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松風

二條院的東院修建工事已畢,源氏內大臣教花散裡遷居在這東院中的西殿和廊房裡。傢務辦事處及傢臣住所,也都做瞭應有的安置。東殿擬供明石姬居住。北殿特別寬廣,凡以前一時結緣而許以終身贍養的女人,他準備教她們集中在這北殿裡,因此隔成許多房間。但也設備得非常周到,處處精雅可愛。正殿空著,作為自己偶爾來住時休息之所,故也有種種適當的設備。

他時常有信給明石姬,勸她早日入京。但明石姬自知身份低微,未敢冒昧。她想:“聽說京中身份高貴之人,公子對她們也不即不離,似愛非愛,反而教她們增加痛苦。我身上究有多少恩寵,膽敢入京參與其列呢?我倘入京,隻能顯示我身的微賤,教這孩子丟臉而已。料想他的降臨一定難得,我在那裡專誠等候,給人恥笑,難免弄得老大沒趣。”她心中好生煩惱。但又轉念:倘教這孩子從此做個鄉下姑娘,不得同別人一樣享受富貴,也太委屈瞭她。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斷然拒絕。

她的父母也認為她的顧慮確有道理,亦惟有互相悲嘆,一籌莫展。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的已故的祖父,叫作中務親王的,在京郊嵯峨地方大堰河附近有一所宮邸。這親王的後裔零落,沒有一個繼承人,因此這宮邸年來久已荒蕪。有一個前代傳下來的管傢之類的人,現正代管著這領地。明石道人便叫這個人來,同他商談:“我已看破紅塵,決意長此隱居在鄉下瞭。豈知到瞭晚年,又逢到一件意外之事,想再在京中找求一所住宅。但倘立刻遷往繁華熱鬧之區,又覺不甚相宜。因為住慣鄉村的人,在那裡心情不安。為此想起瞭你所管領的那所宮邸。一切費用由我送上,如果修理下來還可住人,即請動工,不知可否?”那人答道:“這座宅子多年無人管領,現已荒蕪得像草原一般瞭。我把那幾間旁屋略加修理,胡亂住在裡頭。今年春間,源氏內大臣老爺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一帶便有許多人夫來來往往,十分嘈雜。這佛堂造得非常講究,營造工人異常眾多。倘欲找求清靜之所,則我那地方甚不相宜。”明石道人說:“這倒不妨。不瞞你說,我們是與內大臣有緣,正欲托他蔭庇的。房屋內部的修飾,我們自會逐漸安排。首先隻要趕快把房屋大體加以修繕。”那人答道:“這不是我的產業,親王傢又沒有繼承人。我過慣瞭鄉間閑靜生涯,所以長年隱居在那裡。領內的田地,久已荒蕪不堪。我曾向已故的民部大輔[2]請求,蒙他賞賜瞭我,但也送瞭他不少禮物。我便作為自己的產業耕作瞭。”他生怕田地裡的產物被沒收,所以那張毛發蓬松的臉變瞭相,鼻子紅起來,嘴巴噘起來瞭。明石道人連忙答道:“你可放心,那田地之事,我們一概不問,照舊由你管領就是瞭。那些地契房契還保存在我手中,隻因我已謝絕世事,那裡土地房產多年來不曾勘查過。此事且待以後細細清理。”這管傢在話語中聽出他傢與源氏內大臣有緣,知道事情不易對付,此後便向明石道人領得瞭一大批修繕費,趕緊修理那邸宅瞭。

源氏內大臣並不知道明石道人有這打算,隻是想不通明石姬為何不肯入京。又念讓小女公子孤苦伶仃地在鄉下長大起來,深恐後世之人議論紛紛,成瞭她一生的瑕疵。大堰邸宅修理完竣以後,明石道人把發現此屋後的經過情況報告源氏內大臣,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明石姬以前一直不肯遷到東院來和眾人同居,原來是有此打算之故。他覺得這件事用心周到,很有意思,心中十分喜慰。那個惟光朝臣,一向是所有秘密行徑的照料都少他不得的人。這回也就派他到大堰河去,命令他用心辦理邸內各處應有的設備。惟光回來報道:“那地方風景甚好,與明石浦海邊相似。”源氏內大臣想:這樣的地方,給這個人住倒很相宜。源氏公子所建造的佛堂,位在嵯峨大覺寺之南,面對瀑佈,風趣之雅,不亞於大覺寺。大堰的明石邸則面臨河流,建造在一所美妙不可言喻的松林中。其正殿簡單樸素,卻另有山鄉風味。內部裝飾佈置,均由源氏內大臣設計。

