三井的衣物和一雙木屐,徐天過去拈起衣服看瞭兩眼,扔回去叫上鐵林離開。
鐵林還在苦苦思索,“這就走瞭?”
徐天不理他往外走。
“謝謝!”
鐵林對法醫很客氣,法醫拉住鐵林,“喂,那個人是誰?”
鐵林看看已經走遠的徐天,隨口敷衍,“我們巡捕房的。”
言罷趕緊追瞭上去,“你看清楚沒有天哥?”
徐天走到街上,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呼吸著,“到麥陽飯店看看,現場還保護著嗎?”
鐵林手揣在兜裡,看著徐天弓著腰難受的模樣,感覺有點愧疚,“肯定看得比啥都要牢,日本人準備明天下午要派憲兵隊來。”
“走,你領頭。”
“我們說好瞭,你不要光顧自己看,跟我講看出什麼,怎麼找兇手。”
“我也不保證能抓到兇手。”
“剛才那麼一下,你看出什麼瞭?”
“那個三井不是一般商人,手指虎口和食指有老繭。”
“拿手槍拿的?難怪那麼狂。”
“你見過他?”
“出事頭一天在仙樂斯看到過,好像和七哥老料談生意。”
“……鐵林,我隻幫你的忙,後面的事與我無關。”
徐天轉頭盯著鐵林,很認真地說。
“我也隻管把兇手找出來,後面的事也跟我沒關系。”
鐵林也很認真。
“兇手是左撇子。”
徐天感覺自己的胸口還是有點不暢,說起話來還很虛弱。
“啥?”
“你看刀口瞭?”
“我再去看看。”
鐵林說著話就要往回走。
徐天拉住鐵林,“我就半晚上時間,不好太晚回傢,去瞭麥陽飯店你自己再回來看。”
“……那你說說到底怎麼看出殺人的是左撇子。”
徐天騎上自行車,“邊走邊說。”
鐵林忙不迭跟上,兩輛車並行。
“……刀口進入的方向從左向右,衣服撕裂的方向也是從左向右,如果兇手用右手殺人,不可能反過手從右向左捅進去,那樣很不省力。隻有左撇子才會留下這樣的傷口。另外,三井的大拇指骨折,骨折附近還有瘀青……”
鐵林言之鑿鑿,“肯定反抗過,跟殺人的打起來,挫斷瞭手指。”
徐天看瞭鐵林一眼,輕聲笑道:“你跟別人打架先把大拇指送上去?”
鐵林不說話瞭。
“除瞭一處致命刀傷,其他後腦和右手肘的擦傷都不深,是倒下後碰到地上擦傷的。兇手是熟手一刀致命,三井沒有抵抗的時間,隻有一個反應,他用右手抓住瞭兇手拿刀的手。”
鐵林擰頭愣愣看著徐天,下意識蹬車。
“麥陽飯店門口來來往往有行人,三井抓住兇手拿刀的手,兇手想馬上掙脫走掉,隻有下死勁掰斷三井的大拇指,所以大拇指周圍有那麼重的瘀青,這種瘀青打架和摔在地上都碰不出來。反過頭想想,兩個人用那麼大的力氣,兇手左手腕附近也會有瘀青,起碼三天之內消不下去。”
鐵林完全愣神瞭,要拐彎也沒拐,自行車直直撞上路邊一棵樹,徐天嚇瞭一跳,停下來等他,詫異地看著他。
鐵林緩過神扶正自行車,臉上一熱,“……麥陽飯店,下個路口。”
靠近麥陽飯店的路邊有兩個安南巡捕值守,案發區用繩子攔著,鐵林下車過去跟安南巡捕說瞭幾句話,徐天看著四周。
鐵林走回來,到徐天身側的角度,也學著他的樣子四顧,徐天看著鐵林,笑瞭,“你做啥?”
“你又看出啥瞭?”
徐天搖搖頭。
鐵林特別大聲,“不可能!”
