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門敞開

在愛迪生湖一帶的一條窄徑上,我開始徒步旅行,深入蘇格拉底提過的地區,往上爬,深入荒野的核心。我感覺得到,就在這山間,我將找到答案,不然就隻有一死。有關這兩件事情,我並沒有想錯。

我徒步上山,穿越高山草原,走在花崗巖山峰之間,在濃密的松林和樅樹林中蜿蜒前進,直入高處的湖區。那兒的人口比美洲獅、鹿和小蜥蜴還稀少,當我走近時,不時有蜥蜴從巖石下面逃竄而出。

將近黃昏時,我紮好營。第二天,我走到更高的地方,穿越林線邊緣的大片花崗巖,攀上巨大的圓石,越過峽谷和深谷。下午,我采擷可以吃的根莖和漿果,在清澈的水畔躺下。這似乎是多年以來的頭一次,我感到滿足。

下午,我獨自漫步在荒野之間,穿過枝椏糾結的林蔭,回到營地。接著我燃起營火,又吃瞭一點東西,在一棵高聳的松樹下靜坐,將自己交給群山。群山有什麼要給我的,我來者不拒。

天黑以後,我就著燃燒的營火,烤暖手和臉,突然間,蘇格拉底從陰影中走出來。

“我正好在這附近。”他說。

我半信半疑、又驚又喜,一把抱住他,笑著和他玩起摔跤,把他摔到地上,弄得兩人一身是土。我們拍去身上的灰土,坐在火邊。“老勇士,你看起來幾乎沒變樣,完全不像一百歲。”他看起來是老瞭些,不過帶著灰斑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你呢,正相反。”他咧嘴笑瞭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瞭一番,“看起來老多瞭,卻沒變聰明多少。告訴我,你學到什麼沒有?”

我長長地嘆瞭一口氣,瞪著火光:“嗯,我學會瞭泡茶。”我將小壺放在臨時搭成的爐火上,準備用我這一天在路上采來的草藥泡茶。我沒料到會有客人,於是將杯子遞給他,自己改用一隻小碗盛著茶。最後,我打開瞭話匣子,說著說著,長久以來所累積的絕望感終於重重地向我襲來。

“蘇格拉底,我沒有什麼可以貢獻給你,我仍然迷失,離大門的距離並沒有比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更近多少。我讓你失望瞭,生命也讓我失望,生命打破瞭我的心。”

他卻喜形於色:“對啦!丹,你的心被打破瞭,破瞭以後裂開來,就露出大門,它正在裡頭閃閃發亮呢!隻有那裡,你沒去找過,笨蛋,張開眼睛吧,你就差一步啦!”

我困惑又氣餒,隻是無助地坐在那裡。

蘇格拉底再次保證:“你差不多就要到瞭,很接近瞭。”

我急忙抓住他的話鋒:“接近什麼?”

“終點。”一時之間,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很快爬進睡袋,蘇格拉底也攤開他的睡袋。那晚我最後的印象,是我這位師父的眼睛,明亮有神,好像看穿瞭我,看穿瞭火光,看進瞭另一個世界。

當第一道晨曦微露時,蘇格拉底已經起身,坐在溪畔。我陪他靜靜坐瞭一會兒,把小石頭拋進潺潺流水中,聆聽石頭落水時的撲通聲。他一語不發,轉過頭來,細細端詳著我。

整個白天,我們逍遙自在地爬山、遊泳、曬太陽,當晚,蘇格拉底告訴我,他想聽我細說自遇見他之後的種種感受,所有我還記得的全部說出來。我接連講瞭三天三夜,把儲存的記憶一古腦兒掏空。蘇格拉底除瞭簡短發問外,從頭到尾都沒怎麼開口。就在日落以後,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營火邊。我和老勇士兩人靜靜盤坐在山巔柔軟的土地上。

“蘇格拉底,我所有的幻象都消逝瞭,但是好像沒有留下什麼來取代這些幻象。你曾經讓我看到追尋是徒勞無益的,可是和平勇士之道不也是一條路徑,不也是一種追尋嗎?”

