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的對過,一個瘦小的人影站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和羅塞利廣場高聳入雲的幢幢建築物前——胡安尼塔·努涅茲還在等公共汽車。
她看到安全部頭子的臉從銀行大樓的一扇窗子後面註視著自己。當那張臉從窗後消失時,她頓時如釋重負。但是常識告訴她這種感覺是暫時的,今天這種痛苦的遭遇明天還將重演,甚至會變得更加糟糕。
一陣寒風掃過市中心的大街,穿透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外衣。她打著哆嗦等候著。平時乘坐的那一班公共汽車已經開走,她希望下一班快點開來。
胡安尼塔知道,自己哆嗦部分原因是害怕,因為這時的她比生平任何時候都更體會擔驚受怕是什麼滋味。
真是既害怕又困惑。
困惑的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錢是怎麼弄丟的。
胡安尼塔心裡很明白,她既沒有偷這筆錢,也沒有將它錯付給櫃臺外的客戶,或是以任何其他方式將處理掉。
問題在於沒有人會相信她。
她也認識到,要是處在其他情況下,她簡直自己也不相信。
六千美元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變得無影無蹤呢?這是不可能的,決不可能。可是事情確實發生瞭。
今天下午,她一次又一次搜腸刮肚地回憶一天的經過,想找到一個解釋。可是想來想去還是不得要領。她回顧瞭早上和午後不久在櫃臺經手的幾筆現金交易。盡管她知道自己有驚人的記憶力,可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連最不著邊際的可能性也被她想到瞭,但還是沒有一點頭緒。
另一方面,她也斷定自己在午飯時把現金抽屜送進金庫前確是把它牢牢鎖上瞭的,飯後回來時,鎖也原封未動。至於鎖上字碼的排列法,那是胡安尼塔本人選定的,並由她自己調整撥準。她從來沒有跟誰談論過鎖的密碼,甚至不曾寫成文字,而是按平時的習慣,把它默記在心。
從某種意義上說,使她的處境更為不妙的正是她的記憶力。
胡安尼塔明白,不管是多爾西夫人、托頓霍先生,還是那個態度至少比較友好的邁爾斯,人們全不相信她說下午兩點她已知道失款的確切數目。他們都說那不可能。
但她確實已知道失款的數目。隻要她一經手出納,她總能知道自己手裡有多少現金,不過要是別人問她怎麼會有這種本領,她卻說不上來。
她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頭腦裡怎麼會有一本清清楚楚的流水賬。
一點不用費勁,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覺得需要花力氣去算,這本賬自然而然就在她腦子裡。在胡安尼塔的記憶中,加減乘除對自己說來早就如同呼吸一樣不費氣力的本能瞭。
她在銀行櫃臺旁幹出納,簡直就像一臺自動化機器。她還學會不時朝現金抽屜看一眼,檢查手頭的現款數對不對,不同票面的錢是不是理清瞭,有沒有發生短缺。即使是硬幣,她也可以隨時報出一個非常接近的總數來,當然其確切程度不如報紙幣的數目。忙完一天以後結賬,她偶爾也會發現自己腦子裡的那本賬發生瞭幾塊錢的誤差,但充其量隻是幾塊錢,決不會更多瞭。
這本領是從哪兒來的?她不知道。
求學時代,她成績並不出色。她曾在紐約斷斷續續讀過一陣子高中,當時的大部分課程,她隻能得個低分。就拿數學來說吧,那些規則、定理之類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掌握。她隻會做飛快的速算,還會記數字。
公共汽車吃力地吼叫著,終於到站瞭,帶來一股刺鼻的柴油味。胡安尼塔跟其他候車的乘客一起上瞭車。車裡沒有空座,站立的空間也擠滿瞭人,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一個扶手。車搖搖晃晃地開過城市的大街,胡安尼塔還在繼續費力地回憶,想啊,想啊……
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邁爾斯對她說過,聯邦調查局要派人來。一想到這兒,恐怖又攫住瞭她,臉色頓時緊張又憂鬱地沉瞭下來,而剛才埃德溫娜·多爾西和諾蘭·溫賴特都錯把這副臉色看作敵意瞭。
她決定還是盡量少說話為妙。今天,當她發現沒人相信自己以後,她就采取瞭這樣的策略。
至於那臺機器,測謊儀,她準備拒絕。對於這種機器的原理她雖一無所知,不過,既然誰也不肯理解、相信或幫助她,一臺機器——銀行方面的機器——還會有什麼兩樣?
