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柳如絲在臺上唱著一首哀婉的歌,目光不復當初明麗飛揚,帶瞭些許淒婉哀楚,金爺站在二樓辦公室的大玻璃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柳如絲,嘴角笑意鬼祟。

小白相站在他身後五步之外回話:“金爺,白老板說你如果有空,明天中午好到滬西找他。”

金爺離開大玻璃,轉到大班椅前坐下,“我跑去找他?”

“我說瞭金爺在這邊有事。”

金爺眉梢微動,“他怎麼說?”

“白老板也說有應酬,上回他跑來,金爺跑一趟也沒啥。”

“……是沒啥,誰叫他有貨。”

“白老板還說,金爺要帶好鈔票,不然去也就是喝喝酒白去。”

一直在邊上的金剛悶聲插話,“我給他帶一把刀去。”

“一車煙土,二百包,算算要多少?”

“兩個仙樂斯抵出去也不夠。”

金剛苦著臉說:“哥,有那麼多錢還買他的貨做啥,一輩子夠花瞭。”

“你永遠不曉得啥叫發財。”

“我們已經發財瞭。”

金爺點上一支雪茄,卻不急著吸,任由雪茄白白燃著,他看著那縷白煙,定定地說:“發財先要有靠山,原來我以為老料是靠山,現在日本人是我們靠山曉得!滬西牌照在這裡,今天晚上正好到那邊看看,這個錢湊也要湊出來,一年翻個五六倍也不止。”

金剛驚得掉瞭下巴,“五六倍?”

金爺睨他一眼,“穩賺不賠!”

“那也要把錢湊出來再說,是,小白相?”

金剛同小白相道。小白相縮瞭縮脖子,訕笑著推辭,“金哥這種事我不好插話。”

“為啥?”

“你和爺是兄弟,我是做事的,裡外要分清。”

金爺沉聲喚:“小白相。”

“金爺。”

“滬西煙館開起來,歸你管,金剛在租界這邊管賭檔。”

“我正好懶得跑。”

金剛嘿嘿地搓瞭搓手。

小白相欣喜若狂,連連道:“隻要金爺相信,我一定把事做好!”

金爺擺瞭擺手,聽見樓下一曲終瞭,起身往化妝間去。柳如絲正在卸妝,看見金爺進來,手一滯,復又忙自己的,金爺笑著站在她背後,看著鏡子裡的柳如絲,“……想想還是錢要緊。”

柳如絲不作聲,透過鏡子看著身後的金爺,金爺笑得陰森,“料定你不舍得,現在知道配不上鐵林瞭吧?”

柳如絲收拾好東西,起身就走,金爺也不攔她,懶散地說:“明天叫金剛來接你。”

柳如絲驀然回頭,柳眉一挑,“幹嗎?”

“到滬西陪一個朋友喝酒談買賣。”

“我不想去。”

“大傢是股東,不好這麼不講道理的,算求你好不好?很重要的朋友,我幫過你,你也幫我一次,怎麼說你也是上海有名頭的歌星,幫忙撐撐場面。”

柳如絲沒想到他這樣好聲好氣地同自己商量,也軟瞭語氣,“……幾點?”

金爺復又邪笑著,“鐵林約你幾點?”

柳如絲眼睛一瞪,“幾點!”

金爺笑著,“十一點鐘。”

柳如絲瞟他一眼,徑自出門。

徐媽媽已經睡下,徐天回屋鎖好房門,從床下拉出背包,他先小心地把炸藥拿出來放入紙盒推回去,然後將那一堆舊貨倒在床上。徐天打開那隻田魯寧的金懷表,仔細卸取機芯,金表隻剩一個殼和殼上的發條鈕以及金鏈子。他在表殼吻合面上瞭一層膠,讓兩瓣表殼晾著,然後取出那枚表店買回來的,在密封玻璃器皿裝著的發條,再拿出從藥店弄來的一小瓶硫酸以及防腐註射器。

徐天將小瓶子裡的硫酸倒進註射器,又打開那隻扁圓形玻璃器皿的封口,取出發條,將註射器裡的硫酸註入小小的玻璃器皿。他拿過金懷表殼,在裡面墊瞭一層絨佈,將滿是硫酸的扁圓玻璃器皿小心放到表殼裡,大小正好,再小心將玻璃器皿的封口對準發條鈕的內端,頂住。然後他粘合上金表,從外面上看,這是一隻正常的懷表,徐天十分小心地試瞭試發條鈕的緊度……

徐天拖出紙盒,這回他將八音盒、炸藥、雷管放到瞭桌子上……

田丹終於利用鏡子解開瞭繩子,她活動著手腕,到門邊去聽外面的動靜。田丹觀察瞭一下,房間有門有窗,但是窗戶比較高,她嘗試踩椅子上去,夠不著。田丹想瞭想,隻能把椅子擱在桌子上,她小心翼翼地搬動著,試圖不發出太大的聲響,終於吃力笨拙地將自己掛到窗框上面,她掙紮著往外挪動,竭力翻出後窗,弄出瞭不小的動靜。

