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有一位被世人遺忘瞭的老年親王[1]。他母親也出身於高貴之傢。他幼時本有當皇太子的聲望,隻因後來時勢變遷,糾紛突起,使他陷於困境[2],反而弄得一事無成。做他後援人的諸外戚苦恨之餘,各自推故出傢為僧。這皇子在公私兩方都失去依靠,就成瞭孤獨之狀。他的夫人也是前代大臣的女兒,回想當初父母對她的指望,無限傷心,悲痛之事甚多。全靠夫妻恩愛無比,聊可慰藉人世憂患,兩人彼此信賴,相依為命。
兩人結婚多年,膝下尚無子女,感到美中不足。親王常常說:“但願有個可愛的孩子,以慰寂寞無聊的生涯。”事有湊巧,不久果然生瞭一位美麗的女公子。親王夫婦無限寵愛,盡心竭力地撫育她。其間夫人忽又懷孕。大傢指望這回要生男兒瞭,豈知生下來的又是一位女公子。但夫人產中調理失慎,生起病來,日重一日,竟致一命嗚呼。親王遭此意外之變,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年來生存於世,痛苦難堪之事甚多。隻因有這個難於拋舍的美人牽惹我心,就被絆住在這世間,因循度日。如今隻剩我一人殘留在世間,痛苦定然更多瞭。教我一人撫育這兩個女孩,則因身份所關,不成體統,外間傳聞也不好聽。”便想乘此機會,成遂出傢本願。然而兩個女孩無人可托,棄下她們十分可憐,因此躊躇不決地過瞭許多年月。其間兩位女公子日漸長大,都生得花容月貌。親王朝夕以此自慰,不知不覺地度送歲月。
侍女們都看不起後來生的那個女公子,憤憤不平地說道:“哎呀!出生的時辰多麼不吉利啊!”便不肯用心照管她。但夫人臨終之前,神志都已昏迷瞭的時候,還掛念這孩子,對親王的遺言隻有一句話:“請你當作我的遺念疼愛這孩子!”親王認為:這孩子雖然由於前世命定,出生在這不祥的時刻,但對我亦必具有宿緣。況且夫人彌留之際還掛念她,囑我好好照管呢。這樣一想,便非常疼愛這二女公子。二女公子的相貌長得異常美麗,竟使人疑心是異兆。大女公子則性情嫻靜而沉著,容貌舉止大方而優雅,其高貴之相勝於乃妹。親王認為兩人各有所長,一樣地疼愛。然而生涯軻,不能如意之事甚多。年復一年,邸內日見蕭條。仆從等人看見主人已不可靠,不能忍受,逐漸告辭散去。二女公子初生即遭母喪,親王在忙亂中未能替她仔細選擇良好的乳母,隻雇得一個教養粗淺的尋常婦女。在二女公子幼年時就辭去瞭她,故二女公子全由親王自己一手撫育成長。
親王的宮邸本來寬廣華麗。其中池塘、假山等,面貌猶無異於當年,然而一天比一天荒涼瞭。親王寂寞無聊之時,隻在此中閑眺悵望。傢臣中已經沒有幹練的人,庭院無人打掃整理,雜草青青,異常繁茂。屋簷下的羊齒植物得其所哉,欣欣向榮地到處蔓延。四時花木,例如春天的櫻花、秋天的紅葉,往時與同心人共賞其香色,獲得安慰甚多。今則孤居寂處,無人相伴,惟有專心於傢中佛堂內的裝飾,晨夕誦經禮佛。他常常想:“我受二女牽累,已是意外的憾事,自知此乃前世註定,不得如意稱心。豈宜效仿世人,更作續弦之想?”年月既久,越發背世離俗,他的心已經變成瞭一個高僧。自從夫人逝世以來,他即使偶爾戲耍,也不發生世俗續弦之念。別人勸諫他:“何必如此呢?死別之初,固然有無窮悲慟,但日月既經,哀思自會消失。還不如回心轉意,隨俗行事。則此荒涼不堪入目之宮邸,自會重新生色。”他們頭頭是道地說瞭許多話,屢次前來做媒。但親王充耳不聞。
親王誦經念佛之暇,常常和兩女公子戲耍取樂。兩女公子漸漸長大,親王教她們學琴,學棋,做“偏繼”[3]遊戲。他在細微的遊戲中窺察兩人的性情。大女公子秉性沉著,思慮深遠,態度穩重。二女公子天真爛漫,落落大方,那嬌羞之態非常可愛。兩人各擅其美。一個日麗風和的春天,池塘裡的水鳥比翼偕遊,好聲和鳴。若是夫人在日,隻當尋常美景。但今日看到這相親相愛、時刻不離的模樣,親王不勝嘆羨,便教兩女公子學習彈琴。嬌小可愛的兩人,彈出的琴音都很美妙。親王深為感動,淚盈於睫,便賦詩雲:
“雙雙水鳥相偎傍,
雌去雄留顧影單。
好不傷心啊!”吟罷舉袖拭淚。這位親王相貌非常清秀,多年來勤於修行,體態略見瘦損,卻反而更加高超優雅瞭。為瞭便於照管兩女孩,身穿傢常便服,落拓不拘的姿態也很俊美,能令見者自感羞慚。大女公子從容不迫地把硯臺移過來,像戲書一般在硯上寫字。親王給她一張紙,說道:“寫在這上面!硯臺上不好寫字的。”大女公子靦腆地寫一首詩:
“成長全憑慈父育,
