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這一覺睡到早上十點。他輕松地洗漱刮瞼,完瞭去瞭東屋。劉媽一見他就先請安,“歇過來啦,少爺?”再給他端上咖啡,“我叫老劉給您買去,幾副?”
“不用麻煩瞭,”他倒著咖啡,加奶加糖,“就給我攤幾張蛋餅吧。”
劉媽剛要出屋,李天然又喊住瞭她,“劉媽……往後不用稱呼‘少爺’,就叫‘李先生’……跟老劉說一聲。”
李天然喝著熱咖啡,抽著香煙,看著房間四周的擺設。究竟是外國人傢,正中間一張西式長方形餐桌,上面擺著一盤花,兩座粗粗的銀燭臺。八張高背椅。東邊靠墻一組小沙發。他坐在門旁靠窗小茶幾那兒。窗戶開著。太陽早已經曬進院子瞭。
他還沒時間去想這次回北平究竟有什麼打算。馬大夫昨晚提瞭一下也沒接下去。過幾天再說吧。
待會兒幹嗎?出去走走?李天然以前每年都跟著師父一傢進幾次城。趕個廟會,看看燈,鬧鬧鬼節,拜訪一下長輩,買買東西,辦點兒年貨。每次來也都會住上好幾天。整年待在西山鄉下,進城是件大事,幾天前就開始算計瞭。可是這次幾年沒來瞭,反而沒小時候那麼心急。
他吃完蛋餅,叫劉媽把馬大夫昨晚穿的那件黑短褂兒給找來。
昨天進城在路上就發現瞭,還是穿大褂兒長衫的多,穿洋裝的少,不套件短褂兒,出去有點兒惹眼。他還是昨晚上的打扮,隻多瞭件馬大夫的黑佈褂兒。
天不涼,可也不熱,真是二八月亂穿衣。單夾都成。
“馬大夫說交給您,”老劉在他出門前上來給瞭他一個白信封,“一百,您點點。”
李天然掏出瞭錢,看瞭看,正要把空信封還給老劉,“傢裡有電話?”
“有……東局……呃……四局,二二八六……我去給您找支筆。”
“我有。”李天然在信封上記下瞭號碼,“午飯不回來吃。”他戴上瞭太陽鏡,出瞭大門。
上哪兒去?北平大街沒什麼好逛的,先繞一圈兒再說吧。
他大致還認得路。反正外城內城皇城,大圈圈裡面小圈圈,小圈圈裡面黃圈圈。可是為瞭保險起見,他出瞭幹面胡同西口,就沿著哈德門大街上的電車軌道向北走。沒一會兒就到瞭東四南大街。他記得北平的幾路電車都穿過前門,再繞著皇城跑。隻要不進小胡同,不離軌道,準丟不瞭。
他今天是個百分之百的閑人,沒事在大街上溜達的那種閑人。馬路上人不多,隻有在東四牌樓那兒過街的時候有點兒擠。他等瞭會兒。牌樓東北角搭著一座高高的警察亭子,可是裡邊那位交通警好像隻管紅綠燈,隻管汽車電車,其他什麼洋車馬車,別說行人,連硬闖紅燈的自行車,他都不理。偶爾擠不動瞭,他才在上頭用擴音喇叭喊一聲,“奔東的洋車快著點兒!”
他剛過六條就止步回頭,進瞭胡同口上那傢雜貨店,問有沒有月份牌兒。一個禿頭流著鼻涕的小夥計打量著他,“快八月節瞭,還買月份牌兒?”
那小子一副寒磣相,李天然瞄瞭他一眼,“有今年的嗎?”小夥計用頭一指墻上一張美女掛歷,“我們自個兒要用。”
“查查行吧?”
