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公子謫居須磨,茹苦含辛的期間,在京都也有不少女人惦念他,為他憂傷悲嘆。其中境況優裕的人,則別無痛苦,專為戀情而愁恨。例如二條院的紫姬,生活富足,不時可以和旅居的公子互通音問。又可替他置備失官後暫用的無紋服裝,按時按節派人送去,聊以慰藉相思之苦。然而還有許多人,外人並不知道她們是公子的情侶,公子離京之時她們也隻能像陌路人一般旁觀,心中卻痛苦不堪。
常陸親王傢的小姐末摘花正是其中之一人。自從父王死後,她就成瞭無依無靠的孤苦之身,生涯甚是淒涼。後來想不到結識瞭源氏公子,蒙他源源不絕地周濟照拂。在尊榮富厚的公子看來,這算不得一回事,隻是小小情意。但在貧困的末摘花看來,就好比大空中的繁星映在一隻水盆裡,隻覺光彩甚多,從此可以安樂度日瞭。不料正在此時,公子忽遭大難,憂生厭世,心緒繚亂,除瞭情緣特別深厚之人以外,一概都已忘卻。遠赴須磨之後,亦復音信全無。末摘花多年受恩之餘,暫時之間還可啼啼哭哭地苦度光陰,但年月漸久,生涯便潦倒瞭。幾個老年侍女都悲憤愁嘆,相與告道:“可憐呵,真是前世不修今世苦!年來忽然交運,竟像神佛出現,承蒙大慈大悲源氏公子的照拂,我等正在慶幸她能獲如此福報哩。為官含冤受罪,原是世間常有之事。但我們這位小姐別無依靠,這光景真可悲啊!”在從前孤苦伶仃的年代,雖然寒酸無比,過慣瞭也便因循度日。但在略嘗幸福滋味之後再遭貧困,反而覺得痛苦不堪瞭。因此侍女等都悲嘆。當年多少有所用心而自然而然地圍集在她身邊的侍女,此時也都逐漸散去。無傢可歸的侍女中,有的患病而死。日月既久,上下人數竟寥若晨星瞭。
本已荒蕪的宮邸,現在漸漸變成瞭狐貍的居處。陰森可怕的老樹上,朝朝暮暮都有鴟梟的啼聲,大傢已經聽慣。人來人往熱鬧之時,此等不祥之物大都隱形匿跡。現在則樹精等怪異之物得其所哉,都漸漸現形。可驚可怖之事,不勝枚舉。因此殘留在此的寥寥無幾的侍仆,也都覺得不堪久居。
當時有些地方官之類的人,想在京中物色饒有風趣的邸宅,看中瞭這宮邸內的參天古木,便央人介紹,來問此邸宅肯否出賣。侍女們聽到瞭,都向小姐勸說:“據我們看來,不如就此賣掉,遷居到不似這般可怕的宅子裡。長此下去,我們這些留下來伺候您的人也難於忍受瞭。”末摘花流淚答道:“哎呀,你們這話好忍心呵!出賣祖居,教人聽見瞭豈不笑話?在我生存期間,怎麼可做這離根忘本的行徑呢?這宅子雖然荒涼可怕,但想起瞭此乃父母面影長留的舊居,亦可慰我孤苦之情。”她不加考慮,斷然拒絕。
邸內器具什物,都是上代用慣瞭的,古色古香,精致華麗。有幾個一知半解的暴發戶,垂涎這些器物,特地探聽出某物為某名匠所作,某物為某專傢所造,托人介紹,希圖購取。自然是看不起這貧困人傢,故敢肆意侮辱。那些侍女有時就說:“無可奈何瞭!出賣器物,也是世間常有之事。”想胡亂成就交易,以救燃眉之急。末摘花說:“這些器具是老大人留給我使用的,豈可作為下等人傢的飾物?違背先人本意,是罪過的!”她決不讓她們賣。
