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明石

風雨依然不止,雷電亦不停息,一連多日瞭。憂愁之事,不可勝數,源氏公子沉湎於悲懼之中,精神振作不起來瞭。他想:“怎麼辦呢?倘說為瞭天變而逃回京都,則我身未蒙赦罪,更將受人恥笑。不如就在此間找個深山,隱遁起來。”繼而又想:“若然,世人又將謂我被風暴驅入深山,傳之後世,譏我輕率,永作笑柄。”為此躊躇不決。每夜夢中所見,總是那個怪人,纏繞不休。

天空烏雲密佈,永無散時。日夜淫雨,永不停息。京中消息沉沉,益覺深可懸念。感傷之餘,想道:“莫非我將永辭人世,就此毀身滅跡麼?”但此時大雨傾盆,頭也不能伸出戶外,因此京中絕無來使。隻有二條院的紫姬不顧一切,派來一個使者,其人渾身濕透,形態怪異。倘在路上遇見,定要疑心他是人是鬼。雖然是這樣醜陋的一個下仆,以前必然趕快把他逐去,但現在源氏公子覺得非常可親。他親自接見下仆,自己也覺得委屈,可知近日心情已經大非昔比瞭。此人帶來紫姬的信,寫道:“連日大雨,片刻不停。層雲密佈,天空鎖閉,欲望須磨,方向莫辨。

閨中熱淚隨波湧,

浦上狂風肆虐無?”

此外可悲可嘆之事,一一寫告,不勝記述。源氏公子拆閱來信,淚水便像“汀水驟增”[2],兩眼昏花瞭。

使者告道:“此次之暴風雨,京都亦疑是不祥之兆,宮中曾舉辦仁王法會[3]。風雨塞途,百官不得上朝,政事已告停頓。”此人口齒笨拙,言語支吾。但源氏公子為欲詳知京中狀況,召他走近身邊,仔細盤問。使者又說:“大雨連日不停,狂風時時發作,亦已繼續多天。如此駭人之天氣,京中從未有過。大塊冰雹落下,幾乎打進地底下。雷聲驚天動地,永不停息,都是向來沒有的事。”說時臉上顯出恐怖畏縮之狀,令人看瞭更增憂懼。

源氏公子想:“此天災倘再延續,世界恐將毀滅!”到瞭次日,破曉即刮颶風,海嘯奔騰而來,巨浪撲岸,轟聲震天,有排山倒海之勢。雷鳴電閃,竟像落在頭上,恐怖難於言喻。隨從諸人,沒有一個不驚惶失措。相與嘆道:“我們前生犯瞭什麼罪過,以致今世遭此苦難!父母和親愛的妻子兒女的面也見不著,難道就這樣死去麼?”隻有源氏公子一人鎮靜,他想:“我畢竟有何罪過?莫非要客死在這海邊不成?”便強自振作。但周圍的人騷擾不定,隻得教人備辦種種祭品,向神祈禱:“住吉大神呵!請守護此境!神靈顯赫,定能拯救我等無罪之人。”便立下瞭宏誓大願。

左右見此情景,都把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顧,而同情源氏公子的不幸。像他這樣身份高貴的人物,而身逢古無前例的災厄,他們覺得非常可悲。凡是能振奮精神而稍稍恢復元氣的人,都真心感動,願舍自身性命,以救公子一人。他們齊聲向神佛祈禱:“謹告十方神靈:我公子生長深宮,自幼慣享遊樂,而秉性仁慈,德澤普及萬民;扶窮救弱,拯災濟危,善舉不可勝數。但不知前生有何罪孽,今將溺死於此險惡之風波中?仰求天地神佛,判斷是非曲直。無辜而獲罪,剝奪官爵,背井離鄉,朝夕不安,日夜愁嘆。今又遭此可悲之天變,性命垂危。不知此乃前生之孽報,抑或今世之罪罰?倘蒙神佛明鑒,務請消災降福!”他們向著住吉明神神社方向,立下種種誓願。源氏公子也向海龍王及諸神佛許願。

豈料雷聲愈來愈響,霹靂一聲,正落在與公子居室相連之廊上,火焰迸發,竟把這廊子燒毀瞭。屋內諸人都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之中,隻得請公子移居後面形似廚房的一室中。不拘身份高低,多人共居一室。混亂雜沓,呼號哭泣,騷擾不讓於雷聲。天空竟像塗瞭一層墨水,直到日暮不變。

後來風勢逐漸減弱,雨腳稀疏,空中閃出星光。定心一看,這居室實在簡陋之極,對公子說來真太委屈瞭。左右想請公子遷回正屋,但已被雷火燒殘,形跡可怕,加之眾人往來踐踏,零亂不堪。而簾子等又被狂風吹去。隻得等到天明後再作計較。諸人周章狼狽之時,源氏公子惟專心念佛誦經,想到今後種種事宜,心情亦甚不安。

不久月亮出來瞭。源氏公子開瞭柴門,向外眺望,但見附近浪潮襲擊之處,痕跡顯然,並且還有餘波來來去去。附近一帶村民之中,知情達理而懂得過去未來、天變原因的人,一個也沒有。隻有一群無知無識的漁夫,知道這裡是尊貴之人的住處,大傢聚集在垣外,說些聽不懂的土話,模樣甚是奇特,然而也不便驅散。但聞漁夫們說:“這風若再不息,海嘯就湧上來,這一帶地方將完全淹沒呢!全靠菩薩保佑,功德無量!”如果認為源氏公子聽瞭漁夫這番話提心吊膽,那樣說未免太愚蠢瞭。源氏公子便吟詩雲:

“不是海神呵護力,

碧波深處葬微軀。”

大風騷擾瞭一晝夜,源氏公子雖然強自振奮,畢竟十分疲勞,不知不覺地睡著瞭。這住處實在太簡陋,沒有帳幕,公子隻是靠在壁上打瞌睡。忽見已故的桐壺上皇站在眼前,神態全同生前一樣,對公子說道:“你怎麼住在這骯臟的地方?”握住瞭他的手,拉他起來,接著又說:“你須依照住吉明神指引,火速開船,離去此浦!”源氏公子不勝驚喜,奏道:“父皇呵,自從訣別慈顏以來,兒子身受瞭不知多少苦難!此刻正欲舍身投海呢!”桐壺上皇的陰魂答道:“豈有此理!你此次受難,隻是小小罪過的報應而已。我在位時,並無何等大罪。但無意之中,總難免犯下小過。我為瞭贖罪,近來非常忙碌,無暇顧及陽世之事。但聞你近遭大難,我坐立不安,故特由冥府穿過大海,來到此浦,旅途非常疲勞。我還須乘此機會,到宮中一見皇上,有所叮囑。現在即刻動身入京瞭。”說罷便走。