小夥計不搭碴兒,可也沒說不行。李天然過去翻。是一天撕一張那種。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陰歷八月初七。他一直翻到十月十五,才是陰歷初一。好,十月十五。他掏出一角錢給那個小夥計,把那小子嚇瞭一跳,不知道該拿不該拿,也不敢伸手。李天然把錢塞瞭過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十月十五,九月初一,還有二十來天。出瞭鋪子,太陽曬得有點兒熱。他脫瞭黑短褂,立刻感覺到有人在看他運動衣胸前那幾個外國字。沒走瞭幾步,又發現後頭跟瞭好幾個小孩兒。他又套上瞭短褂,那幾個小子跟瞭兩三條胡同,也就不跟瞭。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傢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傢。可是,他也根本沒個傢。自從師父一傢人一死,他更沒傢瞭。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墻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上抽著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兒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著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著一股股溫暖。
他順著軌道拐上瞭北新橋西大街。想瞭想,改天再去雍和宮吧。
到瞭鼓樓。一上地安門大街就看見右手邊不遠的什剎海,拐個彎到瞭皇城根。南邊就是北海。星期二,還有這麼些人。其中幾個像是日本人,一個女的還穿著和服。他遠遠看見他們幾個出瞭公園,上瞭街邊一輛黑色汽車。
都快一點瞭,難怪覺得有點兒餓。他開始留意,看有什麼館子可以進去試試。電車軌道在個街口分成兩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瞭想走的方向,朝南上瞭西四北大街。
剛過瞭西四牌樓,一陣香味兒飄瞭過來。他沒再猶豫就進去叫瞭碗羊湯面。
坐在那兒吃,每次抬頭往門外看,都瞧見斜對面街邊停瞭部黑色汽車。這次又抬頭,覺得很像剛才在西皇城根看見的那輛。他又多看瞭一眼,不自覺地吃慢瞭。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賬,上瞭街,繼續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這邊經過那部黑車的時候,看見有四個人從一傢飯莊出來。不錯,是那幾個日本人。三個黑西裝男的和一個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個男的矮矮壯壯,圓臉,讓他心猛跳瞭兩下。再要細看,他們四個已經上瞭車,往北開走瞭。
隔著條大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車,又才幾秒鐘。可是,他又怎麼能忘記這張圓臉?上次也是幾秒鐘,可是,那幾秒鐘就是永遠。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識地摸瞭摸自己的右額,一陣“叮當”電車聲驚醒瞭他。再看是西長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傢小茶館歇瞭會兒。半壺茶之後才平靜下來。
好,你這小子是誰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還活著。
他在大街上攔瞭部洋車回傢。拉車的要五角。剛好老劉在大門口,問是打哪兒上的車,掏出兩角給瞭車夫,“兩毛都多給瞭。”李天然怪自己沒事先說好價錢,又多給瞭一角。他問馬大夫什麼時候回來。老劉說總要七點。
進瞭內院,劉媽問,“馬大夫說給您找個裁縫。什麼時候有空兒,說一聲兒。”李天然看看表,還不到四點,“這就去吧。”
她跟老劉交代瞭聲兒就和他出瞭大門。劉媽看起來四十出頭,仍然是一雙天足,說他們兩口子在馬大夫傢做瞭四年多瞭,是買下這幢房兒的時候過來的,都挺滿意。經過美國學校的時候,劉媽還指著說,“這就是麗莎教的學校。”李天然心想,沒個中國傢裡雇的傭人能這麼稱呼太太。
劉媽出瞭幹面胡同東口,也沒過街,左拐往北,“不遠,這就到。就在我們這條兒後頭。”
果然,上瞭南小街幾步就又左拐,進瞭條很窄,還不夠兩個人並排走的煙袋胡同。突然,劉媽在前頭住瞭腳,轉身說,“您可別忌諱,她是個寡婦……”等瞭等,見李天然沒作聲,又邊走邊說,“可是關大娘的活兒可真好。朝陽門南小街這些胡同裡的人全都找她……”說著又拐瞭個彎,正對面再幾步路就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
劉媽在門口提高瞭點兒嗓門兒,“關大娘?”
