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公子謫居須磨時,做瞭那個清楚的夢之後,心中常常掛念已故的桐壺上皇,屢屢憂愁嘆息,總想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在陰世受罪之苦。現在他已歸京,便趕緊準備超薦。就在十月中舉辦法華八講。世人對源氏公子的傾慕,全同從前一樣。太後病勢依然沉重。她無法擯斥源氏公子,心中甚是不樂。朱雀帝呢,以前違背瞭父皇遺命,常恐身受惡報。如今已經遵命召回源氏,心中便覺快慰。他的眼疾以前常常發作,如今也痊愈瞭。然而他總擔心自己不能長生,這皇位不能久居。因此常常宣召源氏公子入宮,同他商量國事。他毫無顧慮,把一切政務向源氏公子諮詢。現今他可以依照自己意旨而發號施令瞭。因此世間一切臣民,也都歡喜贊善。
朱雀帝讓位的決心漸漸成熟。但尚侍朧月夜常常愁嘆今後身世之寂寥,帝心很可憐她,對她說道:“你的父親太政大臣已經故世。你的大姐皇太後病勢沉重,已經少有希望。我也覺得自己在世之日不會久長。將來你孤苦伶仃地留在世間,確是怪可憐的啊!你以前愛我不及愛別人之深。但我的愛情向來專一,鐘情隻在你一人身上。我死之後,自有比我優秀的人依照你的願望再來愛你。然而他的愛情決不及我的深。我單想這一點,也就覺得傷心。”說到這裡,掩面而泣。朧月夜紅暈滿頰,那泛溢著嬌羞的臉上流滿瞭眼淚。朱雀帝看瞭,渾忘瞭她一切罪過,隻覺得可愛可憐。又說:“你怎麼不給我生個皇子呢?真是遺憾瞭!恐怕你將來會替與你宿緣深厚的那個人生的吧!想到這裡,我又覺得遺憾。因為那人所生的兒子,身份限定,隻是一個臣下呢。”他竟在想象身後之事,因而說出這話。朧月夜聽瞭,不勝羞慚,又覺得傷心。
朧月夜原也知道:朱雀帝容貌堂皇而清秀,對她的愛情無可限量,有增無已;源氏公子呢,相貌固然漂亮,然而態度與感情都不及朱雀帝的真摯。因此她回想當初,常常痛悔前情:“為什麼我在年幼無知之時任情而動,以致惹起滔天大禍。自己聲名狼藉且不必說,竟又連累那個人受盡瞭折磨……”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薄倖女子!
次年二月,皇太子冷泉院舉行冠禮。皇太子年方十一,然而長得比年齡更大。舉止端詳,容貌清麗,酷肖源氏大納言,竟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這一對人物互相照映,光彩煥發,世人盛傳,以為美談。然而藤壺皇後聽瞭甚是難當,隻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朱雀帝看瞭皇太子的容姿,也深為贊美,便親切地把讓位之事對他說瞭。到瞭是月二十過後,讓位的消息突然發表,皇太後吃瞭一驚。朱雀帝安慰她道:“我雖辭去尊位,但今後可得安閑地孝養母後,務請放心。”皇太子即位之後,承香殿女禦所生的皇子立為皇太子。
時代改換,萬象更新,繁華熱鬧之事甚多。源氏權大納言升任瞭內大臣。這是因為左右大臣人數規定,目前沒有空位,所以用內大臣的名稱,作為額外的大臣。源氏內大臣應當兼任攝政,但他說:“此乃繁重之職,我實不能勝任。”要把攝政之職讓給早已告退的左大臣,即他的嶽父。左大臣不肯接受,他說:“我本因病告退,況今年老力衰,未能受此重任。”然而朝中百官和世間臣民都認為外國亦有此例:每當時勢變易,世亂未定之時,即使是遁跡深山、不問政治之人,一旦天下太平,亦必不恥白發高齡,毅然出山從政[2]。此等人正是可尊敬的聖賢。左大臣昔曾因病告退,但今時移勢遷,恢復舊職,有何不可?且在日本,亦有此例。左大臣不便堅辭,便當瞭太政大臣,此時高齡六十三歲。他昔年為瞭時局不利而去官辭職,籠閉在傢,今日又恢復瞭榮華富貴。他傢諸公子以前沉淪宦海,今日也都升官晉爵瞭。特別是宰相中將升任瞭權中納言[3]。他的正夫人——已故右大臣傢的四女公子——所生的女兒,年方十二,準備送她入宮當新帝的女禦,故爾倍加珍愛。他的兒子,即以前在二條院唱催馬樂《高砂》的紅梅,也已行過冠禮。真可謂萬事如意稱心瞭。此外他的許多如夫人接連地生育,子女成群,傢庭熱鬧非常。源氏內大臣看瞭不勝羨慕。
