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大納言盛年夭逝,悲傷悼惜之人甚多。源氏向來聞人死耗,即使是泛泛之交,隻要其人是略有世譽的,無不悼惜,何況這柏木乃常來之客,朝夕相親,自比別人知己。如今死去,使他覺得甚不可解,且可戀之事甚多,故往往觸景生情,想念不已。柏木周年忌辰,源氏替他大做功德。他看看無知無識地嬉笑玩耍的薰君的模樣,覺得畢竟十分可憐,心中便生一念,替薰君另舍黃金百兩,佈施僧道。柏木的父大臣不知內情,但覺不勝感謝喜慰。夕霧大將也替柏木做許多功德,親自鄭重辦理一切法事。又在此周年忌辰赴一條院殷勤慰問。父大臣和母夫人想不到夕霧對柏木的感情比諸弟更深,都非常感激。他們看見柏木死後世人對他如此尊重,越發覺得可惜,悼念之情永無盡期。
山中的朱雀院為瞭二公主青春守寡,受人訕笑,心中悶悶不樂。而三公主又出傢為尼,脫離塵世,使他覺得諸事都不稱心。然而身已為僧,自應拋卻一切世慮,逆來順受。他在做功課的時候,推想三公主也正和他同樣地勤修佛道,故自三公主出傢之後,他常常寫信給她,小小的事情也都談到。
一日,朱雀院在寺旁的竹林裡掘竹筍,又在附近山中掘些野芋,喜其有山鄉風味,特派人送與三公主,並附一封詳細的信。信的開頭寫道:“春日山野,煙霞迷路,隻因對你思念不已,特地前往采掘,但亦聊表寸心而已。
看破紅塵雖較晚,
往生凈土道相同。
但此乃十分艱巨之事業。”三公主正在揮淚讀信,源氏進來瞭。他看見室中和往常不同,公主身邊放著些果盤,覺得很奇怪,一看,原來是朱雀院來信。他拿過信來一讀,覺得非常感動。信很詳細,內有句雲:“我似覺命終之日,即在目前。常思與你會面,深恐不能如願。”詩中誘導三公主一同往生凈土,此乃僧人常談,並無何等意趣,但他想道:“朱雀院當然作如是想。他看見連我這個寄托終身的人態度也很冷淡,就越發替三公主擔心瞭,真可憐啊!”三公主仔細地寫回信,叫人拿一套深寶藍色的綾羅衣服賞賜瞭使者。源氏看見帷屏邊露出三公主寫壞瞭的信紙,便拿起來看,但見筆跡非常稚嫩。其答詩雲:
“渴慕遠離塵世處,
欲辭俗界入深山。”
源氏對她說道:“你在這裡,朱雀院還替你擔心,如今你說要往深山,真使我好傷心啊!”現在三公主對源氏正面也不看一眼。她的額發異常美麗,面龐十分可愛,竟像一個孩童。源氏看瞭不勝憐惜,想道:“為什麼弄到這般模樣呢?”深恐引起色念,蒙受佛罰,便努力自持。兩人隔著一層帷屏,但又不很疏遠,適當地互相應對。
小公子薰君在乳母那裡睡覺,此刻醒瞭,匍匐出室,來拉住源氏的衣袖,那樣子非常可愛。他身穿一件白羅上衣,外加一件蔓草紋樣的紅面紫裡的小衫,那長長的衣裾隨隨便便地拖曳著,胸前幾乎全部露出,那衣服都擠在後面。這原是小孩的常態,然而此兒的樣子特別可愛,膚色白皙,身材苗條,宛似一個柳木削成的人像。頭發好像是特地用鴨蹠草汁染過似的油亮,嘴角紅潤,眉目清秀,教人一看就想起柏木。柏木的相貌還沒有這麼艷麗呢,不知他怎麼會長得這樣漂亮。他也不像母親。這一點兒年紀,神情就如此高貴堂皇,迥異常人,源氏覺得比起他自己映在鏡中的面影來,並無不如之處呢。