裡邊立刻就應瞭,清脆的一聲,“哪位?請進。”
開門的女的,高高個兒,灰褂褲,幹幹凈凈,清清爽爽,頭發黑黑的,結在後面,眼珠亮亮的,直瞧著劉媽,“劉嬸兒……屋裡坐。”
李天然還沒給介紹,不便說話,跟著她們進瞭院子。
他看著這位婦人的背影,有點兒納悶兒,不太可能是關大娘吧?褲褂松松的,還是掩不住那個身子。腿長長的,腳也不小,走起來有點兒搖晃……怎麼看也不過二十出頭,怎麼說也不像個大娘……倒是有點兒師妹的味兒。
進瞭西屋,關大娘招呼著坐。房間不大,像是一明一暗。這間明的有張吃飯用的四方桌,幾把椅子板凳。頭頂上掛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兒,垂著一根拉線,末端紮瞭個銅錢。靠窗像是用門板搭出來的一條桌子,上頭一堆堆佈料,針線,尺子,帶子,剪子。旁邊立著一架腳踩的那種縫衣機……
“我去沏茶。”關大娘撣瞭撣袖子,出瞭屋。
劉媽挪瞭把椅子請他坐,像是自個兒傢一樣。她很機靈,有點兒覺得李天然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沒關系,您就跟著我們叫她關大娘。”
關大娘端瞭兩杯茶回來,放在桌上。劉媽這才開口,“大娘,這位李先生是馬大夫傢的客人,剛從外國回來,在我們那兒住。”又給李天然介紹,“關大娘,我們這兒的細活兒都找她。”兩個人點瞭點頭。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兒。”
“那好辦……可是都快中秋瞭,是做單的,還是夾的棉的?”
李天然想瞭想,“先做兩件單的吧。”
關大娘從長桌子上取瞭根軟尺,請他站起來,稍微比瞭比肩膀,腰脖,臂長,身長,“成瞭。”把尺子往口袋裡一揣,“什麼料子?顏色?”
他又想瞭想,“佈料,一件藏青,一件黑……”他頓瞭頓,“不記下尺寸?”
“咳!”關大娘輕輕笑瞭,“這還用記。”
劉媽也笑瞭。李天然有點兒不自在,“得多久?”
“急著穿嗎?”
“急是不急。”
“成……下禮拜。”
“錢怎麼算?”
“沒多少……單幅兒五碼……您要兩件……”
“少爺您別管——”劉媽搶瞭下去,立刻發現叫錯瞭,“李先生,回去再說……馬大夫傢老是有零活兒在這兒做,隔陣兒算一次。”
李天然沒再言語。劉媽接瞭下去,“就這麼吧,過兩天我來拿。”
“我自個兒來吧,”李天然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快,就補瞭一句,“總得試試……”他站瞭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關大娘”這幾個字,“那就麻煩你瞭……”
他們一前一後出瞭小胡同。劉媽跟上來說,“這兒附近可有些缺德的小子,說她們傢是‘死胡同裡的寡婦院兒’。”
李天然沒追問,劉媽接著又說,“剛才沒見著房東孫老奶奶,也沒碰見東屋的徐太太……唉,全都守寡……那兩位,一位六十多,一位快五十瞭,就可惜關大娘,屬什麼我忘瞭,才二十幾!”說著說著有點兒自言自語起來,“她們娘兒三個像是一傢人瞭……”
“這位關大娘叫什麼?”
