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石洞中一時靜默,沈璃別過頭岔開話題:“說來,苻生他們為何會知道我們到瞭此地?以你的身法,定是沒有人跟得上才是。”

行止搖頭:“若我猜得沒錯,他們並非來找我們的……”

沈璃一驚,來這大雪之山,他們莫不是沖著那些奇珍異寶而來?不過也不對啊,若是想要那些寶貝,怎麼會打到這個偏僻的石洞來。唯一能解釋的便是,他們的目標是金娘子。沈璃眉頭一皺:“我們落下來時,你留金娘子一人在上面擋住苻生,她不會有事吧?”

“倒是不用擔心她,別的不說,若論逃命的本事,她自是一等一的好。”

“哎呦,奴傢這才想下來救人呢,便聽見神君這麼說人傢,真是好生讓人傷心啊。”嬌媚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沈璃抬頭一望,上面的石頭仍舊密封,但她的聲音卻像是隻隔瞭一層紙一樣,清晰無比,“奴傢不依,神君得與奴傢道歉才是,不然,奴傢就不救你們出去瞭哼。”

行止琢磨瞭一會兒:“如此,我便不道歉瞭。你自回去吧。”

沈璃聽得一瞪眼,金娘子在上面笑開:“喲,敢情神君這是還想和妹妹呆在一起呢,這我可更不依瞭。”言罷頭頂倏地破開一個大洞,黑糊糊的通道直接通向上方,“快出來。”這三字說得又快又急。

行止會意,身形一閃,將沈璃的腰攬住一旋身便飛上瞭通道。上面正是金娘子的那個石室,她站在石床邊,行止與沈璃一躍出,她雙手結印,一道金光封在洞口之上,貼著石壁滑瞭下去,隻聽有無數尖細的尖叫嘶喊在下面吵鬧著,撞擊著那道金光,意欲逃竄而出。待金光一陣大盛,所有的聲音消弭無際。

金娘子抹瞭一把額上的汗,嘆道:“總算是把這些傢夥給封住瞭。”她轉身來看行止與沈璃,眼角曖昧的一挑,“你們在下面,沒有被它欺負吧?”

沈璃清咳一聲,撥開行止還攬著她腰間的手,正色道:“神君一身神氣清正,這些邪念自是無法造次。”

金娘子聽罷,眉眼一耷:“沒有啊……”聽語氣像是失望極瞭。

她到底……在期待他們在下面怎麼被她的那些邪念折騰……沈璃默默的抹瞭一把冷汗。

忽然,像是想到瞭什麼,金娘子眼睛倏地一亮:“昨日怎麼治……”她話剛開瞭個頭,行止眉頭一皺,沉聲一喝:“小心!”

金娘子一轉頭,隻聽身後一聲淒厲的嘶叫,刺得她耳朵生疼,不經意摔倒在地,於此同時,一團黑氣猛的自通道之中沖出來,穿過金娘子身邊,箭一般往外穿射而去。留下瞭一串女子尖細而猖狂的笑。

“這下可糟糕瞭……”金娘子捂著耳朵癱軟在石床上,沈璃忙過去扶著她,聽金娘子細聲呢喃,“這不可能啊,它哪來的力量沖破封印……”

行止靜默,復而開口:“許是吸食瞭我們心裡的那些情緒與欲望。”

金娘子抬頭望他:“神君,敢問你的欲望是有多強大啊!這可害苦瞭奴傢啊!”

“既是我的過錯,我幫你將其追回便是。”

行止這話音一落,金娘子忙道:“可別!奴傢自己去就好,你們摸不出它的脾性,回頭再中瞭它的招那不是虧大發瞭。”

沈璃皺眉:“方才那到底是何物?我見它那尖利的聲音好似對你傷害極大。”

“奴傢好歹也往裡面扔瞭萬把年的臟東西,時間久瞭,它自己也能凝出一個形狀來,倒有些類似於一個奴傢的影子。因是從奴傢身上分出去的東西,所以它對奴傢的弱點自然是極其明瞭。”

“如此說來,你豈不是更不能與她對陣。”沈璃道,“這禍是我闖出來的,當由我去收拾。”

金娘子轉過頭,一雙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摸在沈璃臉上,眼波似水:“好妹妹,你怎生這般有擔當,真是太讓奴傢心動瞭。”言罷,她一撅嘴便往沈璃臉上湊,可還未貼上,行止一把將沈璃拽開,讓金娘子撲瞭個空。行止皮笑肉不笑的一勾唇:“好好說話。”

金娘子撇瞭撇嘴:“它瞭解我,我自是更瞭解它,不過是我扔下的東西,還真當奴傢收拾不瞭它麼!”她理瞭理衣衫,自石床上下來,“不過那東西能蠱惑人心,將人其心中欲念與邪念勾引出來,然後不停吸食,以壯大自身。在下面的時候,你們定是中招瞭吧。”她目光在兩人身上曖昧的一打量,沈璃被她看得臉頰一紅,扭過頭,不自然的咳瞭一聲,金娘子笑得眼睛都瞇瞭起來:

“就這點來說,它倒是極為麻煩的一物,為防它害人,奴傢得盡快將它捉回來。”她擺瞭擺手,“奴傢這便告辭啦,二位保重啊。”言罷,她身形一閃,走得極為果斷。

沈璃一聲“等等”尚未喚出口,便見室內又是一道金光,金娘子再次出現在兩人面前:“啊,方才忘瞭說,最後一次治療的時間快到瞭,想來上一次治療神君已經代勞瞭,那麼這次便再勞煩一次吧。治完之後,妹妹的身體或許會昏睡一陣子,待醒來之後五感定能恢復無虞,至於法力則要依靠每日打坐吐息,慢慢找回。”她沖沈璃眨瞭眨眼,“最後一次哦,可別浪費。”

一陣風聲,沈璃望著金娘子消失的地方抽瞭抽嘴角,這傢夥的邪念和欲望哪像是被剝離出去的樣子啊!這分明是在赤果果的暗示啊!而且說完這麼一句曖昧的話就跑,你不覺得自己很沒有責任感嗎!

沈璃轉頭看行止,本欲談談正經事,但見行止捏著下巴,一臉正色的打量著她,點頭道:“說來,確實要開始最後一次治療瞭……又是石頭上麼……”

“你就不能正經點!”沈璃耳根紅著,沉聲呵斥,但卻喝得行止一笑:“王爺,敢問,行止哪句話不正經瞭?”

沈璃一默。正尷尬之時,洞內又是金光閃過。沈璃猶如驚弓之鳥:“還想作甚!”

金娘子一臉受傷:“哎不過是轉瞭個眼……妹妹……妹妹怎生如此對奴傢?”她一雙眼波光瀲灩,看得沈璃扶額:“不……一時沒控制住,對不住……”

“奴傢是想來說,我去捉這邪念或許會花些功夫,先前來找麻煩的那個叫什麼苻生的人啊,你們回頭還得去找他算賬是吧,若找到瞭他,記得先將奴傢的內丹拿回來啊。”金娘子說得委屈,“那日你們掉下去,奴傢心裡著急,一時不查,被他的人找到內丹,然後搶瞭去,雖說這內丹奴傢要不要都沒關系,但憑什麼白白給瞭他……”

“苻生拿瞭你的內丹?”沈璃正色,打斷她的嘀咕,沉聲呢喃,“他為何要你的內丹?”

“奴傢也不知。”金娘子擺瞭擺手,“這次當真不說瞭,再晚可就讓那東西跑遠瞭。”

金娘子又風風火火的走瞭,沈璃在石室下聽瞭行止於她說過的事後,知道苻生此人做事必定是極具目的性的,他此時拿走金娘子的內丹又與之前哪些事情有聯系,又牽扯到他哪些企圖……

見沈璃眉頭越皺越深,行止伸出食指在她眉心揉瞭揉,道:“這些現在想不出來便罷瞭,回頭自會知曉,當務之急,當是將你的身體治好。”

沈璃身體微微一僵,但治療卻是不能不做的,她點瞭點頭,然後背過身,慢慢退瞭衣裳,饒是方才行止已經在下面將她看瞭個完全,但換瞭個地方,重新毫無隔閡的相對,還是讓她有些羞恥感,褪去衣裳後,她沒敢轉身,隻輕輕遮掩著胸部,側頭用餘光看著後面:“可以開始瞭……”

行止此時卻尚未褪去衣裳,隻看著她的後背,目光微涼。

指尖在她背後的皮膚上劃過,讓沈璃不由自主的微微戰栗,她蹙眉,奇怪回頭:“怎麼?”

行止搖瞭搖頭,收回指尖,似無奈一笑,道:“心疼瞭。”

這三個字聽得沈璃微怔,她嘴角動瞭動,最後卻隻將頭轉過去,沒有說話。

帶著微微寒意的手臂從後面將她擁入一個涼涼的懷抱,像昨日那般肌膚相貼,如此清晰的感受著對方心跳:“沈璃。”他在她背後輕聲道,“我欲護你一生安樂無虞,你可願意?”

沈璃沉默瞭許久,隻一聲嘆息:“先治傷吧。”她道,“隻是這次,千萬別再……我有點原諒不瞭自己。”

行止在她耳邊輕笑:“你當我是什麼急色之徒麼?你心有不願,我自是不會強迫。而且……昨日你那般逞強,現在身體應該還不舒服吧。”他這話說得沈璃臉頰一紅,想到昨日那些細節,沈璃隻覺臉都要燒起來瞭,行止的唇齒落在她頸邊,咬下去之前,他道,“身體的歡愉是其次,我想要的,是讓你滿足。”

明知不應該的,可在行止的唇觸碰皮膚的那一瞬,沈璃心裡仍舊是起瞭異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心裡有多喜歡他,身體就有多渴望他。

治療完畢,當幫助沈璃疏通經絡的法力回到行止口中時,沈璃隻覺渾身霎時被抽幹瞭力氣,眼皮重得幾乎抬不起來。睡過去之前,沈璃掙紮道:“我該……回魔界……”

行止抱住她癱軟下來的身體,靜靜立瞭一會兒,然後才將她放到石床上,為她穿好瞭衣服,他摸瞭摸沈璃的腦袋:“我知道你會生氣,但如今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你回魔界瞭。”

沈璃再醒來的時候,隻覺身邊皆是和風祥雲,她揉瞭揉眼,視覺在。耳邊有風聲劃過,聽覺在。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著,觸覺在。鼻尖身邊人身上淡淡的香味,嗅覺在。她一舔自己的掌心,出過一點薄汗,微有些咸味,味覺也在!

“行止。”她微有些亢奮喊瞭一聲,身邊的人輕聲應瞭,她暢快一笑:“五感總算是全部恢復瞭!”

行止被她的情緒感染,也微微瞇起瞭眼,又聽沈璃道:“餘下時間隻待靜心打坐,不日便可恢復法力,適時我必當替魔界與自己,討回苻生那筆賬!”她話音一落,行止唇邊的弧度微斂,他道:“我替你討回可好?”

沈璃一愣,肅容搖頭:“他設計害瞭魔界,又折磨於我,這筆仇我要親手來報。”

行止爭辯道:“他意在墟天淵,乃是我留下的禍端,自是當由我去料理。”

沈璃奇怪:“這並不沖突啊,我們對付的是同一個敵人,我要自己報仇並非是不讓別人幫忙,你若想去,咱們聯手便是。”

行止默瞭一瞬:“我是說,隻有我去。”

沈璃這才覺得不對,眉頭一皺,問道:“這是哪兒?”

“快到南天門瞭。”

沈璃皺眉:“你帶我來天界作甚!我不是說回魔界麼?”說著她掙紮著要離開行止的懷抱,卻倏爾覺得渾身一僵,霎時動彈不得。她大怒,“你到底要幹什麼!”

“天外天有自成的結界,外人皆不得入,裡面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在那裡等著,待我料理完所有事情,自會放你出來。”

沈璃聲色微厲:“你要軟禁我?”

行止看瞭她一眼:“如果你非要這麼說,那我便是軟禁你。”

“荒謬!”沈璃呵斥,“你當真瘋瞭不成!”

行止不再說話,待入瞭南天門,守門侍衛見瞭他,正欲跪下行禮,但見他懷中抱著的人,一時竟看得呆住,兩名侍衛忙上前攔道:“神君!神君!這是……碧蒼王?”

沈璃正在氣頭上,喝道:“自是本王,還不讓你們神君清醒清醒將本王放下!”可話音未落,她隻覺喉頭一緊,行止竟是連嘴也不讓她張瞭啊!

真是好極瞭!

一名侍衛像看呆瞭一般呢喃自語:“竟還真給找到瞭……”

另外一名狠瞪瞭他一眼,他會意,立馬轉身往天君住處跑去。另一名侍衛則拖住行止道:“神君,神君,這可是要回天外天?”

行止不理他,邁步便走,侍衛忙喚道:“神君留步啊!前些日子因你在下界……呃……在東海處行事……稍激,天外天有所松動,神君此時回去怕是不好……”

天外天松動?

天外天松動必定是因為這唯一的神遭到瞭天道制裁……沈璃怔愕的盯著行止,這傢夥到底在東海那裡做瞭些什麼!原來他之前身上帶傷,竟是天道力量的反噬麼……

行止前行的腳步一頓:“可有傷人?”

“隻是零星落瞭點石瓦下來,在天界並未傷人,隻是天外天石瓦甚重,將九重天砸出瞭一些小漏洞,落到下界,幸而隻砸入深山之中,並未傷及下界黎民。”

便是幾塊瓦石就如此讓人心驚膽顫……

沈璃暗自咬牙,面對這樣的現實,如果她還耽於自我感情,那未免也太自私瞭一些。

“嗯,事後我自會找帝君商量,你自去守著天門吧。”行止淡淡落下這話轉身欲走,那侍衛還要開口阻攔,便聽見天邊傳來一聲高喝。

“神君留步!神君留步啊!”天帝竟未乘禦攆,獨自承雲來瞭南天門,他下瞭雲,看見行止正抱著沈璃,重重的嘆瞭一聲氣:“神君啊!你這是!你這是……何必!”

行止靜默,在天帝身後,天界數百名文武官將踏雲而來,一時在南天門前擠滿瞭,大傢皆是看看沈璃又看看行止,再互相望幾眼,每人面上皆在嘆息,心裡也不知繞瞭多少個彎子,將沈璃裡裡外外罵瞭個遍。

他們的神情沈璃怎會看不懂,易地而處,她隻怕也得在心裡唾棄這兩人一道吧,兒女私情焉能與大道蒼生比重?而在這種環境之下,行止卻是一笑,悄悄對沈璃道:“沈璃,你是不是從沒想過,自己也有當‘禍國妖姬’這種角色的一天?”

沈璃一怔,隻想嘆息,這種情況還開得出玩笑,行止神君……你倒也是個人才。

眾人見行止如此,皆是面容一肅,場面安靜下來。其中以天帝為首,他雙手置於身前,抱拳躬身一拜:“望神君憐三界疾苦,蒼生不易。”

天帝身後百官俯首跪下,伏地叩首,其聲如浪,湧入行止耳朵。

“望神君憐三界疾苦,蒼生不易!”

在這種聲討之中,沈璃動不瞭,說不出話,而行止也靜默無言。

沈璃看著跪下的仙人與躬身的天帝,這些仙人素日裡誰不是一個賽一個的驕傲,如今他們肯如此懇求行止,想來,他們也是拿出不辦法瞭吧。沈璃不知行止看到這一幕是怎樣的心情,她在心裡苦苦笑開。

行止,你看,若是在一起,沒人願意祝福我們的。

就算這樣……你還要去冒險嗎?