田丹趕緊縮著頭趴瞭一會兒,認為並沒驚動什麼,開始貓腰沿著房頂往外走,走瞭一半,她想起瞭下午被劉唐扔出去的戒指,又返回去低頭尋找。

在樓外警戒的日本憲兵看到瞭房頂的人,奇怪地看瞭半晌,一個憲兵認出瞭她就是今天早上被帶回來的那個女人,他拿起電話打給影佐辦公室。另一個憲兵將探照燈射過去,田丹俯下身子躲閃,縮在一處暗影裡,過瞭好半天都沒動靜,她認為沒事瞭,看到瞭燈光范圍裡一處亮光,是她的訂婚戒指。

田丹待燈光過去,回去欣喜地撿起,套入手指,然後她開始心驚膽戰地穿房過脊。崗哨上那兩個憲兵索性探照燈也不打瞭,心驚膽戰看田丹的動作。

田丹小心翼翼找好落腳處,最後一步卻怎麼也找不到地方踩,下面黑乎乎的。一束探照燈光過來,田丹總算是看清下面的情況,她跳瞭下來,探照燈跟著她到院子中間,她周圍一圈日本憲兵。田丹頓時亂瞭陣腳,影佐從憲兵後面走出來,盯著田丹,似笑非笑,“你要去哪?”

田丹心裡一涼,大著膽子回視他,“……回傢。”

“不用回傢瞭。”

田丹臟兮兮的樣子,一臉果決,“我要回傢。”

影佐問他身側的劉唐怎麼辦,劉唐盯著田丹又戴回手指的訂婚戒指恨極瞭,“帶回房間裡!”

憲兵將田丹帶走,影佐揮揮手驅散院子裡的人,然後看著劉唐,“這麼漂亮一個女人交給你,竟然讓她跑?”

劉唐又氣又怒,渾身發抖,“影佐先生,不是……”

影佐看瞭他一會兒,不屑地說:“你為什麼發抖?”

“沒有。”

“是怕我責怪沒有看好她,還是怕剛才她會死在這裡?”

“……都有。”

“你真喜歡這個女人?”

“她本來就是我的。”

影佐咂瞭咂嘴,遺憾地說:“可現在跟瞭徐天。”

劉唐對徐天已經是恨之入骨,眼中狠戾頓現,“徐天離死不遠瞭。”

影佐輕輕地搖瞭搖頭,“我不喜歡你這麼說,他比你強,他有多強知道嗎?”

劉唐沒想到影佐會如此評價徐天,驚愕地抬頭,“……我不曉得。”

“可惜,他如果能像你一樣早早站在大日本帝國這邊,這些事都不會發生,田丹也不會在這個地方。”

“我和影佐先生是一個立場的。”

“你的意思是,現在田丹也不應該在這裡?”

“本來想把她弄到我住的地方……”

影佐看著劉唐,又生出瞭一個主意,“……不如你和她結婚。”

劉唐愣著,顯然這是他沒想過的,影佐率先邁開步子往樓裡走,“我們去看看她是不是你的人。”

田丹又被送回瞭先前的房間,她坐在椅子裡頭發散亂狼狽不堪,一張臉黑黑白白,偏偏神情凜然,屋裡有兩個日本憲兵看著。影佐和劉唐開門進來,影佐盯著田丹看瞭一會兒,用指腹推瞭推眼鏡,“……本來是要來看你的,今天比較忙。”

田丹不理他,盯著劉唐,“劉唐。”

劉唐不作聲,影佐興趣盎然地也看向劉唐,“田小姐叫你。”

田丹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如果你還有良知,就殺瞭他。”

“為什麼?噢,你父母。如果這個男人殺我,你就會嫁給他,會嗎?”

影佐說著話拿過憲兵腰裡的槍,上膛遞給劉唐,劉唐兩股戰戰地直往後縮。

影佐喝道:“拿住,你真差,不是要她嗎?她叫你殺我!”

槍到劉唐手裡連握都不敢握,掉在地板上,他又撿起來去還給憲兵。

影佐鄙夷地看瞭劉唐一眼令他出去,劉唐和憲兵都離開房間。

田丹看著劉唐的背影,冷笑一聲,影佐笑得詭異,“……看到瞭田小姐?劉唐不敢,我要說的是,徐天親眼看見你的父母死,他也不敢殺我,何必非要和他在一起?徐天是共產黨,知道嗎?”

“……我不知道。”

“跟他在一起沒有未來,連下個月的日子都看不見。”

“你總抓住他不放,他到底做什麼瞭!”

“你真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麼!”

田丹嘶聲看著他。

影佐背著手在屋裡踱著,“也難怪,你不過是女人,他做什麼我告訴你:殺瞭我的前任武藤一郎,殺瞭我的朋友法租界總華捕料嘯林,殺瞭我的部下長谷,之前還送給過我一顆子彈。”

田丹心中大震,她終於知道瞭徐天為什麼一直擔驚受怕,原來都是為瞭自己……她突然對自己痛恨起來,如果不是她剛愎自用,如果不是一心想要報仇,徐天根本不會被拉到這渾水中來,現在徐天為瞭替自己收拾殘局,生命岌岌可危……田丹現在追悔莫及,一顆心如墜谷底,手腳漸漸冰涼,渾身隱隱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相信?”