“巧紅。婆傢也隻剩下大舅子一傢人,還在通州。關是她本姓,關巧紅……沒準兒是七夕那天生,反正,名兒可取得正好……會女紅,手又巧。”
他們到瞭傢。老劉說馬大夫來過電話,要晚點兒回來,不用等飯,又問晚上想吃什麼。李天然也一時想不出什麼,就說看著辦吧。
看著辦的結果是西紅柿炸醬面。飯後一壺香片。
天還沒全黑。李天然在院子裡待瞭會兒。那些蛐蛐兒又開始叫瞭,引出瞭一陣陣又尖又嘶的蟬鳴。他上瞭西屋臺階,發現左邊墻上釘著一個光亮的小銅牌,上面淺淺凸出兩行英文字:“Dr.Stuart McKay, Inter-nal Medicine”。看樣子,來這兒看病的不是熟人,也是熟人介紹過來的。要不然誰會找到這兒來。李天然趴在玻璃窗上瞄瞭瞄。裡頭一片白色,很是個診所的樣子。他回頭看見劉媽剛收拾完東屋,就跟他說,“待會兒院裡坐。”
李天然沿著回廊走過來。房子維持得很好。落地朱漆紅柱,灰墻灰瓦水磨磚。他進瞭上房。客廳裡看得出麗莎的影子。玻璃花瓶,英國燭臺,歐洲鏡框。現在女主人不在,也有鮮花。
他從馬大夫和麗莎的臥室穿進瞭前邊的小書房。非常簡單。中間一張大躺椅,小茶幾,電木煙碟,落地燈。窗前一張硬木書桌,綠罩臺燈。兩邊墻上是書架,像是英文書多。中國書也不少,有些還是線裝。關於北京的中英文著作一整排。他抽出一個大開本,是市政府剛出版的《舊都文物略》。他靠在躺椅上開瞭燈翻,蠻有意思,雖然講的都是老玩意兒。不過裡面倒是有內城六個區和外城五個區的街道圖。
“沏茶嗎?”劉媽在窗外頭問。
“不用……”他合上瞭書,關瞭燈。
淡淡彎彎的新月,斜斜地高掛在還沒全黑下來的天空。他叫劉媽去拿威士忌,再來點兒冰塊,涼開水。
風很輕,白天的熱氣全給吹走瞭。他半靠在藤椅上抽著煙。胡同裡的吆喝聲一會兒一個,“山裡紅……”“棗兒來……”
可是他就是靜不下來,那張圓臉就是繞在腦子裡不走。沒名沒姓,上哪兒去找?靠自個兒在大街上亂碰?已經一回北平就給他撞上瞭,再想去碰,那不成瞭守株待兔?還有,初一晚上會是誰來赴約?師叔?朱潛龍?……
馬大夫十點多才回來,也沒進房,陪他院裡坐,說這個禮拜六有個朋友約他們吃飯,接著給自己倒瞭杯酒,加瞭點兒涼開水,“天然,你去瞭趟美國,倒是學會瞭威士忌加冰。”
兩個人都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著頭,望著夜空那些越來越明亮的星星。半天,誰也沒說話。蟬鳴好像靜瞭一陣兒瞭。
“怎麼發生的?”
李天然沒轉頭,伸手從小桌上摸出一支煙卷兒點上,長長噴瞭一口……馬姬信上多半沒細說,剪報大概也很短。聽馬大夫口氣,麗莎信上也沒說什麼……
“差五分九點。Maggie來接我。我剛關瞭加油站外面的燈。她車停在門口,人在辦公室等我關車房的門。Pacific Coast Highway那一帶,隻有我們這傢Standard……外邊很黑,也沒人,就這個時候,開進來一部車。我打手勢說關瞭……先下來瞭三個人,朝著我走過來。我一開始以為是搶劫,可是馬上就覺得不對。他們三個在車房門口堵住瞭我。車上又下來個人,進瞭辦公室,裡頭還亮著,我瞧見那小子一進門就一拳打昏瞭Maggie,我才明白這四個傢夥是沖著我們來的……”
“他們幾個手上都沒武器。我放瞭點兒心,可是知道要快……馬大夫,您知道我,沒十秒鐘就把那三個給收拾瞭。我又急又氣,手上重瞭點兒……後來才知道一個斷瞭四根肋骨,一個下巴碎瞭,一個折瞭兩條胳膊……”
“我沖進辦公室的時候,那小子已經蹲在地上……Maggie的裙子,襯裙,都已經給拆瞭下來……那小子聽到我進門,隨手拿起地上一罐機油朝我摔過來……我上去一手卡住他脖子,一手抄起瞭他大腿,也沒多想,就把他從玻璃窗上給丟瞭出去……”
李天然停瞭下來。
“然後?”
“Maggie這才醒……撥電話叫警察。”
“然後?”
“唉……”李天然?弄熄瞭手上的煙,喝瞭口酒,“來瞭兩部警車,倒是很快……可是隻看瞭一眼,也沒問什麼,就銬上瞭我的手……Maggie怎麼說,怎麼解釋都沒用……”
馬大夫起身在院子裡慢慢繞瞭兩圈兒,回到小桌,一口喝完瞭他杯中的酒,“睡吧。”
李天然沒動,還坐在那兒。
外邊胡同傳進來長長一聲“夜壺——”。
唉!那個日本圓臉,改天再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