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燈光火花更激烈,老料在水裡抽搐,影佐坐在原位沒有動,他面色陰沉看著四周,仙樂斯的燈光全暗。

田丹一宿沒睡織好瞭圍巾,清晨,輕手輕腳地開門從二樓下來,前堂間靜靜的,桌上已經擺好瞭早餐,徐媽媽從廚房間出來,壓低瞭聲音:“他還在睡,輕一點。”

田丹將圍巾遞給徐媽媽,讓她等徐天起瞭床轉交給他。徐媽媽小心收好,一抬頭對上瞭田丹通紅的雙眼,憐愛地說:“一晚上沒睡?”

“睡瞭。”

田丹輕聲答道。

“還要上班?”

“嗯。”

徐媽媽把早飯都擺到田丹面前,絮絮地說:“快吃,唔,三十塊,昨天叫天兒神經兮兮說東說西,忘記把錢還給你。”

田丹抿瞭抿嘴,吃完瞭早飯,穿過熱鬧的同福裡,往長青藥店去。徐天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著田丹下樓的腳步聲,聽著她同姆媽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他無比留戀著這一切。

待外面一切歸於平靜,徐天從自己臥室走出來,他穿瞭田丹給他定做的那套西裝,又走到桌前,看見那條織好的圍巾搭在椅背上。徐天拿起來看瞭看,坐到堂屋開始仔細地吃早餐,他慢慢地咀嚼每一口食物,昔日有些膩煩的味道如今嘗上去都是口腔裡最妥帖的滋味,連杯盞碰撞的聲音都顯得悅耳動聽。吃罷早餐,徐天把圍巾圍起來走到鏡子前,將圍巾整到最佳狀態。徐天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中的遲鈍漸漸蛻化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平時刻意窩著的雙肩也變得挺直。

徐天並不知道老料已死,而且是身邊人田丹幹的,按他的判斷,老料應該把一切都告訴瞭影佐,也就是說,影佐隨時都會出現,危及到姆媽和田丹的平靜生活。影佐到底知道多少,徐天並沒有太大的把握,但為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他隻能假設影佐已經知道去年那個打電話的人就是自己……徐天走出去,將鑰匙掏出來放在桌上,把堂屋裡的碗筷收拾完畢,又將飯桌細細擦瞭,手指在上面輕輕一抹,確認擦幹凈瞭,才把抹佈掛好出門。

陽光透過房頂的玻璃照進仙樂斯的大廳,各人心頭卻都籠罩著一層陰霾,老料的屍體已經抬走,地上用粉筆畫瞭一個人形。法總皺著眉頭四處看著,大頭麻桿都在場,柳如絲和仙樂斯一幹人疲憊地或站或坐在一邊,金爺盯著地上老料的人形,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大頭在例行問詢:“昨晚料總和誰在喝酒?”

金剛脫口而出:“和影……”

小白相搶著回答:“料總一個人喝酒。”

“一個人?”

金剛磕磕巴巴地順著小白相的話,“一個人,你又不是不曉得,料總空閑就過來坐,那個位置就是料總的。”

“料總觸電的時候你們在不在場?”

“在。”

“怎麼觸電的?”

“碰到電就翻到瞭,電這種東西誰碰到都要命。”

“你到底看見沒有?”

金剛眼睛瞟著小白相,“我想想……”

小白相立刻心領神會,“剛哥沒看見。”

“我看見瞭,噢沒看見,當時我撒尿去瞭,燈黑掉差點尿到皮鞋上。”

“我和金老板看見瞭,料總站起來沒站穩,可能是酒喝瞭幾杯,摔到水裡觸電的。”

小白相補充道。

法總過來,看瞭看魚缸,“魚缸怎麼破掉的?”

“玻璃樓板碎瞭。”

“仙樂斯線路漏電,你們從來不檢查?”

金剛嘴快,“沒死過人怎麼曉得漏電。”

大頭搶著表現,“你怎麼說話的!”

“大頭,我就是這麼說話的。”

金剛挺瞭挺胸,作勢就要挽袖子。

“鐵林呢?仙樂斯在麥蘭轄區。”

法總問大頭。

“鐵巡長剛剛停職瞭。”

“誰停他的職?”

大頭頓住瞭,指瞭指地上的那個粉筆人形。

“現場不要動,叫他來查案,找出料總死亡原因復職,仙樂斯停業關門!”

法總帶著手下離開,大頭讓麻桿快把鐵林叫過來。

柳如絲滿臉疲倦地問大頭:“巡捕大哥,要沒有什麼可問的,能不能回傢睡覺?”

大頭遇見大事也不敢怠慢,“等鐵公子來瞭再說。”

金爺看瞭柳如絲一眼,“到樓上辦公室睡沙發。”

柳如絲起身往後面去,大頭搓瞭搓手,問道:“金爺……”

金爺連忙擺手,“啥也不要問,我嚇到瞭,到現在也沒回過神。”

鐵林正在傢一手抓著兩個板凳,呼哧呼哧地練肌肉,老鐵瘸著過來,“哎,凳子是拿來坐的,在傢憋悶就到馬路上走走。”

鐵林悶著頭不吭聲,半晌才說:“碰到巡街的心裡煩。”

“煩啥,巡街都是一個捕房的。”

“沒面子。”

“有啥沒面子!”

