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和麻桿站在馬路對面看到一身狼狽的鐵林從憲兵司令部出來,門口停著一輛車和兩個法國警官,鐵林大搖大擺要上自己的自行車,卻被法警帶上瞭小車。
鐵林仍舊是慣常那副渾不吝的表情,示意大頭把自行車帶回去。大頭在馬路這邊揮瞭揮手,告訴他自己知道瞭。麻桿看著車子絕塵而去,嘴裡念叨著:“嘿,他這下倒坐上汽車瞭。”
大頭心有戚戚,“……這次鐵公子真的要倒黴。”
徐天目送鐵林離開司令部,轉頭對一直盯著自己的影佐問:“……田丹在哪裡?”
影佐指瞭指遠處的窗。
“讓我看看她。”
“先讓我聽聽你查到瞭什麼?”
“武藤脖子上有槍傷,公佈會解開紗佈,死於領口藥物過敏,殺手在元寶街西裝店事先安排瞭藥劑,料嘯林也是死於事先佈置……”
“我更感興趣的是你有沒有找到幹這些事的人。”
“……很快瞭。”
“不是你?”
“當然不是。”
“和去年從我眼皮底下運走兩船貨的是同一個人?”
“應該不是。”
“那個人也查到瞭?”
“三天我隻能幹一件事。”
“先查殺武藤、料嘯林的人?”
“還有長谷。”
影佐緘默瞭片刻,“……難道我真的看錯你瞭?”
徐天眼眸半合,喜怒莫辨,“從一開始就看錯瞭。”
“……讓鐵林走,你又欠我一個情。”
“無所謂,你說欠就欠。我不是為鐵林來的,我很忙,沒工夫知道他的動向。”
徐天看向影佐剛才指給他看的那扇窗戶,影佐註意到瞭他的動作,呵呵一笑,“就想來看田丹?我們之間的協議不是這樣的。”
“我們的協議不包括強迫她和劉唐結婚。”
影佐笑著看著徐天,“女人嫁給劉唐更好一些,你每一天都不太平,不適合成傢結婚。”
“那是你的角度,田丹覺得嫁給我很好。”
“……可以,但是時間不能太長。”
後窗已經釘死,田丹滿臉平靜坐在床邊怔愣地看從木條縫中被擠出的陽光,心中卻奔湧似海,摩挲指間那枚戒指顯露出她的不安。門口傳來腳步聲,門鎖轉動,然後她看到瞭笑嘻嘻的徐天。
田丹慢慢坐起來,臉上有瞭表情,飛奔到徐天懷裡,淚如雨下,“他們也把你抓來瞭?”
徐天臉上笑意輕松,如同往常一樣,“我自己來的。”
田丹從他懷裡掙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徐天邁前一步,田丹卻不斷後縮,臉上全是倉皇驚恐。徐天看著田丹蒼白的臉色心中揪痛,面上卻笑得更加溫和,“……我看到報紙,沒關系,曉得是假的,後天你就回傢。”
“我不回去,我要怎麼回傢?你來換我對嗎?影佐叫你找人,三天,找不到就你來我走,對嗎?”
田丹淚如泉湧,徐天柔聲安慰著她:“對,已經安排好瞭,鐵林送你和姆媽下船,有朋友接。”
“你呢?”
“我隨後。”
徐天的笑容一如往日般溫暖和煦,落在田丹眼裡卻全是殘酷,“我真傻,你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麼人,做瞭什麼事。”
“我知道……”
這一天一夜裡,田丹的心都在焦灼煎熬中度過,“沒想到那些事會連累到你,你對我這麼好,這麼老實……和姆媽走就好瞭,再不要管我。”
“胡說。”
“影佐要你找的人是我。”
“是我。”
“把自己送上門也救不瞭我,你根本不清楚怎麼回事!”
田丹淒然慘笑,徐天向田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就像當初她在西服店門口那樣,“……我清楚,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武藤盤尼西林過敏,第一次中槍傷瞭脖子,我用盤尼西林浸透他在元寶街西服店的第二件禮服,時間是他公佈會前一天,那天我在西服店量我的新西裝尺寸,西裝是你送的。料嘯林殺得也簡單,我沒有向同福裡鄰居要鞋膠和剃刀,也沒有把剃刀和金剛鉆裝到鞋底。事先劃瞭電線和玻璃樓板,我的同伴替我用兩粒臺球彈子從消防梯落下來砸破玻璃,混在客人裡走瞭,當然他也事先用藥物冰塊麻醉瞭料嘯林……還要我再講嗎?長谷在查武藤死因,西裝店有我做西服時登記的名字,我撕掉瞭有我名字的那頁,擰開廣告燈箱的螺絲。”
田丹的心猶如被猛錘擊下,一時間腦中轟鳴,隻聽得見自己喃喃自語:“……你到底是怎麼知道……”
“沒有多少時間,他們隨時會來喊我出去,你要聽好,我是老實人,但曾經不是普通人,這個世界天外有天,你做得很好……真的已經很好瞭,剩下的事交給我做瞭。”
徐天扶住田丹的肩膀,用眼神安撫著她。
“怎麼做?”
“聽我的話就是。”
田丹的眼淚再次控制不住,她泣不成聲地仰臉看著徐天,“事是我做的,後天你來認,我走?”
“是。”
徐天擔憂地看著田丹,眼中全是痛色,田丹不敢置信地盯著徐天,“然後你的朋友送我離開上海?”
