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夜店

兩個人沒再言語,一前一後在野地奔走,從小土路上瞭小公路。

二人腳步慢瞭,就像任何夜歸村民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並肩經過瞭還亮著燈的燕大校園,一直走到海淀正街。

李天然左右看瞭看。大街上的鋪子全關瞭,就隻剩下幾盞靜靜發亮的路燈。

他用手示意,二人過瞭正街,順著路邊走瞭一段,拐進瞭那條小橫街。再用手示意,前頭路東大門上給盞煤油燈照著的“平安客棧”木牌,躥上瞭房。德玖也緊跟著上瞭房。

內院黑黑的。他們趴在瓦上等瞭會兒。沒聲音,沒動靜,隻聽見遠遠幾聲狗叫。

李天然這才下瞭房,輕輕推開西屋的門。德玖隨著飄身而下,也進瞭客房。李天然在暗中一按師叔肩頭,示意先別走動。

他摸到床前,拿瞭條棉被,虛搭在窗沿上,把窗戶遮住。這才點亮瞭桌上的油燈。

他拉過來兩把椅子,請師叔把有點兒濕的棉襖給寬瞭,鞋給脫瞭,再從掛在椅背上的帆佈包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外國酒行嗎?”他開瞭瓶,倒瞭半茶杯。

“行。”德玖仰頭喝瞭一口。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中間那盞閃閃的油燈,一小團黃黃暗暗的火光,隻照亮瞭桌面和二人的臉。李天然玩弄著手中的酒杯,面帶苦笑,望著對面師叔那張蒼老的臉,“該從哪兒說起?”

“待會兒……讓我先好好兒看看你……”德玖舉起瞭油燈,又把頭往前湊瞭湊,“怎麼變成瞭這個樣兒?路上我還真不敢認……”

李天然喝瞭口酒,深深吐瞭口氣,“我先說吧……”他掏出煙卷兒。德玖搖搖頭。他自己就著油燈點上瞭,“那年您走瞭之後,沒三個月就出瞭事……”聲音有點兒抖,他把才抽瞭兩口的煙丟在地上踩熄。

“別急……慢慢兒說……”

“六月,六月六號……您該記得,您也在場……師父傳給瞭我掌門之劍,交給瞭我‘太行山莊’,晚上安排瞭師妹丹青和我的婚事……您還給瞭我們倆一人一副金鐲子……”

“第三天您就回五臺瞭。我們一傢五口兒也就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練武,種菜,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九月底,已經八月初九瞭,我們那天剛吃完瞭晚飯,正圍著桌子商量過節,誰去買月餅……師父上座,師母和二師兄一左一右,丹青跟我下座……天才黑沒多久,二師兄正在說他就喜歡吃翻毛兒棗泥的……”

“第一槍打中瞭師父,就在我對桌,子彈穿進他的額頭,眼睛上邊,一槍就死瞭,緊接著十來槍,從我後邊窗戶那兒打瞭過來,我們沒人來得及起身,師母倒瞭,丹心倒瞭,丹青也倒瞭,我也倒瞭,兩個人進瞭屋,我身上,後背,頭上,中瞭三槍,可是大師兄我一眼就認瞭出來,另一個不認得,矮矮胖胖的,一張圓臉,嘴裡咕噥瞭幾句,我也聽不懂,後來才知道是日本話……”

“他們兩個在屋裡點瞭火就走瞭,一下子燒得很大,上頭的大梁已經垮瞭下來,我不記得我趴在桌上有多久,反正衣服頭發都著瞭,我滾下瞭地,打瞭幾滾,弄滅瞭身上的火……”

德玖給天然倒瞭半杯酒。李天然沒理會,兩眼盯著桌上一閃一閃的油燈。

“我勉強還能動,全屋子都在燒,我去看瞭下師父他們,全都死瞭,師母,二師兄,丹青……我沒時間拖他們出去,我自個兒也是連滾帶爬才出的屋……”

他端起瞭茶杯灌瞭一大口酒,又就著油燈點瞭支煙,德玖始終沒出聲,隻是從腰帶解下來一根旱煙袋鍋,又從一個小皮袋裡掏出一撮煙絲填上,也就著油燈噴瞭幾口,“所以,的確是你大師兄朱潛龍幹的,沒錯?”

