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谷將車緩緩停到三角地菜場前,車外不遠就是金爺和金剛。影佐在後座一直合著眼睛,顯得有些疲倦,“法租界哪裡飯菜比較可口?”

“……真要請徐天吃飯?”

影佐沒說話,隻是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長谷,長谷對上他的目光立刻把頭低下,“我去問問。”

金剛和金爺蹲在街邊,金剛嘴裡叼著一根草,百無聊賴,“肚皮還餓著,為啥接徐先生?”

金爺看著菜場門口的人來人往,說:“保護,七哥的人要找徐先生麻煩。”

“徐先生啥來頭?”

金爺想瞭想,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之比我們有來頭。”

長谷下瞭車走到金爺面前,“喂,法租界飯館哪裡最好?”

金爺瞟瞭長谷一眼沒搭理,金剛很起勁,“大三元,當然是大三元。”

長谷不太高興,用腳踢瞭踢蹲著的金爺,“問你,喂!”

“沒大沒小,不曉我是啥人?喂喂喂喂你個狗屁!”

金爺火很大,站起身看著長谷,眼瞅著就要吵起來。

金剛小聲跟金爺說:“哥,這位爺從那輛汽車裡下來的。”

金爺稍稍收斂瞭一些,長谷忍瞭又忍,又問瞭一遍:“大三元怎麼走?”

“自己找。”

金爺揚著下巴非常蠻橫。

長谷罵瞭一聲日本話,金剛聽見瞭,縮瞭縮脖子,“日本人……”

金爺側頭看見瞭長谷衣服裡的槍,感覺背後寒風突起,他立馬蹲下利索地抄起路邊一塊石子,“……很好走,我把路畫出來,你一看就曉得。出這條街,左轉彎,過兩個十字路口右轉……”

金爺畫得很賣力,長谷側頭看著。金剛也跟著蹲下,碰瞭碰金爺,“哥,徐先生出來瞭。”

長谷也抬頭看見瞭徐天,徐天往這邊過來,金爺迎上去,“徐先生,我和金剛兩個是來保護你的,放心好瞭,保證沒人敢半道動你一根毛。”

長谷在徐天面前站定,朝路邊的車子歪瞭歪頭,目光陰狠,“上車。”

徐天猶豫著沒有挪動,長谷加重瞭語氣,“上車!”

徐天看向金爺,“金哥,我辦公室抽屜有一封信,麻煩告訴一聲田丹。”

金爺不明所以,看瞭看長谷又看瞭看徐天,茫然地點瞭點頭。

徐天鉆進小汽車,車開起來。金剛茫然地看著小車即將絕塵而去,問道:“我們怎麼辦?”

“跟牢徐先生!”

“兩隻腳哪裡跟得上汽車。”

金爺小跑起來,“肯定去大三元。”

金剛跟上金爺的腳步,一邊跑一邊念叨:“日本人請徐先生吃大三元,到底啥來頭……”

偌大的大三元包間裡隻有徐天與影佐兩人。包間裡裝潢講究,杯盞鋥亮,刀叉齊全,紅木圓桌上鋪著考究的桌佈,上面陳著幾樣小菜,但是徐天卻無心吃飯。

影佐給自己斟瞭杯酒,看著徐天,“你還是不喝酒?”

徐天蹺著二郎腿側坐著,語氣疏離客氣,“一直不會。”

“不勸你,我自己喝一點,這是什麼酒。”

“黃酒,女兒紅。”

“女兒紅?”

“鄉下人在女兒滿月的時候,把這種酒釀出來埋到地底下,等女兒長大嫁人的時候挖出來做喜酒喝,所以叫女兒紅。”

“這個也在地下埋瞭很多年嗎?”

影佐饒有興致地端詳酒杯裡的液體,拿在鼻尖前聞瞭聞,一副陶醉的表情。徐天冷眼看著他,“酒樓裡哪有這麼多年,討個口彩叫這個名字。”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喝到你的喜酒。”

“我自己都不知道。”

影佐把酒杯輕放在桌上,“你喜歡田丹?”

徐天語氣冷靜,淡淡地吐出三字,“很喜歡。”

“廣慈醫院的事是你做的?”

“是。”

“不會是替她受過吧!”

徐天坐正身體,看向影佐,唇角笑意若有若無,“你看我和她誰像是能做那些事的人。”

影佐逼視著他,“徐天,你知道我的職業。”

“很清楚的。”

“第一你瞞不瞭我,第二你敢認,就等於不要自己的命瞭。”

“我的命在田先生傢那天差點就沒瞭,不過,看在從前的分上……我死倒是無所謂,但姆媽會受不瞭,而且我不想離開田丹。”

影佐難聽地笑瞭,“求我?”

徐天看著他,表情仍是不變的沉靜穩重,“是。”

“你在廣慈醫院做什麼瞭?”

影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有些隱隱的興奮。

“那天我去找田丹,藥劑室的人說她剛走,我看到很多你們的人在動手打人,想起前幾天田先生和田太太死的樣子,很生氣,就順手佈置瞭一些麻煩。”

“佈置什麼麻煩。”

徐天的語氣稀松平常,好像他隻是在菜市場溜達瞭一圈,又順手買瞭些小菜,“在藥劑室我把一瓶硫酸移瞭位置,拿走一瓶乙醚,到候診室換瞭消毒用的蒸餾水,用兩塊方糖頂住走廊的彈簧門,把換下來的蒸餾水沿墻角流到彈簧門那邊,再到配電室松瞭油燈的螺栓,拔掉保險盒。”

影佐瞇起眼睛,危險的氣息漸漸從他身上蔓延開,“……然後呢?”

“乙醚把消毒的針頭炸瞭,蒸餾水溶化方糖,門反彈碰到一個木架,架子砸碎候診室的玻璃,停電後酒精箱被從候診室跑出來的人撞翻,油燈提到走廊掉在酒精上。”

影佐好半晌沒吱聲,給自己又倒瞭杯酒,“還是像以前那樣聰明。”

徐天微微垂著頭,看著桌佈上綴著的流蘇,“一時沖動。”

“可惜,你應該做更大的事情,而不是些雕……”

影佐一時卡瞭殼,徐天接瞭他的話,“雕蟲小技。”

“做瞭這些為什麼沒走又回來。”

徐天還是垂著頭,保持緘默。影佐不停地喝酒,徐天聽見女兒紅倒進酒杯的聲音,影佐嘟囔著,“說不通。”

“……當時真的是想也沒想就做瞭,後來一想田丹可能還在醫院裡沒有走,弄不好反而把她害瞭,跑回來碰到瞭你們。”

徐天一臉誠懇地解釋,影佐狐疑地看著他,“之前為什麼不說實話?”

“……害怕。”

徐天答得坦然。

“你心裡肯定在想,我不會因為這點事就殺瞭你。”

“是。”

“我不是這麼想的。”

徐天不說話,抬頭看著影佐。“這個酒喝不醉。”

影佐又倒瞭一杯。

“我一滴就醉。”

影佐把酒壺推到徐天面前,“喝一杯。”

“剛才你說不勸酒。”

“就一杯。”

“我喝瞭酒比死還要難受。”

“總比真的死要好。”

徐天看瞭看他,又看瞭看酒壺,“……我不喝酒。”

影佐盯瞭他一會兒,徐天毫不退讓地同他對視,影佐開口:“明天我離開上海,你要到客輪碼頭送我。”

“……那就是說我現在可以走瞭。”

“這裡是法租界,總不能在這裡把你帶走。”

“明天什麼時候?”

“十點。”

“我如果不去呢?”

