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克斯·范德沃特此刻也在大街上。
午後不久同諾蘭·溫賴特開過會回來,亞歷克斯就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踱步沉思,設法把近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真正理出個頭緒來。
班·羅塞利昨天宣佈的消息是應該好好考慮的頭號大事,再有就是這個消息在銀行裡造成的局面。另外,這幾個月來在亞歷克斯個人生活裡發生的事情也該仔細想想。
往前踱十二步,往後踱十二步,來回不停,這是他的老習慣瞭。有一兩次,他停下來,再次查看安全部頭子同意讓他帶走的那幾張鍵式偽造信用卡。信用賒賬和信用卡是額外加在他身上的負擔之一,這中間不隻是偽卡,還有真卡。
代表真卡的,是幾份廣告樣張,這幾份廣告樣張現正攤在辦公桌上。文字由奧斯汀廣告代理公司擬就,目的在於鼓勵鍵式信用卡顧客多用信用卡。
一則廣告以這樣的文字招徠主顧:
幹嗎要為錢費心?
使用鍵式信用卡
我們為你費心
另一則廣告醒目地印著:
賬單何需顧慮
鍵式卡出賬自去
第三則廣告發出如下呼籲:
既然明天的夢想今天就有能力實現
你還等什麼?
請用鍵式卡
——現在!
另外還有那麼五六則廣告,大意都差不多。
亞歷克斯·范德沃特頗為這樣的廣告文字擔心。
這種擔心當然不必化為行動,因為廣告已由銀行的鍵式部批準,隻不過是送到亞歷克斯這兒來讓他過過目罷瞭。至於所有步驟,幾個星期前也已由銀行董事會作瞭決定,目的在於增加鍵式部的盈利額,眼下,就和所有其他信用卡項目一樣,它還處於初創階段,常發生虧損。
可是亞歷克斯疑慮重重:董事會可曾設想過要搞一場如此大張旗鼓、不顧後果的廣告推銷活動?
他把那幾則廣告樣張疊好,塞回到送來時用的文件袋裡。今晚回到傢以後得再考慮考慮,屆時還可以聽到另一人的意見,他知道,此人意見可能十分強烈,這人就是馬戈特。
馬戈特。
一想到她,亞歷克斯自然又聯想起班·羅塞利昨天宣佈的消息。這消息就像一帖清醒劑,即使亞歷克斯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暫,想到死之必然,同時也給他指出瞭不測之禍總是近在眼前的。他為班老頭難過,同時,老頭兒無意中又一次喚起瞭一個他常常浮上心頭的問題:亞歷克斯是不是應該和馬戈特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要不就再等一陣子?可是還有什麼可等呢?
等西莉亞嗎?
他已經不下一千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瞭。
亞歷克斯眺望著城市的那一頭。他知道西莉亞此刻就在那裡。她在幹些什麼?目前情況怎樣?
要知道她的情況並不難。
他走回到辦公桌前,撥瞭一個他熟記在心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治療中心。”
報過自己的名字,亞歷克斯說:“我想請麥卡特尼醫師聽電話。”
稍過片刻,聽筒裡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安詳而有力:“亞歷克斯,你現在在哪裡?”
“在辦公室。我坐在這兒辦公,想念起妻子來瞭。”
“我問你人在哪裡,因為我今天正想給你打個電話。我想請你來一次,看看西莉亞。”
“上次我們談話,你說過不讓我去。”
精神科醫生彬彬有禮地糾正他:“我當時是說在一段時間裡你最好不要來看望你妻子。因為,大概你也記得,在那以前,你的幾次來訪不但對她沒有好處,反而使她更加煩躁不安。”
“我記得,”亞歷克斯遲疑片刻之後承認,接著又問,“情況有變化瞭?”
“是的,有變化。我真希望能告訴你有所好轉。”
這已不是第一次醫生說他妻子的情況有變化,因而亞歷克斯聽後有些麻木。“什麼樣的變化?”