源氏內大臣隻有正夫人葵姬所生一個兒子夕霧,長得比別人特別俊美,特許在禦前和東宮上殿。[4]葵姬短命而死,太政大臣和老夫人至今猶有餘哀。然而葵姬逝世後的今日,全靠源氏內大臣的威光而重振傢聲,多年來的晦氣盡行消除,萬事欣欣向榮瞭。源氏內大臣和從前一樣,每逢有事,必親赴太政大臣私邸。對於小公子夕霧的乳母及其他侍女,凡這幾年來不曾散去的人,每逢適當機會,必然留意照拂。因此交運之人甚多。二條院方面亦復如是:凡忍苦等待公子歸京的人,都蒙公子優遇。對於中將、中務君等曾蒙寵幸的侍女,適當地加以憐愛,以慰多年來孤寂之苦。因此內務多忙,無暇出外遊逛瞭。二條院東面的宮殿,原是桐壺上皇的遺產。此次大加改築,壯麗無比。為欲使花散裡等境況清寒的人住在這裡,因而興工修繕也。
還有一個人不可忘記說瞭:那明石姬懷孕在身,不知近況如何?源氏公子時時掛念在心。隻因回京以來,公私兩忙,以致不克隨時問訊。到瞭三月初頭,推算起來已屆產期。公子心中悄悄地憐愛她,便派個使者前去探問。使者立刻回來,報道:“已於三月十六日分娩,產一女嬰,大小平安。”源氏公子初次生女,覺得甚可珍愛,因而更加重視明石姬瞭。他覺得後悔:為什麼不迎接她到京中來做產呢?以前有個算命先生斷定:“當生子女三人,其中必兼有天子與皇後。最低者太政大臣,亦位極人臣。”又說:“夫人中身份最低者,產的是女孩。”現在這句話已經應驗瞭。以前有許多極高明的相面先生,異口同聲地說:“源氏公子必然身登上位,統治天下。”這幾年來隻因時運不濟,這句話似乎落瞭空。但此次冷泉帝即位,源氏公子宿願以償,心中歡喜。他自身呢,原是與帝位無緣的,決不作此妄想。以前桐壺父皇在許多皇子中特別偏愛他,卻又把他降為臣下,回想父皇這點用心,可知自己沒有登帝位的宿緣。但他暗自尋思:此次冷泉帝即位,外人雖然不知真相,相面先生那句話卻證實瞭。——他仔細思量未來種種情況之後,確信“此次明石浦之行,定是住吉明神的引導。那明石姬一定有生育皇後的宿緣,所以她那乖僻的父親膽敢向我高攀身份不稱的姻親。如此說來,這個身份高貴的皇後,教她誕生在這窮鄉僻壤,實在委屈瞭她,褻瀆瞭她!目前暫且讓她住在那裡,將來一定迎她入京。”想定之後,立刻派人催促修築東院的人從速竣工。
源氏公子又考慮到:明石浦那種地方,一定不容易找到良好的乳母。忽然想起已故的桐壺父皇有一個叫作宣旨[5]的女官,生有一個女兒。這女兒的父親是宮內卿兼宰相,現已亡故。母親宣旨不久也死去,現在這女兒度著孤苦的生活。她搭上瞭一個沒有什麼前途的人,生下一個嬰兒。和這女兒熟識的某人曾經乘便將此事告訴源氏公子。現在源氏公子召喚這個人前來,托他設法請這女兒來替明石姬的嬰兒當乳母。
這人便把源氏公子的意思告訴瞭宣旨的女兒。宣旨的女兒年紀還輕,是個無心無思的人。她住在一所終朝無人顧問的陋屋裡,經年度送孤苦寂寥的生涯。她聽瞭這話,並不仔細考慮自己的前程,隻覺得源氏公子的事情總是好的,便一口答應瞭。源氏公子半為可憐這個女子的身世,便決定打發她赴明石浦。他想看看這個人,便找個機會,非常秘密地前去訪問她。這女子雖然已經答應,卻不知將來如何,心中不免煩亂。但念公子一片好意,便放懷一切,言道:“但憑尊意差遣。”這一天正是黃道吉日,便趕緊準備出發。公子對她說:“我派你遠赴他鄉,你或許怨我太忍心吧。然而其中自有重大原由,將來你自知道。而且這地方我也去過,曾在那裡度送長年的沉寂生涯。請你以我為前例,暫時忍耐一下。”便把明石浦上的情況詳細告訴她。
宣旨這個女兒,以前曾經在桐壺上皇禦前伺候,源氏公子見過幾次。但此次重見,覺得她消瘦得多瞭。那住宅也荒蕪不堪,隻是廣大還似舊時。庭中古木參天,陰氣逼人,不知她在這裡如何過日子的。然而這個人的模樣很可愛,花信年華,桃李芳姿,使源氏公子看瞭難於舍棄。便同她說笑:“我舍不得你遠行,很想接你到我那裡去,不知你意下如何?”這女子想道:“若得在這個人身邊侍候,我這不幸之身也有福瞭。”她默默地仰望源氏公子。公子便贈詩道:
“往日交情雖泛泛,
今朝惜別亦依依。
我很想跟你同行呢。”那女的嫣然一笑,答道:
“惜別何妨當口實,
同車共訪意中人。”
吟得很流暢,但覺鋒芒太露瞭。
乳母出發瞭,在京都市內是乘車的。陪行的隻有她所親信的一個侍女。公子叮囑乳母千萬不可泄露此事,然後打發她上道。托乳母帶去守護嬰兒的佩刀,以及其他應有之物,不計其數,考慮無微不至。贈送乳母的物品,也很講究而周到。源氏公子想象明石道人對這嬰兒的重視與疼愛之狀,臉上時時露出笑容。同時想起瞭生在偏僻地方的嬰兒,又覺得很可憐,因此對她念念不忘,可知前生宿緣不淺!在書函中,也再三叮囑他們悉心照料嬰兒。附詩一首:
“朝朝祝福長生女,
早早相逢入我懷。”
