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北京北京》是萬物生長三部曲的第三部,也將是我最後一部基於自己經歷的長篇。

和之前的《萬物生長》以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一起,三個斷面,構成一個松散的成長過程,希望能對那段自己趟過的時間有個基本滿意的交待。就像在B大二年級學《無脊椎動物學》的時候,取腔腸動物水螅不同的橫截面,放在顯微鏡下,有的橫切過精巢,有的橫切過卵巢,有的什麼也不切過。以花代替如來,從沙子研究宇宙,通過傻逼和牛逼瞭解世界,這樣用最少的力氣,明白最多的道理。

積攢下來的二十一本日記,四百五十封書信,現在都可以燒瞭。該灰飛煙滅的,不復記起。該成鬼成魂兒的,不請自到,夢裡過通惠河、大北窯。至少沒瞭誘惑。到瞭七十歲,沒瞭一箱子日記和手寫書信,不能在陰天開箱點驗,重新閱讀,也就不會問瞭再問:這輩子他媽的都是怎麼一回事情啊?

想生個女兒,頭發順長,肉薄心窄,眼神憂鬱。牛奶,豆漿,米湯,可口可樂澆灌,一二十年後長成禍水。如果我有勇氣給她看這三本小說的未刪節版,如果我有自信對她說,那時候,你老爸大體不堪如此,你如果明白不瞭,你我以後隻談功名利祿隻談如何傍大款滅小姑子討好婆婆。如果能這樣,我想我對趟過的時間就算有瞭個基本滿意的交待。

我從頭就討厭,現在更是厭惡過分自戀的人和文字。但是歷史不容篡改,即使知道自己原來是個混蛋自戀狂,也不能穿越時間,抽那個混蛋一個嘴巴。寫作的時候,心眼開張,手持菜刀,我嘗試漢語的各種可能,盡量用最適當的敘事語言和視角,反映當時的山水和心潮。在《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的時候,小男孩對女性隻有幻想,太虛瞭,沒有感情。那時候,某個特定姑娘的某個特定眼神,比臺風和地震更能讓山水飄搖。這個小姑娘自己,可能屁也不知道有個小屁孩兒為她如此心潮洶湧,胸口腫脹。這個小姑娘,可能就是母豬變的,可能就是母驢二姨,可能就是母狗轉世,但是這對那個男孩兒或是整個事件不會產生絲毫影響。這個小姑娘會是這個小屁孩兒一輩子的女神。在《萬物生長》的時候,隻有感情,沒有故事。少年人的將來太遙遠,過去還不夠久遠,過去和將來的意義都還想不清晰。一切飄忽不定,插不進去,使不上力氣,下不成雨,抓在手裡的肥肉變成長翅膀的麻雀。因為不確定,所擁有的都是假的。但是我有一個滴滴答答作響的心,在所有假象面前,左心室隨便射血到下體和全身,轉化成精氣和尿和眼淚。在《北京北京》裡,有感情有故事有權衡有野心,年輕人帶著肚子裡的書、腦子裡的野心和心裡的姑娘,軟硬件齊備,裝滿兩個旅行箱,想去去尋找能讓他們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讓他們寧神定性的老婆。但是年輕人沒瞭幻想,一不小心就俗瞭。認瞭天命之後,不再和自己較勁兒,天驀然暗下來,所有道路和遠方同時模糊,小肚腩立刻鼓起來,非常柔軟。

我繼續被時間這個東西困擾。《北京北京》之後,會試著寫歷史,進入虛構之境。隻寫歷史,歷史的刀和拳頭,歷史的枕頭和繡花床。怪,力,亂,神,更放肆地寫寫別人,寫寫時間。比如《色空》,寫一個魚玄機和一個禪宗和尚色空長老。小說的第一句話是,魚玄機對色空長老說:“要看我的裸體嗎?”小說單數章節寫色,雙數章節寫空。我不知道,寫完給真心喜歡兇殺色情的宿舍管理員胡大爺,他會不會明白這個奧妙,用他七十多歲的第三條老腿,跳著看。再比如《孔丘的咨詢生涯》,把孔丘和創立麥肯錫的Marwin Bower摻在一起寫,古今,中外,文理,儒教和基督教,政治和生意。春秋時候的小國國君類似現在大公司的CEO,也有遠景目標,日夜想念通過兼並收購做大做強,實現寡頭統治。再比如《李鴻章的清帝國有限公司》和《朱元璋的明.COM》。要是寫完這幾本後,我學會運用想象,胡編故事,制造高潮,提煉主題等等世俗寫作技巧,我是不是就再沒有理由繼續貪戀世俗享樂、浪費光陰、不全職寫作瞭?

這篇《北京北京》就是原來所謂的《北京紐約兩都賦》。想來想去,還是叫《北京北京》,老實些。第一章從北京東單燕雀樓喝酒開始,最後一章以北京東三環小長城酒傢喝酒結束,講述我的認知中,人如何離開毛茸茸的狀態,開始裝逼,死挺,成為社會中堅。

是為後記。

《北京,北京(春風十裡,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