南天門上,氣氛凝重,仙人們齊刷刷的跪瞭一片,行止也未開口讓他們起來,隻抱著沈璃,笑道:“三界疾苦我知,蒼生不易我也知,隻是行止如今卻還未曾危害蒼生吧?眾仙傢以未曾發生的事論行止的罪,實在不該。”

有心急的仙人抬起頭來,微怒道:“神君前些日子在下界以止水術冰封東海十天十夜,違逆天道,以致神體受損,天外天已有所松動,瓦石覆下,穿九重天而過,落入下界,雖未傷人,卻已至萬頃山林被毀,連綿大火在人界山中燒瞭整整半月!累數百山神土地連日施法滅火,敢問神君,此事可否論罪!”

冰封東海十天十夜!

沈璃愕然,他當時真失去理智瞭不成!

行止默瞭半晌:“此事是我的過錯,理當論罪。”

那仙人又道:“想來神君也並非時時能控制住自己情緒,這一次便罷,好歹是讓人勸住瞭。下一次會不會又出何意外?神君今日尋回碧蒼王,且將她帶走,豈非懸一禍患於三界之頂,敢問神君,讓蒼生如何能安!”

行止目光微涼,天帝見狀,忙道:“神君休怪,勿元仙君素日便是這火爆脾性,說話太沖,望神君息怒,隻是神君……勿元君說得並無道理,還望神君三思。”天帝一開口,跪著的百官便也跟著道:“望神君三思。”

沈璃便與他們一同望著行止,行止望著眾人,聲色薄涼:“此間事,乃是我的過錯,與碧蒼王沈璃無半分幹系。還望眾仙傢不要胡亂指摘。再者,行止有錯,但卻隻錯在妄動神力,違逆天道,卻並非錯在心屬一人。”

此話一出,眾仙人立時有些嘈雜,聽行止這話,他這是打算一意孤行啊!

果然,行止像是沒聽到他們的議論一般,目光盯著天帝,語氣果決,道,“此次天外天松動,稍後我自有補救之法。人界山林燒毀,我也願承擔責任。唯獨沈璃,我一步也不會退。”他垂下眼眸,看著懷裡愣愣看他的沈璃,一瞬間,有些不由自主的軟瞭目光,“且不論你們,便是她,也不能說不。”

簡直霸道得蠻不講理。

“若有不服者。”行止抬頭,勾唇一笑,“借碧蒼王的話,盡管來戰。”

嘈雜盡消,一片寂靜。

行止便在眾人怔愕的目光中,將沈璃帶回天外天,無人敢攔。

天外天上,星辰漫天,神明居住的地方沉淀著萬年不破的肅然與安寧。

行止把沈璃放在他自己的床上,給她蓋好被子之後,行止望著沈璃,難得苦笑抱怨:“動不動就拿三界蒼生來逼我,這三界蒼生,有何人受桎梏如我。”

沈璃目光直勾勾的盯著他,行止會意,指尖稍稍一動,沈璃喉頭一松,她開口道:“你立於最高處,受蒼生愛戴,得天之大力,這三界,又有何人受供奉如你。”沈璃道,“哪有便宜都讓你占瞭的事。”

行止一笑:“我不過是抱怨一兩句罷瞭,這也能討得你教訓。”

沈璃看瞭他一會兒,正色道:“在魔界,我未曾幹過粗活重活,吃的東西,穿的衣裳,皆是人傢供上來的,我沒有別的本事,獨獨武力強大,能讓人傢繼續供著我的理由,好似隻有靠出賣武力,護得魔界平安,讓幹瞭粗活重活,心甘情願供著我的人,安生的活下去。”沈璃一頓,“行止神君,或許每個人都有生而該做的事。這是責任,也是使命。”

行止看著她,唇邊的弧度沒有還是那個樣子,但眼中的光彩卻微微黯淡下來:“你道我不知曉這個道理麼。”

沈璃閉瞭閉眼,清理瞭眼底所有情緒:“我喜歡你,比任何人都渴望與你在一起,像在那個小院裡,坐在葡萄藤下,曬曬太陽,吹吹小風。我那麼喜歡你,恨不能把自己的血肉全都融進你的身體裡去,恨不能每時每刻都與你呼吸交纏。行止,你不知道,沈璃有時候,因為喜歡你,都快變成連自己也不認識的模樣瞭。”她每一個字說得都那麼認真,但每一個字都被她刻意剝離瞭情緒:“我知道我此一生,再不可能如此深愛一人,但是,我也更明白,感情並不是我活著的全部理由。”

“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你也有非承擔不可的責任。所以,行止……”

“不是全部理由,那至少是你活下去的其中一個理由。”行止打斷沈璃的話,他笑著,摸瞭摸沈璃的頭,“對我來說這便夠瞭。”

他起身欲離開,並不想再聽沈璃說下去,隻強勢道:“我的責任我自會承擔,而你非做不可的事,我也會替你完成。所以你不用再琢磨使命責任這些東西,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

“你若什麼都幫我做瞭,那還要我來幹嘛。”沈璃微微有些動怒,行止的聲音也涼瞭下來:“你法力未恢復,什麼事也做不瞭,先乖乖躺在這裡,好好養好身體再談其他。”

“我法力恢復瞭你便將我的銀槍還我,然後放我回魔界?”

行止一默:“不放。”

“豈有此理!”沈璃向來吃軟不吃硬,見行止如此專橫,登時大怒,“我做什麼為何要你來同意,我……”

“我會心疼。”行止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會心疼你。”沈璃一怔,炸開的毛立時像焉瞭一般被順瞭下來,行止接著道,“所以,那些危險的事都交由我來,你隻需好好呆著我便自能安好。”

沈璃神色一軟,微帶嘆息:“行止……沈璃並非供人把玩的雀鳥,不能囚在牢籠裡。”

行止離開的腳步一頓,回頭望瞭沈璃一眼:“你如此一說……”他手一揮,數十根冰柱自地中冒出,直插屋頂,將他睡榻之處生生變成瞭一個囚籠,把沈璃囚在其中。看著沈璃愕然的目光,行止一笑,“左右你也是生氣,這樣卻能讓我安心一些。”他指尖一動,讓沈璃行動恢復自如,“飯食我待會兒會送來。”

當……當真是個混賬東西!

行止是打算一意孤行到底。沈璃被囚瞭三天,行止每日都送來飯食,但其餘時間他都很忙,連話也不能陪沈璃多說兩句轉身便要走,沈璃知道,他要巡著整個天外天走一遍,看看還有沒有哪裡松動瞭,沒有行止在旁,沈璃倒也能安心打坐調息體內氣息。天外天靈氣充裕,給瞭沈璃意外的幫助,不過三天下來,沈璃身體裡的法力便恢復瞭六七成。而且這六七成的法力更比以前精純不少,這隻是讓沈璃欣喜不已,但一直被關在囚籠之中,讓她空有一身武力卻無處施展。

想到她走之時魔界的狀況,沈璃有些嘆息,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瞭,魔君的傷有沒有好,都城壞掉的防備壁壘有否修好,噓噓和肉丫在王府裡生活得如何,先前知道她的‘死訊’他們必定極是傷心,如今她被行止找到的消息應當傳回瞭魔界,他們應該心下稍安,但是見不到面,始終還是心有牽掛吧……

沈璃又是一嘆,卻聽一個略帶急促的腳步聲向這方走來。

不是行止,行止從來都是不徐不疾的,沈璃眉頭一皺,登時戒備起來。

女子婉約的身形闖入沈璃眼眸,幽蘭走的氣喘籲籲,終於看見沈璃,她臉上一喜,但見沈璃身前立著的數十根冰柱,臉色又是一白。沈璃皺眉看她:“你來作甚?”

幽蘭兩步上前,對沈璃道:“帝君欲對你動手,我來帶你走。”

沈璃奇怪,皺眉不動,幽蘭見狀,上前兩步道:“昨日我不經意路過帝君寢殿,但聞他與幾名武將相商,今日設計引行止神君去下界,而後讓人上天外天喂你吃腹心丹。”

“那是什麼東西?”

“此藥能令服食者魂飛魄散但身體卻完好無損,且它在服食者死後會占有這具身體,並按照主人的指示來行動,帝君想將你殺掉,然後把你的身體變成傀儡。”幽蘭急道,“算算時間他們應當快來瞭,但……這,這冰柱該如何是好!”

沈璃一默:“有兩個疑問,其一,天外天不是有結界麼,你們如何上得來?其二,我為何要信你?”

“天界帝王一脈有上古時期神明所許的通往天外天的資格。那幾位將軍皆是我叔父,與我一樣有帝王血,所以能上得瞭天外天。至於信我……”幽蘭一頓,倏爾垂瞭眉目,“王爺,若你看過神君那副樣子,便不會再有如果你不在,他就會好起來的想法瞭。我隻是……不想讓情況變得更糟。”

沈璃一默:“勸住他的人,是你?”

幽蘭目光微哀:“是神君,心死瞭。”她輕輕嘆息著閉上眼,仿似不忍,“可饒是如此,他還是一日不停的在東海之上徘徊,這世上最接近天的人,就像被上天拋棄瞭一樣。隻會無望的尋找和等待,不過幸好……”她抬眸看瞭沈璃一眼,眼底還藏瞭幾分別樣情緒,“幸好王爺安康。”

沈璃垂眸,回憶起那日海邊相遇,行止的心情,怕是她這一生都難以體會吧……

沈璃深呼吸,道:“你退後。”

幽蘭依言退後,隻見沈璃探手握在其中一根冰柱之上,她掌心霎時躥出一條烈焰,繞著冰柱而上,但烈焰之後,冰柱隻是稍稍落瞭幾滴水珠下來,並未融化。沈璃皺眉,幽蘭道:“這必定是神君以止水術凝出來的,尋常火焰根本奈何不瞭它。”

沈璃一哼:“誰道我這是尋常火焰。”言罷,她握住冰柱,掌心通紅,沉聲一喝,被她握住的那根冰柱霎時冒出白煙,不消片刻冰柱一軟,沈璃一腳將它踹斷,從縫隙裡擠瞭出來。

看著掌心冒出的寒氣,沈璃甩瞭甩手:“這止水術確實有些本事。”便是行止隨手一揮而就的東西就如此難化,若他較瞭真,那豈不是得一直被關得死死的。

“走吧。”沈璃道,“天界的將軍尋來都還是小事,若行止回來那便是當真跑不瞭瞭。”

與幽蘭一同走入天外天的大殿之中,沈璃鼻尖倏地一動,她驀地側頭一看,登時腳步一頓。

在前方急急帶路的幽蘭聽見沈璃腳步聲漸遠,她回頭一看,見沈璃失神的往大殿中間而去,而在那大殿之前立著一桿紅纓銀槍。幽蘭見過,那是碧蒼王的槍,隻是……這銀槍不是斷瞭麼,當初雖聽行止神君強行自魔君手裡要瞭過來,但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將這槍修好瞭,還放在天外天的大殿之中。

銀槍與沈璃仿似有所心聯,沈璃每靠近一步,銀槍周身便散出激動的嗡鳴,猶如在恭迎自己的主人。

沈璃在銀槍跟前立瞭一會兒,細細打量看瞭它許久,倏爾一笑,探手便將槍身握住,如同數萬次與它共赴廝殺時一般,銀槍在手中一轉,殺氣攪動天外天肅靜的空氣,槍尾“鏘”的一聲,插入堅硬的石板之中,卷起的氣流激蕩而出,撩起殿外幽蘭的發絲與衣袍。

幽蘭愣愣的看著大殿中的女子,見她唇角含笑,手中銀槍嗡鳴,泛著寒光的利刃似乎在吟誦歡歌,沈璃那一身將王之氣刺目得讓人不敢逼視,但也正因如此,才過分美麗。

這才是沈璃。

握著槍,挺直背脊,仿似天塌瞭也能靠一己之力頂起來的碧蒼王。

“好夥計,我還以為再無法與你並肩而戰。”沈璃輕撫槍上紅纓,然而感慨不過在她臉上出現瞭一瞬,她斂表情,輕聲呢喃道,“日後還是得勞煩你啦。”言罷,銀槍在她手中化為一道光芒,轉而消失不見,她邁步走向幽蘭,步伐愈發堅定:“趕快離開。我不想與你們天界的人在這種時候動手。”

幽蘭一愣,連忙帶路,走瞭一段距離,倏地感覺到空氣中有幾許氣息躁動,看樣子是天界的人找來瞭。幽蘭回頭望沈璃,有幾分怔然,是她的錯覺嗎,為何她覺得,如今的沈璃好似比先前更敏銳瞭不少。

沈璃與幽蘭屏息躲過那幾名將軍,自出口踏入天界。

自上次遭襲之後,天界的戒備確實嚴格瞭不少,但這些警衛還不足以察覺到幽蘭與沈璃的行蹤,他們直奔南天門而去,路經一處,沈璃往下一望,不經問道:“在那之後,天界可是又曾遇襲?”

幽蘭順著她的目光往下一看,霎時明瞭:“王爺不記得瞭嗎,那是拂容君的住所啊。”

沈璃微怔:“拂容君?他的住所如今為何變成瞭這幅德行?”隻見院子不知被什麼東西炸過,地上有一個大坑,院裡的紅花綠草顏色盡褪,像是被什麼東西洗過一般一片蒼白。

幽蘭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嘆但言語中又有幾分感慨:“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自小便沒做出什麼值得傢人驕傲的事情,這一次,在知道魔界的墨方將軍……唔,現在已不能叫將軍瞭吧。知道那個人死後,我這弟弟有幾分發瞭狂似的,身中靈力爆發,把自己的院子炸瞭。他靈力極純,竟是將花草也盡數凈化。此後他暈瞭許久,後來又知道瞭墨方叛變的消息,整個人沉默瞭不少,也不讓人打理院子,所以才有瞭你看到的這幅模樣。”

沒想到這拂容君卻還是真心仰慕墨方的,沈璃有幾分驚嘆,而且……他的法力竟當真如此純凈,原來此前他誇耀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倒還真不是吹牛。

沈璃也沒有多想其他,隻看瞭一眼,便繼續向前。

行至南天門,幽蘭先與沈璃藏在暗處,幽蘭道:“神君現在應當人界忙碌,你若要去找他,往東走。”

沈璃搖頭:“我要回魔界。”

幽蘭一怔,隨即明瞭沈璃的意思,她眸光微暗:“我雖不清楚你有什麼堅持,但若可以,幽蘭希望你們可以一起去面對。”沈璃靜默,幽蘭對她行瞭個禮,“我先去將守門侍衛引開,待尋得機會,王爺請自行離開。”

言罷她邁步出去,不知對那兩名守門侍衛說瞭什麼,引著他們往一個方向走去,不過眨眼的時間,沈璃身形如風,轉瞬便躍下南天門,消失在層層雲海之中。

幽蘭知她離開,並未回頭,目光放得又高又遠:“剛才那方的動靜好像是我看錯瞭。”她道,“像一場夢。”

穿過兩界縫隙,再踏入魔界之中,沈璃隻呼吸瞭一口魔界的空氣便立時皺起瞭眉頭。

自行止重塑封印之後,墟天淵不再溢出瘴氣,魔界氣息日益幹凈,而今日一嗅,這空氣竟比之前惡濁更甚。想來也是,行止先前遭天道反噬,由他神力所系的天外天落下磚瓦,因他而成的墟天淵自然也不能幸免,想是封印必有所松動吧。

魔君此時必定極為頭痛吧……

沈璃轉而想起先前行止與她提到的苻生的目的,那傢夥在打墟天淵的主意,他若是想破開封印放出妖獸此時豈不是大好時機!

如此一想,沈璃登時覺得片刻也耽擱不得瞭,駕雲徑直向魔宮而去,然而未入魔宮,沈璃又頓住瞭身型。

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現行止先前的話語,魔君給她的碧海蒼珠,魔君又教她與碧海蒼珠相抵對的能力,魔君還有事瞞著她……饒是沈璃心性再如何堅定,在這一系列事情面前難免產生瞭幾分懷疑。

但在她遊移不定之時,忽聞一聲驚呼:“王爺!”