乳母乘車出京城之後,改乘船舶,來到攝津國的難波,再改乘馬匹,迅速到達瞭明石浦。明石道人歡迎乳母,如獲至寶。承蒙源氏公子美意,感謝不盡。他向著公子所在的京都方面,合掌禮拜。看見公子如此關懷這嬰兒,便覺更加可愛,更加委屈她瞭。這女嬰生得異常美麗,真是世無其匹。乳母看瞭想道:公子如此重視她,再三叮囑悉心撫育,確有道理。這麼一想,剛才一路上荒山野水所引起的噩夢一般的哀愁,便消失瞭。她覺得這嬰兒的確美麗可愛,便用心撫育她。
做瞭母親的明石姬,自與公子別後,數月來悲傷愁嘆,身心日漸衰弱,幾乎不想活下去瞭。現在看到公子如此關心愛護,心情略感欣慰,便在病床上抬起頭來,殷勤犒賞京中來使。使者想早日返京,急欲告辭。明石姬便托他轉呈詩一首,借以略表心事:
“單身撫幼女,袖狹不周身。
欲蒙朝衣蔭,朝朝待使君。”
源氏公子得瞭回音,異常想念這個嬰兒,但望早日見面。
明石姬懷孕之事,源氏公子向未對紫姬明言。但恐她將來會從別處聽到,反而不好,因此爭先向她告白瞭:“不瞞你說,確有此事。天公真作怪:巴望生育的,偏偏不生,而無心於此的,反而生瞭,真乃一大遺憾啊!加之是個女孩,更不足道。即使放棄不管,亦無不可。然而這畢竟不是辦法。不久我想接她到這裡來,給你看看。但願你不要嫉妒!”紫姬聽瞭,漲紅瞭臉,答道:“怪哉!你常常說我嫉妒。我若是個嫉妒女子,自己想想也覺得討厭。我是什麼時候學會嫉妒的呢?正是你教我的呀!”她說時滿腹怨恨。源氏公子莞爾而笑,說道:“喏喏,你又嫉妒瞭!是誰教你的,不得而知。我隻覺得你這態度完全出我意外。你胡亂猜測我所意想不到的事,因而怨恨我,教我想起瞭好不悲傷呵!”說著流下淚來。紫姬回想年來日夜戀慕的這丈夫的關懷憐愛之心,以及屢次收到的情書,疑竇漸釋,覺得他那種種行為的確都是逢場作戲,心中的怨恨也就消失瞭。
源氏公子又說:“我之所以掛念那個人,又和她通問,其中自有緣故。但現在對你說瞭,怕又引起誤會。所以暫且不說。”便把話題轉向別處:“此人之所以可愛,全是環境所使然。在那偏僻地方,這樣的人便覺難得瞭。”接著便告訴她那天共對海邊暮煙而唱和的詩句、那天晚上約略看到的那人的容貌,以及她彈琴的高明手法。語氣之中,表示戀戀不忘。紫姬聽瞭想道:“那時候我空房獨守,無限淒涼。他雖說逢場作戲,卻在別處尋歡作樂!”心中非常不快,便把身子轉向一旁,茫然地望著別處,表示我自為我。後來自言自語地嘆道:“為人在世,真好苦啊!”接著口占一絕:
“愛侶如煙縷,方向盡相同。
我獨先消散,似夢一場空。”[6]
源氏公子答道:“你說什麼?教我好傷心啊!你可知道:
海角天涯客,浮沉身世哀。
青衫終歲濕,畢竟為誰來?
罷瞭罷瞭,我總想有一天教你看看我的真心,但恐我的壽命不長!我常想不做無聊之事,以免受人怨恨,為來為去隻為瞭你一人啊!”說著,取過箏來,調整弦線,彈奏一曲。彈畢,捧過箏去,勸紫姬也彈一曲。紫姬碰也不碰,想是聽說明石姬長於彈箏,因而妒恨吧。紫姬原是一個溫柔敦厚的美人,但看到源氏公子放蕩不羈時,也不免憤怒怨恨。這倒反而使她的神情越發嬌艷。源氏公子覺得紫姬生氣時非常可愛,最宜欣賞。
源氏公子偷偷地計算,到五月初五日,明石姬所生的女孩就該過五十朝[7]瞭。他想起這孩子可愛的樣子,越發想早日看到她。他想:“若是她生在京中,今天萬事都可隨意安排,何等歡喜啊!可惜她生在窮鄉僻壤,也算得命苦瞭!若是個男孩,倒不必如此擔心;但她是個前程遠大的女孩,真是萬分委屈她瞭!我此次的顛沛流離,大約正是為瞭這女孩的誕生而命中註定的吧。”他就派使者赴明石浦,叮囑他必須在過五十朝那一天趕到。使者果然於初五日到達。
使者送去的禮物,都是公子用心置辦的稀世珍品,也有適於實用的物件。致明石姬的信中有雲:
“可惜名花生澗底,
雖逢佳節也淒涼。
我今身在京都,神往明石。長此離居,令人難堪。務望早作決心,來此相聚。此間萬事妥善,一切無須顧慮。”明石道人照例喜極而泣。際此時機,感激太甚,難怪他要哭的。他傢裡也正在慶祝五十朝,排場十分體面。倘沒有京中使者看到,便似衣錦夜行,太可惜瞭。
那乳母看見明石姬為人親切可愛,就做瞭她的話伴,忘卻瞭一切塵勞,在宅內歡笑度日。前此明石道人也曾托人物色瞭幾個身份不低於這乳母的女人來使喚。然而她們都是年事衰老的舊宮人,或者意欲入山為尼而偶爾來此者。這京中來的乳母比較起她們來,人品優越得多瞭。她把世間珍奇的傳說軼話講給她們聽,又從女子的見解,描摹源氏內大臣人品之優越,以及世人對他崇敬之真誠。明石姬聽瞭,便覺她能替他產下這個名貴的種子,自身也很可驕傲。與明石姬一同看瞭源氏公子的來信,乳母心中想道:“天呵!她倒交瞭這意想不到的好運道,吃苦的隻是我這一身!”後來看見信中寫著“乳母近況如何”等殷勤掛念的話,自己也覺得萬分欣慰。明石姬的回信中有雲:
“可憐仙鶴棲荒島,
佳節無人過訪來。
閑愁萬種無可排遣之時,忽逢來使殷勤慰問,心雖感激,命實困窮。務請早日善為處置,以圖日後安身之計。”措辭十分懇切。
源氏公子接得回信,反復閱讀,然後長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可憐呵!”紫姬回頭向他瞟瞭一眼,也自言自語地低聲唱起古歌來:“人似孤舟離浦岸,漸行漸遠漸生疏。”[8]唱罷耽入沉思。源氏公子恨恨地說:“你的誤解真太深瞭。我說可憐,也隻是順口說出的。我回想那地方的情狀時,往往覺得舊事難忘,就不免自言自語。你卻句句都聽在心裡。”他僅將明石姬來信的封面給紫姬一看。紫姬看見筆跡非常優美,為貴族女子所不及,心中不免慚愧,妒恨地想道:“原來如此呵!怪不得……”
源氏公子回京以來,專心在二條院奉承紫姬,竟不曾去訪問花散裡,覺得很對她不起。他公事很忙,身份又高,行動不免有所顧忌。加之這花散裡並無何等牽惹心目之處,因此不甚介懷。五月裡淫雨連綿,公私都很空閑,寂寞無聊之時,有一天他忽然想起瞭她,便出門去訪問。源氏公子雖然疏遠花散裡,然而關心她的一切日常生活,花散裡全靠他的照顧度日。因此久別重逢,花散裡態度仍很親切,並無怨恨之色,源氏公子便覺安心。她的屋子年來更加荒蕪瞭,住在那裡想必淒涼。源氏公子先和她的姐姐麗景殿女禦晤談,到瞭夜深時分,才去西廳訪問花散裡。天空偶然放晴,朦朧月色射入室內,把源氏公子的姿態照得十分艷麗,俊美無比。花散裡見瞭不覺肅然起敬。但她原來坐在窗前眺望月色,也就從容地坐在那裡接待公子,那模樣甚是端詳。聽見近旁秧雞的叫聲像敲門一樣,花散裡便吟詩道:
“聽得秧雞叫,開門月上廊。
不然荒邸裡,哪得見清光?”
她吟時脈脈含情,嬌羞無限。源氏公子想道:“世間女子個個可愛,教我難於舍棄。這便苦死我也!”答道:
“聽得秧雞叫,蓬門立刻開。
竊疑香閨裡,夜夜月光來。[9]
倒教我不放心瞭。”這是同她開玩笑,並非真個疑心花散裡有外情。她這幾年來獨守空閨,靜候公子駕返,其堅貞之操,源氏公子決不輕視。她說起前年臨別時公子吟“後日終當重見月,雲天暫暗不須憂”之句,約她誓必重逢時的情狀。接著又說:“其實那時惜別何必如此悲傷?你重返京城也不來看我,反正我這薄命之身,現在還是一樣悲傷。”說時嬌嗔之相甚是可愛。源氏公子照例用一大套甜言蜜語來安慰她,這些話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此時,他又記起那五節小姐來。他始終不忘記這個人,總想再見一面。然而相見機會難得,又不能偷偷地去訪。那女的也始終不忘記源氏公子。父母屢次勸她結婚,她卻絕不動心。源氏公子想建造幾座舒適的邸宅,把五節之類的人邀集過來,如果要教養明石那個前程遠大的女兒,可請這些人當保姆。他那東院的建築,比二條院更加講究,全是現代風格。他選定幾個熟識的國守,叫他們分擔這些建築工事,要克日完成。
對於尚侍朧月夜,他還是沒有斷念。為她闖瞭大禍,猶不自懲,總想和她再會一次。但那女的自從遭此憂患之後,深自警戒,不敢像從前那樣與他交往瞭。源氏公子一籌莫展,覺得這世間太不自由瞭。
且說朱雀帝自從讓位以後,身心安逸,每逢春秋佳節,必有管弦之樂,生涯甚是風雅悠閑。以前的女禦與更衣,照舊伺候他。其中皇太子的母親承香殿女禦,以前並不承寵,反被尚侍朧月夜所壓倒。現在兒子立瞭太子,她就走瞭紅運,迥非昔比瞭。她不與眾女禦共處,卻陪伴皇太子住在別殿。源氏內大臣的宮中值宿所,依舊是淑景舍,即桐壺院。皇太子則住在梨壺院。兩院相鄰,往來甚便,萬事可以互相通問。因此源氏內大臣自然而然地又成瞭皇太子的保護者。
藤壺皇後是今上的母親,但因已經出傢,不能升任皇太後。於是依照上皇的標準賜與封贈[10],又任命專職侍衛,宮中規模之盛大,非昔日可比瞭。皇後每日誦經禮佛,勤修法事。長時期來為忌憚弘徽殿太後,不便出入宮禁,不能常常看到冷泉帝,引以為恨。現在她可以隨意進出,無所顧慮,甚是快意。反之,弘徽殿太後卻在悲嘆時運不濟瞭。源氏內大臣每有機會,必關懷弘徽殿太後,對她表示敬意。世人不平,都認為這太後不該受這善報。
紫姬的父親兵部卿親王過去幾年來並不同情於源氏公子流放之苦,而一味趨炎附勢,因此現在源氏內大臣對他不快,依舊交情不睦。他對世間一般人普施恩惠,無求不應。隻有對於兵部卿親王一傢漠不關情。藤壺皇後可憐這哥哥,認為此乃一大憾事。此時天下大權,平分為二,由太政大臣與內大臣翁婿二人協力同心,隨意管領。