他笑著搖搖我的肩膀:“過瞭這麼久,你總算提出有意思的問題瞭,而答案呢,就在你眼前。打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指出和平勇士的道路,而不是走向和平勇士的捷徑。你隻要沿著這條路走,就是個和平勇士。過去八年中,你放棄瞭你的‘勇士身份’,好去追尋這條路,但是這條路就是當下——它一直都在。”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呢?我該何去何從?”

“誰在乎呀?”他興高采烈地嚷道,“渴望一旦得到滿足,傻子就會很‘快樂’;而勇士卻會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地感到快樂。所以,快樂是最終極的戒律,比我教過你的其他戒律都重要。快樂並不是你感覺到的一種事物,快樂就是你,就是你本身。”

我們再度爬進睡袋裡,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下,蘇格拉底容光煥發。“丹,”他輕聲說,“這是我交付給你的最後一項任務,永續的任務。在這個世界上,要表現快樂、感到快樂,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接著你就能去愛,去做你想做的事。”

困意逐漸湧來,我合上眼,輕聲說:“但是,蘇格拉底,有些人與事是很難去愛的,永遠感到快樂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丹,感覺是會改變的,有時悲哀,有時愉快。不過請記得,在種種感覺底下,你眼前展開的這個人生,它的本質是圓滿的。這就是莫名其妙的快樂的奧秘。”聽完最後這幾句話,我睡著瞭。

天剛破曉,蘇格拉底就把我搖醒。“前面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說,我們隨即出發,走向高山。

蘇格拉底爬坡的步伐變慢,隻有這件事顯示出他年事已高、心臟虛弱。這又讓我想起我的師父身有宿疾,想到他做出的犧牲,我永遠不會再虛度與他相處的時光。我們爬到更高的地方時,我記起一則奇怪的故事,我以前一直不懂,直到此刻才瞭解。

一位聖女走在山崖邊,她看到腳底七八米深的地方,有頭死去的母獅,身旁圍繞著餓得哀哀哭泣的幼獅。聖女毫不猶豫,縱身跳下山崖,舍身喂幼獅。

說不定在另一個時空裡,蘇格拉底也會做同樣的事。

我們大部分時候都默不作聲,越爬越高,穿過樹木稀疏的崎嶇地面,爬到林線上方的山峰。

“蘇格拉底,我們要去哪裡?”我們坐下來歇息時,我開口問道。

“我們要到一座特別的山,一個神聖的地方,是附近這一帶最高的高原。它是美洲先民部落的埋葬地。這個部落小到連史書上都沒有記載,但是這些人的確孤獨且與世無爭地活過、工作過。”

“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我的祖先和他們生活過。我們上路吧,天黑以前得趕到。”

眼前這一刻,我很樂意全心信賴蘇格拉底,但我仍感到忐忑不安,覺得自己置身於致命的險境中,而他還有什麼瞞著我。

太陽低垂天邊,透露著不祥的意味,蘇格拉底加快腳步。我們呼吸沉重,深陷在陰影中,從一塊巨石,又跳又爬,上到另一塊巨石。蘇格拉底的身影沒入兩塊巨石之間的裂縫。

我跟在他之後,走進兩石之間的狹窄坑道,又走進曠野中。“萬一你一個人回來,就得走這條通道。”蘇格拉底對我說,“它是唯一的進出路徑。”我正想開口問,他就示意我安靜。

我們翻過最後一個山坡時,暮色正要從天邊隱沒。在我們的腳下,是一處碗形的窪地,四周聳立著峭壁懸崖,窪地籠罩在陰影當中。我們往下走進窪地,直奔一座鋸齒狀的山峰。

“我們快到埋葬地瞭嗎?”我緊張地問。

“我們腳下就是。”他說,“我們正站在一個古老民族、一個勇士部落的魂魄之間。”

風向我們襲來,仿佛在替蘇格拉底加重語氣。接著,傳來一陣我所聽過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呻吟似的。

“這吹的是什麼怪風啊?”