源氏公子依依不舍,哀聲哭道:“我跟父皇同去!”抬頭一看,不見人影,隻有一輪明月照耀天空。並不像是做夢,但覺父皇面影隱約在目,天空飄曳的雲彩也很可親可愛。年來渴慕慈容,卻一次也不曾入夢。今晚雖然剎那,但是分明看清,現在還閃現眼前。我今遭此苦厄,瀕於死亡,父皇在天之靈特地飛翔到此,前來救助,令人不勝感激。如此想來,倒是托這暴風雨之福。希望在前,不勝欣幸。對父皇的戀慕之情充塞胸中,反覺心情忐忑不安。便忘卻瞭現世的悲哀,而痛惜夢中不曾詳細晤談。他想或許可以再見,便閉上眼睛,希望續夢。然而心目清醒,直到天明。

忽見一隻小船駛近岸邊,有兩三個人上岸,向著源氏公子的旅舍走來。這裡的人問他們是誰,據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從明石浦乘船來此相訪。那使者說:“源少納言[4]倘隨侍在此,敝主人欲求一見,有話面談。”良清聞言,吃瞭一驚,對源氏公子說:“這道人是我在播磨國時的相知。雖然交遊多年,但因略有私怨,以後音信亦不相通。久無往還,今忽在此暴風雨中來訪,不知有何要事?”他覺得很詫異。源氏公子恍悟此事與父皇托夢有關,便命他立刻來見。

良清莫名其妙,心中想道:“在這猛烈的風波中,他怎麼會發心乘船來訪呢?”便上船與明石道人相見。道人言道:“以前,上巳日之夜,我夢見一個異樣的人,叮囑我來此相訪。起初我不相信,後來再度夢見此人,對我說:‘到瞭本月十三日,你自會看到靈驗。快準備船隻!那天風雨停息瞭,你必須前往須磨。’於是我試備船隻,靜候日期來到。後來果然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在外國朝廷,相信靈夢而賴以治國的前例甚多[5]。因此之故,即使貴處不信此事,我亦當遵守夢中所示日期,乘船前來奉告。豈知今天果然刮起一股奇風,安抵此浦,與夢中神靈所示完全相符。我想貴處或許也有預兆,亦未可知。敢煩以此轉達公子,唐突之處,不勝惶恐。”

良清回來,將此情悄悄稟告源氏公子。公子左思右想,覺得夢境與現實,都是不可思議之事,都是顯然的神諭。他把過去未來之事考慮一番之後,想道:“我倘一味顧慮今後世人的誹議,而辜負神明真心的佑護,則世人對我的譏笑,恐將更甚於目前。辜負現世人的好意,尚且於心不安,何況神意。我已身受種種悲慘教訓,現在應當聽從這個年長位尊、德隆望重之人,遵照他的指示。古人有言:‘退則無咎。’我實在已被逼得瀕於死亡,身受瞭世無其例的苦楚。今後即使不顧身後浮名,也無甚大礙瞭。況且夢中亦曾受父皇教諭,命我離去此地。我還有什麼疑慮呢?”他下決心之後,便命答復明石道人:“我身飄泊來此異鄉,身受莫大苦楚,而京都並無一人前來慰問。惟有仰望縹緲行空的日月光華,視為故鄉之親友。今天想不到‘好風吹送釣舟來’[6]。你那明石浦上可有容我隱遁之處?”明石道人歡喜無限,感激不盡。

隨從人等便向公子勸請:“無論如何,請在天明以前上船。”源氏公子照例隻帶親信四五人,登舟出發。和來時一樣又是一陣奇風,輕舟飛也似的到達瞭明石浦。須磨與明石近在咫尺,本來就片時可到,而今天特別迅速,竟像神風吹將過去似的。

明石的海邊氣象,的確和別處不同。隻是來往行人太多,不稱源氏公子之心。明石道人的領地甚多,有的在海邊,有的在山腳上。海岸各處建有茅屋,可助四時遊眺佳興。適於冥想來世的山腳水邊,建有莊嚴的佛堂,可供修行三昧[7]。為今世生活,則有良田沃土,秋收稻谷;為晚年安樂,則有倉廩無數,積蓄豐富。一年四季,都有種種設備,可以安樂度日。為防近日的海嘯,此時女眷均已遷居山邊內宅中,源氏公子可在這海濱的本邸中從容息足。

源氏公子舍舟登陸,改乘車子的時候,正值朝日初升。明石道人在陽光之下望見源氏公子的神態,竟忘記瞭自身年老,似覺壽命延長瞭,笑容滿面,隻管合掌禮拜住吉明神。他仿佛獲得瞭一顆夜明珠,當然盡心竭力地關心照拂源氏公子瞭。

此地風景之優美,自不必說。這邸宅的構造也很有趣致:庭院裡的花木和假山,海裡導入的泉水,佈置都很巧妙。如果要畫下來,缺乏修養的畫傢還畫不像呢。這裡與數月來須磨浦的住屋相比,明爽可愛得多。室內裝飾也盡善盡美。其富麗堂皇,與京中高貴之傢無異。不但如此,其絢煥燦爛,竟勝於京中邸宅。

源氏公子在這邸內靜息一會之後,就寫信給京中諸人。紫姬派來的使者,途中受盡瞭狂風暴雨的威脅,到此又逢雷雨襲擊,滿懷憂慮,吞聲飲泣地留在須磨。源氏公子召喚他來此,賞賜他額外豐富的物品,遣他回京。托他帶信去,把近來種種情狀詳細告知親信的祈禱師及一切知己。對師姑藤壺皇後,又敘述最近因夢而免於危難的奇跡。對紫姬那封哀怨的來書的回信,他不能順利地寫下去,寫瞭數行,便放筆拭淚。看瞭這模樣,可知畢竟與對他人不同。信中有雲:“我身歷盡種種艱辛,常思舍此濁世,出傢為僧。但因你臨別吟詠‘對此菱花即慰心’時的面影,常常閃現在我眼前,永無消失之時,則我又安能決然舍去?每念及此,便覺此間種種苦痛,都不足道瞭。正是:

漸行漸遠皆荒渚,

從此思君路更遙。

一切都像做夢,永無醒時。茫然執筆作書,胸中愁恨不知多少也!”這信寫得很零亂,但在旁人看來非常美觀。他們都看出公子對紫姬特別寵愛。隨從諸人也各自寫信托使者帶去,向故鄉親友訴說須磨生活淒涼。

片刻不停的風雨,現已影跡全無,天空明澄如水。漁夫出海捕魚,神態亦甚得意。那須磨地方實在太荒涼瞭,連漁人的石屋也甚寥寥。這明石地方雖然居人太多,稍感煩雜,但自有異於他方的佳趣,處處皆可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勤修佛法,十分專心,隻是為瞭這一個女兒的前途,不免勞心苦思,常在人前泄露愁情。在源氏公子心中,隻因久聞這美人之名,覺得此次不期而遇,似有前世宿緣。然而心念在此沉淪期間,除瞭勤修佛法而外,不應另起妄念。況且紫姬聞知瞭,亦將怪他言行不符,而不相信他以前信上種種情話。因此覺得不好意思,並不向明石道人表示心願。然而屢次聽說這位小姐品質與容貌都不尋常,則又不無戀慕之念。

