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閹瞭司馬遷

朱裳媽媽芳名飄揚的方圓十裡就是東單、南小街、朝外大街這幾條胡同。

京城自從被二環,三環路圈住,就開始在環路外大興土木。就連遠郊區縣都忙著在糞坑邊上蓋起兩三層的社會主義新農民住宅,賣給外國人當水景花園別墅。京城隻在二環路裡還剩下這麼幾處平房。後海一處,是名人聚居的地方,多的是完整的四合院,一進兩進三進,天棚下有魚缸、肥狗、石榴樹,葡萄架,以及奶香濃鬱、乳溝幽深的胖丫頭,名人們閑下來細數從葉子間漏下的陽光。還有銀錠橋可以觀山,烤肉季可以醉二鍋頭,什剎海的荷香月色可以麻痹品味不俗的姑娘。至於東單朝內這邊,多的是大雜院,間或也有幾處名人舊居,但不管是名人還是草民、兜裡的錢將夠睡土炕操土雞的時候,他們那時的舊居和民居沒什麼兩樣。

大雜院裡,各種各樣用途不一的棚子被人們巧奪天工地設計建造出來,留下一條側身能過的通道延向各傢門戶,就像周圍長滿藤蔓和野獸眼睛的林間小徑,在保持基本形態中生長變化,所有的建築都是年代久遠而且具有生命。大傢早上起來端著糯黃滿盈的尿盆在通道上謙讓,“您先過,您先請。”然後到路邊的小館裡吃京東肉餅或是鹵煮火燒。十幾年後,東直門內簋街,三裡屯酒吧街,都是通過這種機制,在民間有機生長出來的。所以這裡出產的流氓簡潔明快,腦漿子汗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還能不懷好意地笑。女混混兒也從不塗抹淺嗔薄怒之類的零碎,罵街的時候陰損歹毒,泣鬼驚神,一句“瞧你丫那操行”,字正腔圓,顯示幼功精湛、身出名門。

老流氓孔建國一保溫瓶的啤酒下肚,嘴裡的蓮花綻放。他說朝陽門內外過去有九龍一鳳,朱裳媽媽就是那一鳳。二十年前,這方圓十裡一半的架是因為朱裳媽媽打的。大閨女小媳婦就著她的軼事嗑瓜子,泡酒館的粗漢想著她的臉蛋往肚子裡灌酒。大流氓口上喊著她的名字信誓旦旦,小嘍囉們念著她的身子手抓著自己的陽具鉆進臟兮兮的被窩。

最後娶到她的是個小白臉。戴黑邊眼鏡,面白微有須,窮,有才,能寫會畫,負責單位的宣傳稿和黑板報,上臺表演自編的山東快書,表情儒雅,小腰婀娜,小臉緋紅。自古以來就是這種男人最討女人歡心,所以漢武帝要閹瞭司馬遷,我特別贊成。

一天,陽光正好,朱裳媽媽在街上晃。她左手理瞭一下滑下耳朵的發梢,烏黑的發梢在陽光裡變得金黃脆亮,垂在胸前的頭發清細潤滑,像簾子一樣,透過去,看見她的軍綠衣裳和衣裳下面的胸口。她右手夾起一支中華煙,老流氓孔建國正要點火,朱裳將來的爸爸推瞭他一把,且劈手奪下朱裳娘叼在嘴裡的香煙。老流氓孔建國當時就折瞭朱裳他爸爸三根肋骨,可朱裳爸爸還是耐心地等朱裳媽媽講以後決不碰煙,才放心地昏死過去。朱裳爸爸在病房裡吃瞭多次蓮藕燉豬排,無聊中望著窗外的閑雲變幻想起《聖經》上說過,夏娃是亞當的骨頭做成的,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不知被吃下肚子的豬排是公豬還是母豬的,自己斷的肋骨和燉蓮藕排骨的朱裳媽媽之間或許有某種他也想不清楚的神秘聯系,仿佛少年時讀李商隱的《無題》,文字表達出的混亂情感閃過千年萬裡的時空隔閡讓青年時代的他精神恍惚若失,下體強直如矢。陽光灑下來,朱裳媽媽斜坐在床頭,眼睛清亮淡蕩,頭發油光水滑,像朱裳爸爸讀過的所有關於女人的美好文字,他的身體比陽光還炙熱,燒穿瞭他的褲頭和醫院的被單。再後來的事情就是,至少兩個當事人都這樣認為,一槍中的,在病床上懷瞭朱裳。

大流氓們畢竟有大流氓們的氣概,他們像嫁妹妹一樣嫁朱裳媽媽,表現得大氣、團結,很男人。喜宴體面熱鬧,八輛黑色的迎親紅旗,車號都是連著的,兩口大鍋燉肉,開瞭十桌,香飄三裡。友誼商店特批的青島啤酒,管夠。片警也開著警車來湊瞭份子,集體送瞭一床帶鴛鴦圖案的緞子被面。片警們覺著將來斷無血光之災,隻需指揮胡大媽之流抓奸抓賭抓假新疆人抓無照賣雞蛋的鄉下人就好瞭。他們燒酒下肚,喜氣上頭,竊喜將來的清閑。方圓十裡的人把這件事當成某種歷史的轉折點,仿佛從此後街頭巷尾將不再有兇殺色情的故事流轉。

老流氓孔建國說當時他參加婚禮的黑西裝還在,托人從香港帶來的,全毛料的,應該是好牌子,袖口三個扣子,商標上沒有一個中國字。婚禮後那身西裝就沒再用過,胡亂扔在小屋的床底下,積瞭好些土。

《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給我一個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