雛禽無母命孤單。”
此詩雖不甚佳,但在當時很可令人感動。筆跡顯見將來大可進步,但此時還未能一氣呵成。親王對二女公子說:“妹妹也寫些看!”妹妹年紀更小,想瞭好久才寫道:
“若無慈父辛勤育,
卵在巢中不得孵。”
衣服都穿舊瞭,身邊又沒有侍女,生活實甚寂寞無聊。而兩女公子都長得如花似玉,做父親的安得不又憐又愛呢?他一手執著經卷,一邊念誦,一邊教女兒唱歌。大女公子學彈琵琶,二女公子學彈箏。年齡雖然還很幼小,卻常練習合奏,彈得都很像樣,音節美妙悅耳。
這親王的父親桐壺帝和母親女禦都早已逝世,又沒有顯貴有力的保護人,因此從小不曾習得高深的學問。何況處世立身之道,教他何由得知呢?在高貴人物之中,這位親王特別嬌生慣養,竟像女子一般。因此祖上傳下來的寶物以及外祖父大臣給他的遺產,雖然樣樣式式不計其數,卻損失得影跡全無。隻有珍貴的日常用品,現在留存的還很多。他也沒有知心人來訪問,生活寂寞無聊。便從雅樂寮樂師之類的人中選擇音樂技能優越者,召他們來,和他們專心研習閑情逸致的管弦之樂,從小如此長大起來。因此在音樂方面具有非常優越的才能。
他是源氏的異母弟,人稱八皇子。冷泉院還當太子的時候,朱雀院的母後弘徽殿太後陰謀廢冷泉而立這八皇子為太子,想利用自己的威勢捧八皇子上臺。經過一番擾攘之後,終於失敗,受到源氏一派冷遇。到瞭源氏一派逐漸得勢之時,這八皇子就無法出人頭地瞭。近幾年來,他已變成一個高僧,如今則一切世事都拋舍瞭。在這期間,八皇子的宮邸忽遭回祿。失勢而又遭災,心情更加苦悶頹唐。京中沒有適當住宅可以移居。幸而在宇治地方,尚有一所美好的山莊,便率眷遷住其中。世事雖然都已拋舍,但想起瞭今後神京永隔,亦不免傷心嘆息。這宇治山莊位在水聲聒耳的宇治川岸上,與魚梁相接近。在此靜修佛道,未免不甚相宜,然亦無可奈何。春花秋葉、青山碧水雖然聊可慰情,但八親王來此之後越發消沉,除瞭愁嘆之外別無他事。他無時不思念亡妻,常說:“籠閉在這隔斷紅塵的深山中,安得故人相依為命!”曾賦詩雲:
“斯人斯宅皆灰燼,
何必孤單剩此身?”
回思往事,便覺今後全無生趣瞭。
這住處與京都隔著好幾重山,絕無人來訪問。隻有形容古怪的山農、村俗不堪的樵夫牧子,偶爾出入其中,為邸內服役。八親王心頭的愁緒,像峰頂的朝霧一般永不消散,暮去朝來,日復一日。此時正好有一位道行高深的阿阇梨住在這宇治山中。這阿阇梨學問淵博,世間聲名亦很盛大,但朝廷有佛事時,也極難得應召,一直閑居在這山中。八親王所居離開這阿阇梨住處甚近,他在閑寂的生涯中研習佛道,遇有經文中疑義,常去請教。阿阇梨也尊敬八親王,常來山莊拜訪。他就八親王年來所學得的教義,作深刻詳細的解釋。八親王更加深信人世的短暫與乏味,便毫不隱諱地和他談話:“我這顆心已經登上極樂凈土的蓮臺,安住在清凈無垢的八功德池中瞭。惟有這兩個年幼的孩子難於拋舍,心有牽掛,以致未能毅然出傢。”
這阿阇梨對冷泉院也很親近,常往伺候,教授經文。有一次入京,順便赴院參見。冷泉院照例正在誦讀應習的佛經,便將種種疑義向他叩問。阿阇梨乘機告道:“八親王深通內典,真乃大智大慧啊!多分是具有宿世佛緣而降生於世的人。他屏絕塵慮,專心學佛,其志望誠無異於聖僧。”冷泉院說:“他還不曾出傢麼?此間一班青年人替他起個別名,叫作‘在俗聖僧’。真可令人感佩啊!”此時宰相中將薰君亦侍奉在側,他竊自尋思:“我正痛感人世之無聊,隻是不曾公然誦經禮佛。虛徒歲月,實甚可惜!”又念八親王在俗而為聖僧,不知其心境究竟如何,便傾耳而聽阿阇梨的話。阿阇梨又說:“八親王早有出傢之志。據說以前為瞭瑣事纏身,猶豫不決。今則可憐兩個無母的女兒,不忍棄下。他正為此愁嘆呢。”這阿阇梨卻愛好音樂,又道:“再說,那兩位女公子琴箏合奏之聲,與宇治川波聲相應和,真美妙呢!極樂世界的音樂也不過如此吧。”他這古風的贊美,使得冷泉院微笑,說道:“這兩個女孩生長在這聖僧之傢,料想她們不諳世俗行為,豈知長於音樂,真乃難得之事。親王掛念她們,不忍舍棄,為此憂愁煩惱。我的壽命如能比他略長,不妨交付與我代為保護吧。”這冷泉院是桐壺院第十皇子,乃八親王之弟,他想起瞭朱雀院將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條院主的舊事,希望這兩女公子來做他寂寞時的遊伴。薰君反而不起這種念頭,他隻想拜訪八親王,看看他專心學佛之狀。這願望越來越深切瞭。
