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邊走邊對明叔說:“想不到您老人傢從一開始就跟我們耍心眼兒,傢裡的玩意兒沒幾件像樣的。這回就算我們認倒黴瞭,隻收這些拿不上臺面的東西,給您老打瞭個大折扣,咱們現在就算是兩清瞭,等會兒吃過飯真的該各奔東西瞭。阿香的事交給Shirley楊肯定沒半點問題,俗話說女大不中留,我看她也不打算再跟您回傢瞭,所以往後您就不用再為她操心瞭。”
明叔說:“胡老弟你看你又這麼見外,咱們雖然親事沒談成,但這次生死與共這麼多天,豈是一般的交情?我現在又不想去西藏做喇嘛瞭,以後自然還是要多走動來往的嘛。這餐由我來請,咱們可以邊吃邊商量今後做生意的事情……”
我心說不妙,港農算是鐵瞭心吃定我瞭,這時已經來到路口胖子所的飯館處,我一看原來是個賣炸醬面的館子,忙岔開明叔的話,對眾人說道:“明叔一番盛情要請兄弟們搓飯,不過時間太晚瞭,咱們也甭狠宰他瞭,就跟這湊合吃晚炸醬面得瞭。明叔您在北京的時間也不短瞭吧,北京的飲食您吃著習慣嗎?”
一提到吃東西胖子就來勁,不等明叔開口,就搶著說:“北京小吃九十九,大菜三百三,樣樣都讓你吃個不夠,不太謙虛地說,我算是基本上都嘗遍瞭。不過胖子我還是對羊肉情有獨鐘,東來順的涮羊肉,烤肉季的烤羊肉,白魁燒羊肉,月盛齋醬羊肉,這四大傢的涮、烤、燒、醬,把羊肉的味道真是做到絕頂瞭。既然明叔要請客,咱們是盛情難卻,不如就去烤肉季怎麼樣?吃炸醬面實在太沒意思瞭。”
明叔現在可能真是窮瞭,一聽胖子要去烤肉季,趕緊說:“烤肉咱們經常吃都吃煩瞭。炒疙瘩、炸醬面、最拿手的水楸片,這可是北京的三大風味,我在南洋便聞名久已,但始終沒有機會品嘗,咱們現在就一起吃吃看好瞭。”
說話間,四個人邁步進瞭飯館。店堂不大,屬於北京隨處可見最普通的那種炸醬面館,裡面環境算不上幹凈。這個時間是有些零星的食客,我們就撿瞭張幹凈的桌子圍著坐下,先要瞭幾瓶啤酒和二鍋頭,沒多久服務員就給每人上來一大碗面條。胖子不太滿意,埋怨明叔舍不得花錢。
大金牙今天興致頗高,吃著炸醬面對眾人侃道:“其實炒疙瘩和水楸片,都是老北京窮人吃的東西,可這炸醬面卻是窮有窮吃法,富有富吃法,吃炸醬面要是講究起來,按照頂上吃法,那也是很精細的。精致不精致主要就看面碼兒瞭,這面碼兒一要齊全,二要時鮮。青豆嘴兒、香椿芽兒,焯韭菜切成段兒;芹菜末兒、萵筍片兒,狗牙蒜要掰兩瓣兒;豆芽菜,去掉根兒,頂花帶刺兒的黃瓜要切細絲兒;心裡美,切幾批兒,焯江豆剁碎丁兒,小水蘿卜帶綠纓兒;辣椒麻油淋一點兒,芥末潑到辣鼻眼兒。炸醬面雖隻一小碗,七碟八碗是面碼兒。”
明叔聽罷,連連贊好,對大金牙豎著大拇指:“原來金牙仔不單眼力好,還懂美食之道,隨隨便便講出來的話皆有章法,真是全才。經你這麼一說,皇上也就吃到這個程度瞭,這炸醬面真好。”明叔借著話頭又對我說:“我有個很好的想法,以我做生意的頭腦,金牙仔的精明懂行,還有肥仔的神勇,加上胡老弟你的分金定穴秘術,幾乎每個人都有獨當一面的才幹,咱們這夥人要是能一起謀求發展,可以說是黃金組合,隻要咱們肯做,機會有得是,便是金山銀山,怕也不難賺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個不想大富大貴過這一輩子,現在不博,更待何時?”