權中納言的女兒於本年八月入宮,為冷泉帝之女禦。其祖父太政大臣躬親照料一切,儀式十分隆重。兵部卿親王傢的二女公子[11]亦有入宮之志,父母悉心教養,美名盛傳於世。但源氏內大臣不相信這二女公子勝於別人。親王無可奈何。
是年秋,源氏內大臣參拜住吉明神神社。此行為瞭還願,儀仗非常壯麗,舉世盛傳,轟動一時。滿朝公卿及殿上人爭先參加。正在此時,明石姬也赴神社參拜。她向來每年去參拜一次。去年為瞭懷孕,今年為瞭生育,都不曾去,現在便將兩次並作一次。她是乘船去的。船靠岸時,但見岸上異常熱鬧,擠滿瞭參拜的人,珍貴的供品絡繹不絕地運來。樂人和十個舞手的裝束非常華麗,而且一概選用相貌漂亮的人。明石姬船上的人向岸上人問訊:“請問,是誰來參拜?”岸上人答道:“源氏內大臣來還願!世間竟還有不知道的人呢。”說罷,連那些身份極低的仆從也都得意揚揚地笑起來。明石姬想道:“真不湊巧,偏偏揀這個時候來!教我遙望他的風姿,愈加顯得我身世不幸瞭。我和他畢竟已結不解之緣。連那些下賤之人都得興高采烈地追隨左右,得意揚揚。隻有我這個人,不知前世作瞭多少孽,一向關心他的行動,而偏偏不知道今天這件大事,貿然地來到此地。”想到這裡,十分悲傷,偷偷地流下淚來。
源氏內大臣的行列走進深綠色的松林中,穿著濃濃淡淡的艷麗的官袍的人不計其數,好比撒瞭滿地櫻花與紅葉。六位的官員中,藏人的青袍特別顯著。前年流放時在途中賦詩怨恨賀茂社神的那個右近將監,現已升任衛門佐,儼然是個前擁後隨的藏人大員[12]瞭。良清也升任瞭衛門佐,此人比別人更加神氣,身穿紅袍,風姿十分俊俏。凡在明石浦見過的人,樣子都全然改變,大傢穿著紅紅綠綠的官袍,喜氣洋洋地散佈在這行列中。其中年輕的公卿和殿上人,尤其爭俏競艷,連馬鞍也裝飾得絢煥燦爛。明石浦來的鄉下人看瞭,真是吃驚!
源氏內大臣的車子遠遠地來瞭。明石姬一見,更加傷心,竟不能抬起眼來眺望這意中人的面影。朱雀帝依照河原左大臣的先例,特賜源氏內大臣隨身童子一隊。這十個童子裝束非常華麗,發作童裝,左右耳旁結成兩環。結發的紫色帶子濃淡配合,非常優美。身材一樣高低,相貌都很漂亮,姿態十分可愛。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霧,由大隊人員簇擁而來,隨馬的童子個個一樣打扮,服裝顯然與眾不同。明石姬看見夕霧如此高貴尊嚴,想起自己的女兒藐不足數,不勝悲傷。便向著住吉神社合掌禮拜,為女兒祝福。
攝津國的國守來迎接瞭,其招待之隆重,遠非其他大臣參拜神社時可比。明石姬頗感困窘:如果照舊去參拜,則我這微賤之身所獻菲薄供品,毫不足數,一定不入神明之目;如果就此折回,則又不成體統。考慮之下,今天還不如先在難波浦停泊,至少舉行一下祓禊也好。便命將船開向難波浦。
源氏公子做夢也不曾想到明石姬也來瞭。這一晚通宵饗宴歌舞,舉行種種儀式,以取悅神心。其隆重超過瞭以前所許的願。神前奏樂規模盛大,直至天明。惟光等以前曾共患難之人,深深地感謝神明的恩德。源氏公子偶爾外出,惟光便上前求見,獻奉詩篇:
“答謝神恩還願畢,
回思往事感傷多。”
源氏公子正有同感,便答詩道:
“回思浪險風狂日,
感謝神恩永不忘。
果然靈驗!”說時喜形於色。惟光便把明石姬的船被這裡的盛況所嚇退之事告訴瞭公子。公子吃驚道:“我全然不知呀!”十分可憐她。他回想神明引導他到明石浦之事,便覺這明石姬異常可愛。料想她此時必然悲傷,總須給她一信,以慰其心。
源氏公子告辭住吉神社後,到處逍遙遊覽。他在難波浦舉行祓禊,在七瀨舉行的特別莊嚴隆重。他眺望難波的堀江一帶,不知不覺地吟誦古歌:“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勝。誓當圖相見,縱使舍身命。”[13]流露瞭對明石姬思念的心事。近在車旁的惟光聽瞭吟誦,立刻會意,便從懷中取出旅中備用的短管毛筆來,於停車時呈上。源氏公子接瞭筆,心念這惟光真機靈,便在一張便條紙上寫道:
“但得‘圖相見’,不惜‘舍身命’。
賴此宿緣深,今日得相近。”
寫好之後,把紙條交與惟光。惟光便派一個知道詳情的仆人把這詩送交明石姬。
明石姬望見源氏公子等並馬而過,心中悲傷。正在此時,忽接來書。雖然寥寥數語,亦覺甚可喜慰,感激之餘,流下淚來。便答詩雲:
“我身無足道,萬事不隨心。
哪得通情愫,為君舍此身?”