明石道人尊敬源氏公子,自己不敢接近他,住在隔遠的一間邊屋裡。然而心中希望朝夕親近他,覺得如此疏遠很不快意。他總想找個機會向他提出心中夙願,因此更加虔誠地向神佛祈禱。這位道人雖然年已六十,身體卻很清健。為瞭朝夕勤修佛法,形容略見消瘦。雖然有時不免頑固昏憒,但想是出身高貴之故吧,見聞廣博,懂得許多古代掌故。並且態度大方,毫無猥瑣之相。有時源氏公子召見,他便向公子講述種種古代逸事,亦可稍慰公子之岑寂。源氏公子年來公私都很忙碌,無暇聽取世間種種掌故,今有明石道人娓娓話舊,頗感興趣,他想:“我倘不到這地方,不遇見這個人,倒很可惜瞭。”明石道人雖然漸漸與源氏公子熟悉,但因公子氣宇尊嚴,令人望而生畏,所以胸中縱有打算,見瞭面卻勇氣全無,不能隨心所欲地將願望說出。因此常常焦慮痛惜,隻能與夫人共話,相對嘆息。小姐本人呢,生在這窮鄉僻壤,即使要找一個普通身份的夫婿,也沒有看得上眼的人物。如今看見世間竟有這等高貴英俊的美男子,但覺自己身世微賤,決沒有高攀的資格。她聽見父母作此打算,認為這是妄想,反比沒有這件事以前更加悲傷瞭。

到瞭四月裡,明石道人為源氏公子置辦夏衣,以及夏令用的帳幕垂佈,都富有雅趣。明石道人照料源氏公子,如此誠懇周到,公子覺得不好意思,並且認為太過分瞭。但念這位道人人品優越,身份高貴,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生受瞭。京中也常常有人送物品來。

有一天閑靜的月夜,源氏公子眺望澄碧無際的海面,覺得很像從前住慣的二條院庭中的池塘,胸中便湧起無限鄉思。然而寂寞寡歡,無以自慰,眼前望見的隻是一個淡路島。便吟唱古歌:“昔居淡路島,遙遙望月宮。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8]又賦詩道:

“無邊月色溶溶夜,

疑是身居淡路山。”

興之所至,便把久不染指的七弦琴從囊中取出,隨意彈奏一曲。左右諸人聽瞭,都傷心感懷,悲不自勝。源氏公子又使盡平生秘技,彈一曲《廣陵散》[9]。那山邊內宅裡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子,聽見琴聲合著松聲隨風飄來,都深深地感動。豈但如此,連各處無知無識的衰朽庶民,也都走到海邊來迎風傾聽,因而傷風咳嗽。明石道人聞此琴聲,也忍不住瞭,便拋舍瞭三寶供養,走來聽賞。

他說:“我聽瞭這琴聲,重新想念起曾經拋棄的塵世來瞭。我所願望的極樂凈土,大概就是今宵這模樣吧。”說著流下淚來,贊賞不已。源氏公子也回想起種種舊事來:宮中一年四季的管弦遊樂、此人的琴與那人的笛、美妙的歌聲、世人對我的贊譽、父皇以下一切人等對我的重視——別人之事、自己之事,一時都回想起來,恍如身入夢境。感慨之餘,援琴再鼓一曲,其音異常淒涼。

明石道人老淚流個不住,便命人到山邊的內宅裡去把琵琶和箏取來,自己做瞭琵琶法師[10],彈出一兩個稀有的樂曲,手法非常美妙。然後勸請源氏公子彈箏。公子也略彈瞭一會,聽者又受到種種深刻的感動。原來音樂不論手法是否十分精湛,隻要環境優美,則曲趣自然增色。現在這裡是水天一望無際的海邊,嘉木繁茂,蔥蘢可愛,比春天的櫻花與秋天的紅葉更加優美。其時秧雞像敲門一般叫響,令人想起古歌“黃昏秧雞來叩門,誰肯關門不放行?”[11]的情景。

此時明石道人彈起那音色特別美好的箏來,技法非常高明,源氏公子深為感動。他隨意地說:“箏這樂器,若教女子從容不迫、自由自在地彈奏,真好聽呢。”明石道人不覺莞爾而笑,答道:“聽瞭公子的演奏之後,哪裡還有女子彈得更好聽呢?實不相瞞:彈箏之道,我傢受延喜帝[12]嫡傳,至今已歷三代瞭。我身命運不濟,早已摒除世俗之事。但偶逢心情不快之時,也常彈箏遣懷。不料小女也來模仿,聽其自習,彈得竟與已故親王殿下手法相似呢。——呀,失言瞭,想是我這‘山僧’耳鈍,把琴聲當作‘松風音’[13],故爾胡言亂道罷瞭。不過我總想找個機會,教公子悄悄地聽一聽小女彈箏呢。”他說到這裡,全身發抖,幾乎流出眼淚來。

源氏公子道:“有高手在此,我彈的真是所謂‘聞琴不知是琴聲’,慚愧死瞭!”他把箏推開,又說:“奇怪得很:箏這個東西,從古以來女子彈得最好。嵯峨天皇的第五位公主,受天皇嫡傳,是世間最高明的彈箏傢。此後這系統就失傳。今世號稱專傢的人,都隻是皮毛功夫而已。這浦上卻隱藏著此道的能手,真是意想不到的快事!但不知可否讓我聽一聽令嬡的妙技?”

明石道人說:“豈敢!公子要聽,隻管吩咐,我叫她到尊前來彈奏就是瞭。在古昔,‘商人婦’[14]彈琵琶也曾感動貴人呢。講到彈琵琶,真能彈出妙音的人,在古代也不易多得。我那小女卻一上手就流暢,高深的曲調也能微妙地表演,不知道她是怎樣學得的。讓她處在這濤聲咆哮的地方,實在怪可憐的。不過每當心思鬱結的時候,有這個女兒也可聊以慰情。”話中含有風趣,源氏公子頗感興味,便把手頭的箏推過去請明石道人彈奏。明石道人果然彈得非常出色,迥異凡響。今世失傳的技法,他都熟悉,手法也都照古風。那左手搖弦而發的音,尤其彈得清澄可聽。這裡不是伊勢,源氏公子卻教嗓子較好的隨從者歌唱催馬樂《伊勢海》,其詞雲:“伊勢渚清海潮退,摘海藻歟拾海貝?”自己也時時按拍,與他們齊聲合唱。明石道人停止瞭彈箏而贊賞。他教人備辦種種茶點果品,都極珍貴,又殷勤勸隨從諸人飲酒。大傢幾乎忘記瞭人世憂患,歡度瞭這一宵。