“是。”
“你能保證脫身跟我一起走嗎?”
徐天猶豫瞭,生死懸於一線,他並不確保自己能安全脫身,卻會拼死保證田丹和姆媽安然離開,可是眼下這些話都不能告訴田丹,如果她知道瞭,一定不會讓自己這麼做……
徐天的怔忪表情都落在田丹眼裡,田丹的笑容愈發淒絕,“你瘋瞭,我有這麼好?不過是一年前偶然碰到,我什麼也沒為你做過,值得嗎?”
“為你做什麼都值得。”
徐天擁住田丹,卻被田丹推開。
“去年冬天我早點出發,或者快走幾步就好瞭,如果我們碰不到你會更好。”
門再度被打開,探視時間已經到瞭,徐天將田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輕聲而飛快地對田丹說:“我有安排,相信我。”
田丹猛然將自己投入徐天懷裡,依偎瞭一會兒,徐天緊緊地攬住她,用臉頰摩挲她的發頂,靠近她的耳邊,聲音細碎,“我答應過娶你,讓你平安。”
田丹放縱自己最後一次沉溺在徐天的眼睛裡,隨後慢慢掙脫瞭徐天的擁抱,她的雙眸決絕堅定,“……當一場好夢,忘掉我,各走各的路。”
徐天怔住瞭,田丹輕輕將徐天推出去,房門旋即關閉上鎖。房間裡面的田丹頹然坐倒,她坐在地上雙臂環膝,腦中空白一片,卻有無數情緒紛亂而過,無論如何,她不能讓徐天替她赴死,她是他的命,他也是她的命。田丹心意已決,緩緩擦去淚痕,半晌,摘瞭手上的訂婚戒指。她將戒指舉在光下看,寶石折射出幻麗色彩,好像夢中光景。夢中光景,真的好像是一場夢境,夢醒瞭,人總是要散的。
徐天亦在門口怔愣瞭片刻,田丹反應完全在他預料之中。不管她願意或者不願意,他都必須要將田丹送走,隻不過,剛才看到田丹,她又瘦瞭……徐天回瞭回神,被兩名憲兵一前一後夾著送出來,徐天環視四周,院子裡有軍火堆在各處。徐天的手插入大衣襟,他的手在衣襟裡擰緊一個裝置的發條,他停在一排迫擊炮邊,揚臉問道:“二位送我出去?”
“是。”
“影佐沒有話要對我說瞭?”
兩名憲兵對視瞭一眼,一名憲兵進崗樓去拿起電話,徐天微展袖口,襟內的裝置滑入迫擊炮筒。
山本來報,告訴影佐那批藥確實在三角地菜場冷庫,影佐接起電話將徐天放走,放下電話他的笑意愈發志得意滿,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天,藥在冷庫,女人在這裡,我看他怎麼做。”
崗樓裡那名憲兵放下電話揮瞭揮手,徐天再回望瞭一眼那扇窗走出去。
大頭、麻桿兩人等在總捕房前,大頭扶著兩輛自行車,鐵林晃出來,兩人迎上去。
大頭看著鐵林的樣子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礙,嘿嘿笑著,“鐵公子橫掃虹口日本憲兵司令部,毫發不傷又回來瞭!”
麻桿摸瞭摸後腦勺,跟在鐵林後面,“沒,沒啥事體吧?”
“我像有事的嗎!車。”
大頭遞過車子,鐵林騎上去就走。麻桿用手捅瞭捅大頭,“走,回捕房。”
大頭看看鐵林晃晃悠悠騎車遠去的身影,想瞭想往總捕房走,“……我到裡面問問。”
柳如絲從八仙樓出來,滿心歡喜,先去瞭鐵傢卻沒找到鐵林,隻能往巡捕房去,鐵林也不在捕房,柳如絲隻能等在門口。
鐵林騎車回來,連看也沒有看柳如絲一眼,徑直走進捕房。柳如絲跟著進來,看鐵林脫瞭衣服,摘下帽子,解瞭腰間的鑰匙。柳如絲看鐵林渾身帶傷,心中驟然酸澀,小心翼翼地問:“……打架瞭?跟誰?”
鐵林將一切收拾停當,看也不看柳如絲一眼,抬腿就往外走。柳如絲眼眶發酸,軟聲喚著鐵林的名字一路追出來,鐵林已經跨上自行車,柳如絲站在樓梯上大聲喊著“鐵林——!”
鐵林卻置若罔聞地騎車離開。
鐵林回到傢,一言不發,悶聲喝瞭一肚子涼水,老鐵拄著拐杖出來,“鐵林啊,柳小姐來過,”
老鐵看著鐵林的傷,嚇瞭一跳,“……這是怎麼弄的!”
鐵林臉上還有血,不耐煩地轉頭看著老鐵,“啥?”
老鐵指瞭指他的臉,“血,嘴角也青瞭。”
鐵林照著鏡子擦瞭,輕描淡寫地說:“到虹口打瞭一場憋氣架,沒打完,再找機會。”
“虹口啥地方?”
“憲兵司令部。”
老鐵傻瞭,“……兒子,你是一定要跟日本人過不去?”
