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又熱鬧的仙樂斯,所有吊燈一應打開,場內光影變幻,歌舞陸續登場,舞女身姿窈窕婀娜。金爺將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來瞭,一時間場內華衣雲鬢,令人應接不暇。
徐天田丹坐在角落裡,仙樂斯的人在一邊,鐵林扶著老鐵剛剛進來。老馬坐到小翠和徐媽媽一桌,故意湊到小翠旁邊,“小翠記得?這張桌子去年我們兩個一起坐過咯。”
“你還和老馬來過仙樂斯啊?”
徐媽媽驚訝地看著小翠。
“徐姆媽你想想我同她一年多瞭,啥好白相的地方沒去過。”
老馬得意揚揚地說。
“老馬最後同你說一句話,不要再同我說話。”
小翠看著馬上就要急瞭。
“那最後一句說啥?”
徐媽媽在一邊不嫌事大,“小翠最後一句話就是,你不要再同她說話。”
“從來沒見過你這麼惡心的人。”
小翠一字一句都紮在老馬心上,老馬的臉瞬間白瞭,小翠站起來走到另一張桌子坐下。
老馬輕咳一聲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徐姆媽你說女人怎麼會這麼絕情。”
徐媽媽事不關己地叫來侍應生,“哎!再來一盤瓜子,是白送的嗎?白送再來兩盤。”
老鐵一瘸一拐地過來,徐媽媽趕緊招呼,“哎鐵捕頭來瞭,上個月打瞭一次麻將就不見人瞭,輸不起鈔票啊?”
“我腳有毛病,一疼起來出不瞭傢門。”
老鐵小心翼翼地避著傷處坐下。老馬氣不順,見誰都撒火,“腳有毛病還是小氣。”
老鐵反詰道:“我同你認識嗎?”
“一起打過一次麻將。”
徐媽媽一邊嗑瓜子一邊說。
“不認識。”
老鐵轉過頭去。
“以為我認識你?我到仙樂斯白相的時候,你們腳上泥都還沒洗幹凈。”
老馬火氣更猛瞭。
老鐵瞪起眼睛,“啥意思?”
“沒意思。哎老酒來一杯,倒倒滿。”
老馬撒瞭火,心滿意足瞭。
正好一曲終瞭,金爺大搖大擺地走上舞臺,“我就說兩句,今天仙樂斯重新開張,各位先生小姐朋友兄弟賞光,我保證仙樂斯還會像從前一樣熱鬧,隻要我姓金的在,這裡就是各位白相的地方,平時有啥高興和不高興的事體,看得起都好同我來講……講來講去大傢到仙樂斯是來喝酒跳舞聽歌,我就不要再囉唆瞭,請柳如絲小姐唱一支歌!謝謝各位賞光啊!跳舞跳舞!”
燈光驟暗,隻有舞臺區域亮著,柳如絲被簇擁著出場,在舞臺中央站定。一身黑色緊身短裙,雙腿修長,穿著同色高跟鞋,鬢間別出心裁地用羽毛裝點著,眼中點點風情,細看卻如死水一般。金爺開始離開舞池挨個兒敬酒,金剛提著酒瓶跟在後面。
田丹同徐天坐在一張小桌上,她看著徐天的樣子一直笑,把徐天看得摸不著頭腦,“笑啥?”
“穿西裝你好像渾身不自在。”
徐天摸瞭摸鼻子,“是這種場合我不自在。”
“來都來瞭,總不好走。”
“以前你來過舞廳嗎?”
“去過百樂門共舞臺大世界,仙樂斯也來過。”
徐天看著她,田丹知道他想問什麼,坦然道:“對,和劉唐一起,他喜歡來這種地方。”
徐天被田丹看破瞭心思,有點不自然,金爺正敬酒過來,“天哥,別人敬一杯,同你要敬三杯咯!”
“你少喝一點,等下就醉瞭。”
“今天醉死也要喝的,謝謝天哥和田小姐賞光。”
“料總來瞭,你過去吧?”
“在哪裡?”
徐天指瞭指,金爺立即顛過去。
田丹問徐天:“料總是什麼人?”
“法租界總華捕,鐵林的上司。”
“你不過去?”
“我不喜歡他們,和你一起坐一下就好。”
田丹抿著嘴笑瞭,“幹坐有啥意思?”
“那你還要坐?”
