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槿姬

卻說在賀茂神社當齋院的槿姬,為瞭父親桃園式部卿親王逝世,辭職移居他處守孝。源氏內大臣向有一旦鐘情、永不忘懷之癖,故自聞訊後屢次去信吊慰。槿姬回思以前曾經被他愛慕,受他煩擾,故並不給他誠懇的復信,源氏內大臣大為遺憾。到瞭九月裡,槿姬遷居舊宅桃園宮邸。源氏內大臣聞此消息,心念姑母五公主[2]也住在桃園宮邸,便以探望五公主為借口,前去訪問。

桐壺院在世時,特別重視這妹妹五公主,所以直到現在,源氏內大臣還很親近這姑母,常常有書信往來。五公主與槿姬分居正殿東西兩側。親王逝世未久,邸內已有荒涼之感,光景異常岑寂。五公主親自接見源氏內大臣,和他對面談話。她的樣子十分衰老,常常咳嗽。三公主,即已故太政大臣的夫人[3]是她的姐姐,然而全無老相,至今還很清健。這五公主卻和她姐姐不同,聲音嘶嗄,樣子有些龍鐘瞭。這也是境遇所使然。她對源氏內大臣說:“桐壺院駕崩之後,我便覺萬事意興索然。加之年事衰邁,平居每易墮淚。如今這位兄長也舍我而去,更覺得我這個人留在世間雖生猶死瞭。幸而有你這個好侄兒前來慰問,使我忘記瞭一切痛苦。”源氏內大臣覺得這個人老得厲害,便對她表示尊敬,答道:“父皇駕崩以後,世間的確萬事全非瞭。前年侄兒又蒙無實之罪,流離他方。不圖又獲赦免,重歸朝廷,濫竽政務。隻是公事煩忙,少有暇晷。年來頗思常來請安,以便共話舊事,並多多請教。而未能如願,實甚遺憾。”五公主說:“啊呀呀,這世間真是變化多端啊!我閱盡滄桑,老而不死,自己常覺得此身可厭。然而今天看到你重返京都,榮登高位,又覺得當年我若隻見你慘遭橫禍,那時便軻而死,才真是不幸呢!”她的聲音發抖。接著又說:“你長得真漂亮啊!你童年時候,我看見瞭你總是驚訝:這世間怎麼會生出這樣光彩奪目的人來?以後每次看到你,覺得越長越美,簡直教人疑心神仙下凡,反而恐懼起來呢。世人都說今上相貌與你十分肖似。但據我推想,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你吧。”便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源氏內大臣想:哪有特地當著人面,極口贊譽美貌的呢。他覺得有趣,答道:“哪裡的話!侄兒年來流落風塵,身經苦患之後,衰老得多瞭。今上容姿之美,歷代帝王無人能及,真是蓋世無雙。姑母這推想太奇怪瞭。”五公主說:“不管怎樣,我但得常常看見你,這殘命也會延長。今天我老也忘記,憂患都消釋,心情好暢快呵!”說過之後又哭起來,繼續言道:“三姐真好福氣,招瞭你這個女婿,常常好和你親近,我真羨慕呵!這裡已過的親王,也常常懊悔不曾把女兒配給你呢。”源氏內大臣覺得這句話很中聽,答道:“若能如此,大傢常常親近,我何等幸福呵!可惜他們都疏遠我呀!”他恨恨地說,透露出心事來瞭。他望望槿姬所住的那一邊,看見庭前草木雖已枯黃,卻別有風趣。想象槿姬閑眺這景色時的容姿,一定優美可愛。心癢難忍,便開言道:“侄兒今天前來拜訪,理應乘便去那邊望望槿姐,否則太不禮貌瞭。”便告辭五公主,順著廊簷走到那邊去。

