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心想,此處是斷不可住瞭,便趁機逃跑。出門沒跑二裡地,卻掉到瞭井裡。他覺得井底軟軟的,於是用手去摸,摸到一個圓圓的東西。井下幽暗,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隻好兩手抓住那東西,慢慢湊到眼前:那是一顆女人的人頭!
絕壁仙洞
唐德宗貞元年間,華州(即現在陜西省華縣)有道觀叫雲臺觀。觀內有位劉法師,辟谷不食雜糧,已有二十年。
雲臺觀在每年的一、七、十月的十五日,都會按道傢慣例設齋宴,即所謂“三元之齋”。這時候,總會出現一個人,穿得不修邊幅,面瘦色黑,居於齋席末座。吃完後,起身就走,持續瞭十年多。
這十多年裡,那個怪人的穿著和神色從沒變過。劉法師感到奇異。
有一次,劉法師終於走到怪人身邊,問其姓名及來歷。怪人說:“我叫張公弼,住在不遠處的蓮花峰東隅。”
劉法師知道那裡荒無人煙,張公弼如何能住在那裡?他表示願意去那裡看看。
張公弼很愉快地答應:“我那裡可謂仙境,遠過人間之樂。法師若願同往,當會去除煩悶啊。”
劉法師說:“如此更願隨君去。”
於是,劉法師跟在張公弼身後,向蓮花峰行去。
蓮花峰,西嶽華山主峰之一,海拔超過兩千米。華山本以險著稱,蓮花峰可謂險中之險。懸崖陡峭,一如刀削。通往蓮花峰之路,是華山最危險的道路之一。
張公弼、劉法師在蒼翠的大山中走瞭二三十裡。植被越來越茂密,山石越來越陡峭。二人攀藤附蘿,經過瞭懸崖深谷,道路變得越來越險,即便是通臂猿猴,也絕難渡過。但張公弼卻如履平地。劉法師跟在後面,也似有神助,一路走瞭下來。
就這樣,他們走瞭一天多,終於抵達蓮花峰半山腰。
面前是一面石壁,劉法師往身下一看,竟是無底之谷!若稍有不慎,墜落下去,必將粉身碎骨。劉法師不由得一陣眩暈。
而那石壁,隻陷入山體幾寸。也就是說,能夠讓他們放腳的地方,窄之又窄。但張公弼面色從容,輕輕一躍,腳尖踩在那隻有幾寸寬的地方,身體貼於石壁上,隨後叫劉法師跟上。但後者早已被嚇得魂不附體。
這時候,張公弼用手指輕叩石壁。過瞭一會兒,石壁裡竟傳出一個聲音:“外面是誰?”
張公弼答:“是我。”
隨後,石壁慢慢向兩邊打開,竟然是一道門!這把劉法師看得瞠目結舌。石門中別有洞天,實在令人驚異。
張公弼剛想拉著劉法師往石門裡走,這時,發出聲音的那個人,有些生氣地問張公弼:“為什麼引外人來?”說罷,石門又合上,將二人關在外面。
張公弼說:“並非外人,這位是雲臺觀劉法師,是我老友,故請其來。為什麼拒之門外呢?”
此後石門才又打開,張公弼和劉法師得以進去。張公弼說:“劉法師跟我一路前來,所行艱苦,想必是十分餓瞭,請您給他準備點美食吧!”
那人問劉法師:“你方便住下嗎?”
劉法師想瞭想,說:“以後再住吧,這次先來這兒看看。”
那人點頭,隨後取來一碗水,又從胳膊肘後的青袋子裡取瞭些藥粉,倒進水裡,給劉法師喝。後者一飲而下,覺得非常甘甜,而且喝完後,竟一點都不感到餓瞭。
這時,張公弼說:“我昨天對劉法師說我們這裡甚有仙境之樂。您施展一下異術吧,讓法師看看。”
那人沒拒絕,打開石門,含水往谷下噴去。劉法師放眼望去,見幽谷中有一條蒼龍和一頭白象在那裡對舞,姿勢非常優美;又有鸞鳳一對,在那裡放歌,其聲清越,更是動聽。劉法師不禁看得入迷,直到被人拍瞭一下肩膀才清醒過來。
那人示意張公弼送他回去。
劉法師無奈,隻能聽其安排。但等到他下山後,再回望,先前鳳歌龍舞的地方,現在唯有青崖面面,丹壑道道,林木蔥翠,別無其他。
劉法師悵然若失。
快到道觀時,張公弼不再相送。走之前,劉法師對他說,自己回到道觀後將事情處理一下,就去找他,意思大約是以後就跟他混瞭。
張公弼未置可否。
過瞭幾天,劉法師把道觀裡的事情安排好,便真的回去找張公弼。他按記憶裡的路徑,向著那絕壁攀緣,步步險阻,艱難異常。峰回路轉,不久他便迷失山中。他非常懊喪,後悔當初沒在石洞裡住下。
就這樣,我們的主人公坐在華山深處,沖著天空呼喊張公弼的名字,但後者卻再也沒有出現。
貞元中,華州雲臺觀有劉法師者,煉氣絕粒,迨二十年。每三元設齋,則見一人,衣縫掖而面黧瘦,來居末座,齋畢而去,如此者十餘年,而衣服顏色不改。法師異而問之,對曰:“餘姓張名公弼,住蓮花峰東隅。”法師意此處無人之境,請同往。公弼怡然許之,曰:“此中甚樂,師能便往,亦當無悶。”法師遂隨公弼行,三二十裡,援蘿攀葛,才有鳥道,經過崖谷險絕,雖猿狖不能過也,而公弼履之若夷途,法師從行亦無難。遂至一石壁,削成,高直千餘仞,下臨無底之谷。一徑闊數寸,法師與公弼側足而立。公弼乃以指扣石壁,中有人問曰:“為誰?”曰:“某。”遂劃然開一門,門中有天地日月。公弼將入,法師隨公弼亦入,其人乃怒謂公弼:“何引外人來?”其人因闔門,則又成石壁矣。公弼曰:“此非他,乃雲臺劉法師也,餘故交,故請來此,何見拒之深也?”又開門,內公弼及法師,公弼曰:“法師此來甚饑,君可豐食遣之。”其人遂問法師:“便能住否?”法師請以後期。其人遂取一盂水,以肘後青囊中一刀圭粉糝之以飲法師,味甚甘香,飲畢而饑渴之想頓除矣。公弼曰:“餘昨雲山中甚樂,君盍為戲,令法師觀之。”其人乃以水噀東谷中,乃有蒼龍、白象各一,對舞,舞甚妙;威鳳彩鸞各一,對歌,歌甚清。頃之,公弼送法師回,師卻顧,惟見青崖丹壑,向之歌舞,一無所見矣。及去觀將近,公弼乃辭。法師至觀,處置事畢,卻尋公弼,則步步險阻,杳不可階,痛恨前者不住,號天叫地,遂成腰疾。公弼更不復至矣。昭應縣尉薛公幹為僧孺叔父言也。(《玄怪錄》)
故事是作者牛僧孺的叔父聽昭應縣縣尉薛公幹說的,前者又告訴瞭牛僧孺。
這樣神奇的石壁會不會真的存在於華山蓮花峰?千年時光令我們無處可尋,但那絕妙的想象已帶我們攀上石崖,並眺望到翩然起舞的白象與蒼龍。
耳中遊
這是一篇挑戰幻想極限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中,唐朝宰相牛僧孺為我們設置瞭一個難以解決的空間上的悖論。
按牛僧孺的記敘,唐德宗時,進士張左去長安附近的鄠縣、杜陵一帶旅行,於曠野中遇一老翁。老翁乘瞭一匹白蹄青驢,背著鹿皮囊,自小徑轉上大道,神態逍遙,不像凡人。
張左好奇,趕上去問其由來。老翁笑而不答。
張左再問,老翁怒道:“小子,安敢如此逼問!我難道是盜賊不成,為什麼一定要問我從哪兒來?”
張左道歉,說:“我隻是傾慕先生的超凡之趣,想追隨左右,您又何必如此責怪我?”