“你夫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幾乎已經完全逃離瞭現實。所以我覺得你來一次可能有好處。”馬上,精神科醫生又改口說,“至少不會有什麼壞處。”
“好吧,今晚我來。”
“隨便什麼時候都行,亞歷克斯。來的時候上我這兒來坐坐。你知道,咱們這兒沒有固定的探望時間,規定少得不能再少瞭。”
“這我知道。”
他掛上電話,心想:正是由於治療中心這種不拘泥形式的隨和氣氛,自己才選中瞭它。那差不多已是四年以前的事情。當時,西莉亞得病,自己必須作出一個痛苦的決定。治療中心有意營造一種非醫院式的氣氛,這兒的護士不穿白大褂;在許可范圍內,病人可以自由走動;醫護人員還鼓勵他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除瞭偶爾有些例外,傢屬親友隨時都可以來探望;甚至“治療中心”這個名字本身也有用意,目的在於和令人望而生畏的“精神病醫院”相區別。選中治療中心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蒂莫西·麥卡特尼醫師是個聰明能幹且富於創新精神的年輕人,他帶著手下那一批專傢找到瞭對付經過常規治療無效的精神病的辦法。
治療中心規模很小,病人從不超過一百五十名。但是,同病人數字相比,醫護人員卻很多。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有點像一座分小班上課的學校,學生可以在這兒接受在別處無法得到的個別輔導。
建築是現代化的,還有幾座很大的花園。在經費和想象力許可的范圍之內,一切都安排得不能更舒適瞭。
治療所由私人開辦,收費高得嚇人。但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亞歷克斯打定瞭主意,無論如何要讓西莉亞得到一流的治療。他認為這是自己有能力負擔的基本義務。
下午餘下的時間裡,他處理瞭一些銀行業務。六點剛過,他就離開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總行。他向司機說瞭治療中心的地址。汽車在擁擠的大街上緩慢地駛行,他打開晚報邊讀邊趕路。銀行車庫裡備有配司機的轎車隨時供他使用,這是副總經理享受的特別優待,亞歷克斯喜歡這一套。
從正面看,治療中心像一座典型的私人大宅,除瞭一塊門牌,沒有任何別的標志。
一個身穿彩色印花佈衣服的窈窕金發女郎開門讓他進去。女郎左肩附近衣服上綴著一枚作為徽章的小別針,因而他知道她是護士。醫護人員同病人在穿戴方面隻允許有這樣一枚小別針的差別。
“醫生關照過,說您要來,范德沃特先生。我這就帶您去見您太太。”
他跟著護士沿著一條陳設不俗的走廊走去,走廊以黃綠兩色為基調,沿墻的壁龕裡擺著鮮花。
“我聽說,”他說,“我妻子沒有多大好轉。”
“恐怕是這樣。”護士斜瞟他一眼,他覺得對方的眼光裡充滿著憐憫。可是憐憫的對象是誰呢?如同往常一樣,他覺得自己一踏進這個地方,那種天生的感情洋溢的性格頓時就化為烏有。
他們來到一個側翼,這樣的側翼共有三個,從居中的接待室向外伸展出來。護士在一扇房門前停下。
“您太太在房裡,范德沃特先生。今天一天真夠她受瞭。請記住這一點,要是她不肯……”護士沒把話說完,輕輕碰瞭碰他手臂,帶他走進屋去。
治療中心采用兩人一間或一人一間的病房制度,根據與他人合群對病人有沒有好處來安排。西莉亞初來時住雙人病房,但是效果不好,因此現在住進瞭單人病房。房間雖小,佈置卻舒適宜人,也不像一般病房那樣千篇一律。房間裡放一張長沙發,一把配有擱腳小凳的高背圈手椅,一張牌桌,還有幾個書架。墻上掛著印象派的繪畫。