田丹喃喃自語,眼淚順著腮邊滑落,“……不是他做的,不是……”

影佐盯著田丹,饒有興致地問:“那還會是誰?我讓他找去瞭,三天,今天是第一天。”

“他找不到你要的人。”

田丹絕望瞭,她用手捂著臉,哀哀地流著淚。

“那就是他,他把自己送過來。”

“他不會來……”

“你是他的性命,刀山火海他也來。”

田丹徹底崩潰,她不顧一切地想往外沖,被影佐輕而易舉擒住雙手摁回椅子上,“……登個報怎麼樣?”

田丹心緒紛雜,懵懵懂懂看著影佐,“明天見報,田丹小姐和劉唐先生結婚公告。”

田丹茫然地看著影佐,影佐笑如鬼魅,“沒別的意思,劉唐是朋友,我有必要照顧他的情緒,同時我也想讓徐天再難受一些。”

田丹從腳趾一直慢慢涼到瞭頭頂,她反而平靜下來,深深地閉瞭閉眼睛,徐天深邃目光定格心底,恐懼和驚慌漸漸被驅散,田丹在心裡默默盤算著,想著如何能將自己困在這裡的消息送出去。

影佐和劉唐一起回到影佐的辦公室,王擎漢已經在那裡等瞭很久。影佐主張明日將劉唐田丹結婚的消息登報,並讓王擎漢出面訂婚宴。

王擎漢對這件事顯然不太有興趣,卻又不敢公然違逆影佐的意思,影佐的目的他一時也是無法想清楚,隻好糊裡糊塗地應下,影佐又讓劉唐去找方長青套套話,試圖瞭解徐天身上的一些蛛絲馬跡。

一切都佈置停當,山本將車胎痕跡照片放到桌上,上面是歡哥的照片,他和幾個搬運工靠著車吃飯的照片,“這輛車的車胎跡與貝當路小倉庫門口的吻合度百分之九十。”

“車主?”

“三個搬運工合夥買車,接送貨搬運零活。”

“固定貨主?”

“四五傢,三角地菜場是其中一傢。”

影佐冷笑著,與徐天的較量讓他隱隱有些興奮。山本詢問是否抓捕徐天搜索菜場,影佐的眼神在鏡片之後閃爍著,“徐天等於已經抓捕,我要看他能給我帶來什麼,包括藏在菜場裡的藥誰來拿,運到什麼地方,誰接手。”

山本領命悄然合門出去,影佐將燈關上,一個人坐在黑暗之中,窗外月光明亮,直直地落在影佐身上。他的身上漸漸散發出死亡的氣息,猶如一個手持鐮刀的死神,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身處殺局之中……

距離約定之日愈來愈近,鐵林似乎都能聞見空氣中的血腥之氣,他一大早就騎車往同福裡去,經過裡弄口那兩個便衣,他停住車上下肆意打量。

兩個便衣走開,鐵林才繼續往裡,他咣咣咣地敲門,徐媽媽隔著門問:“誰?”

“我,鐵林。”

徐媽媽這才抽瞭門閂打開司必靈鎖,滿臉疲憊,鐵林進瞭屋子到處看,“天哥呢?”

徐媽媽指瞭指徐天的房間,啞聲道:“在房裡。”

“……傢裡這麼亂!”

“找東西……”

鐵林見到的徐媽媽從來都是打扮得一絲不茍,表情從容淡定,從未有過現下的空茫倉皇。鐵林低聲安慰著:“徐姆媽,我嫂子過幾天就回來瞭,小事情不要急。”

徐媽媽嘆口氣,“過幾天回來?去房裡吧……我都曉得瞭。”

鐵林垂下眼睛,敲瞭敲徐天的門,徐天將正在組裝的東西收起來開門。鐵林進瞭房間也不關門,隻一雙眼睛盯著徐天,“到捕房叫我說瞎話,我問你為啥,你說回頭講,我不來你準備啥辰光同我講?”

徐天關上門,“……沒想好怎麼跟你講。”

“弄堂有兩個日本便衣。”

“曉得。”

“菜場上班不去瞭?”

“不去瞭。”

徐天疲態盡顯,靠在椅子上,淡淡地蹙著眉頭,眼下泛著青。

“田丹到底怎麼回事?天哥,我沒見你這麼愁的時候。”

“……劉唐把田丹弄走瞭。”

“曉得,弄走以後呢?”

“影佐要我用三天時間把殺武藤一郎、料嘯林和長谷的人找到,他再把田丹放回來。”

“……誰是武藤一郎?”

“一個日本人。”

“你答應影佐瞭?”

“隻有答應。”

鐵林急急地道:“三天時間到哪裡找?做這種事的人不是共產黨就是國民黨……”

徐天緩緩搖頭,將臉埋進手掌裡,佝著背,“到第三天我自己過去,影佐認定我就是那個人。”

“你是啊?”

鐵林徹底聽混亂瞭,徐天的聲音發悶,“就算是瞭,這樣田丹能回來。”

鐵林直著嗓子嚷嚷:“你瘋掉瞭你!”

“影佐逼的,沒辦法,但田丹回來以後要你幫忙……”

“還幫啥?把自己交出去,嫂子回來有什麼用!日本人欺負到傢瞭,這裡是租界!一年前我就不應該把影佐和長谷放掉,就地正法沒今天這些事。”

“巡捕抓人,當局判罪,你的原則。”

“……我讓大頭他們找嫂子去瞭,找到我帶人接回來。”

“田丹肯定在虹口憲兵司令部,不要去。”

“怕他們?租界的人憑啥抓!”