蘇格拉底並沒有回答,在面對懸崖的一個黑洞前面停下,說:“咱們進去吧。”

我的本能拼命發出危險警示信號,但是蘇格拉底已經進去瞭。我打開手電筒,把呻吟的風拋在腦後,隨著他微弱的燈光,一同深入洞穴。我的手電筒射出搖曳的光線,照亮坑洞和裂縫,可是我看不見底。

“蘇格拉底,我可不想被埋在這深山野外。”他瞪瞭我一眼,但隨即走向洞穴的出口,我松瞭口氣。不過洞外和洞裡也沒什麼差別,一樣的黑暗。我們紮好營,蘇格拉底從背包裡拿出一捆木柴,“我就猜想大概用得上。”他說。不久,營火噼啪作響,火焰吞噬著木柴,我們的身體在面前的洞壁上投射出怪異、扭曲的影子,狂野地跳著舞。

蘇格拉底指著影子說:“洞穴裡的這些影子是一種根本的影像,映照出幻象和真實、痛苦和快樂。柏拉圖宣揚過一個古老的故事:以前有一個民族,終生都住在幻象洞穴裡。數代之後,他們逐漸以為自己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是真實的實體。隻有神話和宗教故事才有比較光明的一面。這個民族執迷於影子的閃動變化,越來越習慣並受制於黑暗。”

我盯著影子瞧,感覺背後有溫暖的火光。蘇格拉底繼續說:“丹,古往今來,都不乏有福之人,他們從未受制於洞穴。有些人厭倦瞭影子的把戲,產生疑問,不管影子竄得有多高,都不再能令他們滿足。他們成為追尋光明的人,其中少數幸運兒找到向導,向導指點瞭他們,帶領著他們走出幻象,走進陽光中。”

我被這故事迷住,凝視著影子在黃色的火光中,在花崗巖壁上舞蹈。蘇格拉底又說:“丹,所有的世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心智所造成的洞穴中,無法自拔。隻有少數勇士看見光明,掙脫束縛,放棄一切,因而能笑著走進永恒。我的朋友,你也會如此。”

“蘇格拉底,這目標聽起來難以企及,而且有點叫人害怕。”

“它是超越目標,超越恐懼的。一旦發生瞭,你就會看出是那麼的簡單明瞭、普遍、清醒又快樂。那不過是超乎陰影的真實罷瞭。”

我們靜靜坐著,隻有營火噼啪作響的聲音劃破周遭的一片沉寂。我望著蘇格拉底,他好像在等著什麼。我感到局促不安,但是微弱的曙光照亮瞭洞口,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洞穴隨即又籠罩在黑暗中,蘇格拉底迅速起身,走到洞口,我緊隨其後。我們走到洞外時,聞到臭氧的氣味,我感覺得到靜電使得我後頸汗毛直豎。這時,雷聲轟隆隆響起,暴風雨來瞭。

蘇格拉底猛一轉身,面對著我,閃電大作,一道閃電擊中遠方一處山崖。“快!”蘇格拉底說,語氣之急迫,我以前從未聽過,“沒剩多少時間瞭,永恒就在眼前。”說時遲那時快,那感覺又來瞭,那感覺從未出過錯,它在說:“小心!死神正悄悄逼近!”

這時,蘇格拉底又開口,聲音透露出不祥的意味,非常刺耳。“快,快回洞裡!”我翻開我的背包想找手電筒,他卻厲聲喝道:“走啊!”我退回漆黑的洞,靠在巖壁上,屏息等他回來找我,他卻消失不見瞭。

我正打算出聲叫他時,有什麼東西像老虎鉗似的,用力地一把抓住我的後頸,拖著我往回走,走入更深的洞穴裡,我嚇得幾乎要失去知覺。“蘇格拉底!”我尖聲喊道,“蘇格拉底!”

那東西放開我的後頸,卻有一種更可怕的痛苦襲來:後方有什麼在壓著我的腦袋。我不斷尖叫,就在我的頭骨快被那股蠻力壓碎前,我聽到一句話,無疑是蘇格拉底的聲音:“這是你最後的旅程。”

咔噠一聲,痛苦消失瞭。我全身一軟,癱倒在地,發出輕輕的撞擊聲。在短暫的亮光中,我看到蘇格拉底就站在我的上方,低頭看著我。雷鳴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就在此時,我知道自己奄奄一息。

我的一條腿掉進深坑裡,軟弱無力地垂掛著,蘇格拉底把我推到絕壁的上方,推入一個深淵裡,我往下墜,身子彈跳著,撞上巖壁,掉進地心深處,然後通過一個開口,被高山送進陽光中,我那遍體鱗傷的身子旋轉而下,最後落在極下方一處濕潤的青草地上。