薰君最近才學步。他無知無識地走近盛筍的盤子旁邊,拿起筍來亂拋,或者咬一下就丟瞭。源氏笑著說道:“啊,沒有規矩!太胡鬧瞭!快把這盤子藏起來吧。愛說壞話的侍女會傳出去,說這孩子是個饞嘴兒呢!”就抱瞭這孩子。又說:“這孩子實在長得眉清目秀啊!也許是我看見的幼兒不多之故吧,以為這點兒年紀的小孩都是無知無識的,這孩子卻現在就與眾不同,倒很可擔心呢。這麼一個人在公主[2]等人中間長大起來,對於她們和他自己都會發生麻煩呢。不過,可憐啊!這些人長大的時候,我總是看不到瞭!有道是‘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聽天’呀!”說著,註視小公子的臉。眾侍女都說:“呀!莫說這不祥的話!”薰君已出牙齒,常常想咬東西,他緊緊地握住一支筍,流著口涎拼命地咬。源氏笑道:“唉,真是個異常的色情兒啊!”便把筍拿開,一面吟道:
“傷心舊事雖難忘,
竹筍青青不忍拋。”
小公子無心無思地隻是憨笑。他連忙從源氏膝上爬下,又往別處嬉戲打鬧去瞭。
光陰荏苒,這小公子年齡越長,相貌越是美好,竟使見者吃驚。那件“傷心舊事”,確已完全忘卻瞭。源氏想道:“想是前生註定要誕生這個人,所以發生那件意外之事吧。命運真是無可逃避的啊!”他的想法已經有些改變。他想想自己的命運,覺得也有許多不能稱心的事情:許多妻妾之中,隻有這位三公主身份毫無缺陷,品貌也可滿意,卻想不到會做瞭尼姑。如此看來,她和柏木的罪過還是不可原宥,真乃遺憾之事。
且說夕霧大將獨自回想柏木臨終時遺言,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很想稟告父親,看他有何表示。但因他已隱約猜測到幾分,所以反而覺得難於啟口。他總想找個機會,探明此事詳情,並把柏木愁苦之狀告訴父親。
秋天有一個淒涼的傍晚,夕霧掛念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便前往訪問。落葉公主正在隨意不拘、從容不迫地彈各種琴。未及好好收拾,侍女們已把夕霧引導到她所居的南廂裡來瞭。夕霧分明察知室內侍女等膝行而入簾內的情狀,聽到衣衫窸窣的聲音,聞到遺留著的衣香,覺得優雅之趣可愛。照例由老夫人出來會面,閑談種種往事。夕霧自己的三條院內,一天到晚有許多人進進出出,非常嘈雜,外加有許多小孩奔走吵鬧。他在那邊住慣瞭,覺得此地清靜可喜。雖然近來不免荒涼之感,畢竟是高貴優雅的住處。庭中花木亂開,蟲聲繁密。夕霧閑眺此夕暮景色,想起秋日的原野。便拉過那把和琴來看看,但見弦音合著律調,分明是經常彈奏的,琴上染著奏者的衣香,令人覺得可親。夕霧想道:“在此情景之下,若是個肆無忌憚的色情男兒,會顯出不成樣子的醜態來,流傳可恥的惡名呢!”他一面如此想象,一面試彈和琴。這是柏木生前常彈的琴。夕霧短短地彈瞭一支富有情趣的樂曲之後,說道:“唉!大納言彈這琴時,聲音真美妙呢!這些妙音一定含蓄在這琴中吧。小生擬請公主彈出此種妙音,俾得一飽耳福。”老夫人答道:“自從斷弦以來,公主連童年習得的樂曲也忘記得影跡全無瞭。從前朱雀院命諸公主在禦前試彈種種琴箏之時,也曾稱贊這位公主彈得不壞。但現在仿佛已經換瞭一個人,隻是茫然若失,憂愁度日,把這琴看作牽惹舊恨的厭物瞭。”夕霧說道:“這話固然有理,不過‘哀情亦是無常物’[3]呀!”他嘆息瞭一會,把琴推向老夫人身邊。老夫人說:“那麼就請你試彈一曲,好教我也能辨別此中是否含有妙音,也可使我這因愁悶而昏聵瞭的耳朵享一下耳福。”夕霧答道:“不敢,小生嘗聞操琴之道,夫婦之間傳承特別真切。願得公主妙手演奏一曲。”便把琴推向簾邊,知道公主不會立刻答應,也並不強請。
此時月亮出來瞭,晴空一碧,瞭無纖雲。群雁成行,振翅飛鳴,片刻不離。公主看瞭,想必羨慕。秋風送爽,微寒侵肌。公主被這清幽之趣所感動,取過箏來,輕輕地彈瞭一曲。夕霧聽瞭這優雅之聲,越發戀慕公主,反覺心亂如麻瞭。便取過琵琶來,以非常親切的聲音彈瞭一曲《想夫戀》。說道:“小生推想公主心情而奏此曲,不免冒瀆之罪。但此曲公主總當酬和瞭。”便懇切地向簾內勸請。公主越發羞澀,無言可答,隻是滿懷感慨,陷入沉思。夕霧贈詩雲:
