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少女

歲歷更新,匆匆已屆三月,藤壺母後周年忌辰過去瞭,朝野臣民都除去喪服,改穿常裝。到瞭四月一日的更衣節上,滿朝衣冠都像花團錦簇一般瞭。四月中旬的酉日,舉行賀茂祭時,天色也很明朗鮮麗,隻有前齋院槿姬依舊孤居寂處,悒悒寡歡。庭前的桂樹蒙著初夏的熏風,欣欣向榮,青青可愛。青年侍女們看見瞭,都回思小姐當齋院那年舉行賀茂祭時的情狀,不勝戀戀[2]。源氏內大臣來信問候說:“今年齋院父喪期滿,該除服瞭。賀茂祭祓禊之時,心情定然舒暢瞭吧。”又贈詩雲:

“君當齋院日,祓禊在山溪。

豈意今年禊,是君除服期。”

這詩寫在紫色紙上,封成嚴格的“立文”式[3],系在一枝藤花上送去。形式甚合時宜,優美可愛。槿姬的復書是:

“臨喪成服日,猶是眼前情。

轉瞬忽除服,流光殊可驚!

真乃無常迅速也。”如此而已。源氏照例仔細欣賞。槿姬除服之日,他送去瞭無數禮物,交宣旨收轉。槿姬看瞭反而不快,說要退還他。宣旨想道:倘這禮物上附有情書,那麼不妨退還他。但現在他並無所求,況且小姐當齋院期間,他也常常致送禮物。這確是一片誠心,有何理由可退還他呢?她覺得左右為難瞭。

五公主那裡,源氏逢時逢節亦必致送禮物。五公主衷心感激,便極口贊譽他:“這位公子,我看見他不多幾天之前還是個孩子呢。誰知一眨眼,已經變成大人,禮數如此周到瞭。況且相貌長得漂亮之極,心地比誰都善良呢!”青年侍女們聽瞭都掩口而笑。

五公主會見槿姬時,常常勸她:“這位大臣如此誠懇,你還疑心什麼呢?他愛慕你,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你爸爸在世之日,因為你當瞭齋院,不能和他結婚,常常愁嘆呢。他說:‘我打定瞭主意,這孩子偏偏不聽。’每次說這話時,都很傷心。從前左大臣傢的葵姬在世之時,我恐得罪三姐[4],不曾向你勸說。現在呢,這位身份高貴、不可動搖的正夫人已經亡故瞭。據我看來,由你起而代之,再得當不過瞭。況且源氏大臣也回復瞭從前的樣子,誠懇地向你求婚。我覺得這真是天作之合瞭。”她說的一套古老之話,槿姬聽瞭很不高興,答道:“父親在日,我一向倔強,直到他逝世沒有改變。現在反而回心轉意,與人結婚,這真是太荒唐瞭!”她的樣子很難為情,五公主也就不勉強勸說瞭。槿姬看見這宮邸內上下人等都袒護源氏,便覺今後非當心不可。至於源氏本人呢,一味盡忠竭誠,靜待槿姬回心轉意,卻並不無理強求而傷害她的心情。

且說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霧,今年已十二歲,源氏急欲替他舉行冠禮,地點原定在二條院。但夕霧的外祖母太君很想看看這儀式,意欲在自邸舉行。太君這要求自然合乎情理,不可違背而使她傷心。於是決定就在故太政大臣邸內舉行。右大將[5]以及諸母舅,都是公卿貴官,朝廷所特別信任之人。他們就當瞭主人,各有隆重優厚的賀儀。此外世間一般臣民,也都重視這儀式,因此舉辦得異常隆重。源氏本想封夕霧四位官爵,世人也都如此預料。但夕霧還很幼稚。源氏雖然獨攬大權,世事可以任所欲為,但若教兒子一躍便登四位,反而變成權臣故技,因此打消此議,決定封他六位,賜穿淡綠官袍,並仍特許上殿[6]

太君聞此消息,大為不滿,認為此乃意外之事。這也是難怪她的。太君會見源氏時,提及此事。源氏便向她說明:“啟稟太君:此子年事尚幼,本不該為他舉行冠禮,教他強裝成人。今所以舉行者,實有用意:欲使暫入大學寮,研習學問二三年耳[7]。在此期間,隻當他沒有成人。將來學業成就,便有才能為朝廷效勞而自成一員人物瞭。竊思自身年幼之時,生長九重宮殿之中,不知世事深淺。晝夜侍奉父皇,所讀書籍,實甚有限。雖然幸蒙父皇親自傳授,但因修養淺薄,年幼無知,故無論研習學問,或調琴吹笛,皆缺乏功夫,不及他人之處甚多。聰明兒子勝過愚笨父母,世間少有其例。而且世世相傳,勢必一代不如一代,相去愈遠。隻因有此顧慮,故欲使小兒入學。大凡高貴之傢的子弟,升官晉爵可以隨心所欲,榮華蓋世,驕奢成習,則往往視研習學問為苦工,而不屑從事。此等子弟隻知耽好遊戲,而官爵自會隨意晉升。於是趨炎附勢之人,在腹中蔑視譏笑,而在表面則阿諛奉承,以博得其歡心。在這期間,這子弟儼然成瞭偉大人物,尊榮無比。然而一旦時移勢變,父母死亡,傢運衰落,這人就被世人所輕侮而孤苦無依瞭。如此看來,凡人總須以學問為本,再具備大和智慧[8]而見用於世,便是強者。目前看來,這措施似乎耗費時日,教人焦急,但將來學優登仕,身為天下柱石,則為父母者即使身死,亦無後顧之憂。目前雖未能多多提拔,但在傢長照拂之下,想不致被人譏笑為窮書生也。”

太君長嘆一聲,說道:“你這樣深思遠慮,亦自有理。但這裡的右大將等人都以為封夕霧六位,出乎預料,正在詫異呢。夕霧這孩子也很不高興。他一向看不起右大將和左衛門督[9]傢的表兄弟,認為他們都趕不上他。豈知他們都升瞭官,成瞭大員,而他自己還穿著淡綠袍子,心中很委屈,真可憐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傢也懂得怨恨我瞭?真不得瞭!不過照這年齡,也難怪的。”他覺得這兒子很可愛,接著又說:“多讀點書,稍稍懂得人情物理之後,這怨恨自然會消解。”

源氏命夕霧入大學寮研習漢學,必須給他取個字號[10]。這儀式在二條院附近的東院內舉行。會場即用東院的東殿。朝中高官貴族以及殿上人等,認為這儀式很稀罕,大傢都來參與。那些儒學博士上殿來,看到這富麗堂皇的場面,反而覺得畏縮瞭。源氏對眾人說:“大傢不要因為這裡是宮邸而有所顧忌。應該依照儒學傢傢中的向例[11],絕不變通,嚴格執行!”儒學博士們便努力鎮靜,裝作泰然自若。有幾個人穿著借來的衣服,不稱身體,姿態奇特,也不以為恥。他們的面貌神氣十足,說話聲音慢條斯理,規行矩步,魚貫入座,這光景真乃見所未見,青年貴公子們看瞭,都忍不住笑出來。

然而這會上的招待人,都選用老成自重、不會輕率嬉笑的人,叫他們拿著壺樽敬酒。隻是儒傢的禮儀過分別致,因此右大將和民部卿等雖然謹慎小心地捧著酒爵,終不合法,常被儒學博士嚴厲指責。有一儒學博士罵道:“爾等乃一奉陪之人,何其無禮!某乃著名儒者,爾等在朝為官而不知,無乃太蠢乎!”眾人聽瞭這等語調,都噗嗤地笑出來。博士又罵:“不準喧嘩!此乃非禮之極,應即離座退去!”如此威嚇,又很可笑。不曾見慣此種儀式之人,看瞭覺得稀奇,心中納罕。但大學出身的公卿們,懂得此道,都點頭微笑。他們看見源氏內大臣崇尚學問,以此道教子,十分贊善,都對他表示無限尊敬。

在座諸人略有私語,儒學博士們立刻制止,責備他們無禮。他們對人動輒呵斥。天色漸暮,燈火微明。他們的臉在燈光之下,竟像戲劇中的小醜,憔悴而古怪,卻又各人不同。他們的樣子真是異乎尋常。源氏內大臣說:“哎呀,不得瞭!像我這樣頑劣的人,要大受呵斥瞭!”便躲進簾內,隔簾觀看。有些大學生來得較遲,座位已滿,便想退去。源氏知道瞭,宣召他們到釣殿[12]來,特地犒賞他們種種物品。