把詩附在她在田蓑島上祓禊時當作供品用的佈條上,交使者復呈公子。
日色漸暮,晚潮上漲。海灣裡的鶴引頸長鳴,其聲清厲,催人哀思。源氏公子感傷之餘,幾乎想不避人目,前去與明石姬相會瞭。便賦詩道:
“青衫常濕透,猶似旅中情。
聞道田蓑好,此蓑不掩身。”
回京時一路上逍遙遊覽,但心中念念不忘明石姬。地方上的妓女都集攏來逢迎。那些雖為公卿而年輕好事之人,對這些妓女頗感興趣。但源氏公子想道:“風月之事,情感之發,亦須對方人品可敬可愛,方有意趣。即使逢場作戲,倘對方略有輕薄之態,也就失卻牽惹心目的價值瞭。”因此那些妓女人人裝模作樣,撒嬌撒癡,而源氏公子隻覺得討厭。
明石姬等候源氏公子去後,次日適逢吉日,便赴住吉神社奉獻供品。這才完成瞭與她身份相稱的祈願。然而此行反而增加瞭她的哀思,此後朝朝暮暮愁嘆自身的不幸。有一天,算來是公子抵京後不多天,就有一個使者來到明石浦,帶來公子的信,言最近即將迎接明石姬入京。明石姬想道:“這確是一片誠意,他對我也很重視瞭。然而使不得吧,我離去此浦,到瞭京中,如果環境不佳,弄得進退兩難,這便怎麼辦呢?”她頗有顧慮。明石道人也覺得把女兒和外孫女放走很可擔心。但倘讓她們埋沒在這鄉間,又覺得比未識源氏公子以前更加辛酸瞭。父女二人顧慮重重,結果托使者上復公子:入京之事一時未能決定。
話分兩頭,且說朱雀院讓位之後,朝代改變,派赴伊勢修行的齋宮照例必須易人,故六條妃子和女兒齋宮都回京瞭。此後源氏公子對這母女二人依舊萬事照顧,情誼深厚無比。但六條妃子想:“從前他對我愛情早已冷淡,現在我決不再討沒趣。”她對公子已經斷念。公子也不特地去訪。他想:“我倘強要與她重圓舊夢,則能否持久,自己亦不得而知。況且東奔西走、憐香惜玉之事,我現在的身份亦頗多不便。”因此他並不勉強親近六條妃子。隻是想起她那女兒前齋宮,不知現在長得何等美麗瞭,倒很想看一看。
六條妃子回京之後,依舊住在六條的舊宮邸中。屋宇大加修飾,嶄然一新,生活十分悠閑風雅。她那溫柔雅致之態依舊不變,邸內用瞭許多美貌侍女,自然變成瞭風流男子麇集之所。她自身雖然孤寂,但有種種趣事可以慰情。豈料在這期間,忽然身患重病,心情異常憂懼。她推想此乃近幾年來因在伊勢神宮不得勤修佛法,以至罪孽深重之故,悔恨之餘,竟然落發做瞭尼姑。源氏內大臣聞此消息,心念我對此人情緣雖已斷絕,但每逢興會,她總是一個談話良伴。如今她決然遁入空門,實甚可惜。吃驚之餘,便赴六條宮邸拜訪,殷勤慰問,情深無限。
六條妃子在枕畔設置源氏公子的座位,自己坐起身來靠在矮幾上,隔著帷屏與公子談話。源氏公子推察她身體已經十分衰弱,想道:“自昔至今,我始終憐愛她。此心尚未向她表白,難道就此訣別瞭麼?”痛惜之下,傷心地哭泣起來。六條妃子看見公子對她如此多情,心中萬分感動,便把女兒前齋宮向他托付:“我死之後,此女定然孤苦。務請將她放在心上,凡遇事故,勿忘照拂。因為她別無保護者,身世異常不幸也。我身雖一女流,但教一息尚存,總想悉心撫育,直到她知情達理之年……”說到這裡,泣不成聲,仿佛命在須臾瞭。源氏公子答道:“即使你不叮囑,我也決無遺忘之理。今既承囑,自當盡心竭力,多方照顧。務請勿以後事為念。”六條妃子說:“如此說來,多多有勞瞭!但她即使有個確實可靠的父親悉心照顧,無母之女,總是最可憐的。不過,你倘過分愛憐,將她列入戀侶,則深恐引人妒忌,反遭意外之殃。此雖我之過慮,但請決勿妄動此念。我有親身經歷,痛感女子身罹情網,必多意外之苦。故我決心要她摒絕情思,以處女終其身。”源氏公子聽瞭,覺得這話說得好直率!便答道:“年來我已倍嘗酸楚,深通世故。你還以為我像昔年一樣易動好色之情麼?此真乃出我意外!罷瞭罷瞭,我今不必多說,日久自見人心。”
日色漸暮,晚潮上漲。海灣裡的鶴引頸長鳴,其聲清厲,催人哀思。