“鐵林……”

徐天抬起頭來,淡淡開口,“千萬不要壞事,你再出事,我就亂瞭。”

“不會壞事,我出事也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誰管你。”

“這話現在要我對你說!”

“我能管好自己,隻是沒百分之百把握,倒是你以後千萬要多一根筋。”

“怎麼說到我瞭?”

“三天後我是肯定要到日本人手裡去的,出不出得來不曉得,我把之前同你講過的話索性講明,你一定要相信。金爺不是朋友,放長谷到大三元那天晚上,他是要殺你的。”

鐵林聞言笑瞭,看著徐天嚴肅的樣子又覺得不該笑,他低著頭看著鞋尖,“……我不信。”

“我打電話求瞭影佐,金爺才收手,鐵林,我為什麼要騙你?”

徐天正色看著鐵林,鐵林對上他的眼神,笑臉漸漸冷下來,換上瞭震驚的樣子。

“金爺不夠十惡不赦,但是沒有原則、兩面三刀。出賣朋友他也不情願,但錢數足夠危及自身,稍微想一想就做瞭。”

鐵林喃喃自語,一張面孔失落悵惘,“我不信……”

“你的原則是義氣正直,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金爺的原則隻有利益,這樣的人可以利用,但你和他在一起,你一定是被利用的那個。”

桌上的舊八音盒響起來,徐天過去撥停,“我要出去一趟。”

“……讓我做點啥。”

“把弄堂口那兩個便衣弄開。”

“還有呢?做啥都行,我不想三天以後看不到你。”

“還有要你做的,晚一點告訴你。”

鐵林二話不說扭頭出去,騎車路過同福裡,那兩個便衣還在那裡晃悠。鐵林沒理他們,騎出去到街面上,吹響警笛,應聲跑過來三個安南巡警,鐵林神色傲然,“把那邊兩個日本赤佬抓回去。”

巡警猶豫著,鐵林見狀大聲斥道:“在馬路上瞎逛嚇人,關一天!”

巡警們向便衣跑去圍住,將兩個便衣帶走。

徐天從房間裡出來,穿戴整齊,“姆媽,我出去一趟。”

徐媽媽從雜亂的物件裡掙紮起身,“同鐵林吵起來瞭?”

徐天趕緊扶她一把,“沒有,你找啥?”

徐媽媽六神無主地看著徐天,“我想想要帶啥,日本人啥辰光走?”

一時間徐天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能敷衍地應著:“啊?噢,可能不會太快。”

徐媽媽小聲地自言自語:“那一兩年是回不來瞭……房子出租已經托給小翠瞭?”

“還沒有說,我都會弄好的。”

徐媽媽嘆息一聲,“連門我都不敢出,隔壁鄰居問起來都不曉得怎麼講。”

徐天再出門時,留心瞭一下巷子口,兩個日本便衣已經不見,大頭騎車急急過來,“徐先生!鐵公子沒在你傢?”

“走瞭。”

“嫂子打聽出來瞭。”

“……在哪裡?”

“虹口憲兵司令部,我回捕房報告。”

“不要同他講瞭。”

鐵林性子急躁,若是知道田丹下落難免不會沖動行事,可是大頭已經把自行車急匆匆蹬走,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徐天的囑咐。

兩輛小車停在亨得利鐘表店門口,先下來幾個便衣,王擎漢後下來,先是左右看瞭看,才進入鐘表店。

遠處街口停著輛黃包車,方長青在車上,王擎漢從鐘表店出來,一行人離開。方長青催黃包車小跑跟上去,他突然看到從街面另一頭拐過來的徐天。車在跑,方長青扭頭拼命看,他看見徐天進瞭鐘表店。

兩輛車到達一座建築前,王擎漢下車,劉唐從建築裡迎出來,王擎漢與他說話,劉唐直點頭,王擎漢進入建築。劉唐欲上小車,忽然看見瞭方長青。劉唐歪著頭看瞭片刻,“方長青!長青兄!”

方長青本欲低頭而過,隻有佯裝剛剛聽到,不明所以的樣子,劉唐手裡拿著一張報紙走上來,“我是劉唐。”

“……劉唐?”

方長青假裝茫然著,劉唐一頓足,大聲道,“劉唐啊!假裝不認識。”

方長青恍然,假裝熱絡,“噢,你回來瞭!”

“剛回來不久,本來這幾天就要去找你。”

“有事?”

“田丹,我走後田丹到你店裡做事瞭吧?”

“是。”

劉唐將手裡的報紙遞給方長青,“看看。”

方長青在報紙上看到瞭劉唐和田丹的結婚聲明,劉唐頗高興地念給方長青聽,“……劉唐先生與田丹女士在滬聲明結合,攜手共奠事業之基,共享人生之味。敬告親友,並謝掛念,宴席儀式另柬。”

方長青搞不清狀況瞭,昨日徐天還來過自己店裡,今天怎麼田丹就要跟劉唐結婚瞭……劉唐把報紙塞到方長青手裡,“報紙給你瞭,當作請柬,晚上來找你敘敘舊。”

方長青隨聲應和:“好好,知道在哪裡嗎?”

