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媽非常勤快,第三天就領瞭個人來見他,竟然是和關大娘一個院兒的徐太太。
李天然一開始覺得不太合適。說生不生,說熟不熟。又想瞭想,這麼也好,至少可靠,而且雖然五十出頭瞭,身子還很健,又是一雙大腳。這麼就說好瞭。每天大早來傢幹活兒,逢十休息,每月五元。
禮拜一上班,他又查瞭下月份牌兒,農歷九月初一是十月十五,還有三天。他坐在辦公桌,盤算著還有什麼事該辦。蘇小姐過來給他端瞭杯茶,又遞過來前天出的《燕京畫報》,“您可真沉得住氣。”然後就不言語瞭,笑瞇瞇地站在那兒。
他這才發現他的東西登出來瞭,三版左下角,照片蠻清楚,文字草草看過去也沒什麼改動,隻是“試航”下面多瞭個“木子”筆名。他朝著小蘇微笑點頭。
“就沒別的話瞭?”
“都是人傢的玩意兒……”他聳聳肩,“我隻是抄抄……”
“那也得懂點兒英文才行!”
“說得也是……隻不過沒什麼好吹的。”
“誰叫你吹?!”小蘇一賭氣,轉身回她桌上看報去瞭。
李天然立刻發現他的話有點兒沖。人傢一番好意過來說話,就給他這麼一句頂瞭回去。他想瞭想,拿起瞭鋼筆在稿紙上寫瞭“無心得罪,有心賠罪”八個大字,起身走瞭過去,把那張紙放在埋頭看報的小蘇面前,“該剮該殺,明天再說,我得先走……”就出瞭西廂房。
他在路上再又警告自己往後要註意。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否則,還沒打聽出來人傢的下落,自己早已亮在明處。
他先回傢。邁進瞭大門,心裡突然產生一陣陣溫暖舒服的感覺,馬大夫不提,他也沒想到,這個小四合院還真是他第一個自己的傢。再又看到徐太太已經在廚房生瞭火,更使他感到回傢瞭。
徐太太炸瞭鍋醬,一聽說餓瞭,趕緊給切面。他叫徐太太一塊兒吃,她說什麼也不肯上桌,說老奶奶和關大娘在傢等著她回去。李天然聽瞭,叫她等會兒一塊兒走。
從王駙馬胡同到她們小雜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兩個人慢慢晃蕩,走瞭幾乎半個小時。他叫徐太太這幾天把傢給弄齊全,看缺什麼短什麼,就全給補上。他能想到的,就是買個小冰箱,再去給找個送冰的。
一進她們大門,連老奶奶都興奮地拖著小腳,下院子來迎接。關大娘也替徐太太高興。每月休息好幾天,又不是從天沒亮做到半夜,就伺候一個人,就能拿五塊錢,實在比在別人傢幹老媽子強多瞭。可是李天然總覺得關巧紅隱隱地有點不大自在。他意識到她的心,本來簡簡單單地做裁縫,現在一下子變成瞭他老媽子一個雜院兒裡頭住的。
他不想多留,取瞭手絹和帽子,試也沒試就離開瞭。隻是提瞭句,錢要是夠,再給做件棉袍和絲綿袍。
他決定不去多想。晚上馬大夫過來看他,帶瞭兩瓶威士忌,說正屋東西兩壁,還該掛點什麼,又說他傢裡有好幾幅病人送的水彩,叫他有空去挑幾張。馬大夫興致很好,兩杯酒之後,拉他上“東來順”吃涮鍋。
回傢已經九點多瞭。他洗洗弄弄,去各屋查看瞭一遍,關上瞭燈和門,回到睡房,躺在床上養神。