此時外面天色已黑,裡面點著幽暗的燈火。隔著帷屏,隱約可見裡面情狀。源氏公子心念或可略見姿色,便從帷屏的隙縫間向內窺探。但見六條妃子坐在半明半暗的燈火旁邊,一手靠在矮幾上,那剪短瞭的頭發非常雅致。這光景竟像一幅圖畫,實在美麗可愛!並臥在寢臺東邊的,想必是她的女兒前齋宮瞭。源氏公子在帷屏上揀個隙縫較大的地方,用心仔細張望,但見前齋宮手托香腮,容顏十分悲戚。雖然約略窺見,亦覺異常美麗。那光澤的鬢發、端正的頭面,以及全身姿態,都很高尚雅致。嬌小玲瓏、天真爛漫之趣,歷歷可觀。源氏公子不禁看得神往,頗想接近她。但想起瞭妃子剛才的話,也就回心轉意,不再妄想。六條妃子說:“哎呀,我好難過呵!恕我失禮瞭,請大駕早歸吧。”眾侍女便扶她躺下瞭。源氏公子說:“我今特地前來慰問。貴恙若得好轉,我心無限歡喜。如今見此模樣,教我好生擔心!你現在好過些麼?”他想探進頭來看看,六條妃子便對他說:“我已衰弱得可怕瞭。在此病勢垂危之際,得蒙大駕枉顧,真乃宿緣不淺。我平生操心之事,今已約略奉告,若蒙鼎力照拂,我便死也瞑目瞭。”源氏公子答道:“我雖無狀,亦得親聆遺言,心中實甚感激!已故父皇所生皇子皇女甚多,但與我親睦者,實無一人。父皇視齋宮為皇女,我亦當視齋宮為妹,盡力撫養。況我已屆為父之年齡,眼前尚無可撫養之子女,生涯亦不免枯寂也。”說罷,告辭退出。
自此以後,源氏公子不斷派人前來殷勤慰問。不料別後七八日,六條妃子就逝世瞭。源氏公子遭此意外之變,痛感人世無常,頓覺心灰意懶。他也不去上朝,專心安排葬儀與佛事。六條宮邸方面並無特別可信賴之人。隻有前齋宮的幾個年老的舊宮官,勉勉強強地料理著事務。源氏公子親自來到六條宮邸,向前齋宮吊慰。前齋宮命侍女長代致答辭:“慘遭大故,方寸迷亂,不知所答瞭!”源氏公子說:“我對太夫人曾有諾言,太夫人對我亦有遺命。今後倘蒙開誠相待,委以萬事,則幸甚矣。”他就召集邸內所有人員,吩咐一切應有事宜。用心之忠誠周到,足以抵償近年來疏闊之罪瞭。六條妃子的葬儀備極隆重,二條院內所有人員,悉數前來服役。
此後源氏公子鬱鬱寡歡。戒葷茹素,籠閉一室,終日不卷珠簾,一心誦經念佛。他常常派人去慰問前齋宮。前齋宮心情漸漸安靜,也常親自作復。她起初怕羞,但乳母等勸導她,說央人代復是失禮的,她隻得自己動筆瞭。
冬季有一天,雨雪紛飛,朔風凜冽。源氏公子想象前齋宮模樣,不知她此時何等悲傷,便遣使慰問。送去的信中說:“對此天色,不知卿心作何感想?
雨雪紛飛荒邸上,
亡靈縈繞我心悲。”
寫在像陰天一般灰色的紙上。為欲牽引這少年女子的註目,字跡寫得特別秀美,教人看瞭賞心悅目。前齋宮得瞭信不敢作復,十分狼狽。旁人都督促她,說代筆是不成體統的。便用一張灰色紙,濃重地熏透瞭香,又把墨色調得濃淡恰好,然後寫上一首答詩:
“淚如雨雪身如夢,
飲恨偷生自可悲。”
筆跡雖然拘謹,卻穩靜而大方。算不得優越之作,倒也高雅可愛。
這位前齋宮昔年初赴伊勢修行之時,源氏公子早已留情,認為這如花如玉之人,長年修行豈不可惜!現在她已返京,而且失卻瞭慈母,正可設法向她求愛瞭。然而此念一萌,照例立刻回心轉意,覺得這是對人不起的。他想:“六條妃子臨終前擔心我與前齋宮今後的關系而諄諄告誡,確是有道理的。世人一定猜量我愛上瞭這女孩,我倒偏偏相反,要清清白白地照顧她。且待今上年事稍長,略解人事之時,我便送她進後宮去當女禦。我膝下子女不多,生涯常感寂寥,就把她當作養女撫育,豈不甚好!”如此決心之後,他便真心誠意地照顧這前齋宮。有機會就親赴六條宮邸省視。並且常對她說:“恕我老實不客氣瞭:你應該把我當作父母看待,萬事毫無顧忌地同我商量,這才符合我的本意。”然而這前齋宮生性異常靦腆,萬事退縮不前,因此不敢回答。自己的聲音略微被源氏公子聽到一點,便認為稀世怪事。眾侍女多方勸她作答,總歸無效,大傢為她這習性十分擔心。
前齋宮身邊的人,是侍女長、齋宮寮的女官之類的人,或者關系較深的親王傢的女兒等,都是富有教養的人。因此源氏公子想:“她有這優良環境,那麼照我心中的打算,將來進入後宮,一定不會比別的妃嬪遜色。但她的容貌如何,我總想看個清楚才好。”然而這恐怕不見得純粹是清清白白的父母愛子之心吧?源氏公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變化不定,所以送她入後宮當女禦的打算,對人秘而不宣。他現在隻管用盡心計為六條妃子營奠營齋,因此伺候前齋宮的人對他這種深情厚誼都很贊善。
光陰迅逝,歲月空度,六條宮邸內日漸冷落蕭條,眾侍女也逐漸散去瞭。加之這地方是偏近東郊的京極一帶,各處山寺的晚鐘都可聽見。前齋宮住在這裡,每聞鐘聲,時常嚶嚶啜泣。同樣是母女關系,而這前齋宮對母親特別親熱:母親在世之日,她幾乎片刻不離膝下,兩人相依為命。齋宮帶母親同行,是史無前例的,但她不顧破例,與母親同赴伊勢。惟有此次母親獨赴冥途,她終於不能追隨!因此日夜悲傷,淚眼始終不幹。假手侍女而向前齋宮求愛的人,或貴或賤,不計其數。源氏內大臣告誡乳母等人:“你等切不可自作主張,做出有失體統的事情來!”竟是為父母的口吻。乳母等都畏敬源氏內大臣的尊嚴,互相警戒:不可教內大臣聽到不快之事。她們便絕不染指牽絲引線之事。