“維爾蒙路,開六七年瞭我不曉得?”

劉唐向方長青擺擺手鉆入小車離開,方長青怔愣在原地,低頭再看報紙,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徐天低頭看櫃臺裡的表,櫃臺盡頭,他看見王擎漢剛剛送進來的懷表。店員將懷表放到一個店裡的專用盒子內,盒上貼瞭一個標簽,老板絮絮叨叨地埋怨著:“有身份脾氣大,飛天本事三四天換隻發條也換不好,拆拆都要大半天,裝裝一兩天,調校三天,好表會用不曉得名堂……”

徐天順手將櫃上一隻專用盒子和標簽抓過來,老板抬眼看他,“……先生買手表?”

“看看。”

老板仔細端詳他,突然記起瞭他,“先生來過。”

“是來過,不舍得花鈔票。”

徐天說著走出去。

山本和一個便衣躲過人群摸到冷庫附近,待工人過去,開始查看堆在外面的貨物,都不是藥品。

冷庫的門打開,馮大姐看著貨單出來,山本伏在箱子後面讓過馮大姐,進入冷庫。

山本在冷庫裡找到瞭那批貨,他撕開其中一個箱子封口證實瞭裡面的藥品,正是那批盤尼西林,他又原樣將箱子封回去。離開冷庫時,他被柳條箱掛掉瞭一粒衣服扣子。

鐵林從同福裡出來,騎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很鬱悶,沿著街道兜兜轉轉,不知怎麼的一抬頭就到瞭柳如絲住的那條街,他索性悶著頭往前騎,見到金爺的車停在門口,他猛地捏住車閘。

金剛打開車門下來同他打招呼,鐵林沉著臉不吭聲,柳如絲打扮得珠光寶氣開門出來,看見鐵林也愣瞭愣。

“到哪裡去?”

金剛看看柳如絲又看看鐵林,“滬西。”

鐵林的眼神落在柳如絲身上,眼中悲傷憤怒兼而有之,“做啥?”

“八仙樓吃飯喝酒談生意。”

“我沒問你。”

柳如絲也定定地看著鐵林,她看懂瞭鐵林的心緒,即將解脫的欣喜此時隻化作悵惘無助,“……金剛都說瞭。”

“這打扮和前幾天完全兩個人。”

柳如絲竭力不讓自己去聽鐵林語中的譏諷意思,看向別處的目光盡是脆弱,“要出門見人……”

鐵林想同她笑一笑,試圖牽一牽嘴角卻是不能,“見誰啊?”

金剛在一邊催促著兩個人,“金哥在八仙樓等,鐵公子你要沒啥說的,我早點送柳小姐過去。”

“我沒啥說的,柳小姐有說的嗎?”

“你來找她,反倒要她說。”

金剛嘟嘟囔囔的。

“你給我閉嘴!”

柳如絲眼中迷茫化作繾綣,她試圖挽回些什麼,柔聲道:“……等等我,完事就回來。”

“在哪裡等,傢門口,你當我啥人?”

鐵林掉轉車頭,晃悠悠騎走。柳如絲柔腸百轉地站在車邊,看著鐵林遠去的背影,塗著蔻丹的手指紮在手心,落下淺月似的痕跡。她本想著過瞭今日就拋下一切隨鐵林離開,刀山火海抑或是天涯海角,隻要同他一起,怎樣都是甘之如飴。她知道鐵林是誤會瞭,可為什麼臉上突然冰冰涼涼的……

柳如絲抬頭抹去眼淚,將眼底情緒小心藏好,揚著下巴,依舊是那個傲氣冷艷的柳如絲,她鉆進金剛替她打開的車門,車子朝八仙樓駛去。

八仙樓的包間裡有穿軍裝的日軍佐級軍官,有日本商人,還有一個看著面目兇狠的綠林人物。這些人對白老板都很客氣,金爺坐在桌邊,屏聲靜氣像個小癟三。

白老板一反常態地客氣著,“吃東西金老板。”

金爺點頭哈腰,朝白老板躬著身子,“一點也不餓。”

“不要客氣。”

金爺眼睛掃過桌上諸人,“白老板真有路子,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金老板也是有頭有臉的。”

金爺連連謙虛著,“不敢,開個夜總會做點小生意。”

那個日軍軍官叫著要大傢喝酒,金爺搶先便喝得一幹二凈,朝各位亮著杯子底,“……開心開心!”

“不是柳小姐要來嗎?”

白老板貌似無意地問道,金爺臉上堆笑,“馬上到。”

“女人一到就更開心瞭。”

金爺看著手表暗暗焦急,以為柳如絲又臨時撂挑子讓他難堪,白老板看起來心情很好,張羅著,“趕快談談我們的生意,不要耽誤工夫。”

“都準備好瞭,這是滬西的煙館牌照,弄得好還有第二張第三張。”

金爺將從影佐那兒拿到的牌照遞給白老板,白老板細細地看著,驗證無誤方說:“金老板這麼有辦法!”

“各人有各人的路子,不敢在白老板前面拔頭寸。”

“還是五百?”

“頭一次少一點,一車兩百包。”

“錢帶來瞭?”

