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徐天幾乎是一夜未眠,到瞭早上,索性早早起床去弄堂口買早餐,徐媽媽打著哈欠從自己屋出來,徐天提瞭早飯,往桌上攤,看瞭姆媽一眼,略帶埋怨,“老是打麻將也不厭。”

“麻將是不會厭,不但不厭還老是贏錢,昨天倒黴的陸寶榮又輸瞭。”

“田丹外套我拿到寶榮叔鋪子裡熨幹,姆媽你去看看好瞭沒有,要不然田丹出不瞭門。”

“哎喲為房客都支應姆媽瞭。”

徐媽媽瞪瞭徐天一眼。

徐天抬起頭看著姆媽,放軟瞭聲音,“去嘛,剛才我拿過去寶榮叔就不大高興。”

“輸鈔票瞭他高興得起來?”

一說到這兒,徐媽媽又高興瞭,擰身出門。陸寶榮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燙田丹的外套,老馬刷著牙靠在鋪前,笑嘻嘻地問:“昨天輸多少?”

“我贏瞭好不好,會不會算賬!”

“一輩子你就自己騙自己好瞭。”

陸寶榮的眼睛也是紅的,怒哼一聲,“管不著。”

“說實話我們倆吵歸吵,最照顧你的還是我老馬,你說說同福裡你還有沒有別的朋友?徐姆媽收租婆不能算吧,小翠也不算,你打算拿她做老婆的,隻有我……哎,小翠弄到手沒有?”

“老馬你把臭牙膏沫子噴到料子上賠不起咯!”

“大不瞭白給你剃兩次頭,”

老馬笑得意味深長,湊近陸寶榮壓低瞭聲音,神色鬼祟,“小翠到底弄沒弄到手?”

“你管不著。”

“……不說要憋死瞭,我認真同你講,信不信隨便,我是好心,說出來你不要怪我,我不能明明曉得藏肚子裡,以後你要怪我的,寧可現在叫你怪我。”

陸寶榮瞪著雙眼,嗓門也提高瞭,“你到底要說啥?”

老馬得意揚揚地說:“老胡是小翠的丈人老頭,小翠鄉下有兩個小孩,小的三四歲大的六七歲,老公倒是死掉瞭。”

陸寶榮蒙瞭,“……老馬,老天保佑今天你出門就讓汽車軋死。”

老馬倒不生氣,“老玻璃,就知道你會這個樣子。”

說著話晃晃悠悠回去瞭。

陸寶榮手底下的熨鬥冒起瞭青煙,還沒緩過神,徐媽媽的臉出現在面前。徐媽媽尖聲叫道:“要死的陸寶榮,衣服燙焦瞭!賠!”

陸寶榮拎起熨鬥,田丹的衣服多瞭個大洞,還冒著煙,陸寶榮心裡已經擰成瞭麻花,哪裡還顧得上是不是燙壞瞭衣服,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梗著脖子嚷嚷:“……賠個屁!這麼多年你用多少次熨鬥,我人工不算好瞭,要費多少炭?現在才來講這個……大不瞭拿料子來重新給你做一件,不算工錢。”

徐媽媽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喲喲喲,脾氣大起來瞭?”

陸寶榮一摔熨鬥,瞪著眼睛沖徐媽媽,“脾氣就是這樣大,你弄殺我呀!”

田丹從對面探出頭來,徐媽媽倒是慫瞭,拎著破洞衣服回去。她氣哼哼進瞭屋,田丹和徐天從門邊退回來。田丹聲音輕輕軟軟,怯怯地拉瞭拉徐媽媽的袖子,“徐姆媽算瞭,就一件衣裳。”

徐媽媽這會兒才回過神來,跺著腳嚷:“燙破瞭穿什麼!不是一件衣裳,陸寶榮都敢跟我發這麼大脾氣!”

徐天在一邊笑,“寶榮叔是反抗,平時都是你欺負人傢。”

徐媽媽在翻櫃子,轉頭朝徐天撒氣,“我欺負他瞭?”

徐天憋住笑,“總不會是他欺負你。”

徐媽媽抖摟開瞭手裡的外套,款式雖然舊瞭,做工卻是非常精細,“田丹試試看這件,徐姆媽年輕時候穿的。”

田丹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徐媽媽拿著衣服塞到她手裡,“總比出不瞭門好。”

田丹看瞭看徐媽媽,低頭笑瞭接過衣服上樓。

“你笑啥?上班去!”

徐媽媽看見杵在一邊的徐天,怒目而視。田丹在樓梯上停住身子回頭朝徐天說:“下班我到菜場門口等你。”

“……我今天可能……噢好!”

徐天壓根聽不到姆媽說瞭什麼。

田丹消失在樓上,關上門,徐媽媽又來瞭精神,到徐天身邊問:“菜場等你,軋馬路?”

徐天知道姆媽又想偏瞭,想解釋又無從說起,無力地擺瞭擺手,“哎呀不是,昨天晚上同她說好一件事情,你不要管。”

徐媽媽的聲音裡帶著興奮,“你們倆的事我敢管?一點也不敢管。”

“姆媽我走瞭。”

徐天在姆媽的灼灼目光之下,隻能溜之大吉。

“哎哎哎,油條吃半根啊!”

徐天已經出去瞭,徐媽媽看瞭看那件破衣服,無奈抄起半根油條準備往嘴裡塞。樓上門開瞭,換瞭旗袍的田丹拎著手包羞澀地走下來,田丹長得一副溫柔恬淡的樣子,最是適合穿旗袍的長相,走起路來頗有儀態萬方的樣子。

徐媽媽也看愣瞭,眨瞭眨眼睛,“……好看,以後就歸你穿瞭。”

平時偏愛洋裝的田丹還覺得有點別扭,一路上低著頭,在同福裡眾人註視下裊裊行出去。徐媽媽到陸寶榮鋪前,“啪”

地一拍,“陸寶榮,你自己說的啊!”