夜色越來越深。海風送涼,殘月西沉,天空明凈如水,人間肅靜無聲。明石道人便與源氏公子開懷暢敘,無所不談。先談初住此浦時的心情,次述頻年為來世修福的功行。瑣瑣屑屑,娓娓不倦,最後連女兒的情況也不問自告瞭。源氏公子覺得可笑,然而話中也有深可同情之處。明石道人說:“真不好意思開口:公子降臨到這夢想不到的窮鄉僻壤來,雖然為期短暫,畢竟是我這老道人頻年修行積福,蒙神佛垂憐,故爾暫時奉屈來此受苦的。我有一事向住吉明神祈願,至今已十八年瞭。我那小女,年幼時我就寄予厚望,每年春秋二度,帶她到住吉神社去參拜明神。我晝夜六時[15]誦經禮佛,常把我自己往生極樂之願放在其次,而首先求神保佑我這女兒,使她嫁得貴婿,成遂夙願。我前世作孽,今生做瞭個可憐的鄉村賤民,但我的父親也曾身居大臣之位。我這一代已經是田舍平民瞭。今後長此下去,一代不如一代,勢將永遠沉淪,想起瞭好不悲傷!惟此小女,墮地之後我就寄予厚望,誓願她將來嫁與京中達官貴人。因此之故,我得罪瞭許多身份相應的求婚人,對我自身亦多不利,然而並不引以為苦。隻要我一息尚存,雖然腕力薄弱,誓必愛護到底。萬一良緣未得,而我身先死,則我早有遺命:與其嫁與庸夫,不如投身海底,長與波臣為伍。”說時聲淚俱下。種種傷心之言,難於盡述。

源氏公子當此心事重重、耽於愁思的時候,聽瞭這些話也很悲傷,頻頻以手拭淚。回答他說:“我蒙瞭無實之罪,飄泊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前生犯瞭何種罪孽,百思不得其解。今夜聽瞭你這番話,恍悟此乃前世註定一大因緣!你既有此宏誓大願,何不早早告我?我自離京以來,痛念人世無常,每覺心灰意懶。故除瞭勤修佛法之外,一概不作他想。空度歲月,意氣消沉。君傢有此美眷,我亦略有所聞。但念自身乃一罪犯,豈敢冒昧妄想?因此斷念,自甘寂寞。尊意既然如此,即請紅絲引導,不勝感激。好事成就,亦可慰我孤眠也。”明石道人聞言,歡喜無量,答道:

“暗盡孤眠滋味者,

應憐荒浦獨居人。

務請體諒父母長年切望之苦心。”說時全身戰慄,但亦不失體統。源氏公子說:“你那住慣荒浦之人,豈能如我這般寂寥。”遂答吟道:

“離居長夜如年永,

旅枕孤單夢不成。”

那推心置腹的樣子,異常優雅,美不可言。明石道人又向公子發瞭許多牢騷,為避免煩冗,恕不盡述。又恐筆者記載失實,過分顯露瞭道人性情的乖僻與頑固。

且說明石道人既已完成夙願,心中如釋重負。翌日近午,源氏公子遣人送一封信到山邊的內宅裡。從道人的話聽來,這大概是個靦腆的姑娘,源氏公子心想:此種偏僻地方,或許隱藏著意外優秀的佳人,便悠然神往,在一張胡桃色的高麗紙上用心地寫道:

“悵望長空迷遠近,

漁人指點訪仙源。

本當‘暗藏相思情’,但終於‘欲抑不能抑’[16]瞭!”信上寫的似乎隻此數字而已。明石道人悄悄地等候著源氏公子的消息,走到山邊的內宅裡來一看,果然送信的使者來瞭。他就竭誠招待,殷勤勸酒,灌得他面孔通紅。但小姐的回信隻管不送出來。明石道人便走進女兒房間裡,催她快寫。女兒還是不聽。她看見瞭這封教人受之有愧的情書,羞恥得手也伸不出來。她拿對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比較一下,覺得相去太遠,不敢高攀。便推說“心緒不好”,橫靠著躺下瞭。明石道人無可奈何,隻得代她寫回信:“承賜華函,不勝感激。惟小女生長蓬門,少見世面,想是‘今宵大喜袖難容’[17]之故吧,竟惶恐得不能拜讀來書。朽人猜度其心,正是:

雙方悵望同天宇,

兩地相思共此心。

未免說得太香艷吧?”寫在一張陸奧紙上,書體十分古雅,筆法饒有趣致。源氏公子看瞭,覺得異常風流,甚是吃驚。明石道人犒賞使者的是一件特別精致的女衫。

翌日,源氏公子又寫一封信去。先說:“代筆的情書,我生平尚未見過。”又說:

“未聞親筆佳音至,

隻索垂頭獨自傷。

正是‘未曾相識難言戀’[18]瞭。”這回寫在一張極柔軟的薄紙上,書法實甚優美。明石姬[19]看瞭,心念自己是個少女,看瞭這優美的情書若不動心,未免太畏縮瞭。源氏公子的俊俏是可愛的,但身份相差太遠,即使動心也是枉然。如今竟蒙青眼,特地寄書,念之不禁淚盈於睫。她又不肯寫回信瞭。經老父多方勸勉,方始援筆作復。寫在一張濃香薰透的紫色紙上,墨色忽濃忽淡,似乎故意做作。詩雲:

“試問君思我,情緣幾許深?

聞名未見面,安得惱君心?”

筆跡與書法都很出色,絲毫不劣於京中貴族女子。源氏公子看瞭這明石姬的書柬,想起京中的情況來,覺得和此人通信頗有興趣。但往還太勤,深恐外人註目,散佈流言。於是隔兩三天通信一次。例如寂寞無聊的黃昏,多愁多感的黎明,便借口作書。或者推量女的亦有同感的時候,寄信慰問。明石姬每次回信,都不無適當之語。源氏公子想象這女子的風韻嫻雅的品質,覺得不見一面不甘罷休。然而良清每次說起這女子,總表示“此人屬我”的神情,令人不快。況且他已經苦心追求瞭多年,今我當面攫取,使他失望,又覺對他不起。左思右想,最好對方主動,移尊就教,我不得已而接受,如此最為妥當。然而那女的比故作姿態的貴族女子更為高傲,決不肯毛遂自薦,教人奈何不得。於是雙方對壘,競賽耐性,如此因循度日。

忽然想起瞭京中的紫姬,如今西出陽關,隔離更遠,思慕之心更切瞭。有時心緒不佳,想道:“怎麼辦呢?真是古歌所謂‘方知戲不得’[20]瞭。索性悄悄地把她迎接到這裡來吧。”繼而又想:“無論如何,總不會經年累月地離居。如今豈可再做引人物議之事?”便鎮靜下來。