“窺君不語含羞意,
始信無言勝有言。”
公主隻把此曲末尾在和琴上略彈幾句,便答詩雲:
“縱知深夜琴聲苦,
隻解聽音不解言。”
和琴的音調雖不是那麼細膩,但由於有深通此道之人精心傳授,因此,雖是同一曲調,卻彈出瞭特別淒涼動人的情味。可惜隻彈幾句,就此停止,竟使夕霧恨恨不已。對老夫人說道:“今夜小生在好幾個樂器上彈出瞭種種心事,已蒙公主垂察。秋夜更深,擾人清睡,恐蒙故人呵責,就此告辭瞭。稍遲數日,當再前來奉候,但願此琴調子依然不變。世間常有變調之事,不免教人擔心耳。”他沒有明言,隻是委婉地暗示瞭自己的心事,便欲離去。老夫人答道:“今宵風流韻事,想來不致受人譴責。惟你我漫談,盡是瑣屑舊事,未能聽賞妙手演奏,使我得以延年益壽,不勝遺憾耳。”便在贈物中添加一支橫笛,對他說道:“此笛確有悠久之歷史,聽其埋沒在此蓬門陋屋之中,實甚可惜。請君在歸車中試吹,與前驅之聲競響,路人亦無不愛聽也。”夕霧遜謝道:“如此美笛,恐我無福消受。”拿起笛來看看,這也是柏木生前隨身愛玩之物。記得柏木常對他說:“此笛所有妙音,我亦未能全般吹出,將來總須傳與我所信任之人。”回思往事,又平添瞭許多哀愁。便拿起笛來試吹,吹瞭半曲南呂調就停止,說道:“為瞭懷念故人,彈和琴以自慰,拙劣之處,當蒙原恕。但這管名笛,實在不好意思……”說罷起身欲出。老夫人贈以詩雲:
“露重草長荒邸內,
秋蟲聲美似當年。”[4]
夕霧答道:
“吹殘橫笛聲如昔,
哭友哀音無盡時!”
吟罷,徘徊不忍遽去,夜色已甚深瞭。
夕霧回到三條院自邸,看見房間的格子門等都已關上,人都睡靜瞭。想是有人告訴雲居雁,說夕霧愛上瞭落葉公主,和她十分親昵,因此雲居雁看見夕霧深夜不歸,心中生氣,此時聽見他回來瞭,故意裝作睡覺吧。夕霧用美妙的嗓子獨自吟唱催馬樂“小妹與我入山中……”[5]。唱罷,恨恨地說:“為什麼都關上瞭?好氣悶哪!今夜這麼好的月亮,竟有人不要看啊!”便把格子門打開,又把簾子卷起,在窗前躺下,對雲居雁說:“這麼好的月夜,也有肯安心睡覺的人?唉,太沒意思瞭!”雲居雁心中不快,置之不理。許多無知無識的孩子,東一個西一個地睡著,許多侍女也擠在一起躺著。夕霧看瞭這人口熱鬧的狀態,回想剛才一條院的光景,兩相比較,覺得大不相同。他拿起那支笛來吹瞭一會,躺臥著回想:“我走之後,那邊多麼冷清!那張琴大約沒有變調,仍在那裡彈吧。老夫人也是個和琴名手呢。……”又想:“為什麼柏木隻在表面上尊重這公主,而對她沒有深摯的愛情呢?這一點實在令人難解。倘想象得很美,而一見大失所望,倒是不幸之事。世間常例,凡大名鼎鼎的,往往教人失望。如此想來,我們夫妻從小相親相愛,多年以來,從無半點齟齬,實在是難得的。怪不得她要如此驕矜瞭。”
夕霧蒙矓入睡,夢見已故的衛門督身穿便服,坐在他身旁,拿起那支笛來看看。夕霧在夢中想道:“他的亡魂舍不得這支笛,所以尋聲而來瞭!”但聞柏木吟道:
“願教笛上精深曲,
永遠留傳付子孫。