此時天色已黑。槿姬室內,透過灰色包邊的簾子,隱約窺見裡面張著黑色的帷屏[4],令人感到淒涼。微風飄送出迷人的衣香來,芬芳撲鼻,內室景象又覺美不可言。侍女們認為在廊簷上招待大臣,太不像樣,便請他進南廂來坐地,由一個叫作宣旨的侍女代小姐應對。源氏內大臣頗不滿意,言道:“難道現在還把我當作年輕人,叫我坐在簾外麼?我之企仰姐姐,已積年累月。我以為有這點功勞,可蒙允許出入簾帷瞭呢。”槿姬叫侍女傳言答道:“往日之事,全同一夢。如今雖已夢醒,但這世間是否真實可靠,現在我還模糊難辨。故你有否功勞,容我仔細考慮再定。”源氏內大臣覺得人世的確無常。細微之事,亦足發人深省。便贈詩道:

“偷待神明容汝返,

甘心首疾已經年。

如今神明已容汝返都,還有何借口回避我?我自慘遭謫戍,歷盡艱辛之後,種種憂惱,積集胸中,極想向你申訴一二呢。”那殷勤懇切之狀,比從前更加優美瀟灑瞭。他年紀雖然大瞭些,但從內大臣這職位來說,頗不相稱,過於年輕瞭。槿姬答詩雲:

“尋常一句風情話,

背誓神前獲罪多。”

源氏內大臣說:“這誓談它則甚?過去之罪,早已被天風吹散瞭。”說時神態風流瀟灑。宣旨同情他,打趣地說道:“如此說來,‘此誓神明不要聽’[5]瞭!”一本正經的槿姬聽瞭這些話很不高興。這位小姐性情向來古板,年紀越大,越發謹慎小心瞭,連答話也懶得多說。眾侍女看瞭都替她著急。源氏內大臣掃興地說:“想不到我此來變成瞭調戲!”長嘆一聲,便起身告辭。一面走出去,一面言道:“唉,年紀一大,便受人奚落。我為瞭小姐,憔悴至此。小姐卻待我如此冷淡,使我連‘請君出看憔悴身’[6]也吟不得瞭!”眾侍女照例極口贊譽源氏內大臣的美貌。此時秋夜澄碧如水,眾侍女聽瞭風吹落葉之聲,都回想起以前住在賀茂神社時饒有風趣的光景,那時源氏公子來信求愛,有時可喜,有時可嘆。她們歷歷回思此等舊事,相與共話。

源氏內大臣回傢,滿腹懊惱,一夜不能入睡,隻管胡思亂想。早晨起來,叫人把格子窗打開,坐在窗前閑看早晨的霧景。但見霜枯的秋草之中,有許多槿花到處攀纏著。這些花都已形容枯萎,顏色衰褪瞭。他就叫人折取一枝,送給槿姬,並附信道:“昨日過蒙冷遇,教我無以為顏。你看瞭我狼狽歸去的後影,可曾取笑?我好恨呀!不過我且問你:

昔年曾贈槿[7],永不忘當初;

久別無由見,花容減色無?

但我尚有一點指望:我長年相思之苦,至少要請你體諒!”槿姬覺得這封信措詞謙恭可憐,倘置之不復,未免太乏情趣。眾侍女便取過筆硯來,勸她作復。復書上寫道:

“秋深籬落畔,苦霧降臨初;

槿色凋傷甚,花容有若無。

將我比作此花,實甚肖似,使我不禁墮淚。”書中僅此數語,並無何等深情。但源氏內大臣不知何故,捧書細讀,手不忍釋。信紙青灰色,筆致柔嫩,非常美觀。凡贈答之詩歌函牘,往往因人物之品格及筆墨之風趣得以遮醜,在當時似乎無甚缺陷;但後來一經照樣傳抄,有的令人看瞭就要顰眉。因此作者自作聰明地引用在本書中的詩歌函牘,有傷大雅的想必甚多。

源氏公子自己覺得:現在再像青年時代那樣寫情書,甚不相稱。但回想槿姬向來取不即不離的態度,終於至今不曾玉成好事,又覺得決不肯就此罷手。便恢復勇氣,重新向她熱烈求愛。他獨自離居在東殿裡,召喚宣旨前來,和她商量辦法。槿姬身邊的侍女個個多情,看見毫不足道的男子都要傾心,何況對源氏公子。看那極口贊譽的樣子,簡直要鑄成大錯呢。至於槿姬自己呢,從前年輕時代尚且凜不可犯,何況現在雙方年齡增長,地位也高瞭,豈肯做那種風流韻事?她覺得即使偶爾在通信中吟風弄月,亦恐世人譏評為輕薄。源氏公子覺得這位小姐的性情全同昔年一樣,毫無改變,實在異乎尋常。這真是稀罕,又是可恨!