大金牙聽瞭明叔這番富有煽動色彩的言語,不免心動瞭,也問我道:“胡爺,兄弟也是這個意思,如今潘傢園的生意真是沒法做瞭,假貨越來越多,真東西是越來越少,指著倒騰這個掙飯吃,那肯定早晚得餓死。我雖然有眼力,可指著鏟地皮又能收來幾樣真東西?聽說兩湖那邊山裡古墓很多,咱們不如趁機做幾票大的,下半輩子也不用因為吃喝犯愁瞭。”
我心意已決,可還要聽聽胖子的想法,於是問胖子:“明叔和大金牙的話你也同到瞭,都是肺腑之言,小胖你今後是什麼意思不妨也說說?”
胖子舉起啤酒瓶來灌瞭兩口,大大咧咧地說:“按說我俯首甘為孺子牛,就是天生為人民服務的命,到哪都是當孫子,這輩子凈給別人當槍使瞭,不過咱們話趕話說到這瞭,這次我就說幾句掏心窩子的。我說老金和明叔,不是我批評你們倆,你們倆真夠孫子的,你們倒是不傻,可問題是你們也別拿別人當傻子啊。咱們要是合夥去倒鬥,就你們倆這德性的,一個有老毛病犯哮喘,一個上瞭歲數一肚子壞水,那他媽挖坑刨土,爬進爬出的苦活兒累活兒……還有那玩命的差事,還不全是我跟老胡的?我告訴你們說,願意倒鬥你們倆搭夥自己倒去,沒人攔著你們,可倒鬥這塊我們已經玩膩瞭,今後胖爺我要去美國發洋財瞭。”
胖子的話直截瞭當,頓時噎得明叔和大金牙無話可說。大金牙楞瞭半晌,才問我:“胡爺,這……這是真的?你們真的決定要跟楊小姐去美國瞭?那那那……那美國有什麼好的,美國雖然物質文明發達,但也並非什麼都有,別處咱就不說瞭,單說咱們北京:天壇的明月,長城的風,盧溝橋的獅子,潭柘寺的松,東單西單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王府井前大柵欄,潘傢園琉璃廠,這些地方就算他美國再怎麼闊,他美國能有嗎?永遠也不會有,再說你又怎麼舍得咱們這些親人古舊好朋友?”
我聽大金牙越說越激動,是動瞭真感情瞭,雖然大金牙一介奸商,但他與明叔不同,他與我和胖子有著共同的經歷。當年插過隊的知識青年,不管認識與否,隻要一提當過知青,彼此之間的關系就無形地拉近瞭一層,有種同命想連的親切感。剛才胖子將大金牙與明叔相提並論,話確實說得有些過分,大金牙雖然是指著我們發財,但他也是真舍不得同我們分開。於是我對大金牙說:“老金,俗話說故土難離,我也舍不得離開中國,舍不得這片浸透瞭我戰友血淚的土地,更舍不得我的親人和夥伴。但在西藏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和胖子竟然除瞭倒鬥之外,什麼都不會,我們的思維方式已經跟不上社會的進步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而且我去瞭這麼多地方,見瞭不少古墓中的秘器,我有一種體會,有些東西還是讓它永遠留在土中才好。”
自古以來,大多數摸金校尉摘符之後,都選擇瞭遁入空門,伴著清燈古佛度過餘生。因為經歷的事情多瞭,最後難免都會生出一種感悟:拿命換錢不值。墓中的明器都是死物,就是因為世人對它的占有欲,才使其有瞭價值,為瞭這些土層深處的物件把命搭上太不劃算瞭,金石玉器雖好,卻比不上自己的生命珍貴。
另外最主要的,值錢的玩意兒是萬惡之源,古塚中的明器,幾乎件件都是價值不菲,如果能成功地盜掘一座古墓,便可大發一筆橫財,但不論動機如何,取瞭財自己揮霍也好,用來濟困扶弱也罷,那些明器畢竟要流入社會,從而引發無數的明爭暗鬥,血雨腥風。明器引發的所有的罪孽,要論其出處,恐怕歸根結底都要歸於掘它出來的摸金校尉。
我對大金牙說:“都說漫漫人生三苦三樂,可試看咱們這撥人的慘淡人生,真是一路坎坷崎嶇,該吃的苦咱們也吃瞭,該遭的罪咱們也沒少遭,可時至今日才混成個體戶,都沒什麼出息,幾乎處在瞭被社會淘汰的邊緣。我想咱們不能把今後的命運和希望全寄托在倒鬥上,那樣的話,將來的路隻能越走越窄。我們絕不向命運低頭,所以我和胖子要去美國,在新的環境中重新開始,學些新東西,把總路線和總任務貫徹到一切工作中去,去創造一種和現在不一樣的人生。”