源氏內大臣派幾個親信人員,偷偷地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明石姬這回已無可推托,隻得下決心動身。但要離開這多年住慣的浦濱,又覺依依不舍,想起瞭父親今後將淒涼寂寞地獨居浦上,更覺心緒煩亂,悲傷不已。她自憐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多恨,卻羨慕那些未曾接受過源氏愛情的人。她的父母呢,近年來日夜盼望源氏內大臣迎接女兒入京,今已如願以償,自然歡喜無量。但念夫人隨女兒入京,今後老夫婦不得相見,則又悲痛難堪。明石道人日夜茫然若失,嘴裡反反復復地說同一句話:“那麼我以後不能再見這小寶貝瞭麼?”此外沒有別的言語。夫人也很悲傷,她想:“我倆都出傢修行,多年來不曾同室而居。今後教他獨留浦上,有誰照顧他呢?即使是邂逅相逢、暫敘露情之人,但在‘彼此已熟識’[3]之後忽然離別,也不免傷心;何況我倆是正式夫婦。我夫雖然稟性頑強,難於親近,但這又作別論。既已結縭,選定此浦為終老之地,總想在‘修短不可知’[4]的存命期間共享餘年。如今忽然分手,怎不教人腸斷?”那些青年侍女,住在這鄉間常嫌寂寞,現在即將遷居京都,大傢歡天喜地。但念今後不能再見這海邊美景,又覺依依難舍,看看那去而復返的波浪,不覺淚沾襟袖。

此時適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出發那天早晨,秋風蕭瑟,蟲聲煩亂,明石姬向海那邊望去,隻見明石道人比照例的後夜誦經時刻起得還早,於暗夜起身,啜著鼻子誦經拜佛。此乃喜慶之事,不該有不吉利的言行,然而誰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小女公子長得異常可愛,外公把她看作夜明珠一般,常常抱著不肯放手。小外孫女也就喜愛他,纏著他。他想起自己是異於常人的出傢之身,應該有所顧忌,不可過分親昵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見,便覺過不下去,難於忍受。便吟詩道:

“遙祝前程多幸福,

臨歧老淚苦難禁。

哎呀,這話太不祥瞭!”連忙把眼淚揩幹凈。他的尼姑夫人接著吟道:

“當年聯袂辭京闕,

今日獨行路途迷。”

吟罷禁不住哭泣起來,這也是難怪的。她回想過去多年來夫婦之誼,覺得今朝一旦拋舍,憑仗瞭這不甚可靠的因緣而重新回到曾經厭棄的京都,實在不是妥善之計。明石姬也吟詩道:

“此去何時重拜見,

無常世事渺難知。

據女兒之意,父親最好陪送我們進京。”她懇切勸駕。但明石道人說:“有種種原因,不便離去。”然而他想起瞭女眷一路上不便之處,又非常擔心。

他說:“我以前辭去京都而退居到這鄉間,都是為瞭你。實指望在此當國守,可以早晚隨心所欲地教養你。豈知就任之後,由於時運不濟,身逢種種患難。若再返京都,隻是一個潦倒的老國守,無法改善蓬門陋室的貧苦生涯。在公私兩方,都贏得瞭一個笨伯的惡名;而辱及先人令名,尤可痛心。我辭去京都之時,人都預料我將出傢。我自己也覺得世間名利恭敬都已不惜放棄。但目睹你年事漸長,知識漸開,又覺得我豈可將此美錦藏在暗中。為子女而悲痛的父母之心,永無晴朗之時。於是求神拜佛,但願自身雖然命窮,切勿連累子女,聽其淪落在山鄉之中。長抱此志,以待將來。果然事出意外,與源氏公子結瞭良緣,真乃可喜之事。但因身份相去太遠,念及汝身前程,又不免東顧西慮,徒增悲嘆。後來生瞭這小寶貝,方信姻緣前定,宿根不淺。教她在這海邊過日子,太委屈瞭。我想這孩子的命運一定與眾不同。我今後不能見她雖覺可悲,但我身既已決心與世長遺,也就顧不得許多瞭。我這小外孫女身上有榮華富貴之福相。她偶爾生在這鄉間,暫時惑亂我這村夫的心目,也是前世因緣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爾墮入三途惡道[5],暫時生受一番痛苦,今天便要與你們永別瞭。將來你們聽到我的死耗,也不須為我追薦。古語雲:‘大限不可逃’[6],切勿為此傷心!”他說得語氣很堅決。後來又說:“我在化為灰煙以前,在晝夜六時的祈禱中,還要附帶為我這小寶貝祝福。我這一點塵心尚未斷絕呢。”說到小外孫女,他又要哭瞭。