陸寶榮收回目送田丹的目光,嘴巴還沒合上,“啥?”

徐媽媽恨恨地剜他一眼,將之前田丹買回來的料子扔給他,氣呼呼的,“兩套旗袍,田丹的尺寸不用量,晚上回來剛才那身脫下來,大小長短照樣做,還有我一身現在量。”

“我隻說賠田小姐一身衣裳工錢,你沒有白做的道理。”

徐媽媽瞪著陸寶榮,又被噎得說不出話。

陸寶榮毫不示弱,擲地有聲地補上一句,“我再也不想自己騙自己!”

徐媽媽半張著嘴,挫敗得很,妥協地揮瞭揮手,“好瞭,我照樣算鈔票。”

老馬在那邊捂著嘴笑。

七哥和柳如絲坐在車裡,等在總捕房外頭,柳如絲透過白佈簾子看著外面的朦朧人影,氣氛很凝重。

“等下老料過來,你下車去把他弄到車上。”

七哥不耐煩地對柳如絲發號施令。柳如絲眼睛轉都沒轉一下,“我不去。”

“再說一遍?”

柳如絲嫌惡地看瞭七哥一眼,“你自己怎麼不叫他。”

七哥啐瞭一口,“你個爛貨,我在你身上花多少鈔票,讓你去叫個人都不肯?”

柳如絲平靜地與他對視,“我不是爛貨。”

小九在司機座上,擰過頭來說:“七哥,料總的車來瞭。”

七哥抬手抽瞭柳如絲一耳光,“老八關在巡捕房,老料不見我,老子這種時候下去拖他不方便懂不懂?”

柳如絲的臉上立馬現出瞭紅指印,她沉默瞭一瞬,咬牙點點頭。

七哥喝道,“去!”

柳如絲下車,七哥在車裡看著柳如絲走到老料車前,老料下車,與柳如絲說瞭幾句,柳如絲又回來,拉開車門上車,七哥瞪著柳如絲。

柳如絲眼皮微抬,冷冷地說:“料總說把車開到前面後巷子,他再過來。”

“滾!沒你事瞭。”

柳如絲理瞭理頭發下車,七哥的車啟動,緩緩開到後巷子。片刻後,老料過來,小九下車給老料開關車門,自己站在外面。老料派頭十足地靠在座椅上,明知故問:“什麼事?”

七哥哼笑一聲,“什麼事!”

老料開門就要下去,七哥趕緊抓住他要開門的手臂,“料總!”

老料回過身來,看著七哥,面色冷鬱,“……老七,仙樂斯到你手裡有三年嗎?我幫過你多少你自己心裡清楚。”

七哥放開手,靠回椅上,氣勢已經少瞭一半,“我也幫過你。”

“這就是你腦子不靈清的地方,你幫我是孝敬,我幫你是情誼。日本人一來杜老板跑去香港瞭,黃老板閉門謝客,誰像從前一樣把腦袋伸出來誰死得快,你以為你是誰?殺日本人,死定瞭。”

老料怒斥著七哥,看著七哥的臉色一點點灰暗下去。

七哥終於想明白瞭,他的心漸漸沉下去,喃喃道:“沒有其他辦法?”

“你說得對,我也吃日本人那碗飯,幫不瞭你。”

“幾十萬的貨,給我一千塊錢,你在場聽見的。”

“反正大多數也是無主貨你強霸來的,給他們當孝敬多好,現在晚瞭。”

“把我逼到沒路,大傢都沒好日子過。”

老料笑著,含意不明,卻足以讓七哥心驚肉跳,“抓到老八,實際上從鐵林到總法捕都心知肚明這件事是你幹的,有我在,這幾天你還能在仙樂斯喝酒跳舞,換一個總捕早把你抓起來審瞭。我一點也沒有逼你,相反我保你,但隻保得瞭這幾天,老八轉走你好日子就到頭瞭。”

七哥徹底傻眼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料看著他的面色,冷笑著搖瞭搖頭,“也不掂量掂量,租界裡面我吃官飯,你吃賊飯,租界外面我靠牢日本人,日本人要殺你,想拉我做墊背?勸你這幾天不要腦子發熱再出新花樣,好好想想有沒有救命辦法。”

說完瞭老料摔門離開,隻剩下七哥面如土色地坐在車裡。

度過瞭早上最忙碌的時候,這會兒店裡冷冷清清的,方嫂靠在櫃臺上,一邊嗑瓜子一邊跟田丹瞎聊天,“丹丹,在同福裡住得還好?”

田丹低著頭在整理藥單,抬頭笑瞭笑又低頭做事,“蠻好的。”

“租熟人的房是比生人要方便許多。”

田丹“嗯”

瞭一聲。

“你那個熟人叫啥名字?”

“徐天。”

“那天到巷子後面等你,我看到瞭,兩個人的樣子好像老早認識一樣。”

方嫂說著話,暗中打量田丹。

“沒有,就是我出去租房那天剛剛碰到的,之前見過一次。”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著。

方嫂用胳膊肘碰瞭田丹一下,“哎,現在對你好不好?”

田丹有些羞澀,光是笑著,也不說話。方嫂發現瞭田丹今天的不一樣,贊嘆道:“喲,這件旗袍新做的?”

“徐天姆媽的舊旗袍,我那件燙壞瞭,臨時借給我穿來上班。”

方嫂摩挲著旗袍的袖口,嘖嘖道:“真漂亮,主要是人漂亮,弄不好人傢早認得你,想辦法要把你弄到他們傢去住的。”

田丹沒接話,頭更低瞭。

“那個叫徐天的我記得你出去租房那天,他來過藥店。”

田丹不明所以,一臉茫然。

“剛出門他就來瞭,你回來以後說在紅寶石碰到他。”

田丹越聽越納悶,“……他來找我的?”

“那倒沒有,來配藥。可能是碰巧,也沒這麼巧你說是不是?”

