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老師終於同意我們不出去跑長跑,而留在操場打籃球。
體育老師是個簡單而純樸的人,他掙很少的工資,一天三頓吃學校的食堂,最大的樂趣是幫助女生練習鞍馬或是單杠等體操項目,他有一雙溫暖而肥厚的小手。孔丘說:天下有道,丘不與之易也。意思是,你牛逼,我也牛逼,我不拿我的牛逼和你的牛逼換,我不羨慕你。從小到大,我認真羨慕過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這個體育老師,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有新鮮的姑娘屁股摸,特別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物質貧乏,冬天唯一的新鮮蔬菜是大白菜。另一個是我的外科教授,他主攻乳腺外科,每天早上出診,診室裡都是小一百對焦急地等待他觸摸的乳房。
討體育老師開心的訣竅是對他很真誠地說:“我怎麼覺得您長得越來越像馬拉多納瞭?”體育老師長得矮小粗壯,好像馬拉多納。頭發自來卷,好像馬拉多納。熱愛踢球,好像馬拉多納。馬拉多納穿阿迪達斯的行頭,體育老師省吃儉用,到利生體育用品商店買瞭一個真的阿迪達斯運動短褲。三月十五號,北京的暖氣停瞭,體育老師就迎著料峭的春寒穿上他的名牌短褲,露出大腿和小腿上的毛。十一月十五號,暖氣開始供應瞭,體育老師的腿毛都凍彎瞭,才收拾起來不穿瞭。由於沒有換洗的,體育老師的名牌短褲常常油光瓦亮。操場上,太陽照下來,他轉過身去,教我們新的一套廣播體操。他的屁股光潔如鏡,我透過這面鏡子,看見過桑保疆的影像,提醒過他拉上褲子拉鏈。球場上,我們一誇他“太像馬拉多納瞭”,體育老師就扭動著他油光瓦亮的粗壯屁股,帶球優雅前沖,像是過去的武士把護胸的銀亮盔甲罩在屁股上,殺向敵陣。體育老師實在沒錢再買真的阿迪達斯足球鞋,不得已買瞭一個仿造的,當時的造假技術拙劣,偽造的彪馬,那個美洲豹好像懷瞭個雙胞胎,挺著肚子往前跑。他在西直門服裝市場挑來的最真的假貨,鞋後幫子上印著阿迪達斯,鞋側面是耐克著名的斜彎鉤。高中足球聯賽的時候,劉京偉批發來二元一個的淺藍色圓領衫,當我們的隊服。我和張國棟決定把他們變成名牌。我找瞭塊三四厘米見方的青田石,拿張國棟的阿迪達斯運動服當樣子,刻瞭一個阿迪達斯的標志,沾著衣物染料印在圓領衫左胸前,就是阿迪達斯。才印出一件,體育老師就聽瞭風聲趕來,看瞭一眼就笑瞭,“假的。”他嚴肅地指出,造假的第一步不是具備造假手段,而是找一件正品真貨。真正阿迪達斯標志的三片葉子是相同的,而不是像三瓣的花朵。我一把扯過張國棟,他馬上招供,他的褲子是假的,他以前的臭牛逼都是為瞭滿足虛榮心。體育老師慢慢地脫下他的正品真貨阿迪達斯短褲,嚴肅地對我說:“隻許測量,不許試穿。隻許造好,不許造差。”他把短褲遞給我,我嚴肅地接過來,像是接過一面旗幟,的確沉甸甸的,好像連著體育老師半拉屁股的血肉。第二次雕刻,大獲成功,體育老師要瞭三件,他著名的阿迪達斯褲頭終於有非常像真的阿迪達斯上衣配合瞭,他更像馬拉多納瞭。
穿瞭我們造的阿迪達斯,體育老師還是逼迫我們在天氣寒冷的時候長跑。“你們現在罵我的娘,但是你們在將來,以及你們將來的老婆會想到我的好處。耐力很重要。”我們跑過飴糖廠,右轉,跑過汽配一條街,再右轉,跑過機械工程管理學院和兆龍飯店,接著右轉,跑過一個公共廁所,跑過中國青年報印刷廠,跑回學校。很快我們就發現瞭可以坐公共汽車。在數次實踐之後,我們下瞭43路汽車,發現體育老師就等在車站,慈祥地說:“以後咱們改在操場跑圈。”三千米要跑十圈,第七圈的時候,我的舌頭像狗一樣伸出來。後來在床上,我的老婆說,你的耐力真好,聽你同學說,你體育在班上是最後一名,你們中學真是先進集體呀,你中學的體育老師是個好人。我想起瞭跑圈,總有跑完的時候,一圈圈跑吧,我的舌頭像狗一樣伸出來。在中學的時候,也隻有天氣寒冷的時候才跑圈呀,夏天在床上跑圈是不人道的。