金爺拍拍門,小白相走進來放下一隻箱子出去,“我全部傢底都在瞭。”

白老板眼睛微瞇,斂著笑意,似有震怒之勢,“……不要開玩笑,二百包這點錢?”

金爺取出一份文件遞給白老板,白老板沉著臉不理會,金爺趕緊解釋:“仙樂斯夜總會百分百股份押給你,貨銷出去啥辰光給足鈔票,白老板啥辰光再把仙樂斯還給我。”

白老板冷笑著看著金爺,“我要夜總會幹啥!”

“我手裡要再有傢當不拿出來,出門讓人一槍打死!二百包對白老板說是小生意,對我是大生意,白老板給兄弟一個面子,兄弟開個頭,以後都好說瞭。”

白老板挪開身子,擺瞭擺手,“喝酒喝酒,不談瞭,夜總會值多少錢,給你二百包跑瞭怎麼辦?”

金爺兩下為難,低聲求著:“兄弟好容易在上海灘混出點樣子,死也要死在這裡的。”

金剛領著柳如絲順樓道往裡走,沿途有穿著和服的女人從房裡出來,房裡叫聲連天亂七八糟。柳如絲的感覺愈發不好,她停下身子蹙著眉尖,“我不想去瞭。”

“啥叫不想,到都到瞭。”

小白相走出來,將柳如絲引到包間門口,殷勤地替柳如絲拉開門,柳如絲進來看到桌上眾人便愣住瞭。

白老板率先開口:“……柳小姐?”

金爺見狀趕緊招呼:“過來過來,坐到白老板旁邊。”

柳如絲僵著,金爺眼睛裡閃過兇光,柳如絲硬著頭皮過去坐下。白老板眼神肆無忌憚地在她周身掃著,“早就聽到仙樂斯的柳小姐歌唱得好人漂亮,今天見到瞭!”

“敬白老板一杯酒。”

金爺看著柳如絲一臉怔愣,十分焦急。

白老板擺瞭擺手,示意她先敬其餘三人,“敬山形大佐,豹哥,胡先生。”

柳如絲連續給自己倒滿三杯,一一敬過去,“敬三位!”

白老板故意沉聲問:“還有我呢!”

柳如絲又倒瞭一大杯,白老板開心瞭,“爽快,哪兒人?”

“東北。”

白老板朗聲笑著,“叫白哥,白哥也東北的。”

柳如絲捏住杯頸同白老板面前酒杯一碰,杯盞聲音清脆好聽,“白哥!”

旋即抬手喝盡杯中之酒,白老板抬著眉毛看她,笑得慨然,替自己斟酒,“這次你一杯,白哥三杯!”

金爺在邊上松瞭口氣。

鐵林從柳如絲那兒離開,無處可去,隻能回到巡捕房,大頭正焦急得六神無主,趕緊跑過來,“鐵公子,查到田丹小姐在哪裡瞭。”

鐵林心裡窩著火,“哪?”

“黃包車一直拉到虹口憲兵司令部門口。”

鐵林心頭之火愈發盛瞭,“劉唐帶她進去的?”

“是。”

“跟我一起去虹口。”

大頭滿面憂思,“鐵公子,那裡是日本人的地盤。”

鐵林回頭吼道:“哪裡是日本人的地盤?都是中國人的地盤!我嫂子住在租界我管的地盤,弄回來!”

大頭苦著一張臉看他,“鐵公子……”

鐵林眼睛一瞪,“不想去?”

大頭無奈,扣上帽子,大聲呼喚麻桿,三人騎車往虹口方向狂奔。

徐天回到同福裡,在街角看到等候的方長青。徐天已經無暇同他寒暄,開門見山:“我知道你看見我去亨得利鐘表店,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謝謝,我麻煩已經夠多瞭。”

方長青展開手裡的報紙,徐天看到劉唐和田丹的結婚公告,蒙瞭。

“……你知道?”

徐天定瞭定神,緘默許久,“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田丹心裡比我還要難受。”

“劉唐今天晚上可能會找我,我側面問問他內情。”

“你側面問他如何接近王擎漢吧,那是你的事,田丹是我的事。”

徐天說罷返身往來的方向疾行。

白老板已經喝多瞭酒,面色潮紅,手在柳如絲身上亂放,柳如絲也沒躲,僵硬地挺著脊背,眼神空茫。

金爺小心地試探著,“白哥,我們的生意……”

“我和柳妹妹想說點體己話行不行?”

白老板的眼睛裡俱是柳如絲,金爺弱聲道:“那是你們兩個人自己的事。”

白老板眼中興奮之色毫不掩飾,“行不行啊妹妹?不在這裡說,咱們換間房。”

柳如絲銀牙緊咬,笑容慘然,“……行。”

“豹哥,仙樂斯夜總會咱們倆每人百之五十股份!”

豹哥正同日本軍官竊竊私語,聞言也不回頭,隨口答道:“隨便。”

“我的百分之五十送給我妹妹。”

金爺瞟瞭柳如絲一眼,他許諾的百分之五十股份果然是假的,柳如絲盯著金爺,眼中隱隱有怒火,金爺在她的眼神下藏無可藏,隻能看向別處。白老板將那份文件拿過來扔給豹哥,“金老板,兩百包叫你下面人明天晚上到白渡橋拉貨。”

“……白哥,仙樂斯隻是押給你,貨銷起來鈔票就付上瞭,最多按時間算利息。”

白老板正在興頭上,哪裡管得瞭這些細枝末節,“怎麼辦都成,別拉到貨說沒有瞭,那十個仙樂斯也沒用,你不是說死也要死在上海嗎?”