方嫂觀察著田丹的神色,田丹斂著睫毛,不辨表情,“……我問問他。”

老鐵一瘸一瘸在屋子裡轉,嘴裡念叨:“人抓回來你倒貓在傢裡不去捕房瞭,這種事情不用我說你也曉得麻煩有多大,到時候大佬軋來軋去想起來一開始人是你抓的,拿一個小巡捕出氣像捏死一隻小螞蟻。”

鐵林的腳蹺在桌子上,晃來晃去,手裡頭剝著花生,往嘴裡扔瞭一顆,“爸腳疼就不要走來走去,我去捕房,回來給你拿藥。”

“千萬不要去審曉得?從你手上審出點名堂更麻煩。”

鐵林閑閑地說:“審過好幾次,死不認賬。”

“啥時候從麥蘭捕房轉出去?”

鐵林瞟著老鐵,意思再明顯不過,老鐵氣得在地上直頓拐杖,“你不會又發脾氣不讓人轉走吧!那是公董局和日本人談好的事,脾氣再大也沒用,除非你巡捕不想做瞭,不想做鬧一場該什麼樣子還是什麼樣子!”

鐵林把花生往桌上一扔,甩手走人,“煩都煩死人瞭!”

馬上就到瞭下班時間,徐天伏在辦公室的桌上寫信,馮大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有意無意地伸頭看。徐天捂著手寫完最後幾個字,“馮大姐,我把信放在抽屜裡你不會趁我不在拿出來看吧?”

馮大姐直起身子,故意走得離他遠遠的,“信寫好麼寄出去,放抽屜做啥。”

“有人會來拿。”

馮大姐瞟著徐天將信裝入信封,“你是要把辦公室當郵電局瞭。”

“我抽屜不鎖。”

馮大姐扶瞭扶眼鏡,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從來也沒翻過你的抽屜。”

徐天看著她,禮貌地道別,“馮大姐走好。”

“……你還不走?”

“馬上走。”

馮大姐悻悻離去,臨到門口還不忘回頭看他一眼。徐天又埋下頭,在信封寫上“田丹親啟”

,放入抽屜。

一身旗袍的田丹站在路邊,十多個混混遠遠在路角聚著。徐天從菜場出來,田丹沒有看見他。

徐天看著風姿綽約站在路邊的田丹,他發瞭好一會兒愣。徐天從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田丹,這與平時穿著連衣裙的她又不一樣瞭,可是不變的是田丹依舊很美。一陣風吹過來,刮得裙角悠悠飄起,田丹瞇著眼睛,將鬢間散落的頭發綰到耳後,微微仰著頭,看向三角地菜場的方向。徐天貪戀地看著她的側臉,想要將這一幕牢牢地刻在心裡。

同時,他也看到瞭那十多個混混,混混們盯著徐天,徐天往一個電話亭走過去,混混們跟上來,徐天進入電話亭,混混們又在遠端停下來。

徐天開始撥號,用餘光看著遠處的動靜。混混們的移動,使田丹看見瞭已在電話亭裡的徐天,但她沒有意識到那些混混是由於徐天而來。她向徐天走過去,徐天示意自己打完電話就出來。

電話通瞭,徐天用日語說道:“憲兵司令部?接木內影佐。”

徐天等待著,同時向玻璃亭外兩三步之隔的田丹微笑。

影佐屋裡很混亂,有便衣有軍官裡外忙著,桌上的電話在響。軍官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這是將軍托先生帶回東京府上的私人物品清單,箱子已經裝船,這是將軍呈交軍部有關籌備支那新政府的文件……”

影佐一邊接起電話,一邊接過那份文件,他示意屬下住嘴,“……是我。”

徐天的聲音冷靜持重,“我想瞭想還是承認比較好,反正也瞞不住你,廣慈醫院的事是我做的。”

田丹在電話亭外向徐天微笑著,徐天也報以微笑,聲音依舊不帶溫度,“……喂?”

影佐一時沒反應過來,重復瞭一遍,“……你做的?”

“我做的。”

“我這裡很忙,等空閑下來請你吃個便飯。”

“隨時,我不在三角地就在同福裡。”

影佐撂瞭電話,站在原地發怔,軍官接著說道:“……這是將軍呈交軍部有關籌備支那新政府的文件,一式兩份已經放在先生的文件裡,這一份方便先生在回東京的船上看。”

影佐接過來,細細地看著。

徐天撂下電話,輕輕嘆瞭一口氣,換上笑容,走出電話亭,“來這麼早?”

“我剛剛到,給誰打電話?”

兩人邊說邊走,徐天刻意放慢腳步,“一個朋友。”

“要緊事?”

“為什麼這麼說。”

“剛才看見你說話皺眉頭。”

徐天抬手摸瞭摸眉間,“皺眉頭瞭,明明沒有,你看人看事真細。”

在路另一頭,十多個混混往兩人接近,田丹回頭看瞭一眼,眉頭一蹙,“那些人好像是跟著我們。”

徐天已經聽到瞭電車由遠而近的聲音,“我們有什麼好跟的,電車來瞭,快上。”

徐天和田丹跳上電車,兩個人站在車廂裡,田丹撫著胸口看著混混們亂起來,追著電車跑瞭一陣,消失在視線之中。

倆人站在田魯寧夫婦的墓前,墓碑上刻著“女兒 田丹”

。徐天的心情很復雜,他幾乎就要將實情和盤托出。正在他馬上就要繃不住的時候,田丹開瞭口,“……不要怪我。”

徐天詫異地問:“我怪你?”

田丹沒有聽出徐天語氣中的不對勁,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之前我向你撒謊瞭,因為我們不熟悉。在紅寶石碰到你那次,爸爸媽媽剛剛去世沒有幾天,我想讓自己振作一點,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以後會住到同福裡,所以我說是外地來的,自己一個人,要好好在這裡重新生活。”

徐天不知說什麼好。

“頭一次碰到你,我是要趕飛機去武漢……到得晚瞭,飛機沒趕上,被日本兵關瞭一晚上。第二天回到傢爸爸媽媽沒瞭,房子也燒瞭,我去巡捕房碰到鐵林,他告訴我是叫長谷和影佐的兩個日本人幹的。我沒有地方去,在長青藥店住瞭幾天,後來就碰到你。本來沒必要同你說的,但你和徐姆媽對我這麼好,日子久瞭難免會問起我傢裡的事,遲早要說……徐天。”

田丹鼓起勇氣抬頭看向徐天,卻一下子跌進瞭徐天的濃黑眼眸裡。

“嗯?”