“三井住在哪一間?”
“三樓。”
徐天不再管鐵林,自己往裡走。房門口也有一個安南巡捕值守,見鐵林過來,側身推開房門。
徐天看瞭一眼門邊的鞋子,進入房間。房間裡,西裝和大衣被隨意扔在床上,旁邊有衣架,還沒來得及掛;房間地板有一些黑色腳印,腳印到浴室邊消失。徐天走到窗邊,往外張望,看到樓下拐彎過去有一處電話亭,他又推開浴室的門,拿起一個小瓶子聞瞭聞放下。
鐵林看著他一言不發特別心急,“你倒是說話啊!”
徐天沉吟一會兒,說道:“兇手和三井不熟,但也不是完全不認識……”
“等等,從頭說,從你看到的東西,說到你推斷出結果。”
徐天隻好從頭給他講解,“……門口那雙鞋子,頭天上海下雨,鞋底有黑泥,鞋子在門口,但是穿到房間裡來過。”
“我看見瞭,腳印到浴室門口就沒瞭。”
“為什麼?”
徐天反問鐵林。
“他換瞭木屐,把鞋子放到門口,好叫飯店服務生擦幹凈。”
“沒瞭?”
鐵林有點急瞭,他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的線索,“那你說,還有啥!”
“他沒有出門的打算,是兇手臨時叫他出去的,所以穿木屐下樓,而且他剛洗過澡。浴室那個瓶子裡是護發劑,剛才在停屍間三井穿的和服系扣是福岡特產的博多織品,三井頭發裡的味道,是福岡人常用的護發劑,我留學時有同學是從福岡來的,每次從浴池出來,他們身上都是這個味道。”
徐天的思路很清晰,向鐵林細細道來。
鐵林很喪氣,“在停屍間我隻聞到很難聞的味道。”
“那個味道是很難聞。”
“還沒說到兇手和三井不熟,但又認識。”
“如果兇手和他很熟,他不打算出門會把兇手請到屋間裡面來,但又匆匆出門說明和兇手起碼有要說的事情。”
“說不定是他洗完澡自己要下樓走走,正好碰到兇手。”
“這個房間有電話,樓下有一個電話亭。”
“……這我不服,上海飯店門口好多都有電話亭。”
“隻是推斷,兇手是打電話叫他下樓的,這樣到樓下好知道從哪裡查,光看三井倒地死的地方不會有太多線索。”
鐵林作勢就要往樓下跑。徐天拉住他,“鐵林,下去看完我就回傢。”
鐵林崩潰瞭,哭喪著臉說:“天哥你是來幫我的,怎麼老是想回傢。”
徐天一臉認真堅定,“我幫你也是幫我自己,抓到兇手盡量不給日本人進入租界的借口。”
鐵林兩手一攤,“就是嘛!”
“但你是巡捕,我是老百姓,下面有當值的安南捕快在,我會仔細看,回傢路上再跟你說看到的線索。”
鐵林無奈地答應瞭。徐天和鐵林從飯店出來,徐天走到三井倒地的地方,鐵林高度集中地註意徐天的觀察。徐天在血跡跟前站住,腳尖指著血跡邊一深一淺兩個腳印,鐵林點點頭。
徐天順著腳印反方向,往電話亭去,一路腳印很稀薄,到瞭電話亭邊,是泥地,腳印清晰起來。
徐天繞過腳印進入電話亭,亭子裡有三兩個煙頭,鐵林撿起來看,是大聯珠牌的。徐天走出電話亭,看見腳印有一個地方十分深,他蹲下去仔細看,腳印邊泥地裡有一個斜斜的窄插痕。
徐天抬頭看向鐵林,“有錢角子嗎?”
鐵林掏兜,掏出一枚錢幣,徐天接過來放入那個斜插痕,插痕比錢幣大。
“有沒有大一些的?”