“是日本人跟我過不去。”
老鐵坐倒在椅子上,“禍水又來瞭……”
“這次禍水到底,脫那身皮回傢。”
鐵林把杯子往桌上一扔,滴溜溜地打瞭幾個轉之後停在桌上。老鐵不敢置信地看著鐵林,鐵林嘆瞭一聲坐在老鐵身邊,“爸,我對不起你,你想我升官光宗耀祖,我也喜歡做巡捕,但天哥說得對,這世道靠法律正義沒戲唱,我給租界當巡捕,租界公董局也看日本人臉色,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薪水拿,街上抓兩個小偷還要問問和日本人有沒有關系,日本人到租界抓個人開開槍放放火,我們碰到就是禍水,躲開還有日子過,這種巡捕當不當都一樣。”
“……又撤職瞭?”
老鐵目光發直,鐵林大聲道:“怎麼聽不清楚,開除!日本人照會公董局總捕房,當不成巡捕瞭。”
老鐵半晌沒吭聲,鐵林緩瞭語氣,“巡捕不當我也是你兒子。”
“是,是兒子,可你爸爸爺爺都是巡捕。”
鐵林心中仍是憤憤不平,“你們那時候上海有上海道臺府,外面是中國人自己的,現在租界外面都是膏藥旗。”
“巡捕不做以後做啥……”
“……當兵。”
老鐵差點又被他氣死,嘴唇顫動著說不出話來,鐵林自顧自地說:“跟日本人做對頭的兵,啥兵都行。”
“你要鐵傢絕後是!”
老鐵氣得臉孔發白,柳如絲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鐵林!”
鐵林變得愈發煩躁,“不要開門,她進來,我就走。”
“……剛剛把我說情願,好像要討老婆過太平日子,這下巡捕沒瞭,女人也不要?”
老鐵看著鐵林,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柳如絲還在外面拍著門板,“你自行車在外面,開門!”
鐵林一言不發進自己房,“咣”
的一聲甩上門。柳如絲索性在鐵傢門口坐下,一邊卸耳環、戒指,掏鏡子擦去口紅,濃妝不再,一張素凈又略顯憔悴的臉露出來,整張面孔白凈如瓷,她靜靜地坐在那兒,猶如易碎的瓷雕。柳如絲的心裡現在有一千個懊悔一萬個抱歉,卻都哽在喉嚨裡無處訴說,她想找鐵林解釋清楚這一切,她相信鐵林聽瞭她的緣由一定會理解自己,可是無論怎麼拍門都無人應答,柳如絲復又坐下。她眼眶紅紅的,卻極力忍住,這樣一個貴婦打扮的漂亮女人坐在鐵傢石階上,往來人無不側目。
柳如絲就怔愣地坐在臺階上,不知過瞭多久,背後開門,柳如絲抹瞭下眼睛站起來。
老鐵看著柳如絲的樣子,駭瞭一跳,“……他不見你,你先回去吧。”
“我有話跟他說。”
“他現在啥話都不願聽。”
“不願聽也要聽。”
柳如絲心裡又氣又急,說話也沖瞭不少。
“怎麼不講道理?”
老鐵更是鬧心,兩人一時間僵持住瞭。
柳如絲高聲喚著鐵林,老鐵擋著門,神色頹敗,“鐵伯好話跟你說,先回去,我兒子活到二十多歲,今天他心裡最難過。”
柳如絲沒話瞭,老鐵輕輕關上門,“回去啊!”
柳如絲眼淚叭叭落下來,慢慢離開。
徐天心裡縱是對田丹牽掛,卻不能放任自己在這樣的情緒裡太久。他將這份焦灼不安牢牢鎖在心底,去菜場冷庫察看那批藥。幾個搬運工過來同徐天打招呼,徐天安排他們明天晚上將這批貨出庫,“單子我簽好字瞭。”
“幾點鐘?”
“大傢辛苦一點,九點出庫後門上車算加班,搬到車上就不要管瞭。”
“曉得瞭。”
幾個搬運工離去,徐天關冷庫門,準備離開,在門邊地上看見山本的那粒扣子。扣子……一顆來歷不明的扣子,徐天極力回憶這顆扣子從哪裡而來,對策已經展開,半點差錯都會危及到姆媽和田丹的性命,即使是一粒灰塵不在本來該在的位置,徐天也要調整規劃。
徐天回到辦公室坐下,看著手裡那枚扣子若有所思。馮大姐進來,看見徐天,誇張地說:“喲,看到你好像隔世見過一樣。”
徐天把紐扣放好,笑得溫和,“不過是兩三天沒來。”
“我跟老板說你發燒感冒休息幾天,我是小組長,同我請過假瞭。”
“謝謝馮大姐。”
“整個菜場都叫我馮小姐,就你叫我馮大姐。”
馮大姐在他對面坐下,扶瞭扶眼鏡,嗔怪地說。“馮……姐,”
徐天的話在舌頭上滾瞭一下又囫圇吞下,“你到底會不會看相?”
“你說呢?”
“會。”
“看過的人自己心裡有數,其實回回都準。”
“麻煩最後給我看一次,有啥講啥,不要光講好聽的。”
徐天朝她伸出手,馮大姐看到他小指的包紮,“哎呀”
瞭一聲,“……手指頭疼不疼?”
“不太疼。”
馮大姐小心地將他的手扳過來,“手相男左女右。地紋主生命,從食指下面走金星丘繞大拇指,你命旺長壽。人紋主聰明智慧,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往月丘走,你人聰明,往後碰到事也有辦法過得去。天紋主感情婚姻,從小指頭下邊往食指方向走,走到食指縫婚姻美滿白頭到老。”
徐天順著馮大姐的話,一直在檢查自己的左手掌,他抬起頭,有些困惑,“……看手相我樣樣都還好。”
“婚姻不好。”
馮大姐篤定地說。
“原來你說好的。”
“天紋線小指開始走,小指頭從根子上就斷瞭,走出來的線都是虛的,竹籃打水一場空。”
聽瞭這話,徐天心裡一突,“……馮大姐你看相真的準不準?”