田丹回瞭回神,“昨天我說你對我這麼好一定是有緣故的。”

徐天躲閃著她的目光,看向墓碑,“也沒啥。”

“你不會平白無故幫我。”

徐天有些語結,“……頭一次碰到你,我就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說實話。當時沒想以後還能再見,現在有緣分天天看得到,能對你好一些我心裡舒服。我曉得你訂過婚,你放心,有一天是一天……”

這番話徐天在心裡藏瞭許久,卻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倉促地說出來。他有點懊惱,懊惱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些組織好這些話,轉瞬他又覺得有點輕松,感覺像一塊大石從心上挪走瞭,可馬上這塊大石又壓瞭回來,現在也不知道田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害怕田丹拒絕他。

田丹認真地看著他,“沒有別的緣故?”

徐天猶豫瞭一下,搖搖頭,“沒有。”

“……我和爸爸媽媽再說幾句話。”

田丹仔細端詳他的神色,想要看出些言外之意,未果。

“那我到外面等你。”

徐天從教會墓地出來,眼見十幾個小混混圍上來,一輛車開到他面前。徐天冷靜地說:“接我到哪裡?”

混混一臉痞相,“七哥在仙樂斯等你。”

田丹隨後從墓地出來,見此景有些蒙,徐天的臉上沒有任何慌亂,轉頭向田丹囑咐,“仙樂斯七哥找我,到麥蘭捕房告訴鐵林。”

徐天安慰地向田丹笑瞭笑,鉆進車內,眾混混隨車而去。田丹快步往另一個方向,揮手攔黃包車。

七哥困獸似的在辦公室繞圈,小九憂心忡忡,“料總不肯幫忙?”

七哥煩躁地讓他把柳如絲從化妝間帶上來,忽然下面亂起來,七哥到大玻璃前往下看,“怎麼回事?”

“昨天你說把那個菜場的會計弄過來。”

七哥顯然一時想不起這事,“……弄到上面來。”

小九出去,七哥從抽屜裡取出一柄匕首,明晃晃的。徐天推門進到辦公室,看著一臉殺氣的七哥絲毫不懼,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意,七哥玩著刀,“以前不曉得法租界還有你這麼一號人物。”

“七哥言重瞭。”

“什麼來頭?”

“沒來頭。”

“老八是你查到的?”

“是鐵巡捕查到的。”

“那你一個賣菜的去做啥?”

“鐵巡捕是我朋友,我去幫幫忙。”

七哥根本不信,“你能幫啥忙?”

“幫他看現場找點線索。”

“你有這個本事?”

“以前做過類似的事情。”

“多久以前?”

徐天的目光平靜,仿佛他說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十年前。”

“在哪裡做?”

“日本。”

七哥怔瞭片刻,“……日本?”

“七哥想多瞭,我現在就是一個會計,不是賣菜的。”

七哥又想不明白瞭,低聲咆哮著,“我不管啥人,誰要想弄死我,我先弄死誰!”

徐天看著他惱火的樣子笑瞭,“七哥好不好先把刀子收起來,聽我說幾句話,反正我也跑不掉。”

“……你到底是什麼人?”

徐天的笑容帶著些無辜,“都實話同你講瞭,你也弄得清清楚楚,在三角地上班,住同福裡。”

七哥把刀攥在手裡,藏在身後,“你要說啥?”

黃包車上坐著田丹,鐵林騎著自行車並駕齊驅,田丹急急地問:“那些人是誰?”

鐵林面色沉沉,“前幾天出瞭個案子,我查的,我天天和天哥在一起,仙樂斯的老七可能以為天哥和案子有關系。放心,我到瞭就把人接出來送你們回傢。”

鐵林說是這麼說,神情還是挺緊張,“跑快點!”

“鐵林。”

田丹想瞭許久,終於還是開瞭口。

“啊?”

“你和徐天什麼時候認識的。”

鐵林想也沒想,“就你傢裡出事那天,還是他在你傢裡開槍報的警。”

田丹很疑惑,她又想起剛才方嫂同她講的話,感覺這件事情漸漸變得復雜瞭。

“他沒同你說?”

田丹搖搖頭,迎著寒風豎起大衣領子,將半張臉埋在裡面,聲音低落,“……還沒有。”

“……你叫手下殺瞭日本人,本來與我這個小老百姓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幫朋友忙無意中給七哥添瞭麻煩。可要是沒有我,七哥的麻煩遲早還會來。你用刀子捅我,這間房裡會有血,下面好多人看見,雖然都是你兄弟,但誰能擔保兄弟不會說出去。七哥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關在捕房裡那個兄弟把你說出來,對不對?要不然你也不會這麼心急。”

徐天說的話句句戳到瞭七哥心裡,七哥一時怔愣著,柳如絲推門進來。七哥正一腔怒火無處發,兜頭潑向柳如絲,“你來做啥!”

柳如絲白瞭他一眼,感覺莫名其妙,返身就要走。

“去哪裡!”

七哥又喝道。

柳如絲隻有找個地方坐下,七哥已經完全混亂瞭。徐天看瞭一眼柳如絲,繼續說道:“還有一點,我幫朋友的忙,朋友自然也會幫我,鐵林正趕過來,你放我走還有幾天好想想過難關的辦法,要是難為我,七哥那不是難為你自己瞭嗎?”

“你幫我想想有啥辦法?”