金爺臉色不太好看,小聲說:“怎麼會,都是為發財。”

白老板理也不理他,定定地看著柳如絲,“妹妹,我們找個地方說體己話。”

柳如絲已經心如死灰,霍然站起出去,白老板笑著跟金爺說笑:“你看,她比我還心急。”

柳如絲站在隔壁的包間裡,腦海中的思緒紛至沓來,卻都是有關於鐵林的。鐵林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樣子,鐵林看著自己唱歌的樣子,鐵林擋在自己身前的樣子,鐵林剛才驚怒失望的樣子……看來自己還是太過天真,金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放過自己,柳如絲眼睜睜地看著白老板晃悠悠進來,她壯著膽子開口:“白老板……”

“怎麼叫白老板,多見外。”

柳如絲聲音微顫,笑容淒楚,“白哥,我知道走也沒用,我就是一個唱歌的。”

“你是我妹妹。”

柳如絲把心一橫,索性不留後路,“讓我回去好不好,我有喜歡的男人。”

“說什麼呢!”

“我有男人,我特別喜歡他,本來我就覺得配不上……要真的一點都配不上瞭,活著就沒啥意思瞭。”

柳如絲字字真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白老板撫掌笑瞭,“誰啊!不會是金老板吧?”

“不是老板,他就是一個小巡捕。”

“傻啊妹妹,哥說話算數,真把仙樂斯百分之五十股份給你,比唱歌強多瞭。”

柳如絲身體一抖,淚如雨下,“我不唱瞭……”

“……哭瞭?”

柳如絲淚如泉湧,眼神渙散,“我他媽傻透瞭,這世上本來就沒啥是我的,上輩子積德好容易撈著個小巡捕,還想要那些虛的……”

“啥是虛的?”

“除瞭我的男人啥都是虛的。”

白老板完全意興闌珊瞭,“姓金的把仙樂斯全部押給我瞭,我不在乎這點傢當。”

“知道。”

“明天晚上拉走二百包叫人搶瞭才好呢!我弄死他,仙樂斯你當傢。”

柳如絲毫不猶豫地拒絕瞭,白老板訝異地看著她,“在自己的夜總會唱歌多好。”

柳如絲下巴微抬,雖然淚珠還掛在臉上,仍舊是平時的堅定果決,字字擲地有聲:“我不唱瞭。”

白老板笑起來,“……還真有骨氣,連磕碰都不打,我要不讓你走呢?”

柳如絲沒說話,她又慌瞭,白老板拍拍柳如絲的臉,“走吧妹,別讓我再看見。九一八,大傢都是亡國奴。”

白老板離開,屋裡剩下柳如絲一人,半晌,她才邁開步子。

鐵林不緊不慢蹬著車,大頭麻桿虛得很,“鐵公子這片不是我們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憲兵司令部瞭。”

一輛小車掠過他們三人,鐵林看見車裡坐著影佐,影佐也看見瞭鐵林,鐵林加快車速跟上去。

大頭暗道不好,“要出大事,麻桿回去告訴總捕房。”

影佐的車在門口停下來,他看著後視鏡裡鐵林騎上來,鐵林將車停在車邊,用手指敲車玻璃窗,影佐降下車窗,鐵林的語氣很不耐煩,“我嫂子田丹在裡面?”

“在。”

“我來帶她走。”

影佐陰鷙目光在他周身繞瞭一圈,向衛兵擺擺手,鐵林支好自行車,跟在小車後面進去,大頭一個人騎過來,停在馬路對面,抻著脖子往這邊看。

鐵林晃進憲兵司令部,被帶進瞭一個道場似的地方,周圍是一些值勤閑聊的日本兵和浪人,看著這個奇怪的人,三三兩兩圍過來。影佐隨後推門進來,同那些日本浪人道:“這個人抓過兩次長谷川雄,長谷的拳腳不是他對手。”

鐵林聽不懂日語,大聲喝道:“說什麼呢!田丹呢?”

從道場的大窗戶就能看到田丹住的那個房間,影佐指瞭指田丹的窗戶,鐵林濃眉一挑,“我上去,還是你帶她下來。”

“我為什麼要讓你帶走田丹?”

“我懷疑一個叫劉唐的人,非法綁架我轄下居民藏匿於此。”

“不算藏匿,我讓劉唐把田小姐弄來的。”

鐵林沒想到他會這樣冠冕堂皇的無恥,咬牙切齒恨恨道:“……影佐,有種把我也關起來不放,要麼把人帶下來。”

“人不會給你,這裡不是法租界,把你關起來,公董局也不管。”

影佐搖著頭笑著,越來越多的日本人圍過來。

“我是租界巡長,到這裡帶人!你們在中國的地盤上隨便抓人,沒有道理王法瞭?”