魔界的士兵警戒性總是比天界士兵要高上許多,豈有任人立在頭上這麼久而不察的道理。沈璃往下一看,是軍中的義晟將軍,因著他的一聲呼喚,所有人皆抬起頭來,看見沈璃,眾人一時嘈雜開來,最後,卻不知是誰帶的頭,單膝跪下,頜首叩拜,行的是魔界軍中最高禮儀,眾士兵皆隨著他放下兵器俯首於地,頜首一拜,大聲道:“恭迎王爺凱旋!”

“恭迎碧蒼王凱旋!”

沈璃並未勝利,在先前與苻生那一場戰鬥中,她可以說是慘敗,折瞭大將,搭上自己,若無叛變瞭的墨方相救,若不曾遇見徘徊在東海的行止,她怕是早就死瞭。但她卻理解將士們口中的“凱旋”,這個“凱旋”不是給她的,而是給在將士們送給魔界大軍的。不知對多少士兵來說,這個從不打敗仗的王,是他們心中的信仰,沈璃的存在之餘他們,便像是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幟。沈璃若死,傷的不僅是魔界的實力,更是軍隊的士氣。

而今她歸來,對魔界來說便是大喜,她平安,便是勝利。

沈璃落在地面上,一拍義晟的肩,讓他起來。

大傢許瞭她太多期望,而這些期望,便是她如今無論如何也要守著在魔界疆土的理由。

“都起來!”她揚聲一喝,“速歸各位,各司其職,不得有誤!”

眾人領命,沉聲答“諾”聲入雲霄,沈璃不由唇角一勾,又回頭扶起仍舊跪著的義晟,打量瞭他兩眼:“軍中可好?”義晟被沈璃扶瞭起來,素日來沒什麼表情的臉此時卻有些難耐的激動:“回王爺,一切安好,隻是,大傢都在等著你回來。”

沈璃點頭,笑道:“我回來瞭。”

義晟卻又“撲通”一聲跪瞭下去。沈璃微怔:“怎麼?”義晟默瞭許久,才道,“此前,傳來王爺戰亡之消息,是屬下將其報上天界,彼時行止神君恰好在旁,我當著他的面,賭咒發誓說王爺戰死,否則,甘受雷劈……”他似身子一軟,坐在地上,仰頭望著沈璃,哭笑不得道,“王爺,你這可是害苦瞭屬下啊!”

沈璃聞言,倏爾大笑:“若行止當真要降雷劈你,我替你受瞭!”

義晟忙道:“王爺才回,需要靜養,這雷,我來挨,我來挨便是!若能得幾記天雷便換回瞭我魔界碧蒼王,義晟甘願多受日日皆受雷劈!”

沈璃斂瞭臉上的笑,隻沉沉的拍瞭拍他肩膀:“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要事與魔君相商,先走瞭。”

不管魔君是什麼打算,不管他這些年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對待她,沈璃心想,能治理出讓大傢都心甘情願為魔界付出的軍隊,這樣的人,怎會對魔界不利,又怎會坑害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

敲響魔君寢殿的大門,沈璃在外面靜靜等瞭一會兒,忽聞裡面咳嗽瞭兩聲,才道:“何事?”

這個聲音她從小聽到大,但今日,這聲音裡卻多出瞭許多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沙啞,這一瞬,什麼陰謀猜忌都被沈璃拋在瞭一邊,她推門進去,熟悉的繞過屏風,走到裡榻,看見臥在床上的魔君,沈璃神色一痛:“怎麼傷還沒好?”

看見沈璃,魔君立時從床上坐起身來,因太過激動,又狠狠咳瞭兩聲。

沈璃在他床邊坐下,輕輕拍瞭拍他的背,魔君探手將她手腕拽住,捏得那般緊,像害怕她跑瞭一樣:“阿璃,我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他邊咳邊道,“師父一直相信你還活著。”

沈璃在這一瞬便紅瞭眼眶:“師父……徒兒不孝……”

魔君搖頭:“回來……咳!回來就好。”

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仿似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沈璃輕輕拍瞭拍他的背,輕聲詢問:“上次受的傷怎麼還沒好?”

魔君搖頭:“不過是近幾日累瞭……”他話未說完,握住沈璃手腕的手倏地一僵,而後將沈璃的衣袖推上去,把住沈璃的脈,沒一會兒,他一聲嘆息,語氣中情緒難辨,“那顆珠子……終是被你全然吸納瞭。”

沈璃拍撫她後背的手微微一頓,聲色微沉:“師父,沈璃有事要問。”她琢磨瞭一番語言,“此次遇險,阿璃有幸得行止神君相助,而後另有一番奇遇,助我療傷的那位高人說,這顆碧海蒼珠更像是妖的內丹,而師父你教我修習的法術靈力皆與這碧海蒼珠相克,師父……”

“你既已知曉這麼多,事情也進行到如今這一步,我便不該再瞞你。”魔君悶咳兩聲,“你將我扶到書桌旁,我們換個地方聊。”

又是那個書桌下的傳送法陣,像上次魔君將碧海蒼珠給她時一樣,法陣將兩人送到寂靜如死的神秘祭殿之中,殿中高臺上供奉著的珠子已經不見,魔君推開瞭沈璃,不讓她繼續攙扶,她緩步上前,取下瞭面具,變幻身型,恢復成瞭女兒身。

高臺之前,她靜靜立瞭一會兒:“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久到連我也記不大得細節瞭,可是,你母親與我一同在此參拜先師的模樣,我卻一直記到現在。”

“我……母親?”

“你母親比我稍晚三月入門,拜師之後與我同住一屋,每日皆與我同來參拜師父,她性子隨和,得師父喜愛,便也時常侍奉師父左右,師父愛煉藥,偶爾也會傳習她一些煉藥制物之術,她天賦聰慧,不肖三年,師父門下便是她承瞭師父最多本領。這本是一件好事,但……”魔君垂下眼瞼,“先師心中尚有他念,煉制之術越高越無法安於現狀,最後,他制出一種怪物,而那樣的怪物,你已與它們交過手瞭。”

沈璃聲色沉重:“是墟天淵中的妖獸?”

“沒錯,你母親與我的師父,正是魔界前任君王,六冥。”

魔君踏上高臺,手指輕抹那供奉珠子的祭臺上的塵埃,“第一隻妖獸成功做出來的時候,身為師父門下弟子,人人皆是高興激動的,大傢都知道,這於魔界軍隊而言,可是一個大殺器。然而當妖獸陸陸續續毫無節制的被師父制造出來後,場面開始有些失控,在偶爾管轄不當之時,妖獸會將同門弟子拆吃入腹,也有妖獸逃竄出去,傷害魔界百姓。

“朝中抗議之聲漸重,然而師父仍舊一意孤行,不停的制造著妖獸。好像真的要如他打算的那般,組建一支妖獸的軍隊,然後駕馭著這樣的‘軍隊’攻上天界,將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拉下來,俯首魔界,以魔族為尊。”

沈璃搖頭:“當士兵成瞭軍隊的主宰,將軍便再無作用,而將軍是頭腦,士兵是兵刃,沒有頭腦的軍隊,不過是一堆殺戮的機器。妖獸隻怕更不在那人的控制當中……彼時魔界,定是一片生靈塗炭。”

魔君點頭:“適時,不管是朝中還是門派裡,皆是反對的聲音,然而你母親卻極力支持六冥……”沈璃一呆,魔君嘆道,“他們也看到瞭妖獸的危害,六冥自身法力不足以控制這麼多的妖獸,是以他傾其力煉制出比其他妖獸皆強出數倍的妖獸之王,妖獸王誕生之初隻是一個小孩,與尋常人傢孩子無異,六冥為其取名鳳來,著你母親照顧,令其吸納天地靈氣而長,比之其他貿然出現於世的妖獸,他更像是自然而生的怪物,也因此力量更為精純強大。

“鳳來長得極快,不過三月時間便如尋常青年無異,而誰也不曾料,一隻妖獸,竟對照顧他的人產生瞭愛慕之情。”

沈璃愕然,似有些不敢相信魔君話裡背後的意思,魔君眉目一沉:“更沒人想到,你母親也同樣愛上瞭他。”

沈璃怔然垂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微顫著嗓音呢喃:“我是……妖獸的孩子?我是……”她想到從墟天淵裡跑出的蠍尾狐的模樣,登時眉頭一皺,“那種妖獸的孩子……”

魔君默瞭一瞬:“而後不久,朝中大臣私自通報天界,道出妖獸之禍,天界皆驚,派兵前來,然而適時六冥已造出數千頭妖獸,天界士兵亦是慘敗而歸,最終天帝請動行止神君下界。他以一人之力獨戰千頭妖獸,斬六冥,擒鳳來,最後與天界士兵合力將千頭妖獸逼至邊境,辟開墟天淵,將妖獸盡數封印其中。”

“行止封印妖獸之後,元氣大傷,立時便回瞭天外天,天界軍隊也迅速撤離,彼時妖獸雖盡數被封,六冥已亡,而魔界卻仍舊亂成一團,一派聲稱要擁護六冥妾室腹中幼子為王,一派決心摒棄六冥一黨作風,欲立新主。兩派爭鬥不斷,有瞭長達數月的戰爭,我知曉六冥一黨的作風,若不將他們趕盡殺絕,他日他們必定卷土重來,而其中仍有支持以妖獸之力推翻天界者,我與戰場之上立下戰功,本是無心,卻得幾位長老推薦,登上魔君之位。而最後一次見你母親……

“是在邊境之處的戰場上,我們將六冥一黨徹底擊潰之時,他們正謀劃如何破開墟天淵,逃進封印之中。而你母親正在其列。而她此時已近臨盆。我私自將她帶離戰場,尋一草木之處助她生產,彼時我方才知曉,你母親知曉鳳來被封之後,帶著你,隻身一人前往邊境,而到瞭之後卻不得入墟天淵,但知六冥一黨人的圖謀之後,方才與他們一同,她想去封印之中見你父親。”

沈璃咬緊唇,握著拳,隱忍著不發一言。

“生下你後,你母親出血不止,而你體內妖獸之氣太重,她知她活不成瞭,為保你今後不至於被天界魔界之人追殺,她便拼著最後的力氣將你體內妖獸之氣抽出,蘊化為碧海蒼珠。交於我手。最後力竭而亡。她最後的心願,便是望你一生皆能遨遊碧海蒼穹,不受身份桎梏,不像你父親,遭受囚禁之苦。現下想來……這碧蒼王的名號,也算是你母親賜給你的。”

曾經有一個人為瞭她而付出生命,但是她卻什麼也不知道,而當知道的時候,時間已經遲瞭那麼多。

沈璃隻覺渾身無力極瞭,她啞聲問道:“她現在……屍骨何在?”

“她說要陪著你父親,但卻不讓我立碑,怕有人找到,捕風捉影連累瞭你。我將她葬在墟天淵旁,而今怕是早已尋不到瞭。”

“墟天淵旁什麼都沒有。”沈璃在那裡戰鬥過,她聲色微黯,“什麼……都沒有。”

魔君在高臺的臺階上坐下,拍瞭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沈璃過去。沈璃垂著腦袋走過去坐下,魔君摸瞭摸她的頭:“你自幼與我修習法術靈力,我教你的皆是與你體內妖獸之力相克的法術,我與你母親一樣害怕,若是有一天外人知曉瞭你的身份,可會憎惡與你?然則你一天天長大,活得那麼精彩,我又在想,你是有權利知道自己身世的。先前那次蠍尾狐逃出墟天淵,我心裡不想你去,卻又想讓你去,而後知道你到過瘴氣泄露的墟天淵,但卻沒有被瘴氣沾染,我心想,你自制力極好,也是時候將碧海蒼珠還給你瞭。而還給你之後,我卻又一直在害怕,你若變成我所不識得的沈璃,我又該如何是好……”

“師父……”沈璃道,“生我是恩,養我也是恩,沈璃怎麼可能朝夕之間便不認你這養育之恩瞭。不管我出身如何,但沈璃就是沈璃,與身份無關。”

魔君摸瞭摸她的腦袋,靜靜坐瞭一會兒方道:“苻生等人約莫是六冥一派的殘黨,休養千年,他們總算是卷土重來瞭。墨方之事我已聽說,我若不曾猜錯,他應當是六冥妾室腹中的那個孩子。我知你重情,但他既已叛變,戰場相遇便不能再手下留情。”

沈璃想到那日墨方將她從那個小屋中救出,然而這遲疑不過隻在她腦海裡劃過一瞬,她點頭應道:“阿璃知道。”

“另外……行止神君與你……”魔君一頓,察覺到沈璃身形微僵,她一聲嘆息,“千年來,我一直感激神君當年救魔界於水火之中。當初他提議讓拂容君娶你,此前我本也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直到此次拂容君力量爆發,將自己院中草木盡數凈化一事傳到魔界之時,我方才知曉,拂容君竟有此能力,若你嫁與他,必定日日受其仙力凈化,身中魔氣盡消。想來行止神君適時雖不知你的身份,但也對你的力量有所察覺吧。”

“他是神君,身上責任太重,若有朝一日他知曉你的身份,恐怕會為蒼生而殺你。”

魔君語氣一重,沈璃隻靜靜垂眼看著地面:“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瞭。”

魔君一愣,沈璃道:“此前,我愛上的那個凡人行雲便是他投胎下界……彼時孟婆湯洗掉瞭他滿身修為,卻沒洗掉他身為神明的記憶。而在那一世,我隨你回魔界之前,為救他命,渡瞭五百年修為給他。”沈璃一笑,“再是如何將妖獸之力抽幹凈,身體裡始終還是會保留一些氣息吧。他那時應該就知道瞭。”

在魔界是重塑封印時將她帶著一起,那時他或許是動瞭殺她的心思的吧,最後卻沒能下得瞭手嗎……

沈璃恍悟,原來在那時,行止便有點開始不像行止瞭,不再隻是一個心中隻有蒼生的寡淡神君。所以那段時間……對她若即若離,忽近忽遠……

行止,他也曾那般動搖過啊。

大地倏地一顫,魔君面容一肅,帶上面具身形一變,再次化為黑衣冷漠的君王:“震動能傳來此處,外面必定有變。”將沈璃一牽,魔君凝瞭法陣,轉眼間回到瞭他寢殿之中。

還未推門出去,沈璃便覺一股極其濃鬱的瘴氣彌漫在空氣當中,她眉頭一皺,便見魔君已率先開門出去。

饒是沈璃見過再多的廝殺場面,此時的魔宮仍是讓她驚瞭一驚,方才還巍峨的宮殿此時已盡數坍塌,亭臺屋宇化為灰燼,宮城之中遍地橫屍,鮮血如洗。而在不遠的地方,一條青色大龍忽而仰天長嘯,其聲仿似穿透九霄,振聾發聵。魔君似不敢置信一般低聲呢喃:“墟天淵……妖獸。”她一咬牙,“竟然逃出來瞭。”

沈璃心中亦是一驚,這……竟是墟天淵的妖獸!竟從邊界奔逃到瞭都城!而且,若有妖獸逃出,定不止它一頭……沈璃手中銀槍一現,攔在魔君身前,然而恍然之間,她卻看見那龍頭之上還高高立著一人,看清他的模樣,沈璃拳頭握緊,聲若地獄修羅:“苻生。”

這一片狼藉又是他所造,這一些族人的性命……竟又喪於他手!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沈璃雙目倏爾轉為赤紅,指甲驀地長長,沒聽到魔君的阻止,她未發出半分響動,身形如電,轉瞬便殺至苻生背後。一桿銀槍舉起,直刺苻生後頸。

一槍刺中,隻見苻生頸脈破裂,鮮血噴濺,而沈璃卻沒罷手,但見“苻生”的身影漸漸隨風消散,她徑直回身,橫掃一槍,槍尖劃過身後人耳邊鬢發,青絲散下,苻生急急推開兩步,立於弓起的龍脊之上,笑得陰沉:“王爺功力精進不少。”

沈璃勢力未收,銀槍挽回,在手中如花綻放般一轉,但聞她沉聲一喝,槍尾驀地紮入身下妖龍的頭顱之上,橫蠻的力量宛如一記重錘,撞於妖龍頭頂,將它腦袋狠狠砸在地上,“轟隆”巨響,塵土飛揚,妖龍龍尾亂掃一陣,最後無力垂於地上,巨大的妖獸徑直被這一擊撞得昏厥過去。

塵埃在沈璃身旁落定,她持銀槍立於龍首,鮮紅目光如冷劍一般落在苻生身上,與彼時狂亂的紅瞳不同,此時她眼中沉淀瞭狂氣,極致理智,而那一身殺氣卻刺得人膽寒。

槍尾自龍頭顱骨中拔出,沈璃以槍尖直至苻生,“上來送死!”字字鏗鏘,洶湧而出的法力激得苻生微微有些戰栗,然而越是戰栗他臉上的笑便越是瘋狂。

“哈哈哈哈!好!好!碧蒼王而今變得如此厲害,當真是我輩之大幸!”他身體似已完全自上次的灼燒中恢復,臉上沒有半點被燒過的痕跡。他陰冷的勾瞭勾唇角,“我今日來,本是為引你回魔界,而你已身在魔界,這當真是再好不過……”

沈璃聽得這話,眉頭一皺,不知此人又有何陰謀瞥瞭眼腳下的妖獸,沈璃沉聲問:“你將墟天淵的結界如何瞭?”

