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們的故事裡明明隻是一個配角,為什麼還要傻得為這人去死。
“咳……咳……”床上的女子劇烈的嗆咳起來,睿王眼眸大亮,太大喜悅幾乎讓他有些手足無措:“葉詩,葉詩……”他隻呢喃著她的名字,將她小心的抱起,“你等等,我這便帶你出去。”睿王抱著她疾步走到沈璃面前,聲色焦灼,“出口堵瞭,勞煩你。”
是一個讓這麼驕傲的王爺能心甘情願低頭求人的女子啊。沈璃拽住睿王的手,輕聲道:“小荷說,她那麼努力的作為人活著,不是為瞭讓你殺掉的,但現在,她卻為瞭你,把自己殺瞭。”
睿王一怔,聽沈璃沒有情緒的說著:“怪我,是我大意瞭,豢養妖靈的人,怎麼會察覺不到自己妖靈存在的氣息呢。睿王這出戲演得太好瞭。隻是……”
她沒說完,但睿王豈會猜不到她接下來的話。
小荷看穿瞭他,卻還是傻得順瞭他的心意。一句“討厭”既是討厭對她玩心計的睿王,又是討厭逃不脫他掌控的自己。
是個徹頭徹尾的傻丫頭。
睿王沉默,沈璃轉頭對行雲道:“我先送他們出去,你在這裡等我來接你。”
行雲一手藏在背後,他眼下青影沉重,靠在墻壁上輕輕點頭,而此時的沈璃卻並未註意到這些細節,隻將拽著睿王的手一捏,睿王隻覺眼前一黑,人已到瞭府中廊橋之上。
府中一片寂靜,毫無生氣,湖中還飄著幾具侍衛的屍體,他眉頭一皺,剛想問話,沈璃卻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便已消失瞭身影,懷中人兒又咳瞭兩聲,睿王心中一急,邁步走過廊橋,眼神卻不由自主的被湖中那朵蓮花吸引。
枯萎的葉與花述說著那人生命的逝去。這一瞬間,睿王的腦海裡莫名的躥出一個鮮活的畫面,粉衣姑娘笑嘻嘻的撲進他的懷裡,還不會說話的她用臉頰在他胸口不停的蹭,表達她對他的依戀,然後結結巴巴的說:“朱……朱,荷喜歡。朱,喜歡,荷我,喜歡嗎?”
他記得那時他毫不猶豫的回答:“喜歡。”那麼輕易的就出口的謊話卻騙得小姑娘展露燦爛笑顏。那般明媚,幾乎能照進他心裡,讓他看清自己所有的陰暗。
騙子啊,他是那麼大的一個騙子!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不會有那麼一個姑娘瞭……這一瞬間,朱成錦竟有點痛恨如此卑鄙的自己。
沈璃一巴掌拍碎的地室裡的石床,縛魂陣就此告破,塵土飛揚惹得行雲捂嘴輕咳:“何必拿東西撒氣。”行雲道,“是我勸你把她帶回來的,你若有氣說與我聽便好瞭。”
沈璃閉上眼,讓自己心緒漸漸平靜下來:“若我是她,必會殺瞭這個男人,讓他為我的心意償命。”她聲色森冷,“為成全那種男人而死,當真太過不值。”
“值不值豈能是外人說瞭算的。”行雲道,“隻要她願意的,誰也沒有資格來評價此事對錯。”
沈璃心中氣急:“那傢夥根本就不知道他害死瞭什麼。”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行雲淺笑,“隻是知道又如何,那對他而言,小荷姑娘的心意根本就無關緊要。”
沈璃一默,動瞭火氣:“所以這種在感情上有糾紛的男人最是可惡!”她想起天界關於拂容君花心的傳聞,又聯想到如今自己的處境,更是煩不勝煩,“若是我看上的男人,即便是半點也不允許他和別人有牽扯!要,我便要全部,少一分一毫我也不稀罕!他若還敢算計我,我定踩碎他每一根骨頭。”
她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唬得行雲愣住,眨巴著眼望她:“好魄力。”
沈璃回過神,撓瞭撓頭:“自然,前日我雖說看上瞭你,但日後我是不會與你在一起的,所以,你還是婚嫁自由。”聽她如此說,行雲不由失笑,笑意未收,沈璃又道,“我也沒時間待在這裡瞭,來,我送你出去。”
“好。”行雲依言伸出手去,但在抓住沈璃手掌之前卻倏地縮瞭回來,他一聲悶咳,彎下瞭腰。沈璃一驚,還沒回過神來,便見行雲嘔出一大口黑血,沈璃駭住:“怎麼瞭?”
行雲仿似想要答話,但一張嘴又是一口黑血湧出,沈璃忙上前將他扶住,拉過他的手欲給他把脈,卻驀地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個拇指大小的焦黑的洞,她仔細一看,這不是先前那些血嬰兒掉落下來的液體造成的傷麼。
“什麼時候受的傷!”沈璃大怒,“為何不早與我說!”
那傷口周邊已潰爛,黑色的范圍在慢慢擴大。血嬰兒是因怨恨之氣而化,他們的體液自是污濁非常,腐骨爛肉,還帶有毒性,行雲本就體弱,被這毒氣侵染會比尋常人更嚴重許多。而這麼長時間,他卻一聲也不吭……
沈璃氣得想打他,但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將他拍死瞭。唯有咬牙憋住怒火,將他往身上一扛,氣道:“偏偏此時毒發吐血,你真是想害死我是吧!”
行雲唇色泛烏,黑色的血跡還在他嘴角殘留,但他卻低低一笑:“我想忍住啊,可忍不住瞭,我也無可奈何。”
沈璃一咬牙:“病秧子沒本事逞什麼英雄。你就閉嘴吧!”
“哎……”行雲啞聲嘆息,“以前你落魄的時候,我可沒嫌棄過你。”
沈璃不敢帶著行雲亂走,怕毒氣在他身體裡蔓延得更快,她將行雲安置在一個空屋之中,此時睿王府中已找不到一個人影,沈璃唯有一咬牙,在他手背上一點:“這隻能暫時緩解一下你的疼痛,我不通醫術,你這傷尋常大夫又治不瞭,所以我隻有離開京城,到郊外抓個會治人的山神土地來,時間會有點久,你耐心等著,哪兒也別去。”
行雲無奈笑:“還能去哪兒?我現在便是想動也動不瞭瞭。”
沈璃站起身來,沉默的望瞭行雲一會兒,聲音有些低沉:“待會兒……或許我就不回來瞭,但你放心,給你治病的小仙必定會來的。”她轉身離開,沒再有半分留戀,隻是空氣中留下來的聲音比往日多瞭幾分低沉,“此一別山長水遠,再不相見……多保重。”
“這些日子,多謝照料。”
行雲望著空蕩蕩的屋子,無言許久,卻恍然失笑:“道謝說得那般小聲,你是有多不情願啊……”風透過沒關的窗戶吹進屋來,揚起行雲的發絲,刮散他唇邊的輕嘆:“最後……也不拿正眼兒瞧瞧我。”
多讓人失落。
沈璃心想,雖說讓墨方再爭取瞭半日的時間,但面對魔界精銳,即便他傾盡全力也未必能拖到那麼久。沈璃實在不敢繼續呆在睿王府瞭,若追兵找來,隻能害瞭行雲,殃及無辜。她如今法力恢復瞭七八成,面對追兵雖沒有全部把握能逃脫,但在無人的荒郊野外,她至少能全力一搏,更多幾分希望。
沈璃一人行動極快,瞬息便轉至郊外野山,她立於山頭望遠處一望,正是風和日麗之日,遠處風光盡收眼底,京城城門已在極遠的地方,她衣袍一轉,步入山林之間,尋得靈氣極盛之處,掌心法力凝聚,覆掌與地,肅容低喝:“來!”
仿似有一道靈光自她掌心灌入地面,光芒以她為圓心,極快的向四周擴散開來,山石顫動,鳥獸驚而四走,勁風揚起沈璃的衣角,待衣擺再次落地,不消片刻,寂靜的山林裡倏地出現數道身影。皆在沈璃四周站定,等他們周身的光華散去,沈璃站起身來四周看瞭一圈,這裡有白胡老頭,妙齡少女以及幾個長得奇形怪狀的青年,眾人皆是又驚又懼的望著她。
沈璃知道自己這身魔氣定是嚇到這些老實的仙人瞭,但現在也沒時間解釋,他們怕她一點也是好的。於是她臉色更冷,森森道:“誰會救人治病?”
幾名山中地仙互相望瞭望,一個頭頂鹿角渾身肌肉的青年顫巍巍的上前一步:“我……”沈璃眼神剛落到他身上,他便抱頭蹲下發出一聲怪叫,“嚶,別殺我啊!”
沈璃嘴角動瞭動,終是壓住瞭鄙夷的表情,冷聲道:“京城睿王府,現有一人躺在西邊的廂房之中,他名喚行雲,被化怨的妖靈所傷,體虛氣弱,快死瞭。我來此處,便是為尋一人去救他。”
交代完這番因果,所有人仿似都舒瞭一口氣,白胡子老頭立馬道:“即使如此,湖鹿,你便隨這位大人走一趟吧。”
湖鹿顫巍巍的望著沈璃,沈璃卻道:“我不去,你自去尋那傷者。”她盯著湖鹿,眸色森冷,“治妖靈造成的傷要多久?”
“約……約莫半個時辰。”
“好。”沈璃手一揮,紅纓銀槍泛著寒光徑直插入湖鹿跟前的土地裡,槍尖深深沒入地中三寸有餘。湖鹿又發出一聲怪叫,額上冷汗如雨,隻聽沈璃威脅道,“若半個時辰後我不見你回來,便以此槍,屠你方圓三百裡生靈。”
槍上煞氣駭人,眾仙一時面如土色,湖鹿更是嚇得往地上一坐,腿軟瞭。
沈璃抬頭望天:“便從此時算起。”
白胡子老頭氣急敗壞的上前一把捏住湖鹿的鹿角晃瞭晃:“還不快去!”湖鹿回神,連忙往地裡一鉆,使遁地術而去。四周小仙皆懼怕的縮成一團,怯怯的望著她,沈璃懶得再理他們,皺眉盯著京城那方天空上一團黑雲正在慢慢成形。
若她想得沒錯,那便是魔界追兵駕的雲……竟是來瞭這麼多人麼?魔君還真是鐵瞭心要將她抓回去啊。
沈璃握緊拳頭,心頭恨極瞭拂容君,也恨透瞭給她賜婚的天帝,更是恨透瞭那些提議讓魔界與天界聯姻的閑人,一場婚姻便能讓兩界親密起來麼?開什麼玩笑。
若天界能讓魔界子民生活的地方與那些閑散仙人一般好,哪還需要他們想盡辦法用聯姻來鞏固所謂“友誼”……
沈璃沉思之間,黑雲已在京城上空成形。她眉頭微蹙,害怕魔界追兵傷害行雲,但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她不在行雲身邊,誰又知道她和行雲的關系呢。她方才在此地用瞭法力召喚山中仙人,追兵必定能察覺出她的力量,不一會兒應該便會往這方追來,待他們離開京城,沈璃便不用再顧忌什麼瞭。
從剛才看來湖鹿實在是個老實的小仙,讓他去救行雲也不用擔心他耍詐……
她就該徹底放下行雲,繼續自己的逃婚。
可隨著時間流走,沈璃漸漸覺得有一點不對勁,藏著追兵的那團黑雲一直停在京城的上空沒有往她這方飄來,魔界的兵不會察覺不出她剛才的力量,為何……
沈璃正琢磨著,忽覺地面一顫,一個頭頂鹿角的壯漢破土而出,他身上本就少的衣服變得破破爛爛,一臉鼻涕眼淚啪嗒啪嗒的往地上掉,他回頭看見沈璃,將頭一抱,哭道:“別殺我,別殺大傢,不是我不救他啊,我拼瞭命的想救他,但是被人擋住瞭,黑衣服的傢夥們都好兇,嗚嗚,他們還揍我。”
沈璃聞言,臉色微變:“說清楚!”
湖鹿坐在地上抹瞭把淚,抽噎道:“我去瞭……找到瞭那個叫行雲的人,他人好,知道我要救他,還對我笑,說謝謝,我是真想救他來著,但是突然有穿著黑鎧甲的人走進來瞭,本來沒事的,結果另一個大紅衣服的傢夥一來,就笑瞇瞇的問我,他問我一個地仙,為什麼會在城裡救人,我就老實回答瞭,結果……結果他們就不讓我救人瞭啊,還打我,嗚嗚,還讓我來傳話,讓你回去,不然就殺瞭那個行雲……”
沈璃咬牙心裡已隱隱猜到這次魔君派來捉她的人是誰,黑甲將士和紅袍男子,除瞭魔君身邊的左右手青顏與赤容還能有誰。連王牌都拿出來瞭,看來魔君這次是真的動瞭火氣。
沈璃正在猶豫至極,有瞭這兩人,即便是她毫發無損的時候也不一定能保證在他們手下逃脫,更何況她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而行雲……
“那個人,行雲他怎麼樣?”
湖鹿又抹瞭把鼻涕:“快死瞭啊,我給他把瞭脈,他身體素來積弱,內息紊亂,應當是這幾日疲憊至極所致,化怨妖靈的毒已侵入五臟六腑,沒人救,他很快就會死瞭。”
沈璃眺望遠處京城,手臂一伸,紅纓長槍飛回她的掌心,五指用力,握住長槍,沈璃憑空一躍,身影隻在空中留下一場疾風。待她消失之後眾仙皆嘀嘀咕咕的討論起來:
“這到底是哪裡來的傢夥啊,一身煞氣好嚇人。”
“一看就是魔界的人吶!霸道又橫蠻……湖鹿你沒受什麼傷吧?”
“唔,嗯,沒事。”湖鹿繼續抹淚,忽然有人指著他手肘後面道:“咦,你這是什麼?”