徐天看著七哥,慢慢笑起來,“其實我蠻佩服七哥的,事到如今也就兩條路,既然和日本人開瞭頭就一路走到底,但仙樂斯還有其他傢業就顧不上瞭。要麼遠走高飛保一條命,這幾天時間多少還能帶走一些傢當。”

柳如絲看看徐天又看看七哥,她在心裡揣測著這一切卻不得要領。下面人聲雜亂,七哥又暴怒起來,“放屁!要不是你,哪裡會這個樣子!”

徐天嘆口氣,“說來話長,我和鐵林也不得已,捕房抓到人,總好過日本人派兵到租界連七哥一起抓的好。”

辦公室的門“嗵”

地一聲推開,鐵林風風火火沖進來,“捕房辦案!七哥走一趟。”

七哥滿臉詫異,“我?”

鐵林牛氣得很,指瞭指徐天,“叫你知道難為我朋友的後果。”

“抓我啥罪名。”

七哥恢復冷靜,微腫的眼泡瞇起看著鐵林。

“還用我說出來?你自己想早點死,沒人救得瞭。”

“鐵林,七哥隻是請我過來說說話。”

徐天示意鐵林,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難為你?”

鐵林看著徐天。

徐天篤定地笑瞭笑,“一點也沒有,我正準備走。”

“是這樣嗎?啊!”

鐵林又大聲問七哥,七哥不說話,鐵林向柳如絲,“問你。”

柳如絲眉毛一挑,轉過頭去,“我不知道。”

“個爛貨養你還不如養個婊子。”

七哥此時隻能向柳如絲撒氣,柳如絲站起來,不甘示弱地頂回去,“你嘴巴幹凈一點。”

七哥想要動手,開始擼袖子,“想死啊!”

鐵林一步跨到柳如絲前面,“哎,這麼大的老板有本事不要向女人發火,再出去殺幾個日本人,大傢心裡都服氣。”

七哥又瞪著鐵林,“關你什麼事!”

“看見就關我事,不要動啊,大傢和和氣氣,當我白來一趟。”

七哥忍著氣,柳如絲定定地看著鐵林擋在她前面的背影,心裡頭某個地方微微拱瞭拱。

鐵林招招手,“天哥回傢。”

鐵林和徐天一起離開,七哥看著關上的門,斜眼看著柳如絲,“……有人給你出頭瞭。”

柳如絲冷哼一聲,“我不在乎。”

“什麼事都和你沒關系,仙樂斯有一天倒灶關張對你有啥好處?”

“不如把那個姓金的找回來,那天他說有辦法。”

“那個要和你跳舞的癟三!”

七哥又直眉瞪眼起來。

“算我沒說。”

柳如絲腰身一擺,離開辦公室。

鐵林和徐天出來,田丹坐在黃包車裡沒動。

“要不要我送你們回去?”

鐵林用警棍扒拉瞭一下擋在眼前的警帽。

“不用不用。”

“那我回捕房,田丹明天帶些藥回來,我到同福裡去拿,我爸的風濕又嚴重起來瞭。”

田丹點瞭點頭,看起來情緒不高。

“上黃包車啊天哥,車錢我都付過瞭,正好送回傢。聽到沒有!”

車夫答應著,徐天上車,黃包車走起來。他看著田丹的臉色,“嚇到你瞭?對不起,他們弄錯人瞭。”

“我傢裡出事那天,是你報的警。”

田丹的語氣是在陳述,而不是詢問,徐天愣瞭。

“你都知道還裝不知道,你為什麼在我傢?”

徐天面對田丹的質問無言以對,腦子裡亂哄哄一片,車繼續行進瞭一段,田丹喊停,顧自下車步行。

車夫不明所以地看著還在車上的徐天,徐天下車,跟著田丹,但又不敢追上去。拐過一個街角,徐天失去瞭田丹,他焦急地追上來,四處望著,心裡面焦灼難安,比剛才在仙樂斯辦公室要緊張一百倍。

徐天一轉頭,看見對街西餐廳玻璃裡面的田丹,他顧不上考慮,推門進來,坐到田丹對面。老板拿著菜單過來,“兩位來瞭,還是老樣子?”

徐天點點頭,田丹從窗外扭回頭,眼裡淚蒙蒙的,徐天有些慌瞭,“哭啥……”

“我想不清楚,不想瞭,明天我就搬走,以後誰也不認識這樣好。”

徐天理瞭理思緒,“田丹,你聽我說。”

“今天方嫂還問我那天在這裡碰到之前,你怎麼先去瞭一趟藥店,你到底有什麼事瞞住我?”

徐天無措地看著田丹在抽噎。

“我們本來也不認識,有什麼事好瞞,還是你早認識我?”

徐天不知道說什麼,想瞭又想,隻艱難地吐出兩字,“田丹。”

田丹的眼淚似乎又有奔湧而出的趨勢,“你讓我又去想爸爸媽媽那天是怎麼死的……”

老板適時地端上食物來,“蛋糕來瞭,兩位慢慢吃啊。”

徐天感激地看瞭老板一眼,又看著田丹,眼睛裡的愧疚無比真切,“……我是因為沒臉跟你說。”

田丹看著徐天,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

“我那天在,但沒能救田先生和田太太。”

“從頭到尾都在?”

“我到的時候,田太太已經去瞭,田先生臨死前拜托我照顧你。”

“……殺人的是誰?”

“鐵林後來也看到瞭,動手那個叫長谷,另一個叫影佐,是我在日本留學的教習。我慢慢說,和你說清楚。”

田丹看著徐天,徐天在她的目光下覺得如坐針氈,他想瞭想,“頭一次碰到的時候,記得我說受朋友之托去辦事?朋友的一艘船要出港,船上很多貨是田先生的藥品。我到瞭之後……藥運走瞭,朋友臨走托我去找你父親。”

“為什麼?”