朱雀院自從齋宮下伊勢那天在大極殿舉行莊嚴儀式時看到瞭她的美貌之後,至今不能忘懷。後來齋宮返京,他曾對六條妃子說:“讓她進宮來,和齋院[14]等姐妹們住在一起吧。”但六條妃子不敢答應,她想:“宮中身份高貴的妃嬪甚多,而我這邊沒有忠誠的保護人,如何去得?”並且她還有顧慮:“朱雀院身體很不好,也是可擔心的。設有不諱,豈不教我女兒和我一樣守寡麼?”因此遲疑不決,因循度日。但現在六條妃子死瞭,眾侍女都替前齋宮擔憂:現在更加沒有保護人瞭。正在此時,朱雀院又誠懇地提出他的願望。源氏內大臣聞此消息,心念違背瞭朱雀院的願望而奪取這女子,是對人不起的。而放棄這個絕色美人,又甚可惜。他就去和師姑藤壺皇後商量。
對她言道:“現有朱雀院意欲接納前齋宮一事,教我難於處理。她母親為人端莊自重,用心深遠。隻因我任情妄為,薄倖名傳,害得她憂愁苦惱,抱恨長終。思想起來,真乃後悔莫及!在世期間,我終於不曾解除她心頭之恨。而彌留之際,猶蒙以女兒之事相托。可知她畢竟信任於我,故肯以心事相告,這真教我不勝感激!即使是萍水之人,設有不幸,我也不忍棄置不顧,何況是她呢!故我必須盡忠竭力,使她雖在九泉之下,亦能恕我之罪。因念今上雖已長成,年事畢竟尚幼,若有一年齡稍長而略解事理之女禦隨身伺候,豈不甚好?此計是否有當,尚請母後尊裁。”藤壺皇後答道:“你這計劃甚好。拒絕朱雀院的要求,固然委屈瞭他,又很對他不起。然而不妨以亡母遺言為由,隻當不知道朱雀院之事,徑將前齋宮送入宮中。朱雀院現在專心於誦經禮佛,對此等事已不甚執著,即使聞知此事,想亦不致深怪。”源氏內大臣說:“那麼,對外就說您母後要她入宮參加女禦之列,我隻作從旁贊助就是瞭。我左思右想之後,現在隻是把愚見盡情稟告而已。但不知世人對此有何評議,卻甚擔心呢。”他心中想:“我隻作不知,再過幾天,先迎接她到二條院去,然後送她入宮吧。”
源氏內大臣回到二條院,便將此事告知紫姬:“我想把前齋宮迎接到這裡來,你和她兩人共話,倒是很好的一對伴侶。”紫姬很高興,連忙準備迎接。
且說藤壺皇後的哥哥兵部卿親王費盡心計教養女兒,巴望她早日入宮。但因源氏內大臣與他有隙,迄未如願。藤壺皇後設法調解,煞費苦心。權中納言的女兒現已成為弘徽殿女禦,她的祖父太政大臣把她當作女兒一般愛護。冷泉帝也把這女禦當作最親昵的遊伴。藤壺皇後想道:“兵部卿親王的女兒與冷泉帝年齡相仿佛,將來即使入宮,也不過是多瞭個弄玩偶的遊伴而已。能有一個年紀稍長的人來照管宮闈,真乃可喜之事。”她這麼想,就把此意告知冷泉帝。源氏內大臣對冷泉帝關懷無微不至:輔相朝廷政治,自不必說,連冷泉帝朝夕起居種種細事,也都用心照顧。藤壺皇後睹此情狀,甚是放心。她近來體弱多病,即使入宮,亦難於安心照料皇上。故物色一年紀稍長的女禦隨侍禦側,確是必不可少之事。
[1] 本回寫源氏二十八歲十月至二十九歲歲暮之事。
[2] 暗指漢高祖時的商山四皓。
[3] 宰相中將即以前的頭中將,葵姬之兄。權中納言,即額外的中納言。
[4] 為使公卿的兒子自幼學會宮中規矩,特許其上殿服務。
[5] 此女在君側掌管宣旨,這裡將職銜用作人名。類此用法,本書頗多。
[6] 此詩根據上回《明石》中源氏與明石姬唱和之詩。見第260—261頁。
[7] 按當時習俗,嬰兒生後五十日,將米糕含其口中,舉辦慶賀之事。
[8] 此古歌見《古今和歌六帖》。紫姬暗傷自己失寵。
[9] 戲言她另有情夫。
[10] 上皇的封贈是二千戶。
[11] 紫姬的異母姐妹。
[12] 衛門佐、藏人,都是在天皇禦前供職的(參看第6、17頁註)。爵位是六位或五位。六位者穿青袍,五位者穿紅袍。
[13] 此古歌見《拾遺集》。“舍身”與“航標”,日語讀音相同,都讀作miotsukushi。難波地方海中航標特別有名。此古歌乃就目前所見“航標”而詠為戀愛“舍身”之意。猶如中國詩“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亦因“晴”與“情”同音而指東說西也。以下源氏與明石姬唱和的詩,也都根據此古歌。
[14] 此齋院乃朱雀帝之妹,桐壺帝之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