“什麼?”湖鹿費力的轉頭去看,但在他渾身肌肉太多,那字正好藏在手肘後的死角處讓他無法看見,別的仙人湊過來一看,奇怪道:“走?什麼人在你這裡用血寫瞭一個走字?”
湖鹿撓瞭撓頭:“啊……是那個叫行雲的人寫的……”他想讓這女子走啊,但是這女子好像沒看見呢。
睿王府小屋之內。
行雲靜靜倚床坐著,任由赤袍男子好奇的將他左右打量,他也不生氣,微笑著將他望著,赤容觀察瞭好一會兒,贊道:“倒是個淡定的凡人,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嗎?你這模樣,看起來可是快要死瞭哦。”
“擔憂瞭,我便能活得久一點麼?”行雲笑道,“若是那樣,我就擔心一下。”
赤容被他逗笑:“不愧是碧蒼王能看上的男人啊,有那麼點意思。”他一轉頭沖門口招瞭招手,“哎,青顏,你也來與他聊聊嘛。沈丫頭看上的男人呢,多稀有啊!”
守在門口的男子冷漠的回頭望瞭他一眼:“若真是那樣,你再調戲他,小心日後被記恨報復。”
“哦,這倒是。”赤容一隻手指都快摸上行雲的鼻子,聽聞這話,立即收瞭手,乖乖在一旁站好,“我可不想惹上個麻煩難纏的傢夥。”
行雲隻一言不發的看著赤容,輕淺微笑。
忽然,空中氣息一動,門口青顏的發絲被微微揚起,他神色一肅,看向空中。赤容眼眸中劃過一絲精光,倏地揚聲道:“魔君有令,碧蒼王沈璃若再拒不回宮,斷其手腳,廢其筋骨,綁去成親……我素來心軟,對熟人下不瞭手,所以,便隻好殺瞭這男人瞭……”
話音未落,房頂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之響,聲音傳入耳朵之時,紅纓銀槍也紮入赤容腳邊,澎湃殺氣逼得他不得不後退一步,緊接著一聲更大的響動傳來,屋瓦落下,深衣束發的女子從天而降,赤手空拳與赤容過瞭兩招,逼得他退至門邊,與青顏站到瞭一起。而沈璃則身形一閃,站定行雲床前,拔出銀槍,眸光懾人。
“本王在此,誰敢放肆。”
黑雲變幻,不見閃電隻聞雷聲,京城百姓皆為這異相而感到惶惶不安。
睿王府中,小小廂房裡殺氣四溢,赤容臉上雖還掛著笑意,但手中已打開瞭折扇,青顏更是已拔劍出鞘,屋內氣氛一觸即發。雙方都知道,此情此情,對方並不會因為相識而手下留情。若戰,便是惡鬥。
“王爺。”赤容搖瞭搖手中折扇,笑道,“你此一行已給魔君帶來不少麻煩,魔君已動瞭大怒,如今四方皆是追兵……”赤容望瞭望她身後的行雲,“王爺或能保住自己,但決計是保不住他的。還望王爺能審時度勢,別再一意孤行。”
沈璃並不理他,隻微微側瞭身子,目光一轉,瞥瞭身後行雲一眼:“可還活著?”
“活著。”行雲搖頭,低笑:“可約莫快死瞭。”
“死不瞭。”沈璃右手拿槍,將銀槍一橫,左手握住槍尖,一用力,鋒利的槍刃劃破掌心,銀槍飲血,登時光華大盛。
青顏眉頭一皺,欲上前擒住沈璃,卻見沈璃左手一揮,血點灑在跟前三步,青顏踏上血跡,卻覺有熾熱的火焰灼燒渾身一般,他以法力逼散這股灼熱之氣,卻不想這炙熱竟像有意識一般左右躥動,甚至直襲他的雙眼,青顏護住眼,不得不退瞭回去。
沈璃手中銀槍一轉,將其直直插入地面,槍刃上的血液順著槍身滑下,沒入大地。隻見金光一閃,隔開沈璃周邊兩尺的距離,形成一個光罩,將行雲也包裹其中。沈璃隨手撕下一塊衣擺將左手包住,然後回頭望著行雲:
“有我在,你就死不瞭。”
行雲愣愣的望著她,光罩在她背後閃爍,但此時再耀眼的光芒,都不如沈璃來得奪目,這一身氣場,足以抓住他所有的視線,讓他幾乎將自己都忘瞭……
沈璃手臂抄過他的腋下,將他半是扛半是扶的駝起,身體相貼,從她身上傳來的溫度順著血液溫暖瞭五臟六腑。行雲的唇邊難得沒瞭弧度,垂下眉眼中不知藏瞭什麼情緒,漆黑一片。
“王爺。”青顏肅容道,“血祭術傷元神,婚期在即,望王爺珍重身體。”
沈璃冷笑:“不是斷手斷腳都要將我綁去成親麼,這不過是傷點元神,又有何懼。”她眼神一轉,雖看不見屋外,但能探查到外面的追兵方位,她欲尋一個人少的地方強行殺出一條生路。
但就這一轉眼,青顏與赤容皆明白瞭她心中所想,兩人對視一眼,心知不能再拖,當下手中武器一緊,兩道厲芒打在沈璃的光罩之上,兩人追隨法力砍出的縫隙飛身上前。
先前法力碰撞,激蕩四周空氣,一聲巨響之後,廂房化為灰燼。塵埃落定之前,天空黑雲之中,天上無數光芒如箭射下,是雲上的追兵以法力凝成的利箭。
箭雨之中,一黑一紅兩道身影自塵埃中躍出。
青顏單膝跪地,卻止不住去勢,以手撐地,在地上滑出瞭好遠才定住身型,“咔”的一聲,他肩上鎧甲出現瞭一道裂縫,而赤容則化掌為爪,拍在廊橋的柱子上,而向後的力量卻將他推得撞斷瞭數根柱子,失去支撐的廊橋往一側傾倒,塵埃飛揚,紅色的身影隻手掀開坍塌下來的木質梁架,輕輕抹掉臉上被劃出的淡淡血跡,笑道:“這倒是第一次與王爺動手。王爺之力著實讓人吃驚啊。”
金光在塵埃中閃爍,仿似有點支撐不下去,但不過片刻之後光華又是大盛,沈璃立於其中,唇角已現血跡。行雲一手扶著她的肩,吃力的站著,不是受傷,而是已經毒入心脈,直不起身子來瞭。他在沈璃耳邊輕聲道:“何必……”
唇畔中吐出的氣息拂動沈璃耳鬢的細發,沈璃抹凈唇角的血:“別吵。”她道,“我會讓你活下去。”她聲色微啞,是已受瞭傷。
行雲倏地咧嘴一笑:“沈璃,生死有命,你說瞭不算,我說瞭也不算。”他輕嘆,“你……”
沒時間讓他說完,那方青顏手中長劍一振,再次攻來,沈璃目光一凝,一手攬住行雲的腰,轉動銀槍,沉聲一喝,法力化為利刃直向青顏劈去,青顏為如此正面攻擊的招數不屑一哼,閃身躲過,卻不料那記利刃竟憑空轉瞭個方向,殺向天際。
青顏心道不妙,要回身攔已來不及,金光撞入黑雲之中,雲中將士被殺得措手不及,隻得慌忙散開,露出一條生路。
沈璃身型一躍,直沖那方飛去,青顏一聲冷笑:“王爺未免也太小看我們瞭!”言罷,身影在原處消失,待再出現時已攔在沈璃身前,“帶著累贅,還想快過我?”青顏手中長劍一揮,強勁的劍氣將沈璃的光罩砸得微微凹陷進去,沈璃行動受阻,她一咬牙,往後退開數丈。
行雲見狀悄悄放開抓住她肩膀的手,身體剛往下一墜,便覺沈璃手一緊,她動瞭怒氣:“別添亂。”
行雲卻無奈嘆道:“不是我添亂,實在是……腰痛。”
沈璃力氣大,一隻手將他腰攬住自是沒有問題,但是卻不想行雲凡體肉胎,被她的大力捏得肉痛,但如今在空中,沈璃又不可能將他放下,唯有一咬牙,低喝:“給我忍住。”她手中銀槍又是一舞,厲芒刺破長空。
赤容揚聲高喊:“守住西方,那地仙離開的方向!她還想去那邊!”
沈璃自然是想去那邊,因為能救行雲的人就在那邊。
黑雲迅速往西方集結,沈璃不躲不避周身金光大亮:“攔路者死!”銀槍殺氣澎湃,眼瞅著便要染上魔界將士的血。忽然之間!仿似是從黑雲之中躥出一股怪力,生生將沈璃推開數丈之外。
她周身的金光仿似被什麼東西擒住,讓她動彈不得。
沈璃額上汗如雨下:“這力量……”她話音未落,金光罩應聲而碎,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的打在她臉上,徑直將她拍在睿王府的空地上,在王府的青石板地上撞出瞭一個深深的大坑,而塵埃落定後,卻見行雲壓在沈璃身上,他分毫未損,隻是暈瞭過去,而沈璃則摔瞭個頭破血流,在地上暈瞭好久才慢慢回過神來。
適時,青顏與赤容已在坑邊站定,還有一人站在背著陽光那方,那人寬大的鑲金黑袍在微風中舞動,兩道金色發帶從身後飄揚到瞭前面:“對同胞動手,倒是越發的膽大瞭。”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帶著攝人心魄的威嚴,讓赤容和青顏頜首跪地:“魔君息怒。”
竟是魔君親自來瞭麼……
沈璃感到自己身上男子的氣息已越發微弱,他的身體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溫熱,沈璃忽覺心底一寒,一種無可奈何的脫力感油然而生,終是爭不過老天爺……
“出來。”魔君冷聲下令。
沈璃將唇角的血一抹,抱著行雲躍出坑底,將行雲在一旁放下,她將他的脈搏握住,微弱,但還活著。
“可知錯?”魔君銀色的面具之後傳來的聲音唯有些沉悶。
沈璃專註的望著行雲:“不知。”她道,“不嫁不愛之人,沈璃不知何錯之有。不接強迫之親,沈璃不知何錯之有。不想讓魔界一直受制於天界,沈璃不知何錯之有。”她眸光微涼,望著魔君銀色面具背後的雙眼道,“魔界臣服天界已有千餘年,那些閑散仙人整日遊手好閑,在天界過得舒心暢快,而我魔界卻屈居墟天淵旁的時空罅隙,常年受瘴氣侵擾,不生草木,我魔界子民更是過得苦不堪言,身為王室貴族,我們卻還要幫著天界那幫廢物看守墟天淵中鎮壓的妖獸?”
沈璃冷笑:“我看不起他天界,不嫁,不知何錯之有。”
這一番話說得兩旁的青顏與赤容皆是沉默,魔君默瞭一會兒,道:“無錯,但於此事而言,你錯在違背瞭王命。”魔君揮手,“將她架走,回去領罰。”
青顏起身,欲上前拽住沈璃的胳膊,卻被沈璃呵斥道:“本王會走!”她靜靜的盯著行雲,許是目光太灼熱,讓行雲迷迷糊糊的睜開瞭眼,看見沈璃這般望他,行雲裂開慘白的唇,像平時那般輕笑:
“沈璃,你看起來一副想輕薄我的模樣。”
“嗯。”沈璃應瞭一聲,“你就當我在輕薄你吧。”她俯身埋頭,當著眾人的面在行雲唇上落下重重一吻,沈璃束發的金帶已裂,頭發披散下來,垂在行雲臉頰旁邊,發絲微涼的觸感和唇上火熱的溫度在他身體裡碰撞出奇怪的感觸,讓他不由怔然失神。沈璃不會親吻,所以隻能將嘴唇狠狠的覆蓋在行雲的嘴唇上,用力得讓行雲感到疼痛。
而此時,她的手也覆蓋在行雲的手背上,食指指腹恰好停在他被灼傷的那塊皮膚上。指尖光芒閃爍,一顆珠子逐漸在她指腹上成形,慢慢融進行雲的血肉裡面,填滿瞭他被燒壞的那塊肌膚。
“我說過你可以活下去。”沈璃離開他的嘴唇,啞聲道,“雖然,日後可能會活得不太好受。但你一定能活下去。平平安安的。”
她不通醫術,治不瞭行雲身體裡的毒,所以隻有把自己的法力化為他的血肉,讓自己的法力與他體內的毒素爭鬥,壓制。讓那些毒素無法攻入行雲的心脈,但這卻免不瞭行雲的疼痛。
她理瞭理行雲的衣襟,走之前拍瞭拍他的肩:“我說看上你是真的。隻是我被逼婚瞭,不能和你在一起。保重。”沈璃毫不留戀的起身離開,身影與其餘三人一同消失。他們走後不久,停留在京城上空的黑雲也不見瞭蹤影。
行雲愣愣的躺在地上,身體裡的氣息來回攪動讓他極不舒爽,但精神卻比先前好瞭許多。他唇上的溫度仿似還在,讓他不由自主的望著太天,摸著唇畔,半晌後失笑呢喃道:“說得好像……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肯定會願意一樣。”
空中飄落下來一根長長的發絲覆在他臉上,行雲將它捏在手裡,忽然之間,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自己有一點笑不出來瞭。
不能和他在一起……嗎……
雲霧在身邊轉瞬而過。
“一介凡人,再入輪回忘卻前塵不過是百十年間的事。”魔君踩在雲頭上冷聲道,“何必為他浪費五百年修為法力。”
聞言,赤容與青顏皆有些驚訝的望著沈璃,五百年修為對於他們這種常在刀尖舔血的人來說,多麼重要,碧蒼王……竟給瞭一個凡人?