“不是同你講瞭,看過的人自己心裡有數,回回都是準的。”
“明天往後我請長假。”
馮大姐眉尖一蹙,“又要請假,請多長?”
“要多長有多長……”
徐天一時間突然有些失落,馮大姐還不依不饒地問:“那是多長?”
“……以後有機會回來看你。”
馮大姐被徐天語氣中的寥落驚住瞭,徐天抿瞭抿嘴,往常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剛剛看到今天菜場有新鮮小黃魚。”
馮大姐舒瞭口氣,下意識地回答道:“有……”
徐天鄭重又仿若無事地同馮大姐告瞭別,用網兜提著一些小菜和一條黃魚,在路上他再次拿出那枚扣子看,突然回憶起那天清晨他奔跑回同福裡,山本在同福裡車前攔住他,將他推入車裡時,徐天身子一半在車內,山本的衣襟在他眼前,有一粒扣子松瞭。
那粒扣子與徐天手裡這枚一樣。徐天眉頭一跳,心知自己放在冷庫的藥大概已經被影佐知曉,他又握住瞭自己的把柄,徐天暗暗嘆瞭一聲,旋即朝菜場邊的一傢走去,瀏覽架子上的記事本冊子。
徐天讓老板把所有的紅色冊子都拿出來,老板取出瞭三四本,徐天挑瞭一本硬殼、很厚,並且封面繃瞭一根松緊帶的。徐天掰開松緊帶,打開冊子反復看著,同時在心裡估算著厚度,“對不起,這本是紅色的嗎?”
“你自己不會看?”
“我色盲,分不清紅顏色。”
“那多麻煩,換一本其他顏色的好瞭。”
徐天付錢,輕聲笑著,“我喜歡紅色。”
老板嘀咕著把錢收下,“分不清還喜歡……”
大頭把兩個日本便衣放出來,麻桿拿著簿子讓倆人簽字,兩個便衣理也不理奔出去瞭。
“大頭,字也不簽人放出去,鐵公子回來要罵人咯!”
大頭在一邊嘬著牙花子,“我為鐵公子好,上午這兩個抓進來叫關一天,差不多一天到瞭,不要麻煩上面再加麻煩。”
“不是說鐵公子都要開除瞭?”
大頭故作神秘地湊到麻桿身邊,“……你猜猜麥蘭捕房以後是從上面再派一個巡長,還是提拔一個?”
“現在鐵公子還是巡長,誰曉得你問的準不準。”
麻桿搖瞭搖頭忙別的去瞭。
徐天提著菜和魚,到瞭聖約翰小學,老向不在,徐天隻能托吳媽轉告明天晚上暫時不出貨,徐天回到同福裡,那兩個便衣又在裡弄口瞭。
徐天往傢門口去,小翠站在傢門口欲言又止,“徐先生……”
徐天頷首招呼著,小翠的樣子讓他覺得奇怪,再往前走碰到老馬,老馬也怪,再往前走陸寶榮也目光閃爍的。
徐天看瞭看裡弄兩端,“……寶榮叔,啥事體?”
陸寶榮把一張報紙遞給徐天,是田丹和劉唐的結婚啟事,“報紙上的田丹是田小姐?”
徐天眼眸一垂,面如沉水,“……是。”
小翠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想來想去隻能說:“不要難過哦。”
老馬兀自小聲說:“也太快瞭。”
徐天擰著眉頭看著陸寶榮,“姆媽看到報紙瞭?”
“徐姆媽看不懂報紙,我們不敢同她講。”
“不過也太快瞭。”
“幫幫忙收起來,謝謝。”
陸寶榮眨瞭眨眼睛,指指徐傢,“不是,仙樂斯頭牌在你傢,老馬說太快瞭是這個意思?”
老馬還在嘟囔著:“這也太快瞭……”
徐天進瞭傢門看見柳如絲坐在堂屋裡,柳如絲站起來,有些無措,“徐先生,我問到同福裡你傢來的,對不起。”
“沒關系……”
柳如絲的脆弱不加掩飾,她看著徐天,眼中哀傷,“你一定要幫我見鐵林。”
徐天看瞭姆媽一眼,“鐵林人在哪裡?”
“在傢,不見人。”
徐天知道鐵林一定是因為下午虹口的事情別扭著,鬧不好已經被總捕房撤瞭職,他忖瞭片刻,“……柳小姐先回去,我還要給姆媽做飯,等你也吃過飯再出來到弄堂口等我,我同你一起找鐵林好?”
柳如絲心中稍定,臉色微霽,“謝謝,”
又向徐媽媽躬瞭躬身,“打擾瞭徐伯母。”
徐媽媽替她拉開門,語中亦是憂慮,“不客氣。”
弄堂裡的人看柳如絲急促而不失裊娜地走出去,老馬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陸寶榮也扶著眼鏡探頭探腦地看,“平時走路也像唱歌一樣。”
小翠打瞭陸寶榮一下,撇瞭撇嘴,“你們曉得啥?同田小姐比差多瞭。”
徐媽媽看著柳如絲出門去,轉到徐天身邊,“晚上真要幫她找鐵林?”