阿阇梨歸山時,薰君囑托他說:“我定當入山拜訪,向八親王請教佛法。便中請法師為我先客。”冷泉院遣使入山,向八親王傳言:“傳聞山居佳勝,深為喜慰。”又贈詩雲:
“心雖厭世慕山奧,
身隔重雲不見君。”
阿阇梨帶著冷泉院的使者前往參見八親王。這山陰的莊院裡,尋常人的使者也極少來,今有冷泉院的禦使到門,真乃稀世之事,大傢十分歡迎,便拿出當地的酒肴來殷勤招待。八親王的答詩是:
“未得安心離俗世,
且來宇治暫棲身。”
詩中關於佛道修行方面,措辭很謙遜。因此冷泉院看瞭答詩想道:“八親王對塵世還有留戀呢。”很可憐他。阿阇梨將中將薰君道心甚深之事告訴八親王,說道:“薰中將對我說:‘我從小就深盼學得經文教義。隻因塵緣難絕,蹉跎至今。其間為瞭公務私事,奔走忙碌,日復一日。此身本來微不足道,即使立志籠閉深山,專心習誦經文,亦可毫無顧慮。然而總是躊躇不決,因循度日。今聞皇叔如此勇猛精進,心甚向往,定當前來請教。’他托我傳言,意極誠懇。”八親王答道:“大凡覺悟人世無常而心生厭棄,皆因自身遭逢憂患,故而頓覺舉世皆可痛恨,即以此為起點,發生學道之心。今薰中將年方青春,諸事如意稱心,毫無不足之憾,而早就發心學佛以修後世,真乃難能可貴之事。像我這樣的人,因宿命註定,隻覺人世可厭,就特別容易受佛勸導,自然能遂靜修之願。然而我生餘年不多,深恐未得大覺大悟,一生便爾告終,於是前世後世兩無著落,深可慨耳。故中將欲向我請教,則我豈敢!我當視彼為先悟之法友可也。”此後兩人互通音信,薰君就親來訪問。
薰君看看八親王的住處,覺得實在比傳聞更為可憐。自生活情狀以至一切,都同想象中的草庵一樣簡陋。同樣是稱為山鄉的地方,總有山鄉獨得而能牽惹人心的悠閑之趣。但此地水波之聲響得可怕,竟至擾亂思想。晚間則風聲淒厲,教人不能安心尋夢。學道之人住在這裡,倒可借此消除對塵世的留戀之情。但小姐們在此度日,其心情又如何呢?薰君推想她們缺乏世間普通女子的溫柔之情。她們的房間和佛堂僅隔一道紙門。倘是好色之人,定會走近去窺探情狀,渴望知道她們究竟生得如何模樣。薰君雖亦偶有此心,但他總是立刻回心轉意:“我來此的本意,是欲離棄俗世,探訪深山。如果說出無聊的好色之言,做出輕薄行為,便違反初志,失卻本意瞭。”因此他到這裡,一味同情於八親王的生涯,誠懇地向他慰問。來的次數多瞭,始知八親王正如他所預料,是個籠閉深山、專心學道的優婆塞[4]。他對於經文教義,並不裝出精通的模樣,卻解釋得非常清楚。聖僧模樣的人和富有才學的法師,世間固然很多,但過於超然離世、德高望重的僧都、僧正等,都很忙碌,又很矜持,未便輕易向他們請教佛法。反之,才德不高的佛弟子,則所可尊敬的隻是確守戒律,而這種人往往形容拙陋,語言乏味,凡庸村俗,相對毫無風趣。薰君白晝忙於公事,無有暇晷。到瞭夜深人靜之時,頗思召喚一人進入內室,於枕畔共談佛法。但其人倘是此種佛弟子,則鄙陋不堪,毫無意味。隻有這位八親王,人品高雅,深可敬愛。所說的話,雖然同是佛經教義,但能就近取譬,令人入耳易解。他對於佛法,固然不是大徹大悟,但身份高貴之人,對於真理的理解自比常人更深。薰君漸漸和他馴熟,每次相見,總想常侍左右。有時不得空閑,多時不來訪問,便想念不置。
薰君如此尊敬八親王,冷泉院也就常常遣使致書問候。八親王在世間多年來默默無聞,其宮邸一向門庭寂寂,此時就常常有人出入瞭。每逢季節,冷泉院饋贈極豐。薰君也每逢機會,必表敬意,有時奉贈玩賞之具,有時致送實用物品。如此交往,至今已有三年瞭。
是年[5]秋末,八親王舉辦每年四季例行的念佛會。此時宇治川邊魚梁上水波聲特別嘈雜,片刻不靜,因此念佛會移往阿阇梨所居山寺中佛堂裡舉行,定期七日。親王去後,兩位女公子更加寂寥,每天隻是閑坐沉思。此時中將薰君久不訪問宇治,掛念八親王,便在一天深夜殘月未沉之時動身,照例悄悄出門,隨從也不多帶,微服入山。八親王的山莊位在宇治川這邊岸上,不煩舟楫渡河,騎馬可以到達。入山愈深,雲霧愈濃。草木繁茂,幾乎掩蔽道路。山風狂吹,木葉上露珠紛紛散落。由於心情關系,露珠著袖似覺寒氣逼人。薰君覺得此種行旅平生極少經歷,一面不勝淒涼,一面又感興趣。遂吟詩雲:
“山風吹木葉,葉上露難留。
我淚更易落,無端簌簌流。”
驚動山民恐多麻煩,便命令隨從者不可揚聲。穿過許多柴籬,渡過流水潺潺的淺澗,踏濕瞭的馬足還是小心翼翼地悄悄前進。然而薰君身上的香氣無法隱藏,隨風四散飄流。山傢睡醒瞭的人都很驚詫:不聞有誰經過,何來這股異香?