“那我們跳舞,穿這麼好的西服不跳舞可惜瞭。”
田丹的眼睛在霓虹燈下顯得晶亮。
徐天要說什麼還沒說,鐵林晃過來一屁股坐下。他今天穿著一身褐紅色西裝,同色褲子與馬甲,潔白的襯衣翻出挺括的領子,袖口領結一應都整齊端正,本來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形象,偏偏一臉的不忿慍怒。
二人世界被打攪瞭,徐天無奈得很,“你到這裡做啥?”
“你們這裡清靜。”
鐵林一臉鬱悶煩躁。
“料總過來瞭。”
“我沒有瞎。”
“……你怎麼瞭?”
徐天沒見過這麼直沖沖的鐵林,皺瞭皺眉頭問。鐵林盯著紅白格紋的桌佈,滿臉別扭,“我很開心。”
老料入座,隨行帶著六七個人分散在四周。金爺喝得臉越來越白,“料總,老規矩老位置,喝啥酒?”
“不喝酒。”
“今天哪能不喝酒,還有啥急事?”
“等一下新到的特使要過來。”
“啥特使……噢,特使!到仙樂斯來?”
“以前熟的,本來要和公共部局一起去接,人傢專門說要到法租界來。”
“料總有面子!我說喝個酒怎麼帶這麼多人。”
“那幾個是日本人。”
金爺唯唯諾諾地點著頭,料總警告他,“不要亂說,把鐵林和老鐵叫過來。”
金爺連連答應。
“前一陣公共租界那邊死瞭一個叫武藤的日本人,報紙上看見過?”
“看見瞭。”
“第一次槍擊,後一次莫名其妙死在公佈會上瞭。”
“又和你沒關系。”
“是沒有關系,日本人該死,我隻是好奇。”
田丹假裝在喝咖啡,鐵林跟徐天的對話她卻一字不落都聽見瞭,她本能地扯開話題,打斷他們的對話,跟徐天說:“我們去跳舞吧。”
“我從來不跳,不會跳。”
徐天有點窘迫。
“要不要教你?”
“……不要。”
金爺過來,拉鐵林起來,“鐵林來來來。”
“做啥?”
“來就是瞭。”
老鐵正瞅著老馬橫豎都不順眼,“同你講,今天我本來也不是特別高興,你要東一句一西跟我抬杠,我也不客氣。”
老馬瞟著另一桌坐在一起的陸寶榮和小翠,“一幫土鱉鄉下人。”
“你以為穿一套白西裝你就是上海人?”
“你以為蹺一隻腳你資格就老?”
“徐姆媽,他不要以為我沒有脾氣,曉不曉得我是啥人?”
老鐵氣得面皮發紫。
老馬悠悠地說:“你是啥人我一點也不熟,自己說的,我就曉得你是一個蹺腳佬。”
金爺過來拉起老鐵,“鐵叔,料總有好事跟你說。”
老鐵恨恨地跟老馬說:“我馬上回來。”
徐媽媽趕緊勸老馬,“你不要理他。”
“我不想理他。”
“以後好好幹,這件事我在公董局裡面費瞭好多心思說瞭很多好話。”
料總派頭十足地跟鐵林說。鐵林沒精打采地點點頭,金爺扶著老鐵過來,老鐵向老料打瞭個招呼,“老料。”
“鐵兄弟,不要說不幫忙,鐵林的事我辦好瞭。”
“啥事?”
鐵林覺得很無趣,拉長瞭聲音說:“做麥蘭捕房的巡長。”
老鐵卻是大喜過望,“真的?!”
“過幾天就到麥蘭任命,法總親自要來。”
金爺在一邊顯得比鐵林還興奮。
老料看瞭他一眼,“你曉得倒是多。”
“……料總提拔我兄弟,第一個告訴我,我心裡比鐵林還要高興。”
金爺高興得直搓手,又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睡大街的混混,趕緊把手放下來。
“他好像是沒有你高興。”
老料看著鐵林。
老鐵在桌子底下踢瞭鐵林一腳,“還不謝謝料總!”