沈璃的手被玄鐵鏈綁在一起,披散的頭發讓她看起來有些狼狽,但眼神中卻並不見半絲頹然,她隻遠遠的眺望遠方:“我喜歡。”
魔君面具下的面容仿似冷笑瞭一下:“你無非是擔心我再派人去將他殺瞭,斬草除根。”他聲色微冷,“何須我動手,不過一兩年後,這凡人便會將你忘瞭,娶妻生子,過著與你毫無關聯的生活。你的心意,不過付諸流水。”
沈璃沉默,心裡卻想著,如果真是那樣也不錯。
她回憶起記憶中的小院,清風劃過葡萄架的簌簌聲,如此平和,行雲那樣的人,應該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隻是一個人始終太過孤寂,能有另外一人來陪陪他,當然是好的。雖然……那人不是她。
沈璃恍然想起那日在小院中醒來,她看見行雲的第一眼,陽光傾瀉,暖風正好,他在藤椅上閉目小憩。
但願他餘生,皆能那般平靜。
沈璃深吸一口氣,望著遠處的流雲,心裡忽然有那麼一點理解小荷的感受瞭呢。有的事情,無關乎值不值得,隻在於願不願意。
冰封的大門緩緩開啟,寒氣自殿內湧出,十丈高的大殿之中四根冰柱矗立在殿中四個方位,而中心一顆晶瑩剔透的巨大冰球漂浮空中。
在大雪球之中一個身著束腰深衣的女子蜷著身子被困其中,她發絲披散,雙眼緊閉,仿似正在酣睡。然而當來人的長靴踏入殿內之時,合著的雙眼驀地睜開,眸光犀利的望向來人。
“王爺。”黑衣使者單膝跪下,叩首行禮,“屬下奉命,前來解王上禁足令。”言罷,他自從懷裡摸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將瓶中血液灑在地面上。霎時,四方冰柱光芒大作,中心圓球慢慢融化,當冰球融至半人大小,殿中光芒頓歇,冰球仿似瞬間失去依托之力,重重的砸在地上,激起地上沉積瞭不知多少年的冰雪。
被凍瞭太久,沈璃的四肢尚有些僵硬,她吃力的推開還覆在自己身上的冰球碎塊,打開黑衣使者上前來扶的手,自己慢慢站瞭起來:“都將我封在雪祭殿中瞭,卻還叫禁足?”
雪祭殿是魔界禁地,與魔族鎮守的墟天淵一樣,是鎮壓極厲害的妖物之地,而與墟天淵不同的是。雪祭殿中封印的咒力比墟天淵更強,但卻隻能封印一隻妖物。而千年以來,魔界厲害的妖物不是已被封在墟天淵中,就是被殺瞭。是以雪祭殿一直被空置。
沈璃此前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有被封在裡面的一天,更沒想到天界那一紙婚書竟給瞭魔君這麼大的壓力,讓他如此擔心她再次逃婚。沈璃活動著手腕,邁過腳邊碎冰,往大門走去,嘴裡半是不滿半是譏諷道:“天界的迎親隊伍可是來瞭?這才終於肯放瞭我。”
黑衣使者跟在她身後恭敬的回答:“王爺心急瞭,婚事還要準備一個月呢。”
沈璃一怔,轉頭問他:“我被關瞭多久?”她尚記得被抓回魔界那天,魔君一聲令下她便被囚在瞭雪祭殿中,但並沒人告訴她會被關多長時間,她在雪球之中也不知時日,一日一年,對她來說沒有絲毫區別。
使者答道:“魔君心厚,隻禁瞭王爺一月。”
一月……已有三十天瞭啊。
邁出雪祭殿,巨石門在身後轟然闔上,沈璃抬頭一望,不遠處墨衣男子靜靜站立,見她出來,俯首行禮,沈璃不想墨方竟會來,怔然之間,墨方已對黑衣使者道:“我送王上回去便是。”
“如此,屬下便回去復命瞭。”
待黑衣使者消失,墨方便一掀衣擺,單膝跪地:“墨方未能助王上逃脫,請王上責罰。”
沈璃一愣,隨即笑著拍瞭拍墨方的肩:“行瞭起來吧。我知你必定已用盡瞭全力,那半日時間你為我爭到瞭,若我要逃是足足夠瞭……隻是當時逃不掉罷瞭。錯全在我,是我辜負瞭你的努力。”
“王上……”
“走吧,回府。”沈璃伸瞭個懶腰,“我也好久沒有回傢睡上一覺瞭。”
“王上,墨方還有一言。”他默瞭許久,終是道,“那凡人,已在下界逝世。”
“嗯。”沈璃應瞭一聲,“我猜到瞭。”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三十載流過,行雲不過凡體肉胎,如今壽終正寢也是應該的。而且,若不是行雲離世,魔君怎會輕易將她放出來呢,那個養育她長大的君王太清楚她的脾氣。
“回去吧。”沈璃走瞭兩步,忽然回頭望墨方,“他去世的時候,你有看見嗎?”
墨方點頭:“很平靜安詳。”
“當然,因為他是行雲啊。”再怎麼糟糕的事情,在他眼裡皆為拂塵。沈璃倏地唇角弧度微微勾起:“他應該還是笑著的。”
墨方默瞭一瞬,想起他在下界見到行雲的最後一面時,他正躺在病榻上,雖老但風度依舊,他望著他說:“啊,沈璃的屬下。”他體虛氣弱,說瞭這幾個字便要喘上三口氣,又接著說道,“沈璃近來可好?”
墨方當時沒有回答他,行雲也沒繼續逼問,隻是望著他笑瞭笑,又閉上眼睛休息。確實是個淡然的人,但這樣的人,卻還一直把王上記在心裡,藏瞭三十餘年。墨方不想將此事告訴沈璃,隻問道:“王上要尋他下一世麼?”
“不尋。”沈璃踏上雲頭,頭也沒回便道,“我看上的隻是行雲,與他上一世無關,與他下一世也沒有關系。”
碧蒼王府離皇城極近,沈璃一路飛回,下面總有魔界的人在仰頭張望,她習以為常,落在自己府邸裡,還沒站穩,一個肉呼呼的身影便撲上前來俯首跪地,抱住她的腳大哭:“王爺!您終於回來瞭呀王爺!”
沈璃一愣,揉瞭揉眉心:“起來。備水,我要洗澡。廚子呢?讓他把飯做好。我餓瞭。”
肉臉女生抬起頭來,閃著淚花望著沈璃:“先前墨方將軍便來通知過王爺今日會回府,肉丫已經把水備好瞭,廚子也已經把飯做好瞭,就等王爺回來瞭。”
沈璃一愣,沒想到墨方竟想得如此周全,她向後一望,墨方卻對她行瞭個禮,道:“王上既無事,墨方便告退瞭。”
“哦……恩,好。”
沈璃隨肉丫步入內寢,她不喜人多,所以府中人員精簡到最少,打掃清潔隻有張嫂,是個沉默寡言的婦人,平日裡見不到她,她總喜歡躲在暗處,默默的將府裡打掃幹凈。伺候穿衣吃飯的隻有肉丫,是個聒噪的小丫頭。還有一名廚子,憨厚老實,平日不出廚房。還有……
“啊,王爺!啊!王爺!回來啦王爺!”寢殿的籠子裡關著的大鸚鵡吵吵嚷嚷的叫起來。
“噓噓,閉嘴。”沈璃瞥瞭它一眼,走到屏風之後脫掉衣裳坐進放滿熱水的澡盆,舒服的一仰頭,正想瞇眼歇一會兒,隔著屏風的鸚鵡又吵瞭起來:“沒跑掉啊王爺,又被捉回來成親瞭啊王爺,難過嗎王爺,王爺,王爺!”
沈璃嘴角一動,手一揮,鐵籠的門“哐”的打開,她化掌為爪,輕輕一拉,籠裡的鸚鵡便被她隔空抓瞭過來。她捏著它的翅膀,挑眉望它:“說來,我還沒見過你沒毛的樣子。”
噓噓適時的沉默瞭。
“不要啊王爺!啊!好痛啊王爺!饒命!王爺!”
守在門外的肉丫奇怪的往屋裡看瞭看:“王爺今天和噓噓玩得好開心啊。”她剛歇開門縫,一隻光溜溜的鳥便從門縫中拼命擠瞭出來。它甩著屁股在沙地上刨瞭個坑,然後將自己埋在瞭裡面,“啊……”肉丫驚愕,“那是……噓噓?”
“別管他,跑不掉的。”沈璃淡然的聲音自屋裡傳來,“反正它現在也飛不起來。”聽這微揚得語調,還有半分得意的意味在裡面。
肉丫駭然的扭過頭,深深覺得,王爺下界這一趟,定是受瞭很多虐待吧,這心理……怎生這麼扭曲瞭。
吃飯的時候,府裡來瞭人,說是讓碧蒼王下午入宮,天界有使者送來瞭嫁衣的款式,讓沈璃去挑挑。沈璃應瞭,繼續慢悠悠的吃飯,倒是肉丫在傳令人走後,一邊給沈璃打扇,一邊氣哼哼道:“還選什麼樣式,那天界的拂容君花心在外,我們王爺肯回來與他成親,已是他天大的好運瞭,他竟還跑到天帝那裡去鬧瞭幾場,耍混撒潑不肯娶,活像咱們王爺愛要他一樣。”
沈璃聞言,瞥瞭肉丫一眼:“拂容君去天帝那裡鬧瞭幾場?”
肉丫認真的扳著手指頭數數,最後一撓頭,道:“數不清瞭,王爺你下界和被關起來的這段日子,聽說天上的拂容君可沒少出幺蛾子。”
“哦,那我倒還心裡平衡瞭。”至少,另一個人和她一樣被這門婚事折磨著,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開心啊。
“混賬東西!”紅木方盤被金絲廣袖一把拂在地上,仆從立即跪下:“仙君息怒。”身著鑲金白袍的男子氣惱將紅木方盤踢得更遠,怒道,“她不是逃婚瞭麼!還選什麼喜袍!說瞭不要讓我看到這些東西!”
仆從跪瞭一地,一人小聲答道:“碧蒼王早在一月前便被尋回來瞭。”
“她不是很能打嗎!偏偏這種時候沒用!”拂容君氣得咬牙,“不成,我還得去求求天帝,將那種女人娶回來,絕對不行!”言罷,他一掀衣擺,急匆匆的往天君殿趕去。
隨行侍從連忙跟上:“仙君,不成啊!你再鬧帝君會生氣的!”
拂容君不理他,一路趕到天君寢殿,不及讓人通知,他便推門而入,“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皇爺爺,孫兒……孫兒有苦啊!”
殿中寂靜,拂容君泣瞭一陣,沒聽到天帝呵斥的聲音,心裡正奇怪,他抬頭一看,天帝青著臉坐在上座,而他左側正站瞭一個人,青玉簪在頭上懶懶的束瞭幾縷發絲,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袍,長身玉立,周身氤氳仙氣讓拂容君看得愣神。
天帝壓著怒火,沉聲道:“還不見過行止君?”
拂容君一怔,即便是放蕩如他,不知天界各路神仙名號,但行止君,他還是知道的,上古神,現今還活著的唯一的神。
拂容君忙站起身來,抹掉臉上的眼淚鼻涕,鞠躬一拜:“見過行止君。”
行止淡淡一笑:“嗯,好有朝氣的年輕人。”
天帝無奈嘆氣:“不過是個不成器的東西。”言罷,他望向拂容君,臉色一肅,“又怎麼瞭?”
“皇爺爺……”拂容君兩眼淚一含,欲言又止的瞅瞭行止一眼,本還覺得不好意思,但心裡一琢磨,左右也是挨罵,有外人在至少不會罵得那麼難聽,“皇爺爺,那魔界的碧蒼王,孫兒實在不能娶啊!”他痛哭,“孫兒有疾!會影響兩界關系啊!”
“啪!”天帝拍桌而起,看樣子竟是比平日更怒三分:“你當真不把朕放在眼裡瞭!什麼拙劣的借口都使得出來!”天帝怒得指著他罵道,“你有何疾!往日那般!那般……”天帝咬牙,礙於行止君在場,不好直說,心中憋火,更是氣憤,拿瞭桌上的書便照頭對拂容君砸下,“混賬東西!婚期已定,彼時便是打斷腿,你也得把這房孫媳婦給朕娶回來!”
“皇爺爺!”拂容君大哭,“饒命啊!那碧蒼王也是不願意的啊!您看她都逃過婚瞭。回頭孫兒娶瞭她,她把一腔怒火宣泄與我,孫兒受不住啊!”
“你!”天帝恨鐵不成鋼。
“帝君。”行止君淡漠的聲音突然插進話來,“這……”
天帝忙笑道:“行止君前些日子下界遊玩,有所不知,之前商議天魔兩界聯姻之事時,你提議的這兩小輩……他們對這婚事有些抵觸,不過無妨,既然是行止君提議,又經眾仙傢討論定下來的事,自然沒有反悔的餘地。小輩年紀輕,難免鬧騰些日子,待日後成婚,朝夕相處,生瞭情意,便好瞭。”
在賭咒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和那母老虎生情意之前,拂容君為天帝前一句話怔住瞭。這婚……是行止君定的?
行止君定的?
這行止君獨居天外天已經數不清有好多年瞭!他根本就不知道天界誰是誰吧!更別提魔界瞭!他到底是怎麼定的人選啊!這老人傢偶爾心血來潮來天界議個事,竟議毀瞭他的一生啊!