行近宇治山莊,忽聞彈琴之聲,不知所奏何曲,隻覺十分淒涼。薰君想道:“我聞八親王常常演奏音樂,過去沒有機會,不曾領教他那有名的琴聲。今天躬逢其盛瞭。”便走進山莊,仔細一聽,這是琵琶之聲,曲調是黃鐘。雖然隻是世間常彈的樂曲,恐是環境所使然,似有異乎尋常之感,其反撥之聲清脆悅耳。其間又有哀怨而優雅的箏聲,斷斷續續地響出。薰君意欲暫時聽賞,正思躲藏,身上的香氣早就引人註意。便有一個形似值宿人員的魯男子走出來,對薰君說:“為瞭如此如此,親王閉居山寺,容小人前往通報。”薰君道:“何必去通報呢!功德限定日期,不可前往打擾。但我如此冒霜犯露而來,空歸未免掃興。相煩告知小姐,但得小姐為我說聲‘可憐’,於願足矣。”這魯男子的醜陋的臉上露出笑容,答道:“小人便去叫侍女傳告。”說過就走。薰君喚他回來:“且慢!”對他說道:“多年以來,我隻是聽人傳說你傢小姐彈得好琴,今天機會真巧啊!可否找個地方,讓我暫時躲著聽賞一下?突然進去打擾她們,害得她們都停止彈奏,是不應該的。”薰君容貌豐采之美麗,即使是這不解情趣的魯男子,看瞭也深為感動,肅然起敬。他答道:“我傢小姐當無人聽見之時,常常彈琴奏樂。但倘京中有人來到,即使是仆役,她們就肅靜無聲瞭。大約是為瞭親王不要一般世人知道我傢有這兩位小姐,所以隱藏起來。他曾經說過這話呢。”薰君笑道:“哪裡隱藏得瞭呢!他雖然如此嚴守秘密,但世人都已知道你傢有兩個絕色美人瞭。”接著又說:“你帶我去吧!我不是好色之人。隻因知道你傢有如此秘藏的兩位小姐,覺得很奇怪,頗想知道她們是否也和世間尋常女子一樣而已。”那人說:“卻是苦也!我做瞭這不識輕重的事,日後被親王得知,定要挨罵瞭。”兩女公子居處,前面圍著竹籬,間隔殊嚴。這值宿人便引導薰君前往。薰君的隨從人被邀到西邊廊上,也由這人招待。
薰君把通向女公子住處的竹籬門稍稍推開,向內張望,但見幾個侍女高卷簾子,正在眺望夜霧彌漫中的朦朧淡月。簷前有一個瘦弱的女童,身穿舊衣,似乎怕冷的模樣。另有幾個侍女,神情和她相似。室內有一人,身體略隱在柱子背後,面前放著一把琵琶,手裡正在玩弄那個撥子。隱在雲中的月亮忽然明晃晃地照出,這人說道:“不用扇子[6],用撥子也可招得月亮來。”說著舉頭望月,那容顏非常嬌美可愛。另有一人,靠著壁柱,身體俯在一張琴上,微微一笑,說道:“用撥子招回落日[7]是有的。你說招回月亮,卻是奇怪。”那笑顏比前者天真而優雅。前者說:“雖然不能招回落日,但這撥子對月亮卻有緣呢[8]。”兩人無拘無束地說笑,那態度神情和外人所猜想的全然不同,非常優美親切,可憐可愛。薰君想道:“以前聽見青年侍女講讀古代小說,其中所記述的老是荒山野處藏著絕色美人之類的故事。我很討厭,不相信真有此種事情。原來世間至廣,果然有這等風韻幽雅的去處。”他的心便移向這兩位女公子身上。此時夜霧甚重,不能看得清楚。薰君盼望月亮再出來。大約裡面有人通告“戶外有人窺看”,那簾子立刻掛下,人都退入內室去瞭。然而並不驚慌失措,卻是從容不迫,靜悄悄地躲進裡面,連衣衫窸窣之聲也聽不見。溫柔嫵媚之相,令人真心嘆美。薰君深慕其風流高雅之趣。
他悄悄地離開竹籬,走到外面,遣人走馬返京,叫傢中派車來宇治迎接。又對那個值宿人說:“此來時機不巧,未能會見親王。但得聽小姐琴聲,反覺三生有幸,遺憾亦得稍慰矣。相煩通報小姐,容我罄訴冒霜犯露而來之苦。”值宿人立刻進去通報。兩位女公子想不到他會進來窺探,擔心適才逸居晏處之狀已被看到,深感羞恥。回思那時確有異香隨風飄來,因在意想不到之時,竟不警覺,真乃太疏忽瞭。心中惑亂,愈覺羞慚無地。薰君看見傳達的侍女動作遲鈍,呼應不靈,因念凡事都該隨機應變,不可拘泥禮法。反正夜霧尚未消散,便徑自走到剛才女公子等所居房室簾前,就在那裡坐下。幾個山鄉的青年侍女不知該如何應對,便送出一個蒲團來,態度也很慌張。薰君開言道:“叫我坐在簾外,未免太簡慢瞭。若非真心誠意之人,不會跋涉崎嶇之山路,前來尋訪。這待遇太不相稱瞭。我屢次冒霜犯露而來,小姐必然能體諒我心也。”說時態度十分莊重。青年侍女之中,沒有一人善於應對,大傢都想鉆進地洞裡才好,實在太不成樣瞭。便有人到裡面去叫起睡著的老侍女來,但她起身也頗費時。久不答復,似乎有意怠慢。苦無辦法,於是大女公子說道:“都是些不懂事的人,怎麼能裝作懂事,出去應對呢?”這聲音非常高尚優雅,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薰君說道:“據我所知,懂得人之苦心而裝作不懂,乃世人之常習。大小姐也漠然裝作不懂,實甚遺憾。親王大智大慧,徹悟佛道。小姐朝夕侍側,久受熏陶,料想其對世間萬事皆已洞察。我有難於隱忍的一點心事,值得小姐洞察。請勿視我為世間尋常好色之人。婚娶之事,曾有人專誠相勸,但我立志堅強,決不從命。此種消息,小姐自然早已聞知。我所希望的,隻是閑居寂處之時,得與卿等共話。卿等山居沉悶之時,亦復隨時見招,以資排遣。但得如此,於願足矣。”他說瞭一大篇話,但大女公子隻管怕羞,一句話也不能回答。此時老侍女已經起身出來,就讓她前去應對。