“我被停職瞭!”

“要不要我去找老料說說?”

“我要你去找,你都不會去。”

老鐵嘆瞭一聲,“那我出門買菜。”

“好啊,你腿腳那麼靈便,買菜的事情當然要交給你咯。”

“剛剛看到?藥快沒瞭。”

外頭嗵嗵地砸門,鐵林放下凳子怒氣沖沖去拉開門,“敲這麼重找死啊!”

麻桿呼哧帶喘地說:“……鐵公子,快去仙樂斯。”

鐵林頭一甩就要關門,麻桿趕緊把門撐住,“料總昨天在仙樂斯觸電死瞭,法總封瞭仙樂斯叫過去查案子。”

鐵傢父子都愣瞭,“再說一遍,哪個料總死瞭?”

“還有哪個,總華捕料嘯林。”

老鐵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幾張凳子剛才沒擱穩,和老鐵稀裡嘩啦摔到一處,鐵林趕過去扶起老爸。麻桿急慌慌地說:“鐵公子,都等著你呢!”

鐵林袖手搖頭,“……我停職瞭。”

“法總說查完這個案子給你復職。”

“快去啊!扶我一起,老料怎麼說也是你幹叔叔。”

老鐵還坐在地上,一臉焦急。

“鐵捕頭,料總已經抬走瞭,死得透透的。”

老鐵嚷嚷著:“……快去啊!”

鐵林看瞭看老爹又看瞭看麻桿,匆匆披瞭衣服出門。

徐天坐電車到瞭憲兵司令部,在大門口被憲兵攔住,徐天用日語說:“找影佐,我叫徐天。”

憲兵入崗亭打電話,徐天靜靜候著,不一會兒他把徐天帶到一個地方,徐天推門進去,憲兵在門口站定。屋子隻有裡一張凳子一張桌子,墻上掛著些簡單的刑具,徐天拖過凳子安靜地坐下,又用手指抹瞭抹凳子上的灰塵,小心地把圍巾摘下來疊好放在身邊,默默地等待。過瞭好久,徐天還是一個人坐著,他有些無聊地將圍巾圍上,又拿下來呆呆地看著,再圍回到脖子上。

一張今天最新的報紙放在影佐的辦公桌上,老料觸電而死的照片搭上《法租界總華捕料嘯林意外死亡》的大標題顯得觸目驚心。

長谷敲門進來,“影佐先生,徐天在問訊室瞭。”

影佐背著手在窗前,窗外是沉沉上海灘。

田丹到藥店後門,看見那盆花擺在窗臺上,濕淋淋的,剛剛澆過水。田丹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翹起嘴角笑著,開門進去,隻見方嫂,問道:“長青哥呢?”

方嫂仍是一臉焦急,“出去瞭,還沒回來。”

“昨晚行動怎麼樣,快同我說說。”

“一切順利,完全按照你說的樣子。”

“真的!”

“就有一點不一樣,仙樂斯二樓還有個鐵樓梯,長青爬到上面把臺球彈子扔下來的。”

“那更好,我去的時候沒有註意。”

“不過鞋子下面金剛鉆頭不見瞭。”

“是鐵條梯子?”

田丹的笑停住瞭。

“是。”

“難怪……”

“等下長青把報紙買回來看看結果。”

“你們沒有看到結果?”

“不能留在現場,總華捕死瞭報紙一定會登。”

“早知道路上買一張過來。”

方嫂不停看著門外,“平時報紙七點前就有瞭,今天不曉得為啥還沒有。”

正說著話,方長青進來,把牛肉、面粉放下,再把報紙放到田丹方嫂面前,朗聲笑道:“成瞭!意外死亡!”

田丹同方嫂相視笑起來,方長青連連說:“田丹功勞大,我和嫂子包牛肉餃子帶回去和徐先生一起吃!”

“對瞭,昨天晚上和徐先生把話挑明沒有?”

田丹低頭抿著嘴微笑,“我還沒來得及,他倒先說瞭一大通。”

方嫂握住她的手,笑著說:“又好瞭?”

田丹面上一紅,小聲說:“不要我搬出去瞭,要我在同福裡住一輩子。”

“喜事喜事,雙喜!”

“我打瞭一晚上圍巾,擔心你和長青哥睡不著,圍巾也打完瞭。”

“圍巾他圍上瞭?”

“不曉得,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沒起床。”

金爺直眉瞪眼地在仙樂斯辦公室裡走來走去,柳如絲坐在沙發上用眼角瞟著他,“死一個料嘯林,值得你一晚上都這個樣子嗎?”

“你曉得個屁!”

“我也不想知道。”

“……跟你說實話,我從來就沒覺得仙樂斯是我的,現在更覺得不是。”

柳如絲無所謂地說:“你才知道,這仙樂斯本來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金爺冷哼一聲,“料總要殺鐵林,你知道嗎?”

