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大漠聽悲歌尋香惹愛 滿城來風雨臥虎藏龍

在這一陣風沙之中,劫騎之下,小姐玉嬌龍忽然失蹤。其實,這時眾盜正在紛紛逃竄,那位小姐頭上蒙著白羅巾,身穿銀紅色綢襖、水藍色的綢褲,搶瞭賊人的一匹高頭大馬火焰駒,手持“斷月”寶劍,正在這莽莽的沙漠之上追殺賊人。

這些賊人本都是巨盜“半天雲”的手下,個個 悍絕倫。他們在風沙之中,就像魚鱉在海裡一般,翻騰跳躍,馬快刀長。然而五十多個人,竟敵不住小姐一人,被玉嬌龍殺得這個才起來,那個又落馬;有的連人帶馬一齊斬傷;有的滾下馬去,藏在沙堆裡面才算逃命。隻見馬群飛奔,人聲吶喊,鐵刃相擊,血沙交濺。玉嬌龍的劍法精奇,騎術又好,寶劍更利,無論多麼兇悍的賊人,三四合之下,必要被她刺死!所以賊人驚慌,如一群鬼遇見瞭天神,如狐兔逢到瞭獅虎,個個狂喊說:“快逃!快逃!這婆娘厲害!快逃!……”他們連玉嬌龍模樣都顧不得看,隻是催馬逃竄。

一霎時賊眾都奔散瞭,風沙也漸停,玉小姐這才收住瞭馬,喘籲幾下。四下一看,隻見大漠荒涼,除瞭地下的黑沙,什麼東西也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和那些差官營兵、車輛人馬,也不知失散在哪裡瞭。

玉小姐怔瞭一怔,又笑瞭一笑,她對於母親等人很是放心,因為知有高雲雁他們保護著瞭,不致有何舛錯。自己卻收瞭寶劍,依然縱馬前行。並且將韁松手,揪下瞭頭上遮的羅巾,將她的一條長長的發辮打開,改編成瞭兩條辮子,都垂在胸前,然後又將白羅巾在頭上罩好,再抄起韁來向下款款行走。她心中想:“聽說哈薩克的女子和蒙古姑娘,全都梳著兩條小辮,自由自在地行走於沙漠,遊獵於草原,現在我也這樣打扮,有誰能認識我?我為什麼不趁著這時到各處去玩玩,試試我十載刻苦學來的武藝呢?”於是玉嬌龍就高高興興地向下走去,隻是她不知方向,並且四面都是荒沙,看不見人煙和城市。走瞭多時,她口也渴瞭,馬也累瞭,這才有些著急。駐馬思索瞭一下,覺得若在這裡延遲,隻有越來越餓,越來越渴,人馬必將困死在此地,所以她一狠心,用劍柄捶馬,往西緊緊地走。這匹馬就踏黃沙,顛撲著緊緊地去走。

行瞭不知有多遠多少時候,忽見眼前有一群沙雞撲喇喇地飛起,這種沙雞是這沙漠中的唯一一鳥類,玉嬌龍看著很覺可喜,竟忘瞭自己的饑渴。又催馬去走,可是坐下的馬實在是無力瞭,一顛一顛的,怎麼打,怎麼喝它,也不能行走瞭。又走瞭多時,天色已漸漸地黑瞭,這時忽然看見面前有一座高山,山上仿佛還有樹木似的,玉嬌龍就頓然大喜,心說:山上既然有樹木,可見必有水源,必有人傢,我快趕瞭去看看。於是她又連連策馬,這匹馬也仿佛望見瞭遠處的綠色就振起來一些精神和力氣,四蹄加快,緊緊前行。少時覺得地勢漸漸平坦,微風吹來,帶來些草原的香氣,原來玉嬌龍的人馬已經離開瞭沙漠,到瞭草原,可是天色已然昏黑瞭。