此事終於泄露出去。世人紛紛議論:“源氏內大臣愛上前齋院瞭。五公主也說這二人是天生一對。這真是一段門當戶對的好因緣呵!”這些話傳入紫姬耳中,起初她想:“如果真有此事,他總不會瞞我。”後來仔細觀察,發見公子神色大變,常常若有所思,神不守舍。她這才擔心起來:“原來他已相思刻骨,在我面前卻裝作若無其事,說起時也用戲言蒙混過去。”又想:“這槿姬與我同是親王血統,但她的聲望特別高,一向受人重視。如果公子的心偏向瞭她,於我甚是不利呢。我多年來備受公子寵愛,無人能與我比肩,幸福已經享慣瞭。如今若果被他人壓倒,豈不傷心!”她暗自悲嘆。繼而又想:“那時即使不完全忘卻舊情而與我絕交,也一定很看輕我。他那自幼愛護我、多年來照顧我的深情厚意,必將成為無足輕重,有無皆可瞭。”她左思右想,心緒惱亂。倘是尋常小事,不妨向他發泄幾句不傷感情的怨言。但這是一件關系重大的恨事,所以不便形之於色。源氏公子隻管枯坐窗前,沉思冥想,又常常在宮中住宿。一有空閑,便埋頭寫信,好像這就是他的公務。紫姬想:“外間的傳說果然不是虛言!他的心事也該多少透露一點給我才是。”為此心緒一直不寧。

是年冬天,因在尼姑藤壺母後喪服之後,宮中神事一概停止。源氏公子寂寞無聊之極,照例出門去訪問五公主。此時瑞雪紛飛,暮景異常艷麗。日常穿慣的衣裳上,今天衣香熏得特別濃重,周身打扮也特別講究。心情脆弱的女子看見瞭,安得不愛慕呢?他畢竟還得向紫夫人告辭,對她言道:“五姑母身上不好,我想去探望一下。”他略坐一會,但紫姬對他看也不看一眼。她管自和小女公子玩耍,那側影的神色異乎尋常。源氏公子對她說:“近來你的神色很古怪。我又不曾得罪你。隻是想起‘彼此不宜太親昵’[8]這句古話,所以常常離傢往宮中住宿。你又多心瞭。”紫姬隻回答一聲“太親昵瞭的確多痛苦”,便背轉身去躺下瞭。源氏公子不忍離開她而出門去。但是已經有信通知五公主,隻得出去瞭。紫姬躺著尋思:“我一向信任他,想不到夫妻之間會發生這種事情。”源氏公子穿的雖然是灰色的喪服,但是色彩調和,式樣稱體,非常美觀。映著雪光,更是艷麗。紫姬目送他的後影,心念今後這個人倘使真個舍我而去,何等可悲呵!便覺憂傷不堪。

源氏公子僅用幾個不甚觸目的傢臣為前驅。對左右說:“我到瞭這年紀,除瞭宮中以外,竟懶得走動瞭。隻是桃園邸內的五公主,近來境遇孤寂。式部卿親王在世之時,曾經托我照顧她。現在她自己也曾請求我。這也確是難怪的。”左右之人私下誹議:“天哪!他那多情多愛的老毛病始終難改呢。真是白璧之瑕瞭!但願不要闖禍啊!”

