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至親傷人

鄭保送瞭薑雪寧出來,面上的神情倒沒有什麼波動,仿佛方才過去的兩個時辰裡商談的,並非什麼驚天動地一旦敗露便會使人掉腦袋的事,隻立在門邊道:“和親那一日的守衛勢必森嚴,留給姑娘行事的時間不多,鄭保所能幫的也就如此瞭,餘下的還請薑二姑娘仔細謀劃。”

薑雪寧怔怔看著他。

她來時腳步便不輕松,走時腳步更顯得沉重,幾度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鄭保一雙平和清凈的眼,仿佛看出瞭她心中湧出的愧疚與不安,朝她寬慰似的一笑,道:“長公主殿下是個好人,在下有恩當報。況以薑二姑娘的計劃來看,即便事發也多半隻是失察之罪,既已做瞭決定,還請姑娘勿要躊躇。”

上一世鄭保是為沈玠所救,沈玠登基後便常年伺候在沈玠身邊,到哪裡都能瞧見,做事也是仔細謹慎、滴水不漏。隻是這人著實不大起眼,薑雪寧平時也不很關註。直到最後謝危、燕臨謀反,這人不聲不響拔劍殉主,才叫旁人知道,宮內原有這樣一號鐵骨錚錚的血性男兒。

她沉默瞭良久。

可要說什麼歉疚的話吧,要人傢“報恩”的便是自己,實在沒有資格與立場,唯獨下臺階之前欠身一禮,向著這自己上一世並不放在眼底的人。

因謀事甚密,她今日是自己出瞭門來,回去時便在街上慢慢地走著。

市井煙火,皆在耳畔。

薑雪寧卻有些神思恍惚,等到得琉璃廠附近時,又去找瞭一趟周寅之。周寅之上一世曾背叛她,所以她不敢全信,並未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隻交代他去辦幾件事,聽對方答應下來後,才返回薑府。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

臨淄王沈玠選妃就在今日,若與上一世差不多的話,這會兒該已經出瞭結果。沒瞭自己攪局,薑雪蕙還帶瞭繡帕,這一世總該稱心如意瞭吧?

果然她抬腳進門,便見丫鬟們都笑著在說話。

經過廳堂時也見裡面擺瞭些宮裡下來的賞賜。

薑雪寧思忖著,上一世她名聲算不上很好,宮裡那老妖婆更是極力反對,沈玠卻直接選瞭拎著紅薑花繡帕的自己;這一世薑雪蕙的名聲同樣被自己帶累,宮裡隻怕也是有些非議和阻力的,可沈玠還是沒什麼懸念地選瞭薑雪蕙。

面上看著不顯,心裡倒很念舊情嘛。

孟氏和薑雪蕙的院子都靠著東邊,猜想她們該是高高興興,她懶得去尋她們晦氣,腳底下方向一轉,便準備從抄手遊廊過垂花門繞西邊回自己的院子。

誰料想還沒走到,另一頭便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聽著竟像是薑雪蕙。

“母親!這又是何必?您別去瞭!”

“你放開,別攔著!原本好好的一門親事,十拿九穩,若不是她壞瞭名聲從中作梗,哪裡能被人半道截瞭胡去?都什麼年歲瞭!眼看著就要出閣,還朝著外面瞎跑胡混!往日裡請人來教的教養早丟不知哪裡去瞭,傳出去又成什麼體統?我非要去看看她什麼時候才肯回來!”

“母親——”

孟氏一肚子都是火氣,一張臉緊繃著,快步走在前面。

丫鬟們不敢攔,薑雪蕙攔不住。

薑雪寧聽著隱隱覺得這苗頭怎麼像是朝著自己來的?腳步才一頓,轉頭一看,已經同那邊走出來的孟氏對瞭個正臉。

孟氏平素也是個有涵養的貴夫人,此刻面色卻前所未有地難看,一瞧見她便立刻喝瞭一聲:“回來得正好,還不給我站住!”

薑雪寧皺起眉頭,沒明白怎麼回事。

她朝旁邊薑雪蕙看瞭一眼,才發現對方面容略顯蒼白,神情雖然平靜,卻難掩眼角眉梢幾分黯淡,竟不很如意模樣。

臨淄王妃之位不都穩瞭?

還有什麼不滿意?

薑雪寧心底莫名冷笑瞭一聲,對著孟氏已是十分不耐煩:“母親什麼事?”

“什麼事,你還能不知道是什麼事嗎?我薑傢,還有蕙姐兒,簡直要淪為滿京城的笑柄瞭!”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這副理直氣壯的架勢,更讓孟氏心頭梗得厲害,“倘若不是你敗壞瞭傢中名聲,到處跟人胡混瞎鬧,哪裡有這些事情?”

薑雪這才聽出瞭端倪。

她眉梢一挑,真有幾分驚訝:“難道王妃之位沒選上?”