李天然半天半天才慢慢點頭,“沒錯,是他……和那個小日本兒。”

德玖輕輕吐著旱煙。

“我不記得我在前院倒瞭有多久,反正再抬頭看,莊上的房都在燒,正屋已經塌瞭,後院的火苗冒得老高,我當時沒別的念頭,隻是不能就這麼就死……”

“您記得咱們莊子離大道有一裡多路,附近也沒別的人傢,那一裡多路,我是連走帶爬,也不知道花瞭多少時候,反正一到公路,我就昏瞭過去……”

他喝瞭口酒,踩滅瞭手中的煙,又點瞭一支。

“我醒過來是在床上,一間白屋子,什麼都是白的……這已經兩天以後瞭……救我命的是馬大夫……”他臉上顯出瞭少許慘笑,“唉,師叔,您怎麼想也想不到,我這條小命叫一位美國大夫給救瞭……馬大夫,馬凱大夫……”

“那會兒他是‘西山孤兒院’的醫生,正打城裡回來,是他在車子裡看見路邊躺瞭個人……回北平太遠,附近別說沒醫院,沒別的大夫,連個房子都沒有,他隻好把我帶到孤兒院,不是外科也隻好自個兒動手,取出我身上那些子彈,又把傷口給縫上,隻是我流血太多,是死是活,他當時也不敢說……”

李天然撩起瞭上衣,給師叔看他前胸後背上的疤,“身體總算不礙事,隻是右邊頭上給燒得厲害,肉是合上瞭,燒的疤可去不掉……”

“怎麼看不出來?”德玖又端起油燈往前湊,來來回回地看,伸手摸瞭摸。天然沒直接回話,“我在孤兒院……您知道那兒有個孤兒院吧?”

“聽說過。”

“就在咱們太行山莊西南邊兒,往下走,離永定河不遠。”

“哦。”

“我在孤兒院一住半年……還不止……民國十九年九月出事,過瞭年九月沈陽事變,又過瞭年夏天才去的美國。”

“什麼?!”德玖突然插嘴。

“唉……”李天然嘆瞭口氣,“您別急,反正我跟著馬大夫一傢去瞭美國。”

“美國?”

“美國……越洋渡海去瞭美國……您總聽說過美國吧?”

“別跟你師叔神氣……”德玖喝瞭口酒,又點瞭袋煙,“開國之父華盛頓,林肯解放黑奴,現任總統羅斯福,還有個武打明星飛來伯……”他噴瞭幾口煙,“你這小子真當我們老西兒都是土包子啊!”

李天然笑瞭,似乎掃掉一些苦痛。可是他發現很不容易說清楚馬大夫為什麼把他帶瞭去,還有,為什麼他也就跟瞭去,而且一去將近五年。

他頭幾個月躺在病床上就一直在想,怎麼向救他的馬大夫一傢人解釋這一切。剛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光是求馬大夫不去報警就已經費瞭些工夫。他最後決定隻有全說清楚,全抖出來。好在馬大夫是個外國人,就算不幫忙,也不至於把消息傳到大師兄耳朵裡。

他花瞭幾天幾夜的時間才解釋清楚他是誰,他師父是誰,中國江湖是怎麼回事,“太行派”又是什麼。又花瞭幾天幾夜來說服馬大夫和麗莎,這種暗殺和仇殺,在中國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當事人絕不會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義和規矩,王法不王法,民國不民國,都無關緊要。

馬凱醫生在路邊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寒的時候,這傢人已經在中國住瞭快二十年瞭。中國的事多多少少知道瞭一些。他們雖然從來沒碰見過像李大寒這種身上有功夫的武人,可是這類人物和故事,無論從小說,戲裡,還是電影,連環圖畫,也都接觸瞭不少,大略知道什麼虯髯客、紅線女、林沖、黃天霸、南俠北俠、十三妹之類的傳奇,以及鏢局鏢客的傳聞,甚至於因為剛好趕上時候,還從北京大小報上看到“燕子李三”這位民初京城俠盜的故事。可是他們也花瞭很久的時間,很大的努力,才接受李大寒也是這一類的人物。還是李大寒身子復原瞭之後,給他們稍微露瞭幾手,才使他們真正信服。可是又過瞭好一陣才逐漸體會到,這種血仇的確不是官傢可以管得瞭的。