不過事到如今毀也毀成這樣瞭,拂容君心道,難怪天帝今日比往日更生氣一些,原來是怕他這違背行止君心意的話觸瞭行止君逆鱗。但是既然知道這親是誰定的,那就直接求求這幕後之人吧。
他膽一橫,沖行止君深深鞠瞭個躬道:“得行止君賜婚,拂容真是倍感榮光,可是,拂容前生並未與碧蒼王沈璃有過任何交集啊!但聞碧蒼王一桿銀槍煞……英氣逼人……拂容……拂容還沒做好準備,迎娶這樣的妻子……”
“放肆!”帝君大聲呵斥。拂容君渾身一抖,剛好跪下,便聽另一個聲音淡淡道:“如此,便拖一拖吧。”
拂容愣神,抬眼望他,隻見行止君顏色淺淡的唇勾起一個極輕的微笑,他沖同樣有些呆怔的天帝道,“既然雙方皆如此抵觸的話,帝君不妨將婚事往後拖延些時日,讓兩人再適應一下,若強行湊合,行止怕婚後……”他目光一轉,落在拂容身上,唇角的弧度更大,但吐出來的四個字卻讓拂容感到一陣森冷,因為他說,“恐有血案。”
血……血案是麼……
拂容君仿似感到有個強壯的女子摁住瞭自己,然後拿槍將他紮成瞭篩子。他猛的打瞭一個寒戰,淚光閃爍的望著天帝。天帝面露難色:“這婚期既定,突然往後拖延,怕是不妥。”
行止笑道:“說來也算是我的過錯,當時我看名冊,還以為碧蒼王沈璃是個男子,而拂容是個女仙。這名字一柔一剛看起來般配,沒想到卻是我想錯瞭。行止幫他們求個緩和的時間,算是體諒他們,也算是彌補自己的過失。帝君看,可好?”
行止如此一說,天帝哪還有不答應的道理,連忙應瞭,轉頭將氣又撒在瞭拂容君身上:“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拜恩退下!”
拂容君忙行禮退出,待走下寢殿前長長的階梯,他隨行侍從跟上來問他:“仙君,可還好?”
拂容君抓瞭抓腦門,喃喃自語道:“好是好,隻是奇怪……既然是過失,為何不幹脆撤瞭這樁親事,還往後拖什麼。”他往前走瞭幾步,“嘶,他剛才是不是變著法兒罵我名字太娘瞭?”
隨侍奇怪:“仙君說什麼?”
拂容君一甩頭發:“哈,管他呢,反正本仙君又多瞭幾日逍遙時光,走,去百花池瞅瞅百花仙子去。”
“仙君……啊,等等啊,帝君知道瞭又該生氣瞭!”
待天界的消息傳到魔界的時候,沈璃正在魔宮議事殿中與幾位將軍和魔君一同議事,魔界臨近墟天淵的邊界駐軍近日感到墟天淵中有所波動,雖不是什麼大動靜,但墟天淵的封印像死水一樣平靜瞭千餘年,今次突然有瞭異常,難免會令人警惕。
眾將商議之後決定著墨方與子夏兩位將軍去邊界探查,若有異常,一人回報,一人留守,協助駐軍處理事宜。
開完會,眾將準備離去,天界的詔書卻適時搬瞭下來,聽來人宣讀瞭延遲婚期的詔書,魔界幾位權重的將軍皆黑瞭臉:“說改期便改期?合該這嫁娶一事,全是他天界的人做的主?”
沈璃在一旁坐著沒說話。氣氛一時沉重,最後卻是魔君揮瞭揮手道:“罷瞭,都且回去吧。”
眾將嘆氣魚貫而出,墨方臨走時看瞭沈璃一眼,見她神色淡漠的起身欲走,卻被魔君喚住:“璃兒,留下。”名字叫得親昵,應該不是留下來訓她,不用求情。墨方這才肯垂眸離去。
寬大的議事殿中隻剩沈璃與魔君兩人,沉寂被面具背後稍顯沉悶的聲音打破:“你對拂容君此人,如何看?”
“拂容君,芙蓉均。雨露均沾,來者不拒。”沈璃語帶不屑,“一聽這名字便知道,必定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草不留的主。”
魔君微微一愣:“倒是瞭解得透徹。”
“非我瞭解透徹。”沈璃語氣淡漠,但急著搶話暴露瞭她心頭的不滿,“實在是這拂容君,名氣太大。讓我這種不通八卦的人都有所耳聞。難得。”
“璃兒是在怨我承瞭這門親事?”
沈璃扭頭:“不敢。”
看她一副鬧別扭的模樣,魔君心知,方才那紙詔書,沈璃雖面上沒有說,但自尊必定是受瞭損害,他默瞭會兒,開口道:“璃兒可知,這親事是何人所定?”
“除瞭天帝那一傢子閑得無聊,還有誰?”
“還有行止君。”魔君聲色微沉,“獨居天外天的尊神,你這門親事乃是拜他所賜。”
沈璃微驚,行止君就像一個傳說在三界流傳,上古幸存的唯一神,憑一己之力創造瞭墟天淵的封印,千年前將禍亂三界的妖獸盡數囚入墟天淵中。其力量的強大,對於今人來說就像一個怪物。可是已經有太多年沒人見過他,他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也沒有人去研究拷證,而今魔君卻突然告訴她,行止君,給她賜瞭婚?
“呵,這行止君當真比天帝那一傢子還閑得無聊!”沈璃冷笑,“他必是誰都不認識,所以隨便亂點瞭兩個名字吧。那群蠢東西卻把他的話奉為神諭。”她話音一頓,“如此說來,今日這延遲婚期必定也是他的意思瞭?”
因為,天界那幫傢夥既然如此尊重行止君,定不會擅自推改婚期,若要改,必是經過行止君的同意,或直接是他傳達的意思。
沈璃想到自己的命運竟憑此人幾句話便隨意改變,心中不由大怒,拍桌而起:“不過封瞭幾隻畜生在墟天淵中,便如此神氣!嫁娶隨他,拖改婚期也隨他!當我沈璃吃素的麼!”
“璃兒,坐下。”魔君的聲音淡然,沈璃縱使心中仍有不悅,但還是依言坐下,隻是握緊的拳頭一直不曾放開,“行止君於三界有恩,他的意思,不僅是天界,我魔界也理當尊敬。”
“為何!”沈璃不滿,“他揮手便是一個墟天淵,勞我魔族為他守護封印千餘年,還想繼續以聯姻來綁架我族!”提到此事,沈璃不由聯想到魔界受制於天界的種種事宜,心頭更怒,“我們為何非得服從天界,受其指使!我魔界驍勇戰士何其多,與其屈居於此,不如殺上九重天,鬧他們一個不得安寧!”
“住口。”魔君聲色一厲,沈璃本還欲說話,但心知魔君已動瞭火氣,她不想與他在此事上爭吵,唯有按捺住脾氣,聽他道,“能把戰爭說得這麼輕松,沈璃,那是你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爭。”
沈璃上過戰場,但對手皆是妖獸於怪物,與其說是兩軍廝殺,不如說是一場大的狩獵。對於沒有經歷過的事,她確實沒有發言權。沈璃不甘的坐著,別過頭不理魔君。
沉默之後,魔君一聲嘆息,手掌在她腦袋上輕輕揉瞭兩下:“回去吧,我留你下來,也隻是為瞭讓你發發脾氣,別憋壞瞭自己。沒想到,卻惹得你更是憋屈。”
魔君聲音一軟,沈璃心頭的氣便延續不下去瞭。嘴角微微一動,難得像小時候一樣委屈道:“師父,我不想嫁。”
魔君沉默,又揉瞭揉她的腦袋:“回去吧。”
沈璃回府,走過大堂前的沙地,一腳踢翻瞭一個小沙堆,光著身子的噓噓仰面躺在被踢散的沙土裡,沈璃挑眉,它忙道:“沒臉見人瞭啊王爺,沒毛好醜的王爺,好狠的心啊王爺!”
沈璃拎著它的腳脖子將它拎瞭起來:“臟瞭啊。說來,我還沒見過你在水裡洗澡的模樣。”噓噓噤聲,沈璃喝道,“肉丫,備水。”
“啊!饒命啊王爺!會淹死的王爺!啊!王爺!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啊王爺!別拿噓噓出氣啊王爺!好歹是條命啊……咕咕咕咕……”
“我要把你每個模樣都看一遍。”
聽得沈璃在木桶邊說出這麼一句話,肉丫駭道:“王爺說什麼?”
“呵呵,沒事。”
王爺……您這是怎麼瞭……
拂容君與碧蒼王沈璃的婚事推延時間不過是王傢傳出來的眾多事情中的一件,僅供魔界天界的閑人們做茶餘飯後的笑談,但在他們婚期推遲後的第十天,一條自邊界傳回來的血書震驚瞭魔界朝野,也讓魔界上下一片惶然——
墟天淵封印破口,其中妖獸竄逃而出,雖僅有一隻未化成形的蠍尾狐,但已讓邊界守軍損傷嚴重,魔君派遣而去的子夏將軍拼命傳回血書,卻於進宮前氣絕坐騎背後。墨方將軍死守邊界,不肯讓妖獸再踐踏魔界一分土地。軍情緊急,不容半分拖延。
魔君得到消息後,一方下令厚葬子夏將軍,一方著人通知天界。
適時,沈璃正在議事殿中,聽聞消息,拍案怒道:“為何還要通知天界!待那群廢物商議出結果,我魔界將士不知已損傷多少!魔君,沈璃請命出征!”
魔君沉默不言。
此時議事殿中還坐著朝中三位老將,他們權衡之後,由白發長者開口道:“君上,如今朝中善戰將軍雖多,但就對付此等妖物而言,卻沒有人比小王爺經驗更多。屬下知道王上顧慮小王爺如今待婚的身份,但事急從權,還請君上體諒以命守護我族邊界的將士們。”
魔君食指輕叩桌面,頭一轉:“沈璃。”
沈璃立即單膝跪地,頜首行禮:“在。”
“此一月,不得出你王府半步。”沈璃不敢置信的抬頭望他,三位老將互相看瞭一眼,但卻都沉默瞭下來。沈璃不甘:“魔君!邊界……”
“邊界之亂,著尚北將軍前去探查,若可以,不得斬殺妖獸,得拖延至天界派人來……”
“天界天界!魔君當真要做瞭天界的傀儡麼!”沈璃大怒,竟不顧禮節,徑直起身,摔門而去。
議事殿中一陣沉默,忽聞魔君問道:“三位將軍認為,我,當真做錯瞭麼?”
“君上自有君上的顧慮與打算。”老將之一嘆道,“小王爺年紀輕,理解不瞭您的用心良苦,但求君上放寬心,總有一日小王爺會知道的。”
“是啊。”魔君面具背後的眼疲憊的閉瞭起來,“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子夏將軍的棺槨尚未封上,沈璃去的時候看見他滿臉青紋,指尖發黑,醫官說這是被蠍尾狐的毒尾蟄瞭,以子夏的功力本不至於致命,但為瞭將消息帶回,他傷後不曾休息,馬不停蹄的趕回魔宮,致使毒氣攻心,這才害瞭性命。
沈璃隻聽得默默咬牙,她的兄弟拼瞭性命帶回來的消息,卻得不到與他生命同等的重視,厚葬屍體,通報天界,花費更大的精力活捉妖獸,再等天界的人來處理!子夏要的豈是這些!
他拼瞭性命,隻是為瞭以命換取邊界將士們活命的機會!早一點傳到消息,便會有人早一點前去支援,早一點鏟除妖獸,或許就會多一個將士活下來。
看著子夏唇邊僵硬定格的笑,沈璃不由握緊瞭拳頭,她能理解他在坐騎背上死去的感受啊!終於達成使命,如釋重負。可是魔君卻……沈璃咬牙,佈置靈堂的人欲抬動棺槨將其擺在中間,沈璃卻猛的拽住棺材的一邊,讓幾人無法抬動。
“王爺?”
沈璃咬破食指,將鮮血抹瞭一手,在棺槨上重重一拍,留下血手印,輕聲道:“沈璃必達成所願。”言罷她轉身離去。
沈璃回府後,將籠子裡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噓噓抓出來,一旁的肉丫見狀冒死抓住沈璃的胳膊求道:“王爺使不得啊!再玩噓噓就沒命瞭。”
“我養的鳥不會那麼沒用,出去,把門關上。”
肉丫惶然的看瞭沈璃幾眼,但最終還是遵命出去瞭。守在門外的她,但見屋內光華一盛,沒過多久便聽沈璃道:“今日起,我要閉關,不管何人來見,隻道我還未出關便可。”
肉丫奇怪,怎麼就突然要閉關瞭呢。她撓瞭撓頭,大著膽子推開房門,剛往裡面張望瞭一眼,便覺腳下有個東西擠瞭出來,定睛一看,竟是光著身子的噓噓,隻是它精神不知為何好瞭許多,蹦躂的往前廳而去。
王爺沒有收拾它麼?肉丫推門入屋,繞過屏風,見沈璃躺在床上打坐,真是一副要閉關的模樣。她不便打擾,立即退瞭出去。可到瞭屋外,肉丫卻怎麼也找不見噓噓。
她不知道,此時的噓噓,已鉆進行整裝待發的軍隊裡,在角落打暈瞭一個小兵,扒瞭他的衣服,搶瞭他的令牌,變作他的模樣,準備出發出邊界。
而此時的魔宮中,赤容正拜在魔君腳下恭聲道:“王爺欲出王城,青顏正跟隨其後。魔君,需要將她帶回來麼?”
銀色面具之後的嘴唇靜瞭許久,終是一聲喟嘆:“隨她去吧。”
魔界行軍快,但仍舊要瞭兩天才到達邊界,墟天淵的封印隻破開瞭一個小口,但其中泄露而出的瘴氣霧靄已籠罩邊界營地,許多法力較弱的士兵別說戰鬥,整日嘔吐,讓他們連坐起身來也是困難,蠍尾狐被墨方與其得力部將包圍在離營地十裡地外的地方,初到營地,聽聞遠處傳來的蠍尾狐的吼叫,即便是已殺過許多怪獸的士兵也會腳軟。
果然封印在墟天淵中的妖獸,比其他的要厲害許多。
沈璃想起子夏躺在棺槨中的模樣,拳頭握緊。
“列隊!”尚北將軍一聲高喝,從王都來的增援們皆整齊列隊,唯獨末尾的一名士兵卻忽然往前走去。尚北將軍見狀大喝,“不聽軍令者,仗三十!”
沈璃取下頭上沉重的頭盔,仰頭望他:“尚北將軍,沈璃鬥膽,前來請戰。”
“王……王爺?”