這位小姐異常孤獨,即使略微相助的人也沒有。隻有她的哥哥,是個禪師,難得從醍醐來到京都時,還乘便到這宮邸裡來望望她。然而這禪師是個世間少有的守舊派。僧人固然大都是清貧的,但他這位法師窮得全無依靠,竟是一個脫離塵世的仙人。所以他來宮邸訪問時,看見庭中雜草滋蔓,蓬蒿叢生[2],亦毫不介意。因此之故,這宮邸裡的雜草異常繁茂,埋沒瞭整個庭院。蓬蒿到處亂生,欲與屋簷爭高。那些豬秧秧長得極密,封鎖瞭東西兩頭的門,門戶倒很謹嚴。然而四周圍墻處處坍塌,牛馬都可取路而入。每逢春夏,牧童竟然驅牲口進來放牧,真是太放肆瞭!有一年八月裡,秋風特別厲害,把走廊都吹倒。仆役所住的板頂旁屋,都被吹得僅存房架。仆役無處容身,都走散瞭。有時炊煙斷絕,爐灶塵生。可悲可憐之事,多不勝數。那些兇暴的盜賊,望見這宅院荒涼沉寂,料想裡面都是無用之物,因此過門不入。雖然如同荒山野外,正廳裡的陳設佈置還是同從前一樣,毫無變更。隻是無人打掃,到處灰塵堆積。但大致看來,也是一所秩序井然的住屋。末摘花就住在這裡獨數晨夕。
照此生涯,不妨讀讀簡易的古歌,看看小說故事,以取笑樂,倒可解除寂寞,慰藉孤棲。但末摘花對此等事不感興趣。再說,閑暇無事之時,不妨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通通信,雖非有益之事,但青年女子寄懷春花秋月,亦可陶情養性。然而末摘花恪守父母遺訓,對世間戒備森嚴,雖然略有幾個她所認為不妨通信的女友,但對她們也交淡如水。她隻是偶爾打開那個古舊的櫥子,取出舊藏的《唐守》、《藐姑射老嫗》、赫映姬的故事[3]等的插圖本來,隨意翻閱,聊供消遣。要讀古歌,也該置備精選的善本,裡面刊明歌題及作者姓名的,這才有意味。但末摘花所用的隻是用紙屋紙[4]或陸奧紙印的通俗版本,裡面刊載的也隻是些盡人皆知的陳腐古歌,真是太殺風景瞭。末摘花每逢百無聊賴之時,也就翻開來念念。當時的人競尚誦經禮佛,末摘花卻怕難為情。因為無人替她置備,她的手不曾接觸過念珠。總之,她的生涯全然枯燥無味。
且說末摘花有一個侍女,是她的乳母的女兒,叫作侍從。近幾年來,這侍從始終服侍她,不曾離去。侍從在此供職期間,常常到一位齋院那裡走動。現在這齋院亡故瞭,侍從失卻瞭一處依靠,甚是傷心。末摘花的母親的妹妹,由於傢運衰落,嫁給瞭一個地方官,傢裡有好幾個女兒,珍愛備至,正在找求良好的青年侍女。侍從的母親曾經和這人傢往來,侍從覺得這人傢比不相識的人傢親近些,便也常去走動。末摘花則因性情孤僻,一向疏遠這姨母,與她不相往來。姨母便對侍從說些氣話:“我姐姐為瞭我隻是個地方官太太,看我不起,說是丟瞭她的臉。現在她的女兒境況窮困,我也無心照顧她。”話雖如此說,也常常來信慰問。
本來出身低微的尋常人,往往刻意模仿身份高貴的人而自尊自大。末摘花的姨母呢,雖然出身於高貴世傢,恐怕前生註定淪落為地方官太太,故其性情有些卑鄙。她想:“姐姐為我身份低微而侮辱我,現在她自己傢裡弄得這麼困窘,也是報應。我要趁此機會叫她的女兒來替我的女兒當侍女呢。這妮子性情雖然古板,倒是個很可靠的管傢。”便命人傳語:“請你常到我傢來玩玩,這裡的姑娘要聽你彈琴呢。”又時常催促侍從,要她陪小姐來。末摘花呢,倒並非有意驕人,隻是異常怕羞,終於不曾前去親近姨母。姨母便怨恨她。
在這期間,姨父升任瞭太宰大弍。夫妻兩人安頓瞭女兒的婚嫁事宜之後,便欲赴築紫的太宰府就任。他們還是巴望邀末摘花同去。叫人對她說:“我等即將離京遠行瞭。你獨處寂寥,我等甚是掛念。年來我們雖未經常往來,隻因近在咫尺,也就放心。但今後遠赴他鄉,實在憐惜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辭十分巧妙,但末摘花如同不聞。姨母生氣瞭,罵道:“哼,真可惡,架子好大啊!任憑你多麼驕傲,住在這蓬蒿叢中的人,源氏大將也不會看重的吧!”