且說這一年,宮中常常發生不祥之兆,變異之事接連而起。三月十三日,雷電交加、風雨狂暴之夜,朱雀帝做一個夢,看見桐壺上皇站在清涼殿正面的階下,臉色非常不快,兩眼註視朱雀帝,朱雀帝默不作聲,肅立聽命。桐壺上皇曉諭的話甚多,主要的似乎是關於源氏公子之事。朱雀帝醒來,非常恐怖,又很悲痛,便把這夢稟告弘徽殿太後。太後說:“風雨交作、天氣險惡之夜,晝間所思之事,往往入夢。此乃尋常之事,不必擔心。”大約是夢中與父皇四目相射之故,朱雀帝忽然患瞭眼疾,痛苦不堪。宮中及弘徽殿內便大辦法事,祈禱眼疾早愈。

正在此時,太政大臣[21]亡故瞭。照年齡而論,此人之死原不足怪。然而除瞭此人之外,死亡疾病等事接踵而起,四境人口不寧。弘徽殿太後想不到也生起病來,身體日益衰弱。朱雀帝不勝憂傷。他想:“源氏公子蒙無實之罪,受沉淪之苦。此天災定是政令不公的報應瞭。”便屢次向母後啟請:“如今可以賜還源氏的官爵瞭。”太後答道:“現在就恢復官爵,世間必說此舉輕率。凡獲罪去京的人,不滿三年即便赦罪,必遭世人非議。”她堅意諫阻。但在這多方顧慮的期間,她的病勢日漸深重瞭。

且說明石浦上,年年每屆秋季,海風異常淒厲。源氏公子獨處孤眠,痛感寂寥之苦,便時時向明石道人催促:“好歹想個辦法,賺你傢小姐到這裡來吧。”他自己不肯前往求見。而明石姬亦決不願自動來訪。她想:“身份極卑的鄉下姑娘,才會受暫時下鄉的京都男子的誘惑,而輕率地委身求愛。我豈是此等人可比?像源氏公子那樣的人,本來不把我們這種人看在眼裡。我若與他茍合,將來定多痛苦。父母抱著高不可攀的願望,因而在我深閨待字之年,不管是否門當戶對,一味好高,希圖將來幸福;但倘真成事實,一定反而悲哀,後悔莫及。”又想:“我所希望的,隻是當他客居此浦期間,互通音信,倒是風流韻事。年來久聞源氏公子大名,常思有緣遙見一面。今因意外之事,來此意外之海濱,我等雖然隔遠,亦得隱約拜仰顏色。他那蓋世無雙的琴聲,我等亦得因風聽賞。他那晨夕起居之狀,我等亦得確實聞知。而像我這樣微不足道之人,亦得猥蒙存問。——但能如此,在我這個廁身漁樵之間而將與草木同朽的人看來,已是莫大之幸福瞭。”這樣一想,更加覺得自身低微可恥,決不夢想進一步親近源氏公子瞭。

她的父母呢,迎接公子來此之後,似覺年來祈願已經成遂。但倘貿然將女兒嫁與,而結果公子看她不起,此時做父母的將何等悲傷!如此一想,又覺深可擔心。對方雖是傑出之人物,但女兒倘做瞭棄婦,何等悲痛,何等不幸!盲目信仰眼睛看不見的神佛,而不考慮對方的性情與女兒的宿命,真乃孟浪之舉!——如此反復思量,但覺心迷意亂。

源氏公子常常對明石道人說:“我聽瞭近來的濤聲,便想聽賞令嬡的琴音。不是這個季節,琴音再妙,也覺索然乏味。”明石道人聽瞭這話,忽然下瞭決心。他悄悄地揀個吉日,不管夫人猶豫不決,也不教眾徒弟知道,獨自用心設計,把房室裝飾得輝煌燦爛。於十三之夜皓月初升之時,吟著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隻合多情慧眼看”[22],請公子駕往山邊內宅。源氏公子覺得他有些風流自得,但仍換上常禮服,整飾一番,於夜深時出發。道人早已準備著華麗的車輛。但公子嫌其招搖,不坐車子,乘馬而行。隨從的隻有惟光等數人。赴內宅須繞道海邊,轉入山路,行程稍遠。一路上賞玩浦上各處景色,眺望應與戀人共看的海灣月影,首先想起瞭可愛的紫姬,但願就此策馬直赴京都。便獨自吟詩:

“我馬應隨秋夜月,

暫遊玉宇見嫦娥。”

明石道人山邊的內宅,庭中花木繁茂,佈置富有雅趣,是一所很漂亮的住屋。海濱的本邸建造得富麗堂皇,這山邊的內宅則精致而幽靜。源氏公子推想這位小姐住在這地方,風雨晦明定多感慨,不禁深為同情。附近建著一所“三昧堂”,是居士修行之所。鐘聲隨著松風之聲飄來,有哀怨之感。生在巖石上的松樹,亦多優美之姿。庭前蒼草叢中,秋蟲唧唧齊鳴。源氏公子各處都看到瞭。

小姐所居之屋,建造得特別講究。一旁的板門略開一縫,以便月光射入。源氏公子便走進去,說瞭一些話。明石姬不願意如此迫近地接見,狼狽起來,隻是唉聲嘆氣而並無親近之色。源氏公子想:“架子好大呵!從來很難說服的千金小姐,一經我如此迫近地求愛,沒有不軟下來服從我的。現在我倒瞭黴,所以要受女人侮辱瞭。”心中好生悲傷!但念如若蠻不講理,強要求歡,則違背自己的本意;倘說不動她的心,認輸退卻,則又被人取笑。此時他那逡巡愁恨的模樣,真是明石道人所謂“隻合多情慧眼看”瞭。

近處帷屏上的帶子觸碰瞭箏弦,錚錚有聲。想見她剛才隨意彈箏時室內零亂的模樣。源氏公子覺得很有意思,便隔簾對小姐開言道:“久聞小姐彈箏妙手,但願一飽耳福,不知能賜金諾否?”接著又說瞭許多話,並吟詩道:

“癡心欲得多情侶,

慰我浮生若夢身。”

明石姬答道:

“儂心幽暗如長夜,

是夢是真辨不清。”

那幽靜嫻雅的音調,非常肖似伊勢的六條妃子。她正在無心無思、隨意不拘的時候,源氏公子突然走進內室,使她感到非常狼狽。她便從附近的一扇門裡逃進更裡面的房間裡,不知怎麼一來,把門緊閉瞭。源氏公子並不用力推門。然而這局面豈能持久?不久自然與小姐直接會面瞭。但見這位小姐儀容高雅,體態苗條,令人一見傾心。這段意外因緣,源氏公子本不敢希望其成就。今日居然能成事實,便覺此人格外可愛。大概他對於女人,一經接近,愛情便會油然而生吧。平日每恨長夜如年,今日隻覺秋宵苦短。但深恐外人得知,不免有所顧忌,便對她立下山盟海誓,於黎明前匆匆退出。

這一天派人送慰問書,行動比往常更加秘密。大約是由於心中負疚之故吧。明石道人也深恐此事泄露,因此對送信使者的招待,排場並不體面,然而心中頗覺對他不起。此後源氏公子常常偷偷地來內宅和明石姬幽會。兩處相距稍遠,頻頻來往,自然要防愛管閑事的漁夫撞見,因此足跡不得不稍疏。此時明石姬便悲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明石道人也懷疑源氏公子變心,他忘記瞭對西方極樂世界的宏願,隻管專心等候源氏公子的光臨。本已看破紅塵,今又墮入塵勞,實在也很可憐!