然而馬大夫他們究竟是美國人,又是教會派到中國來行醫的。所以據他後來自己的坦白,他們午夜夢回,還是掙紮瞭很久。最後,明明知道李大寒的解釋和要求,完全違反瞭他們的宗教信仰,道德標準,法律責任,甚至於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可是面對著李大寒,從不到一歲就成為孤兒,到這次再度死裡逃生,而這個生命又是馬大夫給他的,他們還是接受瞭。

李大寒休養瞭好幾個月才算是復原。身體是不礙事瞭。暗地裡試瞭幾次拳腳,也都沒有影響,隻是右額頭上的燒疤非常顯著。院裡的孤兒們還無所謂,盡管突然出現一個帶傷帶疤的大個子,小孩子們也私下編瞭不少故事,不過李大寒非常小心,幾個月下來,小孩兒們也都習慣瞭。倒是在附近走動是個問題,會引起這一帶村子裡的人的猜疑。他因此盡量不出大門,隻是在孤兒院裡出個勞力,幫著幹點活兒。他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沒有大白之前,這個“西山孤兒院”是個相當理想的藏身所在。大師兄如果知道或懷疑他沒死,再怎麼找,再怎麼打聽,也不會想到這個地方,更不會想到躲在外國人傢裡。

但是過瞭年之後,他雖然不知道師叔在哪兒,可是知道隻要師叔得到消息,而且知道或猜到或假設,師門之中有人逃過這場災難,那師叔必定會按照師父當年的安排,每逢陰歷初一,前往西洋樓廢墟赴約。

當然,大師兄一旦發現隻有四具屍體的時候,也會前來赴約。可是,他倒真希望朱潛龍來,就地瞭結。在他隨馬大夫一傢去美國之前,他曾前後赴約九次,而九次都是失望而歸。

“那是民國二十年吧?……唉……我去瞭甘肅……”

李天然給二人添瞭點兒酒,自己喝瞭一口,“師叔,您可以想象我當時的心情,悲痛,絕望……我盡往壞處想……您也許死瞭,大師兄遠走高飛……而我可背瞭一身一輩子也討不回來的血債……”

“你最後一次去,是哪年哪月?”

“我想想……我們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初天津上的船,那應該是那年陰歷五月初一,對瞭……陽歷是六月四號,是個禮拜六……”

“那我還在甘肅……那會兒,我連師門遭劫的事都還沒聽說。”

李天然出國前最後一次赴約之後,也曾想到師叔人在江湖,師門血案和火燒山莊,很可能還沒傳到他耳裡。他也隻能這麼去想。要不然更絕望瞭。

後來聽馬大夫說北京好幾傢報紙都有這個消息,但也隻說是宛平縣一個莊子起瞭火,死瞭一傢姓顧的。如此而已。也沒人再提,更沒人理會。

那最後一次失望而回的第二天,李天然特意去瞭趟“太行山莊”,發現莊子早已經給宛平縣政府貼上瞭封條。土墻還在,裡面沒有任何房舍的痕跡,隻是堆堆殘瓦,處處廢礫,朵朵野花,遍地雜草,一片荒涼。

“這位馬大夫……你什麼都跟他說瞭?”

“差不多,隻是沒提咱們這個初一密約。”

“他怎麼想?”

“怎麼想?”