這老侍女是個直率之人,開口就嚷道:“啊呀,罪過罪過啊!叫他坐在這裡,太怠慢瞭,應該請到簾內來坐。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不識輕重的啊!”她用老年人的嘶嗄聲毫不客氣地埋怨,兩女公子都覺得難堪。但聞她對薰君說道:“真難得啊!我傢親王離群索居,門庭冷落,連應該來訪的人,也都不肯賞光,日漸疏遠瞭。難得您這位中將大人一片誠心,殷勤慰問,連我們這些微不足道之人,也都感激不盡。小姐們亦深感盛情,年輕人怕羞,難於啟齒。”她毫無顧慮,信口直言,令人難於入耳。但這老侍女人品相當高尚,言語也落落大方。於是薰君答道:“我正狼狽不知所措,聽瞭你的話不勝喜慰。有你這深通情理的人在此,今後我便放心瞭。”侍女們從帷屏旁邊窺看,但見他靠在廊柱上,曙光漸漸明亮,照見他身穿日常便服,露水沾濕襟袖。一種世間所無的異香四散飄溢,令人不勝驚訝。老侍女哭著對他說道:“我深恐多嘴獲罪,因此隱忍不說。但有令人感慨的舊事,常思覓一適當機會,如實奉告,使您略知端倪。我年來誦經念佛之時,一向以此事為祈願之一。想是因此獲得佛力佑護,使我今日逢此良機,實甚欣幸。然而尚未開言,眼淚已經湧塞雙目,話也說不出瞭。”她渾身顫抖,實在非常悲傷。薰君見聞所及,老年人大都容易流淚。但這老嫗何故如此悲傷,使他不勝詫異。便對她說:“我來此訪問,至今已有多次。隻因沒有像你那樣知情達理的人,每次總是走著多露的山路,沾濕瞭衣裳獨自歸去。今日逢到瞭你,我真高興!請你把話盡情告訴我吧。”老侍女說:“此種良機,恐怕不易再得。即使再有,我命今夜不知明日,不能保證再得會見。今日共話,隻是使您知道世間尚有我這個老嫗而已。我聽人說,在三條宮邸服侍令堂三公主的侍女小侍從已經亡故瞭。當年與我親睦往來的人,有許多已經去世。我到瞭老年,才從遙遠的他鄉回京,在這裡供職已有五六年瞭。您大概不知道吧:關於當時稱為紅梅大納言的兄長柏木衛門督的逝世,世人在談話中有一種傳說,不知您聽到過沒有?回想柏木衛門督逝世,似覺相隔年月不遠。那時悲傷痛哭,衣袖上的眼淚還不曾幹呢。但屈指計算,光陰真快,您已經如此長大成人瞭,真像做夢一般。這位已故的權大納言[9]的乳母,是我弁君[10]的母親。因此我得朝夕侍奉權大納言,甚是熟悉。我身雖甚微賤,但權大納言有時常把不可告人而自心難於隱忍的話向我訴說。後來病勢危篤,彌留之際,又曾召我到病床前,囑咐我幾句遺言。其中確有應該教您知道的話。但我也隻能說到這裡。您倘欲知其餘詳情,且待將來徐徐奉告。這班年輕人都在交頭接耳,埋怨我多嘴饒舌,這也是難怪的。”她果然不再說下去瞭。
薰君聽瞭這番話,似覺聽到的是奇怪的夢囈,或者是巫女的自言自語,心中甚是納罕。但這是他一向懷疑的事,如今聽這老侍女說起,頗思知道詳情。然而此時人目眾多,未便探問。況且突如其來地細說舊事直到天明,也太煞風景瞭。於是回答她說:“你所說的我不甚明白。但既是舊事,我亦深為感動。將來必須請你將其餘詳情告我。霧快消散瞭,我衣冠不整,面目可憎,深恐小姐們見瞭責我無禮,因此不能隨心所欲地長留在此,實甚遺憾。”便起身告辭。此時隱隱聽到八親王所居山寺的鐘聲。濃霧還是到處彌漫。想起古歌中“白雲重重隔”“峰上白雲多”[11]之句,覺得這深山野處實甚可哀。薰君還是可憐這兩位女公子,料想她們必然愁思無窮,籠閉在這深山之中,安得不如此呢?便吟詩雲:
“霧封槙尾山前景,
拂曉還傢路途迷。[12]
好淒涼啊!”吟罷重又轉身,逡巡不忍遽去。其豐采之優美,即使見多識廣的京中人見瞭,也將嘆為特殊。何況山鄉的侍女們,安得不驚異呢?她們欲傳達小姐答詩,而羞澀不能啟口。大女公子又隻得親口回答,低聲吟道:
“雲深山峻兼秋霧,
此刻還傢路更難。”
吟罷微微嘆息,深可動人。這一帶地方毫無美景,然而薰君苦苦留戀,不忍離去。天色漸明,他終於怕人看清,隻得退出,說道:“見瞭面,欲說之事反而多瞭。今後稍稍稔熟,當再向她訴怨。不過她們以世間尋常男子待我,其不明事理實出我意料之外,深可恨耳。”便走進那值宿人準備好的西廂中,坐著沉思閑眺。但聞懂得漁業的隨從人說道:“魚梁上人好多啊!可是冰魚[13]不遊過來,他們都掃興呢。”薰君想道:“他們在粗劣的小舟中載些木柴,各自為瞭簡陋的生計而奔忙來往,這水上生涯亦可謂虛幻無常。但仔細想來,世間沒有一人不和這小舟一樣虛幻無常。我並不泛舟,而住在瓊樓玉宇之中,此身難道能永遠安居此世麼?”便命取筆硯來,寫詩一首奉贈女公子。詩曰:
“淺灘泛小楫,灘水沾雙袖。
省得橋姬心,熱淚青衫透。[14]
想必愁緒萬疊也。”寫好之後,就交值宿人送進去。這值宿人凍得厲害,膚若雞皮,拿著詩走瞭進去。大女公子心念答詩所用之紙,若非特別薰香,有失體面。又念此種時機,答詩最貴迅速,就立刻寫道:
“千帆經宇治,川上守神愁。
朝夕沾灘水,可憐袖已朽。
真乃‘似覺身浮淚海中’[15]也。”筆跡非常秀麗。薰君看瞭,覺得盡善盡美,心神為之向往。但聞隨從人在外叫喊:“京中車子到瞭。”薰君對值宿人說:“親王回府之後,我定當再來拜訪。”便將霧濕的衣服脫下,全部送給這值宿人,換上瞭京中帶來的常禮服,登車回京去瞭。
薰君回京之後,時時想起老侍女弁君的話,心終不忘。而回憶兩位女公子的容姿比他所想象的優美得多,其面影又常在眼前。他想:“舍棄人世,畢竟是困難的。”道心薄弱起來瞭。他就寫信給女公子,不取求愛的情書作風,而用較厚的白色信箋,挑選一支精良的筆,以鮮麗的墨色寫道:“昨夜冒昧奉訪,得不恨我無禮乎?匆匆未能盡舒衷曲,深感遺憾。今後再奉訪時,務望遵我昨夜之請求,許我在簾前晤談,勿加顧忌為幸。令尊入山寺念佛,我已探悉功德圓滿日期。屆時當即趨謁,以慰霧夜奉訪不遇之憾。”筆致非常流利。他派一個左近將監專送此信,吩咐他:“你去找那個老侍女,將信交付她。”他又想起那個值宿人凍得厲害,很憐憫他,便用大型盒子裝瞭許多食物,交他帶去賞賜他。次日,薰君又遣使赴八親王所居的山寺。他顧念近日寒風凜冽,山中的僧人定然不勝清苦。且八親王住寺多時,對僧眾應有佈施。因此備瞭許多絹和綿等物,遣使奉贈。送到之時,恰好是八親王功德圓滿、即將離寺歸傢的早晨。便將絹、綿、袈裟、衣服等物贈送修行之人,每人各得一套。全寺僧眾無不受賜。那值宿人穿瞭薰君脫下來的華麗的便袍。這是一件上好白綾制的袍子,柔軟適體,沁透著美不可言的異香。然而他的身體不會變化,帶著這種衣香甚不相稱。遇到的人都訕笑他,或者稱贊他,使他反而局促不安。因為動輒發散香氣,以致不敢任意行動,懊惱起來,便想除去這種惹人註意的討厭的香氣。然而這是貴族人傢的衣香,洗也洗不下來。真乃太可笑瞭。
薰君看瞭大女公子的回信,覺得筆跡清秀悅目,措詞天真誠懇,深為贊善。大女公子的侍女們告訴八親王,說“薰中將有信給大小姐”,八親王看瞭信,說道:“此信無關緊要。你們把它看作情書,反而誤解瞭。這位中將和普通青年男子不同,心地正大光明。我曾隱約向他表示身後有所囑托的意思,所以他如此關心吧。”八親王自己也寫信去謝他,信中有“承賜種種珍品,山中巖屋幾乎容不下瞭”等語。薰君便思量再赴宇治訪問。又想:“三皇子[16]曾對我說:‘住在深山中的女子,如果長得特別漂亮,倒是極有意思的事。’他抱著這種幻想。我不妨把情狀告訴他,刺激他一下,叫他心緒不得安寧。”便在一個閑靜的傍晚前往訪問。照例講瞭種種閑話之後,薰君提起宇治八親王的話,詳細敘述那天破曉時分窺見兩女公子容顏的事。匂皇子聽瞭大感興趣。薰君心裡想,果然不出所料。便繼續描述,借以激動其心。匂皇子恨恨地說:“那麼她給你的回信,你何不給我看看呢?要是我,早已給你看瞭。”薰君答道:“哪裡!你收到瞭各種各樣女子寫來的信,連一片紙也不曾給我看過呢!總之,這兩位小姐,不是像我這種門外漢所能獨占的,我想非請你去看一看不可。然而照你的身份,如何去得呢?世間隻有微賤的人,如果好色,才可恣意尋花問柳。埋沒著的美人多得很呢!像這種看得上眼的女子,沉思冥想地閑坐在荒僻地方的屋子裡,正是在山鄉地方才會意想不到地遇上。我剛才所說的兩個女子,生長在遺世獨立的聖僧一般的人傢。多年來我總以為毫無風趣,一向看她們不起。人傢談起時我連聽也不要聽。豈知完全不然,如果那天月光之夜沒有看錯,竟是十全無缺的美人。無論相貌和姿態,都生得非常姣好,真可說是合乎理想的佳人。”匂皇子聽到末瞭,真心地妒羨起來。他想:“薰君這個人對於尋常女子向來是不動心的。如今他這等贊美,可知這兩個女子一定頗不平凡。”便對她們發生瞭無限戀慕之情。他勸薰君:“請你再去仔細看看好嗎?”他對於自己不能自由行動的高貴身份,竟覺得討厭起來。薰君看瞭心裡好笑,答道:“不好,這種事情幹不得。我已立志,對世俗之事,即使暫時也不可關心。逢場作戲的事我也決不染指。如果自己不能控制此心,就大大地違背我的本願瞭。”匂皇子笑道:“啊唷,好神氣啊!你總是得道高僧似的一篇大道理。且看你熬得到幾時。”實際上,薰君心中一直掛念著那老侍女隱約提到的那件事。他對此事比以前更加關心,又很感傷。因此即使自己看到美人,或者聽人說起某傢女兒長得漂亮,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到瞭十月裡,薰君於初五六日赴宇治訪問。從者都說:“這幾天魚梁上景致正好,請不妨去看看。”薰君說:“何必!人生無常跟蜉蝣[17]相差無幾,魚梁有什麼好看呢?”路上風景一概不看。他乘坐一輛輕便的竹簾車,身穿厚綢常禮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裝得簡單樸素。八親王竭誠歡迎,辦起山鄉式的筵席來招待他,也頗富有風趣。日色既暮,將燈火移近,研讀最近所習的經文。