但見是她,軍中一陣騷動,這裡面有曾和碧蒼王一起出征過的,有隻聽聞過她名字的,但無論是誰,都知道有碧蒼王在,戰無不勝。一時眾人精神一振,士氣陡漲。
尚北將軍心中雖喜,但也知道沈璃如今待嫁的身份,而且魔君並不讓她出戰自是有魔君的考量,他有所顧忌道:“王爺,魔君未同意您出戰,小將不敢鬥膽……”
話未說完便被沈璃打斷道,“將軍,沈璃既然來瞭,便不會空著手回去。此妖獸的頭顱,三日內,本王必將它踩在腳下。”
此話一出,全軍靜默。尚北默瞭一瞬,忽而一勒韁繩,將坐騎調頭,長劍一揮:“出軍!”
沈璃與尚北並行:“多謝將軍同意沈璃參戰。”
“王爺,若小將不同意,你待如何?”
“打暈你,搶瞭你的兵,斬殺妖獸。”
尚北苦笑:“那就是瞭。”
越是往前,瘴氣越是濃鬱,妖獸的嘶吼也愈發震駭人心,破開重重霧靄,增援隊伍終於看見還在與墨方他們纏鬥的妖獸,身形巨大,身似狐,尾似蠍,長尾高高翹起,臨空揮舞,蠍尾上巨大的毒針令人望而心畏,但見增援來到,它張嘴長嘯,鮮紅的牙齒,是鋒利的鋸齒狀,齒縫間滴落下來的唾液腐蝕大地。在它所立之地,沙石皆已成濃膩狀。
與它纏鬥的幾位部將渾身是血,已疲憊不堪。唯獨墨方一人尚還在它身前主動攻擊。
尚北一聲大喝:“參戰!”
不等他出聲之前,沈璃已握著銀槍,飛身上前,厲聲一喝,銀槍直直紮在蠍尾狐的額頭上,蠻橫的法力傾入其大腦之中,蠍尾狐疼得仰天大嘯,仰起的巨大蠍尾徑直向沈璃紮來,沈璃拔出銀槍,回身一劈,以槍身做劍,徑直將蠍尾狐的尾針斬斷。
妖獸嘶吼幾乎要震破眾人耳膜,它亂踏之間,爪子快要打到墨方,沈璃飛身而下,將墨方一推,他徑直摔出三丈遠的距離,沈璃腳穩穩立在地上,身子半蹲,沉聲一喝,以槍直刺而上,紮穿蠍尾狐的腳掌肉墊。
不過片刻時間,妖獸的血已染瞭她一身,而蠍尾狐也連連敗退。
墨方在後方愣愣的望著沈璃:“王上。”
沈璃側頭看瞭他一眼,見他周身鎧甲破碎,臉上身上皆是血跡,又往遠處一望,被增援士兵們救下的將士皆是如此,而四周沙地裡,還埋瞭不知多少將士已經冰冷的身體。沈璃一咬牙,握緊銀槍的手幾乎用力到泛白:“對不起……來晚瞭。”
這樣的情緒沒在她身上停留多久,沈璃邁步向前,銀槍與長身在風沙之中佇立:“區區畜生膽敢造次!本王定要踏爛你每一寸血肉!”
蠍尾狐雙眼緊緊的盯著沈璃,渾身的毛隨著它的呼吸倏爾炸開倏爾收緊,而它身上的傷就在這一張一收的過程之中慢慢愈合。
沈璃眸光微動,她這紅纓銀槍飲血無數,煞氣逼人,若是尋常妖物被刺中,傷口愈合極慢,而這個妖獸……
“王上小心。”墨方在身後急聲提醒。隻見那妖獸尾巴一甩,被沈璃斬斷尖刺的硬質尾端甩出,直直沖沈璃砸來,沈璃目光一凝,伸手虛空一抓,沉聲低喝,那蠍尾在空中爆裂,裡面的毒漿也隨之炸開。沈璃手一揮,法力化為大風,將灑向將士們的毒液盡數吹瞭回去。
“哈哈哈哈!”蠍尾狐仰天長嘯,而它的喉嚨裡發出的竟是類似人的聲音。沈璃眉頭微皺,越是接近人的妖獸便越難對付,此妖獸身中帶毒,而愈合能力極強,此地瘴氣濃鬱又不易久戰,真是棘手……
不等沈璃想出辦法,妖獸喉頭又滾出含混不清的言語:“沒想到,如今的魔界,還有這樣的好苗子,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隻可惜沒那個時間瞭。”
它方才被沈璃刺傷的前腳往前一踏,被穿透的腳已看不出半點傷痕。它脖子向前一探,猛的呼入一大口瘴氣,腦袋高高揚起,仿似是嘗到瞭極美味的食物一般,雙目猛的變得血紅,長聲一嘯,聲化利刃,刺痛耳膜,不少將士在這聲音之中腿軟跪下,抱頭呻吟。於此同時,妖獸額上被沈璃刺出的傷口完全愈合,而尾端竟又慢慢長出新的硬質尖刺,它渾身灰色的長毛也在這時炸開,幾乎讓人聽到它肌肉膨脹的聲音。
比體型剛才更大瞭。沈璃咬牙,但聽墨方喝道:“王上註意,此妖獸善用毒,愈合奇快,且能吸納對手法力。”
眾將士聞言皆驚,難道這妖獸方才,是將沈璃用於殺它的法力給吸納瞭麼。沈璃眉頭皺緊:“你真是,做瞭讓人不爽的事呢。”長槍一振,沈璃微微側過頭,“尚北將軍!輔攻!”
尚北一凜,自駭然中回過神來,大喝:“列陣!”
還能活動的將士立即行動起來,妖獸血紅雙目轉動,欲捕捉將士們的行蹤,沈璃卻一躍而上,擋在他眼前,長槍橫掃其雙目,隻聽“叮”的一聲,是蠍尾狐新長出來的尾針與沈璃長槍相接的聲音。但這次蠍尾狐的尾針卻並未被沈璃斬斷,因為她沒用法力,光拼力氣,沈璃自然不是這大塊頭的對手,是以一擊之後沈璃立即彈開身形,隻是為將士們爭取到瞭這一瞬的時間,已足以。
數到弩箭拉著鐵鏈自三個方位射向蠍尾狐的脊背,鋒利而沉重的弩箭深深紮入它的皮肉,向外拉扯時倒刺牽扯住它骨頭,三方用力拉扯使之不能動彈。隻要趁此機會,砍下它的頭顱……
沈璃身影停在空中還未來得及動,便聽妖獸一聲冷笑:“千年歲月,擺陣作戰的方式竟是一點未變麼。”
沈璃心中陡感不妙。卻見妖獸身型一動,拼卻被其中一方拽出白骨的疼痛,嘶聲吼著,長尾一甩便擊向其中一個方向。三角之勢若破一方,便無法再牽制妖獸。而現在還能活動的皆是精英,若他們被這一擊所殺,對付這妖獸更是困難。
沈璃不及多想,轉眼落在蠍尾狐毒尾攻擊的那方,左手掀飛明知會被打得粉身碎骨,卻仍舊不願放開牽扯妖獸鐵鏈的士兵。右手用銀槍將脫手的鐵鏈一絞,讓鐵鏈死死纏繞在槍身上,然後以槍為錨,將其狠狠插入土地之中,這一系列動作,她做得奇快,但在完成之時,蠍尾狐的毒尾已經攻至面前,眼瞅著那尖銳的毒刺便要將她戳穿。忽然斜裡沖來一人,將她撲倒,就地一滾,險險躲過這一擊。
“墨方?”沈璃怔愕的看著他。
經過數日的戰鬥,墨方已疲憊不堪,身上更是不知負瞭多少傷,此時能救下沈璃全是一股信念在支撐,聽到她的聲音,知道她沒事,墨方心一安,正想讓沈璃放心,卻覺得背後撕裂般的疼痛。微微側過頭,他才恍然瞭解,為何沈璃此時的表情會如此震驚,是那蠍尾狐再次甩下瞭尾端毒刺,而那彎刀一樣的刺正紮在他的背後,幾乎穿透他的肩胛骨。
竟是……傷得……沒有知覺瞭嗎。
仿似再也無法撐下去一般,墨方的眼皮沉重的搭上。
沈璃隻覺心頭一冷,腦海中不由回憶起王都棺槨之中身體冰冷的子夏。她往四周一望,沙土之中皆是魔族將士們殘破的屍體,這些人,在魔界的某個地方,都有一個傢,而傢中皆有親人翹首盼望他們的回歸,像那人界的老婦人,年年歲歲的等著盼著。而他們,卻再也回不瞭傢……沈璃望著尾尖又長出尖刺來的蠍尾狐,漆黑的眼瞳漸漸泛出瞭血紅色。
他們回不去,皆是因為這個從深淵裡莫名其妙跑出來的妖獸!這個罪該萬死的東西!
沈璃輕輕推開墨方的身子:“撤陣。”二字自她口中吐出,聲音不大,但卻如水似波,推蕩開來,隔著妖獸,另一方的尚北聽見,一瞬也未曾猶豫,立即喝道:“撤陣!”
士兵迅速執行軍令,妖獸見狀大笑:“爾等臣服無能君主,而君主受制天界,千年時間,竟被馴服得奴性至此,不如讓吾吞噬入腹……”
“辱我君主,殺我將士。”森冷的聲音陡然在妖獸耳後響起,“你,惹火我瞭。”
蠍尾狐頭一甩,帶毒的唾液揮灑漫天,沈璃憑空一抓,纏繞著鐵鏈的紅纓長槍化為光影消失,轉瞬間又出現在沈璃手裡,長槍一轉擋開毒液,掌心用力,長槍之上金光閃爍。
尚北驚得在下大吼:“王爺冷靜!此妖物能食法力化為己用。”
沈璃唇瓣微張:“好啊。”她身形一閃落在蠍尾狐背脊之上,銀槍紮下,沒入它背上被弩箭紮出的窟窿裡,“那就吃掉試試看!”蠻橫的法力隨槍尖延伸,金光生生刺穿它的整個身體,從它的腹部紮進土地裡。蠍尾狐痛得大聲嘶吼。沈璃沉聲一喝,攪動刺穿它的銀槍,竟是想將它從體內活活劈開。
可是那金光卻在沈璃拖動的過程當中越來越弱,直至全部消失,而蠍尾狐的身體猛的膨脹,站在它背上的沈璃清楚的看見瞭它肌肉飛快的愈合。幾乎要把她的銀槍卡死在肉裡。
“哈哈哈哈哈!”蠍尾狐大笑,“乳臭小兒竟敢放肆!”它張著血盆大口猛的回首,同時蠍尾一擺,將沈璃逼退數步,沈璃隻覺頭頂一暗,腥臭腐爛的味道躥入鼻腔,她一回頭,隻來得及看見瞭蠍尾狐鋒利的牙齒和滿是血液和毒液的口腔。然後世界猛的一黑。
“王爺!”尚北驚呼,眾將士心頭大亂。
碧蒼王……那個戰無不勝的碧蒼王竟被吞瞭……
蠍尾狐的身體又長大瞭幾分,它極為暢快的長嘯,聲音比最開始更加懾人:“哈哈哈,待我放出兄弟們,必重振魔界雄風!哈哈哈!”
忽然,它聲音一頓,身子猛的一顫,仿似有波動自它身體裡傳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以至於讓驚惶中的將士們也看見瞭它身體在不受控制的顫動。
尚北目光落在蠍尾狐的喉嚨處,忽見它的喉嚨慢慢漲大,蠍尾狐痛苦的蜷緊爪子,蠍尾不停的胡亂揮打。適時卡在它背上的紅纓槍忽然消失。隻見它喉嚨裡猛的刺出一道金光。照進瞭所有人灰暗的眼睛裡,緊接著,數到金光自它喉嚨處射出。
蠍尾狐張大瞭嘴,可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它仿似在與那光芒做著激烈的爭鬥,最終,紅纓槍槍頭自喉嚨處刺出。金光暴漲,隻聽一聲巨響,蠍尾狐的腦袋被從裡面生生斬斷,滾落在地。而與它頭顱一起落地的還有那個深衣女子。
她染瞭一身的血和不明液體,頭上的發帶已斷,長發披散而下,一身殺氣未歇。
腳步慢慢走到蠍尾狐的腦袋前方,她輕蔑的看它,一雙赤紅的眼在瘴氣彌漫中更顯恐怖。
“不……不可能。”蠍尾狐的嘴還在動。
“沒人告訴過你嗎?”沈璃一腳踩在它鼻子上,“不能亂吃東西。”
銀槍刺入它的眉心,蠍尾狐的眼睛翻白,死前它的嘴角還在顫動:“明明……隻是個……小丫頭。”離世前的最後一眼,它看見沈璃眼中血紅的光,仿似忽然瞭悟:“原來……”
竟是這樣。
雙眸闔上,沈璃拔出銀槍直指長天:“妖獸已誅!”
場面靜瞭一瞬,緊接著爆發出高聲呼喝:“碧蒼王!碧蒼王!”
然而不管將士們再怎麼歡呼,此時沈璃的耳邊已聽不到任何聲音瞭,她的眼中的世界已經模糊,隻下意識的一轉身,本想往營地那方走,但卻看見歡呼將士之外,有一個白色身影在霧靄重重之中靜靜的望她。
行雲……
她艱難的邁出一步,向著那個方向而去,連紅纓槍掉在地上也未曾發覺。血水順著她的腳步落瞭一地。眾人這才發現她左手已斷,臉頰的皮膚也有一塊被毒液灼傷,周遭靜默,看著沈璃走的方向默默讓出一條路來,沈璃卻什麼感覺到,她眼中赤紅慢慢褪去,除瞭那片白衣外,她什麼也看不見瞭。
與沈璃而言這沙場已經變成瞭虛妄幻境,隻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出路。
行雲……
沈璃吃力的抬起右手,指尖觸碰到瞭溫熱的肌膚,她帶血的指尖在白凈的臉上抹下瞭一條粘膩的血跡。她好似聽見從天外傳來的聲音,有人溫和的笑著對她說:“沈璃,吃飯瞭。”
嗯,她想吃他做的飯瞭。
她想念他瞭。
指尖滑下,她一頭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裡。那裡沒有藥香,但同樣溫暖。
濕膩溫熱的身軀在他懷裡軟倒,身子往下滑,一隻手卻不嫌臟的將她攔腰抱住,而沈璃帶血的右手自他臉頰旁落下時也被他輕輕抓住,手掌一轉,指尖按在在她的脈搏之上,白衣人眉頭一皺:“營地在何處?”