老翁說:“我沒什麼法術,隻是長壽而已,也教不瞭你。你不會是在嘲笑我年邁潦倒吧?”說完,催驢而去。
張左還真執著,一路催馬跟隨。也許他斷定這老翁不是一般人瞭。他們來到一傢客棧。老翁枕著鹿皮囊躺下,張左也睡在一邊。
張左有些疲倦,夜裡想喝點酒,於是說:“我這有些酒,想與先生一起喝。”
“酒?”老翁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我喜歡啊,你真是太瞭解我瞭。”看來老翁是個酒鬼。
喝完後,老翁對張左的態度稍稍有瞭轉變。後者謹慎地說:“小生沒什麼見識,願先生指教,以長見聞,不敢有其他什麼奢望。”
老翁隨後開始瞭一段漫長的講述:“其實呢,我所見到的也不過是梁陳隋唐幾代的事,其中不少史書上已有記載,我就說一點書上沒有的吧。
“南北朝時,我居岐州,原籍扶風,姓申名宗,後因仰慕北齊神武帝高歡,遂改名為申歡。十八歲那年,我隨燕國公於謹進攻梁朝,破梁元帝於江陵。後來,於將軍凱旋,我隨一部分軍隊留下駐守。一天晚上,我夢到有兩個丫鬟對我說:‘呂走天年,人向主壽。’醒後,我覺得奇怪,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找到城中一位占夢師。占夢師看到我後笑瞭,似乎以前就認識我。他告訴我說,‘呂走’即‘回’字,‘人向主’則是‘往’字,必須返回北方,才可長壽。我大驚,回去後跟留守城中的拓拔烈將軍說明情況,被特批返回北方。
“走之前,我又去瞭一趟占夢師那裡,說返回北方的事解決瞭,問如何才能長壽。占卜師詭異地一笑,告訴我說,我前生是蜀地梓潼縣人,叫薛君曹,好道教,喜歡吃丹藥木蕊散,又愛讀靈異之書,每天朗誦道傢經典。後來遷居鶴鳴山,在那裡建造瞭三間草堂,於門外遍種花竹,有泉水縈繞,巖石為景,自詡勝地。
“一年,八月十五日的晚上,薛君曹一個人坐在花樹下獨飲,酒醉酣暢,長嘯道:‘我清遠高逸如此,難道就沒異人降臨到我這裡嗎?’話剛說完,薛君曹感到耳朵裡傳來瞭車馬聲。很快有一駕小車從耳朵裡飄出。車上有二童子,高二三寸,說:‘我們來自兜玄國,剛才聽到你在月下長嘯,其聲清越,所以前來相會。’
“薛君曹自是驚恐,問:‘你們剛才分明是從我的耳朵裡出來的,怎麼說從什麼兜玄國來的?’童子說:‘你搞錯瞭,兜玄國在我們的耳朵裡,怎麼會在你的耳朵裡?’薛君曹說:‘耳朵裡怎麼會有王國?假如有,難道國民像小蟲一樣微小嗎?’童子說:‘我國與你國沒什麼不同!不信的話,可跟隨我們去看看。如果能留下,你就可長生瞭。’
“說著,一個童子伸過耳朵,叫薛君曹看。在那耳朵裡,真的看到一個別樣世界,裡面花木繁盛,飛樓相接,仿似異境。薛君曹禁不住誘惑,跳進瞭童子的耳朵。走瞭一會,便到一城,甚為瑰麗。薛君曹轉臉,發現兩童子站在身邊。童子說:‘此即兜玄國,大小與你的國傢不相上下。既然到瞭,就去拜見一下蒙玄真伯吧。’薛君曹被帶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蒙玄真伯坐於翡翠簾後,身穿日月霞衣,戴通天冠,流蘇飄揚,身邊有四童子相侍。
“之後,薛君曹被封為主錄大夫一職。薛君曹想辦公,但官署文書上的字,薛君曹一個也不認識,每天沒什麼事可做。不過奇怪的是,薛君曹腦子裡有什麼想法,手下很快都會知道。幾個月後,薛君曹有思鄉之感,登樓遠望,作詩一首:風軟景和麗,錄花馥林塘。登高一悵望,信美非吾鄉。薛君曹把詩歌展示給兩童子。童子大怒:‘本以為你骨質高秀,安於清寂,所以才帶你來這裡,沒想到你是個凡夫俗子!’隨後,他們將薛君曹驅除出境。
“薛君曹感到從耳朵中出來,飄然墜地,站起身,已回到自己的寓所,再問鄰人,得知已過去七八年瞭。再後來,薛君曹死瞭,轉世生於申傢,即是現在的我,申歡。
“接著,占卜師對我說:‘我前生是那童子,你前生是薛君曹。你因未脫俗念,所以未得長生,但仍能活上千歲。現在,送你一個符。”說完,他吐出紅絹一尺多長,叫我吞下。我抬頭再看占夢者,已消失不見。
“從那以後,我就再沒得過病,周遊天下名山,現已二百多歲,所見異事甚多,都記下來,藏於鹿皮囊。”
說著,申老翁打開皮囊,取出二軸書卷。上面的字,張左不認識。
就這樣,二人談瞭將近一夜,黎明時,張左睡下,等再醒來,申歡已不知去向。
前進士張左,嘗為叔父言:
少年南次鄠杜,郊行,見有老父乘青驢,四足白,腰背鹿革囊,顏甚悅懌,旨趣非凡。叟自斜徑合路,左甚異之,試問所從來,叟但笑而不答。至於再三,叟忽怒叱曰:“年少子,乃敢相逼!吾豈盜賊椎埋者耶?何必問所從來。”左遜謝曰:“向慕先生高躅,願從事左右耳,何賜深責?”叟曰:“吾無術教子,但壽永者。子當嗤我潦倒,欲噱吾釋志耳。”遂鞭乘促走,左亦撲馬趨,俱至逆旅。叟枕鹿囊,寢未熟,左方疲倦,取酒將飲,就請曰:“簞醪期先生共之。”叟跳起曰:“此正吾所好,何子解吾意?”飲訖,左覘其色悅,徐請曰:“小生寡味,願先生賜言以廣聞見,然非所敢望。”叟曰:“吾所見梁陳隋唐耳,賢愚治亂,國史已具。然請以身所錄者語子。”
吾宇文周時居岐,扶風人也,姓申名宗,慕齊神武,因改為歡。十八,從燕公於謹征梁元帝於荊州,陷大將軍。旋夢青衣二人謂餘曰:“呂走天年,人向主壽。”既覺,吾乃詣占夢者於江陵市,占夢者謂餘曰:“呂走,回字也。人向主,住字也。豈子住乃壽也。”時留兵於江陵,吾遂陳情於校尉托跋烈,許之。
因卻詣占夢者曰:“住即合矣,壽有術乎?”占者曰:“汝生前梓潼薛君曹也,好服木蕊散,多尋異書,日誦黃老一百紙,徙居鶴鳴山下,草堂三間,戶外駢植花竹,泉石縈繞。”八月十五日,長嘯獨飲,因酒酣暢,大言曰:“薛君曹疏澹若此,何無異人降止?”忽覺兩耳中有車馬聲,因頹然思寢,才至席,遂有小車,朱輪青蓋,駕赤犢出耳中,各高二三寸,亦不知出耳之難。車有二童,綠幘青帔,亦長二三寸,憑軾呼禦者,踏輪扶下,而謂君曹曰:“吾自兜玄國來,向聞長嘯月下,韻甚清激,私心奉慕,願接清論?本出吾耳,何謂兜玄國來?”二童子曰:“兜玄國在吾耳中,君耳安能處我?”君曹曰:“君長二三寸,豈復耳有國土!倘若有之,國人當盡焦螟耳。”二童曰:“胡為其然!吾國與汝國無異,不信,盍從吾遊。或能使留,則君無生死苦矣。”一童因傾耳示君曹,君曹覘之,乃別有天地,花卉繁茂,甍棟連接,清泉翠竹,縈繞香甸。因捫耳投之,已至一都會,城池樓堞,窮極瑰麗。君曹彷徨,未知所之,顧見向之二童已在側,謂君曹曰:“此國大小與君國,既至此,盍從吾謁蒙玄真伯。”蒙玄真伯居大殿,墻垣階陛,盡飾以金碧,垂翡翠簾帷。中間獨坐真伯,身衣雲霞日月衣,冠通天冠,垂旒皆與身等。玉童四人,立侍左右,一執白拂,一執犀如意。二人既入,皆拱手拜伏,不敢仰視。有高冠長鬣絳紗衣人,宣青紙制曰:“肇分大素,國既百億,爾淪下土,賤卑萬品,聿臻於此,實由冥合,況爾清乃躬誠,葉於真宰,大官厚爵,俾宜享之。可為主錄大夫。”君曹拜舞出門,即有黃帔三四人,引至一曹署。其中文薄,多所不識,每月亦無請受,但意有所念,左右必先知,當便供給。因暇登樓遠望,忽有歸思,賦詩曰“風軟景和麗,錄花馥林塘。登高一悵望,信美非吾鄉”。因以詩示二童子,童子怒曰:“吾以君質性沖寂,引至吾國,鄙俗餘態果乃未去,卿有何自憶耶!”遂疾逐君曹,如陷落地,仰視乃自童子耳中落,已在舊居處,隨視童子亦不見,因問諸鄰人,鄰人雲:“失君曹已七八年矣。”君曹在彼如數月。未幾而君曹卒,遂生於申傢,即今身也。
占者又雲:“吾前生乃出耳中童子。以汝前生好道,以得到兜玄國,然俗想未盡,不可長生。然汝由此壽千歲矣。吾授汝符,即歸。”