“范德沃特夫人,”護士輕聲說,“您丈夫看您來瞭。”
房間裡的人既不動,也不作聲,一點反應也沒有。
亞歷克斯已經一個半月沒見到西莉亞瞭,盡管他已有思想準備,知道情況又進一步惡化,但妻子的樣子仍使他心裡發涼。
她坐在長沙發上——如果這種姿勢可以稱之為坐的話。她的身子轉向一旁,背朝房門,雙肩拱起,低垂著頭。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抓著左肩,左手抓著右肩。她蜷縮著身子,雙腿收起,膝蓋碰著膝蓋,一動也不動。
他走到妻子身邊,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說:“嘿,西莉亞,我是亞歷克斯。我一直掛念著你,所以來看看。”
她語調低沉、毫無表情地說出一個“噢”字,還是一動也不動。
他稍微多用點力,按按妻子的肩膀。“你不願轉過身來看看我嗎?咱倆坐在一起談談吧。”
他明顯感到,西莉亞的身子一陣緊張,蜷縮的姿勢變得更加僵硬,這就是妻子唯一的反應。
亞歷克斯註意到妻子的皮膚帶上瞭斑駁的顏色,金色的頭發也隻是潦草地梳瞭幾下。即使這樣,她那種嬌弱的風韻還尚未失盡,不過看來這點風韻的壽命也不會長瞭。
“好久以來,她一直是這副神態嗎?”他壓低嗓門問護士。
“今天全天和昨天一部分時間一直這樣,別的時候也有過這種情況。”接著,護士又漠然補上一句,“她覺得這樣舒服些,所以你最好別去管她。就這樣坐下談吧。”
亞歷克斯點點頭。他走到圈手椅旁,坐瞭下來。護士躡手躡腳走出房間去,輕輕把門帶上。
“西莉亞,上星期我去看瞭芭蕾舞,”亞歷克斯說,“演的是《葛佩莉亞》。娜塔莉亞·瑪卡洛娃演主角,伊凡·納吉演弗朗茲。這兩人合作真是出色,當然,音樂也好極瞭。我想起你過去多麼喜歡《葛佩莉亞》這個芭蕾舞劇,這是你最喜歡的劇目之一。你還記得婚後不久的那個夜晚嗎?你我兩人……”
即使在此刻,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夜晚西莉亞的穿著打扮:一件淡綠色的長袍上鑲著金片,閃閃發光。和平時一樣,她像個飄然欲仙的美人,窈窕而纖弱,似乎隻要他把頭轉過去,一陣輕風就會把她偷偷帶走。不過在那時,他是難得把頭轉過去的。當時,兩人結婚才半年,遇到亞歷克斯的朋友,她還有些羞答答,所以有時幾個人碰在一起,她就會緊緊偎依著丈夫。由於她比亞歷克斯年輕十歲,做丈夫的也不以為意。何況,當時他之所以愛上她,原因之一也在於她的羞怯嬌態。
對於妻子凡事都要依靠丈夫的特點,他甚至還覺得自豪。可是很久以後,她仍然是這副樣子:畏畏縮縮,不知所措,而在他看來,這又毫無道理。這樣,他的不耐煩情緒才形諸於色,而到最後終於發火瞭。
他多麼不理解妻子啊!簡直到瞭可悲的地步。要是稍微有點觀察能力,他本該意識到在他倆相識之前西莉亞的生活環境同自己完全不一樣,因此她對於丈夫認為理所當然的那種繁忙的社交和傢庭生活毫無思想準備。對西莉亞說來,這一切全是新奇的,令人眼花繚亂,甚至有時讓她驚慌失措。她原是小康之傢的獨生女,父母不大與人交往。她本人曾在修道院學校求學,從未領教過大學生活潛移默化的影響。在認識亞歷克斯之前,西莉亞肩上沒有壓過任何擔子,社會經驗幾乎等於零。婚後生活使她那種天生的神經質性格有瞭進一步的發展;與此同時,缺乏自信和疑懼重重的特點與日俱增。最後,根據精神科醫生的診斷,一種遇事束手無策的思想負擔終於化作有罪心理,使她的精神發生瞭分裂。事後回頭想想,亞歷克斯深感內疚,他本可以不花多大氣力給西莉亞一些指點,讓她不要緊張,使她安下心來。當妻子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卻無動於衷,一心忙於自己的事業,雄心勃勃,無暇旁顧。