“他們好像還有東西在田先生那裡。第二天我到麥琪路,影佐和長谷正好在行兇。”

田丹捂著嘴,眼淚終於落下瞭,“他們為什麼害爸爸。”

徐天艱難地一字一句說:“……和田先生的藥有關,接受藥品的那些朋友是共產黨。我阻止不瞭長谷和影佐,地上有支槍,隻好開槍報警。後來幾天我心裡一直憋悶,又去瞭麥琪路,聽鄰居說才知道你回來安葬瞭田先生和太太,趕到教會墓地,你寫在石碑上的字都沒幹。”

“你還是沒有全部告訴我。”

徐天不說話,看著田丹哭的樣子心如刀絞。

“你見過我,但又什麼都沒說,你到麥琪路是去找爸爸的,那時候日本人也在,你怎麼知道那是我的傢。”

“放閣樓上那張照片,原來在麥琪路壁爐上,進門就看到瞭,我也不相信這麼巧。去藥店那次,是知道你回來之後,我問鐵林,忍不住自己去瞭一趟。說實話,看到墓碑上你寫的字當天,我還去瞭一趟廣慈醫院……”

田丹抬頭看著他,徐天慢慢解釋著,“……頭一次見,你掉的那張紙上印著廣慈醫院。”

“那天我去醫院瞭。”

“那可能前後腳沒碰到,醫院裡亂七八糟都是日本人好像剛剛出過事。”

田丹斂下目光,“……我出去租房是方嫂跟你說的?”

“是,我猜你大概會去的地方,找瞭小半天,找到這裡。”

“怎麼猜?”

“你看報紙租房廣告,我手上也有一張報紙,離藥店不遠的房源附近差不多能碰到你。”

“……都說完瞭?”

徐天緊張地看著田丹,點瞭點頭,“萬一以後想起來還有沒說的,我再補充。”

“這些就是你這麼照顧我的緣故?”

“也不全是,緣故……上午在教會說瞭。”

徐天說完話,用眼角輕輕瞄著田丹,他看到田丹輕出瞭口氣,扭頭看著窗外,“你先走,我一個人坐坐。”

徐天起身,欲言又止,到瞭最後隻說瞭一句:“那早點回來。”

田丹抬起眼睛看向徐天,淚光盈盈情緒復雜,“回哪裡?”

徐天忐忑地小聲說:“……同福裡。”

田丹沒再說話,徐天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小九在漁陽弄賭場找到瞭金爺,領著金爺金剛進瞭仙樂斯,不屑地說:“在這裡等。”

金爺覥著臉問:“柳如絲小姐在不在?”

金剛小聲地,“哥……”

小九白瞭他一眼沒理會,顧自往裡走。

“要不在的話,叫她也過來,她不在七哥的事不好辦。”

金剛打量著白天空無一人的仙樂斯,“哥,我們是不是要倒黴瞭。”

金爺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要發達瞭。”

金剛撇瞭撇嘴,“我看不出來。”

“你這麼笨怎麼看得出。”

七哥和小九從裡面出來,金爺迎上去,彎瞭彎腰,“七哥,我來瞭。”

七哥抬瞭抬下巴,“坐下說。”

金爺給自己找瞭張椅子坐下,小心翼翼地隻坐瞭半個屁股上去,“金剛你到外頭去,”

又看向小九,“還有你。”

小九見狀又要發作,七哥趕緊示意小九也離開。“聽說你要幫我。”

七哥顯然挺看不起這個破衣爛衫的混混。

“是聽柳小姐說的吧?她在不在。”

“……在。”

“等下說完怎麼擺平那件事,七哥如果相信,我隻有一個要求,和柳小姐跳一支舞。”

“說。”

“就兩句話。第一句,八哥仗義,但命不能留,因為當兄弟的要舍命保大佬。”

金爺觀察著七哥的變化,七哥臉上沒有表情地沉吟著,“第二句。”

“這件事七哥手下的兄弟不能做,我是外人,我送八哥上路,以後七哥把我當自己人。”

“……你怎麼做?”

七爺一這樣說,金爺就覺得成瞭,放松下來,把自己完全挪到椅子上,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說:“怎麼做一點都不用操心,保證到時候看起來是八哥仗義自盡。”

“法租界還有你這麼一個能幹人。”

金爺謙虛地咧嘴笑瞭,牙齒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顯得暗黃而疏落,“七哥給機會,不然有本事也沒地方用。”

七哥沒再說什麼,站起來走上樓消失不見。金爺獨自坐著,一直坐到有些忐忑起來的時候,柳如絲款款走出來,她將留聲機搭響,空蕩的舞廳響起音樂,柳如絲站在舞池中間,仿如一個哀愁的奴隸。

金爺站起走到柳如絲身旁,“柳小姐我不大會跳,多包涵。”

柳如絲先將手搭到金爺肩上,“……搖搖就好瞭,怕踩到你。”

柳如絲一言不發,看也不看金爺一眼,金爺絮絮叨叨地吹著牛皮,“曉得我幫七哥辦啥事體?以後仙樂斯我就經常在瞭,你要不開心同我講,我做你靠山,以後保證養你……”

柳如絲聽不下去,心裡很煩躁,斥道:“住嘴,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金爺閉瞭嘴,柳如絲如一具木偶在舞曲裡來回搖擺。

小翠吃過晚飯,又蕩到瞭裁縫鋪裡,靠在門邊問:“寶榮叔做啥麻將沒心思打瞭,馬先生也老早關起門。”

“他出門白相去瞭。”

陸寶榮悶悶不樂。

“介麼隻有我們兩個說說話瞭。”

陸寶榮不吭聲,小翠直起身子,晃到陸寶榮身邊,用胯輕輕撞瞭下陸寶榮,“我旗袍尺寸都記清爽瞭,要麼再量一量。”

陸寶榮臊眉耷眼的,“量過瞭還量啥。”

小翠風情萬種地又繞到瞭陸寶榮的另一邊,“那塊料子白天穿起來沒有晚上好看,我的腰身白天和晚上也不一樣,每個人都不一樣,白天做事情衣裳袖口都要寬松一點,晚上穿就是要漂亮,所以量一量晚上腰身準頭比好……寶榮叔你做啥?!”

