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門東站

本來應該下午三點到站的班車,現在都快六點瞭,還沒一點兒影子。

前門外東火車站裡面等著去天津,等著接親戚朋友的人群,灰灰黑黑一片,也早都認瞭。一號月臺給擠得滿滿的,不怎麼吵,都相當耐心地站著,靠著,蹲著,聊天抽煙。不時有人繞過地上堆著的大包小包行李,來回走動。不時有人看看表。不時有人朝著前方鐵軌盡頭張望。

在這座火車棚下頭黑壓壓一片人海後面一個角落,筆直地立著一身白西裝的史都華·馬凱醫生。他個子很突出,比周圍的人高出至少一個頭。淺黃的頭發,剛要開始發灰,精神挺好。

他並沒有引起多少註意,隻是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人向他點頭微笑,打個招呼,“來接人啊,馬大夫?”馬凱醫生也就用他那幾乎道地,可是仍然帶點兒外國味兒的北京話回應,“是啊。”

馬凱醫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類外國人。上海天津都少見。這些人主要是歐洲人和美國人。他們不光是那些來這兒教書,傳教,行醫和開辦洋行的,還有姘瞭中國女人的,來冒險發財的,開面包房西菜館子的,更別提那批流亡定居的白俄。反正,不管這些人在這兒幹什麼,先都是因為工作而來,住上瞭一年半載,再兩年三年,然後一轉眼七年八年,再轉眼就根本不想回國瞭,也回不去瞭。有的是因為這兒的日子太舒服瞭,太好過瞭。有的是因為已經給揉成瞭一個北京人。別說回國,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慣,幹脆在這兒退休養老。

馬大夫就是這一種,盡管他離退休還有一陣。他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醫學院剛實習完畢,就和新婚夫人依麗莎白來到北京,剛好趕上中華民國成立。後來凡是有生人問他來北京多久瞭,他就微微一笑,“民國幾年,我就來瞭幾年。”

馬凱醫生點上瞭一鬥煙,才吸瞭兩口,一聲笛響,一陣隆隆之聲,一片歡叫。他抬起左手看瞭看表,天津上午十點開出來的這班北寧特快,終於在下午六點半進瞭北平前門東站。

火車還沒喘完最後一口氣,已經有不少人在從車窗往外面丟大包小包,月臺上一下子大亂。喊叫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馬大夫還是一動不動,噴著煙鬥,從他面前一片波動的人頭上遙望過去,註意看著一個個下車的乘客。

他移動瞭幾次,讓路給提著扛著包袱箱子,背著網籃鋪蓋的出站。月臺上更吵更亂。剛下車的全在跟來接的人抱怨,有的開口大罵,都他媽的是關外的車誤點,在天津就等瞭一個多鐘頭才上,到瞭廊坊又等……

他慢慢反著人潮往前走瞭幾步。火車頭嘶的一聲噴出一團茫茫蒸氣,暫時罩住瞭他的視線,而就在那團乳白氣霧幾乎立刻開始消散的剎那,馬大夫看見瞭他。

他從那團白茫茫中冒瞭出來。個子差不多和馬凱醫生一樣高。頭發烏黑,臉孔線條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沖淡瞭點兒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裝,沒打領帶,左肩掛著帆佈背包,右手提著一隻深色皮箱。

他也看見瞭馬大夫,又走瞭幾步,放下箱子,在嘈雜、擁擠、流動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瞭手臂,緊緊摟著趕上來的馬大夫。

這一下子就招來後頭一聲聲“借光……”“勞駕……”“讓讓……”。

馬大夫伸手去接背包,“來。”

“我來。”

“那給我你的票。”

兩個人隨著人潮往外走。人出去得很慢,車站查票口隻開瞭兩個。輪到他們的時候,馬大夫把車票和月臺票一起交瞭,然後一指廣場右前方,“車在街對面。”他們躲過瞭一個個扛行李的,又給擠上來的好幾個拉洋車的擋住瞭。

“還是我給你背一件吧。”

他們左讓右讓,穿過瞭比站內還更擠更吵更亂的人群,洋車,板車,堆的行李,汽車卡車。

沒多遠,可還是走瞭快十分鐘,才走到城墻根一條土馬路後頭斜坡上停著的那輛黑福特。兩個人把行李放在後座,上瞭前座。車站塔樓大鐘剛過七點。

馬大夫沒發動,靜瞭幾秒鐘,偏過頭來,“摘下墨鏡,天然,讓我先看看你的臉。”

天然慢慢取下瞭太陽眼鏡。馬大夫仔細觀察瞭半天,又伸手推瞭推他的下巴,察看右臉,點瞭點頭,“不錯,連我……不說都看不出來,”他頓瞭一下,“還滿意吧?”