下瞭公共汽車,她急匆匆往三個街區外的幼兒園走去。早上來上班途中,她把埃斯特拉送進這兒,但今天下班遲,接得晚瞭。
她走進設在一幢私人住房地下室的幼兒園小遊戲室,一個小女孩馬上撲瞭過來。這幢房屋同本地區其他建築一樣,已經老朽破敗瞭,可幼兒園的那幾個房間收拾得很幹凈,光線也好。 她選中這傢幼兒園的原因就在於此,盡管它收費較高,給胡安尼塔帶來很大負擔。
埃斯特拉像平時一樣興奮得要命。
“媽媽!媽媽!看我畫的,一列火車。”她用一隻沾滿顏料的手指指著,“還有一節‘秀車’,裡邊還有個人吶。”
孩子長得瘦小,不像個三歲的小女孩,黑黝黝的皮膚像媽媽。那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老是顯出驚訝的神情,對孩子說來,生活裡每天都有新發現,因此每天都有新的樂趣。
胡安尼塔把孩子摟在懷裡,柔聲糾正她:“是‘守車’(掛在貨車尾部的工作車廂。),親愛的(原文為西班牙語。)。”
周圍一片寂靜,顯然,別的孩子都已被接走瞭。
幼兒園校董兼校長費羅小姐架子十足地走瞭進來,她皺著眉頭故意看看表。
“努涅茲太太,我是出於特別照顧才同意讓埃斯特拉比別的孩子晚走的,可今天這樣太晚瞭……”
“真對不起,費羅小姐。銀行裡出瞭點事情。”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別的傢長可全遵守規定,一到放學時間就來接孩子。”
“我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這樣的事。”
“好吧。不過既然你來瞭,努涅茲太太,我不妨提醒你,埃斯特拉上個月的費用還沒付。”
“星期五我領瞭工資就來付。”
“抱歉我必須提起這件事,請你諒解。埃斯特拉是個乖孩子,我們都喜歡她。但我也有賬要付……”
“我完全理解。星期五準付。我保證。”
“努涅茲太太,這兩件事你可都下瞭保證啦。”
“是的,我明白。”
“那麼好吧,祝你晚安。晚安,埃斯特拉小寶貝。”
費羅這個女人盡管古板得不通人情,幼兒園辦得倒不錯,埃斯特拉在那兒過得很好。胡安尼塔打定主意,這個星期的工資必須用來付幼兒園的費用,她剛才也立瞭保證。而這以後到下一次領工資,她就得想辦法對付瞭。怎麼對付呢?她也不知道。她這個出納員的周薪是九十八元,扣除瞭稅款和社會保險費,實得八十三元。這八十三元要用來付兩人的夥食費、埃斯特拉的學費,還有她倆在東城新區租的這個無電梯通達的小套房租金。此外,信貸公司也要來催逼欠款瞭,因為上一期的欠款她還拖著沒去付。
卡洛斯在一年以前不聲不響地出走瞭。丈夫遺棄她以前,胡安尼塔天真地同他合簽瞭貸款借據。卡洛斯用貸款買瞭幾套衣服、一輛舊汽車、一臺彩色電視機。出走時,這些全被他席卷一空,留下胡安尼塔一個人沒完沒瞭地償付著那筆分期歸還的貸款。
她想自己應該到信貸公司去走一趟,要求減少每一期的償付數。毫無疑問,對方不會有好臉色給她看,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可是別人再兇也隻能忍受。
回傢途中,埃斯特拉跳跳蹦蹦,興高采烈。胡安尼塔一手握著女兒的小手,一手拿著小心卷好的女兒的圖畫。馬上就到傢瞭。一回到自己的公寓套間,兩人先吃晚飯,接著總是在一起笑著玩兒。可是今晚胡安尼塔怎麼笑得出來?
這時她才第一次想到要是丟瞭飯碗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先前那種恐怖頓時加深瞭。她知道,失業這個可能性正現實地擺在自己面前。
她也明白,要想到別處去找個工作十分困難。其他銀行姑且不談,就是別的企業的老板也會去瞭解她以前在哪兒工作,他們會發現丟錢的事,然後將她拒之門外。
失業之後,她怎麼辦?怎麼撫養埃斯特拉呢?
胡安尼塔猛地收住腳步,彎下身,緊緊地把女兒摟在懷裡。
她暗自祈禱,但願明天有人會相信她的無辜,有人會認清事實真相。
但願有人,有人。
可是,這個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