走瞭一會兒,玉嬌龍就下瞭馬,放馬在地上去啃青草。她自己也就坐在地下,摸索著揪瞭兩棵草,放在鼻前嗅嗅;又仰面看,見天空星月已出,那鉤殘月,淡淡的,灑下來的光華如水一般。馬在旁邊使力地蹴著地,並且仰起首來長嘶。她這匹馬一叫喚,不料就聽遠處也有馬嘶之聲相應合。玉嬌龍就不禁吃瞭一驚,心說:不好!說不定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賊穴!於是立起身來,側耳靜聽,聽那馬嘶之聲,果然很是雜亂,而且確實是由高山那方向傳來的。玉嬌龍又暗暗地冷笑,心說:也好,我索性到賊穴之中去看一看。如果這山上的賊首正是什麼半天雲,那我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將他除掉!當下玉嬌龍又上瞭馬,仍以劍柄擊馬,向著那山走去。

此時,廣闊的草原之上,鋪著淡淡的月光,蹄聲款款,向前行走瞭多時,就來到瞭山腳之下。玉嬌龍小心地策馬上瞭山,座下的馬登著嶒峻的山石,玉嬌龍用劍斬著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瞭很高,卻沒有遇見一個盜賊,也沒看見一座房屋,隻見風吹樹木,月照山巖,景況是十分清寂。正在走著,忽聽一陣隱約的歌聲隨風飄來,玉嬌龍十分詫異,就下瞭馬,一手提劍,一手牽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時留心地聽那歌聲。隻覺歌越來越清楚,漸漸可以分辨得出字句來瞭,唱的卻是:

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調十分淒涼,但是聲氣卻很為激昂渾厚,似自男子所發。玉嬌龍不禁驚訝著暗想:“奇怪!難道這裡還住著什麼隱士、詩人嗎?”她一時好事心勝,遂又上瞭馬往上走去。她座下的馬似乎是來到瞭熟地方瞭,連躥帶跳就上瞭山嶺。玉嬌龍向下一望,就見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幾處燈光,如晨星一般地閃爍,其餘卻看不大清楚瞭。此時聽那歌聲愈為清切,唱到尾聲是什麼“廿年之後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

玉嬌龍將馬向下去趕,因山勢太峭,馬不敢向下去走,就不住地向後退,不住地仰首長嘶。玉嬌龍下瞭馬,又連連用劍柄敲打馬胯,馬就更嘶叫得厲害。這時谷中也群馬齊鳴,人聲鼎沸,搖動起來許多火把。玉嬌龍用腳將一塊大石頭踢得滾下山坡,手執寶劍,發出高聲向下面喊問道:“你們都不許上來!先在下面回答我,這裡是什麼地方?”話才說出,隻見下面有冷箭嗖嗖地向上射來。

玉嬌龍疾忙以寶劍紛紛撥落,棄瞭馬向下跑去,一霎時下瞭山嶺。隻見谷中有許多人向她撲來,玉嬌龍就手揮寶劍,威嚇著說:“你們誰進前來誰就死!”眾賊拿火把朝她一照,其中就有人說:“啊呀!就是她!白天殺死咱們許多弟兄的就是她!”當時眾賊誰肯聽她的話,刀槍棍棒一擁上前;玉嬌龍就疾揮寶劍,橫殺直掃,刀劍鏘鏘地緊響。眾賊紛紛地後退,玉嬌龍急轉纖軀,且戰且走。

這時,忽聽群賊中有人像獅子一般猛吼,高呼,立時賊人都止住瞭手。卻見有幾個人上前來,向玉嬌龍問道:“你姓什麼?白天在沙地幫助那群官車與我們作對的是你不是?現在你到我們這山上來做什麼?”

玉嬌龍喘瞭喘氣,說:“不錯!白天與你們爭鬥的,那就是我。你們這夥強盜,平日不知在沙漠中做瞭多少惡事!我現在來,就是要見見你們的盜首半天雲。”

有個強盜說:“你先通下姓名,你是誰的老婆?誰傢的女兒?”玉嬌龍把寶劍一揮,說:“休要多問!我隻要見半天雲!”

有個強盜就說:“你且等一等!”