鐵林不情願地起身,“謝謝料總。”
老鐵滿臉堆笑,“謝謝!老料我們兩兄弟喝一杯。”
“不喝瞭,我還有朋友要來,你們兩兄弟雙喜臨門,以後好好做事。”
“料總放心!鐵林我們到那邊喝酒。”
鐵林忙不迭地站起來和金爺離開。
老鐵看著鐵林的背影,感覺自己已經喝暈瞭,把手搭在老料肩上,“老料,我們做兄弟這麼多年……”
老料稍微變瞭變臉色,把老鐵拍在肩上的手拿開,打斷他,“老鐵,整個上海灘就你一個人會把手拍到我肩膀上,以後不要這樣做。”
老鐵尷尬地收回手,“兒子做捕頭我心裡高興。”
“最多也就是和你年輕時候一個樣子,你就好把手放我肩頭上瞭?”
“我們不是兄弟嗎……”
“找張桌子喝酒說話去,我有客人要來。”
老料的語氣很冷淡,老鐵訕訕離開。
鐵林和金爺坐在一起,鐵林獨自喝著悶酒,一邊還偷偷看著舞臺上的柳如絲,金爺正在左右逢源。柳如絲一曲終瞭走過來,看見金爺身邊的鐵林,眼睛一亮。
“叫柳小姐陪你跳支舞?”
鐵林聞到瞭柳如絲身上的香氣,心口一窒,故意頭也不抬,“我不會跳舞。”
“如絲,剛才鐵公子說你唱得比黃鶯鳥還要好聽。”
鐵林趕緊撇幹凈,“我沒說,那種鳥長啥樣子我都不曉得。”
柳如絲臉上笑意溫柔,走到鐵林身邊,刻意保持著距離,“鐵公子,我們倆跳支舞。”
鐵林僵著不動,金爺在一邊打圓場,“如絲小姐是仙樂斯大股東,開張跳支舞的面子總要給。”
“叫我跳舞,還不如打一套拳。”
柳如絲嫣然一笑,“打拳也帶著我一起打好瞭。”
說罷就去牽鐵林,鐵林把手一抽,卻沒抽出來,隻能任由柳如絲握著,金爺看著柳如絲將鐵林引入舞池,面色復雜起來。
徐天和田丹僵坐著,田丹用手指繞著桌佈上的絲絡,徐天坐得筆直筆直的,眼睛都不知道落在哪裡好,田丹怕他不自在,說:“要麼回去吧。”
徐天突然問:“跳舞有意思嗎?”
“要自己跳過才曉得。”
“你說老實話,和我來這種地方是不是特別沒意思。”
“以前和劉唐來,都是我一個人坐,他和他的朋友喝酒跳舞,再醉醺醺送我回傢。”
“他還曉得送你回傢。”
“有時候我自己回,所以你陪我坐在一起,我沒有覺得沒意思,我說的是實話。”
“……我可以試試看跳舞的。”
徐天好像是下瞭很大的決心。
“先生要請小姐跳的。”
田丹笑著看徐天。
徐天又尷尬瞭,“怎麼請?”
“你留過學,不會連這個都不曉得。”
徐媽媽在那頭看著兒子站起來,做手勢請起田丹,兩人一起往舞池去。老鐵坐到徐媽媽這桌,“赤佬!剛才我們話還沒有說完。”
老馬的註意力在小翠和陸寶榮那桌,他隻是白瞭老鐵一眼。老鐵剛惹的一肚氣準備找一個口子發出來,他一隻手拍上老馬的肩膀。老馬扭過頭,“整個上海灘就你一個人會把手拍到我肩膀上,拿下去。”
老鐵收回手,怒氣勃發,“今天晚上是你自己要撞上來的。”
老馬轉過身,“儂哪能?”
老鐵和老馬公雞一樣對視,徐媽媽嗑著瓜子,隔岸觀火,“勿要打起來啊,他們都跳舞去瞭,彈簧地板也勿曉得啥味道……”
小翠那桌,陸寶榮的手慢慢爬過去,已經握住瞭小翠,陸寶榮大著膽子說:“小翠,做夢也想不到和你坐在介高級的地方。”
小翠的手沒有抽出來,“欠老馬的錢,我自己會還。”
“你哪來那麼多錢。”
“你也沒有那麼多。”
“介麼我們兩個齊心協力一人一半。”
小翠抽出手,“我就是客氣一句,你到底有沒有誠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老馬都肯給我花鈔票,你花一點也不會死掉。”
“那肯定不會死的,我還給他,跟不跟我你自己決定。”
“這還像句男人說的話。”
小翠笑瞭,陸寶榮的手作勢又爬到小翠手上,老馬在那邊看得雙眼通紅。
田丹笑容灼如桃花,眼中明麗動人,一番美景落在徐天眼裡,隻覺得身心皆在溫柔鄉。徐天的眼眸深黑,舞池邊的霓虹燈光落在徐天的眼睛裡閃閃的,宛如星辰大海,田丹不由自主地沉溺在他的註視裡。
鐵林在柳如絲懷裡僵硬著,徐天在田丹懷裡僵硬著。兩對在舞池裡兜兜轉轉,逐漸挨近。
“天哥,跳舞有意思嗎?”