柳如絲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坐直身體,金爺鄙夷地看她一眼,“一說鐵林就來精神。”

柳如絲又歪回到沙發裡,金爺坐回到沙發裡,看著柳如絲一臉倉皇的樣子,道:“鐵林抓瞭個日本人不放,你又跑到麥蘭捕房湊熱鬧開瞭兩槍,結果料總叫我殺他。”

“什麼時候的事?”

“……我把鐵林約到大三元……保護起來,徐先生後來曉得瞭,打電話給影佐先生,影佐先生的面子讓料總先把脾氣收起來。就是鐵林喝醉那天,送到你那裡是不敢讓他回傢,怕料總再派人找他。”

柳如絲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沒想到你還挺仗義。”

金爺暼看她一眼,冷哼一聲,“給你一半股份連覺都沒睡成,你還沒想到我仗義,有沒有良心!”

柳如絲聲音軟下來,“這和老料觸電有啥關系?”

“觸電?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柳如絲看著金爺,神色漸漸復雜起來。

“……鐵林沒殺成,徐先生出頭在料總和日本人中間插瞭一杠子。”

“那又怎樣?”

“他查瞭徐先生的底細……徐先生是共產黨,我覺得也是!觸電之前十分鐘,料總要我等影佐到瞭之後,下去跟他一起把徐先生的底起出來。他想弄死徐先生,影佐一到屁股還沒把凳子坐熱,他自己倒死瞭。”

“金哥,他是觸電死的。”

“共產黨是什麼人?共產黨要他觸電死掉。仙樂斯哪裡是我的地盤,到時候樓板也會碎掉,燈也會爆掉,魚缸也會碎掉,電線也會漏電。”

金爺看上去非常急躁惶恐。

柳如絲看著他沒出息的樣子,斜睨他一眼,“……你有點大佬的樣子,仙樂斯死的人都快能給我湊一支樂隊瞭,我們活著還能掙到錢就好。”

“七哥前面還有人死?”

“你說呢!”

“一支樂隊幾個人?”

下面有些動靜,金爺走到大玻璃前,往下看瞭看,“鐵林來瞭,你先下去。”

“為啥?”

“你說為啥!”

柳如絲斜他一眼站起來下去,走到正到處溜達的鐵林面前站定,金剛鉆頭正在他腳前。“絲姐。”

鐵林的語氣刻意生疏著,眼睛也不敢看她。

“絲姐?聽著別扭。”

“別扭就叫如絲姐。”

柳如絲抱著手臂朝他踏近瞭一步,“鐵巡長我可以回傢瞭嗎,一晚上沒合眼。”

“我不是巡長,跟你一樣就是個老百姓,隨便來轉轉,仙樂斯死人瞭?”

“少裝,該查就查。”

“真沒有裝,有什麼可查的?我這個人呢,也喪,從前我的案子查清楚瞭抓到人也要放,還不如不查。再說料總死瞭,多麼大的事,他把我職停瞭我查也不算數,我現在就等著過幾天和我爸爸參加他的葬禮去。”

鐵林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

“隨便你,我可以回傢瞭嗎?”

“我先回傢。”

鐵林轉身就想走。

大頭趕緊攔住他,“鐵公子,要不要上樓,金爺在上面。”

“算瞭,半公半私的我上去也不曉得說什麼,你告訴他仙樂斯關幾天有數的,料總下葬差不多就開瞭。”

“金爺在上面招呼呢。”

鐵林沖上面招瞭招手,示意自己要走,金爺點點頭,鐵林晃出去,痞痞地跟大傢打瞭個招呼,“兄弟們辛苦瞭。”

大頭追出去,“鐵公子你真走啊!”

鐵林腳步不停,“查料總怎麼死的我沒興趣。”

金爺從後面出來,走到柳如絲身邊,“他怎麼說?”

“不想查,你說料總要殺他,他知道?”

“不知道也差不太遠。”

“……關張幾天也好。”

“屁!你把他弄到傢裡,叫他早點查一查仙樂斯也好早點開張。”

柳如絲輕飄飄地看他一眼,“剛剛還說仙樂斯不是你的。”

“你說得對,仙樂斯不是我的,但給我賺錢,別忘瞭你也是股東老板。”

“你是鐵林的大哥,對他又那麼仗義,還用我把他叫到傢裡。”

“你這個騷貨在我兄弟那裡比較有面子。”

柳如絲看著金爺,難得沒有頂撞回去,語氣有些落寞,“錯瞭,他在我這裡有面子,我在他那裡一點也沒面子,那天早上跑得比兔子還快,臨走還說你是他哥我是他姐。”

“……可能徐天跟他說什麼瞭,要不然怎麼連看都不看,樓也不上。”

柳如絲又恢復瞭平常的傲氣樣子,“哼哼,活得真累。”

“要麼他根本就曉得料總昨天晚上會死,他和徐天好得像穿一條褲子。”

“鐵林和你是結義兄弟,還是和徐天結義的?”

“……我。”

柳如絲不再說話,掀瞭掀眼皮看他一眼,抬著下巴從金爺面前走過去。

拷問室的門打開,徐天坐直身子看著走進來的長谷和影佐。

“讓你等這麼久。”

影佐臉上習慣性的笑在這個地方看上去讓人覺得愈發森然,徐天淡淡地說:“沒關系。”

“很抱歉讓你在這間房子裡等。”

“規范程序,先詢問後拷問。”

“你很瞭解我。”

“我不瞭解你,我瞭解你的職業方式。”

“知道我要去找你?”