桃園宮邸的北門,雜人進出頻繁。公子倘也走這門,似乎太輕率瞭。他想走西門進去,但西門一向緊閉。便派人進去通報五公主,請她開西門。五公主以為源氏公子今天不會來訪,聞訊吃瞭一驚,立刻叫人去開門。管門的人冷得縮頭縮腳,慌慌張張地前往開門。那門偏偏不易打開。這裡沒有別的男傭人,他隻得獨自用力推拉,嘴裡發牢騷:“這個鎖銹得好厲害!怎麼也開不開!”源氏公子聽瞭,不勝感慨。他想:“親王逝世,還是昨今之事,卻似乎已歷三年瞭。眼看世變如此無常,但終於舍不瞭這電光石火之身,而留戀著四時風物之美,人生實甚可哀!”便即景漫吟:

“曾幾何時荒草長,

蓬門積雪斷垣傾。”

許久門才打開,公子便進去訪問。

照例先訪問五公主,和她閑談往事。五公主從無聊的往事講起,瑣瑣屑屑,嚕哩嚕蘇。源氏公子但覺毫無興趣,隻是昏昏欲睡。五公主也打個呵欠,說道:“上瞭年紀,晚上隻想睡,話也說不好瞭。”才得說完,便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大概是打眠鼾瞭。源氏公子求之不得,連忙起身告辭。正欲出門,但見另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婆婆咳嗽著走進來瞭。開言道:“說句對不起您的話。我想您是知道我在這裡的,我還靜等您來看我呢。原來您已經不把我這個人放在心上瞭!桐壺爺常常喊著‘老祖母’和我說笑呢!”她自道姓名,源氏公子便也記起瞭。這個人以前稱為源內侍。公子曾經聽說她後來做瞭尼姑,當五公主的徒弟,在這裡修行,想不到她還活著。源氏公子一向不想起這個人,今天突然看到,全然出乎意外。便答道:“父皇在世時的事,都已經變成古話瞭;我回想當年,不勝感慨。今天能聽到你的聲音,我很高興。請你把我看作‘沒有父母親而餓倒在地的旅人’[9],多多照顧我吧。”便走近她身旁來坐下。源內侍看看他的風姿,越發戀念往昔,照舊裝出撒嬌撒癡的姿態來。她口中齒牙零落,講話已很吃力,然而聲音還是嬌滴滴地,態度還是嘻皮笑臉。她對著公子唱起古歌來:“慣說他人老可憎,今知老已到我身。”[10]公子覺得討厭,苦笑著想道:“這個人仿佛自以為以前一直不老,是現在忽然老起來的。”然而反過來一想,又覺得此人很可憐。他回思往事:在這老婆婆青春時代,宮中爭寵競愛的女禦和更衣,現在有的早已亡故,有的零落飄泊,生趣全無瞭。就中像尼姑藤壺妃子那樣盛年夭逝,更是意料不到之事。像五公主和這源內侍之類的人,殘年所餘無幾,人品又毫不足道,卻長生在世間,悠然自得地誦經念佛。可知世事不定,天道無知!他想到這裡,臉上顯出感慨的神色來。源內侍以為他在懷念昔年對她的舊情瞭,便興致勃然地吟道:

“經年不忘當時誼,

猶憶一言‘親之親’。”[11]

源氏公子覺得無聊,勉強答道:

“長憶親恩深如海,

生生世世不能忘。

情誼確是很深啊!我們以後再談吧。”便起身告辭。

西邊槿姬的房室,格子窗雖已關上,但如做出不歡迎源氏公子來訪的樣子,也不禮貌,所以有一兩處還開著。此時涼月初升,照著薄薄的積雪,夜景非常美麗。源氏公子想起剛才這老婆婆的嬌態,覺得正如俗語所說:“何物最難當?老太婆化妝,冬天的月亮。”回想她那模樣,實甚可笑。