“呵,行止神君自己的過錯,致使墟天淵封印松動,這也能怪到我頭上?”苻生微微瞇眼,轉而一笑,“哦,是瞭,行止神君為何犯錯,著實該怪到我頭上。不過,王爺這話倒是冤枉在下。”他意味不明的一笑,“在下現在可是這世上最不希望墟天淵封印壞掉的人,若是它毀瞭,連累魔界倒是小事,若將其中妖獸一同埋葬,我可要頭疼瞭。”

墟天淵封印強大,當初行止開辟封印之時借由五行之力,將其與魔界相連,依附自然之力方可成此大結界。千百年來,墟天淵早已與魔界融為一體,若墟天淵消失,其中妖獸固然能被盡數毀滅,而魔界也將一同與他們陪葬。

沈璃知曉此事,苻生說不毀封印這對魔界來說本是好事,但從他嘴裡說出來,便隻讓人覺得有更可怕的陰謀。

身形再動,沈璃縱槍劈向苻生頭頂:“你到底在謀劃什麼!”沈璃厲聲問。

苻生倏爾一笑,揮劍擋開沈璃:“我此次便是來邀王爺共商大事。”他舉劍主動攻上前來,兵器相接的聲音與他的嗓音一同響起,“王爺可是計劃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本王豈會如你所願!”話音一落,沈璃銀槍之上附著赤炎,徑直向苻生刺去,苻生橫劍來擋,然而劍身尚未與銀槍相觸,便見那劍如融掉一般,癱軟下去,沈璃一槍直取苻生咽喉,情急之中,苻生身子向後一仰,就地一滾,略顯狼狽的躲過這一擊,他摸著自己被燙得發紅的咽喉,眉宇間竟有些瘋狂的情緒在流動。

“是瞭……就該是這樣。”他失神一般呢喃自語,“該是這樣。”他近乎瘋狂地看著沈璃,仰天大笑,“碧蒼王!今日我必將你帶走!圓我千年夙願!”

他手中忽現一根短笛,笛聲清脆一響,天空烏雲驟來,而在那烏雲之上,竟是數以千記的魔人!

沈璃眉目一沉,想起上次從天界回來時,看見魔界的景象,那些停在營帳中的將軍屍首,還有千傢百戶掛起的蒼白帷帳,她握緊銀槍,立誓一般:“此次,決計不會再讓你們肆意妄為。”

然而當沈璃做好一切準備之時,跟前風一過,黑色身影擋在她身前,魔君靜靜道:“你退下。”

沈璃一愣,微帶詫異:“師父?”

魔君側頭,淡淡看瞭她一眼:“離開這裡,去天界。”

沈璃愕然:“師父……為何?”

魔君尚未答話,苻生忽然大笑起來:“沈木月啊沈木月,過瞭這麼久,你的感覺還是這麼靈敏,不愧是主上的得意弟子。”魔君沉默,苻生笑道,“沈璃,你不是想救魔界嗎?我有一法能使魔界與墟天淵脫離幹系,若你願助我,魔界便再不用受墟天淵桎梏。”

沈璃眉頭一皺,魔君徑直打斷苻生的話,提醒沈璃:“休要受他言論蠱惑。”

“是不是蠱惑,該由王爺自己來決定。”苻道,“墟天淵是行止借由五行之力將其與魔界相連,隻要斷其五行力量,便可斬斷它與魔界的聯系,而五行之中,我已尋到四樣替代之物——金木水土,獨獨缺火,隻要將五行封印之物進行替換,墟天淵封印便從此與魔界再無幹系。”苻生陰冷一笑,“王爺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沈璃皺眉:“你欲讓我替代火之封印?”

苻生臉上的笑有些瘋狂,魔君聲色一冷:“休再聽他胡言亂語,墟天淵封印借由魔界天地為依憑仍舊會衰退,而這世間有幾樣東西能與天道力量相比,即便是他當真找到瞭代替的四物,那也隻能將墟天淵撐住一段時間,他不過是想在墟天淵毀掉之前放出其中妖獸罷瞭。”

苻生咧嘴一笑:“山神為木,地仙為土,北海三皇子為水,金蛇大妖內丹為金,王爺,你應當都知道我在說什麼。”

沈璃愣住。

“我助你斷開墟天淵與魔界的聯系,你助我放出妖獸,彼時墟天淵坍塌,危害不瞭你魔界。”

怔愣不過在沈璃臉上停留瞭一瞬,她眉目一沉:“那又如何,數千頭妖獸同樣會害得魔界生靈塗炭。既然同樣是毀滅,我自是不能讓你痛快瞭去。”

苻生笑容微斂:“既然如此,可別怪我動狠。”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響,空中廝殺聲大作,魔人傾覆而下,魔君將沈璃擋住:“他們的目標是你,躲去天界,休得讓人抓住!”

沈璃一咬牙:“這種時候我如何能自己走!”

“他們若得瞭你,換瞭封印,彼時墟天淵洞開,妖獸盡數逃出,禍亂更難控制。”魔君聲色一厲,“這是王命!還不快走!”

魔君推瞭她一把,隻身上前,手中驀地顯出銀光長劍,他摘瞭面具,身形一換,沉聲一喝手中長劍向天一揮,巨大法陣在天際展開,暫時阻擋瞭魔人前進。

就是這柄長劍,從她小時候起,便一直在教習她武術,從最簡單的隔擋到各種復雜的招式,從她連木枝也握不穩一直到她能提槍獨自上戰場,師父之餘她而言,不僅僅是教習武功,更是陪伴瞭她前面幾乎所有的人生,她那麼用功的學習法術武功,為的便是能讓師父與族人可以在自己的庇護之下能安樂生活。

但是現在……現在師父卻還要為瞭她去拼命廝殺,魔界也是因她而多受劫難。此刻更是要她拋下她無論如何也想保護好的東西,獨自逃走,這不是……本末倒置瞭嗎!

她如何能走!

苻生瘋狂的笑著:“沈木月!你倒是越發不自量力!我看你拖著這殘破身軀,如何能擋我數千魔人!”

沈木月一笑,神色輕蔑至極:“區區殘品,也敢叫囂造次?”這樣的神情倒是與沈璃有三分相似,或者說,沈璃的性格便是受瞭她極大影響,一直將她作為目標,崇拜著,渴望著成為她這樣的人。

沈木月這話仿似刺痛瞭苻生心中最隱晦的部分,他臉上神色一變,恨得面目扭曲:“死到臨頭,嘴還硬。”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響,空中魔人沖開她方才打開的屏障,落下地面,數十名魔人一擁而來,仿似要將沈木月埋在其中,她目光一冷,手中寒劍一凜,劍氣升騰,數十名魔人皆被刺破咽喉,然而他們卻並沒有死,在地上蠕動兩下,復又爬瞭起來,這一圈魔人未解決,外圍又圍上瞭數十人,苻生笑得猖狂。

沈木月手腕轉動,目光左右一轉,似在尋找下手契機,然而此時胸腔卻猛的一痛,她驀地嘔出一口黑血,是先前的傷又發作瞭。疼痛一陣陣襲來,讓她微微弓起瞭背。

魔人抓住機會,一擁而上,直將她埋在其中,仿似要將她分吃入腹。

適時,一股烈焰卻從魔人圍繞的中心燒灼起來,但凡被此火灼燒的魔人,立時皮焦肉爛,且火勢依次傳開,隻要挨著一點,便立即在周身蔓延。圍繞著的魔人一時哀嚎不斷,盡數散開。

沈璃持銀槍立於沈木月身前,沈木月捂著胸口,咬牙:“為何不走!”

沈璃隻冷冷盯著苻生:“魔君為何隻想到沈璃被他們帶走,而不想想沈璃如何將他們送走?”

苻生看見她周身烈焰,直笑得更為詭譎。沈璃眉眼一沉,“你的陰謀,且去耍給閻王看吧!”

廝殺拉開帷幕,數千魔人將沈璃與魔君圍在中間,苻生浮與空中,冷冷望著下方,看著沈璃一桿銀槍舞出血的畫卷。

她的槍極熱,紮進魔人的身體後,魔人便灼燒起來,被火焰稍微灰燼的魔人越來越多,然而苻生卻並不著急,他在等,等尚未全部恢復法力的沈璃筋疲力盡。

顯然這烈焰之術極是消耗體力,不過一刻鐘時間,沈璃臉色便有些微微發白,而魔人像是永遠殺不完一樣,一批批湧上前來。沈木月見狀,一抹唇角的血,結印與地,蠻橫的法力將魔人盡數攔在圓環法陣之外。她沉聲一咳,黑血噴灑於地,她頭也未抬,道:“殺苻生!”知道勸不走沈璃,她索性改瞭戰術,指揮沈璃道,“這些人沒有自我意識,殺瞭他,魔人隻會如一盤散沙。”

沈璃仰頭一望,苻生立於高處,目光森冷。沈璃回頭看瞭魔君一眼,一咬牙:“師父且撐一撐。”有法陣攔著,沈璃暫且放瞭心,縱身一躍,離開沈木月身邊。

苻生但覺眼前一花,銀槍便殺至跟前,他舉劍來擋,苻生力量並不弱,但如今的沈璃反應已比先前敏銳瞭不知多少,短兵相接,不過三四招,沈璃一槍便紮進瞭他的胸膛,然而苻生臉上卻不顯痛色,他眼中盡顯瘋狂,仿似是在期待什麼。

沈璃但覺不妙,正欲抽槍回身,忽覺身後光線一暗。

魔君一聲:“當心!”尚未傳入耳膜,沈璃回頭看見一張血盆大口已經張開,竟是昏厥於地的那隻妖龍蘇醒瞭過來,它張著嘴,眼見著便要將她吞食進去。苻生猖狂的笑與那大嘴之中血腥味充斥沈璃的五感。她瞳孔緊縮,正是電光火石之間,風聲忽來,仿似一切都已靜止瞭一般,熟悉的懷抱將她攬進懷中,那一抹幾乎嗅不到的淡香竟神奇的消弭瞭所有惡臭。

男子的手臂置於腰間,將她緊緊勒住,白衣飛舞的神明掌心的寒氣凝出,凍住瞭那張血盆大口,龍頭被凍為一個冰球,行止面色一寒,一個“破”字淡淡出口,冰封的龍頭霎時碎裂出無數裂紋,但聞一聲巨響,那龍首徑直被炸得粉碎,神力餘威不減,貫穿整個龍身,將這妖龍完全撕為碎渣,紛紛灑灑的血與肉灑瞭漫天,待一切落定,愣神中的眾人恍然驚醒。

苻生不甘的一咬牙,不顧沈璃的銀槍正穿透他的胸腔,猛然往後躍出,鮮血溢出,卻不是鮮紅的顏色,而是一片青黑,他立於遠處,手中凝聚法力覆於胸口,等著傷勢慢慢愈合。他抬眼一看那方的行止竟看也未看他一眼,隻盯著自己懷裡的人,沉瞭眉目。

沈璃見苻生跑遠,下意識的便想去追,而腰間的手更是用力一攬,將她死死扣住,讓她不得再動分毫。沈璃抬頭一看,但見行止一臉冰冷的看著她,沈璃不由得背脊一僵,心中莫名的竟起瞭幾分愧疚,她眼珠左右看瞭看,神色有幾分像做壞事的小孩一樣無措。行止見瞭她這神色,心裡饒是燒瞭天大的火,此時也隻化為一聲嘆息,苦笑:“止水術的欄桿也能融瞭,你倒是長瞭本事。”

沈璃清咳一聲:“神君謬贊。”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與行止抱在一起沈璃心裡極為不自在,她身子輕輕扭瞭扭,想從行止的禁錮當中出去,卻不想行止竟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挑起她的下頜,迫使她仰頭看他。

“沈璃,我用盡辦法救回你的命,不是讓你繼續拿去送死的。”

沈璃一愣,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別過眼神:“我會保護好自己……我也沒你想得那麼金貴……”

行止臉上的笑意收斂,他徑直打斷沈璃的話:“你遠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金貴。”看沈璃一臉怔愣的模樣,行止默瞭一瞬,唯有無奈一笑,拍瞭拍她的腦袋,“該躲到背後讓人保護的時候,你好歹還是配合一下,給我個機會不行麼?”

沈璃被他拍得連連點頭,不經意間瞥見下方魔君的法陣正在縮小,她登時心頭一緊,脫口而出:“現在不行。”她手中一槍一豎,行止放開她,但卻扔將她攔在身後:“就從現在開始。”

他目光悠悠然的落在苻生身上,笑道:“我不喜糾纏不休之人,也不喜牽扯不斷的事,不管閣下有何居心,今日都來做個瞭斷吧。”他一笑,言語說得輕松極瞭:“自盡,還是讓我動手?”

苻生的傷恢復得極快,此時胸口已不見半點痕跡,他桀桀一笑:“三界內誰不知神君之威,我如何敢於神君動手。”他望著行止,“隻是事到如今要我自盡……我如何能甘……”話音未落,他手中短笛又是一響,下方的魔人仰頭一望,立時轉瞭目標。

魔人飛撲而來,將魔君那方空瞭出去,魔君似已無法支撐,法陣破裂,她身形往前一撲,徑直暈倒在地。沈璃大驚,行止道:“護住她,將其帶上天外天,料理完此間事宜,我再回去找你。”

沈璃一咬牙,心中雖還放不下魔界中人,但此時也隻能如此瞭。

她身形一閃,離開行止身邊,方才靠近魔君,苻生忽而詭異的咧嘴一笑:“神君在意沈璃,你道是我未曾料到你會尋來麼……”他話音一落,行止心頭忽而閃過一絲不祥,往下一看,恍然間看見一道黑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沈璃身後。適時沈璃正要將魔君扶起,那黑影倏地伸手將她口鼻捂住,不知他掌心有什麼東西,沈璃竟連一下也未曾掙紮,雙眼一閉便倒進身後人的懷中。

苻生大笑:“帶她走!”