“因吐朱絹尺餘,令吞之。占者遂復童子形而滅。自是不復有疾,周行天下名山,迨茲向二百餘歲。然吾所見異事甚多,並記鹿革中。”
因啟囊,出二軸書甚大,字頗細。左不能讀,請叟自宣,略述十餘事,其半昭然可紀。此卷八事,無非叟之所說。其夕將明,佐略寢,及覺已失叟。後數日,有人於炭谷湫見之,叟曰:“為我致意於張君。”左遽尋之,已復不見。時貞元中。(《玄怪錄》)
《玄怪錄》中的這個故事大約是唐人志怪傳奇中想象力最為炫耀的一篇。其中最為玄妙的或許不在於詭秘的耳中仙境,而是在於它的不可復制性:一是敘事者的多重轉換,二是作者牛僧孺為我們設置的空間悖論。
在故事中,主人公對那兩名童子說:“你是從我的耳朵裡出來的嗎?”如果兜玄國在老翁申歡的前生薛君曹的耳朵裡也就罷瞭。但兩名童子卻否定瞭這一說法,他們表示,是從自己的耳朵裡來的。
在三維空間裡,一個人怎麼會從自己的耳朵裡跳出來?可見,這是一個悖論A來自B,但A中還有B。這無論如何是不可思議的。故而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一段評價:“造傳奇之文,薈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錄》。”
崔煒歷險記
唐德宗貞元年間,有士人名叫崔煒,是前監察史之子,出身世傢,而且寫得一手好詩,為人們所重。
崔煒的父親後遷南海郡從事一職,一傢人也就住在瞭南海。後來,崔父去世,崔煒獨立人間。他性格爽朗,愛結交豪俠,散傢財於四方。沒幾年,他把房子也賣瞭,租房居住,有時則寄居寺院。
七月十五將至,也就是盂蘭盆日即惡鬼之節。
南海郡的治所在番禺即廣州。這裡香火旺盛,在鬼節前夕,大傢都奔赴寺院,設置美味佳肴,給從地獄裡被放出的惡鬼吃,免得自己以後被纏身。
開元寺中也一樣,很是熱鬧。崔煒遊走其間,無意中,看到一位要飯的老婦人,因不慎碰倒酒缸,被酒傢追打。崔煒立即上前阻攔。對方要老婦人賠一千錢。崔煒身上沒那麼多錢,於是脫下衣服作價,給瞭那酒傢。
崔煒回過頭,見那老婦人連句感謝的話也沒說,就已經走遠瞭。
崔煒沒有生氣,而認為老婦人是有些來歷的。果然,第二天,他又遇到老婦人。
老婦人說:“多謝公子。老身沒什麼東西來答謝,隻是善於灸治腫瘤,便送公子一些艾蒿吧。遇到長腫瘤的人,隻要用像燈芯那麼粗一小縷,就可以治好他的病瞭。不僅如此,你還有機會得到美女為妻。”
崔煒一笑,接過艾蒿,而老婦人已經不見瞭。
多天後,崔煒到海光寺遊覽,見一位禪師耳朵上長瞭個瘤,便拿出艾蒿,試著給他灸治。一切如老婦人所言,真就給治好瞭。
禪師非常感激,說:“沒什麼好答謝公子的,隻能念經為公子祈福瞭。不過,山下有一任姓老者,很有錢,他也有這種病。給他治好瞭,定能得到厚報。我來寫封信,推薦你去。”
後來在任傢莊園,崔煒又治好瞭任老的病。後者說:“沒什麼感謝你的,就送十萬錢給你吧!在我這裡好好玩玩,別急著回去。”
於是,崔煒就留在瞭任傢的莊園。
任傢莊園一如迷宮,制式古異。崔煒發現,有些祠堂不僅供奉著神,還供奉著面目猙獰的鬼,這叫他不寒而栗,便想早日離開。
但這一天,精通音樂的崔煒忽然聽到妙絕的琴聲,問傢童誰彈的。傢童說是主人的女兒彈的。於是犯瞭癮的他,就把琴借來,自己彈起瞭來,卻不知道,聽到琴聲的小姐,已經暗暗愛上瞭自己。
卻說古怪的任老,傢中供奉著一個叫“獨腳神”的鬼。每隔三年,任老必殺一人給鬼上供。現在,時間已經迫近瞭,卻還沒找到一個可殺的人。這時,他想起瞭崔煒,於是叫來兒子:“我聽說大恩都可以不報,何況小恩?不如殺瞭門下這位客人祭鬼!”
於是,夜半時分,任老派人把崔煒的屋門反鎖瞭,準備動手。
貞元中,有崔煒者,故監察向之子也。向有詩名於人間,終於南海從事。煒居南海,竟豁然也。不事傢產,多尚豪俠;不數年,財業殫盡,多棲止佛舍。時中元日,番禺人多陳設珍異於佛廟,集百戲於開元寺。煒因窺之,見乞食老嫗,因蹶而覆人之酒甕,當壚者歐之。計其直,僅一緡耳,煒憐之,脫衣為償其所直。嫗不謝而去。異日又來,告煒曰:“謝子為脫吾難。吾善炙贅疣。今有越井岡艾少許奉子,每遇贅疣,隻一炷耳。不獨愈苦,兼獲美艷。”煒笑而受之,嫗倏亦不見。後數日,因遊海光寺,遇老僧贅於耳。煒因出艾試炙之,而如其說。僧感之甚,謂煒曰:“貧道無以奉酬,但轉經以資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鏹巨萬,亦有斯疾。君子能療之,當有厚報。請為書導之。”煒曰:“然。”任翁一聞,喜躍,禮請甚謹。煒因出艾,一爇而愈。任翁告煒曰:“謝君子痊我所苦,無以厚酬,有錢十萬奉子,幸從容,無草草而去。”煒因留彼。煒善絲竹之炒,聞主人堂前彈琴聲。詰傢童,對曰:“主人之愛女也。”因請其琴而彈之。女潛聽而有意焉。時任翁傢事鬼曰獨腳神,每三歲必殺一人饗之。時已逼矣,求人不獲。任翁俄負心,召其子計之曰:“門下客既不來,無血屬可以為饗。吾聞大恩尚不報,況愈小疾耳。”遂令具神饌,夜將半,擬殺煒……(《傳奇》)
然而沒想到,這事卻被小姐得知。她偷偷從窗縫裡遞給崔煒一把刀,並將事情原委告訴瞭他:“我傢事鬼,公子還是用這把刀打開窗子跑瞭吧。不然,定會被殺死祭鬼!”
崔煒大驚,道謝後,帶著治病的艾蒿,破窗而逃。
任老發現後,帶人追趕。
不料,崔煒因迷路,掉進枯井。幸好枯井裡有很多樹葉,崔煒安然無恙。到天亮時,他才發現,這枯井至少有百丈深,四周能裝下千人。
但怎麼出去呢?
就在這時候,崔煒一回頭,幾乎驚厥倒地,因為他看見一條幾丈長的白蛇盤在那裡,正默默地望著自己。
崔煒叩拜:“您長得是蛇的樣子,但心必定如神龍,千萬別害我啊。”
崔煒發現那大蛇嘴唇長瞭個大瘤,便主動給它治病。結果自然是手到病除。大蛇很感激,於是吐出一枚寶珠酬謝。
崔煒沒接受,說:“龍王神通廣大,救我出去當如反掌。我不要那寶珠,隻想回到地面人間。”
大蛇聽後,就開始扭動身子。聰明的崔煒便跨到蛇身上。但是,他們沒有從洞口出去,而是靠著蛇頭上發出的光亮,在黑暗的洞中潛行。
大約幾十裡後,旁邊石壁上出現一塊壁畫,畫上是一名先朝男子。接著,大蛇帶著崔煒來到一個金獸咬環石門前。門開後,頓時明亮起來。然而,大蛇把崔煒放在門口後,就走瞭。
崔煒以為到瞭地面人間,便走進門去。裡面寬闊,處處石屋,裝飾華翠,一如王宮。他見有各種樂器,於是取過一把琴,試著彈起來。
頓時,四壁上的窗戶都打開瞭,一名婢女走出來,笑著說:“玉京子已把崔傢郎君送來瞭!”
隨後,四位妝容高古的女子出現,其中一位對崔煒說:“公子為何來到帝王之玄宮?”
崔煒起身,說:“既是帝王玄宮,帝王在哪兒?”
一女子答:“我傢帝王去參加祝融的婚禮去瞭。”
說著,女子們叫崔煒繼續彈琴。
女子們問:“什麼曲子?”
崔煒說:“《胡笳》。”
女子們問:“何為《胡笳》?不懂啊。”
崔煒說:“漢朝時,中郎將蔡邕的女兒文姬流落胡地,多年後回來,感嘆自己在胡地的經歷,就創作瞭這支曲子。因其悲切,一如胡人吹笳,故而得名。”
女子們大喜:“這確實是一支新曲子。”
隨後,女子們用酒宴招待崔煒。
後者吃完,表示要回去。女子們婉拒:“既然來瞭,便是前定之緣,何必匆忙!少住幾天,吃不瞭你。且過幾天,羊城使者就要來瞭,你可以跟他回去。另外,我傢帝王已知道你到來,把田夫人許配給你瞭。”
崔煒:“田夫人?”
女子們:“田夫人美麗善良,舉世無雙。她是齊王的女兒。”
崔煒:“齊王?哪個齊王?”