這天晚上源氏公子態度十分認真,他強迫槿姬答復:“隻求你不用侍女傳達,親口回答我一句話。即使你說討厭我,我也可從此死瞭這條心。”槿姬想道:“從前,我和他都年輕,一時做錯瞭事,世人也會原諒。加之父親也看重他。那時我尚且認為不當,覺得可恥,其後一直堅決拒絕。何況現在事隔多時,年齡早已過期,已經不是那種歲數瞭,豈可親口和他答話?”她的心堅定不動。源氏公子大失所望,滿懷怨恨。然而槿姬也不願過分強硬,以致失禮於人,她照舊叫侍女傳言。但這反而使得源氏公子焦急。此時夜已甚深,寒風凜冽,光景實甚淒涼。源氏公子感傷之極,兩淚奪眶而出。舉袖拭淚,姿態優美動人。他吟詩道:

“昔日傷心心不死,

今朝失意意添愁。

真是‘愁苦無時不纏身’[12]啊!”他的語氣很強烈。侍女們照例苦勸小姐,說不答復是失禮的。槿姬隻得叫宣旨傳言:

“聞人改節心猶恨,

豈有今朝自變心?

我不能改變初心。”源氏公子無可奈何,真心怨恨槿姬;但倘就此懷著滿腹怨恨而歸去,又覺得像個漁色青年,太不成樣子。便對宣旨等說:“我今如此受人奚落,外人知道瞭定然當作笑柄,你們切不可將此事泄露出去!正像古歌所說:‘若有人問答不知,切勿透露我姓氏!’[13]我就不客氣拜托瞭。”又同她們交頭接耳,不知道說些什麼。但聞侍女們相與談論:“啊呀,太對人不起瞭!小姐待他如此薄情,真想不到呵!他並沒有輕佻浮薄之相,真冤枉瞭他。”

槿姬並非不識源氏公子風度之優美與情感之豐富。但她認為:如果向他表示好感,勢必被他看作與世間一般誇贊他的女子同等模樣,且我這輕飄的內心必將被她看穿,又覺可恥。所以對他萬萬不可表示愛慕。她隻能在收到來信時作無關緊要的復信,保持不即不離的關系。或者當他來訪時叫侍女傳言答話,但求不失禮貌。她自念近年來怠於佛事,常思出傢修行,以贖罪愆。但倘在此時立刻出傢,和他決絕,則又類似情場失意的行徑,勢必惹起世人紛紛議論。她深知人言可畏,所以非常小心,對身邊的侍女也不泄露真情。隻在自己心中秘密打算,逐漸準備修行之事。她有許多兄弟,但皆非同母,一向疏遠。近來他們這宮邸裡境況日漸蕭條。當此之時,有源氏公子那樣的紅人誠懇地上門來求愛,邸內的人無不巴望其成功,幾乎都同源氏公子一條心。

源氏公子也並非魂夢顛倒地強欲求愛。隻因槿姬的冷淡出乎意外,教他就此罷休,終不甘心。況且他的人品與威望異常優越,對世情物理無不精通,對人情冷暖積有經驗,自己也覺得比從前閱世更深瞭。如今到瞭這年齡,還要東鉆西營地求愛,已經應該顧忌世間誹議瞭。然而若再空無所得,豈不更被世人當作笑話?他心緒混亂,不知如何是好,多天不曾回二條院宿夜。因此紫姬便如古歌所詠:“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她竭力忍耐,然而有時禁不住流出眼淚來。源氏公子對她說:“你的神色和往常不同,是什麼道理?教我想不通瞭。”他伸手撫摸她的頭發,著意溫存。這一對恩愛夫妻的姿態,真是畫也畫不出來。源氏公子又說:“母後棄養之後,皇上一直悲傷愁嘆,我看他十分可憐。加之太政大臣逝世,代理乏人,而政務紛繁,我不得不常居宮中,因此好幾天沒有回傢。你覺得不慣,怨恨我,也自難怪。但現在我決不像從前那樣浮薄瞭,你可放心。你雖然已是大人,但是還像小孩一樣不能體諒人,不能瞭解我的心情,真是遺憾!”一面說著,一面替她整理額發。紫姬越發撒嬌瞭,背轉瞭頭,一直默不作聲。源氏公子說:“你這種孩子脾氣,不知道是誰養成你的。”心中卻想道:“世事無常,人壽幾何!連這個人也和我兩條心腸,真教我傷心呵!”左思右想,悶悶不樂良久。後來又對她說:“近來我對槿姬偶有交往,大約你又在疑心我瞭。這全是瞎猜,不久你自會明白真相。此人脾氣向來孤僻,不喜交遊。我隻是在寂寞無聊之時,偶爾寫封信去和她開開玩笑,教她懊惱一下而已。她在傢裡空閑無事,有時也難得復我一信。並不是認真的戀愛,所以沒有什麼事實值得向你講。你應該想轉來,切勿為此事懊惱。”這一天他鎮日在傢撫慰她。