十一點左右,他起身戴上瞭剛打好的黑帽子,將帽簷拉到眉毛,又將黑手絹斜著疊成一個三角,再按照他西部片裡看來的那些搶匪劫盜的做法,從鼻梁那兒蒙住瞭下半截臉,又在後頭把手絹打瞭個結。他看瞭下鏡子,藏青棉短褂,藏青工人褲,黑襪子,黑膠鞋,黑手套,全身漆黑深藍,隻露著兩隻黑眼珠。
他關上瞭睡房的燈,帶上瞭門,在院裡仰頭稍微觀望,就從北屋躥上瞭房。
他伏在瓦上一動不動,隻用眼睛四處掃瞄。夜空又黑又靜,無星無月,可是帶點風。偶爾飄過來一陣微弱的吆喝聲。
他從扁擔胡同下房,一個人影也沒有。那盞路燈也不亮。他摸黑走瞭十來步,矮身一躍,上瞭胡傢花園那一人多高的磚墻。
這還是李天然第一次在京城深更半夜翻墻上房。他很小心,也不想走遠,隻是出來探探,再試試他這身夜行衣靠。關大娘倒是眼尖心細。
他在胡傢宅院上頭繞瞭一圈。花園裡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樹枝在響。院子裡各屋的人都睡瞭,門窗關得緊緊的,隻有一間下房還亮著,在院子上空冒出一小片暗暗的光。他在西屋上頭看見一輛空洋車,慢慢地在王駙馬胡同往西走。李天然屏住氣,趴在瓦上,看瞭看左腕上的手表,淺綠熒光時針和分針幾乎重疊在十二。
他一下子全身發熱。
也許不那麼緊要,可是他躺回床上還有點兒嘀咕。好在我有個夜光表,我先擊掌就是瞭。這才安心入睡。
之後兩天他照常上班。下瞭班就去逛街,買點兒傢裡用的東西。
可是他從來沒佈置過傢,隻是聽馬大夫和藍蘭都說墻上該掛點兒什麼,就去瞭趟琉璃廠。結果在一傢什麼齋的鋪子裡看到一副對聯兒。掌櫃的說是溥伒寫的海淀:
雲外樓臺樓外塔
水中樹影樹中山
裱得挺好,價錢也還可以,十八元。
接著又上馬大夫傢挑瞭兩幅水彩,都鑲好瞭框,一幅畫的是北海白塔,一幅是駱駝隊進西直門。是個外國人畫的。
擺設什麼的,可就麻煩瞭。他不懂古玩,買瞭幾樣必需的茶具,煙具,文具之後,就隻在護國寺地攤兒上買瞭幾件半新不舊,也用得著的小玩意兒。香爐,蠟燭臺什麼的。還買瞭兩個種水仙的花盆。他又在王府井大街一傢拍賣行看上瞭一座歐式穿衣鏡。可是那個夥計一個子兒也不肯少,說六百就六百。隻好不買。就隻抱瞭個電風扇回傢。
小跨院慢慢給他收拾得有點兒人味兒瞭。
禮拜三下班臨走的時候,他跟小蘇說他明天有事,可能後天也不來。蘇小姐隻是像沒事似的點瞭點頭。
十五號那天下午,李天然去燈市口那傢自行車店租瞭車,背著帆佈包上瞭大街。
他剛騎上去,還在人行道上,一聲喇叭響讓他抬起瞭頭。幾步路前頭,一輛黑汽車差點兒撞上一輛洋車。司機伸出頭來大罵。可是拉車的也偏頭回瞭一句,“吹胡子瞪眼兒的幹嗎?有能耐打東洋去!”然後雙手把著車弓子,沒事似的,慢慢拉著那輛空車走瞭。
李天然看看沒出什麼事,就沒再註意,隻是聽到汽車一上擋加油,順便瞄瞭一眼。