我的身體現在是一團破碎扭曲的肉,食腐鳥、嚙齒類動物、蟲子和蛆都前來食用,而我以前幻想著這團肉就是“我”。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日子飛快過去,天空明滅不定,一忽兒亮,一忽兒暗,閃爍得越來越快,終而明暗不分,日子變成瞭星期,星期變成瞭月份。

季節遞嬗,殘骸開始溶進泥土裡,肥沃瞭土壤。冬季結凍的雪暫時保存瞭我的骸骨,可是季節以越來越快的周期飛逝,就連骨頭也化為塵土。花朵和樹木得到我肉身的滋養,在草地上欣欣向榮,而後枯萎。最後,就連草地也不見瞭。

我成為食腐鳥的一部分,它們曾大口吃我的血肉。我也成為那些蟲子和嚙齒類動物的一部分,變成在生死大循環中獵食它們的動物的一部分。我成為它們的祖先,直到它們最終也回歸大地。

很久以前活過的那位丹·米爾曼永遠消失瞭,生命隻是轉瞬一刻。但是我在歷經所有的時代以後,卻始終不變。如今,我是我自己,是觀察萬事萬物的意識,我就是萬事萬物。我每個部分永遠會持續下去,永遠在改變,永遠新鮮。

如今,我領悟到那死神,丹·米爾曼如此畏懼的那個死神,不過是他的一個大幻象。因此他的生命也不過是個幻象,是個難題,充其量隻是意識忘形時一樁好笑的事件。

丹活著時,並沒有通過那扇大門,並沒有體會到自己真實的本性;他單獨一人活在終將一死的人生與恐懼中。

可是,我知道。但願他當時就知道我此刻明白的事。

我微笑著,躺在洞穴的地上。我坐起來,倚靠著巖壁,望著那一片漆黑,我感到迷惑,卻不害怕。

我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看到有個白發男人坐在附近,對著我微笑。這時,仿佛從千萬年以前的時空中,一切又都回來瞭,我回歸到我這個終將腐朽的肉身,這令人一時悲從中來,但我隨即領悟到,這也無關緊要,一切都無關緊要!

我覺得這件事很好笑,每件事都很好笑,於是大笑起來。我看看蘇格拉底,我們的眼睛露著喜氣,閃閃發光。他知道我明白瞭什麼,我跳過去抱住他,我們就在洞穴裡手舞足蹈,為我的死亡狂笑不已。

之後,我們收拾好行李,下山去。我們通過那條通道,穿過深谷,越過巨石地,朝基地營前進。

我沒怎麼開口說話,但不時發出笑聲,因為我每次環顧四周,看著大地、天空、太陽、樹木、湖泊和溪流,就會領悟到,這些通通是我,其間根本沒有分野。丹·米爾曼長大成人的這些年來,一直掙紮著要“成為重要人物”。這根本就是越活越回去嘛!丹一直是一個人,有顆恐懼的心和終將腐朽的身體。

我心想,好啦,這會兒我又在扮演丹·米爾曼瞭,我最好在永恒中的這幾秒鐘裡,重新習慣這件事,直到這幾秒鐘也消逝為止。不過如今我已明白,我不光是一塊肉而已,這個秘密使一切都大大改觀瞭!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描述這項瞭解帶來的沖擊,我隻是清醒瞭。

我清醒著面對真實,不受任何意義或任何追尋的束縛,哪兒還有什麼可以追尋的呢?我的死亡讓蘇格拉底的話語全都活過來瞭,這就是一切的所在,是偉大的改變。所有的成就,所有的目標,都同樣的討喜,也同樣的多餘。能量在我的體內運行,我幸福滿溢,爆出笑聲,發出這笑聲的,是一個莫名其妙就會感到快樂的人。

我們就這樣一路下山,經過最高處的湖泊,經過林線邊緣,走進密林,朝向我們兩天前或是一千年前紮營的溪畔。

我把所有的規章,所有的道德,所有的恐懼,都拋在山中,我再也不受控制,還有什麼懲罰可以威脅我呢?我雖然沒有行為守則,卻感覺得到什麼是平衡的、適當的和充滿愛心的。我終於有能力發揮慈愛,蘇格拉底就說過,有什麼能比慈愛更宏偉有力呢?