有一天,瑞雪紛飛。雪積得很厚瞭,晚來猶自不停。雪中蒼松翠竹,各有風姿,夜景異常清幽。兩人映著雪光,姿態更增艷麗。源氏公子說:“四季風物之中,春天的櫻花,秋天的紅葉,都可賞心悅目。但冬夜明月照積雪之景,雖無彩色,卻反而沁人心肺,令人神遊物外。意味之濃厚與情趣之雋永,未有勝於此時者。古人說冬月五味,真乃淺薄之見。”便命侍女將簾子卷起。但見月光普照,一白無際。庭前木葉盡脫,蕭條滿目;溪水凍結不流,池面冰封如鏡,景色十分淒艷!源氏公子便命女童們走下庭中去滾雪球。許多嬌小玲瓏的女孩映著月光,景象異常鮮妍。就中年齡較大而一向熟悉的幾個女孩,身上隨意不拘地披著各種各樣的衫子,帶子也胡亂系著,這值宿打扮也很嬌媚。最是那長長的垂發,襯著庭中的白雪,分外觸目,鮮麗無比。幾個幼年的女童,歡天喜地,東奔西走,連扇子[14]都掉落,那天真爛漫的姿態非常好看。雪球已經滾得很大,女孩們還不肯罷休,更欲推動,可是氣力不夠瞭。不曾下去的幾個女童,擠在東面的邊門口觀看,笑著替她們著急。

源氏公子對紫姬說:“前年藤壺母後曾在庭院中造一個雪山。這原是世間尋常遊戲,但出於母後之意,便成瞭風流韻事。我每逢四時佳興,想起瞭母後夭逝,便覺得遺恨無窮,不勝悼惜。母後總是異常疏遠我,因此,我不能接近她,詳悉細情。然每次在宮中謁見,母後總視我為可以信賴之人。我也多多仰仗於她,凡事必向她請教。她對人雖不能言善辯,然而言必有中。即使尋常細事,亦必安排妥帖。如此英明之人,世間豈能再得!她秉性溫柔沉著,其敦厚周謹與風韻嫻雅之處,無人可與並比。隻有你和她血緣最近,頗有幾分相似。然而有點嫉妒的樣子,略有些兒固執,做人太不圓通,真乃美中不足瞭。前齋院槿姬呢,又另是一種人物。彼此寂寞無聊之時,便互通音信,談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我也得隨時留心,不敢略有放肆。如此高雅之人,現今世上恐隻剩她一人瞭。”紫姬說:“那末我倒要問你:那位尚侍朧月夜,做事周到,人品也很高雅,絕不像一個輕佻之人,怎麼和你之間也有瞭風言風語的傳聞?我真想不通瞭。”源氏公子答道:“你說得是。講到容顏美麗,她是數一數二的人。至於那件事,我對她不起,想起瞭後悔莫及。大凡風流之人,年紀越大起來,懊悔之事越多。我自問比別人穩重得多,尚且如此。”說起朧月夜,源氏公子掉瞭幾點眼淚。接著又談到明石姬,源氏公子說:“這個鄉下人,微不足數,被人看輕。不過出身雖然低微,卻懂得道理。隻是由於出身不如別人,反而氣度過分高傲,也終是美中不足。我還沒有會過身份十分低微的人。然而十分優越的女子,在這世間也真難得。東院裡那個孤居獨處的人,心情始終不變,真可贊佩。這也是很難做到的事。我當初賞識她那謙虛恭謹的美德,因而與她結識。自此以後,她一直是那樣謙虛恭謹地安度歲月呢。到瞭現在,我越發賞識她的厚道,從此不會拋棄她。”兩人共話過去現在種種事情,直到夜深。

