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賽畫

六條妃子的女兒前齋宮入宮之事,藤壺母後甚為關心,常常催促,盼望早日成就。源氏內大臣呢,為瞭前齋宮沒有體貼入微的保護人,不免替她擔心。以前本想迎接她到二條院,但恐朱雀院見怪,就打消瞭這念頭。他表面上裝作不知,實際上安排入宮一切事宜,像父母一樣操心。

朱雀院聞前齋宮將入宮為冷泉帝女禦,心中十分惋惜。但深恐外人說長道短,絕不和她通信。隻是到瞭入宮那一天,遣使致送許多名貴禮品到六條宮邸中去。其中有華麗無比的衣服,有世間難得的梳具箱、假發箱、香壺箱,還有種種名香,就中熏衣香尤為稀罕,乃精工調制之珍品,百步之外亦能聞得香氣。大約預料源氏內大臣會看到這些禮品,所以早就用心準備,故意裝潢得特別觸目。正好源氏內大臣來瞭,侍女長就將此事奉告,並請觀看禮品。源氏內大臣一看梳具箱的箱蓋,便覺精美絕倫,可知是名貴物品。在一個裝櫛[2]的小盒的盒蓋上裝飾著沉香木做的花朵,但見那上面題著一首詩:

“昔年加櫛送君時,曾祝君行‘勿再回’。

豈是神明聞此語,故教聚首永無期?”

源氏內大臣看瞭這首詩,深為感動,覺得這件事實在太對不起朱雀院瞭。他回想自己在情場上固執的性情,越發覺得深可憐憫。心想:“朱雀院自從齋宮下伊勢之日起,即寄與相思。好容易挨過多年,盼到齋宮歸京,方謂得遂初志,豈料又遭此變,其傷心蓋可想見。何況他現已讓位,閑居靜處,未免妒羨世事。若教我身處其境,定然心情鬱勃。”如此想來,便覺對他十分抱歉。深悔自己何必多此一舉,害得別人悲傷懊惱。他對朱雀院,雖然以前一度覺得可恨,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可親。因此心緒紛亂,一時茫然若失。

後來他教侍女長傳話給前齋宮說:“那麼這首詩如何回答呢?大概還有信吧,寫的是什麼?”前齋宮認為有所不便,沒有把信給他看。她心中懊惱,很不高興作復。眾侍女勸道:“若不作復,太不知情,而且對不起朱雀爺。”源氏內大臣聽見瞭,也說:“不作復的確不好。略微表示一點,也就算瞭。”前齋宮覺得很難為情。她回想昔年下伊勢時情狀,記得朱雀院容貌十分清秀,為瞭惜別而傷心飲泣。那時她年紀還小,童心中無端地覺得戀戀不舍。往事如在目前,深為感慨,不禁回想起亡母六條妃子在世時種種情狀來。她隻答復瞭一首短詩:

“當年告別親聆旨,

今日回思特地悲。”

犒賞瞭來使種種物品。

源氏內大臣極想看看這復信,但覺未便啟口。他想:“朱雀院容貌姣好,宛若處女;前齋宮也嫵媚多姿,與他不相上下。真乃一對天生佳偶。冷泉帝年紀太小瞭[3]。我這樣亂點鴛鴦譜,生怕她心中怨恨呢。”他體察到細微之處,不覺胸中異常懊喪。但時至今日,事已無可挽回,隻得教人籌備入宮之事,務使齊全周到。他吩咐素來信任的那個修理大夫兼宰相,叫他照料一切,不得有誤。自己就先進宮去瞭。深恐朱雀院見怪,他自然不露出代替前齋宮父母照拂一切的樣子,隻表示請安的態度。

六條宮邸內本來有許多優秀的侍女。六條妃子死後,有幾個暫回娘傢去,現在又都聚集在一起瞭。邸內景象繁榮無比。源氏內大臣設想六條妃子如果在世,就會覺得撫養這女兒成人,心血畢竟沒有白費,必定興高采烈地料理一切。他回想六條妃子的性情,覺得她在這廣大世間,實在是不易多得的人。普通人決不可能有這樣的品質。就風雅方面而論,此人也特別優越,所以每逢機緣,必然想起她來。