胖子奇道:“什麼是總路線和總任務?我記得咱們可從來沒有制定過這種計劃,你可別想起一出是一出。”
我說:“我也是看見那個廬山會議的茶杯才想起來,今後咱們的總路線是發財,總任務就是賺錢。聽說美國的華人社區有個地方號稱小臺北,等將來咱們錢賺多瞭,也要在美帝那邊建立一個小北京,腐化那幫美國佬。”
大金牙眼含熱淚對我說道:“還是胡爺是辦大事的人,這麼宏偉的目標我從來都不敢想,不如帶兄弟一道過去建設小北京。咱們將來讓那幫美國佬全改口,整天吃棒子面貼餅二鍋頭,王致和的臭豆腐辣椒油……”
胖子接口道:“哈德門香煙抽兩口,打漁殺傢唱一宿。北京從早年間就有三絕,京戲、冰糖葫蘆、四合院,胖子我發瞭財,就他媽把帝國大廈上插滿瞭冰糖葫蘆。”說完三人一起大笑,好象此刻已經站在瞭帝國大廈的樓頂,將曼哈頓街區的風光盡收眼底。
說笑瞭一陣,把氣氛緩和開來,我問大金牙剛才的話是不是開玩笑,難道真想跟我們一起去美國。大金牙的爹身體不好,我傢裡人都在幹休所養老,胖子傢裡沒別人瞭,所以大金牙不能跟我們一樣,撇傢舍業地說走就走,而且這一去就是去遠隔重洋的美國。
大金牙很鄭重地說:“我剛才勸你們別去美國,那是舍不得二位爺啊!你們遠走高飛瞭,留下我一個人在潘傢園還有什麼意思?實話說吧,我算看透瞭,潘傢園的生意再折騰十年,也還是現在這意思,我心裡邊早就惦著去海外淘金瞭。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古物,有無數絕世孤品都落在國外瞭,要是我去美國能發筆大財,第一就是收幾樣真東西,這是兄弟畢生的宿願;其次就是我們傢老爺子也接過去,讓老頭子享幾天洋福,可我這不是沒有海外關系嗎,要想出去可就難於上青天瞭,胡爺你能不能跟楊小姐美言幾句,把我也捎帶腳倒騰出去。聽說美利堅合眾國不但物質文明高度發達,而且在文化上也兼容並蓄,就連雞鳴狗盜之輩到可那邊都有用武之地,您看我這兩下子是不是……”
我心想人多倒也熱鬧,省得我跟胖子到瞭那邊生活單調,不說Shirley楊畢竟不是人販子,隻好暫時答應大金牙,回去替他說說。
於是我和胖子、大金牙三個人就開始合計,如何如何把手裡的動西盡快找下傢出手,三個人總共能湊多少錢,到瞭美國之後去哪看脫衣舞表演……談得熱火朝天,就把請客吃炸醬面的明叔冷落在一旁,幾乎就當他是不存在的瞭。但是明叔自己不能把自己忘瞭:“有沒有搞錯啊,你們以為美國的世界是那麼好撈的嗎?不過話又說回來,流落到美國的寶貝確實不少,據說世界上最值錢的一件中國瓷器——元青花淳化天淵瓶,就在洛衫磯的一位收藏傢手中,還有乾隆大玉山,也是在美國,個個都是價值連城。不如我也跟你們一起過去,咱們想些辦法把這瓶子淘換過來,將來資金充足瞭,還可以接著做古屍的生意,這種生意才是來錢最快的。”
我對明叔說:“您要是想去美國,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們也沒權利攔著你不讓去。不過念在咱們共過事,都是從昆侖山鬼門關轉瞭兩圈又回來的,我得勸您一句,您都這歲數瞭,到瞭美國之後小打小鬧地做點古玩生意,夠自己養老就行瞭,就別凈想著東山再起倒騰粽子。這次昆侖山還沒吸取教訓嗎?就算是把冰川水晶屍運回來瞭,錢是賺瞭,但老婆沒瞭,幹女兒也不跟你過瞭,就剩下兩個敗傢兒子,這筆生意是賠是賺你自己還不會算嗎?再值錢的死屍,也不如活人有價值。”
說完這些話,我也就算對明叔做到仁至義盡瞭,看看差不多也吃飽喝足瞭,就辭別瞭明叔,與胖子大金牙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