天然輕輕微笑。

馬大夫發動瞭車。天然摸瞭摸面前的儀表板,“還是那部?”馬大夫點著頭,慢慢開下小土坡,又等著一連好幾輛洋車過去,才開過那座帶點兒日本味兒的歐式東站的廣場,上瞭東河沿。走瞭沒一會兒又上瞭正陽門大街,再順著電車軌道,擠在一輛輛汽車、自行車、洋車,還有幾輛手推車和騾車中間,穿過瞭前門東門洞。

兩個人都沒說話。馬大夫專心開著車,習慣性地讓路,偶爾猛然斜穿過來一輛洋車,他也不生氣。天然坐在他右手,閑望著前面和兩旁閃過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剛過瞭東交民巷,就拐東上瞭長安大街。

說是入秋瞭,寶石藍的九月天,還是蠻暖和的,也沒刮風。路上行人大部分都還穿單。七點多瞭,天還亮著,可是崇文門大街上的鋪子多半都上瞭燈。天然搖下車窗,點瞭支煙,看見剛過東總佈胡同沒多久,馬大夫就又右轉進瞭幹面胡同。

才一進,馬大夫就說,“到瞭,十六號……”同時按瞭下喇叭。左邊一道灰墻上一扇黑車房門開瞭。馬大夫倒瞭進去,“我們那年從美國回來買的,還不錯,兩進。Elizabeth教書的美國學校,就在前面幾步路。”

一出車房就是前院。馬大夫領著天然穿過垂花門,進瞭內院。灰磚地,中間一個大魚缸,四個角落各擺著兩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樹和兩盆半個人高的夾竹桃。他們沒走遊廊,直接穿二院上瞭北屋。

他跟著馬大夫繞過中間那套皮沙發,再沿著墻邊擺的茶幾凳子,進瞭西邊內室睡房。

“廁所在裡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馬大夫頓瞭一下,面帶笑容,伸出來右手一握,“歡迎你回傢,李天然。”

是個白色西式洗手間。李天然放水洗瞭個快澡。出來發現他的背包皮箱已經給放在床腳。他圍著大浴巾開箱找衣服。

他不算壯。因為偏高反而顯得瘦長。可是很結實,全身繃得緊緊的。他很快穿上瞭條藏青帆佈褲,上面套瞭件灰棉運動衣,胸前印著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腳穿瞭雙白網球鞋。出房門之前,又順手從西裝上衣口袋拿瞭包煙。

馬大夫已經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樹下一張藤椅上瞭。旁邊一張鋪著白色臺佈的小圓桌,上面有個銀盤,裡面放著酒瓶酒杯,蘇打水和一小桶冰塊。馬大夫也換瞭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瞭正屋臺階,抬頭看瞭看上空的最後黃昏,坐瞭下來。

“Dewar's?”

李天然說好。

“冰?蘇打?”

“冰。”

馬大夫加冰倒酒,遞給瞭天然。二人無語碰杯,各喝瞭一口,而且幾乎同時深深吐出一口氣。

“回來瞭。”

“回來瞭。”

“高興嗎?”

李天然微微聳肩。

“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微微苦笑,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呆呆看著手中搖來搖去的酒杯,冰塊在叮叮地響。

“再說吧。”馬大夫抿瞭一口。

“Yeah……”

二人靜靜喝著酒。一陣輕風,一陣蟬鳴。

“這是北平最好的時候……”馬大夫望著黑下來的天空,“過瞭中秋,可就不能這麼院裡坐瞭……”

“這幾年聽見什麼沒有?”

“沒有……”馬大夫搖搖頭,“我來往的圈子裡,沒人提過。”

“再說吧。”

“再說吧。”

李天然輕輕一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也不見得。”

“怎麼講?”

“怎麼講?……”馬大夫欠身添瞭點兒酒,加瞭點兒蘇打水,“你們今天……”

一個老媽子端瞭盞有罩的蠟燭燈過來,擺在桌上,“什麼時候吃,您說一聲兒。”

“劉媽……”馬大夫用頭一指,“這位是李先生,麗莎和我的老朋友,會在咱們這兒住上一陣。”

“少爺。”劉媽笑著招呼,搓著手,轉身離開。

馬大夫等她出瞭內院,“你們今天這班車,為什麼誤點?”

“哦……”李天然明白瞭,“你是說日本人?”