“怎麼打算……我是說,他救瞭你一命,也知道你是怎麼回事,也替你瞞著,也知道你這個仇是非報不可……”

李天然從活瞭過來到現在,也一直都在想這些問題。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自問自答。

馬大夫是趁女兒馬姬回美國上大學這個機會帶瞭他一塊兒走的。一開始說得非常有道理。美國有好大夫。尤其是洛杉磯有個好萊塢,永遠有一大堆電影明星要修整儀容,所以那兒有一大堆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絕對可以把他右額頭上的燒疤給去掉。

不過,李天然當時心裡也感覺到,這一年多下來,馬大夫他們是像對待兒子一樣對待他。傷養好瞭,一傢三口還教他英文。他意識到馬大夫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讓他離開中國一陣兒,躲一躲,遠離是非之地,能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馬大夫很誠懇地跟他說:

“大寒,我既沒有資格要求你寬恕你的敵人,也沒有能力說服你,要你接受,隻有上帝可以作出裁決,更不要說懲罰。你還沒到二十歲,你還有一輩子要過……你想想,就算你報瞭這個仇,那之後呢?就算法律沒找到你,也是一樣,那之後呢?這個年代,你一身武藝又上哪兒去施展?現在連你們的鏢行都沒有瞭,你還能幹什麼?天橋賣技?去給遺老做護院?給新貴做打手?……跟我們去美國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很大,大過你們武林,大過你們中國……去看看,這不也是你們老說的跑江湖嗎?”

絕望,走投無路,是在這種心情和處境之下,李天然才跟著馬大夫一傢人去瞭美國。

“師叔……我現在不叫‘大寒’瞭,叫‘天然’。”

出國手續全是馬大夫給辦的,李大寒非但沒有身份,而且還是“太行山莊”血案中的關鍵人物,哪怕是在逃受害人。馬大夫利用他們孤兒院裡死瞭半年,年紀和大寒相近的一個“李天然”的水災孤兒的證件,再通過他南京政府裡的朋友的幫忙,弄到瞭一本護照。簽證反而簡單,就是在史都華·馬凱醫生的贊助下赴美留學。“太平洋大學”是他們教會辦的,就在洛杉磯北邊,靠山臨海,而且和馬姬同學。

“師叔,這麼些年,我也隻是在傢跟著師父師母讀書寫字,在縣裡上瞭幾年中學,也沒念完,又在孤兒院裡跟馬大夫和麗莎和他們的女兒,學瞭幾句英文,可是哪兒能這麼去念美國的大學?我四年多上到大三已經不容易瞭……我跟您說,每一行都有個江湖,都不容易混,更別說混出頭。學英文也好,學什麼數學物理化學也好,就跟咱們練武一樣,沒十幾二十年,見不出功夫來……”

“沒錯,隻是如今,練武的……唉,別提這些瞭……那你怎麼又不念完就跑回來瞭?”

“大概是我命不好……”他把洛杉磯的事說瞭一遍。連久闖江湖的太行刀德玖,聽瞭都搖頭嘆息。

“大寒……呦!該習慣著叫你天然瞭……天然,這是你命好……命不好的話,你早沒命瞭……”德玖站起來去洗臉盆那兒洗瞭把臉,又回來坐下,“天然,我問你,潛龍如此喪盡天良,你怎麼看?”

李天然呆住瞭,半天答不上來。德玖輕輕點頭,又輕輕嘆瞭口氣,“唉……怪不得你師父把太行派交給你……好,你我心裡都有數,反正我跟你說,你師父沒看錯人,丹青她也沒看錯人……”他查瞭下懷表,“天快亮瞭,下一步你怎麼打算?”

李天然喝完瞭杯中的酒,“您先搬到我那兒。”

“那人傢問起來,我算是你什麼人?”

“就算是我遠房九叔……”他等瞭等,看師叔沒說不行,“王駙馬胡同十二號,東直門南小街路東……可別敲大門,我在隔壁,是人傢的小跨院兒,是個小紅門。”

“好,就這麼辦,我現在先回廟……”德玖說著站瞭起來,“我看後天晚上吧?”

德玖披上瞭短襖,套上瞭鞋,正要下跪就給天然攔住瞭。

“掌門,後天見。”邊說邊伸出右手,朝桌上油燈一揮,“噗”的一聲,屋子黑瞭下來。

他輕輕拉開房門,向外稍微張望,再一閃身,出瞭屋子。

《俠隱(邪不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