影佐不說話,隻是看著他,徐天也未發一言,起身離開房間。徐天的心更加忐忑,等走到瞭大三元門口,才發覺自己的手心已經濕透瞭。金爺迎上去,“徐先生出來瞭?心吊在嗓子裡,再過五分鐘看不到人,我和金剛就進去接你瞭。”

徐天看著金爺,“為啥?”

“鐵公子吩咐我們兩個照顧好徐先生。”

“我沒事。”

“大三元的菜好吃?”

“一口沒吃,回傢吃。”

“徐先生同那兩個日本人認得?”

“認得。”

徐天看瞭看外面的太陽,邁開步子沿著長街走著。

“早說就放心瞭。”

金爺和金剛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你們回去吧?”

“送你回同福裡。”

“剛才說的那封信我自己回去和田小姐說。”

“啊?噢。”

金爺瞎答應著。

包間裡的影佐還在喝,長谷推門進來,影佐對長谷說:“這個酒好像真的喝不醉。”

長谷垂手而立,表情恭順,“先生傷還沒好,少喝一點。”

“廣慈醫院意外是徐天做的,你覺得我身上的傷還有那兩條跑走的船會不會也和他有關?”

“不管有沒有關,殺掉他就是瞭。”

“這樣的人如果能為帝國做事多好。”

長谷不說話,影佐又接著說,“支那新政府籌備正需要人才。”

“先生連喝酒都勸不動他,他不會願意的。”

影佐看瞭看長谷,起身離開。

夜色四合,同福裡又彌漫起飯菜的香氣,徐傢堂屋裡,三個人圍著吃飯。徐媽媽往外頭看,問徐天,“外頭兩個啥人?”

“金哥,朋友。”

徐媽媽撇瞭撇嘴,一臉嫌棄,“嚇兮兮的,看上去不像好人。”

田丹說道:“金哥不是壞人。”

徐媽媽看向田丹,“你也認識?”

田丹笑瞭笑,“我租徐姆媽的房子還多虧他。”

徐媽媽的筷子一直拿在半空中,仔細看著田丹的表情,“田丹昨天你好像有點不高興。”

田丹低瞭頭,“沒有。”

“真沒有?弄得天兒也提心吊膽,跟姆媽一起猜你是啥心思。”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瞭笑,徐媽媽放下心,夾起一塊豆腐擱在碗裡,“等下你自己同天兒好好說說。”

“姆媽,田丹都說沒啥你還亂講。”

徐天擱下飯碗起瞭身。

“你去哪裡?”

“門口。”

徐天打開門,招呼金爺和金剛,“金哥,進來一起吃飯。”

金剛眼巴巴地看著徐天,又看著金爺。

“不好意思,跟鐵林說好要在外頭幫你看牢的。”

金爺早已饑腸轆轆,咬瞭咬牙回答道。

“七哥他們不會再來的。”

“那也小心一點好。”

“你們倆在這,弄堂裡的人都不敢出來瞭。”

“那我們到弄堂外頭,一樣的。”

金爺拉著金剛往外走,“你就當我們倆不在,自己兄弟不用心裡過意不去。”

徐天在後面連聲招呼,“哎!金哥!”

金爺頭也沒回,隻伸出胳膊擺瞭擺手,徐天無奈把頭縮瞭回去。

上海的冬夜寒浸浸的,金爺跟金剛在街邊凍得直跺腳,金剛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低頭蹭著地,“哥,真要幫天哥看一夜?”

金爺裹瞭裹不知道從哪兒騙來的破舊大衣,說:“看前半夜,後半夜去巡捕房。”

金剛索性在原地小跑起來,“冷死瞭……”

兩個安南巡捕站在巡捕房門口,看到鐵林過來,拉出系在腰帶上的鑰匙打開押房。鐵林抬頭挺胸邁著方步走進去,兩個安南巡捕守在門邊,老八形容枯槁,頭發散亂,看瞭鐵林一眼,旋即又扭過頭去。

鐵林蹲在他身邊,打開油紙包,送到老八面前,“喏,專門給你買的雞腳。”

老八看也不看。“真不吃,那不客氣瞭,我自己都流口水。”

鐵林托著油紙包在老八眼前晃瞭晃。老八暗暗吞瞭口水,扭頭過去不看他,“不客氣,鐵公子你吃好瞭。”

鐵林長嘆一聲,開始啃雞腳,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老八不管以前你幹多少壞事,害多少無辜的人,有沒有害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殺人越貨你肯定沒少幹,但說實話這次我蠻佩服你的,是男人就認瞭算瞭,耗在這裡多沒意思。”

“我還能在這裡耗多少天?”

鐵林啃得忘情且投入,“兩三天,一兩天,我不想送你走,但把你引渡到日本人那裡去我也攔不住,你殺的是他們的人,除非在這裡招瞭,是你殺的人,還是別人叫你殺的。”

“招瞭就沒事瞭?”

鐵林看著老八,嘴裡還嚼著,“我出去殺一個人,跑回巡捕房承認是我殺的,就沒事瞭?你們這幫人腦子裡都是糨糊,從來不曉得世界上有法律這回事!”

“七哥和料總沒有幫我想辦法?”

鐵林顧自吃,搖搖頭不理他。

“你去跟他們說,放我走,我再也不來上海。”

“當我是空氣啊,我抓住你,再跟他們說把你放走,神經病!”

鐵林抬頭瞥看他一眼。

“鐵公子你不講義氣。”

鐵林眼睛一瞪,“我最恨人傢說我不講義氣,我宣過誓的曉得!”

“宣啥誓?”

“除暴安良執行法律維護治安保衛平民!誰讓你殺人?”

老八不屑地“嘁”

瞭一聲,“誰殺人你都管?”

“誰殺我都管,這種事情六親不認。你在這裡認賬還像個男人,轉到日本人那邊再認,法租界黑白兩道臉都讓你丟幹凈。”

鐵林直著嗓子嚷嚷。

老八想瞭想,更加頹廢,“……雞腳給我留兩隻。”

鐵林白瞭他一眼,“早不說,正好還有兩隻。”

“你是個愣頭青。”

鐵林不以為意,“你比我愣。”

“……三井是我殺的。”

倆人啃瞭一會兒雞腳,鐵林問:“誰指使你的?現在不說,到日本人那邊也要問。”

老八專心啃雞腳,不再說話。鐵林把自己那隻啃得幹幹凈凈,將口供筆錄挪到老八面前,“現成的筆錄,看看對不對,對就簽字。”

老八簽瞭字,繼續啃雞腳,鐵林拿瞭筆錄離開,出瞭押房。鐵林抄起電話撥瞭料嘯林辦公室的號碼,響瞭許久卻無人接聽。鐵林咂瞭咂嘴,將口供筆錄交給安南巡捕,“認賬人是他殺的,其他還沒說,口供你們拿好,明天換班交給總捕房,今天晚上好松口氣瞭。”

過瞭很久很久,弄堂裡都沒人瞭,金爺抖抖索索地敲開徐傢的門,“徐先生……”

徐天披著衣服開門,“金哥你還在呀!外面這麼冷。”

金爺凍得臉都白瞭,“沒啥事吧,沒事我和金剛就走瞭。”

徐天感激地說:“快回去,金哥!”

金爺點點頭,又裹瞭裹破大衣和金剛離開。徐天關上門,見田丹從樓梯下來。田丹將懷表遞給徐天,“幫我看看。”

徐天拿在手裡看瞭看,“壞瞭?”