儀式完成之後,源氏召集諸儒學博士及學者,令他們賦詩。其他通曉此道的公卿與殿上人,也都被留住,參與其事。博士們作律詩;源氏內大臣以下其他諸人,都作絕句。由儒學博士選擇富有趣味的題目。夏夜苦短,賦詩完畢時天色已明,便開始講解詩篇。任命左中弁為講師。此人相貌清秀,聲音洪亮,莊嚴堂皇地朗誦詩篇,那態度極有風趣。他是個聲望甚高而修養甚深的儒學博士。

夕霧生於高貴之傢,盡可享受世間一切榮華,但他作出之詩,卻表明刻苦求學之大志,而且每句都富有意味。詩中引證晉人車胤在螢光下讀書及孫康映著雪光讀書等典故。時人無不贊譽,認為此詩即使傳入中國,也不失為優秀之作。至於源氏內大臣的大作,精美自不待言。其中熱誠地歌詠著父母愛子之心,讀者無不感動流淚。世人盛傳,爭欲閱讀。作者女流之輩,才疏學淺,不宜侈談漢詩。為免煩瑣,一概從略。

此後源氏內大臣繼續準備夕霧入學之事。他在東院內為夕霧辟一房室,請一位學識淵博的師傅來,在這裡教他研習學問。夕霧自從行過冠禮之後,外祖母處也難得去。因為外祖母溺愛外孫,朝夕護持,當他嬰兒一般,他住在那邊不能用功。所以要他在東院籠閉一室,隻允許他每月拜訪外祖母三次。夕霧籠閉在東院內,頗感沉悶之苦。他想:“父親管得我太嚴厲瞭。我不須如此苦學,亦可晉升高位,重用於世呢。”心中不免怨恨。然而這個人畢竟生性嚴謹,並無浮薄之氣,因此頗能忍苦。他打算將應讀之書盡行讀完,早日加入群臣之列,立身用世。果然隻消四五個月,已經讀完《史記》等書。

夕霧現已可應大學寮考試瞭。源氏內大臣先叫他到自己跟前來預試一下。照例召請右大將、左大弁、式部大輔及左中弁等人來監試。又請出那位師傅大內記來,叫他指出《史記》較困難的各卷中考試時儒學博士可能提到的各節來,令夕霧通讀一遍。但見他朗聲誦讀,毫無阻滯,各節義理,融會貫通,所有難解之處,無不瞭如指掌。其明慧實甚可驚。監試諸人,都贊嘆他的天才,大傢感動流淚。尤其是他的大母舅右中將,他嘆息道:“太政大臣若在世間,該是何等歡喜啊!”說著,哭泣起來。源氏內大臣也情不自禁,嘆道:“兒子日漸長大,父母隨之而日漸愚癡,此乃世之常態。我等旁觀他人如此演變,但覺可笑,不料自己年齡還不很老,也就如此瞭。”說著也舉手拭淚。師傅大內記見此光景,以為自己教導有方,心中不勝歡喜,自覺面目光彩。右大將便敬他一杯酒。大內記喝得很醉,臉色十分黃瘦。這大內記脾氣古怪,學識淵博,而懷才不遇,孤苦貧困。源氏賞識他的才學,特聘他為西席。他身受過分的優遇,似覺源氏內大臣的恩德使他脫胎換骨瞭。況且將來夕霧發跡,他還可受到無上的信任呢。

大學考試之日,王侯貴族的車馬雲集大學寮門前,不可勝數。幾乎滿朝公卿全部來到瞭。冠者夕霧公子由無數人員簇擁而入,其儀容之俊美,實不堪與一般考生為伍。以前參與起字儀式的那一群寒酸儒者也來瞭,教夕霧列席他們之末座,難怪他心中委屈呢。這裡也像起字儀式中一樣,那些監考的儒學博士常對人大聲斥罵,甚是可厭。但夕霧不慌不忙,從容誦讀。此時大學甚為繁榮,不亞於古昔全盛之時。上中下人各級官員子弟,競尚此道,集中於學術研究。因此世間多才多藝之人,日益增多。夕霧此次應考,文章生、擬文章生[13]等考試全都及第。今後師弟二人便更加用心教習,勵志治學瞭。源氏又在邸內舉辦詩會,博士、學者等均來參與,揚揚得意。這真是學術繁榮、文運昌隆的時代。

是時宮中正在議立皇後。源氏內大臣推薦梅壺女禦,因為藤壺母後曾有遺言叫她照顧皇上。但世人認為藤壺與梅壺都是親王傢的女兒,兩代皇後不宜都出自親王傢,因此未能贊同。世人主張:“弘徽殿女禦入宮最早,理應冊立為後。”於是兩方的袒護人暗中競爭,各有操心。此外還有兵部卿親王[14]其人,現已改任式部卿,為本朝國舅,深得皇上信賴。他的女兒早已入宮,和梅壺一樣當瞭女禦。袒護他的人認為:“既然要立親王傢女兒為後,則式部卿傢的女兒與梅壺同等,且是藤壺母後的侄女,較為親近。母後逝世之後,由她來代替母後照顧皇上,最為適當。”三方各有理由,互相競爭。但結果終於冊立瞭梅壺女禦為皇後,世稱秋好皇後。時人聞此消息,無不驚嘆,認為梅壺女禦好大福分,和她母親六條妃子完全相反。

同時,源氏內大臣升任為太政大臣,右大將升任為內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將天下政務移交新內大臣掌管[15]。這位新內大臣為人一向規矩正直,而且舉止大方,心地賢明。他富有學問,從前玩掩韻[16]遊戲時雖然比不上源氏,但辦理公事非常能幹。他有許多夫人,生瞭十幾個兒子,都已漸次成人,各得官職,個個顯赫,全傢繁榮。女兒除弘徽殿女禦以外,尚有一人,稱為雲居雁,年方十四,與弘徽殿女禦異母。其生母是親王傢女兒,娘傢門第高貴,並不遜於弘徽殿女禦之母。但這生母後來改嫁瞭一位按察大納言。這按察大納言和她生瞭許多子女。雲居雁由母親帶去,雜在這許多子女中由後父撫養,內大臣認為有失體面,便把雲居雁接瞭回來,寄養在祖母太君膝下。內大臣對雲居雁,遠不如對弘徽殿女禦之重視。但雲居雁的人品和相貌非常優美。

夕霧與雲居雁同在太君膝下長大起來,十歲之後,兩人分居異室。內大臣教訓雲居雁道:“夕霧表弟和你雖是近親,但為女子者,對男子不可過分接近。”兩人分開以後,夕霧的童心也未免戀慕雲居雁,每逢觀賞櫻花、紅葉之時,或一同戲耍玩偶之時,夕霧必然緊緊追隨她,對她表示好感。雲居雁自然也愛慕夕霧,直到如今,相見時還是兩小無猜,不知回避。侍候他們的侍女、乳母等在旁議論:“有什麼關系呢?兩人都還是孩子,況且多年相伴,一塊兒長大起來,突然把他們拆開,未免太忍心吧。”雲居雁無心無思,一味天真爛漫。夕霧雖然還是個幼稚的孩童,似乎情竇未開,但不知和她發生瞭什麼關系,自從離居以來,一直憂愁嘆息,心緒不寧。他們的書法還很生硬,然而也頗美觀,將來顯然是很出色的。他們便互通情書。但兒童粗心大意,有時不免隨處散落。侍女們拾得瞭,約略知道瞭他們的關系。然而誰會告訴別人呢?她們都隻當作不看見。

慶祝升官的大饗宴辦過之後,朝中別無緊要公事。岑寂無聊之時,降下一天秋雨。有一個“荻上冷風吹”的秋夕[17],內大臣前來參見太君,又把女兒雲居雁叫來,命她彈琴。太君精通一切樂器,都已傳授給孫女雲居雁。內大臣說:“琵琶這樂器,女子彈奏時似乎不很雅觀,然而聲音還是悅耳動聽的。現今世間,受到正確師傳的人恐怕沒有。算來隻有某親王,某源氏……”數瞭幾個人之後,又說:“女子之中,源氏太政大臣養在大堰山鄉的明石姬,據說手段十分高明。這個人祖上都是音樂名傢,傳到她父親一代,長年隱居在明石浦山鄉,不知怎的她也彈得如此高明。源氏太政大臣常常稱贊這女子琵琶彈得特別好聽。音樂的才能,與別的技藝不同,必須與廣眾合奏,多方磨練,方能進步。這女子獨自彈奏,也會進步,倒是很難得的。”說罷,勸請太君演奏。太君說:“我拂柱的手,已經很生硬瞭呢。”試彈一曲,音節甚美。彈畢說道:“那明石姬真好福氣!聽說人品也非常好。源氏太政大臣一向沒有女兒,她倒替他生瞭一個。大臣又恐這女兒住在山鄉不得發跡,把她帶到自己身邊,交與那位高貴的紫夫人撫養。人都稱贊他想得周到呢。”