長大以後,除瞭在床上,我不跑圈瞭,改為遊泳,下午如果不做愛,就去二十一世紀飯店的遊泳池遊泳,他們有標準的五十米池。張國棟因為我學瞭醫,請教我做愛的運動量。我說,一次完整的做愛,包括前戲、後戲和中間過程,大概二三十分鐘左右,運動量和遊500米或是長跑一千五百米差不多。張國棟問我有沒有科學根據,我說當然有,我下午不進行兩次做愛,就去遊一千米或是跑三千米,疲勞程度類似,一千除二就是五百,三千除二就是一千五,這是科學,由不得你不信。
下瞭體育課,我一邊擦汗一邊往教室走,姓肖的班長叫住我:
“班主任叫你去一趟。”
我正想和朦朧詩人班主任如何談討詩歌問題,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發現教導主任也在,心裡一緊。
“你來瞭,坐。”班主任說。
“我還是站會兒吧,在教室裡老坐著瞭。”我向四周瞧瞭瞧,方圓五米沒有空椅子。
“剛上完體育課?”
“打籃球來著。”
“沒聽說你會打籃球啊?隻聽說過你寫詩呀?”
“所以才要學嗎。寫詩的太多瞭,不流行瞭。近年改寫小說最流行瞭,但是小說篇幅長,《北京晚報》登不下。”
“你昨天上午上課瞭嗎?”班主任猛地打斷瞭我的話頭。
我一楞。
“我問同學,有的說剛才還看見你,或許去廁所瞭,我第二節課再來,說你可能吃多瞭‘老城煌廟’的五香豆,便秘,還在廁所面壁反省呢;還有的說你擁軍擁屬去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突然病倒,無人照顧,你送她去朝陽醫院瞭。你群眾關系不錯呀。你昨天到底幹什麼去瞭?”
“這些我都幹過。不過,昨天我病瞭。” 其實,我正後悔昨天逃課,聽張國棟說,昨天英語課,長發垂屁股的女英語老師帶他們到電教室,為瞭培養他們的聽力,放瞭一個沒字幕的英文原版錄像《索菲的選擇》。“露瞭好些肉,我隻聽懂瞭一個詞,那個女的一直高喊‘dear!dear!’其他都沒聽懂。但是朱裳這些女生,表情木然,眼珠子盯著屏幕一動不動,特嚴肅。”張國棟告訴我。
“那今天怎麼又能高高興興上體育課瞭呢?”終於抓到瞭我的邏輯破綻,而且是在教導主任面前。班主任按耐不住喜悅的心情,眼鏡裡的雙眼炯炯放光,酒糟鼻流光溢彩,紅艷欲滴。教導主任還是面露慈祥的微笑,不動聲色地聽著。
“我病又好瞭。”
“怎麼好得這麼快?”
“我看病瞭。”
“去哪傢醫院瞭?有證明嗎?”
“我在傢看的。”
“在傢怎麼看?”
“在傢自己給自己看。”
“自己怎麼給自己看?”
“在傢對著鏡子給自己看。”
教導主任給嘴角‘吱吱’作響,沖呈欲嚙人狀的班主任一個眼色,面露慈祥的微笑道:“你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同學,應該協助老師完成對學校的管理。你覺得學校最近的風氣如何?”
“有些浮躁。”
“你認為是由於什麼原因呢?是不是同學們讀瞭什麼壞書,結識瞭什麼壞人,組成瞭什麼壞團體?”我在想像中給教導主任添上一撇仁丹胡,就更像誘騙中國鄉村淳樸少年的皇軍少佐瞭。
“可能是天氣原因吧。春天瞭。”校園裡軟塌塌的迎春花軟塌蹋地謝瞭,金銀花、連翹又跟著肆無忌憚地黃瞭起來。“您的學生還是有抵抗力的。壞書、壞人是不會沾的。不是您說的嗎,‘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否則懷不瞭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