尚北疾步踏來,本想沈璃待嫁之身呆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懷裡於禮不和,欲將沈璃要回,但見這男子一身仙氣四溢,想應當是天界派來的使者,便也沒急著將沈璃帶回來,隻是仙界……隻派瞭一人下來?
“閣下是?”
“天外天,止水閣,行止神君。”
魔界的人對天外天不熟,也不知道什麼止水閣,但天上天下叫行止的神仙約莫隻有上古神那一個,給沈璃賜婚的神……
尚北面容一肅,若是他的話,當真隻要一人便可。
“說來抱歉,太久未曾下界,一時找迷瞭路,這才來晚瞭。”
尚北一默,也不好指責什麼,回頭下令道:“清戰場,扶傷病者,回營!”他快一步走到行止身邊,伸手道,“不敢勞煩神君,王爺由我來扶著吧。”
“不。”行止身形一轉,躲過尚北伸來的手,“我抱著不礙事。而且,是她自己跑過來的。”言罷,也不理尚北,自顧自的往前走瞭幾步,倏爾一轉頭,“對瞭,營地在哪兒?”
尚北默然,天外天行止君這脾氣……還真是……有特色。
陽光隨著搖擺的綠葉晃動,微風涼,藥草香,她慢慢坐起身子,看見青衣白裳的男子仰躺在搖椅上,慢悠悠的晃蕩。“吱呀吱呀”的聲音,訴說著時光的寧靜安詳。
搖椅慢慢停下,男子轉過頭,靜靜看她:“怎麼?餓瞭?”
“沒有。”她素來挺得筆直的背脊倏地微微一蜷,唇角竟破天荒的揚起瞭一絲苦笑,“隻是……好累。”
腦袋上一暖,溫熱的手掌輕輕揉瞭揉她的腦袋:“歇歇吧,已經沒事瞭。”
“嗯。”
她靜靜閉上眼,又倏地驚醒,虛空一抓:“等等!”沈璃猛的驚醒,身上傷口猛的作痛,左手更是自肩膀一路痛到指尖,即便是她也忍不住咬牙呻吟。
“王……王爺何事?”
沈璃定睛一看,一名小兵正驚惶不定的望著她,她四周一張望,這才發現自己躺在營帳裡的床榻上,渾身疼得像要散開一樣,不用看沈璃也知道,此時的自己必定被包得像個粽子。而腦海裡紛沓而至的回憶讓她哪還躺得住。
“扶我起來。”
小兵擺手:“王爺不可,那個……那個說瞭,不能亂動的。”
定是囉嗦的軍醫交代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忌諱,沈璃心頭不屑但卻也沒有繼續逼人,接著問道:“此一役戰亡人數可有統計?可有超度亡魂?墨方將軍呢,傷勢如何?”小兵被她這一連串問題問得呆住,撒丫子便往外面跑:“我這就去叫將軍來!”
沈璃氣得捶床:“我又不吃你!嘶……痛痛……”
“呵。”
一聲輕笑不知從何處傳來,沈璃一驚,卻沒有見到帳內有人,她眉頭一蹙,正欲揚聲詢問,忽見營簾一掀,墨方也是一身繃帶踏瞭進來,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沈璃旁邊,但見沈璃睜著眼,他長舒一口氣,憋瞭許久才憋出一句:“王上……可好?”
沈璃一愣,笑道:“墨方這話當問問自己。”沈璃望著他這一身狼狽,又感覺到自己滿身疼痛,忽而笑道:“恍然記起前些日子我還在與魔君爭吵過,說那天外天的行止君沒什麼瞭不起,不過封印瞭幾頭畜生,還要勞得我魔界為他看守封印。現在想來,這話說得當真該死。墟天淵中這般妖獸少說也得以千數記,將他們全部封印起來,確實是對三界有恩啊!”
沈璃尚未感慨完,便見墨方扔瞭拐杖,倏地屈膝跪下,拼著掙開傷口的危險,俯首道:“致使王上受此重傷,墨方該死。”
沈璃一怔,默瞭半晌,聲色一冷道:“照你這樣的說法推算而來,本王當是萬死不足以彌補過錯瞭。那些在戰場上戰死的兄弟,皆是因為我沒有將他們保護得好,連性命也讓他們丟瞭。”
“自然不能怪王上!”墨方抬頭,“能斬此妖獸皆是王上的功勞,怎還可責怪……”
沈璃一聲嘆息,聲音柔和下來:“所以,起來吧。也沒人可以責怪你。”
墨方眼眶微熱,咬緊牙,額頭在地上輕輕一磕,卻久久未曾抬起頭來:“王上不明……是墨方不能原諒自己。”清醒之時,得知沈璃重傷昏迷,慌亂奔來,見她一身是血,氣息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他……墨方聲音極小,“因為受傷的是你,所以,我才不能原諒自己。”
恍然間聽到這麼一句話,沈璃倒抽一口冷氣,愣愣的盯著墨方:“墨方你……你不會……”
“王上已在墨方心裡,住瞭許久瞭。”
自殺敵得到第一個榮譽以來,她幾乎沒有像普通魔界女子一樣穿著打扮過,以前看見別的女子心裡尚會有所感觸,但自打穿瞭一次繡裙被群臣以驚駭的眼神打量過之後,沈璃便再也沒碰過那些女人的東西。是以今日被人表白她竟比看見厲鬼還要愕然:“……你莫不是,毒入腦髓,整個人不好瞭吧?”
“墨方很清醒。”像是要把心剖開給沈璃看看一樣,墨方直言道,“墨方喜歡王上,我喜歡沈璃。”
沈璃一口氣憋在胸腔裡,險些吐出不來,但見墨方一直頜首未起,沈璃眉目微沉,肅容道:“不行。”墨方抬頭看她,但見沈璃正色道:“這件事情不行。我要你肅清感情,把這些念頭連根拔起。這是軍令。”
墨方又默默的頜首磕頭:“得令。”
帳內正是一片靜默之際,帳外忽然傳來一聲尚北將軍慌亂的呼喊:“啊……行止神君,現在別進去……”
“為何?”說這話時一隻修長的手指挑起門簾,門簾拉大,沈璃定睛一看,逆光之中,白色人影正扭過頭和背後的人說話,曳地長袍在灰撲撲的魔界顯得過於累贅,但正是這份累贅,讓來者更多瞭魔界之人不會有的清高之氣。
“這個、這個……”尚北將軍透過縫隙看見瞭營帳裡跪著的墨方與躺在床上的沈璃,他無奈一嘆,“算瞭,沒事。”
行止君緩步踏進營帳內,沈璃呆呆的望著他,腦海裡驀地闖進她昏迷之前看見的那道白色身影,她以為是她的幻覺,原來竟是真的是“行雲”。
“你……”
尚北忙進來將墨方從地上扶起,抓著他的手才感覺到他手心全是冷汗,一片冰涼。尚北心裡一聲輕嘆,轉而對沈璃道:“王爺,這是天外天的行止神君,特來加固墟天淵封印的。”
“行止……神君?”沈璃掙紮著要坐起身,行止上前一步輕輕摁住她的肩頭,“傷口會裂開。”
“你有沒有去過人界?”沈璃問,“你認不認識行雲?”
行止給沈璃拉好被子,聲色冷淡:“不認識。”他將沈璃的手腕從被窩裡拿出,輕輕扣住她的脈搏,半晌後道,“氣息平穩瞭許多。”
沈璃靜靜的望著他,四目相接,行止淺笑道:“早聞碧蒼王驍勇善戰,而今一見,這一身英氣確實令人佩服。隻是再好的底子也經不起王爺如此折騰,還請王爺為瞭魔界,保重身體。”
一番客套話說得如此動聽。沈璃一眨眼,收斂瞭眸中情緒,神色沉靜下來:“有勞神君。”
他不是行雲。
他的五官比行雲多瞭幾分凌厲,身材也比行雲高一些,這一身透骨的清冷也是行雲所不曾有過的。行雲性子寡淡,但對人對事皆有分寸禮節,而這人,憑他不請而入的行為來看,必定是常年橫行霸道慣瞭的。
“而且,接下來我還要在此處待一段時間,千年未曾來過,不知此地有何變幻,我得先將此處地形勘探清楚方能進入墟天淵加固封印,彼時尚得有勞王爺為我帶路。”
聞言,屋內三人皆是一怔,尚北道:“神君若要人領路,軍中有熟悉周邊地市的軍士可以效勞,王爺如今身受重傷,恐怕得靜養些時日。”
“將軍不必憂心,王爺的身體我自會為她調理,不出三日,她便能活動自如。帶路一事對她並無妨害,多活動一下也有利身心。”
墨方眉頭一蹙:“在下願替王爺為神君領路。”
行止的目光這才悠悠然的落在墨方身上,他定定的望瞭他一會兒,倏地一笑:“不,我就要她帶路。”見墨方拳心一緊,行止唇邊的弧度更大,沈璃忙道:“如此,這三天便有勞神君瞭。”
“就這麼定瞭。”
走出沈璃營帳,尚北將墨方送去旁邊的帳篷。行止獨自在軍營中散步,轉過一個帳篷,忽見一個小兵正驚惶的望著他,他一琢磨,轉頭看瞭他一眼,小兵拔腿便要跑:“站住。”行止揚聲喚住他,小兵便像被定住瞭一般沒有動彈。行止走到他身邊將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拍,“忘掉。”
小兵腦海裡驀地閃過一個畫面,他進王爺帳篷裡收拾東西,卻見白衣人在王爺床頭坐著。
“好累……”
“歇歇吧。”他動手摸瞭摸王爺的腦袋,“已經沒事瞭。”
察覺到有人進來,白衣人轉過頭,食指放在嘴唇上,發出輕輕的“噓”聲。然後身影漸漸隱去。直至王爺醒來,大喝“等等!”
小兵一睜眼,見白衣人在他面前走過,他腦子裡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卻什麼也記不得瞭。他撓瞭撓頭,心感奇怪,但又說不出哪裡奇怪,隻有目送他離去,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去王爺帳篷裡打掃瞭。
行止拆下沈璃手臂上的精鋼夾板,在她的穴位上按瞭按,正治療得專心,忽聽沈璃問道:“你說千年前你在這周圍留下瞭四個東西做墟天淵的二重封印,但常年在這周圍巡查的士兵並不知道有這幾個東西。你大概記得把它們放在什麼方位瞭嗎?”
“嗯,一個在山頂,一個在湖底,還有……”行止一邊答話一邊放開瞭沈璃的手:“手臂動一動。”
沈璃坐在床榻上乖乖聽從行止的指揮,先彎瞭彎小臂,然後掄胳膊轉瞭幾圈,身上竟沒有哪一處地方感到疼痛,這樣的恢復速度讓她也感覺驚訝,若是往常來說,如此重傷至少也得恢復半個月,而行止隻用瞭三天便真的將她治愈瞭。
“唔,看來大問題是沒有瞭。”他抓住沈璃的掌心,沈璃下意識的往後一抽,行止不解的看她,沈璃這才清咳一聲:“作甚?”
行止輕笑:“威武如碧蒼王,竟還會害羞麼?”他不客氣的抓住沈璃的手,然後十指相扣,淡淡道:“隻是想檢查一下左手的細小的關節罷瞭。你用力握一下我的手。”
沈璃聞言猛的抬眼望瞭行止一眼,但見他神色如常,沈璃又垂下眼眸,然而卻半晌也沒有使勁兒,行止奇怪:“何處不適?”
“沒……”沈璃揉瞭揉眉心,“隻是怕一用力,把你手捏碎瞭。”
這下倒換行止一愣,轉而笑道:“王爺盡可放心大膽的捏,碎瞭我自己賠就是。”
這話仿似點醒瞭沈璃一般,她這才想起,坐在她面前的是天外天的行止神君,擁有不死之軀,哪是那個輕輕一捏就會死掉的凡人行雲。盡管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同的兩人,但看著相似的面龐,還有這偶爾露出來的像極瞭的笑,沈璃真是太難控制自己的思緒瞭。心頭一惱,沈璃掌心用力。
“嗯,好瞭。”行止幾乎立即道,“恢復得很好。”他抽回手,道,“如此,王爺收拾一下,今日下午便領我去四周走走吧。”
“下午就去?”
“晚上也可。”
“不,就下午吧。”
又……不知不覺的被他壓制瞭。沈璃覺得,這個行止神君當真太難纏。
“這周圍隻有軍營南方一座是高山,雖然這些年已不管什麼用,但先前幾百年卻是它阻礙瞭瘴氣往魔界其他地方流去。今天出來得晚,有湖的地方來不及去,我們便先去山中看看吧。”沈璃拿著士兵給她畫的地圖認真的給行止指路。
行止卻在她身後不停的鼓搗衣袍。沈璃按捺住脾氣,道:“神君,今日先去山裡看看吧。”
“嗯。”行止抓住拖地的衣擺,指尖一動,過長的衣擺被割斷,行止隨手一扔,潔白的綢緞隨著帶著瘴氣的風慢慢飄遠:“走吧。”
沈璃的目光追隨著那張雲錦綢緞眼神一時沒有轉過來。在魔界,那樣的衣料即便是魔君也穿不瞭,而這樣的東西卻是別人隨手丟棄之物,沈璃轉頭,看行止一身雲錦緞子做的白袍,即便是在魔界待瞭幾天,也未見它有多臟。據說斬殺蠍尾狐那天她暈倒在行雲身上,抹瞭他一身血漬,也不過是用水擦擦便幹凈瞭。
想著戍守邊界的將士們那一身骯臟,沈璃眼眸微垂,這樣的不公平,還真是讓人如鯁在喉呢。
見沈璃未動,行止奇怪問道:“怎麼?”