這一次是真的出乎瞭她的意料,這驚訝並無半分作偽。

可在孟氏看來卻紮眼極瞭。

怎麼聽怎麼像是挑釁,怎麼看怎麼像是嘲諷!

薑雪寧的目光則是從她身上轉到瞭薑雪蕙的身上,隻覺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一是因為上一世沈玠沒管旁人言語選瞭她,二是因為她回來時分明看見廳堂內有宮裡為喜事賞下來的東西。

若不是被選上,哪兒會賜這個?

難道……

腦海裡冒出個可能來,可到底有些荒謬,她自己搖瞭搖頭,嘀咕:“那可真是太奇怪瞭。”

孟氏終於忍無可忍。

她從薑雪蕙院中出來時本就有許多丫鬟婆子跟著,結果半道上就看見薑雪寧這時辰從外頭回來,如今京城裡的大傢閨秀有幾個像她這樣?

早先同燕臨攪和在一起,如今又同那蕭定非廝混!

整個薑傢內宅的臉都要被她丟盡瞭!

孟氏一張臉上覆瞭寒霜,冷然道:“往日你被那別有用心之人教歪瞭,可你總能找人來護著,連老爺都治不住你,無話可說。可臨淄王殿下選妃一事,事關你姐姐終身大事,卻遭瞭你名聲拖累,平白錯過瞭正妃之位,便拿一個側妃之位也還要遭人閑言碎語!你已過瞭十九生辰,早不是能在外面瞎鬧的年紀,倘若再不對你約束管教,還不知他日闖出什麼更大的禍事來!”

薑雪寧頓時愣住:還真是側妃?

她看向薑雪蕙。

薑雪蕙回想起的卻是選妃那一時所面臨的難堪,便有溫昭儀為她說話,蕭姝那些夾槍帶棒的言語,還有旁人暗含瞭諷刺的眼神,也依舊使她感覺到瞭幾分罕見的難堪。

孟氏擺手叫瞭身邊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道:“這就把二姑娘給我請回去,從今日開始禁足府中,把《女戒》好好給我抄個百八十遍!若沒有我的準許,誰也不許放她出門!”

婆子們得令,立刻朝薑雪寧走過來。

畢竟孟氏是主母,她們雖也知道薑雪寧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可這一回她是拖累瞭大姑娘選臨淄王妃的事,便是老爺來瞭隻怕也不會給她好臉色,所以咬咬牙狠狠心,已決定一看薑雪寧有要反抗的苗頭便下重手。

事情的發展可半點沒在薑雪寧意料之中,薑雪蕙竟沒被沈玠選為正妃,她先是驚訝瞭一下,接著便自然地生出幾分好笑的幸災樂禍。

誰讓她素來不是很看得慣薑雪蕙呢?

真是怪瞭。

這一世她可沒怎麼從中作梗,由此可見這兩人說不準沒什麼正經緣分。

隻是孟氏將此事歸咎到她身上,又讓她由衷生出幾分反感,眼見兩個婆子朝著自己逼過來,她心底戾氣陡漲,眉頭一皺抄起旁邊搭花架的一根木棍便亂揮著打過去!

心裡有股狠勁兒,下手自然不留情。

木棍敲在頭上身上,實打實地疼,那兩名婆子連薑雪寧人都沒來得及挨著,就被打得一通亂叫起來。

孟氏素知薑雪寧頑劣不馴,可也沒料著她不但敢反抗還敢動手,險些氣得暈過去,叱罵起來:“反瞭,反瞭!可真是要反瞭天瞭!”

遊廊上這動靜著實不小。

薑伯遊從衙門回來,才引著謝危要去自己書房,走過來瞧見薑雪寧抄著棍棒敲打仆婦一臉戾氣的模樣,眉頭立刻皺瞭起來,喝瞭一聲:“這都是在幹什麼?!還不快給我放下!”

“碰”地一聲,薑雪寧聽見聲音後,又一木棍打在左邊那婆子的背上,疼得對方趴到瞭地上,回頭看瞭一眼,才把棍子扔到地上,拍瞭拍手。

孟氏氣得打顫,指著她道:“老爺,你看看她,如今這無法無天模樣,眼看著是管不瞭瞭!”

薑伯遊心裡嘆氣,隻問:“怎麼回事?”

薑雪寧立在原地,唇邊噙著一絲冷笑,並不回話。

謝危立在薑伯遊身邊,也停下腳步。

因是直接從內閣出來,他裡頭穿的是一件玄黑的交領深衣,層疊地覆到脖頸下方,露出突起的喉結。外面官袍褪瞭,倒是少見地沒有穿尋常的道袍,而是換上深藍繡銀色雲雷紋的鶴氅披上。

身如山巔一柄劍,眸似崖底兩捧雪。

比起往日那隱世高人一般的道袍,今日雖也清風明月似的超塵,可又多瞭幾分千仞高的凜冽貴氣。

薑府內裡的情況與薑雪寧素日的作風,他看似局外人,實則知之甚詳。目光落在薑雪寧身上,又往孟氏、薑雪蕙與地上那根木棍上晃瞭一圈,唇畔一抹笑便稍稍淺瞭些。

孟氏道:“她總出去胡鬧瞎混,妾身有心管教於她,可她猖狂慣瞭,半點不服不說還要抄起棍棒打罵下人!長此以往,我薑氏的門風還不叫她敗個幹凈!”