藤壺母後也進宮來瞭。前齋宮入宮之夜,冷泉帝聽說有個新女禦要來瞭,頗感興味,提起瞭精神等候著。就年齡而論,冷泉帝是個非常懂事而老成的人。不過藤壺母後還是告誡他道:“有一個優秀的女禦來陪伴你瞭,你要好好地對待她啊!”冷泉帝想:“和大人做伴,也許是很難為情的吧?”到瞭十分夜深的時候,新女禦才進宮來。冷泉帝一看,這個人生得身材小巧,容貌溫雅,舉止端詳,實在非常可愛,他和弘徽殿女禦[4]已經伴熟,認為這個人可親可愛,無須顧忌。現在這個新女禦呢,態度莊重,令人起敬。加之源氏內大臣對她十分重視,照顧優厚,因此冷泉帝覺得對她不可怠慢。晚上侍寢,由兩女禦輪流值班。白晝欲隨意不拘地玩耍,則大都往弘徽殿女禦那裡去。權中納言遣女兒入宮,原是希望她將來立為皇後的。現在又來瞭這前齋宮,和他女兒相競爭,他心中便覺多方不安。

且說朱雀院看瞭前齋宮對櫛盒蓋上的詩的答詩之後,對她的戀慕之情始終不離心懷。此時源氏內大臣前來參見瞭,與他閑話種種往事,順便談到瞭昔年齋宮下伊勢時的情況。他們以前亦常談起此事,今日重又提及。但朱雀院並不明顯表示自己曾經有心欲得此人。源氏內大臣也裝作不知道他曾有此心,隻是想試探他對此女的戀情深淺如何,從各方面講瞭前齋宮的一些事。看他的神情,相思之心不淺,便對他深感同情。他想:“朱雀院如此念念不忘,想見此人一定生得異常美麗,但不知究竟如何。”他很想見她一面,然而這是辦不到的[5],因此心中焦灼。原來這前齋宮生性異常穩重。假如她略有輕佻舉動,自然總有機會給人窺見顏面。無如她年紀越是長大,性情越是端莊。所以源氏內大臣隻能在隔著簾帷相見之時想象她是個溫恭賢良的淑女而已。

冷泉帝身邊有兩個女禦緊緊地夾侍左右,那兵部卿親王便不能順利地將女兒送進宮來。他相信皇上長大起來,雖然有瞭這兩個女禦,也不會拋棄他的女兒的,便靜靜地等候著。那兩個女禦便各盡所能,以爭取寵幸。

冷泉帝在一切藝事中,最感興味的是繪畫。想是由於愛好之故,自己也畫得一手好畫。梅壺女禦[6]最擅長於繪事,因此帝心向往於她,常常到她院中去,與她一同作畫。殿上的青年人中,凡是學畫的,皇上必然另眼看待,何況這個美人。她作畫時神情雅致,不拘主題,隨意揮灑。有時斜倚案幾,擱筆凝思,姿態十分美妙,皇上看瞭深覺可愛,便更加常來梅壺院,比前越發寵幸她瞭。權中納言生性是個逞強好勝的人,聞得瞭這消息,大為不平,定要自己女兒不讓他人。便召集許多優秀的畫傢,鄭重囑咐。並選取各種美妙無比的畫材,特備最上等的紙張,叫他們分頭作畫。他認為故事畫最富趣味,最宜欣賞,便盡量選取美妙動人的題材來叫他們畫。此外描寫一年內每月的節日、活動和景物的畫,也加上特別新穎的題詞。他把這些畫給皇上看瞭。

這些畫都特別富有意趣,因此皇上又到弘徽殿來看畫瞭。但權中納言不肯輕易拿出去給他看。他舍不得讓皇上拿去給梅壺女禦看,因此藏得很好。源氏內大臣聞知此事,笑道:“權中納言的孩子脾氣還是不改呢!”又向冷泉帝奏道:“他隻管把畫藏好,不肯爽爽快快地呈請禦覽,以致惱亂聖心,實甚不該!臣有傢藏古畫,當即取來奉獻。”便回到二條院,把保藏新舊畫幅的櫥子打開,與紫姬二人共同選擇。凡新穎可喜之種種作品,盡行取出。惟描寫長恨歌與王昭君的畫,雖然富有趣味,意義未免不祥,故此次決定不予選用。源氏內大臣乘此機會,把保藏須磨、明石旅中圖畫日記的箱子也打開,好讓紫姬也看看這些畫。

這些畫實甚動人。觀者即使不知根由,初次看到,隻要其人略解情趣,也未有不感動流淚者。何況這夫婦二人身受苦難,永遠難忘當年之事,心中的舊夢無時或醒。他們看到這些畫,痛定思痛,安得不悲?紫姬埋怨他以前不早給她看,吟道:

“圖寫漁樵樂,離人可忘憂。

豈知空閨裡,獨抱影兒愁。

你倒可以借此自慰寂寥呀!”源氏內大臣聽瞭她這詩,不勝同情,便答道:

“撫今思昔雖堪泣,

勝似當年蒙難時。”

忽然想起:這些畫不妨給藤壺母後一看。便從其中選出不甚觸目傷心者各一帖,準備送給她看。但選到分明寫出須磨、明石各浦風物的圖畫時,心中便浮現出明石姬傢中的情景來,一時難於忘懷。權中納言聞知源氏內大臣正在搜集畫幅,便更加聚精會神,把畫軸、裱紙、帶子等裝潢得越發精美瞭。

時值三月初十左右,天氣晴朗,人意悠閑,正是風光明媚的季節。宮中此時恰好沒有重大的節會,大傢很空閑,每日隻是以競相搜集欣賞書畫為消遣。源氏內大臣想道:“同樣競賽,何不擴大規模,讓陛下多欣賞些?”便特別用心搜集佳作,盡數送入梅壺女禦宮中。於是兩女禦都有瞭各式各樣的許多畫。故事畫內容最為豐富,構圖最吸引人,所以梅壺女禦選的盡是古代故事的名畫傑作。弘徽殿女禦所選繪的,都是當世珍奇情景及趣味豐富之題材。講到表面的新穎與華麗,則弘徽殿較勝一籌。此時皇上左右諸宮女,凡具有修養者,每日品短評長,以繪畫鑒賞為事。

藤壺母後也進宮來瞭。她酷愛繪畫,惟此難於舍棄,誦經禮佛也懈怠瞭。她看見眾宮女各抒論見,便把她們分為左右兩方:梅壺女禦的左方,有平典侍、侍從內侍、少將命婦等人;弘徽殿女禦的右方,有大弍典侍、中將命婦、後衛命婦等人。這些人都是當今有名的女鑒識傢。她們互相爭論,各有理由,藤壺母後聽瞭頗感興趣。她出主意:先將左方所出品的物語鼻祖《竹取物語》中的老翁和右方所出品的《空穗物語》中的俊蔭[7]這兩卷畫並列起來,教兩方辯論其優劣。

左方的人說:“這古代故事與赫映姬本人一樣不朽。情節雖然並無風趣,但其主角赫映姬不染濁世塵垢,懷抱清高之志,終於升入月宮,足見宿緣非淺。這原是神明治世時節的故事,我等世俗女子,真乃望塵莫及瞭。”

右方的人駁道:“赫映姬升入月宮,此乃天上之事,下界無法探悉,故其結局如何,誰也不能知道。照她在這世間的緣分而論,投胎在竹筒之內,可知是身份低微之人。她的光輝雖然照耀瞭竹取老翁一傢,但未能入宮為妃,以照耀九重宮闕。那安部多[8]為欲娶她,不惜千金買瞭一件火鼠裘[9],但忽然燒掉瞭,真乃乏味之至。那車持皇子明知蓬萊山不可到達,假造一根玉枝來騙她,結果自己受辱,也可謂無聊之極瞭。”這《竹取物語》畫卷是名畫傢巨勢相覽所繪,由名詩人紀貫之題字。用的紙是紙屋紙,用中國薄綾鑲邊。裱紙是紫紅色的,軸是紫檀的。這是尋常的裝潢。

右方的人便稱贊起自己的《空穗物語》畫卷來:“俊蔭遠遊中國,途遇風波,飄泊到人地生疏的波斯國。然而不屈不撓,定要成遂初志。終於學得瞭曠世無比的彈琴妙技,名聞於外國朝廷及日本國內,又傳之於後世。真可謂遠大之才!這畫的筆法也兼備中國、日本兩國風格,趣味之豐富,無可比擬瞭。”這畫卷用白色紙,裱紙是青色的,軸用黃玉。畫是當代名人飛鳥部常則所繪,字是大書法傢小野道風所書。全體新穎多趣,光彩耀目。左方無法反駁,於是右方得勝瞭。

其次比賽的是左方的《伊勢物語》[10]畫卷和右方的《正三位物語》[11]畫卷。兩者優劣,亦甚難於判定。但一般以為《正三位物語》畫卷華麗多趣,自宮中情景以至近世種種風習,都畫得美妙動人。左方的平典侍辯護道:

“不知伊勢千尋海,

豈可胡言是淺灘?