月色更加明澄瞭,萬籟無聲,幽靜可愛。紫姬即景吟道:

“塘水冰封凝石隙,

碧天涼月自西沉。”

她的頭略微傾側,向簾外閑眺,姿態美麗無比。她的發髻和顏貌酷肖源氏公子所戀慕的藤壺母後,嫵媚動人。對槿姬的戀慕之情便收瞭幾分回來。此時忽聞鴛鴦叫聲。源氏公子即興吟道:

“雪夜話滄桑,惺惺惜逝光。

鴛鴦棲不穩,喋喋惱人腸。”

入室就寢之後,還是念念不忘藤壺母後。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之間,恍惚看見藤壺母後出現眼前。她愁容滿面,恨恨地言道:“你說決不泄露秘密,然而我們的惡名終於不能隱藏,教我在陰間又是羞恥,又是痛苦,我好恨啊!”源氏公子想回答,然而好像著瞭夢魘,說不出話,隻是呻吟。紫姬怪道:“哎呀,你為什麼?怎麼樣瞭?”源氏公子醒來,不見瞭藤壺母後,非常可惜。心緒繚亂,不知所措。努力隱忍,不覺兩淚奪眶而出,後來竟濡濕瞭枕袖。紫姬弄得莫名其妙,百般慰問,源氏公子隻是一動不動地躺著,後來吟道:

“冬夜愁多眠不穩,

夢回人去渺難尋。”

無法續夢,心甚悲傷。次日一早起身,不說原由,隻管吩咐各處寺院誦經禮懺。他想:“夢見她恨我,說‘教我在陰間痛苦’,想來事實確是如此。她生前勤修佛法,其他一切罪孽都已消除,隻有這一件事,使她在這世間染上瞭污濁,無法洗刷。”他想象藤壺母後來世受苦之狀,心中更覺悲傷。便仔細考慮:有何辦法可到這渺茫的幽冥界中去找到她而代她受罪呢?然而公然為藤壺母後舉辦法事,又恐引起世人議論。況且冷泉帝正在煩惱,聞知瞭得不懷疑?於是隻得專心禱祝阿彌陀佛,祈求往生極樂世界,與藤壺母後同坐蓮臺。隻是:

“渴慕亡人尋逝跡,

迷離冥途影無蹤。”

這恐怕又是迷戀俗緣的塵襟瞭。

[1] 本回寫源氏三十二歲秋天至冬天之事。

[2] 桐壺院與桃園式部卿親王之妹,亦即葵姬之母三公主之妹。

[3] 即葵姬之母。

[4] 因有喪事,故用灰色、黑色。

[5] 古歌:“立誓永不談戀情,此誓神明不要聽。”見《伊勢物語》。

[6] 古歌:“我今行過君傢門,請君出看憔悴身。”見《住吉物語》。

[7] 日文的“槿”亦作牽牛花解釋。槿姬之名即由此而來。

[8] 古歌:“彼此不宜太親昵,太親昵時反疏闊。”見《源氏物語註釋》所引。

[9] 古歌:“片岡山上有旅人,又饑又渴倒地昏。可憐的旅人!你是否沒有父母親?你是否沒有好主人?可憐的旅人,又饑又渴倒地昏。”見《拾遺集》,是聖德太子所作。

[10] 此古歌見《源氏物語註釋》所引。

[11] 古歌:“若念親之親,應即來探視。若不來探視,非我子之子。”見《拾遺集》。“親”在日文中是指父母親。親之親,即祖母,指前文桐壺帝戲稱她為“老祖母”。

[12] 古歌:“相思若從心中起,愁苦無時不纏身。”見《河海抄》。

[13] 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

[14] 這扇子是裝飾的,故冬天也用。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