徐天直視他的眼睛,不卑不亢,“我傢住在上海,不打算搬傢更不打算背井離鄉,我也沒有背井離鄉的理由,不如我自己過來。”

“那就省去開始的詢問瞭。”

“可以省,反正你問我什麼,我回答的一定不是你想得到的。”

“我想得到什麼?”

“不知道。”

“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不知道。”

徐天的態度讓影佐無可奈何,長谷拎著一桶水和一塊毛巾過來,齜牙笑道:“前幾天我還關在你朋友牢房裡,今天你在這個地方瞭。”

徐天慢悠悠地說道:“世事難料,這幾天真是非常讓我煩惱。”

他的神情沒有一絲緊張,就好像他們依舊是在大三元的包房裡聊天。

“大衣和圍巾脫掉,手、躺下……”

徐天配合地依言脫瞭圍巾外套,疊整齊放在長條凳子上,讓長谷將他仰天綁在椅子上。影佐湊近他,“傷及皮肉對你是小意思。”

徐天苦笑瞭一下,“很久沒受這種苦瞭,現在破一點皮都怕疼。”

“這個方法受過嗎?”

徐天嘴角翹瞭翹,“沒有,很新鮮。”

“新方法,梅機關自成立以來沒有熬過二十秒的人。”

影佐與徐天多年未見,實際上他無法確定徐天究竟改變瞭多少,隻能用這種手段試探他。

“我很害怕。”

徐天話雖這樣說,眼睛裡卻沒有恐慌。影佐示意長谷可以開始,長谷先把徐天的嘴用鐵具撐開,然後將一根膠皮長管從嘴裡塞到胃裡,徐天忍住欲嘔的沖動,看著長谷一點點地把水灌進膠皮管裡,繼而流到自己的體內。

一桶水灌完瞭,食道壓迫著呼吸道,徐天隻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瞭,長谷再猛地勒住他腹部的寬皮帶,水又從徐天的口鼻裡漫出來……影佐示意長谷停止,徐天隻覺得分不清到底是哪個器官在痛,整個人都已經在休克的邊緣,他陷入瞭極度痛苦,好長時間才緩過來一些,眼神依舊平和,“……幾,幾秒?”

影佐被他的表現激怒,徐天吃力地笑起來。長谷在影佐的示意之下開始又停止,徐天隻是咳,並盡量讓自己保持正常頻率的呼吸。

這樣冷靜的徐天隻會讓影佐更加憤怒,影佐下令開始,徐天已經漸漸失去瞭意識,影佐命令長谷停止,長谷卻喪心病狂地繼續加水……

影佐奔過去一巴掌將長谷抽開,勒住徐天的腹部,將徐天體內的水壓出來,影佐不住地喊著徐天的名字,在沒有得到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前,他不希望徐天就這樣死掉。過瞭好久,徐天才悠悠轉醒,他的肺火辣辣的疼,痛苦地盯著影佐說:“……影佐你不瞭解我。”

“以前瞭解,這麼多年人會變。”

“沒變……我性格懦弱,怕血不敢殺人,但是欺負到毫無還手之力,我會憤怒,憤怒的結果是一死瞭之同歸於盡。”

“你從前是這樣的。”

“極端拷問課程好像還是你給我寫的結論,我這樣的人最不適合刑訊……我給你幾個選擇。”

影佐奇道:“你給我選擇?”

“拉到一個方便埋屍的地方,給我一槍。或者送我去東北、西伯利亞,做苦力累死我凍死我餓死我。”

“你想死?”

“不想,但是你不放過我。”

“你是共產黨。”

“不是。”

“你背後有一個組織。”

“沒有。”

“一年前你策劃瞭那次行動。”

“不是我策劃的。”

“那你為什麼想死。”

“是你要我死,我不過是自己來瞭。”

影佐停瞭半晌,示意長谷解開徐天,“刑訊使一般人恐懼,使你憤怒,不適合。禍及親人傷及愛人,使一般人憤怒,但你會恐懼,對不對?這也是你自己來找我的原因,怕連累親人。”

徐天聽到影佐這麼說,眼中第一次現出瞭恐懼,繼而被凌厲所覆蓋,他向影佐沖過去,立馬被長谷又按回木架上,徐天厲聲道:“你要幹什麼!”

影佐看著他的樣子,不禁笑瞭,“多情種子,斷不瞭七情六欲,所以改學他科,去做個菜場會計。”

徐天半跪在地上極力坐直,眼睛逼視著影佐,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都明白為什麼還要逼我!”