女子們說:“田橫啊!田橫五百士,知道吧?寧到海島而不願歸順漢王劉邦的齊國王族田橫啊。”
過瞭一會兒,有陽光照到席間。崔煒抬頭,見上邊有個小孔,隱約可見天空。
這時候,女子們說:“羊城使者來瞭。”
於是,就真的看到一頭白羊,從空中慢慢下來,徐徐落在席間。羊背上,坐著個男子,手持筆和竹簡,使者模樣。
一位侍女走過來,接過竹簡讀道:“廣州刺史徐紳死,安南都護趙昌接替。”
女子們給使者斟酒:“這位是崔公子,要回番禺,請你帶回去。”使者答應下來。
女子們對崔煒說:“改日你要替使者更換屋宇和衣服,酬謝他。”崔煒急忙答應。
女子們告訴崔煒,說帝王有詔令,把國寶“陽燧珠”送給他:“你拿回去後,會有一個胡人拿十萬錢買它。”
隨後,一位侍女打開玉匣,取出寶珠,交給瞭崔煒。
崔煒拜謝,說:“你傢帝王為什麼如此厚待我?”
女子們告訴崔煒,說:“你先人在越臺上留有詩篇,感悟瞭廣州刺史徐紳。徐修繕瞭越臺。帝王看完詩篇後也很感動,寫瞭相和的詩。”
崔煒說:“你傢帝王寫的什麼詩?”
一位侍女在羊城使者的筆管上寫道:千歲荒臺隳路隅,一煩太守重椒塗。感君拂拭意何極,報爾美婦與明珠。
崔煒說:“你傢帝王是哪位?”
女子們不答,其中一人對崔煒說:“你回去後,七月十五那天,在蒲澗寺僻靜的廂房,準備好酒食,我們把田夫人送去。”
崔煒就此告別,剛要上羊背,聽到一女子說:“知道你有鮑姑的艾蒿,留下一點吧。”
崔煒:“鮑姑?好吧。”於是,就留下瞭一些艾蒿。
就這樣,羊城使者帶著崔煒重返人間。一落地,白羊和使者就都不見瞭。崔煒望瞭望天空,大約是五更天。蒲澗寺的鐘聲已經傳來。
崔煒回到租房處,卻不想主人告訴他,他已離傢三年。
主人:“說說吧,到哪兒去瞭?”
崔煒當然沒說實話。因為即便說瞭,對方也未必相信。隻是,當他打開屋門的時候,見滿目灰塵,床榻還是老樣子,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悲傷。
接下來的故事,一如王宮女子們所言。
崔煒一打聽,廣州刺史徐紳果然死瞭,趙昌接替。
接著他又想起什麼,帶著寶珠來到胡人聚集的地方。一位胡商見瞭寶珠,立刻匍匐在地膜拜:“這是南越王趙佗墓中的寶物啊!”
崔煒一皺眉:“你怎麼知道?”
胡商:“我做珠寶生意,什麼古玩不懂?當年,始皇帝的大秦一統天下,大將趙佗遠征嶺南,後建南越國,為第一代國王。這顆寶珠,在當時就價值連城,故而趙佗死後用其陪葬!”
崔煒隻好把自己的故事講給胡商聽。後者不時稱奇,最後竟用十萬錢把寶珠買去。
崔煒問胡商:“你雖精通古玩,但這寶珠畢竟是我華夏寶物,你作為一名來自西域的胡商,又如何認得?”
胡商一笑:“我是大食(阿拉伯)人,這珠子正是我國當年的鎮國之寶‘陽燧珠’。趙佗好珍玩,漢朝初年,他派尋寶隊航海登山,才把這寶珠盜回番禺。我國有個懂天象的人,說寶珠就在嶺南,且定有回歸之日。於是國王派我來查找,今天果然得到瞭。”
說著,胡商從懷中掏出一瓶玉液,把那寶珠洗瞭洗,滅瞭燭火,持珠一照,滿屋光輝。
後來崔煒賺瞭錢,重新置備瞭傢產。他想起羊城使者,但遍尋不到。有一次,他無意間來到城隍廟,見有個神像很像羊城使者,又見他所持毛筆的筆管上有字,正是當時侍女所題的,於是恍然大悟,重裝瞭廟宇,粉飾瞭金身。同時,也明白瞭,羊城說的就是廣州。
之後,崔煒登上漢朝遺跡越王臺,看到父親的詩,“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臺上生秋草。古墓多年無子孫,野人踏踐成官道。”一旁有越王的和詩,字跡非常奇異。
不久,七月十五到瞭,崔煒準備好甘美的酒食,來到蒲澗寺。
半夜時,真的有四女子伴著那位田夫人來瞭。夫人容貌艷美,古雅婉約。崔煒給南越王致信拜謝。四女子收瞭信,便消失瞭。
崔煒問田夫人的故事。後者說:“當年,我國覆亡,我被南越王擄作妃子。他死瞭,用我殉葬。不知如今是什麼年代?想起那田廣烹殺酈食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
崔煒不禁唏噓,接著便問四女子說的鮑姑是誰。
田夫人說:“是鮑靚女,即東晉葛洪的妻子。”
崔煒聽後,感嘆不已。
崔煒在南海住瞭十幾年,後再次散瞭傢財,帶著婦人到羅浮山,尋訪鮑姑去瞭。
再後來,就沒瞭他的消息……
世外仙境
南北朝北魏尚書令古弼有個族子,名叫古元之,從小就是個孤兒,跟著古弼長大。
古元之喜歡酗酒,一次喝得大醉,竟死去瞭。古弼很傷心,入殮後,忍不住想再看古元之最後一眼,就命人把棺材劈開。不料,古元之竟從棺材裡坐瞭起來!
不要以為這是一則僵屍故事,讓我們先來聽聽古元之的訴說:
“那天我喝得大醉,不省人事。不知過瞭多長時間,稍微有瞭一些意識,又似在夢幻中,感到有冷水澆身。睜眼一看,見一裝束威嚴的人站在我面前,說‘我叫古說,是你的遠祖,正要去和神國,但沒人給我拿行李,所以找到你。’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古說已叫我背起一個重有一鈞多的行囊,又給瞭我一根一丈多長的竹杖。
“我很疑惑,就問‘這竹杖是做什麼用的?’
“古說笑道‘你騎上試一下。’
“我側身跨在竹杖上,竹杖猛地騰空而起,載著我飛行起來,速度甚快。
“就這樣,我跟著古說,在天空中向西南方向一路飛去。
“不知飛瞭多少裡,唯見下面山河愈遠。過瞭一陣,我們才慢慢落地。按古說的說法,我們已到瞭和神國!
“和神國,多平原,境內沒高山,最高的也不過幾十丈。山上都是美玉一般的綠石,晶瑩剔透,自生光芒。
“玉石之間,是五顏六色的植物,奇花異草,百果飄香,各種禽鳥鳴叫、盤旋其上。
“山頂一如平原,更有清泉飛流至於山下,達數百道之多。原野上,沒中原常見的楊柳,而都是相思、石榴等珍貴之樹。每棵果樹,花卉齊綻,果實紅艷,映於青翠的枝葉與花叢間。有風吹來,滿樹搖曳,一如仙境。
“我的這位先人古說,為我介紹瞭和神國,他說‘這些果實四季不失。新果換舊果時,人們不易發現。這裡的田地,生長的都是巨大的葫蘆,裡面有五谷,味道甘美,不是中原的稻粱可比的。這裡人人豐衣足食,不用耕種。這裡的原野,滋潤肥沃,不生雜草。每一年,這裡的樹木上都會長出五色絲線。人們喜歡哪種就取下哪種,任意紡織成綢緞綾羅,而不需要養蠶。這裡的四季,微風和煦,一如中原的春天。’”
後魏尚書令古弼族子元之,少養於弼,因飲酒而卒。弼憐之特甚,三日殮畢,追思,欲與再別,因命斫棺,開已卻生矣。元之雲:當昏醉時,忽然如夢。有人沃冷水於體,仰視,乃見一神人衣冠絳裳霓帔,儀貌甚偉,顧元之曰:“吾乃古說也,是汝遠祖,適欲至和神國中,無人擔囊侍從,因來取汝。”即令負一大囊,可重一鈞。又與一竹杖,長丈二餘,令元之乘騎隨後,飛舉甚速,常在半天,西南行,不知裡數,山河逾遠,欻然下地,已至和神國。其國無大山,高者不過數十丈,皆積碧珉。石際生青彩簵筱,異花珍果。軟草香媚,好禽嘲哳。山頂皆平正如砥,清泉迸下者三二百道。原野無凡樹,悉生百果及相思、石榴之輩。每果樹花卉俱發,實色鮮紅,映翠葉於香叢之上,紛錯滿樹,四時不改,唯一歲一度暗換花實,更生新嫩,人不知覺。田疇盡長大瓠,瓠中實以五谷,甘香珍美,非中國稻粱可比,人得足食,不假耕種。原隰滋茂,蕕穢不生,一年一度,樹木枝幹間悉生五色絲纊,人得隨色收取,任意紝織,異錦纖羅,不假蠶杼。四時之氣,常熙熙和淑,如中國二三月……(《玄怪錄》)
古說接著道:“和神國沒蚊子、蒼蠅、蛤蟆、螞蟻、虱子、黃蜂、蠍子、毒蛇、蜥蜴、壁虎、蜈蚣、蜘蛛,也沒梟、鳶、烏鴉、鷂子、鸚鵡、蝙蝠等鳥,更無虎、狼、豺、豹、狐、驀駁等野獸,又沒貓、鼠、豬、狗。
“這裡的國民,高矮醜俊都一樣,沒差別,也沒愛恨情仇以及各種欲望。每個人都生二男二女,鄰居之間世代通婚。少女成年就嫁,男子到二十歲就娶。