小翠越說越驚恐,因為她看到瞭陸寶榮的表情。此時的陸寶榮下嘴唇顫抖,雙目噙淚。小翠“哎喲”

瞭一聲,趕緊找手帕,“啥人把你弄得介委屈,要死瞭,一把年紀哭成這副樣子。”

“小翠以後不要再到我鋪子裡來。”

小翠停住瞭要給他找手帕的手,“為啥?”

“你把我的心都要騙碎瞭。”

“老玻璃,你碎不碎同我有啥關系。”

小翠一愣,脫口而出。陸寶榮情緒激烈地喊:“不準叫老玻璃,我老玻璃也比你要好!”

小翠意識到出問題瞭,“啥事體你把話講清楚。”

陸寶榮委屈至極的樣子,“我怎麼不曉得你結過婚,我怎麼不曉得啞巴老胡是你公公,我怎麼不曉得都有兩個小孩瞭!”

小翠扶住鋪板,面如死灰,“……寶榮叔,我們兩個以後一刀兩斷。”

陸寶榮氣血上湧,開始口不擇言,“我同你啥時候談過對象,一刀兩斷個屁啊。”

“我是說隔壁鄰居朋友也不做瞭,誰也不認識誰!”

小翠跺瞭跺腳,嘶聲喊道。

陸寶榮扁瞭扁嘴,哀求著,“小翠……”

小翠拂袖離去,“死玻璃——!”

徐天和徐媽媽兩人豎起耳朵聽著外面,徐媽媽更八卦一些,湊在門板上聽,不一會兒轉回桌邊,跟徐天說:“是小翠罵陸寶榮。”

“你看看去。”

徐媽媽一擺手,“我懶得管。田丹還不回來?白天她說到菜場等你我聽見瞭,你們兩個到哪裡白相去瞭。”

“一起去瞭教會,後來到西餐廳坐坐,我先回來瞭。”

“這麼晚……”

徐天心裡有些酸楚,說的話也有點別的意思,“人傢隻是租我們傢房,怎麼好管她什麼時候回。”

徐媽媽沒聽出來,自顧自地說:“總要給她留門的呀!”

“她有鑰匙。”

“跟我說說,她傢裡到底是做啥的,我越看越覺得是上海本地人,怎麼一個親人都沒有,倒有花不光的鈔票。”

徐天一言不發,站起來回房,徐媽媽跟在他後面,“哎,是心裡煩啊?我看得出來……”

徐天剛關上自己的門,便聽見外面田丹回來瞭,徐天湊近門板聽著,姿勢跟剛才的徐媽媽一模一樣。

這是田丹的聲音,“徐姆媽。”

這是徐媽媽的聲音,“回來瞭,真辛苦,啥東西。”

“西點蛋糕你嘗嘗。”

“你吃過沒有,又是介貴的東西。”

再沒有田丹的聲音,之後是篤篤上樓的腳步,然後是門鎖輕輕碰上,徐天松瞭一口氣。

這個晚上,樓上樓下兩個人都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上,田丹沉默地吃過早飯,穿著徐媽媽的旗袍去上班。

鐵林在巷口等著,看見田丹,招呼她,“田丹,天哥呢?”

“還沒出門,你找他?”

“也沒什麼事,哎,記得把我爸的藥帶回來!”

“記得。”

田丹說著話走出弄堂,鐵林疑惑地看著她,覺得她今天有些不對勁。

徐媽媽抻頭看著田丹的背影,“本來兩個人一起出門,今天理也不理自己先走瞭。”

“姆媽催一催寶榮叔把田丹的新衣裳快點做。”

“哎喲曉得瞭,你們倆到底出啥事情瞭,吵架瞭?”

徐天還在喝著碗底的一點豆漿,“我怎麼會和她吵架。”

鐵林探進身子同徐天打招呼,徐媽媽招呼他,“鐵林,早飯吃過沒有?”

鐵林笑嘻嘻的,“吃過瞭,天哥上班去?”

徐天看向鐵林,“在外面等我一下。”

鐵林應著聲縮出去,“徐姆媽。”

“小朋友嘴介甜,每次連杯茶都不喝。”

看得出來,徐媽媽很喜歡這個整日裡笑著的小夥子。

徐天一邊穿大衣一邊說:“姆媽,這幾天菜場說不定要派我出差。”

徐媽媽幫他撫平領子,“到哪裡去?”

“弄不好說走就走。”

“幾天?”

“還不一定。”

“不一定的事說啥。”

徐天溫暖地向姆媽笑著,“我走瞭。”

徐天推門而出,鐵林正在四下張望著,“又什麼事?”

鐵林跟著往外走,“我怕七哥又找你麻煩,特意過來送你到菜場。”

“我沒關系。”

“還是小心一點好,晚上回來我找金哥,叫他和金剛兩個送你。”

徐媽媽從門裡出來,往對街鋪子過去,“陸寶榮,田小姐的衣裳要加快做,來不及換瞭,做得好其他式樣再多做幾件。”

陸寶榮虎著個臉不吭聲,徐媽媽氣不打一處來,“做啥啦?昨天晚上小翠罵你我聽見瞭。”

“罵我啥?”

“老玻璃,整條弄堂好像都要聽見。”

“她罵我,問問她有資格罵我!”

陸寶榮又急瞭,徐媽媽搖著頭回傢。

金爺等在老料的辦公室裡,上身不動,雙腳在桌下一個勁兒地抖,老料進來斜眼看著他。金爺說:“七哥叫我來的,料總幫點小忙麥陽飯店這件事情就好擺平。”

“什麼小忙。”

“其他都安排好瞭,要麥蘭捕房拘押室的鑰匙。”

老料打開文件夾,頭都不抬,隻覺得金爺滿嘴瘋話,喝道:“出去。”

“料總,七哥說這件事情擺不平,他走投無路索性豁出去大傢日子真的都不好過。”

“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

“那是七哥說的話,我是辦事的,料總要想聽,我也有兩句話。”

老料過去將門反鎖,“說。”

“七哥這次是死定瞭,要不我也不會幫他。上海灘都曉得他是殺來殺去的渾人,死到臨頭不會跑路,一不做二不休心裡算算有仇的都送一刀,到時候就算料總你平安無事,租界裡邊死一個日本人不曉得還要多亂。我是小角色,你們大佬好不容易掙到太平好日子,總不想莫名其妙變沒有是不是?”