徐天收拾著帶回來的菜,“鐵林今天為田丹闖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去瞭。”
徐媽媽大驚失色,“你怎麼曉得?”
徐天抓住魚放到盆裡往後天井去,“我也去瞭。”
徐媽媽跟著兒子過來,徐天嘆瞭一聲,“……他跟日本人在院子裡拼命,幸虧我趕到,不然說不定死在那裡。姆媽,剪刀。”
徐媽媽遞過剪刀,徐天按住魚,嘴裡還說著話,“後來公董局派法警把他保回去,我還沒見到他先回來燒菜,聽柳小姐說在傢裡那還好一點……”
那條魚在徐天手底下亂蹦,徐媽媽擔憂地看著徐天,“……這種要死要活的事,現在說起來傢常便飯一樣。”
“幫忙把魚摁牢。”
徐媽媽幫著他摁著魚,“介是要去看看鐵林咯,都為田丹拼性命去……”
“我看到田丹瞭。”
“看到瞭!她好?”
徐天將其中過往略作不提,隻輕描淡寫地說:“蠻好,同她講瞭幾句話,要沒啥意外,後天就回傢。”
徐媽媽憂慮的臉終於有瞭一絲笑意,“真的?那個日本影子肯放她回來?”
“放。”
“那我們三個馬上走還是再留幾天?說不定慢慢日本人想想也算瞭,我們自傢過自傢的日子。”
徐天握著剪刀,閉眼吸氣,徐媽媽訝異地看他,“……你要殺魚啊?”
徐天穩瞭穩心神,“我試試。”
“要見血咯!”
徐天運瞭半天氣,最終還是放棄瞭,“算瞭……你殺好我來做。”
徐天逃離後天井,徐媽媽嘆著氣,抄起剪刀。
長青藥店已經關門下班,方嫂看著那份結婚啟事長籲短嘆,方長青斂瞭袍子坐在她身邊,猜測著,“也可能是劉唐自己登的。”
“徐天說田丹被劉唐弄走瞭?”
“是。”
“我們幫幫她。”
“怎麼幫?先想想怎麼完成任務,劉唐晚上要來找我,如果能通過他見到王擎漢就好瞭。”
“劉唐會不會對你我起疑心?他現在給日汪做事,是漢奸。”
“他是白相人,隻要過好日子有奶便是娘,對我們起疑心還沒長那種腦袋。再說他在上海見到我們的時候,已經有長青藥店瞭。要說大傢的底子,我們比他還要幹凈。”
“他的老師王擎漢可不一般,老牌中統,現在又叛變跑到76號。”
“……所以要除掉!”
“想好瞭怎麼做?”
“不想瞭,最直接的方法,隻要能接近。”
方嫂擔憂地看著方長青,突然店門拍響,方長青開門一看是劉唐站在門口,方長青有點錯愕,“真來瞭?”
“這種事情還有假話,出去一年上海老朋友沒幾個瞭,請你們出去吃吃飯談談天。”
“進來坐。”
劉唐往裡邁瞭一步,又捂著鼻子出來,“哎喲味道太重,我到外面等,快點啊,有小車。”
“哎,那我們換身衣服。”
方長青臉上堆著笑,劉唐退出去,“田丹在這裡做瞭一年多?”
“是。”
“還能幹?”
劉唐好像田丹傢人一樣的語氣詢問著她的情況,方嫂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瞭,“……她本來就是藥劑師,好多事幸虧她。”
“我同她要結婚瞭曉得?等下慢慢說,快點啊!”
徐傢母子倆在吃飯,徐天仔細地吃著魚肉,徐媽媽挑出魚刺,將魚肉放到兒子碗裡。徐媽媽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隻能憂心地看著徐天,徐天倒是神色如常,他不時看看手表。
兩輛黃包車已經停在同福裡弄口,柳如絲坐在其中一輛上,也在看表。徐天將新買來的紅冊子扔到床上,再從枕頭下取出原來那本紅冊子,披大衣走出裡弄,柳如絲指瞭指旁邊那輛空車,“那輛是你的。”
徐天猶豫著,“我走就好瞭。”
“包車。”
徐天依言上車,兩輛車跑起來,黑暗裡那兩個便衣也跟上。
劉唐同方氏夫婦坐在餐廳包廂裡,侍者將菜端上來,劉唐用筷子點著,“糖醋小排骨嘗嘗,從前這傢店小排骨最地道,每天晚上百樂門白相好瞭專門坐黃包車來吃。”
“很貴吧?”
“不貴,吃得起。”
“你吃得起,我們做小生意這種地方根本不會來。”
“反正我請客。”
方嫂貌似無意地問:“田丹知道以前你每天去百樂門。”
“她知道不知道都一樣。”
“怎麼一回來就結婚呢?”
劉唐頓瞭頓,避重就輕,“……老師和日本人做主,我也無所謂。”
“田丹和同福裡的房東徐先生本來訂婚瞭。”
“你們也曉得?”
“自從她父母沒瞭之後,一直在店裡工作怎麼會不知道?我們倆還算是她半個娘傢人,前一陣剛剛請假也說要結婚,沒想到是要和你結瞭。”
“田丹願意嗎?”
“人都在我那裡,還會不願意!”
“那到時候我們要出面的。”
方嫂跟方長青對視瞭一眼。
“出面?”