正在此際,源氏大將得赦,駕返京都瞭。普天之下,歡呼之聲載道。不論男女,都爭先恐後地要向大將表明自己的心跡。大將觀察瞭這高高下下許多男女的用心,但覺人情厚薄不同,不禁感慨無量。由於事緒紛忙,他竟不曾想起末摘花來,不覺過瞭許多日月。末摘花想道:“現在還有什麼指望呢?兩三年來,我一直為公子的飛來橫禍而悲傷,日夜禱祝他像枯木逢春一般地再興。他返都之後,瓦礫一般的下賤之人都欣欣向榮,共慶公子升官晉爵,而我隻得風聞而已。他當年獲罪流放,憂傷離京,我隻當作‘恐是我身命獨乖’[5]之故呢。唉,天道無知啊!”她怨天尤人,心碎腸斷,隻管偷偷地哭泣。
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聞知此事,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樣孤苦命窮而不體面的人,有誰肯來愛她?佛菩薩也要挑罪孽較輕的人才肯接引呢。境況如此窮困,而神氣如此十足,竟同父母在世之時一樣驕傲,真可憐啊!”她更加覺得末摘花太傻瞭,教人對她說道:“還是打定主意跟我走吧!須知身受‘世間苦’的人,‘竄入深山’[6]都不辭勞呢。你以為鄉間生活不舒服麼?我管教你不吃苦頭。”話說得很好聽。幾個侍女都已垂頭喪氣,私下憤憤不平地議論:“聽瞭姨母的話多麼好呢!此生不會交運瞭。她這麼頑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此時那個侍從已經嫁瞭大弍的一個親戚,大約是外甥。丈夫是要赴築紫的,當然不肯讓她留在京都。她雖非心願,也隻得隨丈夫離京。她對末摘花說:“教我拋開小姐,多麼傷心呵!”想勸小姐同行。但末摘花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離絕已久的源氏公子身上。她心中一直這樣想:“今雖如此,但再過幾時,他總有一天會想起我來的吧?他對我曾有真心誠意的誓約,隻因我身命運不濟,以致一時被他遺忘。將來設有好風吹送消息,他聞知瞭我的窘況,一定會來訪我。”她住宅中一切情況,比從前更加荒涼,簡直不成樣子瞭。但她竭力忍受,所有器物,一草一木也不變賣。其堅貞不拔之志,始終如一。然而終日啼啼哭哭,悲傷愁嘆,弄得容顏憔悴,好比山中的樵夫臉上粘住瞭一粒紅果實,其側影之古怪,即使普通人看瞭也覺難當。呀,不該再詳說瞭!對不起這位小姐,筆者的口過也太重瞭。不久秋盡冬來,生活更加無依無靠瞭。末摘花隻在悲嘆中茫然度日。
此時源氏公子的宮邸內,正在為追薦桐壺院而舉辦法華八講,規模之盛大,轟動一時。選聘法師時,普通的僧人都不要,專選學識豐富、道行高深的聖僧。末摘花的哥哥禪師也參與其間。功德圓滿之後,禪師將回山時,乘便到常陸宮邸來訪問妹妹,對她言道:“為追薦桐壺院,我來參與源氏權大納言的法華八講。這法會好盛大啊!那莊嚴妙相,幾疑此乃現世的極樂凈土。音樂舞蹈等等,無不盡善盡美。源氏公子正是佛菩薩化身!在這五濁[7]根深的娑婆世界中,怎麼會生出如此端莊美妙的人物來呢?”略談片刻,立即辭去。原來這兩人不像世間普通兄妹,他們相見時無話可說,連拉拉雜雜的閑話也不談。