內大臣說:“女子隻要性情好,便能專寵得勢。”他談論別人,卻想起瞭自己的女兒,接著說道:“我撫育弘徽殿女禦時,力求其完美無缺,萬事不遜於人,想不到竟被梅壺壓倒瞭。我看到這命運,痛感人世之事真不可逆料啊!至少這個雲居雁,我總要設法讓她當皇後。皇太子[18]的冠禮,是不多幾年後的事瞭。我正在私下考慮,指望成遂此志,卻不料這個幸運的明石姬生瞭一個可配太子的女兒,又來和雲居雁逐鹿。這個女兒倘進瞭宮,恐怕沒有人爭得過她吧!”說著連聲嘆息。太君言道:“豈有此理!你父親生前說過:我們傢裡不會不出皇後。弘徽殿女禦之事,他也十分用心出力。要是他還在世間,不會有此種乖謬之事。”為瞭弘徽殿女禦不能立後之事,太君對源氏太政大臣不免懷恨。

雲居雁生得嬌小玲瓏,天真爛漫。彈箏時鬢發長垂,頭面楚楚,模樣異常高雅優美。看見父親目不轉睛地註視她,難為情起來,把頭略略轉向一旁,那側影又很美麗。左手按弦的姿態非常雅觀,竟像一個玩偶。祖母看瞭也覺得無限可愛。雲居雁戲耍似地彈瞭一會,就把箏推開瞭。內大臣便取過和琴來,用他那純熟而隨意不拘的手法,彈出一個時髦的短調,非常動人。庭前木葉盡行散落。年老的侍女們感動得流下淚來,都擠集在各處帷屏背後傾聽。內大臣便朗誦“風之力蓋寡……”[19]之詞。接著說道:“並非琴音之故,隻因這暮景異常淒涼動人耳。請太君再彈一曲吧。”太君彈時,內大臣唱著《秋風樂》之歌,與她相和,其歌聲非常優美。太君對人人都愛,覺得這兒子內大臣也很可喜。這時夕霧也來瞭,又添瞭樂趣。內大臣便命張起帷屏來,把雲居雁隔開,叫夕霧坐在這邊,對他說道:“好久不見你瞭。何必如此埋頭讀書呢?你父親太政大臣也知道,學問過多,反而乏味。卻教你如此鉆研學問,究竟為瞭何事呢?鎮日籠閉一室,你也太苦瞭。”又說:“有時也該做些學問以外之事。譬如吹笛,也是古代傳下來的韻事。”便拿一支笛給他吹奏。夕霧吹得生趣洋溢,非常悅耳。內大臣暫時停止彈琴,輕輕地替他按拍,自己唱起“滿身染上萩花斑”[20]的催馬樂。唱畢言道:“太政大臣也喜歡音樂,政務煩忙之時也常常借以消遣呢。實在,生在這乏味的世間,應該做些喜愛之事,歡度歲月才是。”便命斟過酒來暢飲。這期間天色漸黑,室內點起燈來。大傢同吃飯菜與果物。不久內大臣命雲居雁回那邊房間裡去瞭。內大臣強欲教兩人疏遠,現在有瞭入宮的打算,連雲居雁的琴音也不給夕霧聽到,更加嚴厲地隔絕他們瞭。太君身邊的幾個老年侍女悄悄地議論道:“如此下去,隻怕他們之間發生不幸之事呢!”

內大臣聲言即將出門。走出房間,卻偷偷地鉆進瞭他所寵愛的一個侍女房中,和她密談瞭一會,又縮緊瞭身子悄悄地溜出去。半途上聽見有人在暗處竊竊私語,覺得奇怪,傾耳一聽,原來是侍女們正在議論他。但聞一人說:“他自己以為賢明,但世間父母總是糊塗的。你瞧吧,不久就會出毛病。常言道:‘知子莫若父。’這句話其實是瞎說。”她們在譏笑他。內大臣想道:“原來真有這般醜事,果然不出所料!我以前並非不提防到,但念兩個都還是孩子,就疏忽瞭。世事真難辦啊!”他這才明白瞭情況。但並不聲張,悄悄地出去瞭。前驅者簇擁大臣登車後,高聲喝道。侍女們相與言道:“咦,老爺到這時候才動身呢。不知道他躲在什麼地方。到瞭這年紀還要偷偷摸摸。”適才議論他的兩個侍女說道:“剛才飄來一陣濃烈的衣香,我們還道是夕霧少爺走過,原來是老爺!啊呀,糟糕!我們剛才說的話恐怕被他聽到瞭!這位老爺脾氣很暴躁呢。”大傢不免擔心。

內大臣一路上想道:“讓他們結婚,也並不是一件十分乖異的壞事。然而姑表姐弟成親,這因緣太平凡瞭。外人也要議論。況且源氏強把我女兒弘徽殿女禦壓倒,我很氣憤,正指望這雲居雁入宮伺候太子,也許能壓倒他人,為我爭這口氣呢。真可恨啊!”源氏和這內大臣的交情,自昔至今,大體上很和睦。但在權勢方面,兩人一向有爭執。內大臣回想過去吃的虧,不免心中氣憤。因此這天晚上不能安枕,直到天明。他推想太君一定知道兩人之事,但因過分溺愛這孫女與外孫,故一切聽其所為。回想起那兩個侍女的議論,覺得實在可惡可恨,弄得他心緒不寧。這個人性情有些剛強,行為每多鋒芒,因此有瞭心事,不能自制。過瞭兩天之後,他又前去參謁太君。太君看見這兒子常來請安,覺得甚可嘉許,心中非常高興。她的頭發像尼姑一般剪短,身穿一件嶄新的禮服。雖然是兒子,但終是一位內大臣,也得客氣些,因此太君坐在帷屏裡面接待他。內大臣心情不快,對母親說:“兒子今天來此參謁,心中很不自在。想到這裡的侍女們多麼看不起我,甚是畏縮。兒子雖然不肖,但隻要生在這世上,始終不離母親左右,決不違背尊意。然而為瞭這個不良的小女為非作歹,致使我不得不怨恨母親。本來不須如此怨恨,然而終於忍耐不住。”說著,舉手拭淚。太君吃瞭一驚,那化妝得很漂亮的臉忽然變色,眼睛也睜大瞭,問道:“究竟為瞭何事,我活到這麼大年紀,還要受你怨恨?”

內大臣也覺得太唐突瞭,連忙說明:“兒子將此幼女奉托太君撫養,自己一向不曾稍盡為父之責。隻因欲為長女爭取女禦地位,使她冊立為後,用盡苦心,誰知遭到失敗。兒子雖不撫育幼女,但深信太君教養有方,故甚放心。豈料發生此意外之事,實甚遺憾!夕霧雖然學識淵博,名重天下,但倘草草不擇,就近攀姑表之親,外人亦將譏笑為輕率。即使微賤之人,亦不屑為此。此事於夕霧亦甚不利。為夕霧計,不如另擇高貴而非近親之傢,做個乘龍快婿,方為榮華之舉。若就近結親,源氏太政大臣亦必不喜。太君即使欲令此二人結婚,亦不妨先將情由示知,以便多做準備,亦可使排場稍稍體面。如今任幼者之所欲為,不加管束,實在令人痛心啊!”太君做夢也不曾想到,覺得此事實出意外,答道:“你這番話,亦屬有理。但我全然不知這兩人有何打算。如果真有其事,我比你更加痛心呢。你要我與他們共負此罪,我心實甚不甘。自從你將此小女交我撫養之後,我特別疼愛她。凡你所不曾註意之事,我也獨自仔細考慮,務求將她養成優秀之人。二人年齡如此幼稚,而為長上者溺愛徇情,若謂聽其茍且結合,則萬無此理!我且問你:你是從誰口中聽來的?輕信惡人之言而肆意責人,萬萬不可!倘無事實根據,豈非毀壞別人名譽麼?”內大臣答道:“不敢,決非毫無根據。尊處諸侍女皆在背後評議譏笑呢。此事實甚遺憾,且又深可擔心。”說罷,告辭而去。

