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花宴

次年春,二月二十過後,皇上於南殿舉行櫻花宴會。藤壺皇後及朱雀院皇太子的禦座,設在皇上玉座的兩旁,皇後及皇太子皆赴席。弘徽殿女禦為瞭藤壺皇後占據上風,心中每感不快,常常避免同席。但此次觀賞美景,未便一人向隅,隻得也來赴席。

是日也,天朗氣清,景色宜人。百鳥爭鳴,嬌音悅耳。自親王、公卿以至擅長詩道諸人,盡皆出席,探韻[2]賦詩。源氏宰相探取一韻,報道:“臣謹探得‘春’字韻!”聲音清朗,迥異凡響。其次輪到頭中將,眾人對他也另眼看待。態度從容不迫,落落大方。報韻聲調亦恭謹鄭重,與眾不同。其餘諸人,盡皆相形見絀,畏縮不前。此外不能上殿的階下諸文人,因見皇上及皇太子皆才華卓越,又值文運昌隆、人才輩出之秋,大傢自慚形穢。在此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舉步上前探韻,雖然作詩之事並不困難,卻感畏懼恐縮,手足無措。反之,幾個年老的文章博士,服裝異常寒酸,卻因慣於此事,態度從容自若。皇上觀此種種情狀,頗感興趣。

舞樂之事,自不必說,早已準備周妥。紅日西傾之時,開始表演《春鶯囀》[3],歌聲舞態,無不十分美妙。皇太子回憶去秋紅葉賀時源氏公子所演《青海波》,便賞賜他櫻花一枝插於冠上,懇切地勸他表演。盛情難卻,源氏公子便起立出場,從容舉袖,表演一節,聊以應命。姿態之美妙,無可比擬。左大臣看瞭,渾忘舊恨,感動流淚。便問:“頭中將何在?快快上來!”頭中將也就挺身而出,表演一出《柳花苑》舞。歷時較長,技法精詳。想是預知如此,早有準備,姿態十分美妙。皇上即頒賜禦衣一襲。人皆以為此乃特殊恩典,甚可珍貴。此後諸公卿不按順次出場獻舞;但日色已昏,燈光之下不辨巧拙。

舞罷,宣讀詩篇。源氏公子所作精深淵博,宣讀師亦不能輕易吟誦。每讀一句,贊嘆之聲四起。諸文章博士亦皆真心感佩。以前每逢此種機會,皇上必先使源氏公子表演,以為四座增光。今日賽詩得勝,聖心之喜悅自非尋常可比。

藤壺皇後看見源氏公子才藝超群,心中想道:“太子的母親弘徽殿女禦如此憎恨源氏公子,真不可解。但我自己如此愛憐他,亦不免疚心。”她深自反省。

“若能看作尋常舞,

貪賞豐姿不疚心。”

她隻在心中默誦此詩,不知緣何泄露於世。

禦宴至深夜始散。公卿等各自告退,藤壺皇後及皇太子亦各自回宮。四周肅靜,月色轉明,好一片清夜美景!源氏公子醉興方濃,覺得如此良宵,難於空過。他想:“殿上值宿人都已睡瞭,當此無人註目之時,或有機緣會見藤壺皇後。”便悄悄地走向藤壺院方面,窺探情狀。但見可通消息的王命婦等的房門都已緊閉,隻得獨自嘆息。然而猶不肯就此空歸,便轉向弘徽殿廊下信步行去,但見第三道門尚未關閉。弘徽殿女禦散宴後即赴宮中值宿,此間留守人數不多。源氏公子向門內窺看,裡面的小門也還開著,而人聲全無。源氏公子想道:“世間女子為非犯過,都是由於門禁不嚴之故。”他便跨進門去,向內窺探。眾侍女似乎都已睡著瞭。

忽然聽見廊下有一個非常嬌嫩而美妙的聲音,迥非尋常女聲可比,正在吟唱古歌:“不似明燈照,又非暗幕張。朦朧春月夜,美景世無雙。”[4]這女子一面吟唱,一面向這邊走來。源氏公子喜出望外,待她走近,便闖出門去,一把拉住瞭她的衣袖。那女子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叫道:“呀,嚇死我啦!是誰呀?”源氏公子答道:“你何必這樣討厭我呢?”便吟詩道:

“你我皆知深夜好,

良緣恰似月團。”

便將她抱進房裡,關上瞭門。那女的因為事出意外,一時茫然若失,令人感到一種溫柔甘美之趣。她渾身顫抖,喊道:“這裡有一個陌生人!”源氏公子對她說:“我是大傢都容許的。你喊人來,有什麼用處呢?還是靜悄悄的吧。”女的聽瞭這聲音,料定他是源氏公子,心中略感安慰。她覺得此事尷尬,但又不願做出冷酷無情的樣子。源氏公子這一天飲酒過多,醉得比往常厲害,覺得空空放過,豈不可惜。女的年輕幼稚,性情溫柔,也無力堅拒。兩人就此成其好事。源氏公子但覺這女子十分可愛,隻可惜天色漸明,心中不勝惆悵。那女的更是憂心忡忡,春心繚亂。源氏公子便對她說:“我還要請教你的芳名。否則以後如何可通音信呢?想來你也不願就此分手吧。”女的便吟詩道:

“妾如不幸歸泉壤,

料汝無緣掃墓來。”

她吟時姿態非常嬌艷。源氏公子答道:“這也說得有理。我不該問你,應該自去用心探索。不過,

東尋西探芳名字,

謠諑紛傳似竹風。

你若不怕損壞名譽,我又有何忌憚?我定當探詢出來。難道你想從此瞞住我麼?”正在交談,天色已明,眾侍女紛紛起身,赴宮中迎接女禦,廊上來往頻繁。源氏公子無可奈何,隻得和那女子交換瞭一把扇子,作為憑證,然後匆匆出門,回宮邸去。

源氏公子的宮邸桐壺院內,侍女甚多,此時有數人已經睡醒。她們看見公子破曉歸來,便扯手踢腳,交頭接耳地互相告道:“好辛苦!日日夜夜地東偷西摸!”她們假裝睡著。源氏公子走進內室,雖然躺下,但不能入睡。心中尋思:“這個人兒真可愛!大約是弘徽殿女禦諸妹中之一人吧。此人還是處女,想必是五女公子或六女公子瞭。帥皇子[5]的夫人三女公子和頭中將所不愛的夫人四女公子,聽說都是美人。倘是這兩個人,更加有味兒瞭。六女公子已經許給皇太子,如果是她,倒有些對人不起。她們姐妹眾多,難於辨別,我真弄不清楚。看她的樣子,不想就此絕交。那麼為何不肯告訴我通信辦法呢?”他左思右想,一顆心兒被這女子牽住瞭。弘徽殿如此帷薄不修,而藤壺院如此門禁森嚴,兩相比較之下,他覺得藤壺皇後的人品真可欽敬!

這女子一面吟唱,一面向這邊走來。源氏公子喜出望外,待她走近,便闖出門去,一把拉住瞭她的衣袖。

第二日重開小宴,忙忙碌碌瞭一天。源氏公子當筵彈箏,這小宴卻比昨日的大宴富有雅趣。將近破曉,藤壺皇後進宮侍駕去瞭。源氏公子意興闌珊,想起昨夜朦朧殘月之下邂逅相逢的那個女子,此刻大約也要出宮返邸瞭,心中不勝悵惘。便派他那兩個精明能幹的侍臣良清和惟光前去窺探情狀。公子辭別皇上,出宮返邸之時,兩人便來報告:“以前停在隱蔽處的車子,現在已從北門出去瞭。但見許多女禦及更衣的娘傢諸人中,右大臣傢的兩個兒子少將及右中弁匆匆忙忙地趕出來相送,可知弘徽殿女禦也退出瞭。我們看得清楚:其中不乏美貌女子。車子隻有三輛。”源氏公子聽瞭這話,料想那女子一定在內,胸中不免激動。他想:“有何辦法可以知道那女子排行第幾呢?索性將此事告知她父親右大臣,正式做瞭他的女婿,是否使得?但此人品質如何,尚未確悉,遽爾求婚,未免太孟浪吧。然而就此罷休,永遠不知是誰,也太可惜,如何是好?”他心中煩惱,茫然地躺著。