“到維爾蒙路長青藥店,把田丹帶出來。聽評彈好不好?一年前那天你說你也在聽評彈,我記得是天興書院,把田丹帶過去。”

徐天的心猶如被浸在冷水裡,他有些絕望。田丹讓徐天更加脆弱的同時也更加堅強,剛才在他瀕臨死亡的瞬間,是田丹給瞭他支撐下去的勇氣。但是影佐太過於瞭解自己,現在,他要直戳自己的軟肋,徐天有些不知所措。他蹲在地上,淚水同汗水混在一起,他掙紮著起身,影佐將他的大衣遞過去,半晌,徐天才抬手接過大衣。

“身體沒問題,可以跟我一起去天興書院聽評彈?”

“除瞭肺部有點疼,別的沒什麼。”

“這是新方法的好處,上刑的時候難受,過後看不見痕跡。”

“再多十秒我就沒命瞭,死瞭也看不見痕跡。”

“我們倆是朋友,我這麼對你,你理解嗎?”

徐天淡淡地看著他,“我們不是朋友瞭,但我理解。”

“田丹對我沒有威脅,但說不定也會傷害到她,理解嗎?”

“……到底出什麼事瞭,一定有特別的事,不然你沒必要再用田丹逼迫我。”

“為什麼來找我?”

徐天斟酌瞭一下,按照昨晚打好的腹稿說:“……料嘯林昨天跟我說,你放過鐵林,但是不會放過我,他查出來田丹的父親田魯寧幫共產黨運藥,說我也是共產黨。”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一年前舊事重提,我隻好過來,希望能夠再解釋。如果解釋不通,隻能由你處置瞭,反正那件事你橫豎都過不去。我要是你,要麼徹底相信放我去過小日子,要麼殺掉我一瞭百瞭,所以拷問沒用,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徐天,你是我見過的中國人裡最聰明的。”

“我見過的日本人裡你最多疑。”

“料嘯林昨天在仙樂斯死瞭。”

徐天抬起頭,影佐觀察著他的神情,眼睛裡都是真真實實的驚詫。

“……料嘯林死於觸電,我覺得是你幹的。”

“……觸電死也和我有關?開什麼玩笑,昨天我在傢,我母親和同福裡所有人可以作證。”

徐天此時有點恍惚,他覺得自己非常愚蠢,如若早點知道這一切,今天這一趟完全可以避免,現在影佐又把料嘯林的死亡歸結於自己,他真是要哭笑不得瞭。

“死得太蹊蹺,他正要跟我說一說你。”

徐天苦笑著看著影佐,“我現在特別希望料嘯林在,還有誰會比你更猜疑我更跟我過不去?如果我是共產黨,一年前就跟你作對,又殺總華捕料嘯林,以你對我的瞭解,我會把自己送到你面前,把我母親和愛的人放在光天化日下面,沒有保護沒有善後,難堪成現在這個樣子?”

影佐無言以對,徐天盯著他,“還需要把田丹牽連進來嗎?”

“長谷已經去帶她瞭。”

徐天如墜冰窟,他的思緒飄到瞭最初見她的時候,那個惶恐卻堅強的田丹,如今想來仍讓他心裡一痛,“她父母死瞭,如再無大災也能平安過一輩子,就因為我和你認識,你認為我有過去的一些能力,因為我愛她把她追到身邊照顧,她又要擔驚受怕甚至莫名其妙沒瞭性命。影佐,這樣不如別再疑神疑鬼弄死我算瞭,讓她還有我母親活著,我是真心這麼說的,也是來之前最壞的想法。”

“……不管你是什麼人我殺你都不劃算。去趟天興書院吧,我也聽聽中國評彈。”

徐天穿上大衣,拿過圍巾撣去剛沾染上的灰塵,給自己細細圍好。影佐偏頭看他一眼,“女人織的?”

徐天嘴角一彎,撫瞭撫圍巾,眼睛裡痛苦而絕望,“田丹織的,昨天織瞭一晚上,今天剛戴。”

方嫂和田丹正在前櫃招呼客人配藥,長谷走進來排在前一個客人後面,方嫂見到長谷,認出瞭他是導致嚴復死亡的人,低頭掩飾住瞭突變的臉色。

輪到長谷到櫃前,田丹覺得有些面熟,“……有方子吧?”

“我不配藥,田丹小姐是嗎?”

長谷笑意可怖,看著田丹。田丹在他的註視下渾身不舒服,隻茫然地點瞭點頭,長谷又道,“徐先生和影佐先生在天興書院,我來請你一起去。”

“徐天?”

“徐天徐先生。”

田丹一驚,方嫂在櫃下扯著田丹,握住田丹的手,“沒有下班聽啥評彈,叫徐先生自己來。”

田丹頓時有些無措,“你說影佐和徐先生在一起?”

“是,你不去影佐先生會不高興的,那樣對徐先生不好。”

長谷似笑非笑地看著田丹,田丹脫下白大褂,眼圈立馬泛紅,跌跌撞撞地走出櫃臺,“方嫂,我請假……”

方嫂看著田丹奔出去的身影,張瞭張嘴卻無法出聲挽留,她怔愣地回到後庫,同丈夫說瞭這一切,方長青也呆住瞭,“……會不會和昨天料嘯林有關?影佐在仙樂斯。”

“……那和徐先生有什麼關系?”

方嫂剛剛安定的心因為長谷的到來變得心亂如麻。

田丹和長谷坐在車子後座,田丹看著長谷,突然想起來前幾天在紅寶石自己還同他打招呼,“徐天和你認識?”