“沒事。”沈璃搖頭,接著一言不發的走在瞭前面。
下午時分,山中已是霧氣氤氳,加上瘴氣常年不散,即便是白日,這裡在五步開外也已經無法視物。沈璃一邊在前面看著地圖找方向,一邊用手折斷擋路的枯枝,盡管那些枯枝在瘴氣的侵蝕下已經脆弱得一碰就碎。
“此處離營地近,但是離墟天淵卻比較遠,將士們不常來這個地方,對這裡也不大熟悉,所以地圖也隻畫到瞭半山腰,如果直接飛上去的話,這漫天瘴氣會讓我們根本看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上山的路我們還得自己尋一下。”沈璃說完這話,背後半天沒有人應聲,她心感奇怪,回頭一看,背後隻有朦朧霧靄,哪還有行止身影。
她一愣,眨巴瞭兩下眼。據說這神君來魔界的時候便找錯瞭路,現在……莫不是又走失瞭吧。
“行止神君?”沈璃沿著來時路往回找去,“神君。”
沒往回走多久,沈璃忽覺周遭空氣微微一變,氣息流動莫名變快,她又尋瞭幾步路,一陣清風劃過,吹散障眼濃霧,白衣仙人在彼方緩緩踏來,他走過的地方霧靄盡散,被瘴氣籠罩瞭數百年的山林仿似被新雨洗過,雖仍不見綠葉,但空氣卻已清新。
沈璃愣愣的望著他,看那一身白衣在氣息流動之下輕輕飛舞,反射著魔界稀少的光芒,印入沈璃眼底,讓她心裡那些陰暗的情緒也隨之消失無際。
這就是……上古神啊。
與天生好鬥善戰的魔族不一樣的神,不管再污濁的空氣也能滌蕩幹凈……
翻飛的衣袂從她身邊擦過,行止走到前方兩步,回過頭來一望:“該走哪邊?”
沈璃一眨眼,這才回過神來,剛想將手裡的地圖拿出來看看,但腳邊被一個東西猛的一撞,手一滑,地圖隨風一轉,飄下山林,消失在下方的霧靄之中,沈璃欲一躍而下,卻覺腳被什麼東西拖住,回頭一看。一隻頭上長瞭四個耳朵的小野豬將她腳脖子咬著,雖沒傷到實質,但這一耽擱,卻讓她再也找不到那張地圖。
她心頭邪火一起,彎腰提瞭野豬蜷著的尾巴狠狠在它屁股上揍瞭兩巴掌:“礙事的東西!”
野豬極為狂躁的在她手上亂動。一雙腥紅的眼盯住沈璃,對她嘶叫。行止眉頭一皺:“被瘴氣污染已化為魔物,把它放下,我來將它燒瞭。”
“沒必要。”沈璃手臂一甩,那頭小野豬便被她扔下山林,伴著一竄驚慌失措的尖叫,沒瞭蹤跡,“這些年魔界受瘴氣影響而化為魔物的東西多瞭去瞭,隻是它們多是動物,攻擊性不強,一般百姓也能對付。”沈璃憑著記憶找到剛才走回來的那條路,一邊往上爬一邊道,“在這種山裡活下來也不容易。就它而言,也還沒做出什麼壞事來,就這樣殺掉它,未免太不合理。就算它以後做壞事,也要等做瞭之後才能罰它。”
行止微怔,打量著沈璃的背影:“碧蒼王竟也有這般善良心性啊。”他眸中情緒微微沉淀下來,隨著沈璃走瞭一段路,才道,“依我的習慣,倒是喜歡在麻煩變大之前,就將它控制住。”他頓住腳步,目光沉沉的盯住沈璃。
“那樣的話……”沈璃側過頭瞥瞭他一眼,太快轉過的眼沒有留意行止眼底的情緒,她唇角一勾,笑意中透露瞭天生的自信與不羈,“日子不是太無聊瞭嗎。”
行止默瞭一瞬,倏地笑道:“是挺無聊的。”
越往山上走,沈璃越找不到方向,眼瞅著天快黑瞭,沈璃不由有些煩躁起來。行止卻道:“有月華相顧,自是更好。”他邁的步子像在自傢後院散步一樣,沈璃見他如此,也不好催促,隻有和他一起慢慢在荒山上晃蕩。
不知不覺走得天黑,穿過一片枯木叢生的山路,沈璃眼前豁然一亮,頭頂的月亮又大又圓,讓她驚訝得不由微微張開瞭嘴,在魔界,已有多久沒看見過這樣的月色瞭。
“山頂,爬上來瞭。”行止自她後面走上前來。一襲白衣印著月光在沈璃漆黑的瞳孔裡留下瞭清晰分明的輪廓。他慢慢走向前。停在一顆巨大的枯木面前。
沈璃這才看見,山頂上這棵大樹與別的樹不同。它雖已枯敗,但有的枝丫尖端還是有樹葉在隨夜風而舞,簌簌欲落。
行止探手放在樹幹上,枯木仿似發出瞭哭泣的聲音,樹幹顫動,連著大地也與它一起悲鳴。行止垂下眉眼,半是嘆息,半是安撫:“辛苦你瞭。”白光自他手掌處蕩漾開來,灌入枯木,跟著它的根系進入大地。沈璃幾乎能看見那些光華在自己腳下躥過的痕跡。
土地微顫,仿佛是喚醒瞭山的神識,霧氣蕩盡。沈璃站在崖邊往山下一望,這才發現,他們下午走過的路被光芒照亮,像是一個字符,印在山體上。
月光,枯木還有這不明字符連成一線,貫通天地,散盡霧靄瘴氣。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計算好瞭的啊,下午出發,在山上畫出封印字符,借著月華之力,清除山上瘴氣,喚醒封印之物。如此周全的安排。他卻沒有透露半分。
這人……
“碧蒼王。”行止忽然在樹下對她招瞭招手。沈璃心中帶瞭絲戒備走上前去,卻見他踮起腳尖,從樹上摘下瞭一片剛長出來的新葉遞給沈璃,笑道:“魔界長出來的葉子。”
沈璃愣愣的接過,觸摸到這微微冰涼的葉面,心頭不知是何感觸,魔界的葉子,這新綠的顏色多麼帶有生氣。真想讓以後魔界的小孩能看到這樣的葉子。她目光一柔,唇角弧度微微勾起。太過於專註撫摸葉子的沈璃沒有看見,身旁男子的眼神也隨之輕柔瞭下來,望著她,無聲的彎瞭唇角。
“要去樹上坐一會兒麼?”
沈璃一呆:“可以嗎?”她有些小心指瞭指樹幹,不大敢觸碰它,“不會碎掉麼?”
行止被她逗笑:“碎瞭我賠就是。”
他將沈璃腰一攬,兩人坐上粗壯的樹幹。月華照進樹葉還沒長得密室的樹冠中,沈璃瞪大眼看著枝丫和新葉慢慢長瞭出來,不由感慨:“真美妙。”她道,“它們像在唱歌。”
聞言,行止順手摘瞭一片葉子放在唇邊,一聲悠揚的調子自他嘴裡吹出。沈璃驚喜的回頭,望著行止,見他吹得那麼輕松,便也將手裡的葉子放在嘴邊,學他吹起來。可她一用力,口中氣息將葉子猛的吹出,那片新葉如利箭一般脫手而出,徑直射進土地裡。
“呵!”樹上音樂一停,沈璃愣然,轉頭看他,然後眼睛瞇瞭起來:“神君,你是在嘲笑我是麼?”
“不,我是覺得。”行止望著夜空笑道,“今夜月色太好。”
山裡清新的風吹到軍營中,破開瘴氣讓眾將士仰頭看見瞭天上的明月,軍營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有人扶著傷兵出瞭營帳,這一輪明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畫面。
白石壘起來的練兵臺上,墨方靜靜坐著,一雙眼盯著那方印瞭字符的山,神色沉靜。
“給。”一壺酒驀地扔進他懷裡,尚北翻身躍上練兵臺,在墨方旁邊坐下,“傷者不宜飲酒,所以給你兌瞭點水,哈哈。”
墨方拿著水壺晃瞭晃:“我不喝酒。誤事。”
“喝不喝都拿著吧。”尚北仰頭灌瞭一口酒,轉頭看瞭墨方一眼,“你可是還覺得行止神君欺負瞭小王爺?”墨方不答話,尚北笑道,“那神君脾氣著實奇怪,不過,你看看,感受一下那方清凈的氣息。今日去的若不是王爺,即便換做你我,也隻怕早被那樣的清凈之氣凈化得腿都軟瞭吧。”
墨方點頭,他豈會想不通這個道理即便當時想不明白,現在看瞭這輪月色,感覺到瞭這徐徐清風,心裡也明白瞭行止神君的考量。但墨方在意的並不是這個,而是……
“唔,不過說來,這月亮都出來這麼久瞭,正事也該忙完瞭吧。神君和小王爺怎麼還不回來?”
墨方握緊酒壺,沉默的拔開塞子,喝瞭一口悶酒,有瞭第一口緊接著便有瞭第二口第三口,直到臉頰升騰起紅暈,尚北覺得差不多瞭,他嘿嘿一笑,眼珠轉瞭又轉,心裡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說話要委婉,但一開口卻是一句直愣愣的:“你到底喜歡小王爺什麼地方啊?”言罷,他便抽瞭自己兩個嘴巴子。
而此時微醺的墨方卻隻愣愣的望著明月,似自言自語的呢喃著:“什麼地方?沒什麼地方不喜歡。”
尚北聞言一怔,撓瞭撓頭:“這可真是糟糕。”
適時天空中一道白光劃過。落在主營那方,墨方忙起身走去,繞過營帳,但見行止將一片樹葉從沈璃頭上拿下,沈璃不客氣的從他手裡將葉子搶過,道:“改日我定吹出聲音給你聽聽。”
行止一笑:“靜候佳音。”他轉身離去。沈璃也不留戀,轉身欲要進帳,但轉身的一瞬眼角餘光瞥見瞭這方的墨方,沈璃腳步一頓,揚聲喚道:“墨方。”
墨方眉目一垂,走過去,沈璃卻靜瞭一會兒,道:“我此次出來魔君並不知曉,不如你先回王都,將此間事端稟報魔君,順便也早點回去養傷。”
是……支他走的意思麼。墨方單膝跪下,頜首領命:“是。”
沈璃張瞭張嘴,本來嗅到他身帶酒氣,想囑咐他,受傷不宜飲酒,但現在這樣的情況,她還是什麼都不要對他說比較好吧。她一轉頭,回瞭營帳。隻留墨方在那處跪著,許久也沒有起來。
翌日,沈璃在軍營陣地外目送墨方一行人離開,她心中有些嘆息,這千百年來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喜歡自己,還有膽量來表白的,隻是碰見的時機不對啊。她若是喜歡一個人,定要將所有都給那個人才是。以後會變成怎樣沈璃不知道,但她現在心裡還裝著行雲,盡管行雲已經不在瞭,她也沒法去喜歡別人,因為那樣,既對不住自己先前那番心意,又對不住別人現在這番情誼。
而且……沈璃額頭一痛,無奈嘆息。不是還有個拂容君麼。
沈璃仰望幹凈許多的天空,心頭不由輕快瞭一些,今天再帶著行止神君去一個封印的地方,這裡的空氣就會變得更好,將士們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吧。她唇角一勾,倚著籬笆抱起瞭手,覺得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期待去做一件事瞭。
可直等到日上三竿,行止才踏著慵懶的步子緩緩而來。沈璃按捺住脾氣,道:“神君可知現在是什麼時候瞭?”
行止並不接她的招,反而輕聲問道:“葉子吹響瞭麼?”
沈璃臉色一僵,想到昨晚被自己吹得炸開瞭的綠葉,她清咳一聲,道:“先辦正事。昨日說瞭兩個封印的地方,山頂我們已經去過瞭,今日便去湖底吧。這周圍隻有西面才有湖,昨日山頂的凈化已讓視野清晰瞭許多咱們駕雲過去便是。”
“嗯。”
今日這一路倒是來得順暢,隻是到瞭湖邊,沈璃不由皺瞭眉頭。這一湖水常年吸納瘴氣,已變得渾濁不堪,這與其叫湖水不如叫泥潭。行止像沒看見這水骯臟的模樣,轉頭道:“我們下去吧。”
沈璃一愣,愕然的抬眼望他:“下去?”她立即搖頭,“不瞭,士兵平日裡巡查也沒下去過。沒有下面的地圖,我也找不到路幫不瞭你,神君自行下去就是,我在岸上等著。”
行止笑問沈璃:“王爺可會鳧水?”
沈璃是天生與水犯沖,與水相關的法術她一概不會,鳧水自然也是不會的,行雲院裡那麼小個池塘都能將她淹死,更別提這一湖什麼都看不見的泥水瞭。沈璃不大習慣將弱點暴露在人前,但此時也隻好扶額承認:“不會。”
“避水術呢?”
“不會。”。
行止點頭,沈璃乖乖的往後退瞭一步,卻聽行止道:“如此,我牽著你便是。”
“咦?”沈璃怔然,“等等……”哪還等她拒絕,行止不過手指一掐,沈璃眼前便一片黑暗,但她卻能聽見耳邊“咕嚕嚕”冒水泡的聲音。知道自己現在在水裡,沈璃心頭一緊,掌心裡傳來另一個人的體溫,此時什麼也沒有的沈璃隻好緊緊握住行止的手,她憋著氣,渾身僵硬。
“不用這麼緊張。”行止的聲音從前面淡淡的傳來,“和在地面上一樣呼吸就好。我的避水術還是不至於被你吹破的。”
沈璃聞言,嘗試著往裡吸瞭一口氣,察覺當真沒有水灌進嘴裡,她這才松瞭一口氣,放心的呼吸起來。然而消除緊張之後,沈璃心頭升騰起的卻是遏制不住的怒火:“你真是蠻不講理!”