“你老師給你做主,我們給她做主,兩邊坐下來吃個飯才正式。”
方長青接著方嫂的話說。
“也對啊!省得好像我不講道理。”
“我們也好久沒見到田丹瞭,挺想她的。”
劉唐嘴中應著。待到醉醺醺地出來時,已經是夜半人稀。方嫂同方長青沿著長街慢慢走著,天空已呈深藍色,不遠處的百樂門燈光閃爍,將頭頂的深夜映得鋥亮,一派繁華平和底下卻不知道這片天空下潛伏著什麼樣的危機,更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片天空會被血色染紅。
柳如絲站在鐵傢的裡弄口,她隱在黑暗裡,忐忑地看著裡弄內徐天在鐵傢門口說話,過瞭一會兒鐵傢關瞭門,徐天出來朝他搖瞭搖頭,“不在傢。”
柳如絲篤定地說:“他在。”
“鐵叔不會騙我,一個人騎車出去瞭。”
“我真就納悶瞭,平時那麼爽快的人,不過看到我上金剛的車去陪姓金的談生意,還至於連面都不見瞭?”
“鐵叔說他出去喝酒,我大概知道什麼地方。”
“還一個人喝酒?”
“他做不成巡捕瞭。”
柳如絲驚呆瞭,徐天看瞭柳如絲一眼,慢吞吞地朝街上走,“下午他跑到虹口日本憲兵司令部,一個人打十幾個日本兵,能活著回來就不錯。”
柳如絲頓時淚盈滿眶,“為啥?……為我?”
徐天坐上車,輕輕地嘆瞭一口氣,“為我。”
柳如絲又驚呆瞭,一時瞠目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趕緊上車。徐天一路將她帶到瞭之前同鐵林來過的路邊檔口,鐵林果然一個人在喝酒。兩輛黃包車停過來,徐天和柳如絲下車,鐵林瞟瞭一眼,顧自吃喝,徐天坐到鐵林邊上,柳如絲也跟著坐下。
鐵林掀瞭掀眼皮,“你們倆怎麼跑到一起。”
“找你。”
“吃過飯瞭?”
“在傢剛吃過。”
“那喝一杯。”
徐天搖頭,鐵林撇瞭撇嘴,不高興地說,“從我認識你起一杯都勸不動,今天日子特別喝一杯,就一杯。”
“我有很多事要做,以後喝。”
“我們兩個還有以後?”
鐵林目光灼灼,在黑夜裡看上去就像兩枚星星,徐天啞然失笑,“當然有。”
鐵林喚來小二,“再拿一個空杯子。”
“說瞭我不喝。”
徐天皺瞭皺眉頭。
“我女人喝。”
鐵林把杯子頓在柳如絲面前,柳如絲抿瞭抿嘴,在嘴邊轉悠一天的話都吞瞭回去。鐵林給柳如絲斟瞭滿杯,語氣閑閑的,好像剛才那個給柳如絲臉色看的並不是他一樣,“喊半天聽到瞭,我心裡煩,怕看到你沒好臉色,你沒啥要緊事吧?”
柳如絲利索地一杯喝下,滿腹愁緒化作一腔柔情,“現在沒事瞭。”
鐵林咧瞭咧嘴,看著徐天,帶著一點揚揚得意地說:“看到沒有,我女人爽快。”
“真把我當你女人瞭?”
柳如絲美目含嗔,鐵林低頭倒酒,小聲嘀咕著:“反正我是這麼樣想的,你不願意我也沒辦法。”
“那白天看見我,拉著個臉跑什麼?”
鐵林的臉又拉下來瞭,“都把你當我女人瞭,打扮成那個樣子出門做啥?”
柳如絲委屈嗔道:“姓金的在八仙樓買煙土,非要我陪酒。”
鐵林瞥她一眼,“……和金哥喝得爽快?”
徐天抿著嘴笑著看這兩個人一來二去,一天的焦灼不安稍稍平復,他偏坐瞭身體,蹺著二郎腿,拿過鐵林面前的筷子倒著使,一顆一顆地夾著花生米往嘴裡送。
“他爽快瞭,明天晚上二百包煙土到手,我心裡惦記著你一點也不爽快。”
鐵林瞪瞭她一眼,見自己的筷子被徐天拿走,自然而然地用柳如絲的筷子吃著涼菜,“以後不許再同別人喝酒。”
柳如絲笑得燦然明麗,讓人感覺眼前光亮驟盛,“在八仙樓,我就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的。”
“……現在告訴你為什麼看見你上金哥的車我不高興,天哥說他為瞭錢想殺我,我想不通。”
柳如絲聞言漸漸肅瞭面色,驚愕地看著徐天,徐天卻面色不改,自顧自地吃花生米出神,鐵林不停地嘆息著,“……剛才我一個人在這裡想,我爸爸一輩子一個插香的兄弟,我也結義一個哥哥,他們兩個人都要殺我,沒這麼巧的事情。不是不相信你天哥,這世上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料嘯林殺我有道理,他跟日本人一路,我專門跟日本人過不去。金哥殺我為啥?為錢,總不會錢比我還要緊,他肯定有別的原因,我準備在這裡吃完找他問問。”
徐天驀然出聲:“要是我就不問瞭。”
“問清楚心裡舒服,不然以後都不知道他還是不是我哥哥。”
“……讓他去問問也好,正好我也把我的東西拿回來。”
柳如絲心疼地看著鐵林,鐵林看著她,“你拿啥東西?”
