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女兒樂

教導主任是我們的天敵。在當時,他總是和我們作對,骨子裡和我們不共戴天,他是我們心目之中最大的壞人。

我們常常想像他如何度過他的一天,他的一天常常是這樣的:

上午八點鐘, 準時坐在他的辦公桌前。辦公桌不大,但是木質不錯。油漆工惜材,隻上瞭清漆,讓木頭原有的漂亮紋理顯露出來。辦公桌上放瞭一塊五毫米厚的大玻璃板,下面壓著十幾張全班合影,那是他教導過的學生。照片由黑白變到彩色,學生的衣服也從舊軍裝或是父母的工作服變到花裙子或是彪馬、阿迪達斯的運動服。但他的位置卻沒什麼變動。他坐在第一排,坐在他的學生中間,健康而矜持地笑著,仿佛一名業已成名的雕塑傢,周圍立著的是他的傑作。如果你想和他找話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問他,這些照片上的人現在都在什麼地方風光。教導主任會聊上兩個鐘頭,總之兩點,第一,他的學生現在絕大多數都在牛逼,都在黨政軍公檢法擔任要職。第二,他的學生都非常感謝他,紛紛用各種形式把他們現在的牛逼歸結於他在中學時對他們的教育,都還惦記著他,每年新年,他都收到一麻袋的賀年卡。教導主任總是沿著辦公室的窗戶拉一根鐵絲,然後從那一麻袋賀年卡中挑出最美麗耀眼的,像晾衣服一樣搭在鐵絲上,一顯擺就是一年。

教導主任常說的話是:“自然給孩子以身體,而我們塑造他們的靈魂。”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沒有感到可怕,感到的是巨大的責任與成就。

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一樣的好質地,老婆為他做瞭個棉墊,夏天也墊著, 總告誡小女老師應該學習榜樣。“否則會例假不調的。”他講。

像往常一樣,他打瞭兩壺開水,為自己泡瞭一杯茶,九點鐘玻璃板上會有今天的報紙,可以就著茶學習。那些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個教師需要仔細研究以明確塑造學生靈魂的方向。

坐在椅子上,他透過窗戶,可以望見辦公樓下的小花壇。青草,蝴蝶花蔓在地上, 珍珠梅, 榆葉梅, 紫薇開在上面。

還有, 雕塑。

看到小花壇裡的雕塑。教導主任就有一種想使用不文明語言的沖動。半年前兩個南方人,說是什麼什麼美專的,說是學校應該面向科學,面向未來,說一個校園要是沒有一處雕塑就像小姑娘沒有鼻子一樣不能容忍。於是校長批瞭三千元錢,兩個南方人白吃白住瞭四個月。雕塑出來瞭;一個女學生馬步蹲襠高舉氫原子模型,一個男學生弓箭步一手高舉航天飛船。老師們說那一男一女,怎麼看怎麼像天外來客,或是門神。

辦公樓對面是教學樓,一幢蘇式建築。從俯視的角度看來仿佛一架大肚的飛機:左翅膀是圖書館,右翅膀是實驗室,機胸是教室,機腹是兼做禮堂及學生食堂的大廳,機屁股是教工小食堂,機嘴是教學樓的正門。每天,上千個學生從這個機嘴裡進進出出,教導主任坐在他木質很好的椅子上都能看得清楚。我們男生他很少看,女生在他眼裡可以簡單地分成兩類:戴乳罩的和不戴乳罩的。不戴乳罩的可以再分成兩類:本來就沒什麼可戴的和本來該戴而卻不知道該戴的。數最後一種女生可惡。她們與學校的不良氣氛有直接關系,教導主任常常這樣想。

“不建學校,就得多建監牢。學校人少,監牢中的人就會多。學校辦得差,監牢中就會人滿為患。”他在教師會上講這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將軍。“中學生,說到底還是孩子。正處於人生觀,世界觀形成階段,像一塊未琢磨的璞玉,未著色的白紙。不是他們缺少問題,而是我們缺少發現。”有人從新疆回來,送瞭教導主任一塊沁色美麗、晶瑩潤滑的仔玉。教導主任想起兩句《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覺得應該成為自己教育生涯的座右銘,就讓玉工用隸書體將這八個字刻在仔玉上,還打瞭一個孔兒,穿瞭一條古銅色絲帶,系在褲帶上,間或把玩。教導主任上廁所的時候,張國棟仔細觀察過。張國棟告訴我們,教導主任的卵袋和他腰上系的仔玉,大小形狀都很類似。卵袋不能經常露在外面,不能當眾把玩,就用這塊仔玉取代瞭。

在教導主任眼裡,怎麼可能沒問題呢?就像有些花要香,有些雨要下,有些娘要嫁一樣,有些人從小註定不安分。

我們幾個在很早的時候就和教導主任結下瞭冤仇。

高中第一個學期伊始,我們幾個在操場上等待開學典禮開始,沒什麼事情幹,借口桑保疆嘴上不幹不凈,把他一頓亂摸。桑保疆急瞭,抄起一塊磚頭。我們掉頭就在前面跑,桑保疆在後面追。我跑到宣傳欄邊,沖桑保疆一吐舌頭,桑保疆磚頭出手,我一低頭,宣傳欄二平方米的大玻璃應聲碎掉,宣傳欄的雷鋒、董存瑞、黃繼光們橫七豎八地散瞭一地,卻依然莊重地橫眉立目。在教導主任的調停下,賠償宣傳欄玻璃的錢,由我和桑保疆平攤瞭。