“你要是幫老七來說狠話的,就出不瞭這個門瞭。”

“料總我腦子又沒進水,我來幫你的,順帶手幫七哥,麥陽路這樁事情實際上你比七哥麻煩還要大。”

“我麻煩大在哪裡!”

“剛剛說瞭,七哥是渾人不在乎,你是總華捕,比他身份貴重太多。”

老料認真看瞭看他,“……怎麼擺平?”

“老八這麼好的兄弟,肯定會自殺保七哥的。”

“你辦得瞭?”

“辦不瞭也要辦,麥蘭捕房的鐵林是我兄弟。現在就缺一把鑰匙,我曉得下面每個押房的鑰匙,總捕房都有一把。”

“總捕房的鑰匙不能拿出去。”

“鑰匙拿出去不是把料總害瞭?我頭寸介勿靈,料總和七哥以後還怎麼相信我。鑰匙拿到我前頭放一分鐘就好瞭。”

老料去一隻櫃子裡取出一大串鑰匙,放到桌子上。

“哪一隻?”

老料用手指撥瞭撥,露出其中一隻,金爺掏出印泥,摁瞭一隻模子。

金爺正色道:“料總,我沒來過這裡,你也不曉得要出啥事情。萬一辦得不漂亮,我死活都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老料一聲不吭,看金爺走出去,又拿出手絹,到桌前把其中那把鑰匙上的紅膠泥抹幹凈。

藥房後庫,方長青在搬藥箱,方嫂和田丹在整理登記。方長青彎著腰數著:“酒精十瓶,膠手套二十六雙……”

“田丹發什麼愣?我來記。”

方嫂碰瞭碰在發愣的田丹。

田丹回過神來,“沒關系,我記。”

“反正都好瞭,你們兩個到前面去,我一個人反而省心。”

方嫂跟田丹走到前櫃,“有心思?”

田丹低著頭說,“沒有。”

方嫂篤定地說:“徐先生那邊問出啥事情瞭肯定。”

田丹嘆瞭口氣,說,“出事那天,他在我傢。”

“啊?老早就跟你傢有關系?”

“也不是,之前他和我爸爸見過,那天正好到我傢裡去,還是他報警叫來的巡捕。”

“那見到你怎麼沒跟你說?”

“他說那天救不瞭我爸爸和媽媽心裡難受,不曉得怎麼跟我說。”

“跟你不認識,正好和你爸爸認識,你又住到他傢去,這麼巧的事。”

“他想照顧我,千萬百計要我住過去的,那天來藥店,也是問他的兄弟鐵林。”

“……他說你相不相信?”

田丹不假思索地說:“信。”

“真信?”

“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過,替我掛心擔心,我曉得他是真心的。”

方嫂嘆口氣,“那你魂都沒掉的樣子,有人對你真心好,多好的事情。”

“我訂過婚……”

田丹猶豫不決,方嫂嗤笑瞭一聲,“就那個劉唐?早跟你說當他死瞭……你不會是跟劉唐有感情吧?”

田丹也嘆瞭口氣,“感情總是有的。”

“什麼樣子的感情?”

“小時候一起上學,一起長大,兩傢都認識,後來爸爸媽媽做主訂婚,這麼多年瞭……”

“這麼多年?大難來時他自己飛走瞭,倒是個陌生人從頭到尾照顧你,這個徐先生要沒有別的用心,我看比劉唐好一百倍。”

方嫂替田丹打抱不平。田丹喃喃地,“還沒有報仇。”

“啥?說啥!你一個姑娘傢報啥仇,命不要瞭?就算想報仇,日子也要過的,更要把日子過好,不然萬一哪天人沒瞭,沒過過安生日子,想起來比沒瞭性命還要虧……”

方嫂突然激動起來,田丹看著有些偏激的方嫂有些奇怪。

方嫂意識到自己說走嘴瞭,打住話頭,往後庫去,“跟你說也不懂。”

金爺靠在街邊發愣,鐵林騎車過來,麻利地翻身下車,“金哥!”

金爺沒動,等鐵林過來。

“等下你到三角地去接一下天哥。”

金爺掀瞭掀眼皮,不冷不熱,“做啥?”

“昨天七哥一夥把天哥帶到仙樂斯去瞭,我怕這幾天還會找麻煩,晚上我值班抽不出身。”

金爺騰地站起身來,“早不說!沒問題,我和金剛保護。”

“……為什麼每次都在這裡找到你?”

“沒有別的地方去。”

“你住哪裡?”

“地下室潮得很,租的,白天都出來馬路上吹吹風曬太陽。”

鐵林摸瞭摸鼻子,說,“金哥,晚上你要沒什麼事情,我們倆說說話。”

“把徐先生送到傢,我和金剛在同福裡外頭起碼要等到徐先生睡覺,自己兄弟不好有閃失。”

鐵林有些惆悵,“……金哥那我走瞭。”

“做哥哥別的本事沒有,這種事情早就應該跟我說,放心好瞭!”

金爺拍瞭拍胸脯打包票。

鐵林騎車離開,金剛馬路對面跑回來,將一把新鑰匙遞給金爺。金爺撫著鑰匙的新齒口,“……今天晚上弄一副熱甜酒釀擔子到麥蘭捕房。”

“做啥?”

“越南巡捕喜歡吃熱酒釀,我請客。”

“又要花冤枉鈔票。”

“不用我們花鈔票。”

“現在去哪裡?”

金爺瞇著眼睛看向遠處的街角,鐵林小小的背影正在奮力蹬著車子,“到三角地接徐先生。”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