“這是一塊的,再大就是鈔票瞭。”
徐天直起身子回到三井倒地附近,繞瞭半圈,停在一枚煙頭附近,鐵林撿起來,是抽瞭幾口的大聯珠香煙。
徐天語氣淡淡,“回傢。”
鐵林忙不迭地說:“那我同你一起回。”
徐天和鐵林並排騎行,沒人說話。過瞭一分鐘,鐵林終於憋不住瞭,猛蹬幾步超到徐天前面,捏閘停住,鐵林拉長瞭聲音,“天哥……”
“我再想想。”
“不要想好跟我說,一邊想一邊說,急死人瞭!”
鐵林急得直抓頭發。
“腳印從電話亭到三井死的地方是一樣的。”
鐵林被他驚得目瞪口呆,“你太神瞭,真是打電話叫三井下來送死!大聯珠香煙電話亭裡有三支,現場附近有一支,同一個人抽的。因為三井在洗澡,所以兇手在電話亭裡等瞭三支煙的工夫,最後一支剛點上三井出來瞭,兇手走過去扔掉香煙立即殺人。”
“人是這樣殺的,但兇手什麼樣子?”
鐵林一副崇拜的表情看著徐天,“什麼樣子!”
徐天閉上眼睛,在腦中迅速勾勒殺手的模樣,“有小胡子,走路腳有點瘸,但不是早瘸的……”
鐵林又想不通瞭,“等下,小胡子怎麼回事?”
“電話亭裡三支煙都隻吸瞭三分之二,長短幾乎一樣,等人的時候三支連起來抽,一般都會抽到不能抽瞭才扔,不像最後馬路上那一支。”
“……電話亭裡三支為什麼隻抽瞭三分之二?”
“對他來說是抽完瞭,長短一樣是長年養成的習慣,因為他有胡子,煙屁股太短會燙到胡子。”
鐵林摸瞭摸自己的小胡子,“我怎麼沒想到!腳瘸呢?腳印一深一淺!那怎麼看出來是新瘸的?”
“如果本來是瘸子,瘸的那個腳印不完整也是實的,新瘸的腳著力虛,而且每一步虛實都不一樣,從電話亭附近那幾對印子看得清楚。”
鐵林隻剩下佩服瞭,如果鐵林沒看錯的話,徐天突然笑得有點狡黠,“十年前考痕跡學我總得第一名。”
“還看出有啥?”
“最後這點我還沒想透。”
徐天又進入瞭沉思。鐵林心情松快瞭許多,跨上自行車,“我陪你慢慢騎,到同福裡之前能想得出來嗎?”
倆人騎回同福裡,又是一路沉默,鐵林幾次想說話,覷瞭覷徐天的神色又閉上瞭嘴。快進弄堂瞭,徐天剎住車子,並將車子交到鐵林手裡,鐵林跨在車上,一手捏著自己的車把,一手扶著那輛空車,期待地看著徐天。
“……明天找一趟金哥,問問他賭檔的籌碼。”
徐天淡淡地交代道。
鐵林不明白,“啥籌碼!”
“從打通電話到三井下樓出來有一段時間,這個時候是要準備殺人瞭,一般人都情緒緊張高度集中註意力,但兇手出電話亭蹲下來撿瞭一樣小東西,其中最深最清楚的一對腳印是蹲下來造成的,他好像掉瞭一枚角子錢幣。殺人之前不會在意幾角小錢,特意撿起來說明不是錢,而且我們試瞭試,大小也不是角子。”
“那是什麼?”
“一路上我就在想這個,兇手身份很可能是三教九流混碼頭的,泥地上那個切口大小差不多像賭場用的籌碼。”
“籌碼出賭場都換成錢瞭,不會帶在身上。”
“……我隻能想到這些,如果再看看三井身上其他東西,或者知道三井到法租界來幹什麼,見過什麼人,找兇手的范圍會更小。”
“明天我把三井的東西帶來。”
徐天閉瞭閉眼,祈求地對鐵林說:“到此為止,不要再把我牽進去。”
說罷就要往裡弄裡面走。
鐵林本來想抓住他,無奈兩手都扶著車子,隻好嚷嚷:“天哥,人還沒抓到呢!”