“沒有,每天我用它自鳴叫起床,剛才不會響瞭。”

徐天接過來倒騰,田丹歪著頭在一邊看,不一會兒,懷表在徐天手裡鳴出聲音,田丹開心地接過去,笑眼彎彎。徐天想瞭又想,看著她的臉色試探地問道:“……不生氣瞭?”

田丹的手指來回摩挲著懷表外殼,笑著說:“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徐天暗暗舒瞭一口氣,一整天的擔驚受怕在這一刻終於煙消雲散。田丹站起身,盈盈道:“我上樓瞭。”

“明天要是不響,我讓姆媽上去叫你。”

田丹往樓上走,轉過身來朝他晃瞭晃懷表,“修好瞭,會響的。”

田丹篤篤地往上走,“哎……”

徐天叫住田丹,田丹停在樓梯上看著他。徐天摸瞭摸鼻子,低頭道:“算瞭,明天早上再說。”

“什麼事呀?”

“小事。”

田丹歪著頭看瞭他一眼,笑瞭,又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巡捕房門口,金剛貓著腰,金爺跟他耳語瞭幾句,不一會兒金剛領著一副熱騰騰的小吃擔子到捕房前。

“在這裡服侍他們出來多吃兩碗。”

金剛看著口水都快滴下來瞭,“我能不能吃?”

金爺豪氣十足地揮瞭揮手,“敞開肚皮吃,鐵公子請客。”

說罷金爺進瞭捕房,找到鐵林,“鐵兄弟,跟你回個話,徐先生睡下瞭太平無事。”

鐵林看看時間,“這麼晚?”

“也要回去睡瞭,順便叫副熱酒釀擔子,請你們幾個熱乎乎夜宵點心。”

兩個安南巡捕往外伸著頭,金爺笑瞭笑,“去吃吧,擔子不好挑到捕房裡來,錢都講好瞭,隻管吃!”

兩個安南巡捕奔小吃擔子而去,鐵林看著金爺,有點納悶,“錢你付瞭?”

金爺拍瞭拍胸口,“講好瞭兄弟你不要管。”

鐵林拔腿出去,金爺轉身到押房前,將鑰匙插進去,門應聲而開,老八睡眼蒙矓地看向金爺。

金爺大步邁到他跟前,低聲說:“七哥叫我來超度你。”

旋即在老八脖頸大動脈至咽喉劃瞭一下,然後將手中的刀片在老八的佈鞋底割開一層口子,再將刀片放到老八手心,一路小心不沾到老八的血。老八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命喪黃泉,金爺看著老八還圓睜著的雙眼,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說:“放心,你的檔子以後我會管好。”

金爺鎖好押房門,將鑰匙放入口袋,往巡捕房大門而去,他在門邊站好,鐵林正好在那邊付完錢回來。金爺假模假樣地說:“客氣什麼,你花錢我花錢不是一樣的。”

“金哥你老是打腫臉充胖子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錢就花,沒錢再用兄弟的。”

“你去吃啊。”

金爺憨笑著,“我老早就吃過瞭。”

鐵林猶豫地說:“金哥……”

“啊?”

“其實我曉得你和金剛是在街上打遊飛的,之前你說的那些都是屁話。”

金爺聞言低瞭頭,過瞭好久才說:“……是,碰到你和天哥以後,我不想再做那些事瞭,是真的。”

“那要做什麼?”

“我總歸是撈偏門的,我想到七哥那裡試試看有什麼好幫忙,你在七哥那裡有面子,方便的時候幫我說幾句。”

金爺似乎是下定瞭很大的決心才這麼說。

鐵林面露難色,金爺趕緊說:“不方便也沒關系,我自己想辦法。”

“也不是,現在我正押著七哥的人,再說這個案子結起來七哥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鐵林,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你是哥,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自己,其實七哥他們我也從來沒有看不起,不殺人不犯法,脾氣大一些打打架也沒什麼瞭不起。”

金爺出神發愣,老八一死,鐵林無疑會惹上很大的麻煩,他開始有些隱隱的後悔。可是老八若不死,他不知何時才能再有這樣出頭的機會,鐵林頂多是停職罷瞭,他比起鐵林,生活要艱難得多,這次權當鐵林幫瞭自己的忙……鐵林把他的怔忪全看在眼裡,拍瞭拍他的肩膀,“別發愁,哪天找天哥商量商量,他辦法多,給你和金剛想個出路。”

“什麼味道?”

金爺突然說道。

“……沒有,甜酒釀的味道。”

“外頭介老遠聞不到,捕房裡的味道。”

鐵林仔細在空中聞瞭聞,“嗯,是有味道,你鼻子跟狗一樣靈。”

金爺走到押房門邊,有血從門底下滲出來,他一隻腳尖踩到瞭血裡,臉色頓時變瞭,“……鐵林。”

鐵林過來一看,大驚失色,條件反射奔向門口,金爺看著他,鐵林又奔回來,“哥,你把血擦幹凈,不要一路踩出去,快點!鑰匙在他們那裡我要叫來開門,擦幹凈啊!這案子較勁的人太多,把你牽進去麻煩大瞭。”

金爺擦幹凈鞋尖的血,裝作失措的樣子,“裡面啥人?”

“老八,殺三井的那個,快走。”

鐵林幾乎是把金爺推出巡捕房,又將兩個安南巡捕叫進去。

金爺回到擔子邊,怔怔地呆立著,金剛吃得熱火朝天,“哥,來一碗,”

金爺沒反應,金剛碰瞭碰他,“哥?”

金爺劈手搶過碗,“別吃瞭!”

金剛急瞭,“你發啥脾氣?”

金爺對擔主吼:“滾,滾蛋!”

金剛不敢吱聲瞭,一個安南巡捕飛奔出來,跨上自行車拼命蹬走。鐵林出現在門口,朝金爺猛揮著手,“快走,快走啊!”

金爺轉身走,金剛後面小跑跟著。金爺走一段到下水道口將那把鑰匙撅斷一節,走瞭三程,鑰匙撅成三節,分別扔到三個下水道裡,金剛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金爺此時心情很復雜,轉過頭來跟金剛說:“……以後鐵公子也是你的哥。”

金剛小聲嘟囔著,“怕他看不上我。”

“明天一早到同福裡接徐先生。”

“還接啊?”

金爺大步走著,面無表情,“徐先生是鐵公子的哥。”

第二天一早,徐天在傢門口等著田丹。趁著等待的工夫,他站在弄堂裡細細打量著一磚一石,深深地呼吸瞭弄堂裡的煙火氣,他不知道今晚還能不能再回到這個地方。徐天心裡溢出瞭濃濃的不舍,他想再多看一會兒,田丹卻正好關門出來,徐天隻能同田丹一起往外走。田丹“哎呀”

一聲,停在原地,“給鐵林帶的藥忘記在店裡瞭。”

徐天有些心不在焉地繼續往前走,田丹追上來,“我下班再配一份送過去。”

徐天突然開口,“下班繞一趟菜場好不好?”

“有事?”

“我辦公室抽屜裡有樣東西幫忙拿回來。”

“你自己不會拿?”

“我有別的事。”

田丹看著徐天的臉色很凝重,也不好多問,隻不明所以地應下,“那我先去鐵林傢,再去菜場。”

兩個人一路沉默地走著,又等瞭一會兒電車,俱都無話。徐天一直緘默,田丹心裡也跟著莫名的惴惴不安,聽到電車的叮叮聲說:“徐天,車來瞭。”

徐天鼓足瞭勇氣說:“田丹……”

“啊?”

徐天眼睛裡的溫柔都快溢出來瞭,“看看你。”

田丹心中一暖,偏著頭笑著,“今天早上你真奇怪,要我去菜場拿的不是你寫的信吧?”