末摘花聽瞭哥哥的話,想道:“拋棄瞭如此困窮的苦命人而置之不理,是個無情的佛菩薩吧!”她覺得可恨,漸漸感到灰心,眼見得情緣已經斷絕瞭。正在此時,太宰大弍的夫人忽然來訪。
這夫人平素並不同她親睦,此次因欲勸誘她同赴築紫,置備瞭幾件衣服來送給她。此時乘坐一輛華麗的牛車,滿面春風,無憂無慮,突如其來地上門瞭。她叫開門,一看,四周荒蕪零落,無限淒涼。左右兩扇門都已坍損,夫人的車夫幫著那閽人,亂瞭一陣,好容易打開。這住屋雖然荒涼,想來總有人足踏開的三徑[8]。但這裡亂草叢生,很難尋找路徑。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開窗的屋子,便把車子靠到廊前。末摘花聞訊,心念這等行為太不禮貌瞭。隻得把煤煙熏得污穢不堪的帷屏張起來,自己坐在帷屏後面,叫侍從出去應對。
侍從近來容貌也衰減瞭。由於長年辛苦,身體甚是消瘦,然而風韻還很清雅。說句不客氣的話:小姐應該和她交換個相貌才好。姨母對末摘花開言道:“我們馬上就要動身瞭。你孤苦伶仃地獨居在此,教我難於拋舍。今天我是來迎接侍從的。你討厭我,不親近我,片刻也不肯到我傢來。但這個人請你允許我帶去。不過你在這裡,這淒涼的日子怎麼過呢?”說到這裡,似乎應該滴下幾點眼淚瞭。然而她正在預想此去前途的光榮,心中甚是歡欣,哪裡擠得出眼淚呢?她又說:“你傢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嫌我丟瞭你們的臉,不要我上門,因此我們就疏遠起來。但我一向絕不介意。後來呢,因為你身份高貴,驕傲自滿,宿命又好,結識瞭源氏大將。我這身份低賤的人就有所顧忌,不敢前來親近,直到今朝。然而人世之事,原無一定。我這微不足道的人,現在反而安樂。而你這高不可攀的貴府,如今隻落得悲慘荒涼,至於此極。一向因為近在咫尺,雖然不常往來,亦可放心。現在即將遠赴他鄉,將你拋棄在此,心中甚是掛念呢!”
她說瞭一大套話,但末摘花並沒有真心的答辭,隻是勉強應對道:“承蒙關念,無任欣幸。妾身藐不足齒,豈能隨駕遠行?今後惟有與草木同朽耳。”姨母又說:“你這樣想,確也難怪。但把一個活活的身體埋沒在此,苦度歲月,恐是世人所不為的吧。倘得源氏大將替你修理裝潢,保管你這邸宅變成瓊樓玉宇。可是現在他除瞭兵部卿親王的女兒紫姬之外,別無分心相愛的人瞭。從前由於生性風流,為求一時慰藉而私通的那些女人,現在都絕交瞭。何況像你那樣襤褸齷齪地住在這荒草叢中的人,要他顧念你堅貞不拔地為他守節而惠然來訪,恐是難乎其難之事瞭。”末摘花聽瞭這話,覺得確有道理,悲上心來,便嚶嚶地哭個不住。然而她的心絕不動搖。姨母千言萬語,終於勸她不服,隻得說道:“那麼侍從總得讓我帶去。”看看日色已暮,急欲告辭動身。侍從周章狼狽,啼啼哭哭,悄悄地向小姐言道:“夫人今天如此誠懇,我就且去送個行吧。夫人之言,當然有理;小姐躊躇不決,亦非無因。倒教我這中間人心煩意亂瞭!”