鐵林被他這句話激得已經失去理智,猶如困獸般嘶吼。

“在中國的地盤上,現在我們是道理王法。”

影佐輕描淡寫地說,鐵林走近他,馬上就被山本隔開,“……聽清爽,你逼得我天哥都快沒活路瞭,他那脾氣還是想前想後,我進來就啥也不想,今天大不瞭拼命,能活著回去大不瞭這身制服不要瞭。”

影佐喉中發出呵呵的笑聲,“很好,從這裡到那間房不太遠,自己過去。”

鐵林邁步,有日本憲兵拔刀掏槍,被影佐制止,“正好可以教訓你。”

鐵林脫瞭外衣,往地上一擲,活動著著肩背手指。還未等鐵林準備好,已經有一個浪人率先撲上來,鐵林抬腿猛然踢向他的上腹,那人已是飛瞭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其餘人見狀,反應過來,一起沖到鐵林面前。

徐天氣喘籲籲地趕到憲兵司令部,大頭趕緊跑過來,像是見到瞭救星一樣,“徐先生來瞭,鐵公子一個人進去瞭!”

“快回去通知公董局。”

“麻桿已經去瞭。”

徐天神色無比焦灼,說話間就要往裡闖,被憲兵擋住,他朝憲兵飛速地用日語說:“我找影佐。”

憲兵進入亭子打電話,過瞭一會兒憲兵從亭子出來,示意不許他進,徐天索性推開憲兵往裡闖,憲兵再次阻擋,徐天簡單果斷地擊倒憲兵,站在一邊的大頭看呆瞭。憲兵掏槍上栓對著徐天,“再走就開槍!”

徐天絲毫不懼,凜凜然一步一步朝大門裡走,憲兵朝天開瞭一槍。

道場裡已經是一片哀鴻遍野,眾多浪人倒在地上,皆在哀嚎。影佐懶懶地雙臂環胸看著熱鬧,鐵林已是臉上青紅相加,衣衫破亂,眼睛血紅,仍在勉力支撐。一名被打急的憲兵掏出槍對準鐵林,槍聲一響,大傢都愣瞭片刻,有一半日本人往門口過去,打紅眼的鐵林愣瞭愣,反應過來發現自己並未中槍,他又怒吼著撲過去,日本兵節節後退,再次要舉槍。

徐天沖到門口,見道場裡已成瞭千鈞一發之勢,大聲喊著鐵林,鐵林身子頓住轉身看,是徐天,大駭。門衛憲兵追著徐天過來,舉槍便要射,影佐用日語喝止,憲兵退下。

徐天眼中淡然早已不見,壓抑著馬上就要噴薄而出的憤怒,“影佐,你交代的事,我正在辦,快有眉目瞭。”

“是嗎?”

“你瞭解我辦這種事的能力,三天一定把人交出來。”

“哪方面的人?”

“共產黨。”

“一個人?”

“一個支部。”

“……很好。”

“鐵林是我的好朋友,希望再看一次我的面子,不計較,讓他走。”

鐵林勃然大怒,“我以為你說什麼,他不計較我還計較呢!”

“鐵林!”

徐天看著鐵林的模樣,心中一揪,眼中痛意赫然,沉聲大喝道,“在人屋簷下要低頭。”

自從因為長谷和料嘯林拔槍相見之後,這是徐天第二次這樣斥鐵林。鐵林憤憤然,白凈的臉被怒意憋得通紅,扯著嗓子擲地有聲,眼中似有淚光閃爍,“誰傢的屋簷?這個院子從我爺爺那時候就有瞭,怎麼成日本人的屋簷瞭!”

徐天讓他說得微微一怔,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勞無功,徐天親手打破鐵林一直以來的堅持,心中更是痛如刀絞,嘴唇微顫,過瞭好半晌才緩瞭語氣,似是在央求他一樣,“……低一低頭,不會吃虧。”

“我心裡一股火從1937年他們打進來憋到今天,剛撒一半憋回去更加難受!”

鐵林又撲回去,好幾個打急的日本人都將子彈上瞭膛。

“影佐!我切掉這根手指,為保我的女人也為瞭保我朋友,女人你已經綁走瞭,鐵林如果死在這裡,你還想從我身上要到什麼?”

徐天見著鐵林不要命的樣子,也失去瞭往日的穩重內斂,朝影佐咆哮著。鐵林怔愣瞭,他心中一震,停下動作,難以置信地瞧著徐天的斷指。

影佐仍舊一副陰鷙樣子,“……也許同時讓你也死在這裡。”

“遲早的事,再等一天,我保證你得到驚喜。”

有憲兵跑過來向影佐報告:“法租界公董局電話,請我們放走麥蘭捕房巡長,法國人的車已經在司令部門口瞭。”

鐵林仍然看著徐天的手指,眼中憤怒褪去,隻留沉痛,“……天哥,手指什麼時候斷的?”

“大三元金爺要殺你的第二天。”

鐵林頹然瞭,“我欠你的……”

徐天松瞭一口氣,心中卻有難言的酸澀,“你欠我的,現在還,走,就還上,我沒你不行,今天上午說的忘瞭?”

影佐指著鐵林示意讓他離開,日本人圍著鐵林的圈子閃開一個口子,影佐死死盯著鐵林,“我會再找你。”

鐵林撿起自己的制服搭在肩膀上,往大門外走,路過影佐時怒瞪他一眼,咬牙切齒地說:“……你把我的話說瞭。”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