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長城酒傢的店面真的很長,五張長條桌子從東到西連續擺成長長的一溜,周圍坐滿瞭三十多個各色男女,絲毫不影響酒傢其他客人進進出出。
這個二零零一年春節前夕的大酒局是一個做電子書的網站組織的,請的都是知名作傢,我一個都不認識。二零零零年春節,網站正火的時候,他們春節團拜的酒局是在人民大會堂辦的。一年下來,舊錢燒得差不多瞭,新錢還沒到來,於是強調做事要低調,找瞭一傢公司寫字樓附近的小館子。
前兩年我在美國上MBA的時候,百無聊賴,寫瞭我第一個長篇小說,內容和小紅、小白、辛夷沒有多少聯系。我輾轉托人找到這個網站的主編王含,他看瞭說,好東西,絕對大氣像,這個電子書網站正在轉型,要走網上和網下結合的道路,他說,他決定把出版我這本小說當成公司轉型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王含主編邀請我春節前見面,簽合同,順便吃個飯。一桌子三十多個人,他是我唯一一個認識的。其他的人,男的基本都挺老,女的基本都挺小,我想都是吃文字飯的吧,介紹時,無論男女,我一一點頭或者握手,叫,老師,說,久仰久仰。
酒局從下午五點鐘開始,現在已經是十點瞭。吃殘的飯菜撤掉,新的菜還在陸續地上來,川粵魯淮陽湖南貴州,什麼菜系的都有,都像味精一樣鮮美,都像雞精一樣鮮美。空啤酒瓶在旁邊已經堆瞭四箱,和某些小個兒女作傢的胸口一樣高。因為誰也不認識,不知道聊什麼,我在和左邊一個中年白圓胖子以及右邊一個中年黑圓胖子悶頭幹小二鍋頭。這是四年以來,我第一次重沾烈酒,發覺二鍋頭還是隻適合幹杯用,把人迅速搞高或者搞倒,迅速分出彼此抗酒精擊打能力的高低,如果慢慢品,二鍋頭比福爾馬林更難喝。
左邊的白圓胖子說二十年前他上大學讀英語專業的時候,是個清癯的白衣少年,對面坐著喝酸棗汁的一個濃妝少女表示嚴重不信,白圓胖子從褲襠裡掏出錢包,過程中露出比臉更白的肚皮,微微帶毛。錢包裡的確有一張舊彩照,和他的身份證在一個夾層,裡面一個麻稈一樣的少年,戴大黑眼鏡,穿發黃的白襯衫。我從不主動看電視,好像還是在電視裡見過這個白圓胖子。他的廣告有一個特點,看過之後,對他的印像非常深刻,但是從來記不住廣告試圖推銷的是什麼。其中有一個廣告,他好像演一個中年男人,表情極其莊重,好像急於證明沒有和演媽媽或是演女兒的演員有過任何不正當關系似的。另一個廣告,他好像跑到一個巨大無比的胃裡去折騰,他穿一身緊身衣,飽滿而靈動,特別是一臉壞笑,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一個精蟲。
右邊的黑圓胖子比白圓胖子害羞,剛坐下來的時候幾乎不說話,小二鍋頭讓他慢慢從殼裡鉆出來。一個小二鍋頭之後,他的表情開始舒展,兩個小二鍋頭眨眼睛,三個小二鍋頭哼小曲,四個小二鍋頭開始抓旁邊坐著的姑娘的手。姑娘誤以為他喝高瞭,也不惱,也不把手抽出來,任由黑圓胖子抓著。黑圓胖子把喝空的小二鍋頭瓶子整齊地在他面前擺成一排,我問,我們為什麼不喝大二鍋頭呢,反正你我幾乎已經喝掉瞭兩瓶大二鍋頭。黑圓胖子反問,你為什麼用避孕套而不是大塑料袋?我說,真有道理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我也把我喝空的小二鍋頭瓶子在自己面前擺成一排。
透過綠瑩瑩的小二鍋頭瓶子,我看到長長的酒桌對面,男男女女的臉,有些變形,眼睛越過他們,我看到酒傢的玻璃窗戶,窗戶外的麥子店西街。街上偶爾職業女性走過,她們穿著純白色的羽絨服、白色襪子、白色的皮靴,像是一根奶油雪糕,在北京的冬夜裡非常耀眼,她們真的很甜美嗎?她們冷不冷啊,她們要不要喝幾口小二鍋頭,這麼晚瞭,還有人吃雪糕嗎?