“一年前就認識瞭,在你傢。”

“我傢?”

“麥琪路那個傢,後來著火瞭,我還見過你的父親和母親。”

田丹臉色煞白,手腳冰涼,看著他冷如毒蛇般的眼神,似是被人從頭到腳潑下一盆冷水,長谷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肆意誇張地笑著,“我叫長谷。”

另一輛車裡坐著影佐和徐天,從憲兵司令部出發,往天興書院慢慢行進,徐天此刻完全喪失瞭之前的冷靜,他屢次想索性跟影佐翻臉瞭事,卻像是被牢牢捏住七寸的蛇,動彈不得。徐天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手指在袖子的遮擋下握成瞭拳,影佐看著徐天,“上刑你都沒這麼緊張。”

“不要傷害她。”

“你受過訓練,說的我永遠將信將疑,田丹是普通人,從她那裡得到的話,我判斷起來更清晰一些。”

“你要她說什麼?”

影佐胸有成竹地說:“她說什麼,取決我問什麼。也許聽聽評彈你們就回同福裡瞭,也許你們倆都完瞭。”

“田丹隻知道你和長谷是她的仇人。”

“一定還知道別的,你們這麼親近。”

徐天眼中閃過瞭絕望,影佐笑得愈發志得意滿,“你懂問詢和回答的邏輯,從看似不相關的問答裡,問話的人可以得到有用的東西。”

“隻求你一件事。”

徐天斂下眼睫,輕聲說著。

“不要傷害她。”

“謝謝。”

影佐驟然大笑起來,“我又沒有答應你。”

天興書院的聽客不多不少,有搖頭晃腦的,有邊聽邊看報紙的,侍者穿行送茶遞水,一切如常。臺上在唱蘇州評彈《珍珠塔》,琵琶聲聲聲入耳,臺上穿著旗袍的高髻女子聲音泠泠,正唱道:“想你千裡迢迢真是難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長谷和一名便衣帶著田丹進來,在一張空桌坐下,侍者過來招呼:“先生小姐書院今朝有上等八寶糕,嘗兩塊?”

“茶水就好。”

田丹像木偶一樣,兩眼放空,渾身僵硬。

“與你是一別無料到有兩載外,害得我麼望穿雙眼遙無音。”

臺上鶯聲婉轉,卻難料臺下人心亂如麻,田丹強撐著問長谷:“徐先生呢?”

“不要急,會來的,唱的什麼意思?”

長谷還饒有興致地聽著評彈。

田丹努力控制著發抖的身體,“……你經常殺人?”

長谷的語氣稀松平常,“最近這一兩年殺得多一些。”

“為什麼要殺人。”

“很多原因。”

田丹有些失控,聲音抖得厲害,“為什麼殺我父母?”

“他們幫助共產黨,並且羞辱瞭影佐先生。”

田丹渾身發抖,從牙縫間迸出兩字,“畜生……”

長谷反而笑得癲狂肆意,“你沒有殺過人,不知道殺人的感覺。”

田丹隻覺得這個人是從修羅地獄而來,“……什麼感覺。”

“很痛快。”

侍者端著茶水過來,“來瞭!小姐臉色這麼差,大冷天額頭上汗淋淋……先生,小姐身體不舒服要不要……”

長谷扭頭怒瞪他,“不要在這裡找死。”

侍者低頭灰溜溜地退走,影佐和一名便衣帶著徐天進來,在另一張空桌坐下,那個侍者望著長谷這邊,到徐天那桌招呼:“先生,今朝書院有上等八寶糕,要嘗兩塊?”

“好,多來幾塊。”

影佐看起來挺和氣。

徐天看向田丹,田丹也感覺到瞭徐天的眼神,回過頭來。兩個人都條件反射一般想向對方奔過去,卻同時被控制住。徐天被影佐帶到一張桌子上,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田丹,他和田丹遙遙對望著,隔著幾張桌子,猶如相隔一座山。田丹在看到徐天的那個瞬間,身體頓時放松下來,她無條件地相信自己身後的那個男人,即使兩個人現在咫尺天涯,可是隻要他在自己的視線中,便心定瞭。他穿著自己買的西裝,戴著自己織的圍巾,他是自己最安穩的依靠。

徐天在快速打量田丹,從頭到腳,都看不出一絲受傷的痕跡。徐天稍稍穩住神,打定瞭主意,隻要他們要傷害田丹,拼死也會把田丹帶走。

影佐向長谷招瞭招手,長谷去到影佐那張桌子,說瞭幾句話,然後坐到徐天身邊。影佐起身往田丹處來,鄰桌有報紙,徐天瞟瞭一眼,上面有料嘯林意外死亡的標題。

“田丹小姐,我叫影佐,之前算是見過。”

影佐彬彬有禮地坐在田丹身邊。田丹的眼神依依不舍地從徐天身上挪開,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影佐。

“長谷已經跟你說瞭?”

田丹點頭又搖頭。

“不要怕,徐天和我從前是朋友。今天上午他西裝筆挺突然來我的辦公室,說願意用他的命,換你和他母親的命,你不知道?”