倘走陸路,則車輛太多,十分招搖。倘分為水陸兩路,則又太麻煩。由於京中來使也非常註意避免人目,於是決定全部乘船,悄悄地前進。

辰時出發,一行船舶向古人所詠嘆的“浦上朝霧”[7]中漸漸遠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心中異常悲傷,久久不能自解,終至茫然若失。船裡的尼姑夫人離開瞭這長年住慣的鄉居而重返京都,也有無量感慨,淚流滿面,對女兒吟道:

“欲登彼岸心如矢,

船到中流又折回。”[8]

明石姬答詩雲:

“浦濱幾度春秋更,

忽上浮搓入帝京。”

這一天正值順風。舍舟登陸,乘車到達京都,不曾延誤時日。為欲避免外人議論,一路上謹慎小心。

大堰的邸宅也頗有風趣,很像那多年來住慣的浦上,令人不覺得改變瞭住處。隻是回思往事,感慨甚多。新築的廊房式樣新穎,庭中的池塘也雅致可愛。內部設備雖未十分周全,但住慣瞭也並無不便。源氏內大臣吩咐幾個親信的傢臣,赴邸內舉辦安抵賀筵。他自己何日來訪,隻因有所不便,尚須考慮安排。不覺匆匆地過瞭幾天。明石姬不見源氏內大臣來到,心中一直悲傷。她思慕離別瞭的故鄉,鎮日寂寞無聊,便取出當年公子當作紀念品送她的那張琴來,獨自彈奏。時值衰秋,景物淒涼。獨居一室,恣意操奏。略彈片刻,便覺松風颯然而至,與琴聲相和。那尼姑母夫人正斜倚著憂傷悲嘆,聽見琴聲,便坐起身來,即興吟道:

“祝發獨尋山裡靜,

松風[9]

猶是舊時音。”

明石姬和詩雲:

“擬讬琴心懷故友,

他鄉何處覓知音?”

明石姬如此蹉跎光陰,又過瞭數日。源氏內大臣很不安心,便顧不得人目註視,決心赴大堰訪問。他以前不曾將此事明確告知紫姬,但深恐她照例會從別人處聽到,反而不好,故這回如實告訴瞭她。又對她說:“桂院[10]有些事,必須親往料理,我不覺已擱置很久瞭。還有約定來京訪我的人,正在那附近等待,不去也不好意思。再則嵯峨佛堂裡的佛像,裝飾尚未完成,也得去照料一下。總須在那裡耽擱兩三天呢。”紫姬以前曾聽人說過他突然營造桂院,現在料想是要給明石姬住的瞭,心中很不高興,答道:“你去那邊兩三天,怕連斧頭柄也爛光[11]吧?教人等殺呢!”臉上露出不快之色。源氏內大臣說:“你又多心瞭!大傢都說我和從前完全不同瞭,隻有你……”花言巧語地安慰瞭她一番之後,太陽已經很高瞭。