黑影拖著沈璃消失蹤跡,苻生仰天大笑:“千年夙願!千年夙願終將成啦!哈哈哈!”那癲狂的模樣,竟像是高興瘋瞭。可他笑聲卻在正高昂之時戛然而止,一道鋒利的冰刃穿心而過,行止竟是不知什麼時候立於他身前,面無表情,聲如寒冰,“將沈璃帶去瞭哪裡?”

苻生口中湧出黑色的血液,落在那剔透的冰柱之上,他望著行止咧嘴笑著:“依神君本事,如何會猜不到呢。”他啞聲說,“我要她去替代火的封印,要她成為墟天淵坍塌時的陪葬品!看著自己愛的女人死在自己做出的封印裡面,神君感覺如何啊哈哈!”

行止目光冰冷,數根細如銀針的冰刺在苻生身上所有的命脈之中紮下,苻生渾身下意識的痙攣,可嘴角還是勾著瘋狂的笑。行止轉身欲走,以他的速度定是能趕在那黑影之前到達墟天淵,但他身形卻驀地被束縛住,是苻生周身的魔氣溢出,纏繞上他的腳踝:“我不會讓你去的。在沈璃成功變成封印之前,你都到不瞭她身邊。”魔人圍上前來,試圖用車輪戰將行止拖住。

行止眼中殺氣一凜,神明之怒令天地悲鳴,風聲呼嘯,吹散他仿似從地獄而來聲音:“找死。”

止水術蕩過,肅清天地。

而此時沈璃已全然不知魔宮那方發生瞭什麼事,瘴毒在她身體裡蔓延,這種毒她知道,是上次在人界揚州城時苻生便對她用過此毒,彼時被行止治好,而現在……這毒又是被苻生提煉得更厲害些瞭麼!

沈璃咬牙,餘光瞥瞭一眼抱著自己疾行的人。

他雙目無神,臉上盡是紅色的條紋,犬齒長得極長,幾乎像是獸類的獠牙,但饒是這人變成這個樣子,沈璃也依舊認得他——

“墨方……”她從喉頭裡擠出這兩個字。墨方身形慢瞭一瞬,但也隻有這一瞬,他面無表情的帶著沈璃向墟天淵而去,一如其他魔人一般,毫無自我主張,隻是聽命行事。

想起上次墨方將她帶出地牢的模樣,沈璃隻覺心下一悲,艱難道:“為何甘心變得如此……”

那雙赤紅的眼仿似動瞭動,看瞭沈璃一眼,但他身體仍舊繼續向前行著,這駕雲的速度快得讓沈璃都有些不敢相信。變成魔人之後,他的力量也會跟著提升麼……

“王……”墨方唇角微動,仿似極艱難的在控制自己的嘴說出他想說的話,“放血……逃。”

沈璃一愣,心中一時不知湧起何種滋味,這個人背叛瞭魔界,背叛瞭她,但即便是到現在他還是幫著她的,沈璃的世界其實很簡單,朋友,敵人和無關緊要的傢夥,然而現在,她卻不知道該將墨方擺在哪個位置,或許人心本就是復雜之物,哪能用簡單的標準區分得清清楚楚。

沈璃咬住下唇,一使力,唇畔溢出血液,果不其然,身體裡的力氣稍微恢復瞭一點。

然而墨方行徑的速度太快,沈璃已經隱隱能看到阻隔墟天淵與魔界土地的那片山脈。她當下更是用力,咬破嘴唇,鮮血流出,她力量灌入四肢,她猛的一躍而起,推開墨方,一旋身,落在地上。

而此時,她的身側已是墟天淵的大門。

瘴氣彌漫,更甚於之前蠍尾狐跑出的那一次。

墨方立在瘴氣彼端,一雙赤紅的眼極為醒目。但見沈璃逃脫,他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撲上前來,也未拔劍,赤手空拳與沈璃過起招來,他牙關咬緊,好似在極力控制什麼:“走……”他嘴裡短短的擠出兩個字,“快走!”

言罷,他手中長劍一現,反手握住劍柄,徑直紮在他自己腹腔之中。

沈璃看得呆住,墨方一口烏黑的血液嘔在地上,他屈膝跪下,眼中的腥紅稍稍褪去,他艱難道:“王上快走。我控制不瞭太久……”

“為何……”

墨方緊緊閉上眼:“宿命所致不得不背叛,然……情之所至……墨方終是不敢不能亦不想害你。”

沈璃唇角一動,墨方雙目倏地一睜,厲聲喝道:“走!”然而他話音未落,隻聽幾聲詭譎的笑:“吾兒不孝。”瘴氣帶著那聲音從墟天淵之中飄蕩出來。

聽到這個聲音,沈璃心下一驚,這……這竟是上次她在墟天淵中的聲音!那時他瘋狂的喊著“吾必弒神”,而今……

沈璃尚在回想,墟天淵中倏地射出一條粘膩如蜥蜴舌頭的東西,眼瞅著便要將沈璃擒住,墨方身形一動,擋於沈璃身前,劈劍一斬,那舌頭徑直被劈成兩半。

墨方腹中黑血不停的溢出,他稍稍側頭看瞭沈璃一眼,一如在魔界的很多時候,他在她背後悄悄看她一樣,隻有在沈璃不知道的時候,他方才敢將自己的情緒流露與面,而此刻,能這樣堂堂正正的看她一次……真是……再好不過。

觸及墨方的眼神,沈璃愣然,復而心中一時感慨萬千,但哪等她將情緒梳理清楚,那條被沈璃劈開的舌頭中間倏爾又射出一條尖細的舌頭,舌尖如劍,隻聽“叮”的一聲,利刃般的舌頭徑直打碎墨方用於隔擋的長劍,劍刃崩裂之時,那舌尖亦是穿透墨方的心房,將他如破佈一般甩瞭出去。

熱血濺瞭他身後的沈璃一臉。沈璃睜大眼,景象仿似在她眼中放慢,她望著那個被甩出去的人影,腦海裡走馬燈似的劃過許多零零散散的畫面,或是一同征戰沙場,或是一同凱旋而歸,或是一同在鶯歌燕舞之後舉杯歡笑。甚至她想到瞭之前,她逃婚離開魔界,墨方重創於她,令他化為原形,放任她逃去人界,讓魔界的人尋找不得。

現在想來,彼時苻生希望她嫁去天界,方便他們在墟天淵行事,而墨方放她走,已是違逆的苻生的意思吧。

這個人……害瞭魔界,但對於沈璃,他卻從不肯下手坑害。

這樣一個人……

墟天淵中一聲厲嘯,尖細的舌頭甩上前來,欲將沈璃纏住。沈璃周身殺氣驟起,眼珠一紅,尖細的舌頭尚未甩到沈璃跟前,她一擲銀槍,槍尖將那舌頭緊緊釘死在地上,大門之中有妖獸的驚聲尖叫,沈璃無心顧及它,徑直奔到墨方身邊,看著他一身黑血染濕瞭整片土地。沈蹲下身子,目光微暗,她伸出手卻不知該不該觸碰他。

“如今,也總算不必左右為難。”他啞聲說著,雙目靜靜註視著沈璃,神色淡得仿似沒有悲喜,“王上,你可願諒解我……”

沈璃唇角一顫:“不諒解,給我起來,待此間事瞭,你還得為你的背叛贖罪。”

墨方彎瞭彎唇角:“怕是不能瞭。”

沈璃徑直打斷他的話:“給本王起來!不是連劫火也燒不死你嗎!區區小傷,休想騙取本王同情!”話說如此說,沈璃卻不甘極瞭的握緊拳頭,她見過太多死亡,這種彌留之相,她太熟悉瞭。

“我自幼心臟有所缺陷,本是活不長的命,然而有整整三百年時間,苻生日日取血喂養於我,以至於我與他一樣,有死而復生的能力,但是……這世上沒有不會消竭的力量,苻生的力量快要耗盡,而我……也不能繼續活下去瞭。”

沈璃咬牙,喉頭鎖緊,靜默無言。

“墨方此生,背負仇恨而生,因他人謀劃而活,就連求死也不能。唯有此刻,方才遂瞭自己心願……”他眼中赤紅消失,黑眸那般清澈,就像水潭深處的波光,用盡全力映射著自己擁有的所有光芒:“王上……我最喜歡……你束起來的頭發,隨風而舞,就像不倒的戰旗……”

他說:“別輸瞭……”

然後光芒湮滅,一切歸於死寂。

沈璃握緊的拳頭用力得幾乎顫抖。被沈璃釘死的尖細舌尖像恢復力氣一般,又開始不停蠕動,沈璃靜靜的站起身,掌心一松,紅纓銀槍在那方消失蹤跡又被她緊緊握住。那舌尖上的傷口快速愈合,蛇一般曲行著向沈璃而來。

“為何……”她額前的劉海擋住瞭眼睛,“他不是你們少主嗎!”銀槍一揮,徑直將掃來的舌頭打瞭回去,沈璃周身殺氣四溢,“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當真喪心病狂!”

“呵呵呵呵。”怪笑之聲自墟天淵中傳出,“吾兒不孝,竟為私情數次耽誤大事,他的命,理當有我來料理。”

聽罷這話,沈璃眉頭深深皺瞭起來:“六冥……”

“許久未曾聽到自己的名字,到讓人覺得生疏起來。”裡面的聲音桀桀怪笑著,“快,小姑娘,還不進墟天淵裡來,再不快些,那神君便是要追來瞭。”

他話音剛落,白衣身形倏爾出現在沈璃三步遠的地方,行止一露面,話也未說,伸手便去拽沈璃,然後又一道黑氣卻比他更快,徑直纏繞上沈璃的腰身,將她往墟天淵那方拖去。

沈璃周身烈焰一燃,但聞那黑氣中傳出一聲淒厲慘叫,聲色好似苻生,沈璃周身火焰燒得更旺,直將那黑氣灼燒殆盡,但冷不防背後那條尖細的舌頭又躥瞭出來,它也怕極瞭這火,但迫於命令,拼著皮焦肉爛的危險徑直將沈璃纏住,拖著她便往墟天淵的縫隙中而去。

行止神色一怒,手中透藍的冰劍倏爾轉現,然而此地有墟天淵封印,行止不敢隨意揮動神劍,他身形一動,欲追上前去,墟天淵中忽然瘴氣大漲,一瞬間竟從其中奔逃出來十數頭妖獸!它們將行止團團圍住,不過這一瞬的耽擱沈璃便已經被拖進瞭墟天淵之中。

沈璃隻覺周圍一黑,纏繞住她的那條舌頭立即抽身回去,她身上的火焰照亮周邊環境,數不清的妖獸漂浮在黑暗之中,圍繞著她,將她冷冰冰的看著。沈璃回首,欲逃出墟天淵,可背後已是一片黑暗,門在哪裡已經無處可尋。

忽然之間,一團冥火飄至沈璃身前,它的形狀慢慢轉變,最後化為一隻眼睛。沈璃望著他冷冷開口:“六冥?”

它桀桀一笑:“小姑娘,咱們又見面瞭。”

沈璃皺眉:“你為何還活著?”六冥必定是死瞭的,因為被神明所斬,哪有再活過來的道理。但這隻眼……

那隻眼微微一瞇,似在微笑,“小姑娘勿用再猜,我如今確已身死,這不過是我一縷殘魂罷瞭。”話音方落,墟天淵外傳來一聲巨響,沈璃知道這必定是行止弄出來的動靜。四周的妖獸一動,又有許多隻眼睛消失蹤跡,看樣子是跑出去阻擋行止瞭。

“小姑娘,咱們可拖不住外面那位多久,大計將成,快隨我來罷。”

“呵。”沈璃一聲冷笑,周身烈焰炸開,火灼的氣息將六冥逼得不得不往後一退,沈璃道,“本王為何要聽你差遣。今日便是同歸於……”這四個字方要出口,沈璃恍然憶起行止此前的話語,她眉目微沉,復而又堅定瞭目光,“不管你們有什麼陰謀企圖,行止定不會讓你們得逞。”

她相信一人,願用自己的所有去相信他。

“小姑娘,你道神明當真是無所不能的麼?”六冥冷笑,“為何千萬年來神明不斷消失,為何這麼久以來天道未再誕生任何一個神?”他怪笑著,讓沈璃心頭驀地一空,“堪與天道抗衡的力量太過強大蠻橫,上古之初天地渾濁或許還需要他們為世間萬物開辟幹凈清明之地,但現在,這世上已經不需要神明之力瞭。他們隻能被供奉,也隻能被禁錮,所以神明在不斷消亡,因為他們已經沒有瞭存在的意義。”

六冥冷笑:“你知道嗎,他們已是上天的棄子。行止神君,不過是上古神明茍延殘喘的證明罷瞭。”

沈璃心頭大涼,腦海中浮現出行止淡淡笑著的模樣,倏爾覺得一陣心疼。

“千年前他開辟墟天淵,且還要借由五行之力依憑魔界天地而成,而千年歲月,他的神力早不知消褪瞭多少,你道他還有餘力再開辟一個墟天淵麼?”眼見沈璃周遭的火焰因心緒波動而時強時弱,六冥繼續道,“天界那幫廢物皆是依靠行止神君的力量方能橫行三界,若隻是那群窩囊廢,又有何本領立於我魔族之頂。殺瞭他們罷……”

沈璃閉上眼靜瞭靜心神:“天界窩囊是真,魔族委屈是真,但是,我不贊同你的做法,制作妖獸,傷人之前先損自身,魔族黎民何錯之有?為何要為當權者的不甘心而白白死去。”沈璃睜開眼,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我不會助你。”

六冥一默:“你也不肯助你父親嗎?”還未等沈璃反應過來,他又道,“而且,助不助,現在可由不得你。”他輕聲一喚,“苻生。”一團黑氣驀地圍繞在六冥旁邊:“屬下在。”他竟是連形體也沒辦法凝聚起來瞭,隻能以這樣的模樣出現……

“你尚能撐多久?”

黑氣靜默,最後還是恭敬答道:“尚能堅持一炷香的時間。”

“足矣。”六冥聲色薄涼,“去吧。”

黑氣仿似俯首扣地:“遵命。”

沈璃眉頭一皺,但見黑氣撲來,如一塊黑佈,將她周身火焰包裹住,沈璃一驚,不遺餘力的將法力放出,墟天淵之中亦是為之一顫,然而那黑氣卻並未消散,他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都用在此刻,用力將火焰壓住,直至纏繞在沈璃周身,讓火焰隻得在黑氣之中灼燒。

沈璃掙紮,然而黑氣卻不動半分,沈璃咬牙:“他殺瞭墨方,如今又將你如此使喚!他根本未曾把你們當做人!”

一隻妖獸的爪子驀地將被黑氣包圍住的沈璃捉住,沒有火焰的灼燒,妖獸輕而易舉的將她帶走。

沈璃大怒:“當真愚忠!”