當下玉嬌龍便在此執劍站立,許多盜賊把她團團圍住,把兵刃向她身子比著,以驚懼的目光來看她,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近前來侵犯她。待瞭一會兒,就見有人來說:“我們寨主請你去見!”玉嬌龍點點頭,遂手挺寶劍,在群賊的擁圍之下,向前走去。

十幾支明亮的火把將她的倩影送入瞭一間大草房內,這草房中坐著一個盜首。原來這盜首似乎正在臥病,他躺在一把椅子上,椅上還蒙著一張黑熊皮,前面一張桌子上擺著酒肉,旁邊有兩個婦人侍候著;兩個婦人都長得很醜陋,似是掠來的村婦。這盜首赤著胳臂,左臂上搭著一塊青佈,臉是側著,頭發很長,模樣看不大清楚,黑胡子亂生在腮下,很是猙獰。

這盜首一見玉嬌龍進來,頓然吃瞭一驚。玉小姐是頭籠羅巾,肩垂雙辮,紅衣藍褲,纖軀傲立,秀目逼人,在火光下真是艷麗極瞭。盜首看瞭她一眼,趕緊又轉過臉去,似乎是有點害羞的樣子,並叫身旁的婦人替他披上瞭一件青綢衣裳,就問說:“你撞到我這山上來要見我,是有什麼事?”

玉嬌龍說:“你就是半天雲嗎?”

盜首點瞭點頭說:“不錯!莫非你認得我?”

玉嬌龍說:“我雖不認得你,可是我知道你是新疆省有名的大盜。沙漠中本來就難走,自從有瞭你們這一夥兒賊人,客商更無法行走瞭。我今天在沙漠中既然遇見瞭你們,就想將你們剪除,所以我追到此地,勸你們趕快改過向善,我還可以饒你們的性命。不然,我今天就要將你們完全殲除!”

盜首半天雲聽瞭這話,卻不由噗哧一笑,說:“好厲害!我來到新疆一年多瞭,還沒料到新疆會有這麼厲害的女子!可惜現在我有點兒病,今天白日我沒出馬,不然在刮大風的時候,我倒要會會你這女中豪傑。你既然來瞭,咱們的話就好說,我先問你姓什麼?是哪裡的人氏?”

玉嬌龍瞪目說:“你問我的姓名做什麼?你若肯改過,你就立時將眾人遣散,趕快走開,不然你就提防我的寶劍!”

半天雲又一笑,說:“事情哪能那麼容易?至少你也得先通出姓名,說出是哪裡的人,我才能跟你商量。”

玉嬌龍說:“我姓龍!”

半天雲問道:“不是河南人?”

玉嬌龍詫異瞭一下,說:“我連河南去也沒去過。我就生在沙漠,長在新疆,從幼習得武藝,專來行俠仗義!”

半天雲冷笑道:“這樣說,是老天給我送來的一位標致婆娘。來吧!咱們且較量幾合,我若敗在瞭你的手中,我們就依著你的話,洗手不幹這事;你若敗在我手裡,那你可也休想走,你就做我半天雲的婆娘吧!”說時一躍而起,隨手從桌下亮出來一口樸刀,沙地一抖,嚇得旁邊兩個婦人全蹲在桌下。玉嬌龍也將劍一揮,憤憤地說:“來!”

半天雲卻用刀尖向他手下的人一揮,他手下的那些強盜就全都退出屋去。半天雲裸露著半臂,聳身上前,樸刀嗖的一聲削下,玉嬌龍疾忙躲閃,以劍相迎。

這半天雲體健如虎,須發鬟鬃,樣子極為兇惡,直撲向玉嬌龍;玉嬌龍卻纖腰輕轉,秀劍斜掠。來往三四回合,半天雲就闖出戶外,玉嬌龍聳身追瞭出去。此時山谷中群盜密佈,火光燭天,但是半天雲吩咐他手下人都不許近前,他隻獨力與玉嬌龍戰鬥。他刀如鳳翅,掠動如飛,而玉小姐劍若騰蛇,也不肯稍讓。二人越殺越緊。旁邊的眾賊人也齊都吶喊起來,為他們的寨主助威。玉嬌龍卻劍法鎮定,一點兒也不紊亂,與半天雲相戰三十餘合,她的劍法越熟,劍逼得半天雲越緊。可是半天雲的武藝也頗不尋常,玉嬌龍的寶劍刺來,他總能即時抵擋,毫不費思索。