徐天停住腳步,沒有轉身,“你已經知道很多瞭。”
“……兇手留胡子,腳最近剛瘸,左撇子,左手臂附近有瘀傷,和三井不太熟但認識,經常出入賭場,要麼就是賭場裡面的人。”
徐天又恢復瞭一副憊懶的樣子,“我回傢瞭。”
鐵林開口低低喚道:“……天哥。”
徐天轉身看他,“嗯?”
“你不做巡捕太可惜瞭。”
鐵林遺憾地說。徐天笑瞭笑,看著他的樣子,眼裡也帶著暖色,“是你,你不做巡捕才可惜。”
徐天走入同福裡,走進傢門口那盞暈黃的燈光裡,他掏出鑰匙開門,發現門是開著的,他輕手輕腳地進來,“姆媽?”
沒人應聲,再看樓上的門也半掩著,他走到樓梯口,向上輕聲喚,“田丹?”
他進入自己的臥室,和衣而臥,豎耳朵聽著,外面傳來推門的聲音,然後是敲門。徐天起身到前門打開鎖,是冷颼颼的田丹,身上還裹挾著一陣寒氣。
“你怎麼在外面?”
徐天詫異地問。
田丹不太好意思,徐天明白瞭,“去公廁?我說怎麼門開著,快進來。”
田丹進屋反手合門,小聲說:“沒有吵醒姆媽吧?”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稱呼都不一樣瞭。
徐天也沒註意到,學著她小聲的樣子安慰她,“她一睡著推都推不醒。”
田丹抿嘴笑瞭,“那我上樓瞭。”
徐天看著她的腳上穿著那雙新鞋,“合腳嗎?”
田丹臉上又是一紅,“謝謝,你怎麼會買得剛剛好。”
“看你腳印我就知道多大多小。”
徐天看著她臉上緋紅,笑意進瞭眼睛裡。
“你吹牛,我上去瞭。”
田丹看他笑,自己也笑。
徐天回到臥室,想起什麼,起身去翻出一個手電筒,那條紅圍巾又露出來。徐天出臥室,輕輕上樓梯,在第三級滑瞭一下。
田丹聽見敲門聲打開門,有些驚詫和防備。徐天假裝沒看到她的表情,把手電筒遞給她,“給你個手電筒,萬一晚上再出去好用。”
“……謝謝。”
田丹低頭接過,為自己剛才的小心眼感到有些愧疚。
“還有,剛好翻出這條圍巾。”
田丹接過圍巾看,更驚詫。
“頭一次碰到的時候你掉的,順手撿回來差點都忘瞭,正好還給你。”
徐天輕描淡寫地說,其實內心已經又翻騰瞭起來。田丹又紅瞭臉,連聲道謝。
“還有一件事,今天白天我想說的……要麼明天再說好瞭。”
“你說。”
“閣樓這張床實在太窄,就是兩塊板子拼起來,平時我看書看累躺躺,你要是準備長租下去,我跟姆媽說要再買一張正兒八經的床。”
田丹回頭看瞭看,“明天我跟徐姆媽說,我自己買。”
“這樣不大好。”
“我自己房間添東西自己買有啥不好?”