知道實情的人,對此深表同情。那天晚上悄悄譏評的那兩個侍女,心中更是難過,大傢唉聲嘆氣,悔不該私議此種隱事,以致惹起口舌。雲居雁本人則一概不知,依然天真爛漫。父親向她房中窺探一下,看見她那模樣非常可愛,又覺得此人甚是可憐。他埋怨乳母等人說:“我常說她年紀還小,卻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不懂事理。還一味希望她成人出世呢!我實在比誰都糊塗瞭!”乳母們無言可答,隻是私下議論:“此種事情,其實並不稀罕。即使是尊貴無比的帝王傢的女兒,也不免犯此種過失。舊小說裡常有此種事例。這往往是知道兩人心情的人巧覓機會,暗中拉攏的。但我們這裡的兩個,多年來朝夕共處,年齡又很幼稚,加之有老太太一手照拂,我們怎麼可以越俎代庖,出來把他們隔離呢?因此我們便疏忽瞭。但從前年起,老太太對他們的態度也顯然變更,不讓他們朝夕共處瞭。有的孩子品行不良,也會巧覓機會,偷偷地幹些大人的勾當。但夕霧少爺為人正直,我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胡行亂為。如今竟有此事,真乃出人意外。”說著,私下嘆息。

內大臣又對乳母和侍女們說:“好瞭,不必再提瞭。你們暫時不可將此事泄露出去。雖然對外終是瞞不過的,但你們聽到時必須竭力辯解,說明決無此事。我即日就要叫小姐遷居到我私邸內。對老太太,我不免抱怨。你們幾個人呢,想來總不會希望有此種事情的吧。”侍女們知道他不怪她們,愁嘆之中又感到歡喜,便討好他:“我們當然不希望有此種事情!我們還擔心被大納言老爺[21]得知呢。我們覺得夕霧少爺雖然品貌俱全,終究隻是一個臣下,有什麼可貴呢?”

雲居雁的態度完全是一個小孩。父親對她勸說瞭千言萬語,她也不聽從,弄得父親哭瞭起來。他隻能私下和幾個可靠的侍女商量:“有何辦法可使小姐不致埋沒一生呢?”他隻管抱怨太君。太君對孫女和外孫都很疼愛。而對夕霧大概疼愛更甚吧,看見他這點年紀已經懂得愛情,覺得可喜,卻怪內大臣所說的話不通情理。她想:“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內大臣對雲居雁本來不很關懷,並不想好好地教養她,使她將來入宮。大約後來看見我如此重視她,才發心要她入宮當皇太子妃吧。如果這希望落瞭空,命裡註定要嫁給臣下,那麼除瞭夕霧之外,哪有更強的人呢?無論從相貌、姿態哪一方面說來,有誰趕得上夕霧呢?照我看來,他娶雲居雁是委屈的,應該和身份更高的人攀親才是。”想是對夕霧疼愛太甚之故吧,她也怪怨內大臣瞭。內大臣如果知道瞭她的心思,一定更加恨她。

夕霧不知道別人正為瞭他而鬧得天翻地覆,管自前來探望太君。前夜他來此,為瞭人目眾多,不能與雲居雁密談心事。今天比往日相思更苦,便在晚上來瞭。太君往日看見外孫來瞭,總是歡天喜地,笑逐顏開,今天忽然板起面孔說話瞭。她對夕霧說:“為瞭你的事,你舅舅恨煞瞭我,我好為難啊!你胡思亂想,教別人懊惱,真不應該!我本來不想談此種事情,不談又怕你不明白。”夕霧本來懷著鬼胎,立刻猜測到瞭,紅著臉答道:“究竟為瞭何事?我近來籠閉一室,靜心讀書,久無機會參與人群,並未得罪舅舅呢。”他說時滿面羞澀。太君很可憐他,說道:“不必談瞭,總之你以後小心謹慎就是瞭。”說到這裡為止,以後便談別的事情。

夕霧想起今後與雲居雁通信更加困難瞭,心中甚是悲傷。太君勸他進餐,他一點也吃不下,好像已經睡著瞭的樣子。其實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夜深人靜之後,偷偷地去拉通向雲居雁房間的紙隔扇。這紙隔扇一向不鎖,今天卻鎖住瞭,房間裡一點人聲也沒有。他覺得十分沒趣,便靠著紙隔扇坐下來。雲居雁也還不曾睡著,她躺在那裡傾聽夜風吹竹的蕭蕭聲,又遙聞群雁飛鳴之聲,小小的芳心也感到哀愁,便獨自吟唱古歌:“霧濃深鎖雲中雁,底事鳴聲似我愁?”[22]那嬌滴滴的童聲非常可愛。夕霧聽瞭心中焦灼起來,便在門邊低聲叫道:“把這門開開!小侍從在這裡麼?”然而沒有人回答。小侍從者,是乳母的女兒。雲居雁聽見夕霧的叫聲,知道剛才獨自吟唱古歌,已被他聽到瞭,覺得很難為情,隻管無端地把臉躲進被窩裡去。她隱約地感到心中情思萌動,自己覺得討厭。乳母等就睡在旁邊,深恐驚醒她們,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兩人隔著紙隔扇,各自無言。夕霧獨自吟道:

“夜半呼朋啼雁苦,

風吹蘆荻更增愁。”

便覺這愁深深地沁入肺腑。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頻頻嘆息,驚醒瞭她,隻得睡下,一夜心緒不寧。

次日早上醒來,夕霧不知不覺地感到羞恥。他回到自己房間裡,寫一封信給雲居雁。但小侍從也找不到,雲居雁房中當然不能去,胸中煩悶不堪。雲居雁呢,隻覺得被父親責怪是可恥的。至於自身將來如何,別人對她作何看法等事,一概不加深思。她依然天真可愛。別人議論他們兩人之事,她聽瞭既不覺得異常討厭,也不想與夕霧分離。她認為不必如此大驚小怪。隻可惜服侍她的乳母和侍女們嚴厲勸戒她,今後不便再和夕霧通信瞭。倘是大人,際此困境自能巧妙找尋機會。但夕霧年幼,毫無辦法,隻是悶悶不樂而已。

內大臣此後一直不再來訪,他深深地怨恨太君。內大臣夫人[23]聞知此事,也隻當作不知。她為瞭自己的親生女兒弘徽殿女禦不能冊立為皇後,對萬事都興味索然。內大臣對她說:“那梅壺女禦行過盛大的儀式,冊立為皇後瞭,而我們那個弘徽殿女禦正在傷心呢。我可憐她,胸中異常痛苦。我想叫她暫時乞假回傢,讓她舒舒服服地休養一下。雖然未能立後,皇上偏偏十分寵愛她。因此她晝夜侍候,不得休息;連身邊的宮女們也時刻不安,都在嘆苦呢。”便立刻向皇上乞假。冷泉帝起初不許。但內大臣堅持己見,冷泉帝也隻得勉強答應,由他把女禦迎接回傢去。內大臣對她說:“你在這裡未免寂寞,我叫你妹妹雲居雁也到這裡來住,和你一起玩耍吧。她住在太君那裡,本可放心,然而那個男孩子常在那裡進進出出。其人年紀雖小,心卻不小。照你妹妹的年齡,自然不該和男人接近瞭。”就突然赴太君處迎接雲居雁。

太君大為不快,對內大臣說:“我隻有一個女兒,不幸短命而死,我很寂寞。且喜來瞭這個孩子,在我如獲至寶。實指望她朝夕在側,慰我暮年呢。卻不料你不信任我,教我好傷心啊!”內大臣心甚抱歉,連忙答道:“母親息怒!兒子所不滿者,就隻是那一件事,卻並非不信任母親。隻因宮中那個女禦,近來心緒不佳,現正乞假在傢。看她寂寞無聊,甚是可憐,為此想叫雲居雁前去陪伴,以慰其心。這原是暫時之事。”接著又說:“雲居雁蒙太君撫育,得以長大成人,此恩決不敢忘。”這內大臣脾氣固執,凡事一經想定,即使多人勸阻,決不回心轉意。因此太君很不高興,嘆道:“人心難測,令人憂惱。這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心生隔膜,棄我如遺!童稚無知,姑且不論。大臣深明事理,怎麼也會對我心懷怨恨,來奪取這個孩子呢?我看她在那邊,不見得比我這裡安全吧!”說著哭起來瞭。