“……所以說,西莉亞,上星期那出戲看得很不是滋味,因為你我不在一起……”
實際上,《葛佩莉亞》是亞歷克斯和馬戈特一起看的。亞歷克斯認識這個女人已有一年半時間。馬戈特為人熱情奔放,她填補瞭亞歷克斯生活中長期以來存在的空白。要是沒有馬戈特或是別的女人,亞歷克斯——這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會發瘋的。又或者這是自欺欺人,是自我開脫的借口。
但不管是哪一種,此時此地決不能提到馬戈特的名字。
“哦,對瞭,西莉亞,不久前我見到過哈林頓夫婦。你記得約翰和愛麗斯這一對吧。他們告訴我說夫婦倆到斯堪的納維亞去過,探望愛麗斯的父母。”
“哦。”西莉亞語調平平地吐出一個字。
她蜷縮的姿勢絲毫不變,可是顯然在聽著丈夫說話,因而他還是接著往下說。但說話時不免半心半意,因為說話的同時他正在問自己: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究竟是什麼原因?
“銀行裡近來很忙,西莉亞。”
在他看來,原因之一是他埋頭幹自己的工作,這樣西莉亞就隻得獨守空幃,度日如年,婚後生活便越來越不美滿。現在他認識到,那正是妻子最需要丈夫關心的時候。事實上,對於丈夫難得在傢做伴,西莉亞總是不聲不響地忍受,可同時卻變得更加緘默、更加膽怯,整天埋頭讀書,要不就長時間看著花草樹木不肯走開,好像要親眼看它們生長似的。不過,偶爾也會出現完全相反的情況,她會無端興奮起來,嘮叨個沒完,而說出話來往往又前言不搭後語。在這種時候,西莉亞似乎具有不同尋常的精力。但是這種精力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一旦精力用完,她就再次陷入沮喪和孤獨。兩人感情上的交流和夫婦關系就在這種過程中漸趨消失。
就在那個階段——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讓他抱愧無窮——他提出要離婚。西莉亞頓時目瞪口呆。於是,他隻好暫時把這個話題擱起,心想情況也許會有所好轉,無奈事與願違。
直到最後他才偶然想到,也許得找精神科醫生給西莉亞診治一下,他這麼想,也這麼做瞭。直到這時,妻子的病情方才真相大白。做丈夫的悲痛交加,一時,愛情又回到瞭他身上,但是為時已晚。
他時而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也許打一開始就為時已晚;即使自己待妻子更好些,對她的處境更諒解一些,也不會有多大的作用。但是這些都是無法確知的事情瞭。他永遠無法使自己相信,他已仁至義盡地作瞭最大努力;為此,緊緊纏繞著他的罪惡感也就永遠無法擺脫。
“大傢好像都在為金錢費心思,怎麼花錢啦,借錢啦,貸款放債啦。不過我看這也沒什麼稀奇,開銀行就是為瞭這個。不過,昨天發生瞭一件不愉快的事。銀行總裁班·羅塞利告訴我們說他得瞭不治之癥。他召集大傢開會,接著……”
接著,亞歷克斯就把董事會議室裡的那一幕以及會後的反應說瞭一遍。然後,他驀地收住嘴。
西莉亞居然篩糠般地顫抖起來,身子一前一後地搖晃著,發出一種既像呻吟又像悲號的聲音。
由於他提到銀行她受不瞭瞭?他曾把自己的精力傾註在一傢銀行,從而在夫婦兩人間造成瞭更大的隔膜。但那是另一傢銀行,就是聯邦儲備銀行。可是對西莉亞說來,不管哪傢都一樣。還是因為他提到瞭班·羅塞利?