徐天一愣,旋即無奈地笑瞭,她太聰明,聰明得讓自己有些措手不及,如果她沒有這份聰明,就不會佈置出廣慈醫院那樣的殺局,也就不會有眼下的困境。可就是這樣的田丹,才讓他著迷,他甘願為她赴湯蹈火。

田丹笑著說:“想得出,我不去拿。”

田丹跳上電車,徐天愣愣地一直看著電車離去。

“徐先生。”

徐天回身看見金爺和金剛縮在街角,徐天臉上的茫然還沒來得及收拾,“你們兩個不會在這裡一晚上吧?”

“中間去瞭一趟麥蘭捕房,鐵林那邊出事瞭。”

“啥事!”

“昨天晚上從你這裡走,我想去巡捕房和鐵林說一聲,好叫他也放心,到那裡話沒說幾句,押房門縫裡有血滲出來,鐵林說裡面關的是老八。”

“開門進去看瞭嗎?”

“鑰匙在總捕房派來的安南警手裡,鐵林怕我在場說不清,拼命叫我走,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樣瞭。”

“你怎麼想起來去捕房?”

“鐵林叫我接你的時候要我晚上去陪陪他說話,他晚上當值抽不開身,要不他就自己接徐先生瞭。”

徐天怔愣愣地站著,金爺覺得徐天有些奇怪,又問道:“徐先生,你不過去看看?”

徐天這才回過神來,“……我還有其他要緊事。”

“還有啥事比這樁事更要緊!鐵林弄不好要倒大黴。”

徐天喃喃自語,“如果能回來的話。”

“你要到哪裡去?”

徐天看向金爺,恢復瞭正常的語氣,“你先去鐵林傢,我要是能過去一定過去。”

“好!”

又過來一趟電車,徐天緊走幾步跳上去。碼頭上,影佐在等徐天,長谷遠遠站著,徐天趕過來,走到影佐跟前,還微微喘著氣。影佐笑瞭,“知道你會來。”

徐天身體筆直,站在他面前,“不來不行,上海淪陷瞭,我傢住在上海,你隨時能找到我傢裡。”

“昨天晚上睡著瞭嗎?”

“反而睡著瞭,反正今天死活都要來的。”

“我沒睡好,在想怎麼處置你。”

“想好瞭?”

影佐掏出一支左輪,“想好瞭。”

徐天笑瞭,“……又是槍。”

“你曾經也是軍人,用軍人的方式解決問題簡單一些。”

“我沒有做過軍人,最多隻算學員,中途還退學瞭。”

影佐退出轉盤裡六粒子彈,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廣慈醫院的事,如果是向別人坦白,現在你已經死瞭,同意嗎?”

“嗯。”

“另外,我懷疑田魯寧做的事也與你有關。”

徐天沒說話,隻是淡淡地看著影佐。

“我們之前有交情。”

“求學的時候你幫助過我。”

“我有些不忍心但又不能放過你,所以三粒子彈,朝自己的頭開一槍,你死我就放心瞭,活下來我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公平嗎?”

影佐將三粒子彈和開倉的左輪交給徐天,遠處的長谷掏出自己的槍,警戒著徐天。

徐天接過來,放在手裡掂瞭掂,“……我運氣一直都不好的。”

“碰到我,你的運氣已經很好瞭。”

徐天苦笑瞭一下,“恰恰相反,碰到你像碰到一場噩夢。”

影佐也跟著笑瞭,肆意又猖狂,“子彈裝進去,扣一下扳機夢就結束。”

徐天裝入子彈,影佐的眼睛裡迸射出異樣的神采,“轉一下,好,開始。”

徐天緊張得要命,扣扳機,槍沒響,徐天臉色煞白。影佐比徐天還刺激的樣子,仰天長笑。徐天將槍交還給影佐,“我可以走瞭嗎?”

影佐笑聲驟然停住,盯著徐天,“不可以!你運氣太好,再加一粒子彈。”

徐天的眼裡頓時刺出凌厲的光,冷聲道:“影佐!你食言!”

影佐不以為然地笑瞭,“食言?我剛才說開完一槍讓你走瞭嗎?我說可以對自己有個交代。再說就算食言,下一次你還是願意相信我,因為你沒有讓我守信的力量。”

影佐又裝入一粒子彈,“四粒!”

徐天不敢接槍,逼視著影佐,影佐笑得輕飄飄的,“我真的很想很想再看看你的運氣。”

“這一次如果槍沒響,我可以走嗎?”

“可以,但我以後回來還是要找你。”

“……你要保證。”

“我保證,拿住槍。”

徐天站著不動,牙縫裡擠出兩字,“不夠。”

“向天皇保證!但是你連百分之二十的機會都沒有。”

徐天艱難地接過槍,盯著槍半晌,一狠心收倉,抬手便沖自己一槍。槍沒響。徐天身子晃瞭晃,睜開眼,把槍還給影佐,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瘋狂地跳著,連帶著耳膜都在嗡嗡作響。

“……我要走瞭,你想向我背後開槍就開吧。”

徐天說罷轉身。

“等等!”

長谷攔住徐天的去路,影佐打開彈倉,又裝入一粒子彈。

“命真硬,這樣的概率太小瞭,我需要你。”

徐天回身虛脫一般看著影佐。

“我不會向你背後開槍,你可以走,但現在有一個要求,是昨天晚上我想好的。”

“什麼?”

“我今天走,但還要回來找你。”

“我知道,你剛才說瞭,但也許你回不來,兩國交戰誰能保證自己能活多久。”

影佐笑著說:“我回來的時候,你要為我、為大日本帝國工作。”

“……怎麼可能?”

徐天好似在聽天方夜譚一樣。

“這是前面那兩槍的基礎,如果我不認為你是可用之人,為什麼要給你那兩槍機會?”

“那兩槍是機會?”

“不是嗎?”

“好吧,那現在我是不是得到機會瞭。”

“現在這支槍裡有五粒子彈,答應在我回來的時候為大日本國工作就可以走瞭,如果不願意,向自己再開一槍,也許你又贏瞭。”

好半晌,兩人隻是對視,俱都無語。徐天先開口,無力地說:“……我想回傢。”

影佐很認真地說:“我真想看看槍會不會又沒響,你有機會讓我心服口服徹底放過你。”

徐天已經有些崩潰,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說:“我現在隻想回傢……”

“那就是答應瞭?”

影佐步步緊逼著,徐天不語。

影佐又笑瞭,“說好瞭,等我回來,我們是有交情的。”

徐天起身離開,影佐一直看著徐天消失,碼頭上輪笛長鳴。

徐天快步行走著,慢慢開始小跑起來,跑瞭不知道多遠,又慢慢停下來,扶著墻走著。他臉上的表情欣喜而輕松,影佐說回來找他的事情根本沒有被他放在心上,徐天現在心裡全是劫後餘生的狂喜,此時此刻他隻想回到同福裡,回到姆媽與田丹身邊。

轉過街角有一傢面食店,他在臨街的凳子坐下。夥計上前招呼,“吃什麼面?”

“……光面。”

夥計吆喝著:“光面一碗。”

瞬間一碗清水光面就端到徐天面前,徐天抄起筷子吃瞭兩口,“加一點雪菜肉絲。”

夥計甩瞭甩白毛巾,“要加錢的。”

“加兩份。”

夥計往徐天面碗裡添瞭點雪菜肉絲,徐天開始惡狠狠地吃。夥計在一邊看著他吃得忘我,說:“還不如直接點一碗大排面實惠。”

徐天頭不抬眼不睜地說:“再來一碗大排面。”

大排面又端上來,徐天兩份一塊兒吃,邊上的客人看著徐天,徐天也抽空瞟著他們,客人在一邊竊竊私語:“發洋財瞭,這樣吃。”

“你們一人一碗大排面,我會鈔。”

客人很訝異,“真的假的?”