忽然想起瞭紫姬:“她很寂寞吧。這幾天我常在宮中,久不回二條院,想她是悶悶不樂瞭。”他覺得很可憐。拿出那把證物的扇子來看看,但見兩根外骨上各裝著三片櫻花模樣的飾物,紮著五色絲線。濃色的一面上用泥金畫著一個朦朧淡月,月影反映在水中。式樣並不特別新穎,然而此乃美人慣用之物,自有親切可愛之感。那個吟唱“料汝無緣掃墓來”的人的面影,始終不離開他的心頭。他便在扇頭添寫兩句詩:

“朦朧殘月歸何處?

刻骨相思惱殺人。”

寫好之後便把扇子收藏瞭。

且說源氏公子自念久不赴左大臣邸,但又可憐那個幼小的紫姬,決定先去安慰她一下,便走出宮邸,回二條院去。

每次看見紫姬,總覺得她長得越發美麗,越發嬌媚瞭。她的聰明伶俐果然與眾不同。源氏公子覺得此人毫無缺陷,完全可以按照他自己的願望而教養成人。隻是擔心一點:僅由男子教養,將來性情安得不欠少溫柔?

他把日來宮中花宴情狀講給紫姬聽,又教她彈琴,相伴瞭一天。到瞭晚上,公子準備出門,紫姬噘起嘴說:“又要去瞭。”然而近來她已習慣,並不任情阻撓。

源氏公子到瞭左大臣邸內,葵姬照例並不立刻出來相見。公子寂寞無聊,隻得獨自思量種種事情。後來取過箏來彈奏,吟唱催馬樂《貫川》:“……沒有一夜好安眠……”[6]左大臣來瞭,和他談論前日花宴中的趣事:“老夫如許高齡,歷仕四朝明主,也算閱歷得多瞭,卻從來不曾見過此次那樣清新警策的詩文、盡善盡美的舞樂,從來不曾感到此次那樣陶情適性,卻病延年。目今正是文運昌隆、人才輩出之時,加之吾婿精通諸藝,善於調度賢才,故能有此勝績也。老夫雖年邁,也有聞雞起舞之興呢!”

源氏公子答道:“豈敢!小婿並不善於調度,隻是多方搜求賢才,勉盡己責而已。縱觀萬般技藝,惟頭中將之《柳花苑》盡善盡美,真乃後世表率。大人若肯當此盛世之春,欣然起舞,更可為天下增光也。”此時左中弁和頭中將進來瞭。三人共倚欄前,各取所愛樂器,合奏雅調,其音悠揚悅耳。

且說那個朦朧月夜的小姐,回想那晚間的迷離春夢,不勝悲嘆,心中懷著無限思量。她已許嫁皇太子,預定四月間入東宮成親,為此更添憂惱。男的這邊呢,並非全無辦法探尋底細,但因尚未確定她是第幾位女公子,又因與弘徽殿女禦一向不睦,貿然求婚,有失體面,為此不勝煩悶。三月二十日過後,右大臣傢舉行賽箭會,招請眾公卿及親王參與賽箭,接著便是觀賞藤花的宴會。其時櫻花已經零落,但是尚有兩株遲開的櫻花樹,仿佛懂得古歌“山櫻僻處無人見,著意留春獨後開”[7]之趣,正開得非常茂盛。最近新建的一所殿堂,為瞭準備弘徽殿女禦所生的公主的著裳儀式[8],裝飾得十分華麗。右大臣傢講究排場,一切設備都很新穎時髦。今日賽箭賞花,右大臣前天在宮中遇見源氏公子時,已曾當面邀請他參加。但深恐公子不到,致使盛會減色,為此再派兒子少將前來迎接,並贈詩道:

“我屋藤花如拙陋,

何須特地待君來?”