末摘花想起連侍從都要離開她,心中甚是懊惱,又覺十分可惜。然而無法挽留,惟有揚聲號哭。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紀念物,然而衣裳都是污舊的,拿不出去。總想送她一點東西,以報長年服務之勞,然而無物可送。她頭上掉下來的頭發,一直攢在一起,理成一束發綹,長達九尺以上,非常美觀。就把它裝在一隻精致的盒子裡,送給侍從作為紀念物。此外又添加一瓶薰衣香,是傢中舊藏之物,香氣非常濃烈。還有臨別贈言:
“發綹常隨青鬢在,
誰知今日也離身![9]
你媽媽曾有遺言,要你照顧我。我雖如此困頓,總以為你會一直跟著我的。你今舍我而去,也是理之當然。但是你去之後,誰能代你伴我?教我安得不傷心!”說到這裡,哭得更悲戚瞭。侍從也已泣不成聲,勉強答道:“就別提媽媽的遺囑瞭。多年以來,我與小姐共嘗千辛萬苦,相依為命。如今驀地要我上道,流浪遠方,真教我……”又答詩道:
“發綹雖離終不絕,
每逢關塞誓神明。
但教一息尚存,決不相忘。”此時那大弍夫人已在埋怨瞭:“你在哪兒呀?天快黑瞭呢!”侍從心緒煩亂,隻得匆匆上車,隻管回頭凝望。多年來,即使在憂患之時,侍從亦不離開小姐一步。如今匆匆別去,小姐不免感到孤寂。侍從走後,連幾個不中用瞭的老侍女也發起牢騷來:“對啊,早該走瞭。年紀輕輕的,怎麼可以長留在此呢?我們這些老太婆也忍受不下去瞭!”便各自考慮親眷朋友,準備另找去處。末摘花隻得悶悶地聽著。
到瞭十一月,連日雨雪紛飛。別人傢的積雪有時消融,但這裡蓬蒿及豬秧秧等長得又高又密,遮住瞭朝夕的陽光,因此積雪不消,仿佛越國的白山[10]。進進出出的仆役也沒有,末摘花隻得凝望著雪景,枯坐沉思。侍從在日,還能說東說西,以資慰樂;或泣或笑,給她解悶。如今連這個人也去瞭。一到晚上,她隻有鉆進灰塵堆積的寢臺裡,備嘗孤眠滋味,獨自悲傷而已。
此時二條院內,源氏公子由於好不容易重返京都,格外疼愛可憐的紫姬,這裡那裡地正忙個不停。因此凡是他所不甚重視的人,都不曾特地去訪。末摘花自不必說瞭。公子有時記起她,也隻推想此人大約無恙而已,並不急於前去訪問。轉瞬之間,這一年又告終瞭。
翌年四月間,源氏公子想起瞭花散裡,便向紫姬招呼瞭一聲,悄悄地前去訪問。連日天雨,至今猶有餘滴。但天色漸霽,雲間露出月亮來。源氏公子想起瞭昔日微行時的光景,便在這清艷的月夜一路上追思種種往事。忽然經過一所邸宅,已經荒蕪得不成樣子,庭中樹木叢茂,竟像一座森林。一株高大的松樹上掛著藤花,映著月光,隨風飄過一陣幽香,引人懷念。這香氣與橘花又不相同,另有一種情趣。公子從車窗中探頭一望,但見那些楊柳掛著長條,坍塌的垣墻遮擋它不住,讓它自由自在地披在上面。他覺得這些樹木似乎是曾經見過的,原來這便是末摘花的宮邸。源氏公子深覺可憐,便命停車。每次微行,總少不瞭惟光。此次這個人也在身邊。公子便問他:“這是已故常陸親王的宮邸麼?”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說:“他傢那個人,想必依舊寂寞無聊地住在裡面吧?我想去探訪一下。特地前來,也太費事。今日乘便,你替我進去通報一下吧。要問清楚瞭,然後說出我的名字來!倘使弄錯瞭人傢,太冒失瞭。”
且說住在這裡面的末摘花,隻因近來連日陰雨,心情越發不佳,鎮日垂頭喪氣地枯坐著。今天晝寢時做一個夢,看見已故的父親常陸親王,醒後更加悲傷瞭。便命老侍女將漏濕的簷前揩拭幹凈,整理一下各處的坐具,暫時打疊平日的憂思,像常人一樣悠然地在簷前坐憩一會,獨自吟詩道:
“亡人時入夢,紅淚浸衣羅。
漏滴荒簷下,青衫濕更多。”