徐天喝空碗裡的湯,“會鈔。”

“六塊三角六。”

夥計也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徐天“啊”

瞭一聲。夥計說:“他們兩個也一人一碗,我聽到瞭。”

“好好……我說我會自己的鈔,好好!”

徐天從兜裡掏出錢,“啪”

地一聲放在桌上,“不要找頭瞭。”

小面店裡的人都認為碰到瞭大款,徐天站起身抹著嘴,行走得暢快起來。徐天風風火火跑進辦公室,“馮大姐!”

他拉開抽屜取出那封信,“我出去一下。”

馮大姐抬起頭,看他火急火燎的樣子,“剛剛來,啥叫出去一下?”

“有事。”

“寄信啊?”

徐天臉上的笑意藏不住,“運氣好得我自己都不相信,不用寄瞭,嘿嘿!”

馮大姐眼看著徐天又跑出去,等想起來追的時候徐天已經跑得沒影瞭。

巡捕房又迎來瞭各位大佬,日本人帶來瞭個白大褂法醫,老八原樣橫在押房裡,法醫在裡面左看右看。一屋子的人在外面等,鐵林在角落裡,不復昨晚意氣風發之態。法醫出來報告結論:“排除看守殺人,隻有自殺沒其他解釋,刀片藏在鞋底。”

“看守是什麼人?”

“是公董局總捕房的兩個安南巡警,另一個是二十四小時之內抓到兇手的鐵巡捕。”

日本軍官嚷起來:“不可能!為什麼要自殺!”

法總說:“口供你看過瞭,兇手兩個小時前招認行兇,顯然是畏罪自殺,或者不想被引渡,這個案件已經結束。閣下如果還要執意滋事,從現在開始起你方的任何舉動將視為占領軍與法租界之間的接觸,與本案無關。”

日本軍官悻悻地一揮手,“走!”

法總看向角落裡的那個人,“鐵林。”

鐵林怏怏地走過來,“在。”

“當值期間人犯出現意外,停職七天。”

鐵林還意圖解釋,“老總,我怎麼知道會出事,鑰匙在總捕房派來的人手裡。”

法總一夥人不理睬,徑直出去,老料恨得咬牙切齒,“鐵林,才七天!老總保護你,這種事放別人頭上不是降職就是開除!”

一夥人走幹凈,另一夥收屍的人進來。大頭看瞭看鐵林,“一晚上沒睡覺,鐵公子?”

鐵林垂頭喪氣,眼底泛青,“沒有。”

大頭笑起來,“回去睡七天,我們想還沒機會呢!你沒看出來,老總們心裡高興死瞭,老八自殺解決難題大傢都松口氣,混碼頭的就是仗義!”

鐵林蒙蒙地看著老八被裹起來,抬出去。

金剛被金爺派到瞭鐵傢,金剛在屋裡左摸摸右看看,“鐵叔,藥瓶子空瞭。”

老鐵不理會,金剛晃瞭晃藥瓶子,“你的藥開水吞還是塗腳上,還是要放到爐子上煎?”

老鐵看著他煩得很,“小朋友,你小時候是不是得過腦膜炎。”

金剛很認真地想瞭想,“我記不起來。”

“明明是一隻藥瓶,怎麼塗在腳上,還放到爐子上煎?”

“噢,鐵叔剛才你是嘲笑我?”

金剛撓瞭撓頭,“不要緊的,我哥叫我服侍好你,等鐵公子回來,大傢都到這裡碰頭。”

“大傢?”

金剛掰著手指頭數,“我、金哥、天哥加鐵公子,反正你腳不能動,出也出不去,再加上你。”

“為什麼要碰頭,有啥好事?”

“沒好事,是壞事,鐵公子抓回去的老八昨天晚上好像是死瞭,好像啊我是說,有這個機會大傢在一起說說話。”

老鐵目瞪口呆,癱坐在椅子上。

小九一早上就出去打探消息瞭,過瞭些時候回來報告,“七哥,老八死瞭,說是用刀片自己劃的脖子。”

七哥正蹺著二郎腿在辦公室裡喝茶,這樣的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七哥臉上難得地帶瞭笑,“人領回來,好好葬,給他傢裡寄錢。”

“我們都不知道老八的傢。”

七哥沒說話,小九看瞭看他的臉色說道,“那個姓金的在下面。”

“叫他上來。”

小九領命下樓,跟金爺說:“七哥叫你上去。”

金爺往裡走,小九跟著,金爺停下來,派頭十足,“你不用跟著瞭。”

小九不理他,繼續和金爺一起走,到瞭樓上,金爺示意小九給他開門。小九瞥看他一眼,推開門自己先進去,七哥示意小九先下去。金爺不動聲色,小九狠狠剜瞭金爺一眼低頭關門出去。

七哥站起身,踱到金爺面前,“老料馬上過來,你在也好,把事情瞭結瞭結,你說個數目,我和老料一人出一份。”

金爺恢復瞭謙卑的樣子,“七哥,說好的我一角錢也不要,柳小姐陪我跳過一支舞瞭,幫兩個大哥料理好事情,相信我看得起我已經夠瞭。”

“那你來幹什麼?”

“回復一聲,事情辦好瞭。”

七哥不太相信,“就這樣?”

正在這時,小九敲瞭敲門,推開門說,“料總來瞭。”

料總進來,看見金爺愣瞭一下,“老七真沒想到你手底下還藏著介有本事的人。”

七哥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都讓你曉得怎麼在江湖上混。”

“少同我裝洋,和三井談生意那天就在樓下見過,你還把他罵走瞭。”

“料總和七哥說話,我走瞭。”

金爺轉身欲走。

老料冷冷地說:“這樣就走,牢靠不牢靠啊?”

“我的人有什麼不牢靠。”

老料不理七哥,問金爺:“昨天晚上的事你一個人辦的?”

七哥也看著金爺,金爺看瞭看兩人,屋子裡一時有殺氣。

金爺想瞭想,“我和我下面幾個兄弟辦的,一個人哪裡辦得好。”

“……現在像你這樣的人越來越少瞭。”

老料笑得意味深長。

“老料你什麼意思,不相信我兄弟?”

“他是你的兄弟嗎!”

“老八原來手裡的檔子都交給他瞭,漁陽弄的檔子他在管,以後還要捕房多照應。”

金爺聽瞭這話,心裡一陣狂喜,面上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料冷聲說:“……原來是這樣,老八難怪要自殺。”

“你來不是為這件事吧?”

“那當然,老八自殺官司暫時算結瞭,日本人還是要那批貨,我勸你舍財保業,不要再胡來。”

“要不要我把單子再給你看看?”

“不用,捕房裡有。”

七哥從抽屜裡取出貨單拍在桌上,怒氣隱隱,“這麼大一批貨,一千塊!”

“我再說一遍,官司暫時結瞭不算真結瞭,日本人心裡知道怎麼回事,現在一千塊都不要想,貨一分不要送出去,三井的事才算徹底瞭結。”

“那就不要瞭結!”

“是你說的,再求我也沒用瞭,日本人自己到仙樂斯找你。”

“說啥?”

“給你打圓場都不曉得,日本人自己到仙樂斯要貨,你死得比誰都快!”