這一次出門是微行,前驅者也隻是幾個心腹人。悄悄地前行,到達大堰已是黃昏時分。從前流寓明石浦時,身穿旅裝便服,明石姬已贊嘆他的風姿之美,乃見所未見。何況現在身穿官袍,加之用心打扮,其神情之艷麗竟是蓋世無雙,她見瞭心驚目眩,心頭的愁雲忽然消散,不覺喜形於色。源氏公子到瞭邸內,覺得一切都可喜可愛。看見瞭小女公子,尤為感動,深悔以前多時隔絕,何等可惜!他想:“葵姬所生的夕霧,世人盛稱其為美男子,不過是為瞭他是太政大臣的外孫,權勢所關,不得不頌揚耳。這小女公子年僅三歲,便已長得如此美麗,將來可想而知瞭。”但見她向人天真爛漫地微笑,那嬌癡模樣實在教人愛殺!那乳母從前下鄉之時,形容甚是憔悴,現已養得很豐麗瞭。她叨叨絮絮地把年來小女公子的情狀告訴源氏公子。公子想象她在那鹽灶旁邊的村居生涯,甚覺可憐,便用善言撫慰。又對明石姬說:“這地方也很偏僻,我來去不甚方便。還是遷居到我原定的東院去吧。”明石姬答道:“現在初到,還很生疏,且過幾時,再作道理。”此言亦屬有理。這一晚兩人娓娓話情,直至天明。

邸內有些地方還須修理。源氏公子召集本來留在這裡的及新近增添的人員,吩咐他們分別辦理。在附近領地內當差的人們聽見公子要來桂院,聚集在院內恭候,現在都到這邸內來參見瞭。公子命他們整理庭院中損壞的樹木。他說:“這院子裡有好些裝飾用的石頭都滾下來不見瞭。若能整理得雅觀,這也是個富有趣致的庭院。不過這種地方過分修得講究,也是枉然。因為這不是久居之地,修得太好瞭,離去時依依難舍,反而增多痛苦。”他就追述謫居明石浦時的往事,忽而歡笑,忽而泣下,隨意暢談,神情軒昂瀟灑。那尼姑窺見瞭他的風采,老也忘記瞭,憂也消解瞭,不禁笑逐顏開。

源氏公子叫工人重新疏導東邊廊房下流出來的泉水,自己脫下官袍,僅穿內衣,親去指示,其姿態異常優美。那尼姑看瞭歡喜贊嘆不置。源氏公子看見一旁有佛前供凈水的器具,想起瞭那尼姑,說道:“師姑老太太也住在這裡麼?我太不恭敬瞭。”便命取官袍來穿上,走到尼姑居處的帷屏旁邊,言道:“小女能長得如此美好而無缺陷,全是太君修行積德之故。太君為瞭我等,舍棄瞭心愛的靜修之處而重返塵世,此恩誠非淺鮮。而老大人獨居浦上,對此間定多懸念。種種照拂,感謝不盡!”這番話說得情意纏綿。尼姑答道:“能蒙公子體諒我重返塵世之苦心,老身延命至今,也不算虛度光陰瞭。”說到這裡,哭瞭。後來又說:“這一棵小小青松,生長在荒磯之上,實甚可憐。現在移植豐壤,定當欣欣向榮,誠可慶喜。但恨托根太淺[12],不知有否障礙,深可懸念耳。”這話說得很有風度。公子便和她話舊,追述尼姑的祖父中務親王住在這邸宅裡時的情況。此時那泉水已經修好,水聲淙淙,仿佛泣訴舊情。尼姑便吟詩道:

“故主重來人不識,

泉聲絮語舊時情。”

源氏公子聽瞭,覺得她這詩並不做作,而語氣謙遜,詩情甚雅。便答吟雲:

“泉聲不忘當年事,

故主音容異昔時。[13]

往事實在很可戀慕呵!”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站起身來,姿態甚為優雅。尼姑覺得這真是個蓋世無雙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來到嵯峨佛堂。他規定,這裡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賢講,十五日阿彌陀講,月底釋迦講。這是應有的,不消多說。此外他又增加瞭其他種種佛事。關於佛堂裝飾及各種法器,亦各有指示。到瞭月色當空之時,才從佛堂回大堰邸。此時他想起瞭當年明石浦上月夜的情景。明石姬猜到他的心事,便乘機取出那張紀念品的琴來,放在他面前。這時源氏公子心中無端地頓感淒愴,難於忍受,便彈奏一曲。琴弦的調子還同從前一樣,並無改變。因此彈奏之時,從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目前。於是公子吟詩道:

“弦音不負當年誓,

始信恩情無絕時。”

明石姬答道:

“弦音誓不變,聊慰相思情。

一曲舒愁緒,松風帶泣聲。”