二人又殺瞭十餘合,玉嬌龍的劍法就變瞭,她的嬌軀隨著劍勢翻轉如飛,一口青鋒忽而如沖天直木,忽而如探海蛟龍,忽而如白鶴起舞,忽而如燕子掠波。此時眾賊也顧不得吶喊瞭,個個都看得兩眼發直。

突然,半天雲把刀一橫,當啷一聲遮住瞭玉嬌龍的寶劍,他退後幾步,連連擺著手說:“不要戰瞭!我已佩服你的劍法高強瞭!”

玉嬌龍見他認輸瞭,便也收住瞭劍勢,喘瞭喘氣。隻見那半天雲借著火光不住打量自己,旁邊的眾賊還要一擁上前,全都被半天雲給擺手攔住。玉嬌龍遂高聲說道:“你既認敗瞭,你就趕緊把你的賊眾解散,別等著我一個一個用劍來殺!”

那半天雲卻提刀冷笑著說:“龍姑娘你也不可太氣傲瞭!我今天敵不過你,並非是我的刀法不精,卻是因我身上有病,還沒好。你的劍法我已看出來瞭,你學的是正宗武當派,可是,假若我沒病,拼出死力來跟你較量,還不曉得是誰生誰死!”

玉嬌龍嘿嘿一聲冷笑,半天雲又擺手說:“你不要冷笑,今天我若不是好漢子,指揮我手下的人將你拿住,也不費事!”

玉嬌龍舉劍高喝道:“好!你們上手來!”

半天雲說:“賴漢子才做那事,我半天雲絕不倚仗人多欺壓你一個女子。剛才我已然說瞭,你若勝瞭我,我們就洗手不幹這綠林行當,現在就算是你勝瞭,我半天雲明日就拆瞭這幾間房子,離開這座山,叫我手下的弟兄們也各自走開,永遠不在新疆地面打攪。可是,咱們是後會有期,多則一年,少則半載,還得痛痛快快決個勝敗高低,現在就請你留下大名!”

玉嬌龍說:“我叫龍錦春!”

半天雲點頭說:“好!龍小姐,我今天記住瞭你的大名,不知小姐還要什麼東西不要?馬匹、銀兩,隻要小姐說出來,我都可以相送!”

玉嬌龍想瞭想,就說:“我要一匹好馬。”

半天雲點頭說:“這容易,我這裡有的是好馬,隨你挑選,還要什麼?”

玉嬌龍站住怔瞭一怔,就說:“你說明天改邪歸正,但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見到你們全都扔下刀槍,散瞭夥才行。今天你們給騰出間屋來叫我居住,給我預備下菜飯、茶水,明天看你們走後,我才能離開此地,否則……”

半天雲笑瞭一聲,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饑又渴瞭,所以我才趕緊認輸,不願跟你再鬥,就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嬌龍聽瞭這話,立時臉紅,又要將寶劍舉起。但見那半天雲高聲吩咐他手下的人散開,當時火把就熄滅瞭一半,半天雲雜在盜賊叢中,也不知往哪裡去瞭。

剛才伺候半天雲的那兩個婦人卻走瞭過來,將玉嬌龍請到一間較小的屋子之內。這屋子也沒有窗戶,隻用一塊佈幕遮擋著,裡面有一張板床,有用木頭釘的一張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擺著羊油燭臺。一個婦人請玉嬌龍在板床上落座,另一個婦人出去,待瞭一會兒就拿來瞭一個瓦壺和一隻粗茶碗。玉嬌龍此時本來渴極瞭,可是見婦人倒瞭一碗紅黑色的熱茶送給她,她還是不敢喝,先叫這婦人嘗瞭嘗,她才入口。這茶雖比不得她一向用慣瞭的那芝蘭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盞,可是竟覺得非常好喝。她一連喝瞭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瞭。

此時,又有嘍囉送來瞭酒肉,可是沒有飯食,酒是玉嬌龍所不敢喝的。那盤裡的肉,她嘗瞭一塊,還真想吃。於是她一手握著劍柄,一手捏著肉吃,也吃不出來是羊肉還是牛肉。連吃瞭幾塊,覺著不太饑餓瞭,便側過身來,向兩個婦人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是良傢婦女?是被半天雲搶來的不是?”