我所指望留傳的不是你。”夕霧想問他所指望的是誰,忽然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哭起來,把他驚醒瞭。這孩子哭得很厲害,乳汁都吐出瞭。因此乳母也起身,人聲嘈雜起來,雲居雁也拿著燈來瞭。她把頭發夾在耳上,殷勤地逗哄他,抱著他坐下。她近來很肥胖,此時便撩開她那豐腴的酥胸來,給孩子喂奶。這孩子也長得很漂亮。母親的乳房雖然潔白可愛,但吮不出乳汁來,隻是給他含著,借以慰情而已。夕霧也走過來看,問道:“怎麼樣瞭?”便叫人拿些米來撒在地上,以驅除夢魔。一時室中騷亂,夕霧夢中的哀情也便消失瞭。雲居雁對他說道:“這孩子好像有病瞭。你醉心於那邊的新鮮花樣,深夜回來還要賞月,把格子門打開,那些鬼怪便混進來作祟瞭。”她恨恨地說,那嬌嗔之相實甚可愛。夕霧笑道:“我萬萬想不到帶瞭鬼怪進來呢!對啊,我倘不開格子門,沒有通路,鬼怪便進不來瞭。你畢竟是許多孩子的媽媽,想得周到,說話很有點道理嘛。”說時,盯著雲居雁看,看得雲居雁不好意思瞭。她說:“罷瞭,裡面去吧。我這樣子怪難看的……”在明亮的燈光下,她那羞答答的樣子實甚可愛。小公子的確身體不大好,一直啼哭,直到天亮。
夕霧大將回憶那個夢,想道:“這支笛真難於處置瞭!這是柏木生前心愛之物,我不是應該接受的人,老夫人卻把它送給我,真沒有意思啊!不知柏木的亡靈對此作何感想。生前並不十分關心的東西,到瞭臨終之際,一時念及,不勝痛惜,或者傷心,戀戀不舍地死去,那魂靈便永遠迷惑在無明世界瞭。如此看來,在這世間,對無論何物都不可執著。”他想瞭一會,就發心叫愛宕山寺[6]僧眾舉辦法事,又在柏木生前所信仰的寺院中大做功德。關於那支笛,他想:“老夫人為瞭我和柏木交情深厚,所以特地送給我。我立刻把它捐獻給佛寺,倒是一件善事,然而未免使老夫人掃興吧。”便暫不處置,到六條院去參見父大臣瞭。
源氏此時正在明石女禦室中。明石女禦所生三皇子年方三歲,在諸皇子中長得特別秀美,紫夫人格外疼愛這外孫,撫養在自己身邊。這三皇子從室中走出來,向夕霧叫道:“大將!抱瞭皇子,到那邊去!”他還不大會說話,對自己也用敬語[7]。夕霧笑道:“你到這裡來吧。我怎麼可以走過簾前呢?豈非太不懂規矩瞭嗎?”等他走近,便抱瞭他。三皇子對他說道:“別人看不見的,我把你的臉遮住。去!去!”就用自己的衣袖來遮住夕霧的臉。夕霧覺得這孩子非常可愛,便抱他來到瞭明石女禦那裡。二皇子和薰君在明石女禦那裡一同遊戲,源氏正在欣賞他們。夕霧在屋邊把三皇子放下。二皇子見瞭,叫道:“我也要大將抱!”三皇子說:“大將是我的!”就拉住夕霧。源氏見瞭,訓斥道:“兩個人都沒規矩!大將是朝廷的近衛,你們卻把他當作私人的侍從而爭奪?三皇子真不好,常常不肯讓哥哥。”便把兩人勸開。夕霧也笑道:“二皇子畢竟像個哥哥,肯讓弟弟,乖得很。照這年紀,實在聰明得厲害呢!”源氏也笑瞭,覺得這兩個外孫都很可愛。於是對夕霧說:“這裡太不像樣,不應該讓公卿坐,到那邊去吧。”便想同他往正殿去,但兩個小皇子糾纏著,始終不讓他們離去。
源氏心中思量:三公主所生的薰君要長一輩,不該和皇子們同列。但恐三公主會疑心他有所偏愛,反而對她不起。源氏向來思慮周全,因此一直把薰君同皇子們一樣撫愛。夕霧還不曾清楚地看見過這個異母弟。此時薰君從簾隙探出頭來,夕霧向地上拾起一個枯瞭的花枝來向他招呼,他就走出來瞭。他身上隻穿一件紫紅色便服,膚色白潤,豐采煥發,比皇子們更為美麗動人。肌肉豐腴,清秀可愛。也許是夕霧心有成見而特別註目之故吧,但覺他的眼神雖比柏木稍稍銳利而明敏些,但眼梢的秀美之氣,非常肖似柏木。尤其是那口角生花的笑容,竟全然一致,或許是他一見就想起柏木的原故吧。他推想父親一定也早看出,因此更想探探他的口氣瞭。皇子們雖然令人想起他們是皇帝的兒子,因而顯得氣品高貴,其實也不過和世間尋常美貌兒童相同而已。可是這個薰君,實在非常優越,具有一種異樣的美姿。夕霧把他們比較一下,想道:“啊呀,真可憐啊!如果我所懷疑的真是事實,那麼,柏木的父大臣如此悲傷,常常哭著嘆惜沒有人來報道柏木有子,盼能撫養他的一個遺孤才好,而我現在找到瞭不去報告,將受神佛懲罰瞭!”然而立刻打消這念頭:“哎呀,哪裡會有這種事情!”但他還是沒有把握,百思不得其解。薰君性情柔馴,對夕霧很親昵,夕霧覺得實在可愛。