正在此時,夕霧來瞭。他近日常常來此,希圖或有機緣與雲居雁相見。他看見門前停著內大臣的車子,便內心羞怯,悄悄地鉆進自己房間裡去瞭。內大臣的公子左少將、少納言[24]、兵衛佐、侍從、大夫等,也聚集在這裡。但太君不許他們進入簾內。內大臣的兄弟左衛門督與權中納言等,雖非太君所生,但他們還是遵守前太政大臣在世之時的規矩,照舊常來參謁太君,竭盡孝敬。他們的兒子也來此,但品貌都趕不上夕霧。太君對夕霧比誰都疼愛。自從夕霧遷居東院之後,隻有這雲居雁是太君身邊的寶貝。太君悉心教養她,時刻不離地撫愛她。如今將被內大臣奪去,太君心中異常悲傷。內大臣說:“此刻我要進宮,傍晚來迎接她。”說罷,告辭而去。

內大臣心中思忖:“此事少有辦法瞭。還不如妥為安排,成就其事吧。”然而終覺得於心不快,又想:“先得讓夕霧有瞭稍高的官位,使我們也不致喪失體面。然後察看他對雲居雁的愛情深淺如何,再作決定。即使允許他們,也得鄭重舉行婚禮。照以前那樣讓兩人住在一起,即使加以勸誡,深恐年幼無知之人,會做出不好看的事情來。隻怕太君是不會制止他們的。”他就以陪伴弘徽殿女禦為理由,向太君邸內及私邸內的人自圓其說,把雲居雁接瞭去。

雲居雁去後,太君寫一封信給她,信中說:“你父親恐又將恨我,但你總瞭解我的心情,盼即來此相見。”雲居雁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瞭。她今年十四歲,似乎尚未成人,然而嬌憨溫柔,容顏十分嫵媚。祖母對她說道:“我一向與你寸步不離,朝夕相伴,你去瞭我好冷清啊!我殘年無多,常常擔心:不知道命裡有否看見你榮華富貴之一日。如今你又舍我而去,我真傷心啊!”說到這裡,哭起來瞭。雲居雁想起瞭最近那件難為情的事,頭也抬不起來,隻是嚶嚶啜泣。此時夕霧的乳母宰相君來瞭。她悄悄地對雲居雁說:“我但願小姐做瞭我的女主人。小姐遷往那邊去瞭,實在可惜啊。舅老爺要將小姐許配他人,小姐切不可聽從啊!”雲居雁越發怕羞瞭,一句話也不回答。太君對宰相君說:“罷瞭!這種沒趣的話不必說瞭。各人的命運都是前世註定的啊!”宰相君還是怒氣沖沖地說:“不是這麼說的!舅老爺恐怕是看不起我傢少爺,說他微不足道呢!我倒要請他打聽打聽:我傢少爺哪一點趕不上別人?”

此時夕霧躲在暗處偷看。若在平時,他這種行徑要防別人譏評。但此時戀情正苦,顧不得許多瞭,隻管站在那裡揩眼淚。乳母十分可憐他,便向太君商請,乘這傍晚眾人往來雜沓之時,教兩人在另一室內會面瞭。兩人一見之下,無限羞澀,心頭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相對而泣。後來夕霧言道:“舅舅真狠心啊!我原想,他要帶走你,就由他帶走吧,讓我死瞭這條心。但今後我若不見瞭你,相思必定更苦瞭!回思從前見面機會較多之時,我們何不常常相聚呢?”說時神情天真爛漫,非常可愛。雲居雁答道:“我也這樣想呢。”夕霧接著問:“你想念我麼?”雲居雁微微地點點頭,竟是小孩模樣。

各處都已點燈。內大臣退朝,乘便來接雲居雁回邸。前驅者高聲喝道。邸內的人都說:“老爺來瞭!”騷亂瞭一陣。雲居雁非常害怕,全身發抖。夕霧由他騷亂,不顧一切,決不放走雲居雁。雲居雁的乳母來找小姐,看見瞭這光景,心中隻是叫苦,想道:“哎呀,這還瞭得?而且看來老太太是早就知情的。”便憤然地說:“天哪!世事真糟糕!老爺知道瞭要生氣,自不必說,那位按察大納言老爺知道瞭,不知又怎麼樣哩。不管你何等才貌雙全,初婚嫁個六位小京官,也太不體面瞭。”說著,一直走到屏風背後來,埋怨這一對情人。夕霧聽到她的話,知道自己官位太低,故被乳母輕視,不免怨恨世事之不公,戀情也略略減興瞭。便對雲居雁說:“請聽乳母的話!我現在是

羨他血淚沾雙袖,

淺綠何年得變紅?[25]

真可恥啊!”雲居雁答道:

“妾身薄命多憂患,

你我因緣不可知!”

尚未說完,內大臣進邸內來瞭。雲居雁無可奈何,連忙逃回自己房中去。夕霧留在這裡,覺得很不像樣,狼狽起來,也退入自己房中躺下瞭。他聽見內大臣喚雲居雁快快上車,三輛車子悄悄地趕出去,心中不勝悵惘。太君派人來叫他去,但他裝作睡著,身體一動也不動。他的眼淚流個不住,啜泣直到天明,便在濃霜的清晨急急忙忙回東院去瞭。因為他的兩眼已經哭腫,被人看見瞭很難為情;又怕太君要派人來叫他,還不如獨自籠閉在書房裡來得安心,所以急忙回去。歸途中獨自思量,這並非別人害我,全是自尋苦惱。天色陰沉,四周還很黑暗。夕霧即景獨吟:

“冰霜凜冽天難曙,

淚眼昏蒙暗更濃。”

且說今年十一月間的五節舞會[26],源氏太政大臣傢須遣送舞姬一人。此事並不十分煩忙,隻是日子近瞭,隨從舞姬的童女等人的服裝,必須趕緊置辦。住在東院的花散裡,司理舞姬入宮時隨從人等所穿的服裝。源氏自己司理總務。新立的秋好皇後也相幫置辦瞭許多華麗的服飾,連童女和下級差役的衣衫也齊備。去年因有藤壺母後之喪,五節舞會停止舉行。為瞭補償去年的寂寞,今年人心特別興奮。在選送舞姬時,各傢竭力競爭,一切務求盡善盡美。雲居雁的後父按察大納言和內大臣之弟左衛門督,都把女兒送去當舞姬。地方官方面,現任近江守兼左中弁的良清也遣送一個女兒。今年特定規章:凡舞姬於會畢後皆得留住宮中,充當女官。因此大傢願意遣送女兒。

源氏太政大臣傢所遣送的,是現任攝津守兼左京大夫惟光朝臣的女兒。這女兒相貌生得極好,有美人之名。惟光覺得身份不配,有些為難。旁人卻指責他說:“按察大納言所遣送的竟是側室所生的女兒,你把嫡妻所生的愛女送出去,有什麼難為情呢?”惟光聽瞭猶豫不決。但念當過舞姬之後便可在宮中充當女官,便打定瞭主意。先叫她在傢裡練習舞蹈。隨身侍女,都嚴格挑選。到瞭規定那天傍晚,便把女兒送進二條院去。源氏太政大臣也把各院中的女童和侍女都叫出來,仔細觀察選擇,指定若幹人作舞姬的隨從。入選的人,想到自己的身份,無不感到榮幸。源氏太政大臣規定:在皇上禦前表演之前,先在他自己面前試演一次。他看見所選定的童女,容貌姿態個個十分優美,因為人數過多,欲除去幾個,竟舍不得割愛。他笑著說:“我想再遣送一個舞姬才好呢。”終於隻得根據她們的儀態和神情而復選瞭一次。

入大學的夕霧,近來胸中一直煩悶,飯也吃不下去。心情鬱結,書也不能讀,每天隻是憂心忡忡地躺著。此時想出門去散散心,便閑步到二條院,各處觀玩。他的相貌異常秀麗,儀態十分優雅,青年侍女們看見瞭都贊美不已。但他走到紫姬的住處,連簾前也不敢走近。這是因為源氏自己已有切身經驗,深恐發生意外,所以不讓他和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們自然也避遠他瞭。但今天因為迎接舞姬,各處紛亂,夕霧也就混進紫姬的西殿裡去瞭。舞姬由眾侍女扶下車子以後,走進邊門前臨時設立的屏風背後去休息一會。夕霧便走近去,向屏風內窺看,但見這舞姬似覺疲倦,把身子橫著。看她的年齡,和雲居雁相仿,個子比她高些。神采煥發,風流嫻雅之相,竟比雲居雁較勝一籌。此時天色已黑,不能詳細觀看,但覺大體上十分肖似雲居雁。並非愛情已經移註在她身上,又覺似乎一見,終不滿意,便伸手去拉她的衣裾。舞姬不知何事,心甚驚詫。夕霧贈詩道:

“相逢已綰同心結,

寄語天人莫忘情。

我思念你已經很久瞭。”這行徑真是太唐突瞭!他的聲音甚是柔美,但舞姬不認識他,隻覺得害怕。正在此時,侍女們急急忙忙地趕來為小姐添妝瞭。許多人喧嘩地走近來,夕霧不便再留,隻得遺憾地走開瞭。

夕霧嫌惡淡綠色官袍,所以平常不肯進宮,外面也很少出去。但今天是五節舞會之期,宮中特許穿便袍,顏色不必按照官位,他便進宮去瞭。他年紀很輕,相貌清秀。但樣子比年齡老成,步態神氣十足。自皇上以下,公卿王侯無不特別愛憐他。真乃世上少有的備受恩寵的人。

五個舞姬入宮參見時的儀式非常隆重。各人的服飾各出心裁,華美無比。講到容貌,大傢盛稱源氏太政大臣傢的和按察大納言傢的最為美麗。兩人果然都很可愛。然而講到天真與嬌艷,大納言傢的畢竟比不上源氏傢惟光的女兒。因為她打扮得十分雅致而又時髦,樣子比她的身份高貴得多,其美麗無可比擬,所以大傢如此贊譽。原來今年所選的舞姬,年齡都比往年的稍長,因此給人特殊的美感。源氏太政大臣入宮觀賞五節舞蹈時,回憶起從前五節舞會中那個築紫少女[27],便在第四天正式舞會的辰日,寫一封信送給她。信中的言詞可想而知,所附的詩是:

源氏太政大臣也把各院中的女童和侍女都叫出來,仔細觀察選擇,指定若幹人作舞姬的隨從。入選的人,想到自己的身份,無不感到榮幸。源氏太政大臣規定:在皇上禦前表演之前,先在他自己面前試演一次。

“當年少女知非昔,

昔日檀郎今老矣。”

他回想多年以前的事,覺得此人十分可愛,情不自禁,隻得寫這封信去。築紫的五節舞姬收到瞭信,也不勝懷舊,深感人世無常。她的答詩是:

“當年舞袖傳情愫,

舊事重提在眼前。”

用的是綠色帶紋樣的信紙,與這日子相符合[28]。墨色或濃或淡,交互錯綜。字體大都是草書,筆法隨意不拘。源氏覺得此信與築紫五節舞姬的人品相稱,頗感興味。

夕霧看中瞭惟光的女兒,常想偷偷地走近她身旁去。然而那女子的神態凜不可犯,不得接近。孩子傢膽怯怕羞,也隻有獨自嘆息而已。他想:“這女子的相貌十分稱我的心。雲居雁既然與我緣慳,為慰情之計,且去結識這個女子吧。”

原定舞會畢後,各舞女即留住宮中,充當女官,但此次各人都先回傢去。近江守良清的女兒赴辛崎祓禊,攝津守惟光的女兒赴難波祓禊,爭先恐後地退去瞭。按察大納言也暫把女兒帶回,奏請改日送她進宮。左衛門督所遣送的舞姬,不是親生女兒,受人非難,但終於也容許她入宮。

惟光懇求源氏太政大臣:“宮中典侍有空額,但願賜小女為典侍。”源氏答應為他設法。夕霧聞知此事,大失所望。他想:“如果我的年齡不是這樣小,官位不是這樣低,我可請得這女子。現在連我的心事也無法教她知道,真傷心啊!”他對這五節舞姬的相思雖不甚苦,但添上瞭對雲居雁的相思,終不免時時流淚。這五節舞姬的哥哥,是個殿上童子,常常到夕霧這裡來侍候他。有一次,夕霧特別親昵地和他談話,問道:“你傢那個五節舞姬幾時進宮?”童子答道:“聽說年前要進宮的。”夕霧說:“她的相貌長得真美麗,我很愛她呢。你能常常見她,我真羨慕你啊!可否設法讓我再見一次?”童子答道:“這怎麼使得!我也不能隨便見她,父親說兄弟是男子,不得與女子接近。何況你們,怎麼能見她呢!”夕霧說:“那麼,你總得給我送封信去。”便把信交給他。童子因為父親早有警誡:不許幹此種事情,所以面有難色。但夕霧強要他接受。他不好意思堅拒,隻得拿瞭信回傢去。那五節舞姬年紀雖小,而情竇已開,得瞭信很歡喜。但見用的是精美的綠色雙重箋[29];筆跡雖然還很稚氣,顯見將來大有前途。那書體非常可愛。信中有詩雲:

“愛煞翩躚少女舞,

戀情正苦訴君知。”

兩人正在看信,父親惟光突然進來。兩人吃瞭一驚,想把信隱藏,已經來不及瞭。父親問道:“什麼信?”便拿起信來看。兩人都臉紅瞭。父親看瞭信罵道:“你們幹得好事!”哥哥連忙逃走,父親喊住瞭他,又問:“這信是誰寫來的?”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傢夕霧公子定要我送來……”惟光聽瞭這話,怒氣盡釋,笑逐顏開,說道:“公子已經懂得風情,真可愛啊!你們與他同樣年紀,還是毫不懂事的笨孩子呢。”他稱贊瞭一會之後,便把信拿去給夫人看,對她說道:“像公子那樣的人,倘能看得起我們這女孩而寵愛她,那麼我與其叫她去當個尋常的宮女,還不如把她嫁與公子吧。我知道大臣的脾氣:他一旦看中瞭一個人,便永遠不忘記她,是很可靠的。公子必然肖似父親。我可做明石道人瞭!”但別人都忙著準備舞姬入宮之事。

夕霧對雲居雁,也不能通信。他畢竟相信雲居雁遠勝於惟光的女兒,常常掛念她。別離越久,相思之情越發難堪。天天悲嘆不得再見一面。外祖母那裡,也無心去訪問。想起瞭雲居雁所住的房間,以及年來共處時的遊釣之地,越發覺得深可戀慕。連這從小住慣的整個太君宮邸,也勾起他相思之苦。因此他又籠閉在東院的書房裡瞭。

源氏請托住在東院西殿裡的花散裡當夕霧的保護人,對她言道:“太君年老,在世之日恐不多瞭。我把這孩子托付與你,讓他從小親近你。那麼太君百年之後,有你照拂他瞭。”花散裡對源氏,向來惟命是聽,便一口答應,從此疼愛夕霧,用心照顧他。夕霧常得隱約窺見花散裡的容顏。他想:“這位繼母相貌真難看啊!這樣的人,父親也舍不得她。”又想:“我貪圖相貌標致而苦戀這個不得見面的雲居雁,太沒有意思瞭。還不如另找一個像花散裡那樣性情柔順可親的人吧。”但轉念又想:“同一個相貌難看的人對面相處,也太乏味瞭。父親多年來照顧這個花散裡,但他早已知道這人的相貌與性情,所以對她不即不離,恰到好處。正如古歌中所謂‘猶如密葉重重隔’[30],確是有道理的。”他覺得這種無聊的想法有些可恥。他的外祖母太君雖然作尼姑打扮,但相貌還很清秀。此外他在各處看慣的,都是相貌美麗的人。隻有這花散裡,本來相貌不揚,年紀漸漸老起來,身體也瘦瞭,頭發也稀少瞭,所以更教人看不上眼。

到瞭年底,太君專心一志地為夕霧準備新年服裝,其他一切都不顧。她替外孫做瞭許多套漂亮的衣服,但夕霧看也不要看。他說:“元旦我不一定入宮賀年,外婆何必如此忙著替我做衣服呢?”太君說:“你怎麼可以不入宮賀年!這倒像是老人病夫的話。”夕霧自言自語地說:“年紀倒沒有老,卻真像個病夫瞭。”說著流下淚來。太君知道他是為雲居雁之事傷心,覺得很可憐,也幾乎哭起來。對他說道:“凡為男子的,即使身份低微,也應該氣宇軒昂。你身份高貴,更不應該垂頭喪氣。你心中有什麼憂愁?這樣有傷身體啊。”夕霧說:“並無什麼憂愁。隻因區區一個六位小官,被別人看不起。雖然知道這六位是暫時的,總覺得沒有面子進宮。要是外公在世,別人開玩笑也不敢欺侮我哩。爸爸雖然是我的親爹,但顯然把我當作外人看待,連他的房間裡也不許我隨便出入。我隻能在東院的西殿裡接近他。那裡的繼母固然很疼愛我,但倘我自己的母親還在世,我更可無憂無慮呢。”說著掉下眼淚來,便把頭扭過去。太君看瞭更覺可憐,也紛紛落淚。後來說道:“母親早死的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是很可憐的。然而各人都有自己的幸運,不久成人立業之後,就無人敢看輕他瞭。你決不可傷心。你外公能再多活幾年才好。你爸爸是和外公一樣盡心竭力地照顧你的,我也依靠他。然而不稱心的事真多呢。外人都稱贊你舅舅是個非常賢能的人,然而他對待我,比從前越來越不如瞭。我即使壽長,亦甚痛苦。像你這樣前程遠大之人,也不免於憂患,雖然這憂患是極小的。可見人世苦多樂少啊。”說著流下淚來。