而化為黑氣的苻生隻是靜默無言。

六冥的笑聲極為猖狂而愉悅:“這便是我做出他們來的目的,永不背叛,比狗更為忠誠。”沈璃恨得咬牙,六冥倏爾聲色一轉,“小姑娘,感覺到瞭嗎?”隨著他話音一落,沈璃忽而覺得遠方仿似有熱浪撲來,這種熱度……沈璃愣神,呆呆的看向那方。

一個被鐵鏈牽扯住的光球在黑暗之中顯得尤為耀目,那光球之中是一隻巨大的鳳凰,艷麗的翅膀,美麗的身形,每一根羽毛上都沾染著熾熱的火焰,那樣姿態即便是在沉睡中也讓人感到瞭他的強大。

而他身上隱隱傳來的氣息隻讓沈璃覺得莫名熟悉,一種血脈相連的顫動穿透空間的距離,讓沈璃幾乎挪不開眼。

六冥笑著:“這是我最驕傲的作品,也就是你的父親——鳳來。”

她的父親……

這個稱謂對沈璃來說太過陌生,對這個人的認知隻來自於魔君隻言片語的描述,甚至在魔君坦白告訴她一切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隻妖獸。

但血緣便是如此奇妙,僅僅隻站在這方,看著與原型的自己那般相像的存在,沈璃就能充分肯定,他們之間,是有聯系的。

那隻眼睛晃蕩著飄向光球之處,他不知低低的吟唱瞭一些什麼東西,忽而光球猛的顫動:“好孩子,好孩子。”六冥激動得幾乎破音:“你該醒醒啦,該是出去的時候瞭。”

沈璃身形一動,然而包裹住她周身的黑氣卻更為用力的將她拖住,甚至裹上她的口鼻,讓她出聲不得。

沉睡中的鳳凰倏爾睜開雙眼,一簇光芒在鳳凰眼中一閃,亮光在墟天淵中蕩出去老遠,困住光球的鐵鏈為之一顫,整個墟天淵微微晃動起來。六冥尖利的笑著,那隻眼睛裡盡是瘋狂的神色:“起來吧,其餘四個封印我已命人替換完畢,代將你換出去後,你就不用再做墟天淵的封印瞭,你很快就要自由瞭。”

用她來代替她爹麼……沈璃苦笑,這樣讓她拒絕,也拒絕得不心安啊……

鳳凰羽毛之上的烈焰倏爾灼熱,他在光球之中展不開翅膀,受到桎梏他卻並不憤怒,隻是身上的烈焰灼燒得近乎發白,刺眼得讓沈璃也無法直視下去。然而不過一轉眼的時間,炙熱的光芒稍減,沈璃回過眼看見那火鳳凰身體變形,他的翅膀慢慢變成手臂,分出五指,臉上長出皮膚,化出人的五官,它身上的羽毛則變為一件橙紅相間的衣裳,合身得像是貼身縫的一般。

他仰著頭,喉結在線條流暢的頸項間輕輕滑動瞭一下,一聲極細的喟嘆自唇畔見吐出。那氣息仿似是帶著積攢瞭千年的熾熱,噴在光球的內壁上,令光球忽然發出“喀拉”一聲。

“琉羽……”他睜開眼,先喚瞭一遍這個名字,而後眼裡的神色方才慢慢變得清楚,“琉羽。”

六冥緩緩飄到他眼前的地方:“好孩子,你看看我。”鳳來的目光這才慢慢凝聚起來,落在六冥身上,六冥激動難耐,“你且等等,我這便將你放出來。”

“琉羽在哪兒?”

“琉羽……已經去世很久瞭。”

鳳來身型一僵,靜靜垂下頭:“死瞭?”

“是啊。”六冥聲色詭譎,“被世間拋棄,因神明而死,害死她的人,就在這墟天淵外……”

“她不會死。”鳳來雙拳緊握,“還未等我歸去,她如何會死。”他周身火焰忽明忽暗,激得光罩亦是顫動不已。沈璃欲開口解釋制止,但纏繞住她的黑氣卻像是用盡生命的力量,令她不得動彈。

光球裂開,六冥那隻眼睜得極大,興奮得聲音都在劇烈顫抖:“出來吧孩子,殺瞭外面那個神明,為琉羽報仇,出來吧!”

光球破裂,鳳來如同離玄的箭一般,驀地直直向一個方向沖去,擋在他身前的六冥尚在大笑,然而笑聲卻戛然而止,因為鳳來一身烈焰徑直將他僅剩的那抹殘魂燒灼得一幹二凈!

鳳來離開的方向留下一道極亮的光,沈璃隻聽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外界的光微微泄露到瞭黑暗的墟天淵之中,墟天淵中氣息大改,坍塌的顫動傳來,妖獸暴動,瘋狂的向鳳來離開的方向外奔去。

沈璃心驚,想趕去阻止,然而苻生卻固執的拖著她,將她往鐵鏈的方向拉去,沈璃大怒:“六冥已死!何苦再為他一個命令而做這種事!”

臨近鐵鏈,苻生不再纏住沈璃,但她周身的烈焰氣息立時吸引瞭那幾條鐵鏈,它們如同有自我意識一般將沈璃的手腳綁住。仿似有什麼東西將接到她的血脈之中,沈璃隻覺渾身倏爾無力,像是被鐵鏈抽走瞭力量一般。

墟天淵的顫動停止,一切都暫時安靜瞭下來,苻生在沈璃周圍飄蕩,聲色中皆是帶著仿似已死的枯寂:“恭喜主上,大願終成。”

但他們除瞭達到目的,別的已經什麼都沒有瞭。

“真是一群陷入固執的瘋子。”沈璃冷聲說著,隻換來苻生無盡的沉默。

墟天淵外,兩道人影正戰在一起,極寒的冰與極熱的火相互碰撞,每一次力道相觸皆是天地間一次顫動。

忽然之間,紅色的身影倏地被遏制住攻勢,白衣神明手中神劍一揮,鳳來被從空中打落下來,徑直在地上撞出一個大坑,然而未等塵埃落定,行止追擊下來,漫漫黃沙之間,兩道身影打鬥的力道將大地撕裂出巨大的裂縫。

而在兩人背後,墟天淵雖已止住坍塌之勢,但大門洞開,裡面的妖獸猙獰著面孔要撲出來,但卻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阻擋住瞭一般,無法逃脫。那是行止臨時結的結界,他已一人之力阻擋瞭千頭妖獸,又獨力與鳳來作戰,本已是極限,但正在行止與鳳來爭鬥之時,一隻妖獸忽而已利爪猛的向結界抓去。

結界驀地破出一條細小的口子!行止神色未變,他隻手在空中一揮,結界上的裂縫彌補,然而便是這一耽擱,鳳來手中艷極的長劍倏地劈砍而來,行止抽劍來擋,卻哪裡來得及,那帶著毒焰的利劍徑直砍入行止肩頭,鮮血溢出,這已是受瞭極重的傷,但他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化守為攻,逼得鳳來不得不向後退去。

毒焰在肩頭燃燒,行止左手凝上止水術,捂住傷口,熄滅焰火,止住血液,然而等他做完這些事,再抬頭時,鳳來已不見瞭身影,不知跑去瞭哪裡。

行止皺眉,現在沒有時間去追拿他。他一回頭,墟天淵中的妖獸掙紮著要出來,行止知道,在他們的身後,在墟天淵的黑暗裡面,沈璃還在那方。

他收瞭神劍,邁步向墟天淵走去,但便是如此輕輕一動,肩頭上的傷口又裂開,鮮血濕瞭他一大半的衣裳,行止索性捂住傷口一直以止水術將血液凝住。

立於墟天淵前,裡面妖獸猙獰著面孔,怨恨幾乎要吞噬行止,他仰頭看著他們,目光冷冽:“不想死就閃開。”他不再看他們,目光落在前方,一步踏進結界裡,擁擠堵在門口的妖獸一時有些慌亂的往旁邊避開,閃開一條道路,讓行止緩步踏入墟天淵深處的黑暗裡,其間有一隻瘦小的妖獸見行止右肩有傷,悄悄躲在他的背後,在他走過之時倏地撲上前去,但沒有誰看清瞭行止如何出手,隻等回過神來時,那隻妖獸已經變成一團團碎肉,漂浮在墟天淵之中然後化為灰燼。

再無誰膽敢上前。

妖獸都擠去瞭墟天淵大門處,越往深處走越是寂靜。而當他看見有微微火光顯現的地方時,那裡隻有鐵鏈吊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沈璃。”他輕聲一喚。

閉上眼睛休息的人睜開瞭眼,他站得太遠,沈璃身上的火光照不到他,沈璃一笑:“你來晚瞭,算計我們的,害我們的傢夥,竟然沒有一個是我們親手除掉的。”

便在行止來之前片刻,那團隻剩黑氣的苻生也已化為灰燼消失在墟天淵無盡的黑暗之中。

行止緩步走上前來,沈璃這才看見他肩頭的傷,她一驚,隨即垂瞭眉目:“是……他傷的你嗎?”

行止探手摸瞭摸她的臉頰,但手上的血跡卻不經意抹在瞭她臉上,看她被自己抹花瞭的臉,行止一笑:“是啊,被嶽父大人狠狠揍瞭一頓。然後嶽父就跑瞭。”

沈璃卻沒有笑得出來,她默瞭一會兒,嘆道:“方才不過隻被囚禁在這裡這麼一會兒時間,我便覺得孤寂難耐,四周什麼都沒有,一如那五感全失一樣,連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這滋味當真不好受。然而想到他被關在此處千餘年……”

行止放下手,輕聲問道:“你可怨我?”

是他開辟墟天淵,是他將鳳來作為火的封印困在此處囚禁瞭千餘年,而如今也是因為如此,沈璃才會遭此大難,被作為替代品……

“怨?或許是有一點吧。”

行止喉頭一緊,眼眸微垂。沈璃手腳被困,但見行止這樣,她倏地一笑,拿腦袋在他下巴處蹭瞭蹭:“我不過是出於私情感慨一下罷瞭。”

“你道沈璃是如此看不清形勢的蠢貨嗎?”沈璃道,“你做的,從你的角度來說無可厚非,換一個立場,若是沈璃當日站在你一樣的位置,我隻會做與你一樣的事。你擔起瞭你該擔的責任,做瞭你該做的事,像英雄一樣救瞭那麼多人,你是這個世間最瞭不起的神明啊。”

行止心緒微動,他探手摸瞭摸沈璃的腦袋,將她摁在自己未受傷的肩上:“此漫長一生,能遇見一個沈璃,實乃大幸。”

沈璃沉默,她知他肯定還有話說,面對今日這局,必定要有解決之法才行。果然,沒一會兒,行止拍瞭拍她的背,道:“沈璃,我……”

“我會和你在一起。”沈璃道,“不管什麼事,都和你在一起。”

行止一愣,隨即點頭輕笑:“好。”

“沈璃,你可還記得先前我與你說過,墟天淵坍塌則會將其中妖獸一同掩埋。”行止將沈璃輕輕抱在懷裡,聲色輕緩的說道,“隻是墟天淵是我借由五行之力方能撐起來的,除瞭火之封印是借用瞭你父親的力量,其餘四項皆是依憑魔界天地力量而成。”

他平淡的話語卻不經意的勾出沈璃心中些許算得上甜美的回憶,墟天淵外的山上月和湖中水,那時他們一個人心懷猜忌另一個則更是帶著殺意,然而不管當時兩人心裡都藏著些什麼,沈璃現在回想起來,卻隻記得那時破開瘴氣的月光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美麗。

“當初我重塑封印時,你也同我一起,想來你也清楚。”彼時,墟天淵若毀,則魔界亦不能保全。”

沈璃點頭:“嗯,山上樹是木之封印,水中泉是水之封印,軍營練兵臺下的碑是土之封印,而墟天淵上的鐵鏈是金之封印。外面三者恰好呈三角狀將墟天淵圍住,而金居墟天淵上,火居墟天淵中,這本該是萬無一失的陣法。但……”

“嗯,但對方將這五行,都找到瞭替代之物。”行止扣住沈璃的雙肩,臉上一直帶著的笑容難得收斂瞭下去,他正色道,“沈璃,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因為要你來決斷。”

沈璃面容一肅,聽行止開口道:“你與另外四物替代瞭原有的封印,這五行之力遠遠比不上原有依憑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來得強大,是以這個封印隻能撐住墟天淵,而並不能關住其中妖獸,所以現在墟天淵大門洞開,我雖以結界強行封住出口,讓他們不得逃出,但這不是長久之法。唯有一法,方能解決妖獸之患。”

沈璃望著行止:“你是說,將墟天淵與妖獸一同埋葬?”

行止點頭:“而今值得慶幸的是,四個讓墟天淵與魔界連起來的封印皆已替換,若墟天淵坍塌也不會影響魔界,唯一會受連累的……”他指尖伸出,摸瞭摸沈璃的臉頰,“隻有你。”

沈璃默瞭許久,倏爾一笑:“這樣的選擇題,你知道我會怎麼選。”

行止心尖一緊,抽回手指:“是啊,我知道。”

“那何必猶豫。”沈璃道,“毀瞭墟天淵吧。”

行止靜靜的看瞭沈璃許久,最後卻是無奈的一聲苦笑:“好歹也是自己的命,這種時候,你也猶豫一下再答應啊……”但若猶豫,她便不像沈璃瞭,這個女人在做決斷的時候,總是太過幹脆。

沈璃動瞭動嘴角,最終隻是吐出“抱歉”兩字,但見行止看她,沈璃才道:“你千辛萬苦救回來的這條命,又要給玩沒瞭。這次……你別再去封東海瞭,我本還奇怪,在東海時,為何龍王那般急切的給你送禮……你看看把他們嚇得……”

“呵。”行止不禁搖頭失笑,他拍瞭拍沈璃的腦袋,微微斂瞭笑意之後,像是承諾一般道,“這次不會瞭,誰也不會被嚇到。”他說,“我會陪著你,到最後都陪著你。”

沈璃不敢置信的望著他。

行止隻自顧自道:“做法摧毀墟天淵需消耗極大神力,而如今我的神力也在日漸消退,要一邊支撐著外面的結界,一邊施法毀掉墟天淵怕是困難。好在墟天淵外那四個封印極好移動,我且將它們帶去天外天,使之與天外天相連,正好也可借天外天之力囚住妖獸,而最後,我毀掉墟天淵,連帶著將天外天一同銷毀,從此九重天上再無憂患。一舉兩得。”

彼時,行止神君身亡,天外天與墟天淵一同消失,於天界無損,於魔界無害。

他已經……計劃得這麼清楚瞭啊……

“你其實……可以在墟天淵外辦完這些事的,你何必……”

行止淺淺一笑,受傷讓他臉色有些蒼白,但眼中的卻是從未有過的為溫暖:“因為,沒有沈璃的世界,我已經無法想象。與你同歸,怕是我能想到的,最仁慈的結局吧。”

沈璃心口一痛,想伸手抱住眼前這個人,他或許,一直都活得比任何人都悲觀,所以他的願望,也卑微得讓她不得不心疼。

“我隻怕,到最後,連同歸也不能……”不等行止將話說完,沈璃猛的往上一蹭,咬住他的嘴唇,在他唇畔上細細摩擦,輕輕的說著,“不會的,我會纏著你,像你變成人的那一世一樣,一直都呆在你身邊。”

行止一聲嘆息,一手攬住沈璃的腰,一手摁住她的後腦勺,讓這個吻便得更加深入,隻在喘息的片刻之中嘆道:“那個時候……你明明就時時刻刻想著跑啊。”

離開彼此的唇瓣,行止抵著沈璃的額頭,輕聲道:“這裡會有點黑,別怕,待我將那四個封印處置妥當,便來陪你。”

“嗯。”

行止離開墟天淵時,天界已派天兵天將抵達墟天淵外,但見那個向來高高在上的神明被鮮血濕瞭半身,眾人皆是一驚,有將軍上前詢問行止情況,行止隻擺瞭擺手道:“片刻後我會離開此處一陣,神力或許會減弱,墟天淵外這個臨時的結界怕是要勞煩各位支撐一陣。”

將軍一愣,“自是義不容辭,但不知我們能當否大任……”

“能。”

行止尚未開口,旁邊忽而插來一個聲音,拂容君一襲素衣,緩步上前,在他身後跟著幽蘭與當初在天界沖撞行止的勿元仙君。三人對行止恭敬的拜瞭拜:“我等必不負神君所托,死守墟天淵結界。”

行止上下打量瞭拂容君一眼,笑道:“拂容君他日,或有所成。”言罷,他轉身欲走,腳步卻又一頓,問道,“鳳來……那鳳凰妖獸現在何處?”