徐天想瞭想,“……也好。”
田丹慢慢慢慢地合上門,看著徐天的臉一點一點地不見,“那你早點睡。”
徐天點瞭點頭,回房躺下,聽著樓上輕輕的腳步聲。那個可惡的影佐陰魂不散,幫鐵林忙瞭一個晚上,徐天心裡一直隱隱擔心著田丹,擔心好不容易才讓心愛的人來到自己身邊,卻又讓她牽連上瞭危險。徐天不敢確定,在田丹衣服裡的白糖與廣慈醫院是否有著聯系。那天在醫院,徐天看見被藥瓶砸碎的窗戶,還有散落在角落裡的蒸餾水、那個爆炸的蒸鍋、從蒸鍋裡飛濺出來的針頭以及屋子裡依稀彌散的氣味,是乙醚的味道。這一切在徐天心裡被編織成瞭一次有蓄謀的行為。徐天不敢相信眼前這樣一個簡單的姑娘與這次意外有著怎樣的聯系。
這個夜晚徐天心亂如麻,他發誓要保護田丹,面對影佐的一再相逼,徐天要好好想想瞭。
鐵林一大早上被外頭的關門聲驚醒,從床上蹦起來跑出去,老鐵正在佈置早餐,鐵林過去抓起大餅猛啃幾口,含混不清地問:“爸,幾點鐘瞭?”
“八點。”
鐵林火速嚼著,嘴裡嘟囔:“……還有七八個小時。”
“啥事體還有七八個小時?”
“七八個小時裡面抓不到兇手,日本人就進租界瞭。”
鐵林的頭發還豎著,看起來很焦慮憤怒。
“胡說八道!”
老鐵一瞪眼。
鐵林也一瞪眼,父子倆瞪眼的表情一模一樣,“騙你做啥?一個叫三井的日本人被人一刀捅死瞭,公董局和日本人昨天要二十四小時破案。”
“你接這個案子瞭!”
鐵林匆匆咽下最後一口,披上衣服抄起警棍就往外奔,“我走瞭!”
老鐵追到門口,“就你一個人查?你腦子進水瞭!”
徐傢母子和田丹正在堂屋裡吃早飯,桌上的油條垛得整整齊齊,小鐵鍋裡的豆漿氤氳著熱氣。
“姆媽鴨子切開燉燉吃吧,昨天拿回來到晚上我怕不新鮮瞭。”
“昨天晚上你到哪裡去,本來晚上也好做八寶鴨的。”
“下次再做。”
徐媽媽埋怨他,“下次到過年瞭,天天吃哪裡吃得起。”
“還有一件事,樓上要買一張床,昨天我和田丹商量過瞭,她租我們傢房子,房間裡面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說不過去。”
田丹本來是含著笑聽著他們母子一來一去,卻沒想到突然說到自己身上,不由得一愣。徐媽媽看瞭看田丹,“你們啥時候商量的?”
田丹忙說:“我下班自己去買。”
“我一起去,她不知道哪裡有賣的。”
徐天跟田丹一唱一和。
徐媽媽看看兒子又看看田丹,“既然你們都商量過,還問我做啥,是要添一張床,那上頭就是兩塊木板拼拼的。”
三個人俱都無聲地吃完瞭早飯,氣氛有些微妙。
徐天跟田丹一同出門,兩個人並排走在馬路上。徐天刻意放慢瞭腳步,希望能多跟田丹獨處些時間。田丹看著自己的鞋尖,悶悶地說:“徐姆媽剛才好像生氣瞭?”
徐天趕緊安慰她,“她就是心疼錢。”
“說好我來買的呀。”
“……那我早點下班到藥店等你?”
田丹“啊”
瞭一聲,“那不繞路嗎?”
“不繞路的。”
電車由遠至近,當當地響著,田丹抿嘴笑著向徐天告別,“那我去乘電車瞭,下午等你。”
徐天看田丹追趕上電車,等到那輛車消失在街頭再也看不到瞭方才轉身離去。徐天的步伐輕快瞭很多,他在心裡默默地期待晚上兩個人的約會。雖然這並稱不上約會,但是他也已經心滿意足瞭,每天早上如果能看到她的笑,整個一天心裡都泛著甜。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過,很癢,卻讓他欲罷不能。徐天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愛情,如果是,那他希望能跟田丹分享這種甜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