這模樣真太可憐!正在此時,惟光走進來瞭。他東回西繞,找尋有人聲的地方,然而不見一個人影。他想:“我往日路過,向裡面張望,總不見有人。現在進來一看,果然是無人住的。”正想回去,忽然月光明亮起來,照見一所屋子,兩架的格子窗都開著,那簾子正在蕩動。找瞭許久突然發現有人,心中反而覺得有些恐怖。但他還是走過去,揚聲叫問。但聞裡面的人用非常衰老的聲音,先咳嗽幾聲,然後問道:“誰來瞭?是哪一位?”惟光說瞭自己的姓名,告道:“找一位名叫侍從的姐姐,我想拜見一下。”裡面答道:“她已經往別處去瞭。但有一個與她不分彼此的人[11]呢。”說這話的人分明年紀已經很老,但這聲音卻是以前聽到過的。
裡面的人突然看見一個穿便服的男子肅靜無聲、一派斯文地出現在眼前,隻因一向不曾見慣,竟疑心他是狐貍化身。但見這男人走過來,開口言道:“我是來探聽你傢小姐情況的。如果小姐不變初心,則我傢公子至今也還有心來看她。今宵亦不忍空過,車駕停在門前。應該如何稟復,務請明以告我。我非狐鬼,不須恐懼!”侍女們都笑起來。那老侍女答道:“我傢小姐如果變心,早已喬遷別處,不會住在這荒草叢中瞭。請你推察實情,善為稟復。我們活瞭一把年紀的人,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可憐的生涯!”便不問自語,將種種困苦情狀一五一十地告訴惟光。惟光覺得厭煩,說道:“好瞭好瞭。我立刻將此情況稟告公子就是瞭。”說著,便走出去向公子回話。
源氏公子見惟光出來,怪道:“你為何去得如此長久?那個人到底怎麼樣?荒草長得這麼繁茂,從前的跡象全然看不出瞭!”惟光告道:隻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瞭人。又說:“說話的老侍女,是侍從的叔母,叫作少將。她的聲音我從前聽到過,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況一一稟告。源氏公子聽瞭,想道:“真可憐呵!在這荒草叢中度日子,多麼悲慘!為什麼我不早點來訪問呢?”他埋怨自己無情,說道:“那麼怎麼辦呢?我這樣微行出門,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還不會來呢。小姐矢志不變,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麼堅貞。”然而立刻進去,又覺得唐突,總得先派人送一首詩進去才像樣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見時一樣默不作聲,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詩,對不起使者。便決定不先送詩,立即進去。
惟光攔阻道:“裡面滿地荒草,草上露水極多,插不進足。必須把露水掃除一下,才好進去。”公子自言自語地吟著:
“不辭涉足蓬蒿路,
來訪堅貞不拔人。”
跨下車來。惟光用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樹木上水點紛紛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隨從者便替公子撐傘。惟光說:“真如‘東歌’所謂‘敬告貴人請加笠,樹下水點比雨密’[12]瞭。”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濕透。那中門從前早就坍損得不成樣子,現在竟已形跡全無。走進裡面一看,更是大殺風景。此時源氏公子的狼狽相,幸而沒有外人看見,還可放心。