特邀阿阇梨下山,請他解釋深奧的教義。晚上不能睡覺,因為川上狂風大作,木葉散落之聲、水波沖擊之音,竟超過哀愁之上,使環境變得淒厲可怕。薰君估量天色將近黎明,回想起上次破曉聽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感人最深等話,對八親王說:“上次造訪,於濃霧彌漫的拂曉,隱約聽到女公子彈出幾聲美妙的琴聲。未能繼續聽賞,反有不足之憾。”八親王答道:“我已屏除聲色,從前學得的都忘記瞭。”但還是召喚侍者將琴取來,說道:“要我彈琴,實在太不相稱瞭。須得你引導一下,我才回想得出來。”便命取琵琶來,勸客人彈奏。薰君就彈琵琶,和他合奏瞭一會,說道:“我上次隱約聽到的,似乎不是這把琵琶的聲音。恐怕那把琵琶音色與眾不同,所以聲音特別優美吧。”興致闌珊起來,便不再彈下去。八親王說:“噫,此言差矣!能使你中聽的技法,怎麼會傳到這種山鄉地方來呢?你的誇獎太失當瞭。”他就彈起七弦琴來,其音哀怨淒涼,沁人心肺。半是山中松風之聲所使然吧。八親王表示久已遺忘、非常生疏的樣子,隻彈瞭饒有趣味的一曲,便罷手瞭。他說:“我傢裡也有人彈箏,不知幾時學得的。我常隱約聽到,似覺彈者略有心得。但我長久不曾加以督促。不過是任意亂彈而已,不成體例,隻能和川中波聲合奏。反正不成腔調,不中聽的。”便對裡面的女公子說:“彈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們原是私下玩玩的,想不到被人聽見,已經羞死,豈可公然顯醜呢?”就躲進裡面,都不肯彈。父親屢次勸勉,她們用種種借口拒絕,終於不彈。薰君大失所望。此時八親王暗想:“把兩個女兒撫養成如此古怪而不見世面的鄉下姑娘,這原非我的本意。”他覺得可恥,對薰君說:“我在此撫育兩女,誰也不讓知道。但我餘命不多,旦夕難保。這兩人來日方長,深恐她們將來顛沛流離。隻此一事,是我離世時往生極樂的羈絆。”此言十分誠懇,使薰君深感同情,答道:“我雖不能正式擔任有力之保護人,但可請您視我為親信之人。隻要我的世壽稍得延長,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決不辜負尊囑。”八親王心甚感謝,答道:“但得如此,不勝欣幸!”
將近黎明,八親王上佛堂去做功課瞭。薰君便召喚那個老侍女來談話。這老侍女是服侍兩位女公子的,名叫弁君,年紀將近六十,然而態度優雅,善於應對。她敘述已故柏木權大納言日夜憂愁,以致一病不起之狀,哭泣不已。薰君想道:“此種往事,即使是關於他人的,聽瞭也不勝感慨。何況是我本人多年以來所渴望知道的。我常向佛祈願,欲請明示當時發生何種事情,致使吾母出傢為尼。想是佛力應驗,使我無意中得此機會,聽到這如夢一般可悲的故事。”他的眼淚就流個不住。後來說道:“如此看來,像你一樣知道當年舊事的人,現今世間還有。但不知這種可驚又可恥的事,另外還有人傳播出去否?多年以來,我全然不曾聽到呢。”弁君答道:“除瞭小侍從和我弁君之外,沒有第三人知道。我們兩人一句話也不曾向人泄露過。我雖身份低微、毫不足道,卻蒙權大納言垂青,幸得朝夕侍奉在側。因此種種詳情,皆得目見耳聞。權大納言每逢胸中苦悶不堪之時,隻喚我們兩人偶爾傳送書信。關於此種事情,我實不敢多嘴,恕不詳述瞭。權大納言臨終之際,對我略有遺言吩咐。我此微賤之身,其實不勝重托。因此常掛心頭,考慮有何辦法可將遺言向您傳達。當我一知半解地誦經念佛的時候,也常以此事向佛祈願。如今果然應驗,可見世界上佛菩薩到底是有的,真使我感謝不盡。尚有一物,非請您看不可。以前我曾經想:如今有何辦法呢?不如把它燒毀瞭吧。我身朝不保夕,萬一死去,此物安得不落入別人手中呢?我一直如此擔心。後來看見您常到這裡的親王傢來,我想我可靜待機會,稍稍有瞭希望。便有勇氣忍耐,果然等著今天這良機。這實在是前世註定的事啊!”便啼啼哭哭地詳細回憶薰君誕生時的情狀,一一奉告。又說:“權大納言逝世之後,我母忽然患病,不久也就死去。我加倍傷心,穿瞭兩重喪服,日夜悲痛愁嘆。正在此時,有一個不良之人,多年來對我用心,就用甜言蜜語把我騙到手,帶著我到西海盡頭[18]的住地去瞭。於是京中情狀,全然斷絕消息。後來這個人也在住地死去。我離京十有餘年,一旦重返故土,恍如到瞭另一世界。這裡的親王是我父親的外甥女婿,我從小常在他傢出入,我想來依附他。又念我身今已不能參與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禦[19]自昔與我稔熟,應該去依附她。然而頗覺不好意思,終於不曾去見,就變成瞭隱沒在深山中的朽木[20]。小侍從不知幾時死的。當年青春少女,現已大半凋零。我這老命在許多人死後殘生於世,實甚可悲,偏偏又不肯死,還在這裡茍延殘喘。”談談說說之間,天色已經大明。薰君道:“罷瞭!這些舊事真是說不完的。