這樣與源氏公子對答吟唱,似乎並無不相稱之處,明石姬為此感到分外欣幸。

明石姬的花容月貌,叫源氏公子難分難舍。小女公子的嬌姿,也使他百看不厭。他想:“這孩子叫我如何安排呢?讓她在暗中生長,委屈瞭她,何等可惜!不如帶她到二條院去,給紫姬當女兒,可以盡心竭力地教養她。將來送她入宮,也免得世人譏評。”然而又恐明石姬不肯,因此不便出口,隻是對著這小娃娃垂淚。小女公子起初見父親還怕羞,後來漸漸熟瞭,也對他說話,對他笑,與他親近。源氏公子看瞭,越發覺得嬌美可愛。他抱瞭她,這父女二人的姿態真漂亮!可知他們原有宿世因緣。

次日,預定回京都去,為瞭惜別,這一天早上起身稍遲。他準備從這裡直接返京。但京中來瞭許多達官貴人,聚集在桂院。又有許多殿上人到這邸內來迎接他。源氏公子一面整理行裝,一面懊惱地說:“真不好意思!這裡不容易找到,他們怎麼會來的?”外面人聲嘈雜,他就不得不走出去。臨別無限傷心,臉上沒精打采,走到明石姬房間門口,停下步來,正好乳母抱著小女公子出來瞭。源氏公子看見這孩子非常可愛,伸手摸摸她的頭發,說道:“我不看見她,心中便難過,實在愛得太過分瞭。這便如何是好呢?這地方真是‘君傢何太遠’[14]瞭。”乳母答道:“從前住在鄉下,想念得好痛苦!如今到瞭京中,倘再不得照顧,那真是比從前更加痛苦瞭!”小女公子伸出兩手,撲向站著的父親,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來抱瞭她,說道:“怪哉,我一生憂患,竟無盡頭!一刻不見這孩子便覺痛苦。夫人在哪裡?何不與小女公子一同出來送別?再見一面,亦可聊以慰情啊。”乳母笑著,進去告知瞭明石姬。明石姬此時芳心繚亂,倒在床上,一時起不得身。源氏公子覺得未免太高貴瞭。眾侍女都勸她快快出去,不應該叫公子久候,她才勉強起身,膝行而前,把半身隱在帷屏後面,姿態非常優美高雅。如此嬌艷模樣,即便說她是個皇女,也無不稱之處。源氏公子便把帷屏的垂佈撩起,與她細說離情。

終於隻得起身告別。走瞭幾步,回頭一看,但見這個一向羞澀不前的人,居然走出門來送別瞭。明石姬舉目一望,覺得這真是一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他的身體本來瘦長,現在略胖瞭些,便更加勻稱瞭。服裝也都稱體,十足具有內大臣的風度,連裙裾上也泛溢出風流高雅的氣息來。這也未免有點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昔年削職去官的那個右近將監,早已恢復藏人之位,並兼衛門尉之職,今年又晉瞭爵。他那模樣與昔年流寓明石浦時大不相同,威武堂皇,神氣十足。此刻他來拿源氏內大臣的佩刀,走過來侍立在他身旁。右近將監看見這裡有一個熟識的侍女,便話裡有話地說:“我決不忘記昔年浦上的厚意。但此次多多失禮瞭:我早上醒來,覺得此地很像明石浦,卻無法給你寫信請安。”那侍女答道:“這山鄉僻壤,荒涼不減於朝霧彌漫的明石浦。況且親友凋零,連蒼松也已非故人[15]瞭。承蒙你這不忘舊情的人前來問候,不勝欣慰。”右近將監覺得這個侍女誤會太甚。原來他以前曾經有意於明石姬,所以說這番話來暗示心事。這侍女卻誤認為他看中瞭她自己。右近將監覺得出乎意外,便淡然地告別道:“改日再來拜訪吧。”就跟著公子出去瞭。

源氏內大臣打扮得齊齊整整,走出門去時,前驅者高聲喝道。頭中將與兵衛督坐在車子後面奉陪。源氏內大臣對他們說:“我這個簡陋不堪的隱避所被你們找到瞭,真遺憾!”樣子很不高興。頭中將答道:“昨晚好月亮,我們不曾來奉陪,抱歉之至。因此今天冒著朝霧前來迎接。山中的紅葉時候還早,野間的秋花此刻正茂盛呢。昨天同來的某某朝臣,在途中放鷹獵取鳥獸,落在後面,現在不知怎麼樣瞭。”