“仙樂斯化妝間還有首飾,值點錢,天哥說你做不成巡捕瞭,以後過窮日子沒準派上用場。”
“……歌也不唱瞭?”
“鐵伯不喜歡,不唱瞭。”
鐵林嘿嘿一笑,“今天真是大日子,我巡捕做到頭,你歌女做到頭。”
柳如絲也笑瞭,舉起杯子同鐵林碰瞭一下,“咱們喝一個。”
徐天皺著眉頭,“……總捕房公文出來瞭?”
鐵林慨然仰頭喝下滿杯水酒,“沒那麼快,明天到捕房我照樣還是巡長。”
“鐵林,我連累你瞭。”
徐天十分歉然,鐵林不在乎地揮瞭揮手,“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日本人又不是你招來的。這世道做巡捕要告訴自己最兇最壞的一種人叫作日本人,這種人不能動,隻好動動小偷小摸,還有啥意思?倒不如脫掉這身皮,以後看不順眼想打就打,沒人管得到……”
鐵林眼風一掃,看到一直跟著徐天的兩個便衣,“喂!那裡有兩個,早上剛剛抓進去,怎麼出來瞭?”
鐵林不忘喝盡杯中酒,然後朝暗處的兩個便衣過去。
徐天也起身,看著柳如絲追隨過去的眼神滿是憂心,溫言笑著安慰她:“放心,沒事的。”
“我從來沒有這麼放心過,今天以後全踏實瞭,他殘瞭我伺候,他坐牢我送飯,他活蹦亂跳我享福。”
“我替鐵林謝謝你。”
“照顧你兄弟去吧,他插香拜把子的應該是你。”
“剛才說明天晚上金哥接二百包煙土?在哪裡接?”
“……白渡橋。”
徐天頷首,默默記下,朝鐵林走去,鐵林已經扭住其中一個便衣的手腕,另一個便衣趕過來掏出槍對著鐵林,鐵林壓根不放在眼裡,不屑一顧地笑笑,“……曉得我是啥人,拿槍對牢我?”
鐵林手裡的便衣掙紮著喊著日本話,另一個便衣依言就要扣動扳機,徐天從後過來,迅速捏握槍身,一秒之內那支槍拆卸成三個部分,便衣手裡隻剩個槍把,然後被徐天反掌擊暈。鐵林目瞪口呆,徐天到跟前再利索地打暈鐵林手裡的便衣,鐵林眨瞭眨眼睛,瞠目結舌,“天哥……手腳也這麼厲害!”
“找繩子綁上。”
徐天淡淡地道。鐵林從路邊抽瞭根繩子,徐天利索地捆上兩人,撿起地上的手槍零件,一一塞回到便衣懷內。
“明天是最後一天,後天一早我到虹口,你後天下午一點鐘到憲兵司令部門口接田丹,接到同福裡馬上和我姆媽一起送走。”
“後天下午一點,到憲兵司令部門口接嫂子?”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真的能接到?”
“反正我隻有靠你瞭。”
“包在我身上,送到哪裡?”
“我走動不方便,明天到同福裡來告訴你。帶個大一點的皮箱過來,見到姆媽開心一點,我沒把事情都同她講。”
兩個人往路邊檔口走,鐵林聽著徐天交代後事一般,頗不是滋味,“你真要把自己交給影佐?”
徐天淡淡地說:“不然田丹回不來。”
“那你呢?”
徐天望著夜色,嘆息瞭一聲,“……開戰瞭。”
“我也開戰!送走嫂子和姆媽,我要做啥?”
鐵林急急地問。
徐天輕輕笑瞭,睨他一眼,“要和柳如絲好好過日子。”
“當不成巡捕,以後也沒太平日子,影佐不會放過我。”
“影佐活不長。”
“……殺影佐?”
鐵林肅然起敬地看著徐天,徐天揚瞭揚嘴角,在鐵林看來卻是酸澀難當,“隻要田丹和姆媽走掉,我還怕啥?”
“天哥,你如果活不成,嫂子和姆媽我怎麼送得走?”
“送的時候告訴她們我在船上,到船上告訴我馬上到,開船告訴我一定去找她們。”
“哪句是實話!”
“……柳如絲在那裡等你。”
徐天指瞭指路邊檔口,柳如絲一個人坐在四方桌前,不住地往這邊看著,鐵林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見柳如絲依依神色,眼裡也帶著些暖意,鐵林轉向徐天,喉中一哽,“天哥?”
徐天推瞭他一把,“有話明天再說,快去。”
徐天走瞭幾步又停下來,“……如果一定要找金哥,話說一半就好瞭,你和他本來是兩條道上的人,他走黑道你做巡捕,難為自己難為他都沒意思。”
“……曉得瞭。”
鐵林一步三回頭地走回來,倒光瓶中殘酒,喊過小二結賬,柳如絲自然地掏出精致的坤包付錢,鐵林看著她付錢的動作自嘲地笑笑,“……你挺背時,正好趕上我最倒黴的時候,往後說不定還要出事。”
柳如絲數著錢,笑著睨他,“不嫌我妨你背運就行。”
“討你做老婆像做夢一樣。”
“明天找個神像拜拜,夢就成真瞭。”
“……再過幾天。”
鐵林有些感慨。
“為啥?”
“不知道有沒有命娶。”
柳如絲看著他半晌,神色從擔憂變成堅定,“……我不勸你縮頭,我喜歡你就是不縮頭的脾氣,但要答應,啥時候都記得我在等你。”
“記牢瞭。”
“還去仙樂斯嗎?”