到瞭元旦,源氏是太政大臣,不須入朝賀年,在傢甚是安閑。正月初七日白馬節會,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先例,把白馬牽入太政大臣邸內,其儀式仿效宮中,比古昔更為隆重莊嚴。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此時春花尚未盛開。但因三月是藤壺母後忌月,所以提前行幸。早櫻已經開花,顏色十分鮮麗。是日朱雀院內佈置陳設,特別講究,萬事盡善盡美。隨駕行幸的公卿親王等,也都打扮得齊齊整整。他們都穿綠袍,罩在白面紅裡的襯袍上。冷泉帝則穿紅袍。有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來到朱雀院。他所穿的也是紅袍,因此兩人一樣光輝燦爛,幾乎教人不能分辨。此次行幸,各人裝束及各種佈置,都比往常更加講究。已經退位的朱雀院,比前更加清健瞭,容貌姿態異常優美。

今日之會,不用專門詩人,隻宣召才能優秀的大學學生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試辦法,由皇上勅賜詩題。這考試想必是為太政大臣傢長公子夕霧而設的。幾個膽怯的學生,每人乘坐一隻不系之舟,放在湖裡,樣子十分周章狼狽[31]。紅日漸漸西傾,樂船在池塘中巡回,歌舞大作。山風吹送音樂之聲,悠揚悅耳。夕霧獨坐舟中作詩,不勝其苦,想道:“我其實不須如此苦學勤修,也可與眾人交遊取樂。”心中憤憤不平。

舞曲《春鶯囀》奏出瞭。朱雀院聽瞭,回想當年桐壺帝舉行花宴時的情景[32],慨然說道:“那時的盛況,恐難再得瞭!”源氏也歷歷回思當日之事。舞曲奏畢之後,源氏向朱雀院敬酒,獻詩雲:

“鶯囀春光猶似昔,

賞花舊侶已全非。”

朱雀院和道:

“遙隔九重居別院,

報春鶯囀也能聞。”

源氏之弟,稱為帥親王的,現任兵部卿,向冷泉帝敬酒,亦獻詩雲:

“笛聲嘹亮今猶昔,

鶯囀悠揚不改音。”[33]

吟時聲音清楚洪亮,顯見用心誠懇,甚是可喜。冷泉帝答道:

“林鶯飛囀如懷舊,

恐是春花色已衰?”[34]

此次吟詩,大約不是朝廷公式,乃傢庭之事,故唱和之人不多。但也許是作者當時忘記記錄瞭。

奏樂之處甚遠,不易聽得清楚。皇上便命取過各種樂器來。於是兵部卿親王彈琵琶,內大臣彈和琴。將箏奉呈朱雀院。七弦琴照例賜與太政大臣。諸人都是蓋世無雙的名手,各盡所能,合奏妙曲,美不可言。許多善於唱歌的殿上人隨侍在側,他們便歌唱催馬樂《安名尊》[35],其次又歌唱《櫻人》[36]。月亮朦朧地出現,中島一帶地方都點起篝火來。行幸之遊告終瞭。

夜色已深,但冷泉帝回駕,道經前弘徽殿太後[37]宮邸時,覺得未便過門不入,便進去訪問。源氏太政大臣奉陪。太後大喜,立刻出來相見。源氏看見太後的樣子老得厲害,便憶起瞭已故的藤壺母後。他想:“世間原有這等長壽之人,那麼藤壺母後早死真可惜瞭!”太後對冷泉帝說:“我年紀這麼大,萬事都忘記瞭。今天禦駕光降,感激之餘,我才回想起瞭桐壺帝當年的舊事。”冷泉帝答道:“自從父皇母後棄養以來,我對春花秋月,亦無心欣賞。今天得見太後,心中始覺歡慰。改日再來問候。”源氏太政大臣也講瞭應有的話,最後說:“以後再來請安。”太後看見源氏匆匆回駕時儀仗之盛大,胸中不免警惕。她想:“他回思往日之事[38],不知作何感想。原來他命中註定有獨攬朝綱之權威,是動搖不得的啊!”她深悔昔日之事。她的妹妹尚侍朧月夜,閑時也常追思往事,感慨甚多。直到現在,每逢適當機會,還時常和源氏通信。太後常常向冷泉帝奏訴不平,例如對朝廷頒賜年俸、年爵有所不滿,或其他種種事情不能稱心,此時她就痛恨自己老而不死,以致見此淒涼晚景,便希望回復從前盛時,對萬事都覺得討厭。原來這太後年紀越大,牢騷越多。朱雀院也難於應付,不勝其苦。

夕霧這一天所作的詩甚好,考取瞭進士。此次考試,題目極難。所選的十個學生雖然都是積有長年修養的賢才,但及第者隻有三人。秋天京官任免之時,夕霧晉升為五位,當瞭侍從。他對雲居雁始終不能忘懷。但內大臣防范極嚴,使他一籌莫展。他也不強求會面,隻是巧覓機會,互通音信而已。真是一對可憐的情人啊!

且說源氏太政大臣發心營造一所清靜的宅院。他的主意是:既然要造,不如造得大些,講究些,好讓散居各處而難得見面的人,尤其是僻處山鄉的明石姬等,大傢集中在一起。於是在六條地方,即六條妃子舊邸一帶,選定一塊地皮,劃分四區,大興土木。明年是紫姬的父親式部卿親王五十大慶,紫姬正在準備祝壽之事。源氏也認為此事不可簡慢,應該及早籌辦。既然要祝壽,不如在新邸舉行,更為體面。便命趕緊動工,務求克日完成。

臘盡春回之後,營造及祝壽的籌備越發加緊。安排法會後的賀宴,選定樂人與舞手等事,皆由源氏親自操心。經卷與佛像、舉行法會時所需的裝束,以及犒賞品等,皆由紫姬用心準備。住在東院的花散裡也分擔一部分工作。紫姬與花散裡交情親密,兩人和睦共處,歡笑度日。

這大規模的籌備,轟動全國,式部卿親王也聞知瞭。他想:“近年來源氏對世人普遍照拂,惟有對我傢漠不關心,萬事冷酷無情。對於我的下屬,也都毫無恩惠。想是為瞭他流寓須磨時我不曾寄予同情,因而懷恨於我吧。”他覺得抱歉,又覺得可恨。但念源氏在許多妻妾之中,特別寵愛他的女兒,使他享受令人妒羨的幸運,他傢雖未直接受到恩惠,也覺很有面子。現在為瞭替他祝壽,又如此盛大排場,轟動全國,真是晚年意外的榮幸,他心中十分歡喜。但他的夫人隻管心懷怨恨,悶悶不樂。想是為瞭她的親生女兒當年想入宮當女禦,而源氏未予提拔[39],因而更增怨恨吧。

到瞭八月裡,這六條院完工瞭,大傢準備喬遷入內。四區之中,未申[40]一區,即西南一區,原是六條妃子舊邸,現在仍歸她的女兒秋好皇後居住。辰巳向一區,即東南一區,歸源氏與紫姬居住。醜寅向一區,即東北一區,歸原住東院的花散裡居住。戌亥向一區,即西北一區,預備給明石姬居住。各處原有的池塘與假山,凡不稱心者,均拆去重築。流水的趣致與石山的姿態,面目一新。各區中一切景物,都按照各女主人的好尚而佈置。例如:紫姬所居東南一區內,石山造得很高,池塘築得很美。栽植無數春花,窗前種的是五葉松、紅梅、櫻花、紫藤、棣棠、躑躅等春花,佈置巧妙,賞心悅目。其間又疏疏地雜植各種秋花。

秋好皇後所居的西南一區內,在原有的山上栽種濃色的紅葉樹,從遠處導入清澄的泉水。欲使水聲增大,建立許多巖石,使水流成瀑佈——這就開辟成瞭廣大的秋野。此時正值秋天,秋花盛開,秋景之美,遠勝於嵯峨大堰一帶的山野。