老頭兒死期已近。西莉亞還能活幾年呢?也許還有好多年。
亞歷克斯暗自想道,她很可能比自己活得長,就這樣一年一年拖下去。
她看上去簡直與豬狗沒什麼兩樣。
憐憫之情煙消雲散,無名之火油然而生。這是一種怒氣沖沖的煩躁情緒,婚後生活失和就同這種情緒有關。“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莉亞,好好控制住你自己!”
她還是一面顫抖,一面呻吟。
他恨她!她已不像個人瞭,可仍然阻擋在他前面,使他無法享受真正的生活。
亞歷克斯站起身,粗暴地按瞭按墻上的電鈴,他知道一按鈴就會來人。接著,他以同樣粗暴的動作大步往門口走去。
回過頭,他看著自己曾經熱戀過的女人,他的妻子西莉亞,看著她如今的這副可憐相,看著橫在兩人中間那道無法填補的鴻溝。他收住腳步,不禁失聲痛哭。
這是憐憫的痛哭,也是悲傷和內疚的痛哭。剛才那一陣子怒氣發泄完瞭,對妻子的恨也被沖刷得幹幹凈凈。
他回到長沙發邊,跪在她跟前,央求道:“西莉亞,饒恕我吧!哦,上帝,饒恕我吧!”
他覺得有人用手輕輕按瞭按自己的肩,接著便聽見那位年輕女護士的聲音:“范德沃特先生,我看你該走啦。”
“白開水還是蘇打水,亞歷克斯?”
“蘇打水。”
在麥卡特尼醫師的診察室裡,醫生從小冰箱裡取出一瓶蘇打水,用開瓶器啪地打開瓶蓋,把蘇打水倒進一隻玻璃杯。杯裡盛著一大口的蘇格蘭威士忌,摻進蘇打水後,他又往酒裡加瞭冰塊。醫生把酒杯端到亞歷克斯面前,然後又把剩下的蘇打水倒出,不摻酒,準備自己喝。
蒂姆·麥卡特尼身高六英尺五英寸,肩寬胸闊,像個橄欖球運動員,還有一雙大手。作為一個大塊頭,他的行動倒是既敏捷又熟練。他是治療主任,相當年輕,按亞歷克斯的猜測,不過三十五歲上下。可是他的態度和聲音卻顯得十分老練,雙鬢處一律向後梳齊的褐色頭發也已開始花白。也許是多次找人這樣討論病情的結果吧,亞歷克斯一邊想,一邊心懷感激的呷瞭口酒。
房間裡鑲著護壁板,燈光柔和。房間的色調比走廊和他房間更為素淡。一面墻壁前擺滿瞭書架和報刊架,其中最顯眼的是弗洛伊德、阿德勒、榮格和羅傑斯四人的作品。
剛才同西莉亞見面的那一幕使得亞歷克斯此刻尚無法安靜。不過,那種可怕的場面在某種意義上已顯得不那麼逼真瞭。
麥卡特尼醫師回到辦公桌後坐下,他把椅子轉過來,面朝著坐在沙發上的亞歷克斯。
“我首先應該向你說明,對你太太病情的總的診斷結論同以前一樣,仍然是神經緊張型的精神分裂癥。你大概還記得咱們以前曾經討論過這種病。”
“是的,這些術語我全記得。”
“我盡量不再用術語跟你說話。”
亞歷克斯搖動玻璃杯裡的冰塊,又喝瞭一口。酒一下肚,他覺得渾身熱辣辣的。
“把西莉亞目前的情況說給我聽聽。”
“可能你會覺得難以置信,不過,盡管你太太的情況看上去不妙,相對說來,她倒是挺自在的。”
“是的,”亞歷克斯說,“這種說法的確難以置信。”
精神科醫生平靜地自顧自說下去:“自在本身就是相對的,對我們大傢來說都是這樣。西莉亞現在獲得瞭某種安全感,既沒有任何要她操心的事,又不必同其他人打交道。她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願和需要,退縮到她自己的精神世界裡去。近來她所采取的體態姿勢,剛才你也看到瞭,是標準的胎兒姿勢。擺出這樣的姿勢,她覺得舒服。當然,為她的身體著想,我們還是盡可能勸她改變姿勢。”
“不管她是不是舒服,”亞歷克斯說,“事情的關鍵在於經過四年一流的治療之後,我妻子的病情仍然每況愈下。”他逼視著對方,“是不是這麼一回事情?”