末摘花癡心妄想地等候源氏公子,果然等著瞭,自然不勝欣喜。然而打扮得如此寒傖,怎麼見得人來?日前大弍夫人送她的衣服,她因為厭惡這個人,看也不曾看過,侍女們便拿去收藏在一隻薰香的衣櫃裡。她們現在把這衣服拿出來,香氣非常馥鬱,便勸小姐快穿。末摘花心裡討厭,然而無可奈何,隻得換上瞭。然後把那煤煙熏黑的帷屏移過來,坐在帷屏後面接待公子。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對她言道:“別來已隔多年,我心始終不變,常常思念於你。但你不來睬我,教我心中怨恨。為欲試探你心,一直挨到今天。你傢門前的樹木雖非杉樹[13],但我望見瞭不能過門不入。拗你不過,我認輸瞭。”他把帷屏上的垂佈略微拉開些,向內張望,但見末摘花照舊斯文地坐著,並不立刻答話。但她想起公子不憚冒霜犯露,親來荒邸訪問,覺得這盛情深可感激,便振作起來,回答瞭寥寥數語。源氏公子說:“你躲在這荒草叢中,度送瞭長年的辛酸生涯,我很能體諒你這點苦心。我自己一向不變初心,因此不問你心是否變易,貿然冒霜犯露而來,不知你對我作何感想?這幾年來,我對世人一概疏遠,想你定能原諒。今後倘有辜負你心之處,我應負背誓之罪。”說的這些情深意密的話,怕也有點言過其實吧。至於泊宿,則因邸內一切簡陋,實不堪留,隻得巧設借口,起身告辭。
庭院中的松樹,雖非源氏公子手植[14],但見其已比昔年高大得多,不免痛感年月之流逝,慨嘆此身沉浮若夢。便口占詩句,對末摘花吟道:
“藤花密密留人住,
松樹青青待我來。”[15]
吟罷又說:“屈指數來,一別至今,已積年累月。京中變遷甚多,處處令人感慨。今後稍得閑暇,當將年來顛沛流離之狀,向你詳細訴說。你在此間,這幾年來春花秋月,如何等閑度送,想除我之外亦無人可告。我妄自作此猜想,但恐未必有當吧。”末摘花便答詩道:
惟光用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樹木上水點紛紛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
“經年盼待無音信,
隻為看花乘便來?”
源氏公子細看她吟詩時的態度神情,聞到隨風飄來的衣香,覺得此人比從前老練得多瞭。
涼月即將西沉。西面邊門外的過廊早已坍塌,屋簷亦不留剩,毫無遮蔽,月光明晃晃地射入,把室內照得洞然若晝。但見其中一切佈置陳設,與昔年毫無變異,比較起蓬蒿叢生的外貌來,另有一種優雅之趣。源氏公子想起古代故事中,有用帷屏上的垂佈做成衣服的貧女[16]。末摘花大約曾與這貧女同樣地度過多年的痛苦生涯,實甚可憫。此人向來一味謙讓退遜,畢竟是品質高尚之故,亦屬優雅可喜。源氏公子一直未能忘情於她。隻因年來憂患頻仍,以致心緒昏亂,與她音問隔絕,諒她必然怨恨自己,便十分可憐她。源氏公子又去訪瞭花散裡,她也並無顯然迎合時世的嬌艷模樣,兩相比較,並無多少差異,因而末摘花的短處便隱晦得多瞭。
到瞭賀茂祭及齋院祓禊的時節,朝中上下人等,皆借此名義,饋贈源氏公子種種禮品,為數甚多。公子便將此種物品分送一切心目中人。就中對末摘花格外體貼入微,叮嚀囑咐幾個心腹人員,派遣仆役前往割除庭中雜草。四周太不雅觀,又命築一道板垣,將宅子圍起來。但恐外間謠傳,說源氏公子如此這般地找到瞭一個女人,倒是有傷體面之事。因此自己不去訪問,隻是送去的信,寫得非常詳細周至。信中有言:“正在二條院附近修築房屋,將來接你來此居住。先物色幾個優秀女童供你使喚。”竟連侍女之事也都操心關懷。因此住在那荒草叢中的人,喜不自勝,眾侍女都仰望長空,向二條院方向合掌禮拜。