兩個婦人全都搖頭說:“不是!”一個就說:“我們是從甘肅來的,羅大爺把我雇來的,因為我們會唱曲。”

玉嬌龍驚訝地問說:“剛才是你們唱曲嗎?唱什麼天地冥冥……”

婦人搖頭說:“剛才我們沒唱!”

玉嬌龍又問說:“半天雲是個大盜,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險,你們跟他幹什麼?”

婦人說:“羅大爺有錢,他並不是賊,他養著一千多匹馬,他的人也很好,並不是惡人!”

玉嬌龍又吃瞭一驚,回想剛才那半天雲,雖然相貌長得是那樣猙獰,可是說話頗懂情理,而且刀法極佳,莫非他也是一個懷才不遇之士,流落於沙漠,不得已才做瞭盜賊?想瞭會兒,覺得身體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會兒,可又恐怕群賊闖入,將自己殺害,所以她就掙紮著精神靜坐。

這時,聽外面囂雜的聲音已然消散瞭,隻有人的腳步聲和一陣陣的馬嘶之聲。玉嬌龍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險,單身來到這裡,雖然自信武藝高強,但是他們的人太多,倘若他們一堆齊上,自己也怕難以脫身。今天看半天雲通情達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著什麼詭計,準備明天再來對付自己嗎?想到這裡,她便嚯地站起身來,才要出屋去看,忽聽又有人唱起歌來,唱的又是:“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聲音很近,並且聲調較前益為激昂。

玉嬌龍就回頭向那兩個婦女問道:“這是什麼人唱歌瞭?”一個婦人就悄聲答說:“這就是寨主半天雲,他時常唱這首歌。”玉嬌龍納悶著問道:“他在這裡有什麼兄妹嗎?”婦人搖頭說:“沒有!”玉嬌龍又說:“他倒是怎樣一個人?為什麼要來此當強盜?為什麼他的頭發和胡子很長,生得那怪樣子?”婦人仍搖頭說:“不知道!”

這時卻聽外面馬嘶之聲又起,並且有許多人說話之聲。玉嬌龍就挺劍出屋,就見淡淡月光之下,有許多人正在忙亂著備馬收拾東西。人叢中有人還在唱著那激昂的歌調,是什麼“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嬌龍就高聲叫道:“你們這夥賊人又要去做什麼?”卻沒有人來回答她,隻見許多賊人都說著笑著,騎上馬往山下走去瞭,一陣蹄聲大亂,走去瞭很多人馬。

山外蹄聲漸遠,這空谷中卻越來越清靜,剛才那激昂的歌聲也不知飄往哪裡去瞭。玉嬌龍就提劍去找人,隻見這裡留下的賊人已很少瞭。

玉嬌龍就抓住瞭一個,用劍逼問道:“那些人往山下做什麼去瞭?”

這賊人回答:“他們都走瞭。因為我們寨主說你是一位女俠客,你既叫我們散夥,我們就得走開。再說這地方我們也不願住瞭,現在要搬到別處去,寨主帶著他們先走,明天我們把房子拆瞭,也找他們去。”

玉嬌龍大怒,說:“我是叫你們改邪歸正,誰叫你們又到別處去作惡?來!快給我一匹馬!我要追上半天雲去問問他!”