源氏內大臣決定今日遊玩桂院,命車駕轉赴其地。桂院的管理人倉皇置辦筵席,奔走騷擾,手忙腳亂。源氏內大臣召見鸕鶿船[16]上的漁夫。他聽到這些漁夫的口音,回想起瞭須磨浦上的漁夫的土話。昨夜在嵯峨野中放鷹獵取鳥獸的某某朝臣,送上用荻枝穿好的一串小鳥,作為禮物,以證明其曾經狩獵。傳杯勸酒,不覺過量。川邊散步,有失足之虞。然而酒醉興濃,在川邊盤桓瞭一日。諸人皆賦絕句。到瞭晚上月光皎潔之時,大開音樂之會,繁弦急管,熱鬧非常。弦樂隻用琵琶與和琴,笛類則命長於此道之人吹奏。笛中所吹的,都是適合秋天時令的曲調。水面風來,與曲調相和,更覺富有雅趣。此時月亮升入高空,樂音響徹雲霄。

夜色漸深之時,京中來瞭四五個殿上人。這些人皆在禦前侍候,宮中舉行管弦之會時,皇上曾言:“六天齋戒,今已圓滿,源氏內大臣必來參與奏樂,何以不見他到?”有人啟奏:大臣正遊嵯峨桂院。皇上便遣使前來存問。同來的欽差是藏人弁,帶來冷泉帝的信中有雲:

“院居接近蟾宮桂,

料得清光分外明。

我好羨慕呵!”源氏內大臣對使者申述未能參與宮中奏樂的歉意。但他覺得此間奏樂,因環境不同,故有淒清之感,反比宮中饒有意趣。便洗盞更酌,又添瞭醉意。

此間不曾準備犒賞品,便派人到大堰邸內去取,囑咐明石姬:不須特別豐盛。明石姬即將手頭現成之物交使者送上,計有衣箱兩擔。欽差藏人弁急欲返宮,源氏內大臣便從衣箱中取出女裝一襲,贈與欽差,並答詩雲:

“空有嘉名稱月桂,

朝朝苦霧滿山鄉。”

言外之意是盼望日光照臨,即盼望冷泉帝行幸到此也。欽差去後,源氏內大臣於席上閑吟古歌:“我鄉名桂裡,桂是蟾宮生。為此盼明月,惠然來照臨。”[17]因此想起瞭淡路島,便談到躬恒懷疑“莫非境不同?”那曲古歌,席上便有人不勝感慨,帶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詩道:

“否去泰來日,月華在手旁。

當年竄淡路,遙望此清光。”

頭中將接著吟道:

“月明暫被浮雲掩,

此夜清光普萬方。”

右大弁年紀較長,桐壺帝時代早就在朝,聖眷優厚。此時他追懷故主,便吟詩道:

“月明遽舍天宮去,

落入深山何處邊?”

席上諸人賦詩甚多,為免煩冗,恕不盡述。源氏內大臣恣情談笑,莊諧雜作,眾人皆想聽他千年,看他萬載,真是斧頭柄要爛光瞭。但逗留已有四天,今日必須返都。便將各種衣服分別賞賜眾人。他們把這些衣服搭在肩上,在霧中忽隱忽現,五彩繽紛,望去幾疑是庭中的花草,景象異常美觀。近衛府中以擅長神樂、催馬樂或東遊等歌曲著名的舍人,有幾個此時亦隨侍在側。這些人遊興尚未饜足,便唱著神樂歌《此馬》之章[18],跳起舞來。源氏內大臣以下,許多人從身上脫下衣服來賞賜他,那些衣服披在肩上,紅紫錯綜,仿佛秋風中翻飛的紅葉。如此大隊人馬喧囂擾攘地返京,大堰邸中的人遙聞聲息,頗有落寞之感,大傢惘然若失。源氏內大臣不曾再度向明石姬告別,亦覺於心不安。