源氏帶著夕霧來到紫夫人那邊,兩人從容談話,不覺日色已暮。夕霧敘述昨夜訪問一條院之事,源氏微笑著聽他講。講到柏木生前種種可憐情狀時,源氏隨聲附和,後來說道:“她彈《想夫戀》的心情,在古代小說中的確也有其例。但女人把挑動人心的深情向人泄露,一般說來是不好的,我所知道的事例甚多呢。你對柏木不忘舊情,欲向他夫人表示永遠關懷之意,甚善。惟既然如此,心地必須清清白白,不可胡作非為,以致發生意外之事。這樣,兩方面都有面子,外人看瞭也會贊善。”夕霧想道:“話說得是。但他隻有對人教訓時道心堅強,自己身逢其境時能不起邪念麼?”但表面上答道:“哪裡會胡作非為呢!隻因同情於人世無常之悲哀,所以前往慰問。如果忽然絕跡,反教外人誤認為犯瞭世間常有的嫌疑。至於那曲《想夫戀》,倘是公主自己有心彈出,的確有輕狂之嫌,但琴箏都在手頭,她順便約略彈出幾句,倒很適合當時情景,頗有風流佳趣。世間萬事隨人隨事而異。公主年齡已過青春,兒子我又不慣於調情漁色之事。恐是她放心之故吧,其態度總是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說到這裡,夕霧覺得好機會到瞭,便稍稍湊近父親身旁,對他說瞭柏木亡靈托夢之事。源氏並不立刻回答,聽完之後,心中若有所思,後來說道:“這支笛應該交付與我才是。這本來是陽成院[8]所用的笛,後來傳給已故的式部卿親王[9],他非常珍愛。後來他看見柏木衛門督童年吹笛音節異常優美,有一天在萩花宴會上贈送與他。老夫人並不深悉此種緣由,所以把它贈送瞭你。”但他心中想道:“這支笛如果要傳與後人,除瞭薰君之外,更有何人能受呢?這夕霧是個思慮極深之人,想必已經看破實情瞭。”夕霧觀察父親氣色,更加有所顧忌,不敢立刻提出柏木之事。但他總想探明真相,便裝作一向不知而此刻偶然想起的樣子,問道:“柏木臨終之際,兒子前往慰問,承他囑咐身後種種事情,其中有如何得罪父親、深感惶恐之語,反復說瞭數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至今不悉其故,心中甚是疑慮。”說時表示全不知情的模樣。源氏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但此事豈可明顯說出?他裝作不解的樣子,說道:“我幾時對他表示瞭不快之色,害得他抱恨長終呢?自己也想不起來瞭。至於你那個夢,待我仔細想一想,再告訴你吧。女人們慣說‘夜不談夢’,今夜且不談瞭。”夕霧不知道剛才說出的話,教父親作何感想,甚是擔心。
[1] 本回寫源氏四十九歲二月至同年秋季之事。
[2] 指明石女禦所生女兒。
[3] 古歌:“哀情亦是無常物,但看經年便不思。”見《古今和歌集》。
[4] 以蟲聲比笛聲。
[5] 催馬樂《小妹與我》全文:“小妹與我入山中,切莫手觸辛夷叢!隻恐衣香移將去,使得辛夷香更濃。”
[6] 愛宕山是當時的葬地。大約柏木葬於此。
[7] 日語中對長輩或上級談話要使用“敬語”,表示尊敬對方。對自己則不能使用“敬語”。
[8] 陽成院是平安時代的天皇(公元876—884年)。
[9] 是紫姬之父。以前不曾說起他死,此處是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