是藍田和一位打扮時髦的女人。隻是短短一瞥,又隻是上半身的上半截,他突然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可是立刻又覺得可笑。才回來沒幾天,就隻見過這麼幾個人,或許是時髦人士的打扮都差不多,看起來眼熟。他沒再去想,原路騎去瞭海淀,還是住進瞭“平安客棧”,還是那間西屋。
他進瞭客棧就沒再出去。晚飯也是打發夥計叫瞭碗面在屋裡吃的。九點,他開始準備,跟大前天晚上夜行的裝扮一樣。隻是因為天冷,又更陰瞭一點兒,上身多瞭件黑皮夾克。他又從帆佈包裡取出前兩天買的一支手電筒,試瞭試,插進瞭褲口袋。十點,他吹熄瞭油燈,閃身出瞭屋門,輕輕帶上,在黑暗之中觀察片刻。
有幾間屋子還透著亮,也還聽得見前頭櫃臺那邊傳過來的人聲。可是他沒再猶豫,吸瞭口氣,躥上瞭房。
海淀正街上還有好幾傢鋪子沒關門,燈光挺亮,不時還有部汽車呼的一聲飛過他的面前。他在街這邊等瞭等,過瞭馬路,順著朝北的那條大道走去。燕京大學校園的燈光老遠就看得見。路上偶爾還碰到一雙雙,一對對的學生。他不去理會,正常穩步地走他的路。
天很黑,也有點兒濕,像是要下雨。過瞭燕京沒一會兒就瞧見瞭清華校舍遠遠的亮光。他這才開始註意看路。
他很快找到瞭那個三岔口,上瞭折向西北那條。又走瞭一會兒,拐進瞭小土路。再沒多久,他摸黑繞過一堆殘石,進入瞭野地。
四周很暗,雲很低很厚,隻是天邊一角偶爾透出一小片慘白,使他勉強分辨出三步之內的亂石、葦草和窪地。他不敢用他帶來的電棒,隻好慢慢一步步邁。鞋早就濕瞭。無所謂,隻要不踩進泥沼就好。
他幾乎撞到那根石柱,用手摸瞭摸,盤算瞭一下方向,找到瞭上回坐的那塊石頭。可是他沒停,又朝前走瞭二十幾步,在另一個不到半個人高的石座那兒打住。他看瞭看表,淺綠時針說是十一點零五。石頭座很潮,他就蹲在旁邊,四周張望瞭一下,什麼也看不見,風聲有點兒淒涼。他耐心沉住氣地等,也不敢抽煙。
他知道這麼黑沒有必要,可是還是掏出那條黑手絹,蒙上瞭下半截臉,又把帽簷拉到眉毛。就算五步之內認不清,可是萬一來的不是師叔……是朱潛龍反而簡單瞭,就此瞭斷……可是要是萬一是別人,誤打誤撞地來瞭個全不相幹的別人……那還是不能就這麼露相露臉……
他一身黑地蹲在黑夜之中,覺得整個這檔子事,這個背瞭六年的血債,最後怎麼個瞭法,就跟這片漆黑荒野一樣渺茫。五年前來過那麼多回,一無收獲。那今夜呢?他盡力不去多想,就知道越是去想,那前景就越像這黑夜一樣,伸手不見五指。
再看表已經差十分十二點。他感到心在跳,再一次用盡目力四周查看。
唉……六年瞭……還會有人赴這個約嗎?師叔和大師兄說不定早都死瞭……再看表,還差三分。
他眼不眨地註視著那淺綠熒光分針慢慢移到瞭十二。
他深深吸瞭口氣,“啪”的一聲輕輕一擊掌。然後從一數起……八、九、十。
沒有任何反應。沒有任何掌聲。
他的心快跳出來瞭。
再又數到十,這回稍微多用瞭點兒力,“啪”!……八、九、十——
“啪”!“啪”!
兩聲清脆的擊掌。他偏偏頭,好像從他右上方過來。
李天然的心快炸瞭。他盡力沉住氣,眼睛向掌聲方向搜過去,心中慢慢數到十,回擊瞭一掌,站瞭起來,往前一躍,壓低瞭嗓子,“哪位?”
“什麼人?”
聲音有點兒沙。
李天然不再遲疑,“師叔?”