“好似向魔界都城那方去瞭,他速度太快,沒人追得上他,唯有等他停瞭下來再做追擊。”

“若此後……”行止話說瞭個開頭,頓瞭許久,最後隻輕輕一笑,“隻有看你們本事如何瞭。”言罷,他不再耽擱,邁步離開。

魔宮內外一片狼藉,地似血染,魔界守軍清理著戰場,每人臉上皆是同樣的凝重。沈木月在幾位將軍的陪同下,走在都城的大街上,檢查著這裡是否還有幸存的魔人。路過碧蒼王府時,沈木月腳步一頓,但見伺候沈璃的丫鬟正站在門口,焦急的等待。

背後有將軍喚道:“魔君……”

“走吧。”她擺手,“她若來問我,我怕無顏面對。”

背後將軍們一默,有人安慰道:“神君必定會把王爺安然帶回的。”

話音未落,但見空中倏爾射來一道厲芒。沈木月眉頭輕蹙,隨即神色一空,呢喃一般道:“帶不回來瞭……帶不回來瞭。”

空中那道厲芒像是察覺到什麼氣息一般,驀地一轉,徑直砸落在沈木月身前,將軍們登時戒備起來。沈木月卻伸手一攔,輕聲道:“都退下。”塵埃落定之後,赤袍男子靜靜立著,目光落在她身上:“沈木月?”

“鳳來。”她垂下眼眸,“未曾想此生,卻還有見到你的一天。”

鳳來徑直問道:“琉羽在哪兒?”

沈木月抬頭看他:“死瞭。”她說得極為平靜,“千年歲月,隻怕連屍骨也找不到瞭。”

鳳來眸光一散,他咬瞭咬牙,掙紮一般道:“我不信……”沙啞的聲音裡竟有幾分軟弱,“她說她吃瞭仙丹,不老不死,會一直活著……”

“饒是神明亦有歸天之日,何況琉羽。”沈木月看瞭看身後的人,幾位將軍會意,皆往後退瞭退,“千年前你被封入墟天淵後,琉羽獨身前往墟天淵,欲入封印陪你,但最後卻死在墟天淵前,是我親手埋的她。”

鳳來握緊拳頭,沈木月看瞭他一眼,又道:“她為你留瞭個女兒。”

鳳來一怔,雙目愣然的望著沈木月:“你說什麼?”

“她為你留瞭個女兒,把她的生命用另一種方式延續瞭下來。”沈木月靜靜的看他,“隻是,你現在在這裡,想來阿璃已經代替你,成為瞭墟天淵的封印。”

鳳來驚愕得愣住,他皺眉仔細回想,初醒那刻,他隻看到瞭眼前的六冥,別的……別的……還有一簇被黑氣包裹住的光亮,難道那裡面……

“你若不信,此處碧蒼王府便是阿璃住所,你大可進去看看,裡面該尚殘留著她的氣息,你應該能感覺得出來,她到底是什麼人。”

鳳來著牌匾,而後邁步踏入王府之中,門口的肉丫看見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攔住,卻聽一個聲音道:“讓他進去。”

肉丫一怔,不知道這開口的黑衣女人是誰,隻撓瞭撓頭道:“可是……我傢王爺不在啊。她不知又跑到哪裡去拼命瞭……”鳳來沒有理肉丫,徑直邁步進門,肉丫連忙喚道:“哎哎,你別亂闖。我傢王爺回來會生氣的!”

鳳來像全然沒聽到她的聲音一樣,在屋子裡走瞭一圈,倏爾頓住瞭腳步:“當真如此……當真……”

沈木月跟瞭進來,靜靜道:“我將琉羽埋在墟天淵前,阿璃如今也在墟天淵之中,她們母女好歹也算在一起。”

鳳來垂下眼眸:“琉羽,喜歡孩子嗎……”

“比喜歡她自己的生命更喜歡。”

鳳來輕閉眼眸,再未發一言,最後隻化為一道光,向來時那般飛速離開瞭都城。

沈木月靜靜望著天空:“我用這樣的方式換回阿璃的命,你可會怪我?你若怪我……也無妨……”

輕風一過,像是誰在無奈嘆息。

天外天上,萬古不變的孤寂無聲流淌,踏著青玉板鋪就的階梯,行止肩上的血液滴滴點點的拖瞭一路。忽然間,不知是眼花還是腿軟,行止驀地摔倒在長階之上,以止水術凍住的傷口猛的裂開,一絲火焰灼燒著躥瞭出來,行止眉頭一皺,再次凝起法術將火焰強行壓制下去。

傷口無法愈合……原來,他的神力已經退化到這種地步瞭嗎……

看來,就算沒有此一遭,他身為神明的生命,也快要走到盡頭瞭。

神……當真已被上天遺棄瞭啊!

行止仰頭望著懸於天外天上的星河,驀地笑出聲來:“若論冷漠不仁,世間何物比得過你,造而用之,廢而棄之……什麼神明之力堪與天道媲美,簡直胡言亂語,現下想來,無論是誰,不過都是你手中擺弄之物罷瞭。”他一聲長嘆,氣息在空無的天外天中仿似蕩出去瞭老遠,“上天不仁啊!”

然而感慨罷瞭,行止望瞭一眼仿似沒有盡頭的長階,一手捂住肩上傷口,將烈焰按住,繼續一步一步像上走去。

不知走瞭多久,長階終是有瞭盡頭,在那處有一處寬闊的平臺,行止登上神壇,邁著凝肅的腳步,行至神壇中央,金色的光輝立時包裹住瞭他的周身,印得他一雙黑眸熠熠生輝。

他蹲下身子,單膝跪於地面,神力灌入青玉石板之中,在圓形神壇之上,有另外的光輝在地面上顯現,像是按照天上的星辰排列的順序映照下來的一般,佈置無序但卻出離的和諧。而隨著行止的法力灌入越多,在那些金光之中,隱隱能看見一些人影,他們與行止一樣,身著寬大的袍子,然而動作姿態卻各不相同。

這本是神明商議重大事情時才會來的地方,每個神明皆有自己的位置,這些影像,便是他們千萬年來停留在此處的殘像。在久遠的從前,眾神尚在,一個決議,總要通過多數人同意方能實行,然而現在,卻隻有行止一人在此……

他將墟天淵外的四個封印放置於地。

將封印與天外天相連接並不困難。不過片刻,行止便在天外天萬年不動的空氣之中感到瞭一絲微風,帶著墟天淵中的瘴氣,極為細小,卻又讓人太輕易的捕捉到。

他能想象得到此時墟天淵外,仙人們會有怎樣高興的表情,臨時結界破裂,然而墟天淵的大門卻闔上,妖獸不會再逃出去……

行止有些脫力的在地上跪瞭一會兒,最後隻壓下所有疼痛,凝瞭目光,不曾看一眼過去朋友的姿態,隻凝視著階梯,向來時那樣,一步一步走下去,誰都可以軟弱,誰都可以追憶往昔,但行止不行,他還有事要做,還有人要救。

肩上的血浸透瞭衣裳,順著手臂滑到指尖,滴落於地,太過專註走自己路途的行止沒有回頭,所以他便也沒看到沾染瞭他血液的神壇之上,那些金色的光芒經久不衰。

待離開那青玉階梯,行止立時駕雲而起,現在天外天已經與墟天淵連瞭起來,他尋著瘴氣濃鬱的方向而去,不過片刻便入瞭墟天淵中,黑暗之中極難辨別方向,他尋瞭許久方才看見一點如星光芒。他急速上前,然而卻在抵達沈璃身邊的時候緩瞭身形。

他看見她雙眸輕閉,靜靜睡著,神色寧靜,好似做瞭什麼美夢。

行止一時不忍喚醒她,他見過沈璃睡覺的樣子,眉頭緊蹙,呼吸極淺,像時時刻刻都防備著,但凡身邊有人敢圖謀不軌,她就能立即跳起來將對方捏死。

這樣安靜的睡顏,實在少見。

他便靜靜立在她身旁,銷毀墟天淵要的不過是一個法咒,然而待法咒念罷,墟天淵每坍塌一部分便會從他這裡抽走一部分神力,若是從前,抽走那些神力不過是讓他有幾分疲憊,但現在不行瞭,墟天淵的消失會耗盡他所有的力量……

沈璃睫毛倏爾一動,她緩緩睜開眼,看見行止淺笑著立在自己身前,沈璃便也忍不住彎唇笑瞭起來:“做瞭個美夢,醒來便看見你,實在再好不過。”

那以後日日我都許你美夢,也日日都讓你在我身旁醒來……

行止嘴角動瞭動,這句承諾終是沒法說出口。他隻是笑瞭笑,輕聲問道:“夢見瞭什麼,這麼開心?”

“我剛才啊……”她說著,嘴角便已經揚起瞭按捺不住的微笑,“我看見你躺在葡萄藤下的搖椅上曬太陽,手裡拿著沒看完的書,睡得可安穩瞭。陽光那麼溫暖,透過葡萄架,星星點點的灑在你臉上,漂亮得都讓我挪不開視線。”

行止探手摸上她淺笑的臉頰,他也跟著微笑,但喉頭卻有些哽塞得說不出話來。

知道他心底的情緒,沈璃又忙問道:“你那時,怎麼就把我撿回來瞭呢?”

行止仿似想起瞭什麼事,搖頭一笑道:“實在沒見過醜得如此標新立異的鳳凰,所以想撿回來仔細觀察觀察。”他聲色一頓,“不過,還好因那一時好奇撿回來瞭。”

沈璃有些不滿的嘀咕:“我長毛之後還是挺漂亮的……”

“就這樣是最漂亮的。”行止將她抱進懷裡,靜靜的依偎瞭一會兒,“沈璃,你害怕嗎?”

“稍微有一點。不過被你抱著就不會瞭。”

“我很害怕啊。”沈璃或許有來生,但他死後,或是灰飛煙滅,或是化為天地間的一縷生機……他將沈璃抱得更緊,“你要跟別人跑瞭,我得多想不通啊……”

沈璃一愣,復而笑道,“行止神君何時對自己如此沒有自信瞭,這三界之中,還有誰能同你相比?”

行止沒有答話,沈璃隻聽耳邊有輕細的法咒吟誦而出,那些咒文好似化為一道道金色的浮光,掠過黑暗的墟天淵,消失在四周,沈璃愣然,恍然之間,鐵鏈從縛住她的鐵鏈上傳來幾許震動,沈璃問:“墟天淵要塌瞭嗎?”

“墟天淵空間太大,若是立即坍塌恐會發生什麼意外之事,這法咒會讓它從外至內,慢慢塌陷。”

沈璃無奈一笑:“看著自己怎麼慢慢死去嗎……行止,當真太狠得下心。”

行止心尖最酸軟的部分好似被這話狠狠打瞭一下,隻輕輕一呼吸,便把疼痛擠壓到瞭四肢百骸。肩頭上的傷口裂開,他悶不吭聲的壓瞭下去,連眉頭也未皺一下,隻摸著沈璃的腦袋道:“抱歉……讓你也一起害怕……”

沈璃看瞭他許久,最後用頭輕輕撞瞭撞他的胸膛,一邊無奈的說道:“誰讓你道歉瞭,我是在心疼你啊!”

背負瞭那麼多,連死亡也不能選擇更痛快的方式,行止這一生都被天道那看不見的力量所束縛……行止聽罷這話,目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最後隻是笑瞭笑:“被人心疼的感覺,還不錯。”

天上的神明太高瞭,別說凡人,連仙人也隻能抬頭仰望,他們會仰慕,會崇拜,會敬畏,卻獨獨不會用看弱者的心態去看他們,誰會因神明的無奈而悲傷,誰會因他們的無助而心疼,所有人都忘瞭,神明無情,並非是少瞭能動情的心,而隻是被束縛太緊。

她動瞭動手,卻被鐵鏈制住瞭動作,沈璃眉眼垂瞭下來,但忽見之間,鐵鏈又是一顫,沈璃聽見“咔咔”的聲音自遠處傳來,鎖住她雙手的鏈條倏爾碎掉,變成一塊塊廢鐵不知落到深淵的那個地方去瞭。

沈璃愣愣的看行止,或許是錯覺,她覺得行止臉上的血色竟在一分分慢慢褪去。行止轉過頭,避開沈璃的目光,不知往何處看瞭看:“墟天淵的大門或許已經塌瞭吧。這鐵鏈是從大門處連通進來的,既是做控制火之封印之用,亦是抽取火之封印的力量,互相平衡。”他一頓,“沈璃……大門塌瞭,意味著我們誰也出不去瞭。”

“嗯。”沈璃點頭,她伸出手,環住行止的腰,“一開始也沒打算出去。這樣就很好。”她在他胸膛找瞭個安穩的位置,將臉貼在上面,舒服的喟嘆一聲,“早想這麼做瞭,你不知我忍得多辛苦。”

行止微怔,忽而一笑,同樣環抱住瞭沈璃。

墟天淵中坍塌的巨響越來越近,但行止和沈璃卻像是什麼也聽不到瞭似的,靜靜的依偎著,像是躲進瞭最安全的避風港,再不管外界那些狂風暴雨。

“碰!”一聲與之前坍塌聲不同的巨響傳來。

行止眉頭一蹙,扭頭一看,一束極為灼熱的火光劈開瞭墟天淵中混沌的黑暗。沈璃自行止懷中探出頭去,恍見漆黑被光亮灼燒出一個破洞,她看見瞭外面神色驚愕的仙人們,也看見瞭一步一步踏塵而來的鳳來。

沈璃唇角微動,他身上的光太過耀眼,讓沈璃都看不清他的長相,但那樣的氣息,隻感受過一次,她便知道。

他每一步都邁得不徐不疾,但晃眼之間便行至沈璃身邊,他掌心一轉,行止肩上的毒焰轉瞬便被他收於掌心,他看瞭行止一眼,隨即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將她五官細細看瞭一遍,鳳來唇角動瞭動,最後卻轉過頭,望著漆黑的墟天淵深處,繼續邁步向前:“帶著你母親的份,活下去。”

話音一落,沈璃忽覺一股大力卷上周身,赤紅的火焰將她與行止裹住,拖拽著把他們拉向墟天淵外的光明。

沈璃回過神來,這才知道他要做什麼,她心頭極亂,透過火焰圍起來的壁壘隻遙遙的看見那個耀眼的身影越來越遠,不行……她還沒看清楚,還沒感受清楚,不行……

她欲逃出這火焰的包裹,但周身卻使不出一點力氣,墟天淵裡的黑暗越來越遠,這力量一直將他們穩穩的放到地上方才消失無際,沈璃伸手去攬,卻隻來得及觸碰到最後的溫暖。

明明是那麼灼眼的火焰,但卻一點也不傷人……

她目光追隨著火焰消失的方向看去,墟天淵大門已然不在,隻在空中留下一個黑色的洞穴,像是把天撕出瞭一個傷口,而鳳來送他們出來的那道光亮早已消失不見。

沈璃指尖微顫,正是茫然之際,忽覺肩上一熱,沈璃愕然回首,但見行止倚著她的肩頭,口中血如泉湧。

行止口中的鮮血不停的湧出,他捂住嘴,想推開沈璃,但手卻是那麼無力,未將沈璃推動,他自己先倒向一旁,趴在地上,又嘔出一大口血來。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衣,他素來幹凈修長的手指,還有那張總是掛著淡淡微笑的臉龐此時都被鮮血染得一片狼藉。

“行止……”沈璃怔然的喚他,心頭是從未有過的懼怕和倉惶,她幾乎是跪著挪到行止身邊,將他抱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指尖與嘴唇顫抖得比行止還要厲害,“為何……”她伸手抹去行止嘴邊的血,但立即又有血液湧出,將她的衣袖也染濕瞭,“不是已經出來瞭嗎?”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代替我被埋在瞭墟天淵裡……他……”沈璃哽咽,“你怎麼還會這樣?”