怎能以凡庸虛飾的色情之作,來貶低業平的盛名?”右方的大弍典侍反駁道:

“身登雲漢低頭望,

海水雖深實甚卑。”

藤壺母後袒護左方,說道:“兵衛大君[12]氣度之高,固然不可忽視;但是在五中將的盛名亦不可侮辱。”又吟詩道:

“一朝初見雖疑舊,

自古芳名豈可輕?”

眾女子如此抗聲爭辯,終於不能決定兩畫卷孰優孰劣。學識較淺的青年宮女,拼命想知道這比賽的結果。然而此事非常秘密,皇上的宮女與母後的宮女都一點也不讓看。正在此時,源氏內大臣進宮來瞭。他看她們爭論得如此熱烈,頗感興趣,便說道:“既然要爭論,就在陛下禦前決定勝負吧。”他預料到將有大規模比賽,因此特別優越的作品,起初不拿出來。現在計上心來,便將須磨、明石二卷加入其中,一並取出來瞭。權中納言的用心不讓於源氏內大臣。因此在這時代,舉世之人都熱衷於此,以制作美妙畫幅為急務瞭。源氏內大臣聲言道:“特地新作的,無甚意味;此次賽畫,當以舊藏者為限。”原來權中納言特設一密室,教人在內作畫,不令人見。朱雀院也聞知此事,便將所藏佳作送與梅壺女禦。

朱雀院送來的作品中,有描寫宮中一年內種種儀式的畫,是前代諸優秀畫傢所作,畫得非常精美而富有趣味,上有延喜帝親筆題詞。又有描寫朱雀院治世種種事件的畫卷,其中有當年齋宮下伊勢時在大極殿舉行加櫛儀式之狀。此乃朱雀院所最關情之事,曾將當時種種情狀詳細叮囑名畫傢巨勢公茂,叫他用心描繪,畫得十分出色。這些畫裝在一隻非常華麗的透雕沉香木箱中,箱蓋上裝飾著也用沉香木做的花朵,甚是新穎。朱雀院不寫信,但命使者口頭傳言,那使者是在禁中兼職的左近衛中將。那畫卷中描寫大極殿前前齋宮將上轎出發時的莊嚴情景之處,題著一首詩:

“身居禁外無由見,

不忘當年加櫛時。”

此外別無書信。梅壺女禦收到瞭這些畫,覺得不寫回信太無禮貌。她沉思多時,便將當年所用的那把櫛子折斷一端,在這一端上寫一首詩:

“禁中情景全非昔,

卻戀當年奉神時。”

用寶藍色中國紙包瞭這櫛端,交使者復呈朱雀院。又將種種優美禮品犒賞使者。

朱雀院讀瞭櫛端上的詩,無限感慨,恨不得教年光倒流,回復到在位的當年。他心中不免怨恨源氏內大臣不替他玉成齋宮之事。但這恐怕是昔年放逐源氏的報應瞭。朱雀院所藏畫幅,經過前太後[13]之手而轉入弘徽殿女禦宮中者,亦復不少。還有尚侍朧月夜,也是熱愛書畫的雅人,所藏精品甚多。

賽畫的日子決定瞭。時間雖然匆促,卻佈置得十分精致而風雅。左右兩方的畫都送上來。在清涼殿旁宮女們的值事房中臨時設一玉座,玉座北側為左方,南側為右方。其餘許可上殿的人,都坐在後涼殿的廊上,各自袒護一方。左方的畫放在一隻紫檀箱中,擱在一個蘇枋木的雕花的臺座上。上面鋪的是紫地中國織錦,下面鋪的是紅褐色中國綾綢。當差童女六人,身穿紅色上衣和白色汗袗,裡面襯的衫子是紅色的,有的人是紫色的。相貌與神情都矯矯不群。右方的畫放在一隻沉香木箱中,擱在一隻嫩沉香木的桌臺上,下面鋪著藍地的高麗織錦臺佈。桌臺腳上紮臺佈的絲滌及桌臺腳上的雕刻,都非常新穎。童女身穿藍色上衣和柳色汗袗,裡面襯的是棣棠色的衫子。雙方童女各把畫箱抬到皇上面前。皇上方面的宮女,屬左方的在前,屬右方的在後,服裝顏色兩方各不相同。