老料氣呼呼地摔門走瞭,金爺在一邊聽著,大概明白瞭來龍去脈,他舔瞭舔下嘴唇,說道:“……七哥,料總說得對,舍財保業。”

七哥上下打量著金爺,金爺想瞭想說:“還在風頭上,鈔票掙不完的,何苦跟日本人對著幹,也不要和料總翻臉,法租界在日本人地盤中間,仙樂斯在料總地盤中間。”

“那你說怎麼辦?”

金爺做瞭個頗為難的表情,說:“料總在氣頭上,我找他說。”

七哥怎麼會不明白金爺的心思,“……老八的檔子你管瞭,我剛才說話算數的。”

金爺樂瞭,“七哥放心,你會看好的。”

七哥喚來小九,吩咐道:“帶金哥去老八的檔子,原來老八底下的事以後都問他。”

小九看瞭看金爺,恨恨地道:“……是。”

金爺出來,對著繁華的街道伸瞭個大大的懶腰,小九壓下心裡頭的火氣,“……先去漁陽弄。”

金爺看都不看他,口氣很大,“那個檔子我熟,你交代好,我明天過去。”

小九斜著眼,金爺裝大爺,“下午我兩個兄弟說好瞭有要緊事商量。”

金爺離開,小九十分生氣,又無處排解,隻能在他背後啐瞭一口。

金剛蹺著二郎腿,聽一會兒老鐵的收音機,又起身一通亂擰。老鐵煩躁地說:“你到底要聽什麼,外國話聽得懂嗎?”

金剛傻呵呵地搖瞭搖頭,“不管外國話中國話我都聽不懂。”

“那聽什麼。”

“女人說話。”

金剛傻笑著,可是老鐵已經快崩潰瞭。

鐵林耷拉著腦袋回來,提著一瓶酒一包鹵菜。老鐵拄著拐杖迎上去,“鐵林,這是你兄弟?管管他,把我們傢當他自己傢瞭。”

鐵林把酒菜往桌上一扔,“爸,給你買的酒和鹵菜,慶祝一下,老八死瞭日本人不吭聲瞭,我停職瞭。”

“停職?”

鐵林往桌上一趴,渾身酒氣,“七天,時間不長,高興嗎?”

老鐵看兒子明顯已經是喝大瞭,配合著答話,“……高興。”

鐵林把酒瓶舉到半空,搖搖晃晃的,“高興喝酒!”

金爺到門口,挨個打招呼,“鐵公子,鐵叔。”

金爺又看見金剛窩窩囊囊塞在椅子裡,低聲呵斥他,“金剛從椅子裡起來。”

鐵林這才看見金剛,“你,你們怎麼來瞭?”

“擔心你出事,也不好到捕房去,天哥說到傢裡來等。”

鐵林盯著金爺看瞭片刻,眼神迷蒙,“……天哥呢?”

金爺扶著他坐好,“他下班趕過來。”

鐵林“嘿嘿”

一樂,大力拍瞭拍他的後背,“你也帶酒瞭?你有啥高興事?”

金爺硬承著他這兩下,“……給你帶的,陪你喝。”

鐵林咧開嘴樂瞭,“爸爸,這是金哥,我要跟他拜把子做兄弟。”

徐天快步走著,招手攔黃包車,“三涇橋,一塊錢。”

黃包車夫站住看著他,“兩塊。”

徐天想瞭想,棄車小跑。黃包車夫哼瞭一聲,“一隻洋也要省,上海人就是精!”

鐵林面前又倒上瞭酒,拍著桌子說:“老八義氣,寧願死也不供七哥,雖然是殺人犯,但他殺的是日本人,比你和我有出息,你到外頭去殺一個?哪天把我真的弄出脾氣來,巡捕不做瞭,弄一把機關槍跑到南邊去打仗!打死一百個也不償命。”

老鐵坐在他對面,愛答不理地駁他,“打死你人傢也不償命。”

金爺順著老鐵的話說:“鐵叔說得對,巡捕還是要做,老北門不能少你這樣仗義執法的巡捕。”

鐵林指著金爺的鼻子,打瞭個酒嗝,又接著說:“你說還是要撈偏門的。”

“……別的我也不會做。”

“不要做犯法的事情,不然我一樣抓。”

“金剛你就抓過,不過我從心裡佩服你。”

鐵林笑瞭,拍瞭拍金爺,被金爺躲開,鐵林一手拍在瞭桌上,碗裡的酒灑瞭小半出來,“你有良心,不過心腸太軟,撈偏門和七哥那種人在一起會吃虧。”

“吃虧有兄弟幫我。”

鐵林瞪眼說:“誰敢叫你吃虧!”

“鐵公子,剛才說結拜是不是真的,我活到這麼大也沒有什麼好拿出來說的,隻有一顆心一條命……”

鐵林用手勢打斷金爺,把酒碗端到金爺面前,“把這碗酒喝掉。”

金爺毫不猶豫地喝瞭,鐵林大手一揮,“重新倒一碗,我也倒滿。”

金爺倒滿兩碗酒,鐵林用手拄著下巴,腦袋不住地往下耷拉著,“爸,我要和金哥結拜瞭。你當一輩子巡捕結瞭個兄弟老料,金哥以後肯定要比老料有出息。”

老鐵一副不願理他的樣子,“不要說我的事,有出息不稀奇,有出息還要有良心!”

金剛在外面凍著,徐天喘著氣快步過來,金剛抖抖索索地跟他打招呼。

“鐵林回來瞭?”

“在裡面。”

徐天跑得岔氣瞭,手按在肋下,“你怎麼不進去?”

“我……我吹吹風。”

徐天邁進門,正看見鐵林和金爺正兒八經對著傢裡的關老爺像結拜,徐天看瞭看老鐵,隻有先定住身子。鐵林的口齒變得無比清晰,“關老爺在上,我和金哥結為異姓兄弟,天長地久細水長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金爺也學舌道:“關老爺在上,義結金蘭如有違心三刀六洞不得好死!”

三支香罷,二人喝瞭一大碗酒,金爺扭身步子踉蹌,一頭栽倒,徐天趕緊上前扶起金爺,“鐵林來幫忙,真重。”

鐵林也搖搖晃晃,竭力扶起金爺,“扶到我房裡,金哥睡我的房裡!”

徐天將他的手撥開,“你放手,自己都站不住瞭。”

徐天用盡全身力氣,把金爺扶到鐵林房裡,放倒床上。他看瞭一會兒不省人事的金爺,才轉身帶門出去。金爺睜開眼睛,門留瞭一條縫,金爺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說話聲。

鐵林給徐天倒瞭碗酒,徐天推辭道:“我不會喝酒。”

鐵林把酒碗磕到他面前,又變成瞭大舌頭,“高,高興!”

徐天無奈地搖頭,“真的不會。”

鐵林不由分說把那一碗幹瞭,還朝他亮瞭亮碗底,“那我幫你喝,碗裡還有酒氣算你的。”

徐天拿起碗聞瞭聞,一陣皺眉頭,鐵林嘻嘻笑瞭,“你看你文縐縐酸兮兮的樣子,誰曉得你實際上本事那麼大。”

“老八的事情怎麼樣?”

“死瞭,自殺,日本人不高興大傢都高興,我不高興。”

“怎麼會自殺呢!”

“刀片割喉嚨,門打開來的時候已經咽氣瞭。”

徐天聽得很仔細,“誰開的門?”

“總捕房派來的人,鑰匙在他們手裡。”

“沒有追究你?”