“……明天到你傢,我陪你去拿東西。”
“不找姓金的瞭?”
“碰到就說說,碰不到再說……”
徐天告別鐵林和柳如絲,再度來到聖約翰小學,吳媽在門口看到徐天,她轉身開門領徐天進去。老向正負手站在窗口,他轉身看徐天,徐天開門見山地說:“我放在菜場的藥可能被發現瞭。”
“……你確定?”
“不確定,有點疑心。”
“那晚一點再看看情況。”
“我沒時間瞭。”
“怎麼沒時間?”
徐天並不接老向的話茬兒,顧自說道:“如果疑心正確,發現藥的人是影佐,藥品對他來說不重要,他想看藥出庫,查到運藥和接藥的人。”
“那算瞭,反正我這次來已經籌到不少藥品。”
“不行!這批藥田魯寧先生死前交代的,運不出去我沒法做人,再說我也不想輸給影佐,他要出一年前那口氣,這一年多我也憋瞭一肚火。”
“怎麼運?”
“明天晚上仙樂斯的金老板在白渡橋接一批煙土,煙土車從白渡橋無論去滬西還是法租界,都要經過三番街那條泥路……”
“等等,你怎麼知道黑道運煙土?”
“買煙土的姓金,這批藥還是他從總捕房倉庫弄出來的,我想他把藥弄出來就是為瞭告訴影佐,藥在總捕房我沒辦法動,弄出來給我,影佐才好張網以待。”
老向看著徐天,有些不忍,“……徐天,你一個人何必冒這麼大險。”
徐天將紅冊子遞給老向,“完璧歸還,這上面七個人哪個冒的險不比我大,而且不問行動來龍去脈,我一句話一個接一個赴湯蹈火,還有田先生,他根本就是代替我送的命,這批藥一定要送走,還要從影佐眼皮底下。你和接應藥品的同志,等煙土過三番街,想辦法弄停車子,我估計跟車的人不會太多,他們敢走煙土肯定有日本人的通路證。我開藥車到三番街和你們碰頭,你那邊事先把運煙土的人弄住,我和你換車,把通路證放到藥車上,我開煙土車走。”
“既然影佐張網以待,藥一動日本人隨後就盯著。”
“對,但藥在我的冷庫他們沒有動,我自己開藥車他們也不會動,不然之前的網白張瞭,影佐要看到我把車開到正確的地方,看到接運藥品的組織,所以日本人會遠遠跟,盡量不讓我發現。”
“……換車之後你怎麼辦?”
“藥品安全運走,我怎麼都好辦。”
“徐天,要保證自己平安。”
“我保證。”
“明天晚十點,車準時到三角地菜場後門。”
“車子最好上午停過來,鑰匙留在車上就不要管瞭,晚上來車太顯眼,搬運工我用菜場的。”
老向愈發佩服眼前這個心細如發的年輕人,徐天猶豫瞭一下,又問道:“拜托接我姆媽和田丹的人說好瞭嗎?”
“安排好瞭,到曹傢碼頭找一條前頭漆成紅色的貨輪,船是英國公司的,編號78,管碼頭泊位的姓王,隻要說向老師傢裡人帶點東西,就帶你們上船瞭。”
“船現在就在?”
“停三天,上船就安全。”
“船去哪裡?”
“上遊,過武漢往西南,組織會安排再走陸路到西北。”
“多謝!明天三番街見。”
徐天同老向握瞭握手,兩個人眉宇間已經有瞭相同的默契,徐天轉身走進茫茫夜色之中。
劉唐醉醺醺摸到田丹的房間反鎖上門,田丹從床上坐起來警覺地看著他,劉唐去試瞭試被封上的後窗,嘴裡嘟囔著:“還挺結實……前頭守門的日本朋友招呼都打好瞭,叫再響也沒有用,反正遲早的事,看看,結婚啟事登報紙上,全上海都曉得我們倆是夫妻……”
田丹低頭看瞭看劉唐扔過來的報紙,劉唐坐到田丹身邊,田丹身子僵硬。劉唐笑得淫邪可惡,他一點點湊到田丹耳邊膩聲說:“不要動,對瞭,這樣好慢慢來……跟我一點也不吃虧,剛剛我同方長青吃過飯,你要聽話大傢有面子,爸爸媽媽死就死瞭,方長青他們夫妻兩個幫你出面,王擎漢老師幫我出面重新正式訂婚……喲?戒指摘下去瞭!”
田丹冷著臉註視著前方的空氣,盡量克制著將他推開的沖動,“結婚啟事都登瞭,還有什麼臉再戴。”
“還是影佐先生辦法好,女人逼一逼就老實瞭。”
“訂婚時把影佐也叫來。”
田丹已經醞釀好瞭計劃,一切就等著影佐入甕。
“我老師肯定出面,影佐先生請不動的。”
“報紙是他做主登的。”
田丹看出瞭劉唐的猶豫,再度出言相激,“他出面給你證婚,明天我跟你去同福裡。”
“做啥?”
“告訴徐天我和你結婚,同他再沒關系,讓他死心。”
“這倒不錯……”
田丹朝劉唐揚瞭個笑,溫聲和順,“現在可以出去瞭,吃過訂婚飯我就是你的人。”
劉唐往前湊的身體頓時停住,忖瞭忖,心滿意足地拉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