其餘許可上殿的人,都坐在後涼殿的廊上,各自袒護一方。左方的畫放在一隻紫檀箱中,擱在一個蘇枋木的雕花的臺座上。

皇上宣召源氏內大臣及權中納言上殿。這一天源氏的皇弟帥皇子也來覲見。這位皇子生性愛好風雅,對繪畫尤感興趣。大約是源氏內大臣預先暗中勸他來的,故並無正式宣召,恰巧於此時入覲。皇上便召他上殿,任命他為評判人。

左右兩方所出品的畫,全都精妙無比,一時難於判定優劣。朱雀院送給梅壺女禦的那些四季景色畫,都由古代大畫傢精選優美題材,筆致流暢,全無滯澀,其美妙無可比喻。隻是由於這是單張的紙畫,畫紙幅面有限,不能盡情寫出山水綿延浩瀚之趣。而右方新作的畫,雖然隻是勉盡筆力,肆意粉飾,因而氣品淺薄,但是畫面華麗熱鬧,令人一見不覺嘆美,似乎並不遜於古畫。如此多方爭論,今日的賽畫便豐富多彩,趣味無窮。

藤壺母後也打開瞭禦膳堂的紙隔扇,在一旁觀賞。這位母後深通畫道,她今天出席,源氏內大臣甚感欣慰。帥皇子每逢難於判斷之時,便時時向她請教,得益甚多。

評判尚未總結,天色已入黑夜。賽畫輪到最後一次時,左方捧出瞭須磨畫卷,權中納言看瞭,不覺心中發怔。右方也曾煞費苦心,精選最優秀者作為最後一卷。誰知源氏公子畫技異常高明,況且是在蟄居時專心一志、從容不迫地仔細畫成的,故其優秀無可比擬。自帥皇子以下,都感動得流下淚來。眾人看瞭這畫卷,但覺孤棲獨處之狀,傷心落魄之情,歷歷如在目前,比當年遙念他流放須磨之苦楚,為他憐惜悲傷時感動更深。那地方的光景,見所未見的各浦各磯,歷盡無遺地畫出。各處寫著變體的草書漢字和假名[14]的題詞。不是用漢文寫的正式的詳細日記,而是在記敘中夾著富有風趣的詩歌,令人百看不厭。看瞭這畫,誰也沒有考慮他事的餘暇瞭。剛才過目的所有畫卷便覺無味,眾人興致全然集中於須磨畫卷,深感興味津津。結果這畫壓倒一切,左方得勝。

夜色將近黎明之時,四周沉寂,氣象清幽。賽畫既畢,開筵共飲。源氏內大臣一面把盞,一面縱談往事,對帥皇子說道:“我自幼耽好學問。大約父皇預料我的才能將來略能伸展,所以有一次訓誡我道:‘才能與學問,世人過分尊重。恐是因此之故,才學高深之人,能兼備壽命與福分者,實甚少有。汝今生長富貴之傢,即使無才無學,亦不劣於他人,所以不須深入此道。’因此父皇不教我修習學問,隻教我玩弄技藝。我於技藝,雖然不算笨拙,但並無特別專長。惟繪畫一道,雖乃雕蟲小技,我卻常想設法磨練,務求其能畫得如意稱心。想不到後來做瞭漁樵之人,親眼看到瞭各處海邊的真情實景,歷盡無遺地觀察瞭種種風物。然而筆力有限,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其深奧的風趣。因此倘無機緣,不敢出以示人。今日貿然請教,深恐世人將譏我為好事耳。”

帥皇子答道:“不論何種技藝,若不專心研習,總無成就之望。但各種技藝,均有師匠,均有法則。若能從師如法研習,深淺姑置不論,總可模擬師匠,多少有所成就。惟有書畫之道與下圍棋之事,甚是奇特,全憑天才做主。常見庸碌之人,並不深刻鉆研,隻是富有天才,便能擅長書畫,精通棋道。富貴子弟之中,亦有超類拔群之人,百般技藝皆能通曉。父皇膝下我等皇子、皇女,無不研習各種技藝。惟吾兄最為父皇所重視,又最善於承受教益。因而文才之豐富,自不必說。其他諸藝之中,彈琴首屈一指,其次橫笛、琵琶、箏,無不擅長。父皇亦曾如此評定。世人也都同此見解。至於繪畫,大傢以為非吾兄所專精,僅乃偶爾興到之時弄筆戲墨而已。又誰知如此高明,直教古代名傢退避三舍,竟令人不敢置信,反而覺得豈有此理瞭!”說到這裡,已經語無倫次。大約是酒後好哭吧,所以說起桐壺院的往事,他便流著淚,頹喪不堪瞭。