“每人都能活120歲,不會有夭折、疾病、聾啞、跛腳之病。100歲以下的,知道具體多少歲;100歲以上的,就不知道瞭。這裡的國民死時,就會一下子消失,也不知道去瞭哪裡。傢人會馬上忘記死去之人,所以不存在過度悲傷的問題。
“這裡的人們每天隻在中午時吃一頓飯,此外隻是吃水果、喝美酒。吃下去的東西,不知道消化到哪裡去瞭,所以這個國傢沒廁所,人們也不需要方便。
“在和神國,人們不用儲存糧食,糧食都在葫蘆裡裝著,需要瞭就隨意去取。人們也不需要種植蔬菜,想吃蔬菜瞭就去地裡挖。每十畝地,配有一眼泉,其味如酒,醇香甘美。
“和神國的居民喜歡漫遊,終日踏青歌詠,樂在其中,天黑方散。但他們從不酗酒。這裡每傢都有仆人,他們和順謹慎,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不用主人指使與催促,自己就會把活幹得很好。
“這裡房屋華美。傢畜隻有駿馬,但它們不吃飼料,隻食野草,平時不待在馬廄裡,而是在野外放著。若需要騎乘瞭,就拉過來騎乘,用完瞭依舊放於野外,不用人看管。
“和神國和其他國傢一樣,也有大小官員。但他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官員,而是跟百姓混在一起,因為他們即使在官府裡也沒什麼事需要處理。
“這裡也有國王。但國王也沒當國王的意思,而是跟官員們混在一起,因為他不需要處理朝廷及官員升遷降貶等事務。
“這裡沒有暴風,沒有雷電,隻有和風送暖,吹拂萬物生長。這裡每十天下一次雨,時間固定在晚上。河流湖泊通順,不會有水災。
“這裡的國民,互相親近,如同一傢,互相幫助,恩惠彼此。
“這裡沒有市場和商販,因為這裡的人們在生活中根本不需要什麼利益。”
最後,古說總結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和神國!雖非仙境,但風俗醇美。你回去後,應該向世人宣傳一下。我現在到瞭這裡,如果需要,會找別人給我拿行囊,就不用你瞭。”
隨後,古說請我喝泉眼裡的美酒。我喝瞭之後,漸漸沉醉,再後來,就醒瞭。
漫遊瞭和神國的古元之,對紅塵之事再無興趣,而是遊山玩水,給自己起瞭個號叫“知和子”。後來大傢再也沒見到他,不知去瞭哪裡。有人猜測,他真的去尋找那個和神國瞭。
關於烏托邦的想象,唐人的腦海裡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類似於“桃花源”的類型,如晚唐盧肇所著《逸史》所記載:
信州李虞與秀才楊棱遊華山,至幽谷,發現一小洞,鉆進去後。行瞭幾裡,又至一洞口,穿越之後,豁然開朗,川巖草樹,不似人間,亦有耕種的人點綴眼前。耕者見到二人後甚是驚異,通報洞主。在交談中,二人得知,洞主叫杜子華,逃避魏晉亂世,居住於此,已數百年,而不知有隋唐。
又如《神仙感遇傳》中的描述:
武陵西陽縣南數裡,有孤山。元嘉中,有蠻人入此山射鹿,入石穴中,蠻人逐之,穴傍有梯,因上,即豁然開朗,別有天日。行數十步,桑果蔚然,阡陌平直,行人甚多。蠻人驚遽而出。旋削樹記路,卻結伴尋之,無復處所。顧野王雲,天地之內,名山之中,神異窟宅,非止一處。則桃源天臺,皆其類也。
第二種描述的則是純粹的仙境瞭,如晚唐谷神子所著《博異志》中著名的“陰隱客”一篇,主人公竟意外地進入到地心世界。
唐中宗神龍元年,房州竹山縣百姓陰隱客,在其莊園打井已有兩年。深挖瞭一千餘尺,依舊不見有水。陰隱客不放棄,叫工人繼續穿鑿。
工人挖著挖著,忽聞地下有雞犬之聲,又鑿數尺,見一石穴。工人鉆進去後,“初數十步無所見,但捫壁傍行,俄轉有如日月之光,遂下,其穴下連一山峰,工人乃下山,正立而視,則別一天地日月世界……”
也就是說,工人意外地來到瞭另一個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千巖萬壑,石如碧玉。每處巖壑中,都有放射光芒的宮闕。四周有大樹,樹幹如竹,一節一節,葉似芭蕉,花呈紫色,有五色蝶,翅大如扇,飛舞其間。更有五色鳥,身長如鶴,翱翔其上……
井底異境被發現在房州竹山,即現在的湖北十堰市竹山縣。按故事中的描述,這個異境叫“梯仙國”。當那個工人尋路回到人間時,發現自己置身於房州北三十裡孤星山的頂洞中。後來,他一路詢問,才知道人間已是唐德宗貞元七年,離他進入異境已有八十多年。
在唐代志怪中,進入仙境的渠道往往是某個洞穴。如晚唐皇甫氏所著《原化記》中即有一例:
唐高宗顯慶年間,一山民在青城山采藥,發現一棵大草藥。但他在挖掘時,一直不見根,挖到幾丈深時,突然掉入下面的洞裡。
山民認為這次自己必死無疑,卻不想旁邊有一石穴。匍匐著鉆進去後,視野漸漸開闊。
走瞭幾裡地,見有溪流,對岸則是一村落,雜花生樹,男女衣服,不似唐人。山民一路走來,耕夫釣童,往往相遇,驚問其由來,遂以實相告。異境之人遂用小船將山民渡過河流,帶他來到這個奇異的世界。
另一種渠道則是經漂流,通過水世界進入幻境。依舊是晚唐谷神子所著《博異志》,當中有“白幽求”一篇,寫道:
唐德宗貞元年間,秀才白幽求跟隨新羅王子過海,於大謝公島遭遇臺風。他們被南吹瞭兩日兩夜,來到一個地方,山巒間樓榭壯麗。進入一城,“皆龍虎列坐於道兩旁……”
另外,“許漢陽”一篇則說的是一個叫許漢陽的人,行舟江西,遇風浪轉入一湖中。奇怪的是,此湖雖廣,但水深才二三尺。
後來他停靠於竹樹岸邊,入一宮宅。裡面竟有虹橋,周圍是奇花異果,更有異樹高達數丈,枝如梧桐,葉如芭蕉,有紅花綻放於樹間。隨著鳥叫,那花慢慢開放,每朵花中,都有一個一尺多高的美人……
其實,在唐人給我們描述的這些奇異的理想國度中,都寄托瞭作者的真切願望與無限狂想。
不歸之途
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春二月的一天晚上,河南懷州武德縣酒封村老頭田叟騎驢去河內府以南的女兒傢。
剛出村沒多久,田叟就感到有二人在後面跟著自己,便轉身相問。後面的人說:“我們去河南府之北,很高興與您同行。”
從小道拐上大路,二人還跟著田叟。田叟感覺不對,覺得二人非比尋常,於是下驢說:“我與你們不是舊相識,路上相逢,我看你們的樣子不是吉祥寶氣的人。現轉上大路,當分別而去,你們若再跟隨,我隻有返回瞭。”
二人說:“我們隻是羨慕您的德行,所以陪伴,假如您不願意,我們就此告別,又為什麼發怒呢?”
正在這時,田叟鄰居的兒子從東面過來,問田叟怎麼瞭,後者將原委相告。鄰居的兒子說:“老人不願跟你們一起走,你們可東去,老人南往,不需相伴。”
二人說:“好。”隨即東去。田叟則南往。
鄰居的兒子西行還村,到傢後沒多久,就聽到田叟傢有驚叫聲,趕緊跑去田傢,問田叟之子。田叟之子答道:“我父親去我姐傢,計算時程,已到瞭,但為什麼現在所乘的驢獨自回來瞭?”
鄰居的兒子感覺情況不妙,把在路上看到的情景道與田叟之子。二人一起上路搜尋,到剛才分手處,發現田叟已死於旁邊的溝中。
唐代志怪小說的許多背景設定都是途中,又如晚唐裴鉶所著《傳奇》中的這一則:
唐文宗開成年間,書生盧涵傢住洛陽,有一座莊園在萬安山腳下。一日他前往莊園,走瞭十多裡地,看到一片柏林,邊上有新房數間。當時,日頭即將落山,盧涵下馬,見房前有一女子,梳雙鬟,有媚態,自稱為某將軍守墳。
盧涵上前搭訕。女子稱傢中有好酒,願與他共飲。
不一會兒,女子捧古銅酒杯而出,與盧涵對飲,並歌一曲:“獨持巾櫛掩玄關,小帳無人燭影殘。昔日羅衣今化盡,白楊風起隴頭寒。”盧涵聽後,不禁覺得該歌陰氣森森。
此時天色已晚,酒喝完瞭,女子便說回屋添酒。盧涵跟在後面,往屋裡窺視。見屋梁上懸著一條黑色的大蛇,蛇身垂下。女子持刀正刺,血落杯中,即化為酒。盧涵戰栗,倉皇上馬,隻聽那女子在後面慢聲輕呼:“須留郎君一夜,不得去……”
雖然鬼女請留的聲音如此懇切,但盧涵還是跑瞭。因為他知道自己遇見瞭一隻鬼!