我拋下我的心智,進入心靈之中。大門終於敞開瞭,我大笑著,跌跌撞撞地穿過大門,因為就連這扇門也是個笑話。那是扇無門的門,又一個幻象,又一個影像,是蘇格拉底把它編織、放入我的真實結構中,他很久以前就承諾過會這麼做。我終於看見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這條小徑將綿延下去,永無止境,不過現在,它一片光明。

我們在天黑以前回到瞭營地。我們生起營火,吃瞭一點幹果和葵花籽,這是僅存的餘糧。直到這時,當火光明滅不定照在我們臉上時,蘇格拉底才開口。

“你會失去它的,你知道的。”

“失去什麼?”

“你的靈視。靈視是少有的,隻有經過一連串不大可能的條件組合,才有機會得到;但它是一種經驗,因此你會失去它。”

“蘇格拉底,你說的大概是真的,可是誰在乎呀?”我笑著說:“我失去我的心智,而且似乎到處都找不到它瞭。”

他驚喜得揚起眉毛:“這樣看來,我的工作已經完成,我的債還完瞭。”

“哈!”我咧嘴而笑,“你是不是在說今天是我畢業的日子?”

“不,丹,今天是我畢業的日子。”

他起身,背上背包,消失在黑暗中。

該回到加油站瞭,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不知怎的,我覺得蘇格拉底已回到那裡,等著我。日出時,我收拾好背囊,拾步下山。

我花瞭幾天才走出荒野,回到住的地方。難以相信不過才幾個星期前,我離開公寓,那時我還是個沒有希望的“重要人物”。

我卸下行李,駕車到伯克利,在下午三點來到熟悉的街頭,蘇格拉底還要好一陣子才會來上班。我停好車,走到校園。剛開學不久,我所經之處,每個人都稱職地扮演他們自認的角色。

我朝北走上大學路,一路經過許多十字路口,我就像是快樂的幽靈,佛陀的幽魂。

我巴不得向人們附耳低語:“醒來吧!醒來吧!你自以為是什麼的這個人馬上就要死瞭,所以現在就醒來,讓這番話滿足你吧:不需要追尋,成就終究是一場空,它根本不會造成任何差異,所以,現在就快樂起來吧!愛是世界上僅有的真實,你知道,因為愛是‘唯一’。僅有的法則是詭論、幽默和改變,沒有什麼問題不問題的,問題從來就不存在,未來也不會存在。拋下你的掙紮,放開你的心智,丟掉你的憂慮,放松進入這世界。不需要抗拒生命,盡力而為就好。張開你的眼睛,看見自己遠超過你的想象。你是世界,你是宇宙,你也是你自己和所有的人。一切都是上蒼的美妙演出,醒來吧,重拾你的幽默,別擔心,你自由瞭!”

我想把這段話告訴我所看見的每個人,不過真要這麼做的話,他們八成會以為我瘋瞭,甚至認為我是個危險人物。我知道,沉默是金。

商店紛紛打烊,蘇格拉底再過幾小時就要到加油站值班,我把車開到小山上,停好車,坐在俯瞰海灣的山崖邊。我俯視遠處的舊金山市區和金門大橋,可以感覺到一切,在海灣對岸青翠多林的山區裡,鳥兒正安棲在巢裡。我感覺得到城市的生命,成雙成對的愛侶彼此擁抱,罪犯在作案,從事社會工作的義工正在貢獻自己。我知道凡此種種,慈悲和殘酷,崇高和低賤,神聖和猥瑣,都是上蒼這場演出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角色演得那麼好!而我就是這一切,是其中每一個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我凝望世界的盡頭,熱愛一切。

我合眼靜坐,但馬上體悟到,我如今無時無刻不在冥想,隻不過眼睛是睜開的。

午夜過後,我把車子開進加油站,抵達時,服務鈴響瞭一聲。我的老友步出溫馨明亮的辦公室,他看來正值壯年,年約五十,體格瘦削、強韌,舉止優雅。

他繞到駕駛座旁,咧嘴笑道:“要加滿油箱嗎?”