這時候是二十日過後,月亮才出來。月光雖然照不到室內,但天色清幽可愛。便命人取來由書司[15]保管的樂器,將和琴授與權中納言。源氏內大臣自是此道能手,但權中納言也彈得比別人高明。於是帥皇子彈箏,源氏內大臣操七弦琴,命少將命婦彈琵琶,又在殿上人中選定一個才能優越的,叫他按拍子,這合奏實在饒有風趣。天色向曉,庭前花色與尊前人影,都漸漸清楚起來。鳥聲清脆,朝氣蓬勃。此時便分賞福物,概由藤壺母後頒賜。帥皇子偏勞瞭,另賜禦衣一襲。

此後數日之內,宮中上下,皆以品評須磨畫卷為事。源氏內大臣說:“這須磨畫卷請留存在母後處。”藤壺母後也很想從頭至尾細看這畫卷,便接受瞭,回答說:“讓我慢慢地欣賞。”源氏內大臣看見冷泉帝對這次賽畫感到十分滿意,心中非常歡喜。權中納言看見源氏內大臣在賽畫這些小事情上也如此袒護梅壺女禦,深恐自己的女兒弘徽殿女禦失寵,不免擔心。但念皇上一向親近弘徽殿,又窺察情況,看見皇上對她還是顧念周至,便覺得即使源氏袒護梅壺,也不怕瞭。

源氏內大臣一心要在朝廷重要節會儀式中增加一些新例,教後世之人傳述,此乃冷泉帝時代所創始。因此即使是賽畫那種非正式的娛樂小事,也用心設計,務求美善。這真可說是全盛之世瞭!然而源氏內大臣還是痛感人世之無常,閑時常常深思遠慮:等到冷泉帝年事稍長之後,自己定當撒手遁入空門。他想:“試看古人前例:凡年華鼎盛、官位尊榮、出人頭地之人,大都不能長享富貴。我在當代,尊榮已屬過分。全靠中間慘遭災禍,淪落多時,故得長生至今。今後倘再留戀高位,難保壽命不永。倒不如入寺掩關,勤修佛法,既可為後世增福,又可使今生消災延壽。”便在郊外嵯峨山鄉看定地區,建造佛堂。同時命人雕塑佛像,置備經卷。但他一面又想按照己意撫育夕霧及明石姬所生女孩,看他們成長。因此出傢之事,一時難於實行。究竟作何打算,那就難以猜測預言瞭。

[1] 本回寫源氏三十一歲春天之事。

[2] 原文為“插櫛”,插在頭上作裝飾品用的一種梳子。

[3] 此時冷泉帝十三歲,前齋宮二十二歲。

[4] 權中納言(即以前的頭中將)的女兒。

[5] 當時習慣:普通男女相會,必隔帷屏,不易見面。

[6] 前齋宮住在梅壺院,故稱梅壺女禦。

[7] 《空穗物語》,又名《宇津保物語》,作於平安朝中期。作者不詳。大意:俊蔭乘舟訪中國,途遇暴風,飄泊到波斯國,遇七仙人,授以彈琴妙曲。歸國後將琴技傳授其外孫仲忠。仲忠戀美女貴宮。後來貴宮當瞭東宮妃子,在朝爭權,等等。

[8] 疑即阿部禦主人。

[9] 火鼠毛長寸許,其皮為裘,入火不焚。見中國《古今註》。

[10] 《伊勢物語》是以詩歌為中心的歌物語,作於平安時代。內容凡百二十五則,大都敘述男女愛情。據說是以在原業平所作歌稿為中心而編成的。在原業平是平安初期的歌人。是六歌仙之一,又是三十六歌仙之一。別稱“在五中將”。故《伊勢物語》又名《在五物語》《在五中將日記》。此書對後世日本文學影響甚大。

[11] 《正三位物語》早已不傳。

[12] 想是《正三位物語》中女主角之名。

[13] 此前太後指朱雀院之母,即早先的弘徽殿女禦。現在的弘徽殿女禦是她四妹的女兒。

[14] 假名即日本字母。用變體的草書漢字代替假名,稱為“變體假名”。

[15] 書司為後宮十二司之一,掌管後宮的書籍、文具、樂器等。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