薑伯遊著實有些煩亂。

誰也不願外人瞧見自己傢中不好的事,偏生眼下就有外客,掃一眼便知關鍵在薑雪寧身上,便道:“這些日京城裡風言風語的確傳得到處都是,寧丫頭,你母親的話雖杞人憂天瞭些,可也是有些道理的。也將雙十之齡預備著談婚論嫁,便是為著自己好,也該收斂些瞭。今日先不追究,你們各自先回去吧。”

薑伯遊這話看似說瞭薑雪寧,可實在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孟氏原就滿腹怨氣,此刻難免失瞭分寸,表露出幾分不滿:“可是老爺,若非她敗壞傢門名聲,拖累蕙姐兒,今日蕙姐兒又怎會遭人恥笑,隻落著個側妃之位?!”

薑伯遊瞬間變瞭臉色。

薑雪蕙也意識到孟氏這話在此刻說來十分不妥,一拉孟氏的衣袖便想要先勸她一道離開。

可沒料想,先前在旁邊立著半天沒說話的謝危,突地笑瞭一聲。

他本謫仙面容,笑起來煞是好看。

可溫溫然嗓音出口,無端讓人生出幾分不安,竟向著孟氏道:“臨淄王殿下的側妃之位,夫人尚嫌不足嗎?”

孟氏愣瞭一下。

這位謝少師她往日也曾見過,姿態溫文,有古聖人之遺風,說話也使人如沐春風。可此刻的話卻讓她有莫名的悚然之感。

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謝危連旁邊薑伯遊都沒看一眼,反轉眸看向薑雪寧,看她怔怔瞧見自己,好似沒想到他會說話,心底便忽然鋪開瞭一層陰鬱。

可他面上仍月白風清疏淡一片,半點端倪不露。

隻向她一招手,道:“寧二,過來。”

薑雪寧不明所以,但打從通州一事瞭結,她與這位先生的關系也算和睦,以為對方有什麼事,便沒多想,朝他走瞭過去。

到他面前,還矮大半個頭。

謝危手裡原就捏著方雪白的錦帕,打量她一番眉頭便輕皺瞭一下,而後順手將錦帕遞給她,卻是頭也不抬地續道:“通州之事令愛也是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夫人為此責怪一個身陷危難險些沒瞭命的孩子,實在有些偏頗瞭。”

孟氏這才意識到話是對自己說的,而且是直言自己偏頗!

她面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

縱然謝危乃是帝師,是薑伯遊的忘年交,此刻話中卻維護著薑雪寧,讓她不由生出幾分不滿來。可對方身份實在不俗,連薑伯遊平日都不敢開罪,頗為小心,便勉強自己笑瞭一笑,道:“非是妾身偏頗,我薑府內宅中事不為人道,謝少師實是有所不知。”

薑雪寧其實不很在意自己身後發生的事情,接瞭謝危那錦帕後,卻有些納悶。

是她臉上沾瞭什麼東西?

她拿起來往臉上擦瞭擦,可錦帕上幹幹凈凈,半點污跡也無。

謝危垂下眼簾一看,平淡地提醒她道:“擦手。”

薑雪寧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兩手都是灰泥。

該是方才抄起木棍打人時沾上的。

她“哦”瞭一聲,道一聲“謝過先生”,便擦起手來。

謝危打量她,竟沒從她面上看出明顯的喜怒,方才扔下棍棒時那一閃而過的悲哀與譏誚,仿佛從沒存在過一般,連帶著身後立著的人似乎也不是她至親,心底於是想起,當日通州返京途中,她坐在他馬車裡看完薑伯遊寫來的那封信時,似乎也是這般麻木神情。

有時世間越是至親越是傷人。

這一刻他想伸出手去摸摸薑雪寧的腦袋,叫她別傷心,可到底按捺住瞭,看她把雪白的錦帕擦得一片臟污瞭,便淡漠地笑瞭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貴府內宅陰私,外人確是不知。薑側妃身世舊事雖過去許久,又養在夫人膝下,報作嫡出,原也應該。總歸皇室未察。隻是若不知足,旁人翻查追究,蓋個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寧二當學生雖然頑劣,可待先生也有孝心。小姑娘心性躁,是難馴服些。謝某鬥膽,替她求個情,還請夫人寬厚相待。”

沒有半點鋒芒的聲音,落入人耳中卻濺起一地驚雷!

孟氏心底大為震悚。

抬起頭來對上謝危,卻是一雙溫和深靜、笑如春山的眼。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