源氏公子仔細尋思:如果風聲泄露,這件事被紫姬聞知,我雖然是逢場作戲,她一定恨我欺瞞她,因而疏遠我,這倒是對她不起的,並且在我也是可恥的。由此可知他對紫姬愛情特別深厚。他回想過去:“那時我常做不端之事,使得這位寬宏大量的夫人也時時為我而懊惱。我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消遣,使她如此受氣呢?”後悔之餘,雖然面對明石姬的芳姿,也不能慰藉對紫姬的戀慕。便寫一封比平常更加詳細的信給她,信中有雲:“我真無顏啟口:往日疏狂成性,做下種種不端行為,屢屢勞君憂惱。回想起來,已覺痛心難堪,豈知今日在此遠浦,又做瞭這個無聊的噩夢!今我不問自招,先將此事奉告,務請體察我這點誠實之心,委屈原諒!正如古歌所雲:‘我心倘背白頭誓,天地神明請共誅。’[23]”後面又寫道:“總之,我是

遠浦尋花柳,逢場作戲看。

思君腸欲斷,夜夜淚汍瀾。”

紫姬的回信中並不何等介懷,卻寫得語氣非常和藹。末瞭寫道:“承蒙不欺,以夢情見告,聞訊之下,胸中頓起無限思量。須知

山盟海誓如磐石,

海水安能漫過山?”[24]

大體語氣和緩。但字裡行間,顯然含有言外之意。源氏公子讀瞭這信,深為感動,一時不忍釋手。為欲對紫姬表示忠誠,此後許久不與明石姬幽會。

明石姬看見源氏公子許久不來,認為果然不出所料,便覺十分悲傷,現在真恨不得投海瞭事。以前單靠殘年的父母照拂,不知何時始能像別人一樣享受幸福。但在這春花秋月等閑度的期間,倒也並不感到何等痛苦。當時雖然也曾推想戀愛結婚生活難免種種憂惱,但料不到如此之可悲。然而她在源氏公子面前,並不泄露苦情,依舊和顏悅色。源氏公子與明石姬相處日久,愛情日深。然而想起傢中紫姬獨守空床,為丈夫薄情而傷心,便覺十分抱歉。因此獨眠之日甚多。

源氏公子作瞭許多畫,把日常感想題在畫上,倘若寄與紫姬,必將得到她的回信。這些畫中情思纏綿,見者無不感動。說也稀奇:大約是兩人靈犀相通,同心相應之故吧,紫姬於寂寞無聊之時,也作瞭許多畫,並將日常生活狀況寫在畫上,集成一冊日記。想象這兩種書畫,定然非常富有意趣吧。

匆匆過瞭年關。是年春,今上朱雀帝患病。傳位之事,引起世間種種議論。朱雀帝的後宮,即右大臣[25]的女兒承香殿女禦,曾經生下一位皇子。但年僅二歲,未免太幼稚瞭。因此皇位應該傳給藤壺皇後所生皇太子。選定新帝的輔相者時,朱雀帝屈指計算,認為隻有源氏公子最為適當。但此人現正流放在外,實甚可惜,乃是朝廷一大損失。因此他就顧不得弘徽殿太後的反對,決定赦免源氏之罪。

自從去年以來,弘徽殿太後被妖魔纏身,時時患病。宮中又出現種種不祥之兆,人心惶惶。朱雀帝的眼疾,曾因虔誠齋戒祈禱而一度好轉,但此時又嚴重起來。聖心惱亂,便於七月二十過後再度降下聖旨,催促源氏從速返京。

源氏公子知道將來終有返京之一日。然而人世無常,變化不測,結局如何,安能逆料?因此常常愁嘆。正在此時,突然接到瞭催促歸京的聖旨。他一方面歡慶喜慰,另一方面想起瞭今當告辭此浦,又不免惜別傷離。明石道人呢,明知源氏公子返京乃當然之事,然而聞此消息,立刻胸懷鬱結,不勝悲傷。既而轉念一想:“隻要公子青雲得意,我便可如願以償。”

這期間源氏公子與明石姬夜夜歡聚。從六月起,明石姬懷瞭孕,身體常感不適。源氏公子到瞭即將與明石姬分別的時候,對她的愛情竟比以前更加深厚瞭。他想:“真奇怪呵!我是命裡註定必須受苦的。”便覺心亂如麻。明石姬呢,不消說異常悲傷。這原是理之當然。源氏公子前年曾從京都身登意外可悲之旅途,當時但念將來終可返京,全賴如此,方得自慰。那麼此次啟程返京,應該歡欣鼓舞,可是一想起何年方得重遊此地,便不勝感慨。

隨從諸人聞知即可返京,將與父母妻小團聚,各自歡欣。京中派來迎接的人也到瞭。人人喜形於色,隻有主人明石道人涕淚滿襟。匆匆到瞭仲秋八月,天地也帶瞭哀愁之色。源氏公子悵望長空,方寸繚亂,想道:“我為什麼自尋煩惱,以致自昔至今,常為無聊之事而折磨身心?”幾個知心的隨從者看到這般光景,相與嘆道:“怎麼辦呢?老毛病又發作瞭。”又私下議論:“幾個月以來,絕不讓人註目,有時難得悄悄地前去,關系本是淡然的;豈料近來不顧一切,頻頻往來,這反教那女的受苦呢。”他們又談到此事的起因,都說是少納言良清昔年在北山首先提及這個女子。良清聽瞭心中好生不快。

啟程之期就在明後天瞭。今天和往常不同,不到夜深,源氏公子便到明石姬傢去瞭。往日都因夜深,不曾細看明石姬的容顏。今天仔細端詳,覺得這女子品貌端妍,氣度高雅,竟是一個意外優越的美人,就此拋舍,實在萬分可惜!總得考慮辦法,迎接她到京都。他便用這話來慰藉明石姬。在明石姬看來,這個男子相貌之優美,自然不消多說。年來由於長期齋戒修行,面龐稍稍瘦瞭些,然而相貌反而更加清秀,非言語所能形容。現在這個俏郎君愁容可掬,熱淚頻流,懷著無限柔情而對我傷離惜別,在我這女子看來,竟覺得僅乎享受這點情愛,已經十分幸福,此外豈敢更有奢望?然而想起瞭此人如此優越,而我身如此微賤,又覺得無限傷心。此時秋風送來的浪濤之聲,異常淒慘。漁夫們燒鹽的灶上青煙飄颻在空中,也帶著哀愁之相。源氏公子吟道:

“此度分攜暫,他年必相逢。

正如鹽灶上,煙縷方向同。”