在晚唐柳祥的《瀟湘錄》中,記載瞭一個更為恐怖的故事。
話說唐懿宗咸通年間,呼延冀被授予忠州司戶一職,攜妻上任。至泗水,遇盜賊,財物被奪,衣服被搶,甚至妻子頭上戴的面衣也被掠走。
呼延冀和妻子顧不得羞,隻能裸身往前走,尋找人傢,討件衣物蔽體。
天色將晚,路遇一老翁。老翁很熱心,說他傢就在前面林間,於是將夫妻倆帶瞭回去。
宅院座落在一片幽林中。呼延夫婦進去後,老翁擺設飯菜,又拿衣服給二人穿。二人感謝不盡。至深夜,老翁跟呼延冀閑聊:“我看您現在一無所有,攜妻趕路也不太容易。我傢唯有老母,假若您急於赴任,可暫把夫人留在我這裡,叫她陪伴的我老母。等您那邊安排好瞭,再回來接她也不遲。”
呼延冀沉思良久,說:“您如此憐憫我,為我著想,實是感謝,那我就以誠心相托付。我那妻子,先前是宮女,懂些才藝,但也有缺點,喜歡酒,性情放縱。留下後,希望您多多管束。”
老翁笑道:“不必擔憂,可安心赴官。”
第二天,呼延冀與妻子告別,妻子說:“我本與君遠涉山水,赴一薄官,不料你要把我留在這荒林中。若君以後不來迎我,我必奔走他處,必有收納我的人。”
呼延冀達到忠州後,剛打算派人去接妻子,卻收到一封信,是妻子的手書,上面寫道:
“我本歌伎之女,少入宮中,隻懂清歌妙舞,難具婦德。後被放出宮,與君為鄰。那時候,君方年少,酒狂詩逸,而妾亦放蕩無拘。兩情相悅,便結為夫婦。大傢都說我們是才子佳人。那些花間同步、月下相對、紅樓戲謔、錦闈言誓的日子,真是令人難忘。但卻不想事情到瞭如今這般地步!夫君義絕,隻顧趕路,棄妾之身於荒郊野林。君離去後,妾每天都日思夜想。隻是夫君你的情意如此淡薄,妾又如何守得貞潔?老翁傢有一子,深愛妾,現妾已以身相許。我說這些,隻是將這事告訴你,別無其他。”
呼延冀看完書信後扔在地上,非常憤怒,拋官馳馬,奔向泗水。一路上,他安排瞭周全的計劃,見面後必將妻子與那老翁全傢殺掉。
泗水已至,樹林依舊。但呼延冀轉瞭幾圈,沒找到先前那所宅子,唯見一墳赫然在前。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出所料,他將墳掘開,看到瞭自己妻子死不瞑目的屍體!
故事結束瞭。呼延冀之妻的結局令人唏噓。在那老鬼的鼓動下,呼延冀竟真的拋下妻子,獨自走瞭。茫茫四野,林非好林,宅非陽宅!呼延冀之妻孤身一人在鬼屋中的遭遇,雖半筆未寫,卻也可以想象。所以說,很多時候,最令人驚悚的並非你看到的場景,而是鏡頭之外引人想象的那一部分。
咸通中,呼延冀者,授忠州司戶,攜其妻之官。至泗水,遇盜,盡奪其財物,面衣亦失,乃至裸衫。冀遂與其妻於路旁訪人煙,俄逢一翁,問其故,冀告之,老翁曰:“南行之數裡,即我傢,可與傢屬暫宿也。”冀乃與老翁同至其傢。入林中,得一大宅,老翁安存一室內,設食遺衣。至深夜,親就冀談話,復具酒肴,曰:“我傢唯有老母。君若未能攜妻去,欲且留之,伺到官再來迎,亦可。我見君貧,必不易相攜也。”冀思之良久,遂謝而言曰:“丈人既憫我如是,我即以心素托丈人。我妻本出官人也,能歌,仍薄有文藝,然好酒,多放蕩,留之後,幸丈人拘束之。”老翁曰:“無憂,但自赴官。”明日,冀乃留妻而去。臨別,妻執冀手而言曰:“我本與爾遠涉川陸,赴一薄官,今不期又留我於此。君若不來迎我,我必奔出,必有納我之人也。”泣淚而別。冀到官,方謀遠迎其妻。忽一日,有達一書者,受之,是其妻書也。其書曰:“妾今自裁此書,以達心緒,唯君少覽焉。妾本歌伎之女也,幼入宮禁,以清歌妙舞為稱,固無婦德婦容。及宮中有命,掖庭選人,妾得放歸焉,是時也,君方年少,酒狂詩逸,在妾之鄰。妾即不拘,君亦放蕩,君不以妾不可奉蘋蘩,遂以禮娶妾。妾既與君匹偶,諸鄰皆謂之才子佳人。每念花間同步,月下相對,紅樓戲謔,錦闈言誓。即不期今日之事也。悲夫!一何義絕,君以妾身,棄之如屣,留於荒郊,不念孤獨。自君之官,淚流莫遏。思量薄情,妾又奚守貞潔哉!老父傢有一少年子,深慕妾,妾已歸之矣。君其知之。”冀覽書擲書,不勝憤怒,遂拋官至泗水。本欲見老翁及其妻,皆殺之。訪尋不得,但見一大塚,林木森然。冀毀其塚,見其妻已死在塚中,乃取屍祭,別葬之而去。(《瀟湘錄》)。
在旅途中遭遇惡鬼的唐朝人有很多,比如下一個故事中的竇不疑。
此人是開唐大將竇軌之孫。竇軌,追隨李淵起兵,戰功累累,是唐朝生性最嚴酷的將軍。作戰時,部下若稍顯畏懼敵人,就會當場被竇軌下令斬首;平日裡,部下若少有懈怠,也多遭受重刑乃至殺戮。所以,竇軌的部下見到他後,無不膽戰心驚。
雖然作為唐朝的開國功臣,竇軌官位顯赫,但到其孫竇不疑這裡,就差點瞭。竇不疑七十多歲時告老還鄉,在此之前最高的官職是中郎將,一個低級武官。
不過,竇不疑倒是遺傳瞭他爺爺竇軌的兇猛之氣。他素以膽大著稱,年輕時性情頑囂,與人鬥雞走狗,日夜豪賭,一擲千金,全憑少年心氣。當時,太原東北數裡外,傳說有鬼出沒。據目擊者稱:鬼身高二丈,多選擇陰天雨夜顯形,行人撞上,多驚恐而死。一次,有人拍下五千錢,說:“誰敢夜行射鬼,我就把這些錢給他!”四周少年無人敢應聲,唯竇不疑舉手。貴族出身的他,當然不缺錢,玩的就是心跳,他要叫眾人見識一下自己的膽量。
此日黃昏,竇不疑獨行射鬼。眾少年聚在身後竊竊私語:“假如竇不疑出城後潛藏起來,回來告訴我們他已射鬼,難道就要相信嗎?不如悄悄跟他,眼見為實。”
竇不疑來到鬼出沒的地方,還沒站穩,就發現該鬼在前面微笑。竇不疑隨手一箭,正中鬼身。鬼驚叫一聲,帶箭疾走。竇不疑緊追不舍,又連射兩箭,皆中鬼身。鬼被追得走投無路,一頭紮進河岸下。天亮後發現,那鬼是一個“方相”(方相在中國古代的神話中是驅鬼之神,其貌猙獰,頭上有角,嘴出獠牙)。
因此,當竇不疑告老還鄉,回到太原後,舊鄰居都說:“不怕鬼的竇不疑又回來瞭。”
一天,竇不疑前往太原附近的陽曲拜訪舊友,聚宴暢飲,很是高興。及至夜深,竇不疑告辭。主人苦留,說天色已晚,夜路多險,不如住一宿,明早再行。竇不疑大笑:“我竇不疑雖已年過七旬,但雄心猶在,何懼夜路!我少年射鬼,令其無路可逃,大唐天下誰人不知?今君以夜路危險為由,令我留宿,可謂笑談!不如這樣,叫我的隨從都留下,我自己一個人騎馬還太原!”
主人苦勸不得,隻好從命。竇不疑上馬後,告別主人,一個人融入茫茫夜色。誰知,這一別竟是永訣!