大傢都以為:源氏公子對世間尋常女子,即使一時逢場作戲,亦不屑一顧,不肯一問;必須是在世間略有好評而確有惹人心目之處的人,他才肯追求。但如今恰恰相反,把一個毫不足取的末摘花看作瞭不起的人物,究竟出於何心?想必是前世的宿緣瞭。常陸宮邸內上下諸人中,以前有不少人以為小姐永無翻身之日,因此看她不起,各自紛紛散去。現在又爭先恐後地回來瞭。這位小姐謙虛恭謹,是個好主人,替她當侍女真好安樂。後來她們轉到庸庸碌碌的暴發的地方官傢裡當侍女,便覺處處都看不慣,事事都不稱心,雖然顯得有些趨炎附勢,也都回來瞭。源氏公子的權勢比從前更加隆盛,待人接物也比從前更加親切瞭。末摘花傢,萬事都由公子親自仔細調度,那宮邸就驟見光彩,邸內人手也漸漸眾多瞭。庭院中本來樹木蕪雜,蔓草叢生,荒涼滿目,陰森可怕;現在池塘都打撈清楚,樹木都修剪齊整,氣象煥然一新。那些不得源氏公子重用的下仆,都希圖露露臉。他們看見主人如此寵愛末摘花,都來討好她,伺候她。
此後末摘花在這舊邸裡住瞭兩年,然後遷居二條院的東院。源氏公子雖然極少與她聚談,但因近在咫尺,故出入之便,亦常探望一下,待她並不簡慢。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返京,聞知此事,大為吃驚。侍從慶幸小姐得寵,又悔不當時耐性等待,自愧眼光短淺可恥。——凡此種種,筆者本當不問自告,但因今日頭痛,心緒煩惱,懶於執筆。且待將來另有機會,再行追憶詳情,奉告列位看官。
[1] 本回與前回同一時期,是寫源氏二十八歲至二十九歲四月之事。
[2] 本回題名“蓬生”,根據此意。
[3] 《唐守》與《藐姑射老嫗》皆古代小說,今已不傳。赫映姬是《竹取物語》中的女主角的名字。《竹取物語》是日本最古的故事小說,作於平安朝初期(九世紀)。作者不詳。大意:竹取老翁劈竹,發現竹筒中有一三寸長美女,不久長大,取名赫映姬。阿部禦主人、車持皇子等五人向她求婚,她都出難題拒絕。皇帝要娶她,她亦不允。終於八月十五之夜升入月宮。
[4] 紙屋紙是京都北郊紙屋川畔一個官辦的造紙廠所產的紙。
[5] 古歌:“莫非人世古來苦,恐是我身命獨乖?”見《古今和歌集》。
[6] 古歌:“欲竄入深山,脫卻世間苦。隻因戀斯人,此行受撓阻。”見《古今和歌集》。
[7] 五濁是佛教用語,指劫濁、見濁、命濁、煩惱濁、眾生濁。
[8]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說:“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三徑指通門、通井、通廁的徑。
[9] 用發綹比侍從。
[10] 越國(北陸道的古稱)的白山,以積雪著名。
[11] 指此老侍女——侍從的叔母。
[12] 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東歌是東國的風俗歌之意。
[13] 古歌:“妾在三輪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獨處。君若戀我請光臨,記取門前有杉樹。”
[14] 古歌:“莫怪種松人漸老,手植之松已合抱。”見《後撰集》。
[15] 日語“松”與“待”同音,皆讀作matsu。故此句雙關。
[16] 此句諸本不一,今據河內本,指《桂中納言物語》中所述名叫小大輔的貧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