徐天暈陶陶地說:“蠻有意思的。”
鐵林還是渾身別扭,“一身力氣不曉得往哪裡用。”
柳如絲耐心引導他,“放松,把自己當作一團棉花。”
田丹笑瞭,兩對轉開去。
柳如絲刻意離鐵林很近,她的臉同他的肩隻有分毫之遙,“昨天我去你傢瞭。”
“知道。”
鐵林硬著身子不敢動。
“以後我再也不去瞭。”
柳如絲的語氣哀怨。“好啊。”
“但你要來我傢看我。”
“不來。”
“你說以後我高興不高興都可以找你說。”
鐵林一回頭,看到瞭金爺,金爺坐在吧臺邊,眼神一直跟著柳如絲轉,他看到鐵林的眼神,向他舉瞭舉杯。
“我看你很高興。”
“所以我可能天天找你。”
“你要和金哥多說說話。”
“為啥?”
“他喜歡你。”
柳如絲眼圈一下子紅瞭,可是鐵林看不到,柳如絲緩瞭緩,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還是正常的,“……他喜歡我,我喜歡你啊!”
鐵林掙瞭一下,柳如絲緊緊抓住他。
“要再這樣,我把你扔到臺上去。”
“扔,我知道你力氣大。”
“以後我叫姐姐好瞭。”
“……不好。”
“再以後叫嫂子。”
柳如絲把頭抬起來,心中酸澀,連怒帶怨地看著他,“神經病!”
田丹和徐天漸入佳境,徐天甚至半瞇上瞭眼,“……你會跳呀。”
田丹的手被徐天握著,感覺到他溫熱的手心。
“嗯……”
田丹嘟瞭嘟嘴,嗔道:“還說從來不跳,騙我。”
“以前在日本學校裡學過。”
“你在日本到底上什麼學校?”
徐天身子突然一緊,腳踩到瞭田丹,“當心點,剛剛誇獎你。”
徐天摟著田丹轉過來,田丹就勢半伏在他的肩上,舞曲溫柔纏綿,田丹沉浸在這樣的氣氛裡,軟綿綿的,好像是一場美麗的夢。
但徐天從田丹肩頭看到瞭影佐和長谷,他的腳下一步未錯,眼睛卻突然迸現出凜冽殺機。
老料哈著腰,迎長谷和影佐落座,影佐問瞭老料幾句,老料四顧瞭一下看到徐天,手指過來,影佐用眼睛找到瞭徐天,向他揮瞭揮手。
徐天搖晃著,下意識將田丹摟緊,田丹輕輕掙瞭掙,完全靠住瞭徐天。兩個人繼續在舞池中搖晃著,田丹渾然不知身周事物,徐天牢牢地把她圈起來,每一絲肌肉都緊張著,就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
老鐵和老馬坐的那張桌子突然被掀翻,兩個老男人罵戰升級推搡起來,徐媽媽夾在兩人中間被推來推去,舞廳霎時亂瞭。鐵林拋下柳如絲沖過去,徐天和田丹也沖過去。
老鐵指著老馬的鼻子罵:“老虎不發威當我小花貓,老子從前也是上海灘一隻老虎,手放到你肩膀上拍拍是看得起你!”
“蹺腳鄉巴佬有本事碰我一根手指頭,我兩個巴掌把你扇到百樂門。”
老馬西裝外套一脫,露出裡面的假領子。老鐵撲上去,但身體不便,被老馬搡出去絆倒好幾張桌子,摔得不輕,鐵林撲到,揪起老馬。
“哎鐵林不要動手。”
“鐵林,給我面子,都是熟人。”
金爺試圖把兩個人分開。
“他動手打我爸爸!”
“他先動手的。”
老馬即使被推在地上,仍舊氣勢不減。
“曉不曉得,仙樂斯歸我管,我打死你白打!”