田丹搖頭,她的心理防線節節崩潰。

“真可惜,如果他死瞭你們都不知道,他很愛你。”

影佐一副遺憾的語氣,淚在田丹眼裡打轉。

“我和徐先生之間可能有些誤會,也可能不是誤會,所以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如實回答。”

田丹沒反應,雙手的手指在桌子底下絞得緊緊的。影佐敲瞭敲桌子,“不說話,這就是你和他最後一面瞭,當然說瞭也有可能是最後一面。”

田丹突然驚醒般點瞭點頭,“……你問,我說。”

“怕死嗎?”

田丹猶豫瞭一會兒,點頭。

“你愛他?”

田丹這次毫不猶豫地點頭。

“願不願意為他死?”

田丹眼淚啪啪從眼眶落出來,無助之極地看著影佐,又回頭看著徐天。徐天也在註視著她,眼睛裡是滿滿的疼惜憐愛,影佐在她耳邊發問:“第一次認識他是什麼時候?”

田丹竭力讓自己穩住心神,“去年11月15號。”

“在哪裡?”

“四川路。”

“他去幹什麼?”

田丹下意識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田丹突然想到瞭先前徐天同她交代過的,深深吸瞭一口氣,“……知道。”

“他說瞭什麼?”

“他隻和我說瞭三句話。”

“第一句。”

“我掉瞭一張紙條,他問我是不是找紙條。”

“第二句。”

“他說來天興書院聽評彈。”

“……第三句。”

“他叫我自己小心一點。”

“你和他說什麼?”

“我告訴他我傢在哪裡,請他去看看我爸爸,叫爸爸媽媽放心。”

田丹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一邊說一邊流著眼淚,借著擦眼淚的契機暗暗觀察影佐的反應。影佐瞇著眼睛看向田丹,“記得這麼清楚?”

田丹擦幹眼淚,依舊紅著眼圈,“這一年經常會在心裡想那一天。”

“你愛他?”

“那時候不知道,現在知道我是從那天起喜歡他的。”

“你掉的紙條上面寫瞭什麼?”

“王擎漢,一個人的名字。”

影佐瞳孔微縮,“王擎漢!……你認識他?”

“我的未婚夫劉唐是王擎漢的學生,那天我想找到他離開上海。”

影佐笑起來,“……那你怎麼沒走?”

“劉唐把我扔下瞭。”

“所以現在徐天快成為你的未婚夫瞭。”

影佐笑得更加誇張。

“你到底要把他怎樣!”

“徐天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下班他就在傢燒菜瞭。”

“燒菜?”

“平時晚飯都是他做。”

“……最後一個問題,昨天晚上你在幹什麼?”

“……織圍巾。”

影佐起身離開田丹這張桌子,田丹眼巴巴地看著那邊,一會兒,長谷回到這張桌子,徐天眼看著田丹被長谷和便衣領出去,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想起身追上去,卻被便衣死死按住。侍者小心將八寶糕托盤端上來,盤子裡有一把切糕的刀,忐忑退下去。

徐天回頭盯著影佐,“你帶她去哪裡?”

“就在門口。”

“我還可以見到她?”

“可以。”

“那我走瞭。”

徐天作勢起身,影佐按住他的手臂,“坐下。這麼容易就走嗎?如果從前我們不是朋友,一年前你就已經死瞭,哪裡還用這麼囉唆。”

“……該解釋該問的你都滿意瞭。”

“其實隻要你幫我來做事,幫大日本帝國做事,一切都順理成章瞭,我們之間再沒有猜疑隔閡。把你放到市井裡,我難免心裡不安,你也提心吊膽過不好日子。”

“如果可以,我還是去過提心吊膽的日子,日本國的事做不瞭。”

“那樣我隨時還會找你的。”

“……我有什麼辦法?過一天賺一天。”

徐天有些頹然。

“徐天,你在日本潦倒的時候,怎麼說我也對你有恩。中國人怎麼說的?一飯之恩終身報償,如果十年前的事你假裝忘瞭,那前幾天來替朋友求情,也忘瞭?”

“沒忘。”

“你說鐵林如果平安無事,會給我一個交代。我替他求情瞭,金老板和料嘯林都給我面子瞭,現在料嘯林一死,隻要我不找麻煩鐵林徹底平安。”

“十年前一飯之恩,放我朋友一馬,兩件事我都記著。”

“好,不肯來幫我做事,那現在我要你的交代。”

“……田丹在外面?”

“在。”

“你保證她是平安無事的?”