綠瑩瑩的小二鍋頭瓶子,是我的望遠鏡,綠色的水晶球。
我的眼睛沿著東三環路,看到麥子店以南的一個叫垂楊柳的地方,我出生在那裡。從我出生,我從來沒有在那裡見到過一棵飄拂著魏晉風度和晚唐詩意的垂柳,楊樹爬滿一種叫洋剌子的蟲子,槐樹墜滿一種叫吊死鬼的蟲子,滿街遊走著工人階級,衣著灰暗眼大漏光,怎麼看怎麼不像這個國傢的主人。苦夏夜,男的工人階級赤裸上身,女的工人階級大背心不戴奶罩,為瞭省電,關掉傢裡噪音巨大的風扇,或坐或站在楊樹槐樹周圍,毫不在意洋剌子和吊死鬼的存在。我每天走354步到垂楊柳中心小學上學,走354步回傢吃飯。我小學二年級的一天,學校組織去人民印刷機械廠禮堂看《哪吒鬧海》,從垂楊柳中街一直走到垂楊柳南街的最東端,作為小朋友的我們兩兩手拉手走,整整1003步,真是遙遠,我的手被拉得酸痛。電影散場,我站在垂楊柳南街上看旁邊的東三環南路,當時還沒有任何立交橋,三環路是好大一條河流啊,一輛輛飛奔而過的212吉普、130卡車都是一團團的河水,河的對面是人民印刷機械廠的廠房,像個遙遠的另外的城市。海要比這大河更兇猛,我想,龍王真是可惡,哪吒的腦子也一定被驢後蹄子踢瞭,怎麼能鬧得過海。我長大瞭,仰面躺下,成為一條木船,內褲就是風帆,西風吹起,我就揚帆而去,橫渡這大河,脫離北京。
我的眼睛沿著長安街,看到麥子店以西的東單北大街。我聽見辛夷狂敲我幹面胡同那間平房的門,他狂喊,秋水,你在嗎?這兩個星期你都去哪兒瞭?小紅在屋裡嗎?你知道小紅在哪兒嗎?你別不開門,我不是校領導派來的,我不是抓奸的,我祝福你們。小白也沒跟著我,我一個人。小紅,你在嗎?小白說,你不和他好瞭,你爸心臟病發作瞭,在仁和醫院CCU(心臟重病監護室)呢,你媽要跳樓,她問過小白好幾次瞭,要多高才行。小白說,四樓以上,摔死的幾率是一樣的,保險一點,找個十樓陽臺吧。
我聽見小紅一聲大哭,我的小紅,我的小人魚,甩掉魚尾,穿上雙腿,套瞭件圓領衫就跑出去瞭。剩給我半箱康師傅,一打紅皮雞蛋,兩個避孕套,一打臍橙,十瓶紅星小二鍋頭。
我聽見小紅對我說,三天三夜,她爸終於救過來瞭,他拒絕和小紅說話。她媽總擔心,再高的樓也不能一下子摔死,終於沒跳。她媽說,秋水那樣的人你也敢要?就你,什麼也不會幹,脾氣又大,就這張臉還能看,將來不能看瞭怎麼辦?小紅說,咱們算瞭吧,我膽子小,我怕別人傷心。我說,好啊。小紅牽我的手來到四樓東側的樓道,夜裡三點瞭,小紅說,我想最後吃吃它。我說,它同意。
我聽見,在東單三條的自習室,小紅向我走過來,“怎麼瞭”我問。“我怕自己來煩你,我自己一個人在東單王府井附近走瞭一圈。”
“那你現在還想走走嗎?”