“松手的話避水術就沒用瞭。”
聞言,即便心頭還有邪火,沈璃也乖乖將行止的手緊緊握住,嘴裡還不滿喝道:“這下面一片漆黑,你拖我下水有何用!讓我上去!”
“因為一個人走會害怕。”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從前面丟過來,噎得沈璃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嘴。她哽瞭好半天才在腹誹道,您老人傢一個人在天外天活瞭不知道多少年瞭,這天上天下什麼風波你沒見過!一潭水還會害怕嗎!你逗我玩呢吧!
但想起昨日山上那道字符,沈璃心道這人必定是心裡早有計劃,拖她下水必有原因。她就此揣瞭個心眼兒,接下來的一路走得無比戒備。但直至行止停住腳步,輕聲說:“到瞭。”這一路來什麼也沒發生。
沈璃心裡正奇怪,忽見前方亮光一閃,她定睛一看,一個形狀奇怪的石像正閃著透藍的光,而行止的手掌放在石像的頂端。他輕輕閉著眼口中念叨著沈璃聽不懂的咒語,四周水皆在顫動震蕩。忽然間,那石像上掉落瞭一片塵埃,露出裡面透明的晶狀體,晶瑩的光閃的沈璃眼睛微微刺痛。緊接著,掉落的塵埃越發多瞭起來,整個石像徹底蛻變成瞭一個凝固的冰柱!
隨著行止力量的註入,沈璃覺得周遭的水溫慢慢變得寒冷起來,而冰柱之中仿似有水流在攪動,忽然之間,水流驀地沖破冰柱頂端,徑直往上沖向湖面。清澈透亮的水從柱子裡面不斷湧出。讓漆黑粘稠的湖水逐漸變得幹凈透亮起來。
沈璃仰頭望著頭頂逐漸透過水波照進湖底的陽光,心裡難得一片恬靜澄澈。這不斷湧出的新泉像是澆在瞭她的心上,洗滌瞭所有猜忌和戒備。
“以後湖裡會有魚吧。”
“自然。”
她回頭看行止:“不是還有兩個封印麼?是什麼?趕快找到它們吧。”
“另外兩個的話更不用著急瞭。”行止輕輕拍瞭拍冰柱,像是安撫,他牽著沈璃轉身往回走,“一個就在軍營之中練武臺下的土地裡,一會兒回去你讓將士們避讓一下,便可加持封印。另外一個便是牽引著墟天淵的精鋼鎖鏈瞭。那鏈條就在墟天淵跟前。”
原來,他都知道這些東西在哪個地方……沈璃一琢磨,呢喃道:“山頂的是木,湖底的是水,營地中是土,墟天淵前是金。五行有其四。”她皺眉,“還有火呢?五行不齊,那麼大的二重封印可施展不瞭。”
行止一笑:“待處理好另外兩個,我自會尋有‘火’的地方而去。王爺無需憂心,行止既然來瞭,便會還這邊界一個清凈。”行止轉身欲走,不料衣服後擺卻被冰柱勾住,他下意識的松瞭沈璃的手去拉扯衣服,待回過頭來,看見沈璃正挑眉望著自己的手心,繼而眼神一轉,神色微妙的打量他。
行止一愣,搖頭笑道:“暴露瞭。”他本以為沈璃又得對他一頓呵斥,哪想一抬頭,卻對上沈璃愣然的目光。行止微微收斂瞭唇邊的弧度,一邊往前走一邊道,“回去吧。”
依行止所言,剩下的兩個封印一個封印在營地的練兵臺下,是鎮地獸的石像,她讓營中將士皆避退至營外三裡地,自己也欲離開時,行止卻招手讓她留下:“加持這個封印有些費時,而且中斷不得,你在旁邊給我護法,別讓人來打擾我。”
將士們都退到三裡地外瞭,還有誰敢來打擾你……沈璃張瞭張嘴,這話卻噎進瞭肚子裡。她沉默的在一旁站著,靜靜看著行止將手放在鎮地獸的腦袋上,與之前兩個封印一樣,光華頓起,腳下土地顫動,而這次沈璃卻沒有註意周遭的變化,隻盯著行止的側臉打量,漆黑的眼裡不知沉淀瞭什麼情緒。
幹燥如黃沙的土地漸漸濕潤,有小草自各個營帳的角落慢慢長出,漸漸的四周空氣逐漸變得潔凈,然而於之前兩次不同的是,沈璃並未感覺心中輕快多少,反而有種快被這清凈之氣抽空力氣的感覺。
隻是這感覺隻出現瞭一瞬,沈璃也並未在意。待行止施術完畢,她淡淡收回目光,轉身往前走:“去墟天淵吧,待此間事宜完畢,我也該回朝領罪瞭。”
行止望著她淡然離去的背影,目光微凝。
沈璃並未真正去過墟天淵跟前,上次斬殺蠍尾狐的地方離墟天淵也還有一段距離。所以,當沈璃仰頭看見延伸至天際的巨大黑色縫隙時,不由得愣瞭神。濃鬱的黑色瘴氣自縫隙中不斷湧出,然而三方封印已被重新喚醒,壓制瞭瘴氣流溢的速度,使其在湧出來之後極快的消失。但即便如此,這裡的瘴氣仍舊讓靠近的人心中沉悶,可想而知,在封印喚醒之前,這裡的情況有多惡劣。
墟天淵與依照自然力量鑄就而成的雪祭殿不同,墟天淵乃是從這個世界撕裂出來的另一個空間,是由她身旁這人,以一己之力撕出來的巨大囚籠,裡面囚禁的是比蠍尾狐要強大數倍乃至數百倍的妖獸怪物。
沈璃目光微沉,稍稍一轉,見身旁的人一步踏上前來。瘴氣刮出的風擾亂他的衣袍與發絲,但卻亂不瞭他眉宇間的堅定與淡然。
真的是……一模一樣。
沈璃倏爾失神,但見行止仰望天際的臉上,眉頭微微一蹙。沈璃敏感的問道:“怎麼瞭?”
“沒事,隻是此處比我預想中要糟糕一點。”行止上前兩步,右手往前一探,五指慢慢收緊,“不過也無妨。”他話音一落,隻聽“唰”的一聲,一道光亮自土地中躥出,猛的鉆進行止的掌心。
沈璃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條佈滿銹跡的鐵鏈,那鏈條一端被行止握住,另一端卻還連在土地之中,行止口中念動咒文,手腕輕輕一動,鐵鏈上銹跡盡褪,鏈條緊繃,沈璃聽見瞭轟隆隆的聲音自地底深處傳來,巨大的黑色縫隙兩邊有也鏈條轉動,瘴氣流出受阻,沒瞭瘴氣阻礙視線,沈璃這才看見那縫隙其實不過兩尺來寬,且在鐵鏈的拉動之下慢慢變窄。
忽然之間,墟天淵之中傳來一聲極為刺耳的嘶吼。沈璃心頭一緊,手一探,紅纓長槍霎時出現在手心,她一心戒備,卻聽行止不慌不忙的道:“別急,它們出不來。”
話音未落,裡面又傳來瞭此起彼伏的嘶叫,伴隨著巨大的撞擊聲,震動墟天淵的縫隙,令大地震顫不斷。沈璃幾乎感覺到瞭其中泄露出來的洶湧殺氣,夾帶著被千年囚禁仇恨,欲要沖出來將行止殺而後快。
沈璃眉頭緊皺,握緊紅纓槍的手用力到泛白,忽然,行止手中鐵鏈一抖,妖獸嘶吼的聲音中仿似夾帶瞭一個人聲,先是極小,模模糊糊讓人聽不清楚,待行止口中吟誦咒文,鐵鏈周身閃耀起瞭極為刺目的白光,墟天淵中傳來的顫動也越發激烈。沈璃的心跳不由自主的跟隨著那顫動加快,而那道人聲像是破開封印沖瞭出來,在耳邊嘶叫著:
“吾必弒神!吾必弒神!”
其聲淒厲亂人心弦,仿似一道魔音,鉆進沈璃的耳朵裡,不停的在她腦海裡回響,使她頭痛欲裂,即便沈璃再是逞強,此時也不由一手扶住額頭。她閉上眼,待再一睜開是,瞳孔中翻出一片腥紅,心底仿似被人撩起瞭洶湧的殺氣,欲尋一處戰場痛痛快快的廝殺一場,渴望鮮血來沖刷心頭的騷動……
行止的白衣翻飛,他一眼也沒往身後看,隻面不改色的吟誦瞭完最後一句咒語,將鐵鏈一松,攜著熾白光芒的鐵鏈被拉扯著縮進土地裡。緊接著縫隙兩旁的鐵鏈上光芒暴漲,裡面妖獸的嘶吼近乎尖叫,卻在這最吵鬧之時戛然而止!
一道清明之氣與此同時也倏地闖進沈璃體內,其力蠻橫,不似先前那幾道封印一般使人如沐春風,而是徑直在沈璃胸口一沉,撞碎方才莫名湧起的嗜殺之意。逼得沈璃生生吐出一口黑血,血落入地,竟入沸水一般升騰瞭一股白氣,消失不見。
清風一過,萬籟俱靜。
巨大的縫隙也闔上瞭隻有兩指寬的距離,天空澄澈,若是不留意,根本發現不瞭這便是封印數千妖獸的墟天淵。
沈璃愣然:“這是……”
行止從衣袖掏出一張白巾遞給沈璃:“污穢之氣。”
沈璃怔愣的接過白巾,握在手裡,看瞭好一會兒才放在唇邊,擦幹瞭自己嘴角的血漬。她抬眼看行止,卻見他已行至墟天淵前,探手輕撫縫隙旁的兩條鐵鏈:“你先前與蠍尾狐爭鬥,被其吞入腹中,身染瘴氣,因你本是魔族中人,所以極易被瘴氣侵蝕。我重塑封印之時也可清除你體內瘴氣。”
沈璃恍然:“所以,非要我帶路不可嗎。”她定定的望著行止,眸光一沉,“隻為如此?”
“嗯,隻為如此。”
沈璃沉默。行止回過頭來望著沈璃,聲色輕淺道:“屬火的封印在墟天淵中,王爺身中瘴毒已除,不用再跟著我進去。自可回營地整頓軍隊,待此間事畢,我自會回天界。至此,不用再勞煩王爺瞭。”
風在兩人之間橫過,吹掉瞭沈璃手中的白巾。她直勾勾的盯著行止,抱拳,聲色淡漠而疏離:“多謝神君此次相助魔界。”言罷,發絲在空中甩出瞭漂亮的弧度,她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
因為沒回頭,所以她不知道行止目送她走瞭多遠。
是夜,明月朗朗,沈璃在營帳中收拾瞭一番正準備躺下,忽見簾外有人在來回踱步,她揚聲喚道:“進來。”外面人影一僵,終是掀簾進帳,尚北看見沈璃,心裡想著要委婉,但話語還是沖口而出:“小王爺,你就這樣把行止神君放走啦!”
沈璃淡淡看瞭他一眼:“神君要走,又豈是我能攔得住的。”
“哎呀!”尚北悔得跺腳,“早知如此,我早該和神君說說的!”
“怎麼?”沈璃一聲冷嘲,“不過幾天時間,你竟是看上行止神君瞭不成?”話一出口,沈璃被自己駭得一怔,尚北也跟著一怔,而後撓頭道,“小王爺說話到越發令人驚異瞭。尚北豈敢有那份心思啊。不過是覺得如今王都也倍受瘴氣困擾,若能請得神君去王都走一遭,即便是不施法除瘴氣,也能讓王都幹凈些時日啊。”他搖頭嘆氣,“我本還想帶媳婦瞅瞅月亮的。”
沈璃默然。
待尚北走後,沈璃忽然睡意全無。她獨自走出營帳,在軍營裡逛瞭幾圈,明天,自王都來的將士要班師回朝,眾人皆舍不得這清風明月,大都在營帳外坐著,或閑聊,或飲酒,暢想魔界若處處有此景該多好。沈璃隻靜靜的從他們身邊走過,心裡琢磨著行止應該已經離開魔界瞭吧。走出軍營,她仰頭望著明月,不知是怎麼想的,心中一個沖動竟駕起瞭直奔墟天淵而去。
此處氣息已幹凈瞭許多。若不是兩排鏈條在黑夜中發著微弱的光亮,沈璃幾乎都要看不見那條細窄縫隙。
行止已經走瞭吧。伸手觸碰上那兩條鐵鏈,沈璃覺得她約莫是有瞭什麼毛病。明知無人,卻還巴巴的跑瞭過來。她自嘲一笑,剛欲抽手離去,縫隙裡飄出來的風卻晃動瞭她的發絲。
沈璃一怔,鼻尖嗅到瞭奇怪的氣息。她眉頭一皺,抬頭望向縫隙中的黑暗處,又是一陣風自裡面吹來。
這氣息……很熟悉。
沈璃正凝神回憶,忽然之間,一隻眼睛驀地出現在縫隙之中,沈璃一驚,身子欲往後退,但腳踝卻像被抓住瞭一樣,任她如何掙紮也逃脫不瞭。那隻眼睛裡流露出極為濃烈的情緒,似高興似瘋狂。
沈璃的戰鬥經驗是極為豐富的,除卻初始那一瞬的驚訝,她立即穩住心神,掌心光華一過,銀槍映著月光在她手裡一轉,毫不猶豫的往縫隙中的眼睛紮去。可出人意料的是,沈璃這一槍紮去卻並未落到實處,反而像紮進瞭沼澤地裡,待她要將槍尖拔出,卻覺得裡面有股大力緊緊拽住瞭銀槍。
沈璃咬牙,正欲動用法力,可腳下拖拽的力度忽然加大,沒容沈璃呼喚一聲,便將她整個人拖瞭進去。
微風拂過,墟天淵的縫隙外,什麼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