徐天再三確認,盯著影佐的眼睛看瞭一會兒,確定他不會再食言。影佐無所謂地說:“我沒必要傷她,你才是有價值有威脅的人。”

徐天脫瞭大衣,摘下圍巾,圍巾在手腕處緊緊打瞭個結,大衣搭在右臂,然後抓過托盤裡那把切糕刀,運氣努勁,卻又猶豫不決。

影佐十分驚訝,卻又想看看他接下來的舉動,“……要幹什麼?別忘瞭你暈血。”

徐天左手掌摁到凳子上,右手一刀將自己的小指切下,然後迅速用圍巾纏上左手,右臂將大衣抖到左臂,繞瞭兩圈再將左手裹牢,左手處理停當,徐天再拈起凳子上切下的小指,示意給影佐。

冷汗瞬間就在徐天的額頭上滿佈,疼痛自左手蔓延到全身,他艱難地開口:“我給你交代,謝謝你放過我和田丹還有我媽,就算是暫時的,也謝謝,從前的事我們兩清。”

“不錯……這樣就看不到血。”

“大衣是黑的,浸透瞭也不顯紅色,再說我是紅色盲,撐到醫院之前還不會暈。”

“比十年前有血性瞭。”

徐天笑容苦澀,“有血性我就不會向自己動刀子,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孝敬母親娶田丹為妻就是全部瞭,沒別的想法。我可以走嗎?”

又一陣疼痛席卷瞭徐天,影佐不說話瞭,徐天收起斷指,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書院裡熱鬧依舊,根本沒人察覺這桌發生的事情,更沒人知道這個面容清瘦、看著普通的青年男子剛剛在生死線上走過一遭。

影佐看著徐天消失在大門口,他用那把帶瞭些許血的刀在八寶糕上切瞭兩下,刀子變得光潔如常。徐天腳步踉蹌地從書院出來,不見田丹,他四下轉瞭一圈,急瞭,啞聲嘶喊:“田丹——!”

田丹坐在停在拐角處的車裡,從她的角度看不到書院大門,隻能看到車前的長谷和幾步之外在墻角守住的便衣。長谷吹瞭聲口哨,示意田丹就在自己右手邊的車裡,徐天朝兩個便衣走過去,一個便衣一拳打到他胃上,剛才的疼痛仍未退去,卻又受瞭一拳,徐天蜷著身體後退瞭幾步。他搖搖晃晃著再次向長谷走去,另一個便衣飛起一腳將他踹倒在地。田丹隻能看見長谷嗜血的興奮,卻看不到正在她幾步開外的徐天。

影佐和便衣從書院走出來,徐天弓著身回頭,看著影佐,影佐向長谷揮瞭揮手。

徐天跌跌撞撞地走到車邊,一把拉開車門,死死抓住田丹的手,徐天額頭上冷汗涔涔,嘴唇煞白,撫著田丹的頭發喃喃道:“沒事瞭,我們走。”

田丹被他捏得生疼卻掙脫不開,徐天就這樣拉著田丹消失在影佐視線裡。徐天一路抓著田丹的手,走得很快,田丹幾乎跟不上,他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腳步漸漸慢下來。田丹挽住他的胳膊,看著他的面無血色很驚慌,“大衣穿起來。”

“不冷。”

田丹渾身還哆嗦著,“我冷……”

“別怕。”

田丹眼中噙淚,“我怕再也看不見你,其他的我都不怕。”

“不怕他們?”

“不怕,我恨。”

徐天看著圍巾上滲出的血跡,他眼前一黑,掙紮著走到河邊護欄上靠著,猶自堅持著,“你和影佐怎麼說?”

“你要我說的,去年11月15號我們在四川路碰見,你來天興聽評彈,我托你回傢看爸爸。”

徐天欣慰地看著田丹,“你記性真好。”

徐天低著頭,看見血從大衣擺一滴一滴下來,滴在路面上,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為什麼一個人去找影佐?”

“昨天下午料嘯林說查出我是共產黨。”

“你是?”

徐天咬著下唇,迫使自己清醒,“……不是。傢裡有你和姆媽,走投無路我隻好去找影佐,以免連累你們兩個。”

田丹的淚奔湧而下,“你這個人!你一聲不吭不準備回來瞭!”

徐天笑著將她的眼淚抹去,“老天長眼,料嘯林竟然死瞭,看樣子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影佐。”

“說不定你是想多瞭……可能他根本沒查到啥。”

徐天的身體來回晃著,“他查到一些影佐不知道的,是我運氣好。”

田丹慌忙扶著他,“怎麼瞭?”

“沒事我頭暈……”

“前幾天叫我搬走,就是因為這個?”

“……就算這關我過瞭,以後也過不去。”

田丹拉住徐天斷指的左手,眼神驚恐卻篤定,一字一句地說:“你聽好,日本人是我的仇人,不管以後怎樣,我哪裡也不去,同福裡是我的傢,我是你的人。”

因為停下來,血從大衣擺滴到地上越匯越多,徐天徹底暈瞭,身子搖搖晃晃,眼神飄忽,聽見田丹的聲音好似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聽到瞭嗎?”

徐天喃喃地說:“聽到,同福裡是我的傢,我是你的人……”

田丹破涕為笑,“你又糊塗。”

話音未落,徐天雙腳一軟坐到地上,田丹這才看到血,繼而發現大衣和裡面的圍巾都是血。

田丹掩住嘴失聲喊道:“哪裡來的血!徐天?”

徐天勉強擠出一個笑安慰田丹,“沒出息透瞭,見到血就暈……”

徐天連疼帶暈徹底歇菜,他軟在路邊,看田丹跑到街心來回呼喊招車。徐天靠在欄桿上,心裡一松,頓時沒瞭知覺。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