源氏內大臣回到二條院,休息片刻。然後將嵯峨山中情狀講給紫姬聽。他說:“我回傢延遲瞭一天,心裡很懊惱。隻因那些好事者來找我,硬把我留住瞭。今天疲勞得很呢。”就進去睡覺瞭。

紫姬心中照例很不高興。源氏內大臣裝作不知,開導她說:“你與她身份懸殊,同她比較是不行的。你應該想:爾為爾,我為我。不同她計較才是。”預定這天晚上入宮。此時他轉向一旁,忙著寫信,大概是給明石姬的。從旁望去,但見寫得十分詳細。又對使者耳語多時。眾侍女看瞭都感不快。晚上本來想宿在宮中,但因紫姬心緒不佳,終於深夜回傢瞭。明石姬的回信早已送到。源氏內大臣並不隱藏,就在紫姬面前拆閱。信中並無特別使她懊惱的文句,源氏內大臣便對紫姬說:“你把這信撕毀瞭吧!這種東西很討厭,放在這裡,和我的年紀很不相稱。”說著,將身靠在矮幾上瞭,心中卻念念不忘地記掛明石姬,隻管望著燈火出神,別無話說。

那封信展開在桌子上,但紫姬裝作並不想看的模樣。源氏內大臣說:“你硬裝不要看,卻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說著莞爾而笑,臉上嬌憨之色可掬。他靠近紫姬身旁,對她言道:“不瞞你說,她已經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孩,可見前世宿緣不淺。然而這母親身份低微,我公然把這孩子當作女兒撫養,又恐惹人議論。因此我很煩惱。請你體諒我,代我想個辦法,一切由你做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到這裡來由你撫育,好不好?現在已是蛭子之年,這無辜的孩子,我不忍拋棄她。我想給她那小小的腰身上穿一條裙子,如果你不嫌褻瀆,請你替她打結,好麼?”紫姬答道:“你如此不瞭解我,竟出我意料之外。你倘如此,我也隻得不管你的事瞭。你該知道,我最喜歡天真爛漫的孩子。這孩子當這年齡,該是何等可愛呵!”她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原來紫姬生性愛好小兒,她很想取得這女孩,抱在手裡撫育她。源氏內大臣心中遲疑不決:究竟如何是好?真個迎接她來此麼?

大堰邸內,他不便常去。隻有赴嵯峨佛堂念佛之時,乘便去訪,每月歡會兩次而已。比較起牛郎織女來,差勝一籌。明石姬雖然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安得不傷離怨別?

[1] 本回與前回同年,寫源氏三十一歲秋天之事,其內容與第十三回《明石》相連接。

[2] 想是明石姬之外祖父。

[3] 古歌:“彼此已熟識,驀地生離別。試問此別離,可惜不可惜?”見《河海抄》所引。

[4] 古歌:“我命本無常,修短不可知。但願在世時,憂患莫頻催。”見《古今和歌集》。

[5] 據佛教中說:天人果報盡時,暫墮三惡道,即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經此苦惱,再生天界。

[6] 古歌:“大限不可逃,人人欲永生。子女慕父母,為親祝千春。”見《伊勢物語》。

[7] 古歌:“天色漸向曉,浦上多朝霧。行舟向島陰,不知往何處?”見《古今和歌集》。

[8] 彼岸是佛教用語,指陰司,即所謂西方極樂世界。

[9] 本回題名據此。

[10] 是源氏在嵯峨的別墅。

[11] 《述異記》所載:“晉王質入山樵采,見二童子對弈,童子與質一物如棗核,食之不饑。局終,童子指示曰:‘汝柯爛矣。’質歸鄉裡,已及百歲。”世稱此山為“爛柯山”。柯即斧柄。

[12] 指自傢身份低微。

[13] 指明石姬之母已出傢為尼。

[14] 古歌:“君傢何太遠,欲見苦無由。暫見也難得,教人怎不愁?”見《元真集》。

[15] 古歌:“誰與話當年?親友盡凋零。蒼松雖長壽,亦已非故人。”見《古今和歌集》。

[16] 這附近桂川上的鸕鶿船自古著名。

[17] 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

[18] 神樂歌《此馬》全文:“籲嗟此馬,向我求草。卸其銜轡,飼以草料。亦取水來,自彼池沼。”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