“好。”
我們手牽手,走過長安街、東華門、午門、北長街、角樓、景山前街、五四大街、王府井、燈市口、東單。我們走過燕雀樓酒傢,我望見小白、辛夷、杜仲、大雞幾個在室外的一張桌子上喝酒,吃松花皮蛋和煮五香花生。我牽著小紅的手,低頭走過,小白拎著一瓶啤酒跟瞭過來,說,我喝多瞭,我想聽聽,你們兩個說些什麼。我說,小紅,你送他回酒店吧。小白說,我喝多瞭,我要尿尿。小紅說,回酒店尿吧,我送你回去。小白說,我喝多瞭,我要尿尿。我說,好,尿尿,街邊找個停著的車,到車後面去尿,找個好車啊。
綠瑩瑩的小二鍋頭瓶子,是我的望遠鏡,綠色的水晶球。
我對面一個長得酷似煮五香花生米的中年男子在十一點鐘的時候跳到桌子上,在我六個小二鍋頭之後跳到桌子上,他反復朗誦兩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說,下去,是你做的詩嗎?他說,我和你決鬥,我和你喝酒!我說,怎麼喝?你是啤酒,我是二鍋頭。
白圓胖子和黑圓胖子一起說,半個小二鍋頭相當於一瓶啤酒!又兩個小二鍋頭之後,“五香花生米”還在桌子上詩歌朗誦,我聽不見瞭,我也看不見綠色的水晶球瞭。
我的手撐著椅子,我的頭重重地壓在桌面上,胃中半消化的食物從嘴的兩邊汩汩湧出。
我聽見王含主編在耳邊喊,你手機呢,你手機呢,我不認識你傢啊。
我說,手機在我口袋裡,你先按9,快捷鍵9,一直按著。手機通瞭,我對著手機喊:杜仲,不要在被窩裡手淫瞭,都三分鐘瞭,還不射?你已經破瞭你自己的紀錄瞭。爬起來在仁和急診室門口等著救老子,不要幸災樂禍,不要奔走相告我喝多瞭,有你,再有兩個不認識我的小護士就夠瞭。記住,靜脈點滴速尿和葡萄糖,洗胃。
我聽見王含主編繼續在耳邊喊,找個人送你過去,找個人送你過去。
我說,你按我的手機,按1,快捷鍵1,一直按著。王含主編說,沒人接啊。我對著手機喊:小紅,接電話,為什麼和小白結瞭婚不好好過呢?婚禮隆重嗎?照婚紗照瞭嗎?好看嗎?我給你準備瞭禮物,我的七種氣體,但是一直沒給你,這麼多年瞭,封口的膠皮也老化瞭,氣體都不在瞭,都跑瞭。你和小白不是都過瞭快兩年瞭嗎,為什麼要離婚啊?為什麼要在美國那個沒有麻辣火鍋沒有美男的地方呆啊?小紅,接電話啊,別吃抗抑鬱藥,Prozac是毒藥。小紅,接電話啊,別化瞭妝之後,呆在傢裡,一晚上,一個人喝兩瓶紅酒。
我聽見王含主編繼續在耳邊喊,另找個人,另找個人。
我說,我的手機,按2,快捷鍵2,一直按著。王含主編說,沒人接啊。我對著手機喊:小白,接電話,在上海還是北京?無論在哪兒,找雞要小心啊,小心仙人跳,兜裡不要帶兩百塊以上啊。小白,接電話啊,我知道你苦,出來喝酒,我還有燕京啤酒,你先喝完,然後用酒瓶子砸我。
我聽見王含主編繼續在耳邊喊,再找個人,再找個人。
我說,我的手機,按3,快捷鍵3,一直按著。王含主編說,沒人接啊。我對著手機喊:小黃,辛夷,我是小神,接電話,快回北京吧,我想你啊。聽說妖刀為瞭工作面試把婚禮教堂的預訂都取消瞭?教堂不是牙醫啊,取消瞭不吉利啊。小黃,接電話啊,哈佛都念到博士瞭,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忘掉或者當成公理好瞭,別自己和自己較勁瞭,你有再多想不清楚的問題也不要信邪教啊。
沒有一個人接電話,我完全忘記手機上其他快捷鍵都是誰瞭,我聽不見王含主編在喊什麼瞭,我最後聽見的是麥子店西街上救護車的鳴叫聲,我放心地失去瞭全部意識。
2005年4月至2007年3月,舊金山,紐約,北京,香港,上海,青城山,哈瓦那,大理,吉隆坡,阿姆斯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