此時源氏公子正在宮中,便將此事奏聞。皇上看瞭詩笑道:“他得意洋洋呢!”又說:“他特地派人來接,你該早些去。公主們都在他傢長大,他不會把你當作外人看待。”

源氏公子打扮梳妝,直至日色甚暮,方始到會。右大臣傢等得心焦瞭。他身穿一件白地彩紋中國薄綢常禮服,裡面襯一件淡紫色襯袍,拖著極長的後裾,夾在許多身穿大禮服的王公中間,顯然是個風流瀟灑的貴公子模樣,大傢肅然起敬。公子從容入座,其風采實在與眾不同。花的色香也被減煞,使人看瞭反覺掃興瞭。

這一天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漸深,源氏公子飲酒過多,酩酊大醉,裝出苦悶之狀,起身離座。正殿裡住著大公主和三公主[9],源氏公子便走到東面的邊門口,倚門閑眺。

正殿簷前,正是藤花盛開之處。為瞭看花,正殿的格子窗都開著,眾侍女群集在簾前。她們故意把衣袖裙裾露出簾外,像新年裡舉行踏歌會時那樣。這態度和今天的內宴頗不相稱。於是源氏公子想起瞭藤壺院的斯文典雅,覺得畢竟與眾不同。

“我心情不快,他們偏偏殷勤勸酒,多喝瞭真難過!對不起瞭:既然有緣來到此地,讓我在這裡躲一下吧。”他說著,便掀起門簾,把上半身躲進簾子裡來。但聽見有一個女子說:“咦!這話真可笑!下賤的人才攀緣,像你這樣高貴的身份,何必說‘有緣’呢?”一看,這個人模樣雖不十分莊重,但也並非普通青年侍女,分明具有高貴的美質。

室中彌漫著不知從哪裡飄來的香煙。諸女群集,釵鈿錯雜,裙影蹁躚,人人舉止婀娜,艷麗動人。但終缺乏端詳嫻雅的風情,顯然是熱愛時髦、競尚富麗的傢風。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為瞭觀射看花,都從深閨洞房中到這門前來瞭。在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面前,源氏公子理應恭謙謹慎,但為目前艷麗光景所感染,興趣頓起,不由想到:“不知朦朧月下邂逅相遇的是哪一個。”胸中忐忑地跳。他便將身靠在門旁,把催馬樂《石川》加以改作,用詼諧的語調唱道:

“石川高麗人,取瞭我的扇。

我心甚後悔,可恨又可嘆。……”

但聞有一個女子答道:“怪哉!來瞭一個奇妙的高麗人!”可知這個人是不知底細的。帷屏後面另有一女子,默默不答,隻是連聲嘆息。源氏公子便挨近這個人去,隔著帷屏握住瞭她的手,吟道:

“暫賞朦朧月,還能再見無?

山頭凝望處,憂思入迷途。

何故入迷途呢?”他用推測的口氣說。那女的忍不住瞭,答吟道:

“但得心相許,非關月有無。

山頭雲漠漠,安得入迷途?”[10]

聽這聲音,可知此人確是那天相逢的女子。源氏公子喜出望外,隻是……

[1] 本回寫源氏二十歲春天之事。

[2] 探韻之法:於庭中設一文臺,臺上羅列許多韻字紙,背面向上。作詩者各自探取一紙,以此紙上所書字為韻而作詩。所作皆漢詩。

[3] 唐高宗命白明達仿照鶯聲作此曲,文武天皇年間(公元697—707年)傳到日本。

[4] 此古歌見《千裡集》。

[5] 帥皇子是源氏之弟,後來稱為螢兵部卿。

[6] 催馬樂《貫川》全文:“(女唱)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郎君失卻父母歡,沒有一夜好安眠。(女唱)郎君失卻父母歡,為此分外可愛憐。(男唱)姐姐如此把我愛,我心感激不可言。明天我上矢矧市,一定替你買雙鞋。(女唱)你倘買鞋給我穿,要買綢面狹底鞋。穿上鞋子著好衣,走上官路迎郎來。”源氏欲以此多情女子對比冷淡的葵姬。

[7] 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

[8] 女子十二至十四歲之間,舉行著裳儀式,表示成人,同時垂髫改為結發。

[9] 大公主即本頁所述舉行著裳儀式者,三公主後來為賀茂齋院,參看第155頁。

[10] 以上兩詩,皆以月比那女子,以山頭比這房室。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