當下,玉嬌龍用劍逼著賊人索要瞭一匹馬,她就縱騎離瞭山谷。這匹馬躍過瞭許多山石,又來到平地之上;她便將劍插在鞍旁,揮鞭去追。這時星月愈暗,風沙又起,那群盜的馬蹄聲如滾滾潮水一般遠去瞭。玉嬌龍追出瞭很遠,也沒追獲一個賊騎。她就勒住馬,回想剛才的事,真如做夢似的,那半天雲果然是個奇特的賊人。

此時,玉嬌龍也不想再回那座山谷,也不願去追半天雲,便在這沉沉黑夜之下,策馬款款走去。她也不顧方向,更不知自己將要往哪裡去。回想自己十一歲之時,在師父高雲雁第一次外出之時,私窺瞭那兩卷《武當拳劍全書》,並謄出來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連師父全都避著,專心研究書中所示的技藝,現在已六七年瞭。今天第一次在風沙中試技殺賊,剛才又與半天雲比武獲勝,果然所向無敵。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藝,為什麼不做些驚天動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閨中雌伏呢?

如此想著,她是十分高興,竟忘瞭疲倦。催馬向下走瞭也不知有多少裡路,天光就漸漸發亮瞭,身後已起瞭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地越走越曠,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遼遠之處也沒有什麼峰嶺,隻聽嗚嗚的馬嘶。又走瞭一會兒,不覺已走進瞭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萬匹,全都在啃著地下的青草,玉嬌龍知道這裡必是一座牧場。

向遠看,見有一座白色的帳篷,玉嬌龍忽然又覺著口渴瞭,她遂就用鞭子驅逐著旁邊的馬群,往那帳篷走去。她原以為裡邊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來到臨近,卻見由裡面走出一個女子,身穿花佈短衣,腳下穿著馬皮靴子,頭上跟自己一樣,梳著兩條辮子,年紀比自己略長,膚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嬌龍就知道這一定是哈薩克人,遂就一舉手。

那姑娘迎上前來,便跟她說哈薩克話。玉嬌龍搖頭,告訴她說:“我聽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嬌龍是個漢人,遂就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這句話說得很是流利。玉嬌龍倒頗為驚訝,便笑瞭笑,下瞭馬,說:“我很渴!你們這裡有水給我喝一點?”那姑娘點點頭,說:“水有。”她過來把玉嬌龍由盜窟中得來的那匹紫馬看瞭半天,也顧不得再跟玉嬌龍說話瞭。

玉嬌龍就從鞍下將劍抽出,那姑娘看著也不大驚異,隻用雙手掰著馬的嘴,要看馬有多少個牙。玉嬌龍拍瞭她的肩膀一下,問說:“你是哈薩克人嗎?”這姑娘點點頭。玉嬌龍笑著說:“你的漢話還說得很好。”這姑娘說:“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買賣,什麼話我都會說。”她還對那匹紫馬戀戀不舍,但因為玉嬌龍催促著她,她隻得帶著玉嬌龍進到帳篷裡。

原來哈薩克帳篷跟蒙古包一樣,是用馬毛氈子搭成,外觀是圓頂,四面也都是圓的,不太高,一進到裡面卻覺得很高很寬敞。因為帳篷裡把地挖下很深。地上都鋪上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這毯子上,哈薩克人都是以遊牧為生。

當下玉嬌龍一進來,見隻是一個老婆子坐在那裡,這老婆子不會說一句漢話,那姑娘就說:“這是我的媽媽。”玉嬌龍行瞭禮,就盤腿坐下。那姑娘遂給玉嬌龍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隻木碗,裡面並非是茶,卻是一種發酸的馬奶。玉嬌龍喝瞭兩口,覺著不好喝,就趕緊放下瞭。

那姑娘用手捏著玉嬌龍的平金的坤鞋,問說:“你怎麼不是纏的小腳?”玉嬌龍說:“我是旗人,我們旗人姑娘向來跟你們一樣,是不纏腳的。”遂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這姑娘就用她們的自己話說出瞭她的姓名,並說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問玉嬌龍的名字。玉嬌龍就自稱姓龍,現在是獨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羨慕她,拉她出來,指著眼前的馬群說:“這兩萬多匹馬全是我傢的,我父親是個大商人,又是百戶長。現在是要開賽馬會,他預備去瞭。你既然是騎馬來的,咱們兩人就先賽一賽如何?等過兩天,我帶你去看賽馬會!”

玉嬌龍卻搖頭,說:“昨天我走瞭一夜,現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賽馬!”