明石姬答詩雲:

“惜別愁無限,心如灶火燒。

今生悲命薄,怨恨亦徒勞。”

吟罷嚶嚶啜泣。她此時言語很少,但應有的答話也盡情罄述。

源氏公子常常傾慕明石姬的琴藝,一度也不曾聽賞,引為恨事。此時便對她說:“分攜在即,可否為我彈奏一曲,以為臨別紀念?”便派人將京中帶來的七弦琴取來,自己先輕輕地彈出一個趣味幽深的曲調。深夜肅靜無聲,琴音優美無比。明石道人聽到瞭,不能自制,也攜著箏走進女兒房中來瞭。明石姬聽瞭琴箏,竟淚如雨下,無法抑止。感動之餘,也取過琴來,輕輕地彈出一調,曲趣高雅之極。源氏公子以前聽到藤壺皇後彈琴,認為今世獨一無二。她的手法艷麗入時,牽惹人心,使聽者聞音而想象彈者的美貌,真是高雅無比的妙技。現在這位明石姬的表演呢,風流蘊藉,典雅清幽,令人聽瞭心生妒羨。她所彈的樂曲從來少有人知。長於斯道的源氏公子,也從來不曾聽到過如此優美可愛而沁人心肺的曲調。彈到美妙動人之處,忽然停手。源氏公子尚未饜足,心中後悔:“數月以來,為什麼始終不曾強請她彈奏呢?”於是一心一意地向她申述永不相忘的誓願。又對她說:“謹將此琴奉贈,在我倆將來合奏以前,請視此為紀念物。”明石姬即席口占,不加修飾地吟道:

“信口開河說,我姑記在心。

從今琴韻裡,和淚苦思君。”

源氏公子抱怨地答道:

“臨別留遺念,宮弦不變音[26]

願卿心似此,永不忘前情。

在這根弦線沒有變音以前,我倆必定相逢。”他以此向明石姬保證。但明石姬顧不得將來,隻管為目前的別離而傷心飲泣,這原也是人情之常。

動身那一天黎明時分,天還未大亮,就準備出發。京中派來迎接的人都來瞭,人聲嘈雜,源氏公子心情迷惘,還是找個人少的機會,賦詩贈明石姬:

“別卿離此浦,對景感傷多。

知我東行後,餘波復如何?”

明石姬答詩雲:

“君行經歲月,茅舍亦荒蕪。

不慣離憂苦,縱身投逝波。”

源氏公子見她直率道出心事,不禁悲從中來。雖然竭力忍耐,終於淚如泉湧。不悉詳情的人猜想:“雖然是窮鄉僻壤,二三年來住慣瞭,一旦匆匆離去,當然不免悲傷。”隻有良清心中不快,想道:“一定是同那女的打得火熱瞭。”隨從者大傢歡喜雀躍,但想起今天為限,即將離去這明石浦,又不免口口聲聲地傷離惜別。然而這些也毋庸細說瞭。

明石道人今天的送別,實在體面之極!凡隨從人等,直至最低位的仆役,都受贈珍貴的旅行服裝。這等體面的贈品,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準備好的。源氏公子的旅行服裝自不必說,此外又抬瞭好幾隻衣箱來,一並奉贈。給他帶回京都去的正式禮物,更加豐富多彩,並且用意十分周到。明石姬在公子今天備用的旅行服裝上附一首詩:

“旅衫親手制,熱淚未曾幹。

隻恐襟太濕,郎君不要穿。”

源氏公子讀瞭這詩,便在嘈雜聲中匆匆答道:

“屈指重逢日,相思苦不禁。

從今披此服,睹物懷斯人。”

他想此乃一片誠意,便換上瞭這旅裝,並將平時常穿的那件衣服送給瞭明石姬。這又使她增添瞭一種引起悲傷的紀念物。這衣服上濃香不散,安得不教人相思刻骨呢?

明石道人對公子說:“我乃遁世之身,今日不能遠送瞭!”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十分可憐。那些年輕女子看瞭他的臉,都抿著嘴竊笑。道人吟詩道:

“遁世長年棲海角,

癡心猶不舍紅塵。

隻因愛子情深,以致心思迷亂,竟不能親送出境瞭!”又向公子請一個安,央求道:“請恕我談及兒女之情:公子倘有思念小女之時,務請惠賜玉音!”公子聽瞭這話十分傷心,兩頰都哭紅瞭,容姿美不可言。答道:“已結不解之緣,豈能忘懷?不久你自會明白我的心跡。隻是這個住處,使我難於舍棄,如之奈何!”便吟詩道:

“久居此浦悲秋別,

一似前春去國時。”

吟時頻頻舉手拭淚。明石道人聽瞭這詩,更加頹喪,幾乎不省人事。自從源氏公子去後,他竟變得起居困難,行步蹣跚瞭。

明石姬本人的悲傷之情,更加不可言喻。她不欲被人看出,努力鎮靜。她覺得自己身份的低微,是這悲傷的主因。公子的返京原是不得已之事,但此身竟被遺棄,此恨難以自慰。加之公子的面影常在眼前,永不能忘,因此除瞭哭泣之外,別無辦法。母夫人也無話可安慰她,隻是埋怨丈夫:“虧你想得出這種倒黴的辦法!總而言之,是我疏忽大意,輕信瞭你這老頑固的話,以致鑄成大錯!”明石道人答道:“罷瞭,不要嚕蘇瞭!公子決不會拋棄她,其中自有緣故[27]。目前雖然別去,定然會考慮辦法。叫她放心,吃點補藥吧。啼啼哭哭是不祥的呵!”說罷,將身子靠在屋角裡瞭。乳母和母夫人等還在議論明石道人的頑固與失策,她們說:“幾年來一直巴望她早些嫁個如意郎。今番總以為如願以償瞭,豈知才得開始,即便遭逢不幸!”明石道人聽瞭這些嘆聲,更加可憐這女兒,心情越發煩亂瞭。白天,他昏昏沉沉地睡一天,到瞭夜間,骨碌爬起來。說著:“念珠也不知哪裡去瞭。”就合掌拜佛。徒弟們怪他懈怠,他就在月夜出門,想走到佛堂裡去做功課。豈知途中一個失腳,掉進池塘裡,又被那些棱角突兀的假山石撞傷瞭腰。臥病期間,稍稍忘懷瞭女兒之事。

且說源氏公子辭別明石浦,道經難波浦時,舉行祓禊。又派人到住吉明神神社,說明此次因旅途匆促,未能參拜,且待諸事停當以後,當即專誠前來還願,酬謝一切神恩。此次之事,確系突如其來,以致十分倉促,不能親自前往。途中也不遊覽,急急返都。