老馬有些膽怯,嘴巴依舊死硬,“……打一個看看。”
“今天不好出事的,開張不吉利!”
金爺勸瞭這個拉那個,一點效果都沒有。
“金爺開張大吉利,你敢打人?”
老鐵撲回來,“我兒子不打,我打!”
徐媽媽被撞到,一聲尖叫,場面更亂,徐天扶起母親,徐媽媽扶著腰叨叨,“哎喲好好吃喝叫你們弄亂瞭,回去回去……”
影佐看著鬧劇,一動沒動,眼神一直跟著徐天,看徐天去座位拿衣服又和徐媽媽田丹一行同福裡的人離去。
“打架那個叫鐵林。”
老料說。
長谷點頭,“認識。”
“馬上升麥蘭捕房的巡長。”
“徐天旁邊那個女的是田丹?”
影佐的眼神在眼鏡片的反光下更顯得冰冷陰森。
“……是,影佐先生認識他們兩個?”
田丹扶著徐媽媽往外走,徐天跟在後面,他感覺到瞭影佐盯過來的眼神,駐足回頭望著,影佐又向徐天揮瞭揮手,一邊嘴角揚起,“認識。”
鐵林去扶起老鐵,老鐵看著很痛苦,“腳又不好動瞭。”
“沒事瞭沒事瞭,好朋友喝酒高興,大傢跳舞。”
金爺招呼大傢。
老料向金爺招瞭招手,金爺跑過去,“料總不要生氣,小打小鬧高興咯。”
“給你介紹影佐先生,長谷先生。”
影佐客氣地握手,長谷不屑地看著。金爺笑得眼睛擠出瞭皺紋,“我姓金,兩位先生不嫌棄以後常來,有事盡管吩咐。”
鐵林背起瞭老鐵往外走,金爺又顛回來,“鐵林,我叫小汽車送鐵叔。”
“不用。”
鐵林經過近前,看清是影佐和長谷,長谷向鐵林笑瞭笑,鐵林頓時滯住。
“鐵林,要不要過來坐坐,給你介紹……”
老料朝他招手。
鐵林咬牙切齒,“不用,這兩個王八我認識。”
“怎麼好這樣說話,影佐和長谷先生是料總的朋友。”
金爺趕緊朝鐵林使眼色。
“金哥你不知道,這兩個王八當著我的面殺人放火,罵是客氣的,你不要在那張桌子坐。”
老鐵在兒子肩上笑瞭,“我們走,兒子。”
柳如絲目送鐵林背著父親離開,神情更加落寞。
老鐵在兒子背上,心裡美滋滋的,“兒子累不累?”
“再多背一個都嫌輕。”
鐵力把老鐵往上托瞭托。
“剛才和柳小姐跳舞啥感覺。”
鐵林悶頭走著,“越跳覺得力氣越大。”
“和我年輕時一樣,第一次和你媽媽跳舞,我也越跳越覺得力氣沒地方用,後來渾身都是力氣。”
“後來呢?”
“後來就把你媽媽娶回來……告訴你,柳小姐就是跳跳舞的。”
鐵林不說話,兩人已經走到瞭門口,鐵林把臉一偏,同老鐵要鑰匙。
“你沒有?”
“我兩隻手要托牢你的好吧!”
鐵林拉長瞭聲音說。
“托牢一點。”
老鐵掏出鑰匙遞給兒子,開門進屋,鐵林將老鐵放下,“我要去一趟同福裡。”
“做啥?”
老鐵緊張地看著鐵林。
“不打架,放心,剛才看到影佐和長谷,和天哥說一聲。”
“為啥要跟他說?”
“你不要管瞭,藥還有嗎?”
“還能吃幾天。”
“明天再帶一瓶回來。”
“哎!法總給你升捕頭的時候說一聲,我也要去捕房的。”
鐵林不以為然,“老料裝好人,我升捕頭算起來也是天哥幫我升的。”
“關徐先生啥事?”
“我案子破得多,全靠天哥教會,和老料什麼關系。”
“自古以來都要上面有人才升得起來,沒聽說靠自己本事就能升官咯。”
“那你覺得還是老料的面子?”