“停職七天。”

“這樣最好,和你無關就算過去瞭。”

屋裡的金爺暗松口氣,合上眼睛。老鐵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你們說話,我回房間。”

鐵林也晃晃蕩蕩地站起身,“爸我扶你。”

“自己都不牢靠,這幾步我的腳還走得動,停職七天回來喝酒,拜關老爺,憑空傢裡多出一個人在床上睡著瞭……”

老鐵嘴裡數落著,消失在自己的房間。

徐天忖瞭一會兒說:“鐵林,以後案子的事情千萬不要再找我,早晚會惹事,給你惹事也給我惹事,我還想平平安安過日子。”

“我本事有限,你不幫忙好多殺人放火的壞人我抓不到。”

鐵林扁瞭扁嘴,軟聲撒嬌。

“總之以後我不插手。”

“……我剛剛和金哥結義兄弟。”

“我看見瞭,蠻好。”

“金哥義氣。”

“……是。”

鐵林趴在桌上看徐天,“我們應該三個人一起結義。”

“我不用。”

“天哥你不講義氣。”

徐天語氣輕輕的,“什麼叫義氣?你不要說我知道,義氣大多數時候害人害己。”

“我不害人,叫兄弟害瞭我心甘情願。”

徐天搖瞭搖頭不再說什麼,隻覺得他這份情義著實難得,他端起空碗,“鐵林我拿空碗和你碰碰,你是好朋友。”

即使是空酒碗,徐天也被熏得不輕。

“好朋友空碗喝酒?”

徐天考慮瞭一下,說:“我今天瞭掉一樁大心事,喝就喝一點。”

鐵林高興瞭,“爽快!”

徐天拿起酒壺,十分小心地倒瞭一碗底,他嫌多瞭,要倒回去,鐵林看著徐天,徐天皺著眉頭,狠心飲盡。鐵林嘖嘖道:“不瞭解的人,肯定不願意和你交朋友。”

徐天暈乎乎地,連說話聲音也大瞭些,“那樣最好。”

“你的事我都掛在心上。三井單子上那批藥,遲早我要想辦法,放心!田丹以後不管任何事情,我幫到底,那兩個日本人不要再讓我看到!”

“看不到瞭,走瞭……”

屋裡的金爺又把眼睛睜開,徐天和鐵林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徐天也學鐵林一樣趴在桌子上,“鐵林你醉瞭。”

“差遠瞭,我酒量比你大一百倍總有的吧?”

徐天真的醉瞭,鐵林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眼前的一個鐵林變成瞭好幾個,“你同田丹說什麼瞭。”

“我說什麼?”

“你和她到仙樂斯接我那天。”

“我說……”

鐵林努力地回憶,最後一拍腦袋,“忘瞭!你也不把和她的事情說清楚,中間一段後面一段,我不曉得哪句該說哪句不該說,我勸你直接跟她講實話,喜歡她要娶她做老婆,以後我和金哥叫她嫂子,用不到彎彎繞。”

話音未落,田丹突然出現在門口,“鐵林,給你藥送過來。”

田丹看到桌上趴著的人,以自己看錯瞭,“……徐天。”

徐天看著田丹,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指著鐵林說:“你來瞭,鐵林喝醉瞭。”

鐵林拍掉徐天的手,“我沒有喝醉,丹姐你怎麼知道我傢。”

田丹看瞭看兩個人,茫然地說:“你留的藥方條子上有地址呀。”

“鐵叔在裡面,讓他把藥吃瞭,我們一起走。”

徐天勉力支撐著自己不癱在凳子上。

田丹問:“水在哪裡?”

鐵林和徐天同時指瞭指櫃上的暖壺。

田丹又問:“鐵叔呢?”

鐵林和徐天又同時指瞭指裡屋。

田丹狐疑地看著他們兩個,倒瞭水端著進去。

鐵林用手背拍瞭拍徐天的胸口,嘿然笑說:“多像我嫂子。”

徐天將鐵林拉出去,金剛還守在外面,“金剛,你進去看看金爺,他喝多瞭。”

金剛“哦”

瞭一聲,進瞭裡屋推瞭推金爺,“哥,你睡這裡瞭?回傢。”

金爺睜開眼睛,“我們那個地方也叫傢?明天起住漁陽弄。”

金剛很是欣喜,“真的!”

徐天看金剛進瞭屋去,推瞭推鐵林,“鐵林,你喝多沒有。”

鐵林忙不迭地搖晃著腦袋,“絕對沒有,清楚得很。”

徐天猶豫瞭片刻,“……算瞭。”

鐵林將徐天扯回來,拍著胸脯,“天哥你要說什麼,鐵林赴湯蹈火。”

“這世界上除瞭姆媽,田丹對我最重要,你知道為什麼?”

鐵林愣愣地看著徐天,試圖讓眼睛的焦距對準徐天,“我知道。”

徐天無比認真地說:“你不知道,現在告訴你,長谷和影佐殺田先生和田太太完全因為我,為瞭讓田先生的藥平安送走,七個兄弟把命交給我,田先生是替我死的。”

“……七個兄弟?就是你說的共產黨?”

“這些事現在和田丹說我怕她恨我,我怕她走。”

“七哥手上的那些藥和共產黨運走的是一批?”

“是,那些藥朋友要回來拿的,賣到日本人手上,我對不起朋友。”

鐵林對徐天肅然起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瞭,伸出大拇指,“天哥,你義氣。”

徐天趕緊拍掉他的手,“根本不是義氣的事。”

鐵林打瞭個立正,“要我做什麼!”

徐天朝他擺手,“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亂說。”

田丹出來瞭,站在門口說:“吃過藥瞭,我們走?”

老鐵也跟著瘸出來,“鐵林,這姑娘哪裡的?”

鐵林說得無比順口,“我嫂子。”

徐天瞪著鐵林,鐵林又糾正道:“……我田丹姐!”

田丹低著頭,走到徐天身邊,小聲說:“走吧。”

徐天跟上去,鐵傢父子一直目送著倆人消失。

老鐵嘆瞭口氣,“啥時候你娶這樣一個姑娘回傢,從來沒有女人服侍過我。”

“爸進去,我在外頭想想。”

“想啥?”

鐵林抱著頭蹲在傢門口,“……天哥不是一般人。”

“那你剛才怎麼不跟徐先生拜關老爺!”

“他和他那些朋友不拜關老爺。”

徐天和田丹往回走,走著走著徐天落後瞭,田丹回頭看,徐天腳步飄浮,臉色潮紅。喝酒的滋味原來是這樣,像腳踩在雲朵裡,像人飄在半空中,心裡有輕松的味道,快樂在身前左右飛來飛去,影佐消失瞭,剛才徐天是就著那個惡魔喝瞭平生第一口酒。

“不要管,我慢慢走。”

田丹用手虛扶著徐天,“你喝酒瞭?”

徐天一下一下地點著頭,“嗯,喝瞭很多,腳步發飄很舒服。”

“要不要我扶你?”

徐天又一下一下地搖著頭,“絕對不用。”

田丹還是不敢拿掉雙手,手隔空托在他的肘部,“本來送完藥,我要去三角地的。”

“做啥?”

“你說叫我到辦公室抽屜裡幫你拿樣東西。”

“……早上你說不拿,我自己拿瞭。”

田丹眼睛盯著徐天的腳步,怕他走著走著摔倒,嘴裡問著:“是什麼?”

徐天的眼神無辜,還帶著些孩子氣,“沒什麼。”

“是信啊?”

徐天“嘿嘿”

笑瞭,口齒有些不清晰,“不是,什麼也不是。”

“你真的喝多瞭,”

田丹很擔心,伸手攔車,“黃包車!”