對方稍微停頓片刻,“再不回話,我可要動手瞭。”
李天然覺得暗中人影一閃。他本能地倒錯半步。一道白光照亮瞭他上半身,逼得他眼睛睜不開。
“師叔?是我,大寒。”
他打開電棒,上下左右一掃,伸手拉下蒙臉。
他的電棒也找到瞭對象。
是個矮小的老頭。
模樣兒有點兒熟,他還不敢認,往前跨瞭一步。
下巴一撇短胡,清瘦的臉,兩眼有神。這才把記憶中的師叔和面前的老頭對上,“師叔?德玖師叔?”
小老頭也用電棒上下照瞭照天然,“大寒?”
李天然關瞭手電筒,往前邁瞭三步,叫瞭聲“師叔!”跪瞭下去。
老頭兒也關瞭手電筒,攙起瞭李天然,把他摟在懷裡。兩個人在黑暗之中緊緊抱著,誰也沒說話。許久,許久,老頭兒放開瞭手,往後退瞭一步,單膝下跪,雙手抱拳,低著頭,“掌門,太行派二代弟子德玖拜。”
李天然一陣恐慌,扶起瞭師叔,在暗夜裡盯瞭面前黑影片刻,“您來瞭多久?”
“半個鐘頭吧。”
“好在是一傢人……”李天然感到慚愧,“就一點兒什麼也沒聽見……您在哪兒?”
“後邊破石頭門上頭。”
李天然抬頭看瞭看,什麼也看不見,“那您知道我在哪兒蹲嗎?”
德玖沒接下去,拉著天然走到石階旁邊,伸手摸瞭摸,有點濕,可是還是坐瞭下去,“我沒瞧見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兒躲著,也不知道誰會來……咱先別去管這些瞭,要緊的是,咱爺兒倆這回碰頭瞭……我問你,”他拉天然坐下,“這回是你頭次來?”
“不是……出瞭事以後,我來過總有十次……您哪?”
“我?這回是連著五個月五次。”
“您是說您以前來過?”李天然心頭一震,“真就沒碰上?”
“是啊……來過……三年多前,那回也來瞭有半年多。”
李天然心頭又是一震,幾乎說不出話來。真是陰錯陽差。他緊緊握著師叔的手。雲好像薄瞭點兒,斜斜天邊呈現出大片淡白,勾出瞭廢墟一些模模糊糊的輪廓。面前的師叔身影,也可稍微辨認出少許。他有太多的話,又不知從哪兒說起,“您是什麼時候聽說的?”
“十九年九月出的事?”
“是。”
“那是出瞭事之後……我看……一年多快兩年我才聽說……我那會兒正在甘肅。一聽說就趕瞭過來。話傳得很不清楚……反正那回我赴瞭七次約,誰也沒碰見……”
李天然心中算瞭算,十九、二十、二十一,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那他已經在美國瞭。
“……這邊也沒人知道內情,隻聽說從火堆裡撿到瞭四條燒焦的屍首,兩男兩女,也不知道是誰活瞭下來……這回是過瞭年……可是也不知道會碰見誰……你哪?……”
“這回還是頭一次……我上個月才回的北平。”
“好,這都先別去管瞭。這次能碰上可真……唉!”德玖頓瞭頓,“要不是你師父當年有這個安排,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上哪兒去找誰。”
李天然也嘆瞭口氣,“說得是……要是沒這個安排,我也真不知道該怎麼,該上哪兒去找您……可是……”他突然有點兒緊張,“可是,大師兄也知道這個初一約會……不知道他來過沒有……”
“不知道,我上回來瞭七次,這回五次,都沒碰見他。”
“我上回……我看,四年多前吧,一共來過九次,也沒遇上他。”
“好!”德玖一拍大腿,“至少他還沒咱們爺兒倆的消息,也不知道咱們今兒晚上碰上頭瞭……很好,這些待會兒再聊……你在哪兒落腳?”
“海淀,平安客棧。”
“好……我這回住在西邊一個廟裡,不太方便。咱們上你那兒去說話……這兒別待太久。”
“這就走吧。”李天然先站瞭起來,扶起瞭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