冰涼的手掌被緊緊握住,行止的眼眸靜靜的看著沈璃,那雙波瀾不驚的黑眸裡仿似藏著讓人平靜下來的力量,他咽下喉頭翻湧的腥氣,氣息虛弱,但神色間卻沒有半分軟弱:“神明……沒有存在的理由瞭。”

天外天會隨著墟天淵的消失而消失,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威脅三界存亡,天地間不再需要能與天道抗衡的力量。神這種由天而生的職位,也是時候功成身退瞭。

“神明沒有存在的理由那又如何!”沈璃緊緊握著他的手,聲音仿似從喉嚨裡擠出來一樣幹澀,“行止還有存在的理由!不是神明,隻是你,隻是行止,你還有那麼多活下去的理由……”

“若還可以……”行止笑瞭笑,“我活著的理由就隻剩下沈璃瞭。”

天空中的墟天淵猛烈地顫抖起來,黑暗的范圍慢慢縮小,饒是行止如何將牙關咬緊,鮮血還是自他嘴角溢出,他感覺到沈璃的手在不停的顫抖,慌亂得沒有半點平時威風的模。

“沈璃此物,太不會照顧自己……太不會心疼自己……”行止咳嗽瞭兩聲,“若是可以,我想替你照顧你,代你心疼你……”

沈璃心口劇痛,仿似血脈都被揉碎瞭一般:“你倒是說到做到啊!”

行止一笑,搖瞭搖頭,倏爾猛烈的咳嗽起來,太多的鮮血讓沈璃幾乎抓不穩他的手,許是她的表情太過哀傷,行止笑瞭笑道,“字字啼血……我今日倒是玩瞭個徹底,也算是做瞭一次子規,當瞭一次你的同類。”

沈璃咬緊牙關:“這種時候,隻有你才開得出玩笑……”

一句話勾起太多往昔回憶,連行止也靜默下來,默瞭許久之後,他咧瞭咧嘴,三分嘆息,三分無奈,還夾雜著幾分乞求的意味:“那,沈璃,你便笑一笑吧。”

眼淚啪的落在行止臉上,溫熱的淚滴劃過他滿是鮮血的臉頰,洗出一道蒼白的痕跡。沈璃抿唇,微笑。

行止扭過頭,閉上眼,一嘆:“實在……慘不忍睹……”

剛說完這話,行止忽而臉色一白,渾身肌肉驀地繃緊。與此同時,墟天淵劇烈一顫,有碎裂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來,沈璃愣愣的轉過頭,但見那空中的黑色空間如同瓷器一般,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打碎,碎片化為煙灰,裡面封印的妖獸也好,野心也罷,都隨著清風一吹,消失無際,陽光穿透瘴氣,照在這片被墟天淵的黑暗掩蓋瞭千年的土地上,掃蕩瞭所有黑暗。

而在灼眼的陽光之中,沈璃好似看見一簇微弱的火焰在空中躍動,它像葉子一樣,慢慢飄落下來,沒入大地。

“沈璃。”她聽見行止輕聲問她,“這是你夢裡的那束陽光嗎?”

沈璃望著他,不見他唇角再湧出血液,但不知為何,她心裡卻更加慌亂起來,“不是。”她說,“不是,你得陪我一起去找那樣的陽光,那樣的場景。”

“真可惜……不過……我相信,以後你一定會找到的……”他仿似累極瞭似的慢慢閉上瞭眼,“那樣的陽光。”

行止握住沈璃掌心的手漸漸沒瞭力氣,沈璃垂下頭,握著他的手讓他手背貼著自己的臉頰:“混賬東西……”她聲音嘶啞,極低的說道,“你明知道,我要找的,是那個曬著那樣陽光的行止……混賬東西。”

你讓她,上哪兒再去找一個行止啊!

然而,卻沒有誰再給她回應。

天空中不知從哪兒飄落下來絮絮繞繞的金色光輝,像是隆冬的大雪,鋪天蓋地灑瞭漫天。

靜立在旁的仙人們皆抬頭仰望,不知是誰喊瞭一聲:“是神光!是行止神君歸天的神光!”仙人們倏爾齊齊跪下,俯首叩拜,“恭送神君。”

“恭送行止神君。”

這天地間最後一位神明,消失瞭。

天道終是承認他是以神的身份離開的嗎,天道終是讓他化成瞭天地間的一道生機,與萬物同在,享天地同壽嗎……那她,豈不是連輪回,也無法遇見行止瞭。

沈璃仰頭,望著漫天金光,在那般璀璨的閃亮之中,她的雙目卻漸漸暗淡瞭所有光芒。

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瞭……

她抱著懷裡逐漸冰涼的身體,輕輕貼著他的臉頰,像是與他一同寂滅瞭呼吸。

不知過瞭多久,有人走上前來,輕聲喚道:“碧蒼王。”沈璃沒有回應,那人頓瞭一頓,又道,“碧蒼王沈璃,神君已然歸天,神識不在,他身體也是不能隨意滯留下界的,歷代神君歸天之後,皆要以三味真火將其渡化無形。碧蒼王,且將行止神君交予我吧。”

沈璃這才抬頭看瞭來人一眼,竟是天帝親自來魔界要人瞭。她垂下頭,還是用那個姿勢貼著行止:“不行。”

天帝臉色微變,但見沈璃這樣,也未生氣,隻道:“神君尊體,唯有以三味真火火化,方能保世間最大周全。”

“呵。”沈璃冷笑,“他在時,你們事事要他保三界周全,護天下蒼生,他死瞭,你們竟是連屍骨也不放過,還想讓他的屍體也為三界安寧做一份貢獻?”她抱住行止的手一緊,眸中倏地紅光一閃,在天帝跟前燒出一道壁壘,灼熱的烈焰徑直燒掉瞭天帝鬢邊幾縷發絲,逼得天帝不得不後退兩步。

“你們有本事,便從本王手中將人搶過去罷。”

天帝眸光一沉,又聽沈璃道:“若今日你們真將他搶去燒瞭,他日,我碧蒼王沈璃,必定火攻九重天,勢必燒得你天界,片甲不留!”她聲音不大,但言語中的果斷決絕卻聽得在場之人無不膽寒。

隔著火焰壁壘,眾仙人皆看見瞭沈璃那雙染血雙眸冷冷盯著他們。正僵持之際,幽蘭忽而上前行至天帝身邊一拜:“帝君,行止神君被三界蒼生桎梏瞭一生,至少現在該還他自由瞭。”她俯身跪下,“幽蘭懇求帝君網開一面。”

“皇爺爺。”拂容君亦在幽蘭身邊掀衣袍跪下,“神君雖已歸天,但方才大傢有目共睹,神君定是願意和碧蒼王一起的。皇爺爺極尊重神君,為何不在這時候再給他一分尊重和寬容。拂容君,求皇爺爺開恩。”

天帝見兩小輩如此,眉頭微蹙,忽而身後零零散散又傳來下跪求情的聲音,他一愣,轉過頭,卻見在場的仙人無不俯首跪下,懇求於他。天帝掃視一圈,復而一嘆,轉過頭來望著火焰壁壘後的沈璃,最後目光一轉,落在行止已安然閉目的臉上:“罷瞭!”他長嘆,“罷瞭罷瞭!”言罷,拂袖而去。

拂容君與幽蘭這才起身,兩人看瞭一眼壁壘之後的沈璃,一言未發,駕雲而去。仙人們也跟著他們漸漸離開。

直至所有人都走完,沈璃才撤瞭火焰,抱著行止,靜靜坐著:“你自由瞭。”她聲色沙啞,“你看,沒人會再用神的身份禁錮你瞭。”

但行止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反應,沈璃抱著他,將頭埋在他冷冰冰的頸窩裡,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幻想著他下一刻還會起來。

漫天金光消失瞭蹤跡,黃沙被風卷著一陣一陣的飄過,沈璃不知在這裡坐瞭多久,直到有人從遠處來喚道:“王爺!”

是魔界的人尋來瞭。沈璃抬頭一看,走在第一位的竟是魔君,她沒有帶面具也沒有幻化出男兒身型,急切的走瞭過來,她望著沈璃,默瞭許久,最後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安撫一般說道:“傻孩子,該回傢瞭。”

“師父……”她抬頭看她,眼眸中全然沒瞭往日光彩,“我把不應該弄丟的兩個人,弄丟瞭。”

她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聽得沈木月心尖一軟:“阿璃……”她不知該說什麼,頓瞭半晌,隻道,“先回傢吧。”

一年後。

墟天淵消失瞭,魔界的瘴氣日益減少,那些受瘴氣感染而魔化的妖化的怪物也越來越少,沒瞭對外戰鬥的事,朝堂上的利益紛爭便越發厲害起來,沈璃不喜這些明爭暗鬥,索性整日掛著病不去上朝,也不去議事殿,左右也沒什麼戰事需要她去操心,她便日日在魔界都城裡閑逛,偶爾捉幾個偷懶出來喝酒的將軍,收拾幾個仗勢欺人的新兵,人送新名稱為撞大黴。

肉丫聽瞭很為沈璃抱不平:“他傢才撞大黴!別讓肉丫知道是哪個倒黴傢夥傳出的這話,待知道瞭定讓噓噓去啄禿他的頭!”

沈璃坐在椅子上悠閑的喝瞭口茶:“沒什麼不好。”她說,“我本來就是很倒黴的一個人。”

肉丫聞言一愣,垂瞭眉眼。

她尚記得王爺一身是血的帶著行止神君的屍身回來的時候,那時的沈璃簡直像魂都沒瞭一樣。將行止神君送去雪祭殿後,她拖著一身傷,在那冰天雪地裡獨自待瞭三個月,最後是魔君看不下去瞭才將她強行拖出。

這一出來便是一場大病,斷斷續續又纏瞭她三四個月,待病好之後,沈璃便像是想通瞭一般,又恢復瞭重前的模樣,但是肉丫知道,這個沈璃,心裡已經爛得亂七八糟瞭。

“明天我不會回府。”沈璃喝完瞭茶,輕聲開口說道,“隻準備你自己要吃的東西便行瞭。”

肉丫一愣,恍然記起,明日不正是神君歸天一年的時間麼。

肉丫微有些擔憂的點瞭點頭。沈璃瞥瞭她一眼,然後揉亂瞭她的頭發:“別擔心,都過去瞭。我知道的。”

這條命是行止和她父親一起撿回來的,就算她不為自己活著,也該為他們好好活下去,要照顧自己,心疼自己,如果行止沒辦法來幫她,那就隻好讓她自己來打理自己瞭。

肉丫點頭,看著沈璃走遠,隻餘一聲嘆息。

雪祭殿的大門再次被打開。冰雪之氣從內部湧出,沈璃輕輕閉上眼,這樣的涼意能讓她想起行止,她邁步踏進雪祭殿中,她將行止的屍身放在這天地自成的封印之中,既是保住瞭他身體不壞,又不至於讓心懷不軌之人將他身體盜走。

“行止。”她破開層層霜氣,仰頭望向中間的那個冰柱,但瞳孔卻驀地一縮。

冰柱之中……沒有人!

沈璃愕然,她疾步邁上前去,繞著中間的冰柱看瞭一圈也未看見行止的身影,她心裡驀地一慌,但又隱隱燃起瞭一股新的希望,她握緊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正在這時雪祭殿外忽而傳來肉丫的呼喚:“王爺!王爺!”

沈璃出瞭雪祭殿,但見肉丫氣喘籲籲的奔到她面前:“有!有……有妖獸!在主街上!”

“是個雪妖!”

沈璃推開肉丫,疾步離去,因為顫抖而導致腳步有些踉蹌,她隻望著前方,搜索自己熟悉的氣息,一路奔至都城主街,像瘋瞭一樣向前尋找著,忽然,她聽見前面有嘈雜的聲音,有民眾的驚呼,有官兵的呵斥,她推開那些人群,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在街中站著,他背對著她,那一頭雪白的發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搖曳。

所有的人像是被他嚇到瞭一樣,主動給他讓出一條道路來,緩慢的步伐,走向的是碧蒼王府的方向,他走得那麼慢,那麼慢,卻偏偏讓人覺得,就算前方有刀山火海,有槍林箭雨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坦然踏上。

為尋他想要的那個終點,而至死不渝。

沈璃隻覺喉頭鎖得死緊,眼眶熱得發燙。她跟著他的腳步向前走著,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切,最後撲上前去,一把將他的後背抱住。

“行止,行止……”她喚著他的名,“是你!我知道是你!”

一定得是他。

沈璃心想,否則她不知自己會多絕望。

冰涼似冰的身體停下腳步。但沈璃將他抱得太死,讓他根本沒法轉身。

一隻僵冷的手掌輕輕放在沈璃貼在他胸膛的手上,動作微帶遲鈍的將她握住。向上拉著,放到他的嘴邊,落下涼而輕的一吻。

“沈璃。我回來陪你曬太陽瞭。”

行止神君回來瞭,隻是神力極為微弱,弱得如同尋常仙人一般,而身體卻是連尋常仙人也不如。沈璃憂心魔界尚有殘留的瘴氣會對他有所妨礙,徑直帶著他去瞭人界,買瞭間小屋,一如當初他還是行雲的時候。

天界的人來找瞭他幾次,行止避而不見,將避世的態度擺足瞭,天界的人倒也識趣,便不再來尋他瞭。

沈璃便與行止在小屋裡安頓下來。生活好像又回到瞭最初的樣子,病弱的書生和霸氣的女王爺,他們在後院種瞭葡萄,兩人一起動手,邊聊邊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麼回來的?”行止問沈璃。

沈璃一頓:“好奇,但不敢問。”她坦白道,“要是一問,發現這是一場夢,我該怎麼辦。”

行止一愣,心道沈璃這次定是被嚇到瞭,他笑瞭笑,也不再說什麼,不著急吧,他還有那麼長的時間來告訴沈璃,這就是現實。

隻是……他望瞭望天,破碎的天外天,老友們殘留的那些金光影像……他垂下頭,將土松瞭松,關於上古神的那些記憶對於以後的人來說都隻會像是一場夢吧。他能想到,在天界西苑之中,那些借由眾神殘留神力漂浮的靈位此時應該已經灰飛煙滅瞭吧。因為……他們將最後的最後,都變成瞭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的朋友,過去,都已經再追不回來瞭。

“沈璃。”他忽而喚道,“我不再如曾經那般強大,你可是會嫌棄我?”

沈璃瞥瞭他一眼,自然而然的問道:“為何要嫌棄?最開始,我愛上的就隻是個病弱的凡人而已。”

他們轉瞭一圈,原來隻是回到原點啊。

行止愣瞭愣,隨即一笑,再不多言。

這世界最後一個神不見瞭,但卻多瞭一個閑散的仙人。

年復一年,人界的時間過得太慢,沈璃和行止小院中的葡萄藤已經開始結出大串大串的葡萄瞭。

是日,陽光透過葡萄藤照在搖椅上的行止臉上,他閉目淺眠,忽聞一個聲音道:“嘗嘗,葡萄。”行止睜開眼,看見立在身旁的沈璃,她逆光站著,剪影太過美麗。行止伸手接過葡萄,忽然想起什麼一般道:“沈璃,你之前還欠我兩個願望呢。”

沈璃一怔,琢磨瞭許久,好似才想起這件事:“你還有什麼願望?”

“第一個願望,以後每年夏天,你都幫我摘葡萄吧。”

沈璃在他身旁的搖椅上躺下,點頭答應:“好啊。”

“第二個願望……”

沈璃側頭看他:“今天你要把願都許完麼?”行止也恰好在這時轉過頭來,兩人的氣息挨得極近,行止笑道:“因為,第二個願望,要花很久的時間去完成。”他蹭起身子,在沈璃唇上靜靜落下一個吻。

“幫我生一串葡萄一樣多的孩子吧。”

沈璃一驚,推瞭他就跑:“喪心病狂!”

院中,隻留下行止止不住的輕笑。

適時,陽光正好。

《與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