“幸福就是加滿的油箱。”我回答,而後沉吟半晌,我在哪裡聽過這句話呢?我需要想起什麼呢?

蘇格拉底加油時,我擦洗車窗。把車停在加油站後面,最後一次走進辦公室。對我而言,這裡儼如聖地,是一座看起來不像聖殿的聖殿。今天晚上,室內似乎電流充沛,絕對有什麼正在進行,但我一點兒也摸不著頭緒。

蘇格拉底從他的抽屜裡取出一本大筆記簿,遞給我,由於年代久遠,紙張都龜裂幹枯瞭,簿裡的筆跡則工整而秀氣。“這是我的日記,記載著我的一生。你所有沒問過的問題,都將在其中獲得解答。我現在把這份禮物送給你。我能給你的,都給你瞭,現在要靠你自己。我的責任已瞭,但是你還有工作得做。”

“還剩什麼沒做的呢?”我微笑著說。

“你以後會寫作,會教學,會過著普通的生活,學習如何在紛亂的世界中做個普通人,而且就某個層面來說,你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做個普通人,這樣就能對他人有所助益瞭。”

蘇格拉底從座位上起身,把馬克杯小心放在桌上,排在我的杯子旁邊。我看著他的手,那隻手閃閃發光,比以前都還要明亮耀眼。

“我覺得很怪,”他以驚訝的語氣說,“我想我得失陪瞭。”

“需要我幫忙嗎?”我心想他大概是肚子不舒服。

“不用。”他凝視著空中,好像這房間和我都已不復存在。他緩緩走到標示著“非請莫入”的那扇門,推開,走進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好,我感覺得到我們在山上共度的時光使他筋疲力盡,可是這會兒他渾身的光芒卻比以前都明亮。蘇格拉底總是不合常理。

我坐在沙發上,望著那扇門,等他回來。我隔門嚷道:“嘿,蘇格拉底,你今晚就跟螢火蟲一樣閃亮,難不成你晚餐吃瞭電鰻嗎?今年聖誕節我一定要請你到我傢吃飯,用你來裝飾聖誕樹,一定會很漂亮!”

我覺得門下的縫隙有光一閃而過。嗯,燈泡壞瞭,說不定可以讓他快一點辦完事。“蘇格拉底,你難道一晚上都要待在裡頭嗎?我還以為勇士是不會便秘的。”

五分鐘過去瞭,十分鐘過去瞭。我手捧著他寶貴的日記,坐在沙發上。我叫瞭他一聲,又叫瞭一聲,他都沒有回答。我倏然明白瞭,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知道確實發生瞭。

我一躍而起,奔到門口,用力推開門,力道之大,使得門撞到瓷磚墻上,在空無一人的洗手間裡發出空洞的回音。我想起半晌之前的那道閃光,蘇格拉底發著光,走進洗手間,而後消失無蹤。

我站在那兒良久,聽見熟悉的加油站服務鈴,而後是車子的喇叭聲。我走到室外,機械地加滿油箱,取過鈔票,從我自己的皮夾裡掏錢找給對方。我回到辦公室,這才註意到自己連鞋子都沒穿。我笑瞭起來,笑聲變得歇斯底裡,然後安靜下來。我坐回沙發上,坐在那張如今已破破爛爛的墨西哥毛毯上,失瞭神。我環顧房間,看著那塊年久褪色的黃地毯,看著那張胡桃木書桌和飲水機。我看到那兩隻馬克杯,蘇格拉底的和我的,它們仍靜靜立在桌上。最後,我看著他那把空空的椅子。

這時我開口對他講話。不管這頑皮的老勇士身在何方,我都有最後的幾句話要對他說:“好吧,蘇格拉底,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我又來瞭,漂浮在天地之間。我該說什麼,才足以表達我的意思呢?謝謝你,我的師父,我的靈感,我的朋友,我會懷念你的,再會。”

我最後一次離開加油站,滿心奇妙的感覺。我知道我並沒有失去他,並不是真的失去他。我花瞭許多年才看出再明白不過的事,那就是,我和蘇格拉底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同,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是一體,始終是相同的。

我走過林木夾道的校園小徑,越過小溪,穿過陰涼的小樹林,走進城市,繼續前行,走在那條道路上,步上回傢的路。

《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和平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