徐天趕緊阻止她,“走兩步比坐車好。”

一輛車停過來,田丹跟車夫砍價,“同福裡。”

車夫伸出兩隻手指頭,“兩塊。”

徐天在一邊站著直晃悠,“這麼貴不坐瞭。”

田丹拉徐天上車,“快上來。”

車夫回頭看著,“這位先生吃老酒瞭,到時候吐在車上沒人管,先付錢。”

田丹掏出錢給車夫,車夫看瞭看錢,拈出一枚,“小姐你這塊錢是鐵皮做的勿好用咯,換一塊。”

田丹收回車夫給的一塊,“我明明給你好端端的兩塊,怎麼會這樣?”

“小姐勿要敲竹杠哦,我剛剛出車,身上除瞭你給我的錢,一塊錢多出來都沒有。”

車夫把剩下的一塊放在車板上,一手捏一隻衣角把衣服掀開,“不相信你搜。”

田丹露出為難的表情,要再從兜裡掏一塊錢。徐天摁住田丹的手,吃力地從車座裡起身,去握住車夫拈著衣角的左手,用勁捏瞭捏,“兄弟,衣服裡襟破瞭,回傢縫一縫。”

車夫一下子臉就紅瞭,徐天靠回車座上面,車夫收拾起車板上的一個錢,轉身拉動車子。

到瞭同福裡,車夫放下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走瞭,徐天下車便踉蹌到墻角幹嘔。

田丹站在他身邊很無措,“喝這麼多酒……”

“你先進去,免得弄堂裡面說閑話。”

徐天扶著墻說。

“車夫怎麼不要那一塊錢瞭?”

“你已經給他瞭。”

“……他把錢換瞭?”

“嗯,衣服內襟裡面有個破洞,一塊錢扔進去,正好掉到前襟衣角,他用手捏住掀開衣服叫人搜。”

“你怎麼知道?”

“……老花頭精,誰都知道。”

田丹用手捻著衣角,低著頭愧然說:“我就不知道。”

“從前你們傢一定是包車,”

徐天反應過來,趕緊道歉,“對不起,又說你們傢從前……”

田丹搖瞭搖頭,“沒關系,都說開瞭。我也沒有別人可以說,以後你要是不嫌麻煩,我跟你多說說我傢的事,我從前的事。”

徐天直愣愣地看著田丹,百感交集,嘔地一聲又撲到墻角去瞭,田丹在徐天後背輕輕拍瞭幾下,“以後不要喝這麼多。”

徐天對著墻角,嘀嘀咕咕,“以後不要逞能做傻事,天外有天……”

田丹沒聽清楚,問他:“啥?”

徐天直起身子,看著田丹,“……我說以後我再也不逞能喝酒,聞都不聞。”

小翠倚在老馬門口,她站立的角度斜著眼能看到陸寶榮的鋪子,陸寶榮也能看到她,但看不到與她說話的老馬。

小翠臉上是笑著的,“死老馬,我罵你聽到?”

老馬就在她對面,語氣裡帶著調情的意思,“聽到瞭。”

小翠一聲喚得比一聲嗲,“死老馬死老馬死老馬,曉得我為什麼要罵你?”

“不曉得。”

“再裝就沒意思瞭。”

“曉得。”

小翠瞟瞭一眼斜對門的陸寶榮,又對老馬說:“你好不要臉。”

陸寶榮妒火中燒,但表情鄙夷不屑。

“是不要臉。”

“這種事情你怎麼好跟陸寶榮去說。”

“那我要跟誰說?”

“誰也不能說。”

“我以為陸寶榮反正這麼熟,跟別人我死活不會說的。”

“偏偏就是陸寶榮不能說,你不是好人。”

“反正你們大傢都認為我不是好人,我再做好人就吃虧瞭。”

小翠又瞟瞭一眼斜對面,陸寶榮裝作若無其事的神情特別欠揍,小翠心裡也開始怒火中燒,面上偏偏笑吟吟的,“……老馬你曉得,就這一點你特別招人喜歡。”

“哪一點?”

“你壞。”

小翠的音調婉轉,末尾還帶著顫音,聽得老馬跟陸寶榮心裡都癢癢的。

老馬有些吃不準,訕笑道:“你不要開玩笑。”

“幫我把頭發弄到耳朵後面去。”

“啥?”

小翠直勾勾地看著老馬,眼神裡帶著挑釁。陸寶榮見到一隻手伸出來,將小翠額前一縷頭發理到耳朵後,這對陸寶榮來說幾乎五雷轟頂。

小翠又笑瞭,對老馬眨瞭眨眼睛,“我頭發是不是要剪瞭?”

“現在剪?來來來……”

陸寶榮視線裡的小翠消失到老馬鋪子裡,陸寶榮沖出自己的鋪子,沖到老馬鋪邊,又退到鋪子裡,自己跟自己發狠勁,用剪刀狠狠地剪著佈料。徐媽媽的臉適時出現在鋪前,“……發啥神經!你神經病啊?”

陸寶榮兇巴巴地說:“做啥?”

“衣裳叫你趕,做好沒有?”

陸寶榮把剪刀一摔,轉身回瞭裡屋,“自己拿!”

徐媽媽知道他最近氣不順,也不跟他計較,自己翻瞭新衣服拿回傢,“田丹,新衣服做好瞭,試一試!”

徐媽媽舉著衣服上樓,田丹開門下來接衣服,“徐姆媽小心第三步樓梯。”

“穿好下來照鏡子啊!”

田丹甜笑著答應,樓上剛關瞭門,徐天就推門進來,嘴裡念叨著:“完瞭!”

徐媽媽趕緊迎上去,緊張地說:“啥事體?”

徐天腿腳一軟,坐在椅子上,“我酒喝多和鐵林話說過頭瞭。”

“啥過頭話?”

“不該說的話。”

徐媽媽湊近去聞兒子,“喝酒瞭?不對啊,一點酒氣也沒有。”

“還沒有?我自己都聞得到。”

徐天晃晃地起身,徐媽媽跟著兒子,徐天晃到自己房裡,“砰”

地一聲砸到床上,昏死過去。

徐媽媽搖著頭關上門,回到前堂,田丹一襲新衣,明麗照人地從樓梯下來,徐媽媽笑著贊嘆:“真好看,天生衣服架子,快照鏡看看。”

徐媽媽和田丹一前一後在大衣櫃鏡子前,“嘖嘖,徐姆媽最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好看。”

田丹笑得害羞,“我哪裡趕得上……”

鏡子裡出現瞭另一個人影,倆人同時打住話頭,回身看。徐天不知何時站在後面,他暈暈乎乎地,“是好看,主要是衣裳好看。”

然後徐天晃回自己屋,關上瞭門。徐媽媽目瞪口呆,過瞭半晌才想起來打圓場,恨鐵不成鋼地說:“不要理他,從小不會說好聽話。”

田丹扭過頭去,偷偷地笑瞭。

金爺和金剛大搖大擺走進瞭漁陽弄賭場,以莊傢為首的一眾混混都站起身垂首道,“金哥!”

“從今天起我吃住都在這裡瞭,還有我兄弟金剛。”

金爺努力讓自己找到大佬的感覺。

“九哥吩咐一切聽金哥的。”

莊傢不情不願地回答,臉上還帶著些許不忿,金爺隻假裝沒有看到,“啥九哥?以後這裡隻有我和七哥的話。”

“是。”

金爺招呼莊傢,“過來,柳如絲小姐會來這裡?”

莊傢搖頭。“那明天叫一輛黃包車,送我到柳小姐傢去一趟。”

“曉得瞭。”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