“升捕頭那天如果法總來,那就是法總抬舉的你,以後要為法租界好好出力。”
“法租界沒日本人就太平一大半,老料天天和日本人在一起,我怕有一天他會擋在我前面。”
老鐵愣住瞭,鐵林隨手抓瞭件掛在門廳的外套關上門,過瞭半天,老鐵悠悠地嘆瞭口氣。
“……哎喲肩膀不好動瞭,老馬都是你闖禍,本來我還想把瓜子帶一些回來。”
徐天小心地扶著姆媽,田丹在一邊幫襯著。
老馬這會兒還挺來勁,“要不是攔牢,我差一點就把老鐵另一隻腳也打蹺掉。”
“馬哥不要說瞭,明天再說。”
“你還嘴硬是?要不是我兒子,鐵林一掌早把你劈死瞭。”
田丹把傢門盡量都打開,“小心門。”
徐媽媽轉頭問:“小翠呢?”
“還想小翠,出瞭仙樂斯就和老玻璃拐彎走不見瞭。”
說到小翠,老馬有點蔫瞭。
“活該你!”
徐媽媽一步步挪進傢門,田丹在幫徐媽媽看肩膀上的疼處,“天兒,櫃子裡面有一盒萬金油去拿過來。”
徐天到櫃子那裡,打開就愣神瞭,他想起剛才影佐似笑非笑的表情,感覺全身都像浸在冷水裡一樣,寒意四起。一直小心翼翼維持著的平靜又要被打碎,一切來得都猝不及防。
“……天兒,你發啥呆,叫你拿萬金油。”
姆媽的聲音從堂屋裡傳來,徐天隨手拿瞭一盒過來,徐媽媽一看,“這是雪花膏,哪裡是萬金油。”
“雪花膏在哪裡?”
徐天愣愣地問。徐媽媽讓他問蒙瞭,田丹撲哧笑出聲。“雪花膏在廚房……哎呀我自己拿,都叫你弄糊塗瞭。”
“我去拿。”
田丹趕緊去拿萬金油。
徐媽媽看著徐天,仔細端詳著,“你想啥?出啥事體瞭?”
“沒事體。”
“你肚皮裡面有幾根腸子我都曉得。”
“真沒事。”
“是不是剛才和田丹跳舞,我看到她把頭都貼到……”
徐媽媽笑得促狹又曖昧,徐天趕緊打斷她,握住她的胳膊,“姆媽!你不疼瞭是!”
徐媽媽嚷嚷著痛,田丹跑回來,手裡拿著個盒子,“是這盒?”
“你看,傢裡的東西還是田丹曉得。”
田丹看瞭徐天一眼,忽然響起敲門聲,徐天跑去打開,鐵林站在外面。
鐵林站在門口,不好意思地進屋來,“徐姆媽。”
“哎喲你來瞭,你爸爸年紀不小力氣也不小,肩膀都弄傷瞭。”
“我爸叫我過來跟徐姆媽說對不起。”
“噢,沒事沒事,誰叫我自己要去勸架的,不要找隔壁老馬啊!你來不是要找他吧?”
“我和天哥說幾句話。”
“進來說,外頭冷。”
“說幾句就回去。”
徐天出去帶上門。
“是這個地方?你擦上去瞭?”
田丹輕輕地檢查著。
“是……冰涼冰涼的,田丹。”
“嗯?”
“姆媽講一句話,趁天兒不在。”
“好。”
徐媽媽拉過田丹的手,和善地說:“你要是也喜歡徐天,就把話挑挑明,他那個人不曉得主動和姑娘傢開口的,姆媽這邊放心好瞭,心裡頭早把你當自己傢人。”
田丹沒說話,徐媽媽的話來得有些突然,她的臉騰地一下紅瞭,徐媽媽歪過腦袋,“還是因為和你訂過婚那個男人?”
“……不是。”
“你嘴上說不是……算瞭,剛才的話算徐姆媽沒說,不要往心裡面去。”
同福裡的夜晚沒有瞭白天的煙火氣,傢傢戶戶投出來的昏黃燈光落在青石板路上,顯得溫暖又適意。徐天匆忙出來沒穿外衣,勾著脖子,鐵林趕緊脫下外套遞過去,“我的衣服給你。”
“……影佐回來瞭,好容易過一年多太平時光。”
徐天毫不客氣地接過來,披在西裝外面,他的深灰色西裝外面披著鐵林的黑色大衣,看起來內斂又沉穩。
“看到瞭。”
“特意沖我來的,不然不會到仙樂斯,還向我招手。”
徐天很憂愁,看著天上的毛邊月亮,隻感覺風雨欲來。
“老料這個漢奸,日本人的事都有他的份。”
“你來就是跟我說這個?”