即使這樣,桑保疆還是痛恨教導主任。為瞭迎接亞運會,每個在北京的中學生都被逼著用一塊錢買瞭一張亞運彩票。劉京偉和張國棟刮開,是“謝謝你”。我刮瞭一個五等獎,可以兌換兩塊錢,還沒出門,就被班主任語文老師攔住,被逼著又買瞭兩張彩票,再刮,自然是“謝謝你”。桑保疆刮完之後,奇怪地一句話都沒說,但是一張大臉都憋紫瞭,等班主任語文老師走出教室,他吐出一口長氣,說:“我,我,我,得瞭一等獎,五百元錢!全學區就這麼一張!” 我們一起撲上去看,果然是一等獎。我當時毫不懷疑,我這輩子都掙不到五百元錢。桑保疆接著說:“五百塊,我能看幾百場錄像,買上千串糖葫蘆,買呼傢樓葫蘆王的,五毛錢一串,掏空山楂,填上豆沙和核桃仁的那種。五百塊,如果發給我是一塊一塊的票子,我數都要數半天。五百塊,我存到銀行,每月的利息都夠我吃冰激凌的。你們沒手氣,沒你們的份兒。頂多,請你們吃次門釘肉餅。”我們一起說:“Thank you,撒泡尿。”肖姓班長很快就跑來告訴桑保疆,教導主任叫他去辦公室一趟。“肯定是問我是要現金還是一個銀行存折。我要銀行存折,否則出不瞭學校就被你們搶跑瞭。”桑保疆去瞭一個小時之後,大喇叭廣播,召集全體同學到操場集合,我們到瞭的時候,桑保疆已經站在瞭領操臺上,那是我記憶中他唯一一次站在領操臺上,旁邊是氣定神閑的教導主任。桑保疆低著頭,紅著臉,像是傢裡剛著瞭火或是死瞭人。人到齊瞭,在操場上黑壓壓一片,桑保疆接過教導主任遞過來的紙條,念:“祖國,是我們的母親,她有錦繡的河山、悠久的歷史、燦爛的古代文化、光榮的革命傳統,以及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她經受瞭苦難的折磨,正在煥發青春,展現新顏,走上中興的道路。‘我愛社會主義祖國’,‘團結起來,振興中華!’是我的心聲。崇高的愛國主義,是建設社會主義的巨大精神力量,它正激勵我樹立遠大的革命理想,為祖國的繁榮富強貢獻青春和我的一切。我是高二(3)班的桑保疆,為瞭祖國,為瞭亞運,為瞭我們的學校,為瞭我的班集體,我自願將亞運抽獎得到的五百元錢捐獻給國傢。”領操臺下,掌聲如雷,桑保疆哭瞭,然後又笑瞭。桑保疆在我們的攙扶下回到宿舍,他在那天的剩餘時間裡一直在說話,說的隻有一句:“操他媽的教導主任,操他媽。操他媽的教導主任,操他媽。操他媽的教導主任,操他媽。操他媽的教導主任,操他媽。操他媽的教導主任,操他媽。操他媽的教導主任,操他媽。”

在教導主任眼裡,還有另外一些人,從小就註定讓別人不安分。比如翠兒,比如朱裳,女孩是好女孩,臉好,腰好,腿好,都好。可是想起校門口那些不三不四晃來晃去的小流氓們,多數都是等翠兒和朱裳這樣姑娘的,教導主任不由得嘆瞭口氣。

“怎麼可能沒問題呢?聽說校園理流傳著一些黃書,不是手抄本便是國外的黃色畫刊。還有他們自編的黃曲兒。聯系起來,問題就清楚瞭,先是看瞭黃書,激發這些臭小子們的創作欲望,於是有瞭黃曲。還有廁所……”想起廁所,教導主任又有瞭一種想使用不文明語言的沖動瞭。

“這幫小混蛋!攤開作文紙,好人好事、‘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打死也寫不出八百字。進瞭廁所,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話要說。” 不僅有中文,還有英語。不僅有普通話,還有方言。不僅有文字,還有插圖。不僅墻上有,門上有,水泥地上也有。教導主任剛讓工人把一塊不平常常積尿的地面用水泥補平,回來就發現未幹的水泥地上多瞭一條薛蟠填的詞。不僅有原創作,還有改編,再創作,或許好好一部《金瓶梅》就是由於這種機制淪落成淫書的。教導主任在一個大便池方便的時候,看到一首小令:“穿過一片黑森林,見到一個小矮人,打開兩扇大紅門,進去一個流氓,留下兩個壞蛋。”等他帶著油漆和刷子回來準備抹掉的時候,便池裡多瞭一節沒沖幹凈的大便,那首小令也已經被改成:“……進去一個教導主任, 留下兩個壞蛋。”

“明天一定找人用黑漆把大便池的門全部油一遍。”教導主任反復在樓道裡和我們班主任說。

《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給我一個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