以後找個不須防人聽見的時候,再和你暢談吧。我隱約記得,那個小侍從是在我五六歲時突然患瞭心病而死的。我倘不得和你會面,則將負著重罪過此一生瞭!”弁君掏出一隻小小的袋子來,袋內裝著的是許多已經發黴瞭的信件。她把袋子交與薰君,對他言道:“這個請您看後燒毀吧。那時權大納言對我說:‘我的生命已無望瞭。’便把這些信件收集起來,交付給我。我打算在再見小侍從時交給她,托她妥為轉奉,卻想不到和她永別瞭。我非常悲慟,不僅為瞭我和她的私交,又為瞭辜負權大納言的囑托。”薰君裝作若無其事地收瞭這些信,把它藏入懷裡。他想:“這種老婆子,會不會把這件事當作世間的珍聞而不問自述地向人泄露呢?”便很擔心。但弁君幾次三番向他立誓,說“決不向人泄露”。他又覺得或許此言可信,心神疑惑不定。早餐時薰君吃瞭些粥和糯米飯團,準備告辭。對八親王說:“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禁中齋戒已畢,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必須去慰問。因有種種事情,不得空閑。且待諸事辦瞭以後,山中紅葉未落之前,當再前來叩訪。”八親王欣然答道:“如此屢蒙賞光,可使山居蓬蓽生輝。”
薰君回到傢裡,立刻拿出袋子來看。但見這袋子是用中國的浮紋綾制成的,上端寫著一個“上”字。袋口用細帶紮好,打結處粘著一張小封條,上面寫著柏木的名字。薰君開封時感到恐怖。打開一看,裡面有各種顏色的信紙,是柏木偶爾去信時三公主給他的回信。又有柏木親筆的信,寫道:“我今病勢嚴重,已到大限之期。此後即使簡短的信,也不能再寫瞭。然而戀慕之心,愈來愈深切!想起你已削發被緇,悲痛無限……”其信甚長,陸奧紙凡五六張,字體怪異,形似鳥跡。內有詩雲:
將近黎明,八親王上佛堂去做功課瞭。薰君便召喚那個老侍女來談話。這老侍女是服侍兩位女公子的,名叫弁君,年紀將近六十,然而態度優雅,善於應對。
“卿今離俗界,削發伴緇衣。
我欲長辭世,遊魂更可悲。”
末瞭又寫道:“喜訊亦已聞悉。此子幸有蔭庇,可無後顧之憂,隻是
小松生意永,偷植在巖根。
但得殘生在,旁觀亦慰情。”
寫到這裡,似乎半途停止瞭,筆跡也亂七八糟。信封上寫著:“侍從君啟”。這隻袋子已經成瞭蠹魚的棲身之所。那信箋陳舊,黴氣撲鼻。然而字跡並不模糊,與新近寫的無異。文句也很清楚,可以仔細閱讀。薰君想道:“正如弁君所言,萬一散失,落入別人手中,如何是好!真是不得瞭啊!此種事情,恐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瞭。”他獨自傷心,越來越覺悲痛。本擬入宮,終因心緒不佳,未能如願。他去參見母親,但見三公主抖擻精神,正在一心不亂地誦經。看見他來,似覺難於為情,藏過瞭經卷。薰君想道:“我又何必向母親表示我已知道這秘密呢!”他隻得將此事秘藏在心中,獨自悲傷嘆息。
[1] 此親王是桐壺帝的第八皇子,源氏的異母弟,稱為“宇治八親王”。此後十回,稱為“宇治十帖”,主要人物隻是薰君、匂皇子及此親王的三個女兒。本回寫薰君二十歲至二十二歲秋末之事。
[2] 弘徽殿女禦(朱雀帝之母)及其父右大臣一派,欲推翻源氏一派,立此八皇子為太子。後來終於失敗,冷泉帝即位,政權全歸源氏一派。於是八皇子陷於困境。
[3] 日文稱漢字的左邊為“偏”,右邊為旁。隻示旁而叫人猜偏的遊戲稱為“偏繼”遊戲。或者雙方輪流給旁加上偏,加不出者為負。
[4] 優婆塞是在傢修行的男子。優婆夷是在傢修行的女子。
[5] 此時薰君二十二歲,大女公子二十四歲,二女公子二十二歲。
[6] 《摩訶止觀》中有雲:“月隱重山兮,擎扇喻之。”以扇招月,恐系據此。
[7] 舞樂《蘭陵王》又名《沒日還午樂》,其中有一奏法曰“日招返”。以撥子招日,恐系據此。
[8] 琵琶上插撥子的地方稱為“隱月”。
[9] 柏木死前升任權大納言,見第645頁。
[10] 此老侍女名弁君,這裡自呼其名。
[11] 古歌:“離居各異地,白雲重重隔。寄語意中人,兩心隔不得。”見《古今和歌集》。又:“峰上白雲多,何必來遮隔?隻有戀人心,白雲遮不得。”見《後撰集》。
[12] 槙尾山是宇治地方一個山的名稱。
[13] 一種小鮎魚,白色,幾乎半透明,長約二三厘米;是日本琵琶湖名產。
[14] 鎮坐宇治橋下的女神,名曰橋姬。此處以橋姬比女公子。本回題名據此。
[15] 古歌:“泛舟撥水沾襟袖,似覺身浮淚海中。”見《源氏物語註釋》。
[16] 即匂皇子。
[17] 魚梁上是捉冰魚的。“冰魚”與“蜉蝣”在日文中發音相近,所以他拿朝生暮死的蜉蝣來比作冰魚。
[18] 指九州。
[19] 是柏木之妹。
[20] 古歌:“身似深山朽木質,心逢春到即開花。”見《古今和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