“很不幸,正是這麼一回事。”
“到底有沒有恢復的現實可能性?西莉亞還能不能過上一種正常或者接近正常的生活?”
“從醫學角度說,可能性總是存在的……”
“我說的是現實的可能性。”
麥卡特尼醫師嘆口氣,搖頭說:“沒有。”
“多謝你直截瞭當地回答我的問題。”亞歷克斯頓瞭一頓,又接著說,“根據我的理解,西莉亞已成為——我想,照你們的說法叫作‘頑癥病人’。她逃離現實,對於外界的一切,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頑癥病人這個詞讓你用對瞭,”精神科醫生說,“可是其他方面卻沒說對。你太太並沒有完全遁世,至少目前還沒有。對於外界事物,她仍然知道一些。她還明白,她有一個丈夫。我還跟她談起過你。不過,她認為你根本不用她插手就完全能夠照料自己。”
“這麼說,她並不為我操心?”
“總的說來:不。”
“要是聽說丈夫跟她離婚,另外娶瞭妻子,她會怎麼樣?”
麥卡特尼醫師躊躇片刻後答道:“這將意味著她跟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系也被割斷,從而可能推著她越過邊緣,把她完全逼瘋。”
房間裡出現瞭冷場。亞歷克斯身子前傾,雙手掩面。接著,他把雙手挪開,揚起頭來,不無嘲弄地說:“如果一個人要求別人直截瞭當回答他的問題,我想別人是會跟他開誠佈公的。”
精神病醫生點點頭,臉色嚴肅。“亞歷克斯,我是看重你才認為你剛才那幾句話不是說著玩兒的。換瞭別人,我也不會這麼直言不諱。不過,我得補充說明,我剛才的判斷也可能不對。”
“蒂姆,做丈夫的到底該怎麼辦?”
“你這是一般的感嘆還是要人回答的問題?”
“是個問題。向你請教。記在我賬上好瞭。”
“今晚咱們談話不記賬。”比亞歷克斯年輕的精神科醫生微微一笑,接著就邊考慮邊談瞭起來,“你是問:做丈夫的要是處在你這樣的位置該怎麼辦?首先,當然是要盡力找出妻子的病因,這一點你已經做到瞭。下一步就應該做出決定,而做出決定的依據應該是在他看來怎麼做才算公平,才符合雙方——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最大利益。不過,在下決心的時候應該想到這樣兩點:第一,倘若他是個正派人,那麼他的內疚感很可能是經過誇大的,因為真正講究良心的人總有自責過嚴的習慣。另外一點是,有資格擠進聖賢行列的人屈指可數,你我這樣的人大多數生來就不是當聖賢的料。”
亞歷克斯問:“你不願再往下說瞭?不能說得更具體些嗎?”
麥卡特尼醫師搖搖頭。“隻有你本人才能作出決定。最後那幾步總得由自己去走才行。”
精神科醫生看看手表,從轉椅裡站起身來。幾秒鐘之後,兩人握握手,道過晚安,分別瞭。
治療中心外面,亞歷克斯的轎車已經發動,車內暖烘烘的十分舒適。
司機正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