花散裡所居東北一區中,有清涼的泉水,種的都是綠樹濃蔭的夏木。窗前更種淡竹,其下涼風習習。樹木都很高大,有如森林。四周圍著水晶花籬垣,有如山鄉。院內種著“今我思疇昔”[41]的橘花、瞿麥花、薔薇花、牡丹花等種種夏花,其間又雜植春秋的花木。這一區的東部是馬場殿,院內建有跑馬場,圍以柵欄,以供五月賽馬之用。水邊種著茂密的菖蒲。對面築著馬廄,其中飼養著蓋世無匹的駿馬。

明石姬所居的西北一區中,北部隔分,建造倉庫。隔垣旁邊種著苦竹和茂盛的蒼松。一切佈置都適宜於觀賞雪景。秋盡冬初之時,籬菊傲霜,色彩斑斕奪目,柞林紅艷,仿佛傲然獨步。此外又移植種種不知名稱的深山喬木,枝葉蔥蘢可愛。

擇於秋分節喬遷。原定大傢一起遷入,但秋好皇後嫌其騷擾,略略延期。一向和光同塵的花散裡,則於秋分之夜和紫姬一同遷入。紫姬所愛的春院,與此時季節不合,但也饒有雅趣。紫姬喬遷用的車輛,共十五臺。前驅者大都是四位、五位的京官。也有六位殿上人,但都選用親信者。這排場不算體面。為欲避免世人譏評,故一切從簡,並無豪華盛大之舉。花散裡的排場並不亞於紫姬。大公子夕霧侍從奉陪,照料一切。人都以為理應如此。侍女等各有專用房室,仔細隔分,這新院的設備可謂周到之至瞭。過瞭五六日,秋好皇後從宮中回來,也喬遷入院。其儀式雖然簡樸,亦頗盛大。這位皇後幸運之佳,自不待言。其儀態之優美與大方,亦迥異尋常,最為世人所尊敬。這六條院中各區隔離,但有曲廊相通,可以互相往來,因此諸女友常得敘晤,樂趣甚多。

到瞭九月裡,處處紅葉呈艷,秋好皇後院內秋景之美,不可言喻。有一天秋風瑟瑟的夕暮,皇後用硯盒蓋盛瞭各種紅葉,派一個女童致送給紫姬。這女童年齡較長,身穿濃紫色衫子,上罩淡紫面藍裡的外衣,外披紅黃色羅汗袗,模樣異常姣好。她穿過回廊,走過拱橋,來到紫姬院內。這是一種風雅的儀式,普通都派年長的侍女致送。但秋好皇後為瞭這女童十分可愛,因此特地派她。這女童慣於伺候貴人,舉止大方,儀態優雅,為他人所不可及。皇後贈紫姬詩雲:

“聞君最愛是春天,盼待春光到小園。

請看我傢秋院裡,舞風紅葉影蹁躚。”

眾青年侍女爭來招待女童,這光景亦甚可愛。紫姬的答禮,是在那硯盒蓋內鋪些青苔,佈置成巖石模樣。又在一枝五葉松枝上附一首詩:

“舞風紅葉影蹁躚,剩有空枝太可憐。

爭似巖前松一樹,青青春色向人間?”

這巖前的松樹,仔細看來,確是精妙的造物。秋好皇後看瞭詩,覺得紫姬如此善於即興拈題,甚可贊佩。源氏對紫姬說:“皇後送你這紅葉與詩,有點令人不快。等到春花盛開時,你可報復她瞭。現在貶斥紅葉,對不起立田姬[42],你且忍受瞭吧。將來站在櫻花蔭下,你便可逞強瞭。”夫婦嬉笑閑談的光景,真有無限生趣,教人不勝艷羨。這六條院確是最理想的住處,諸位夫人和睦相處,時時互通音問。

住在大堰邸內的明石姬,自念身份微不足數,不欲與他人同時遷入。直到十月間,他人都已遷定之後,方始悄悄地遷居。遷居時的儀仗,以及其他種種排場,均不遜於其他諸人。源氏關心明石姬所生小女公子的將來,所以明石姬遷入六條院後所受種種待遇,與紫姬等無甚差別,非常優厚周到。

[1] 本回寫源氏三十三歲夏天至三十五歲秋天之事。

[2] 賀茂祭時節,將桂和葵插在衣冠上。故見桂樹想起賀茂祭。

[3] “立文”是日本的書信形式之一種,把信紙卷作筒形,用白紙包起來,上下端捻好。

[4] 葵姬之母。

[5] 本來的頭中將,夕霧的母舅。

[6] 夕霧本是殿上童子。但封六位後,反而不得上殿。故須特許。

[7] 大學寮的入學年齡是九歲到十三歲,九年畢業。夕霧學二三年,是例外。

[8] 原文為“大和魂”。“大和”是日本國的異稱。當時所理學問,專指漢學而言。以漢學為基礎而產生的處理日本實際政務的知識、能力,時人謂之“大和魂”,即日本式的智慧。

[9] 左衛門督為右大將之弟,夕霧之母舅,即早先的藏人弁。

[10] 中國《曲禮》雲:“男子二十,冠而字。”大學生入學時,依照中國儒傢習慣,每人取個字號。當時辦法是:從姓上取一個字,另外再找一個字。如本書中數次講到的菅原道真,字號菅三。又如:紀長谷雄,字號紀寬;文屋康秀,字號文琳。

[11] 此儀式通常皆在儒學傢傢中舉行。

[12] 臨水建造的殿宇。

[13] “文章生”亦稱“進士”、“擬文章生”亦稱“擬進士”,式部省省試及第後賜予的稱號。

[14] 紫姬之父,藤壺之兄,故下文言本朝國舅。

[15] 向例,太政大臣不管瑣細政務。

[16] 參看第207頁註①。

[17] 古歌:“何時最淒涼?無如秋之夕。荻上冷風吹,荻下寒露滴。”見《藤原義孝集》。

[18] 這是朱雀院的兒子,已立為皇太子,現年五歲。冷泉帝在位十八年後即讓位與他。

[19] 陸士衡《豪士賦》中有句雲:“落葉俟微飆以隕,而風之力蓋寡。孟嘗遭雍門而泣,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繁哀響也。”見《昭明文選》第四十六卷。

[20] 催馬樂:“諸公聽我言,我欲換衣衫。行過竹林與野原,滿身染上萩花斑。”

[21] 雲居雁的後父。

[22] 此古歌見《河海抄》所引。此人稱為雲居雁,即根據此古歌。日文“雲居”即“雲中”之意。

[23] 內大臣的正妻,即前右大臣傢的四女公子,前弘徽殿女禦之妹。

[24] 左少將又稱柏木。少納言又稱紅梅,即第207頁所提到的唱催馬樂《高砂》嗓音美好之人。

[25] 六位京官地位低,穿淺綠袍;五位較高,穿紅袍。

[26] 五節舞會,於每年十一月間的醜、寅、卯、辰四日內舉行。舞姬共五人,從朝臣及地方官傢中選出。每一舞姬,隨帶保姆八人、童女二人、其他差役七人。

[27] 此五節舞姬是築紫太宰大弍的女兒,與源氏有私。參看第212、233—234頁。本回題名“少女”,即根據此詩和下面夕霧贈惟光女兒之詩。

[28] 當時習俗,舞姬辰日穿綠衣。

[29] 在信箋上附加一二張空白的紙,表示敬意。

[30] 古歌:“猶如密葉重重隔,愛而不見我心悲。”見《拾遺集》。

[31] 這考試辦法,叫作“放島”,即教每人乘坐一舟,放乎中流,朝著島的方向漂去。可使各人在舟中作詩文,不能與他人交談。

[32] 見第八回《花宴》。

[33] 意思是說現代之隆盛不亞於前代。是頌揚。

[34] 意思是說現代不及前代。是謙遜。

[35] 催馬樂《安名尊》詞雲:“猗歟美哉,今日尊貴!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猗歟美哉,今日尊貴!”此乃宴會贊歌。“安名”是贊嘆之詞。

[36] 催馬樂《櫻人》見第333頁註①。

[37] 朱雀院之母。

[38] 這太後曾妒恨源氏之母桐壺更衣,又曾迫使源氏流寓須磨。

[39] 見第276、285頁。

[40] 堪輿傢(看風水者)以十二支代表方向。其法:畫一圓圈,從圓心放射十二條直線,使與圓周相交。從上方一交點起,向右順次註明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則正東為卯,正南為午,正西為酉,正北為子。其餘:東南為辰巳,西南為未申,東北為醜寅,西北為戌亥。

[41] 古歌:“橘花開五月,到處散芬芳。今我思疇昔,伊人懷袖香。”見《古今和歌集》。

[42] 立田姬是司秋的女神,秋林紅葉是她染成的。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