到瞭二條院,在都迎候的人與從明石浦回來的隨從者久別重逢,如在夢中,歡喜之極,相向而哭,聲音極其嘈雜。紫姬久被遺棄,自傷命薄,今日重得團圓,其樂可想而知。她在這闊別期間,長得越發標致瞭。隻因長期愁苦,本來密密叢叢的頭發稍稍薄瞭些,反而更加美麗可愛瞭。源氏公子想道:“從今以後,我將永遠伴著這個人兒。”覺得十分心滿意足。然而明石浦上那個惜別傷離的人兒的面影,又痛苦地浮現在眼前。總之,為瞭戀情,源氏公子一生一世不得安寧。

他把明石姬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瞭紫姬。他談到明石姬時神情十分激動,紫姬看瞭心中定然不快。但她裝作若無其事,信口吟誦古歌:“我身被遺忘,區區不足惜,卻憐棄我者,背誓受天殛。”[28]借此聊以寄恨。源氏公子聽瞭,覺得非常可愛,又非常可憐。“這樣百看不厭的一個美人,我怎麼竟然經年累月地與她離別瞭?”這麼一想,自己也覺得詫異。因此更加痛恨這個殘酷的世間瞭。

不久源氏公子恢復瞭官爵,又升任瞭權大納言[29]。凡以前因公子而貶斥的人,都恢復瞭原官位。其欣欣向榮之狀,正如枯木逢春,實甚可喜。有一天,朱雀帝召見,源氏公子入覲,帝於玉座前賜坐。左右眾宮女等,尤其是桐壺帝時代以來侍奉至今的老年宮女等,看見瞭源氏公子,都覺得他的相貌長得更加堂皇瞭。想起瞭他幾年來怎麼能久居在那荒涼的海邊,大傢不勝悲戚,不免號哭瞭一番,並嘆賞公子的美貌。朱雀帝對於公子自覺有愧,此次隆重召見,服裝特別講究。他近來心情不佳,身體十分衰弱。但昨今兩日以來,略覺好些,便與源氏公子縱談各事,直至入夜。

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月光皎潔,夜色清幽。朱雀帝歷歷回思往事,感慨無窮,不禁悄然而悲。對公子言道:“邇來久無管弦之興。昔日常聞皇弟雅奏,多年未得再賞瞭!”源氏公子慨然賦詩道:

“落魄彷徨竄海角,

倏經蛭子跛癱年。”[30]

朱雀帝聽瞭這詩,又是憐憫,又是慚愧,便答吟道:

“二神繞柱終相會,

莫憶前春去國悲。”

吟時神采煥發,風姿亦很優美。

源氏公子復官以後,第一件急務是準備舉辦法華八講佛事,以追薦桐壺上皇。他先去參謁皇太子冷泉院。皇太子年方十歲,長得異常健美,看見源氏公子回來,興奮而又歡喜。源氏公子看瞭他也感到無限憐愛。皇太子才學非常優越,為人賢明正直,將來君臨天下,的確可以無愧。源氏公子等到心情稍定之後,又去參見出傢的藤壺皇後。久別重逢,感慨之深可想而知瞭。

作者應該補敘一筆:明石浦上護送公子返京的人回浦之時,公子曾托帶一封信給明石姬。這封信是瞞過瞭紫姬而偷偷地寫的,纏綿悱惻。信中有雲:“夜夜波濤聲中,心緒如何排遣?

遙知浦上無眠夜,

嘆息應如朝霧升。”

還有那個太宰大弍的女兒五節小姐,偷偷地戀慕源氏公子,曾經寄信到明石浦來。現在公子離浦返京,她的戀情也灰心瞭,便派一個使者送一封信到二條院。吩咐他隻須使個眼色,不必言明是誰的信。信中有詩雲:

“一自須磨通信後,

羅襟常濕盼君看。”

源氏公子看見筆跡異常優美,料知是五節的信,便答詩道:

“自聞音信襟常濕,

我欲向卿訴怨情。”

他以前曾經熱愛這五節小姐,現在收到她的信,覺得這個人越發可愛瞭。然而此時他已經規行矩步,恭謹處世,不再有浪漫的舉動瞭。對於花散裡等,也隻致信問候,並不去訪。她們隻收到信,反而增添瞭怨恨。

[1] 本回寫源氏二十七歲三月至二十八歲八月之事。

[2] 古歌:“居人行客皆流淚,川上汀邊水驟增。”見《土佐日記》。

[3] 仁王法會是請僧眾誦《仁王經》,以祈“七難即滅,七福即生”。

[4] 即良清。

[5] 指殷王武丁。武丁三年不言,政治決於塚宰。後以夢求得傅說,以為相,國大治。

[6] 古歌:“淚眼未晴逢喜訊,好風吹送釣舟來。”見《後撰集》。

[7] 三昧是佛教用語,意思是使心神平靜,雜念止息,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之一。

[8] 此古歌見《凡河內躬恒集》。

[9] 三國時嵇康遊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忽有客來,索琴彈《廣陵散》,以授嵇康,聲調絕倫,殊不傳人。事見《晉書·嵇康傳》。

[10] 平安時代裡巷間彈琵琶的盲僧,稱為琵琶法師。後世以彈琵琶說《平傢物語》為業的盲人,亦稱為琵琶法師。

[11] 此古歌見《河海抄》所引。

[12] 延喜是醍醐天皇的年號。

[13] 古歌:“山僧聽慣松風音,聞琴不知是琴聲。”見《花鳥餘情》所引。

[14] 白居易《琵琶行》中有雲:“老大嫁作商人婦。”

[15] 晝夜六時,即晨朝、日中、日沒、初夜、中夜、後夜。

[16] 古歌:“暗藏相思情,勿使露聲色。豈知心如焚,欲抑不能抑。”見《古今和歌集》。

[17] 古歌:“昔日有喜藏袖中,今宵大喜袖難容。”見《新勅撰集》。

[18] 古歌:“未曾相識難言戀,惟有芳心暗自傷。”見《孟津抄》。

[19] 以下稱明石道人的女兒為明石姬。

[20] 古歌:“欲試忍耐心,戲作小離別;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見《古今和歌集》。

[21] 即前右大臣,弘徽殿太後的父親。

[22] 此古歌載《後撰集》。

[23] 此古歌見《河海抄》所引。

[24] 此詩引用古歌:“我生倘做負心漢,海水亦應漫松山。”見《古今和歌集》。

[25] 此右大臣非弘徽殿太後之父,乃另一人。

[26] 宮弦是七弦琴中央的一弦。

[27] 指明石姬已懷孕。

[28] 此古歌見《拾遺集》。

[29] 大納言人數,各時代有定額。額外增封者,曰“權大納言”。

[30] 此詩根據日本神話:伊奘諾、伊奘冉,是日本創造天地的夫婦二神。所生第一子名叫“蛭子”,長到三歲,兩足癱瘓,不能起立。故“倏經蛭子跛癱年”,即“倏經三年”之意。蛭子曾乘葦船泛海,故源氏以此自比。又,此夫婦二神在天上時本是兄妹,後來下凡,在一島上繞柱相會,互相求愛,遂成為夫婦。下面的詩中提及此事。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