“日本皇軍。”

“跟我有什麼關系?”

馬大夫臉上顯出淺淺一絲微笑,“日本人一來,你那個未瞭的事,怎麼去瞭?”

李天然悶坐在藤椅上,沒有言語。馬大夫也隻輕輕吐瞭一句,“再說吧……”

李天然還是沒什麼反應。馬大夫舉起瞭酒杯,“不管怎麼樣,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們謝謝你……還有,我們實在抱歉你吃的這些苦。”

天然抬頭,“您怎麼說這種話?那我這條命又是誰給的?”幾聲蛐蛐兒叫。天一下子全黑瞭。

劉媽又進瞭院子,“八點多瞭,開吧?”

馬大夫看瞭看天然,“開吧。”

他們進瞭東屋,坐上瞭桌,才都覺得餓瞭。

巴掌大的豬油蔥餅。李天然吃得又香又過癮。爆羊肉,西紅柿炒蛋,涼拌黃瓜,香椿豆腐。傢常菜,五年沒吃瞭。

還沒下桌,馬大夫叫劉媽去找她先生老劉進屋,給天然見見。老劉出房之前問早上想吃什麼,還沒等李天然開口,馬大夫就說,“燒餅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瞭。

他們又回院裡坐。劉媽給他們換瞭根蠟,又擺瞭兩盤蚊香,添瞭冰塊。馬大夫說沒事瞭,叫他們休息。李天然乘這個機會起身回屋,取來麗莎給馬大夫的一架新Leica,女兒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記,還有他選的一支黑色鑲銀的鋼筆。

“都是你們商量好的吧?”馬大夫高興地左看右看一個個禮物。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覺得你應該把這些年來在北平的事情都記下來。”

“其實我早就開始瞭……隻不過沒有用這麼漂亮的相機,這麼漂亮的日記本,這麼漂亮的自來水筆。”

各屋都黑黑的,隻有院裡那盞燭燈發出一團半黃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沒月亮,就幾顆星星。沒有風,空氣很爽,有點兒涼。秋蟬和蟋蟀好像都睡瞭,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隻有外面胡同裡偶爾傳過來淒淒一聲“羊頭肉”,刺破這安靜的夜。“這是北平最好的時候……”馬大夫自言自語著,“我夠瞭,你要喝,自己來……”他頓瞭頓,“Maggie回去上班瞭?”

“我離開之前她剛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麼?”

“給個電影制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瞭,“還管所有雜七雜八的事。”

“她喜歡嗎?”

“好像挺喜歡。”

“沒事瞭吧?”

“應該沒事瞭。”李天然點瞭支煙,“她沒再提。”

“Lisa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沒說……我看要過瞭聖誕節,也許過瞭冬。”

“唉!也許再等等……”

“再等等?”

馬大夫舒瞭口氣,“你這幾年在美國沒聽說?這兒可不安靜。沈陽事變到現在,華北就沒安靜過……像你今天火車誤點的事,經常發生,尤其是長城戰事之後……就上個月,日本坦克車已經在長安街上遊行瞭,還有飛機!……你沒聽說?就上個禮拜,二十九軍撤出瞭豐臺……”他嘆瞭口氣,“天然,慢慢兒跟你說吧,別剛回來就拿國傢大事煩你。”

李天然悶悶喝著酒,“會打嗎?”

“這要看蔣委員長瞭……”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著頭,似乎在夜空尋找某個星星,“當然,也不光是他瞭……去睡吧,這兒我來收拾。”

李天然還是幫著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頭,又把酒杯酒瓶盤子收到東屋。馬大夫舉著燭燈進瞭正屋,想起瞭什麼,扭頭說,“對瞭,你現在回來住,總不能老是美國打扮……瞧瞧你,明天問問劉媽,找個裁縫去做幾件大褂兒。”

馬大夫開瞭燈,吹熄瞭蠟,又想起瞭什麼,“哦,身上的錢夠嗎?我是說,有法幣嗎?去年改用法幣瞭。”

“我天津下船換瞭點兒。”

“好,不夠用,先跟老劉拿……我明兒一早就去醫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Good Night.”

李天然進瞭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脫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著。他下瞭床,套上長褲和球鞋,也沒開燈,光著膀子,輕輕摸黑出瞭正屋,下瞭院子。

他站在那兒,運瞭幾口氣,擺瞭架勢,把師父從他剛會跑就開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從頭到尾打瞭一遍。

這才覺得身體舒散瞭,心情平靜瞭。

這才又輕輕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著瞭。

《俠隱(邪不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