三晉大地,古來風雲激蕩,多戰場。從太原到陽曲不足百裡,但多孤魂野鬼,甚是荒寒。隻說這一夜,竇不疑獨馬而行,走著走著,恍惚中看到前面路兩旁有不少店鋪,連綿不絕。當時明月在天,雲層輕薄,看得真切,竇不疑很奇怪,因為這條路他總走,平日裡根本沒有這些店鋪。正在狐疑著,那店鋪卻變得更多瞭,望不到頭。此時,在他眼前,突然轉出不少男女,或飲酒,或歌舞,很歡快。很快又有一百多個童子出現,圍著他的馬轉圈,腳下踩著拍子。
其夜,忽見道左右皆為店肆,連延不絕。時月滿雲薄,不疑怪之。俄而店肆轉眾,有諸男女,或歌或舞,飲酒作樂,或結伴踏蹄。有童子百餘人,圍不疑馬,踏蹄且歌,馬不得行。(《太平廣記》)
竇不疑定睛一看,那些童子的面容似乎都一樣。他心一沉,側身折樹枝,驅趕那些小孩,打算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好容易擺脫出來,竇不疑繼續打馬前行,至一客棧,眼前出現上百人,身材高大,衣著華麗,蹦蹦跳跳,又把竇不疑的馬圍住,環繞踏歌。竇不疑大怒,又以樹枝驅除,那些人立即消失不見。這時,以膽大著稱的竇不疑開始有些恐懼瞭。
竇不疑催馬下道,轉上小路,一陣狂奔,夜更深瞭。七十多歲的竇不疑伏於馬背,突然感到一陣悲哀:自己如何狼狽至此?同時,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自己還能平安地返回太原嗎?
奔馳瞭一會兒,竇不疑望見前面有個村子,屋舍很氣派,像一個別墅群。竇不疑拖著自己蒼老的剪影,在慘白的月光下進瞭村子。下馬後,他找到一戶人傢打算求宿。他敲瞭半天門,裡面無人答應。竇不疑轉到另一傢,敲瞭半天,依舊沒人答應。竇不疑有一種感覺:這是一座死亡之村!想到這一點,他感到脊背一陣發涼。他猛地回頭,身後什麼也沒有。
村中央有一座小廟,門半掩著。竇不疑推瞭一下,門的“咯吱”聲在死寂的村莊裡尤顯清晰。竇不疑顧不瞭那麼多瞭,牽馬進院,轉身關門,將馬拴在柱子上,自己坐在臺階上長出瞭一口氣。他一時沒敢進屋,因為屋裡漆黑一片,不知道裡面藏著什麼。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膽子竟如此之小!
此時月色甚亮,素白的光芒映照庭院,冬日寒風呼呼吹來。竇老不禁裹緊棉衣,但依舊感到很冷。夜已深,竇不疑正盤算著怎麼度過後半夜,這時候,大門慢慢地打開瞭……隨後,出現一張戴著面衣的女人的臉!
當女人將面衣掀開時,著實嚇瞭竇不疑一跳。因為,那女人身著素衣,但臉上卻化著艷妝!
女人來到竇不疑跟前,後者在驚恐間問其為誰。
女人:“我見我傢夫君在此獨居,所以前來陪伴。”
竇不疑:“誰是你傢夫君?”
女人笑:“嘻嘻,就是你呀。”
竇不疑大叫一聲,狂舞一直緊握的樹枝,女人便消失不見。
事已至此,鬼魅隨時都會出現。想到這一點,竇不疑反而鎮靜下來,想起少年時的自己,曾射鬼三箭,是何等氣魄!於是他吼瞭一聲,轉身推門進入漆黑的屋子。借著月光,竇不疑看到廳房內有床,於是便上去休息。
剛躺好,房梁上突然有東西砸在他身上,竇不疑想:這一晚算是別想消停瞭!
那東西大如盆,與之相搏,發出狗叫聲。竇不疑好不容易將其驅之於床下,那東西又落地化為二尺多高的火人,周身竄著火苗,將室內照得大亮,隨後鉆入墻壁,也消失不見瞭。
“這一路上遇見的都是些什麼啊!”竇不疑長嘆一聲,出瞭屋子,上馬逃出鬼魅山村。又奔馳瞭一會兒,鉆進前面的一片林中,尋瞭棵大樹,靠著樹,這才休息瞭一會兒。等到天亮,再想起身時,他已站不起來瞭。
後來,當傢人找到他時,發現竇不疑已變得癡呆,像丟瞭魂。
回太原後,過瞭多日,竇不疑才慢慢清醒過來,講述瞭自己這一路所見。但很快,他就病故瞭。
當然,旅途中的危險與驚悚,也不是盡來自於鬼。
原籍河南葉縣的梁仲朋,傢在汝州,另有莊園在郊區,每日朝往夕歸。
唐代宗大歷初年,一個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天地澄明,梁仲朋獨自乘馬回傢。當時,秋風蕭瑟,枯葉飄飛,梁仲朋一路行來,月色雖晴朗,但也感到一種來自秋夜的肅殺之氣。
至二更,已行十五六裡。面前有一片墓林,周圍種植的都是白楊,風吹來,簌簌作響。每次路過這裡,梁仲朋都有一種與冥物為伴的寒意。
他催馬,想盡快離開這片墓林。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林間有異動之聲,還不及辨別,就有一物從林間突地飛出。開始時,梁仲朋以為是自己驚到樹上所棲的夜鳥,但沒想到那玩意兒一下子飛入他懷裡,坐在瞭馬鞍上。
借著月色,他看到此物腦袋類似於人,有可乘五鬥米的栲栳那麼大,披著黑毛,眼睛怪異,身上腥氣。它還稱梁仲朋為弟:“老弟,別害怕。”但梁仲朋早已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瞭。
這一路上他們有什麼交談我們不得而知。總之,梁仲朋終於快到傢瞭,來到汝州郭門外。望過去,附近的宅子還有燈光,一些人傢還未安睡。見此情景,該怪突然向東南飛去,消失不見。
梁仲朋沒敢把路上所遇告訴傢人。又一天夜裡,月上中天,梁仲朋招集傢人於庭院中聚宴吟詩,聊著聊著,說到那天晚上的遭遇。話音未落,那怪物竟從屋脊上飛下來,落在院裡,對梁仲朋說:“賢弟,你要說老兄我什麼事?”
梁傢人驚恐異常,四散奔去。梁仲朋畢竟見過一次,雖意外,但沒有太過害怕。怪物入座,不時索酒。梁仲朋這才仔細看它,見其頸下有一塊肉瘤,如瓜大小;其用來飛行的,竟是大大的雙耳;鼻子大得像鵝蛋。總之,模樣確實古怪。
飲酒數鬥後,怪物似乎有些醉瞭,趴在石桌上,似乎睡著瞭。梁仲朋悄悄起身,取尖刀一把,猛刺那怪物的脖子,鮮血崩流。
怪物一下子坐起來,深深地凝視著手持尖刀、嚇得說不出話來的梁仲朋:“老弟,你別後悔!”說完,它扇動耳朵,飛越屋脊,消失不見。
梁仲朋呆呆地站在月光下。漸漸流滿整個庭院的鮮血讓他有種窒息感。他不明白,一刀下去,怪物為什麼流瞭那麼多血。
月色暗下去,那怪物巨耳形成的陰影籠罩著梁傢的一切。此後三年內,梁傢三十口人,幾乎全部陸續死去。
也許他已後悔自己不該襲擊那怪物。他甚至可能想去那片墓林尋找怪物,企求它的原諒。可是覆水難收,為時已晚。墓林荒蔓,舉目蕭然,又去哪尋找它呢?
葉縣人梁仲朋,傢在汝州西郭之街南。渠西有小莊,常朝往夕歸。大歷初,八月十五日,天地無氛埃。去十五六裡,有豪族大墓林,皆植白楊。是時秋景落木,仲朋跨馬及此,二更,聞林間槭槭之聲,忽有一物,自林飛出。仲朋初謂是驚棲鳥,俄便入仲朋懷,鞍橋上坐。月照若五鬥栲栳大,毛黑色,頭便似人,眼膚如珠,便呼仲朋為“弟”,謂仲朋曰:“弟莫懼。”頗有膻羯之氣,言語一如人。直至汝州郭門外,見人傢未寐,有燈火光,其怪歘飛東南去,不知所在。如此仲朋至傢多日,不敢向傢中說。忽一夜,更深月上,又好天色,仲朋遂召弟妹,於庭命酌,或嘯或吟,因語前夕之事,其怪忽從屋脊飛下,謂仲朋曰:“弟說老兄何事也?”於是小大走散,獨留仲朋,雲:“為兄作主人。”索酒不已,仲朋細視之,頸下有癭子,如生瓜大,飛翅是雙耳,又是翅,鼻烏毛鬥轄,大如鵝卵。飲數鬥酒,醉於杯筵上,如睡著。仲朋潛起,礪闊刃,當其項而刺之,血流迸灑。便起雲:“大哥大哥,弟莫悔。”卻映屋脊,不復見,庭中血滿。三年內,仲朋一傢三十口蕩盡。(《乾子》)
唐人的羅生門
唐憲宗元和年間,博陵人崔無隱跟親友講述瞭這樣一個故事:
有杜某曾於汴州招提院閑談。在座的有一遠方來的僧人,鼻額間有一道明顯的傷疤。姑且稱他為刀疤吧。大傢問其疤的來歷,刀疤沉默良久,隨後開始瞭一段驚心動魄的回憶。
刀疤傢住大梁,有父母與兄嫂。哥哥是個商人,第一年,去江南做生意,賺瞭不少錢;第二年,就沒瞭音訊;第三年,有同行者回來說,刀疤哥哥不慎溺水而亡。刀疤的父母與嫂子自是悲傷。
但沒多久,忽有個自漢南來的遊客來到大梁,尋找到刀疤,並說:“我有你哥哥的消息,他沒死。”
刀疤大驚,把遊客邀到傢中,說與父母。
遊客說:“您傢長子在江西做生意賠瞭,輾轉流浪至漢南,很是潦倒。我覺得他很不幸,就跟當地官員說明情況,將他安置起來。現在麼,雖然他身上沒什麼錢瞭,但還能勉強活下去,隻是沒有顏面回鄉。他知我北遊,於是順便讓我給你們帶個口信。” 說完,遊客就告辭瞭。
傢人皆悲萬分。轉天,刀疤被父母派去尋找哥哥。
刀疤出大梁,一路奔向漢南。走瞭七八天,進入南陽地界,當時太陽將落,刀疤孤身穿過一片沼澤,走著走著,前路幾乎斷絕,四下大野茫茫,更無人煙。刀疤抬頭看天色已近傍晚,遠處陰雲匯聚,大雨將至。
刀疤一人獨行,漸覺恐懼。他又往前跋涉瞭一會兒,日暮時分,才看到有三兩傢住戶,於是敲響其中一戶的大門,欲寄宿。裡面有聲音傳出:“你因何至此?這裡不太平,附近剛剛有人被殺,兇手還未捉到,追捕正急。南行三五裡,有一寺院,你還是去那裡投宿吧。”
刀疤無奈,隻好繼續前行。此時夜風漸急,很快有大雨落下。淋瞭雨的刀疤寒冷至極,又行瞭四五裡,進入瞭更為荒涼的一處大澤。
這時候雨更大瞭。刀疤長嘆路途艱苦,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但這樣一想,他反而有些平靜瞭,於是信步而行,竟然見到前方有一點光亮。他感到那光亮離自己很近,但走瞭十多裡地才到達。與此同時,風雨更疾,刀疤一頭撞進發出光亮的宅院。
進去後發現,這好像是一空宅,裡面死寂無人。而那微微的燭火是從廳堂裡傳出的。於是他上得臺階,推開廳堂的門,往裡看瞭一眼。
眼前的景象讓他幾乎窒息:微微燭火下,滿屋都是死人!