“我以為你沒看見。”
徐天神色嚴肅地告訴鐵林,“……你不要去惹影佐,也千萬不要和田丹說,長谷親手殺瞭田先生田太太,影佐指使的,她如果知道……說不定明天就去找影佐長谷報仇。”
“田丹去找他們?一個姑娘傢恨歸恨,報仇殺人的事臨到頭手就軟瞭。”
“反正先不要說。”
“遲早也要曉得,除非他們不來法租界。”
徐天打瞭個噴嚏,鐵林也凍得直跺腳,“你和影佐從前在日本到底什麼交往?”
“不但有交往,還算有交情。我餓肚皮的時候,他救過三頓飯。”
“都是裝的,轉頭到中國就來殺人。”
“一飯之恩不是裝的,殺人也不是裝的,日本人就是這個樣子。”
“最好的辦法是你天天和田丹在一起,要不你們結婚好瞭,省得她出門都不好問到哪裡去,弄不好哪天她真跑去找長谷和影佐。”
“我準備給她寫一封信。”
徐天淡淡地說。
“寫信?”
鐵林一愣,旋即好像聽到瞭什麼令人驚奇的事情,他睜圓瞭眼睛看著徐天,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當面我老是話說一半就跑偏瞭,都寫到信裡去,清楚。”
鐵林開始大笑,笑得喘不上氣,徐天眨瞭眨眼睛,被他笑得自己也不好意思瞭,略帶慍意,輕捶瞭他一拳,“你笑啥!你別笑瞭!”
鐵林笑得愈發囂張,索性指著徐天笑彎瞭腰,“天天見面還寫信,也就是你想得出來,索性我幫你向田丹說好瞭。”
徐天見他笑成這樣,自己也笑瞭,“你說啥?”
鐵林嬉皮笑臉地說:“說你想娶她做老婆,下個星期找一天請大傢喝喜酒。”
徐天拿他沒辦法,告饒道:“……你千萬不要去講。”
鐵林沒心沒肺地笑起來,“說起來剛好下午接一個案子,是寫信勒索的。”
徐天眼睛瞅著天,“不要跟我說案子的事。”
“就是隨口說說,又不要你上心。”
“我現在最上心的,還有那批藥。”
“金哥會辦好的。”
“他辦是會辦,萬一弄到影佐知道藥的來處麻煩就大瞭。”
“他和影佐又不認識。”
“今天晚上不是認識瞭?”
鐵林漸漸斂住瞭笑。
繁華褪去,熱鬧散場,仙樂斯人去場空瞭,金爺站在辦公室新換的大玻璃前面,心裡豪情萬丈。“哥,土寶帶來瞭。”
金爺往下一瞄,小白相帶著黑市掮客土寶穿過舞池。金爺冷冷一笑,轉身對金剛說:“金剛,以後我們要到滬西做大買賣。”
金剛傻愣愣的,“滬西不是我們的地盤。”
“料總的朋友影佐答應以後幫忙。”
“今天晚上那兩個日本人?”
“蠻客氣的,比以前見過的日本人都要客氣,聽說是來籌備政府的。”
“前一陣籌備新政府的那個日本人死掉瞭。”
“影佐先生最好不要死,弄不好我們還要靠他發財。”
小白相上來敲門,“金爺,土寶來瞭。”
金爺轉過身,“來瞭?”
土寶不敢看金爺,“金爺叫不敢不來。”
“以前你說七哥的貨不敢動,死活要跑到這間辦公室說一聲,記得?”
土寶一咬牙,說:“記得。”
“介麼就在這間辦公室裡再把那批藥說說清楚。”
“金爺吩咐。”
“藥還是給你,價格十隻手指頭。”
土寶睜大眼睛,“大黃魚?”
“三天拿過來,藥運走。三天沒來,翻一倍二十條,不要想跑,你傢在哪裡我曉得的。”
金爺繞到大班椅上,兩腳往桌子上一擱,高高蹺起來。
“金爺……”
“不要說瞭,這批藥當初你擺瞭我一道,又把七哥的命搭上,買貨的人有的是,你多出的點就算給自己買條命好不好?……好不好?”
土寶騎虎難下,狠瞭狠心,“好。”
金爺看著他的樣子呵呵笑瞭,豎起三根手指,“十條黃魚,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