刀疤驚懼,差點跳起來。此時,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到屍體堆裡慢慢站起一個披著頭發的女人。刀疤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地出瞭宅子。
荒野中,刀疤狂奔,跑瞭七八裡,前面又出現一戶人傢。此時雨停瞭,月光稍現。他所能做的就是繼續投宿,在這寒夜他必須找個落腳的地方。
他推門入宅,發現是個空宅。宅子有一前廳,廳中有張床。刀疤感到一絲安慰。
但他剛躺下,就聽到庭院裡有腳步聲,於是他的心一下子又懸到嗓子眼。他急忙起身,就在這時,廳門被推開,一人提刀而入。刀疤側立墻角,屏住呼吸,靠著屋子裡的黑暗隱蔽瞭起來。
提刀之人在床上坐下,像在等人。可以想象,那段時間是多麼難熬。
終於等提刀之人走瞭,刀疤長出瞭一口氣。這時候,他又聽到宅中院墻邊有女人在說話,像是在說有關盜竊的事。
很快,提刀之人帶著一個包袱又進瞭廳,並拉著一個女人。提刀之人似乎感覺到瞭什麼,自言自語地說:“這裡面有人嗎?”一邊說著,一邊舉刀亂劃。
刀疤緊緊貼著墻壁,刀刃劃在他臉上,但持刀之人沒感覺到。後來,那人似乎改變瞭主意,沒住下,拉著那個女人跑掉瞭。
刀疤心想,此處是斷不可住瞭,便趁機逃跑。出門沒跑二裡地,卻掉到瞭井裡。他覺得井底軟軟的,於是用手去摸,摸到一個圓圓的東西。井下幽暗,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隻好兩手抓住那東西,慢慢湊到眼前:那是一顆女人的頭!
五更天過後,刀疤終於聽到井上有腳步聲。他睜大眼睛,緊緊地抱著人頭,大約已麻木瞭。井上來的是被殺者的傢人,他們發現瞭刀疤和屍體在一起,於是將刀疤打撈上來,押送到縣城衙門。
這時刀疤反而不害怕瞭。是因為終於可以看到白日的景象瞭嗎?
縣官還不糊塗,聽完刀疤的陳述後,認為他是清白的。隨後,那個持刀之人和他的同夥,以及在宅子裡說話的女人都被抓獲。
事情水落石出,刀疤繼續南行,終於到瞭漢南地界。他坐在界碑旁的大樹下休息。旁邊有個老者,問其所來,刀疤如實相告。老者說自己長於算卦,希望給刀疤算一卦。刀疤沒拒絕。
卦成後,老者說:“你前生有兩個妻子,但你辜負瞭她們。死屍堆裡站起來追你的那個是你的大妻,井中那個被殺的是你的側室。縣官明斷秋毫,因為前生他是你母親。”
刀疤冷冷地問:“那你呢?”
老者:“在前生,我是你的父親。但你永遠也不會找到你的哥哥瞭。”
刀疤聽後,潸然淚下,再看樹下,老者已經消失瞭。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來到瞭漢南,尋訪其兄。大傢都告訴他沒這個人。
至於他臉上的刀疤,便是被廢宅中的那個持刀人劃出的。
元和中,博陵崔無隱言其親友曰:城南杜某者,嘗於汴州招提院,與主客僧坐語。忽有一客僧,當面鼻額間,有故刀瘢,橫斷其。乃訊其來由,僧良久嚬慘而言曰:某傢於梁,父母兄嫂存焉,兄每以賈販江湖之貨為業。初一年,自江南而返大梁,獲利可倍;二年往而不返;三年,乃有同行者雲:兄溺於風波矣。父母嫂俱服未闋,忽有自漢南賈者至於梁,乃訪召某父姓名者,某於相國精舍,唯曰諾。賈客曰:“吾得汝兄信。”某乃忻駭未言,且邀至所居,告父母,而言曰:“師之兄以江西貿折,遂浪跡於漢南,裨將憐之,白於元戎,今於漢南。雖緡鏹且盡,而衣衾似給,以卑貧所系,是未獲省拜,故憑某以達信耳。”父母嫂悲忻泣不勝。翌日,父母遣師之漢南,以省兄。師行可七八日,入南陽界,日晚,過一大澤中,東西路絕,目無人煙,四面陰雲且合。漸暮,遇寥落三兩傢,乃欲寄宿耳。其傢曰:“師胡為至此?今為信宿前有殺人者,追逐未獲,索之甚急,宿固不可也,自此而南三五裡,有一招提所,師可宿也。”某因言而往,陰風漸急,颯颯雨來。可四五裡,轉入荒澤,莫知為計,信足而步。少頃,前有燭光,初將咫尺,而可十裡方到。風雨轉甚,不及扣戶而入,造於堂隍,寂無生人,滿室死者……(《博異志》)
在中唐薛用弱所著《集異記》中,還有一個類似的故事:
說的同樣是元和年間,沂州有一小寺,住著兩個僧人,他們約定隻在寺內修行,寸步不離寺院。
他們堅持瞭二十年。
這一天,住在東廊的僧人聽到門外有人在哭。開始他不為所動,可哭聲慢慢近瞭,接著見一身影一邊哭著一邊鉆進西廊,再後來聽到撲打聲和牙齒咀嚼聲。東廊僧人驚慌失措,跑出屋子,逃出二十年不出的院子。
正如他擔心的那樣,那個神秘身影已開始追趕他瞭。眼看就要追上,幸好東廊僧人及時渡河,把後面的人甩開。
身後的身影說:“若不是被水所阻,我當把你也吃瞭!”
東廊僧人更是害怕。此時天降大雪,他狼狽而逃,鉆進一戶人傢的牛欄。很快,他發現有一黑衣人手拎尖刀來到欄下,也像是在等人。東廊僧人屏住呼吸。不一會兒,院墻那邊扔過來一個包袱。很快,一個女子攀墻而出,與黑衣人一起帶著包袱逃去。
東廊僧人繼續逃竄。與上面那個故事相同,他也掉到井裡瞭,而且井裡也有一具女屍。
這裡的女屍,正是剛才出現的那個黑衣人的同夥。天亮後,東廊僧人被人發現,送至縣衙。不過這次,盡管他百般解釋,也沒人相信他是無辜的。因為他告訴官府,西廊僧人已被異物吃掉瞭。而官府派人去查看,結果西廊僧人安然無恙,隻是說:“當時二更天,自己正在打坐,見東廊僧人忽然獨自出門離去,至於其他的就不知道瞭。”
這個故事就有些蹊蹺瞭。按東廊僧人的敘述,他在當夜看到瞭吃人的異物;而按西廊僧人的說法,當夜什麼也沒發生,搞不清東廊僧人為什麼獨自跑出門。難道說,這一切都來自東廊僧人夢遊中的幻覺?
這是唐朝版的“羅生門”。雙方各執一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該相信誰呢?
此外,從這兩個故事中也可以發現,唐朝有一些志怪傳奇是雷同的。上述兩個故事的作者,即《集異記》的作者薛用弱和《博異志》的作者谷神子,都大致生活在憲宗元和時代,沒人知道哪個故事是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