美霞卻笑瞭一笑,她似乎要在玉嬌龍的面前施展施展身手,就拉過瞭玉嬌龍的那匹馬,扳鞍上去,在這廣大的草原之上馳騁起來。在近處時,她在馬上還向玉嬌龍笑著,後來她越馳越遠,人馬越來越小,就如同一個小黑點兒似的。

玉嬌龍眼看著朝陽、原野、馬群、騎女,覺著心中十分暢慰,精神也頓增瞭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馬群中挑選瞭一匹黑馬,飛身上去。這匹馬本來沒經人騎過,性情極劣,既無籠頭,又無鞍韉,玉嬌龍隻仗著用手抓住它的鬃,可是這匹馬又不住地揚頭,跳躍。玉嬌龍又緊緊以拳頭捶打馬胯,這匹馬就如同飛似的,沖開瞭馬群跑走瞭。

那邊的美霞催馬迎瞭過來,大聲驚叫道:“不好!這馬可騎不得!”

玉嬌龍縱馬從美霞的身邊掠過,並趁勢由美霞手中奪過瞭皮鞭,連揮瞭幾鞭,馬更顛跑得快,一霎時跑出足有二三十裡。玉嬌龍回首看瞭一眼,覺得剛才那馬群已離著太遠瞭。玉嬌龍趕緊用力揪著馬鬃,想要將馬撥回,卻不料揪下瞭一大把鬃毛,這匹馬不但不回頭,反倒揚頭急嘶,前足蹺起,幾乎要立起來。玉嬌龍坐立不住,就被馬立時摔瞭下來。馬跑遠瞭,玉嬌龍的身子卻倒在瞭茂草之中,她覺著頭暈眼黑,一陣迷糊,便爬不起來瞭。

過瞭也不知有多少時候,她漸漸地蘇醒,呻吟瞭兩聲,才一翻身,但覺後腦發重,就又躺下瞭。兩旁的茂草被風吹著,都覆住瞭她的臉,隻見天空浮蕩著白雲,四周聽不見馬嘶,也看不見人影。費瞭半天的力,她才在草中坐起,看瞭看,兩隻手已被地上的'藜刺得出瞭血,如同染瞭胭脂似的。摸摸後腦,覺得頭發上很黏,原來也摔出瞭血。玉嬌龍心裡一難受,不禁流下眼淚,勉強站起身來一看,就見綠草無邊,被風吹得起起伏伏,如波浪一般,自己的身子仿佛落在瞭茫茫的大海之中,眼前除瞭禽鳥飛翔,什麼也看不見。

玉嬌龍就將頭上罩著的羅巾解下,擦瞭擦手上的血,就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著哈薩克帳篷。可是她的兩腿已被摔傷,行走艱難,而且這麼廣大的草原,周圍不知有幾百裡地,哪裡去找那馬群和那小小的帳篷呢?

玉嬌龍走瞭半天,才走出瞭不多遠,心中焦急極瞭,暗想:這裡和沙漠一樣,恐怕我在這裡就要渴死餓死瞭!雖然武當書上所傳示的武藝不少,但也沒有千裡飛行之術呀!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勉強掙紮著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她還是沒有走出這片草地,腹中又餓瞭,而且雙腿疼痛,她便又臥在草地上,嘆著氣。待瞭一會兒,眼看天上的雲光俱已變紅,一群群的烏鴉從頭上掠過,晚風陣陣吹來,天色就晚瞭。玉嬌龍心中更懊煩,周身更無力,索性閉上瞭眼睛。

正在這時,就忽聽見耳邊隱隱有一陣馬蹄之聲。玉嬌龍頓吃一驚,趕緊翻身起來,雙腿一用力就站瞭起來。借著天際的霞光一看,從很遠之處,跑來瞭幾匹馬。玉嬌龍大喜,等到馬匹漸漸來到臨近之時,她就高聲呼叫道:“來人呀!”

連喊瞭幾聲,那幾匹馬就都停住瞭。馬上的人轉首向四下來看,玉嬌龍這紅衣俏影在草地之中很是顯眼,當下就有一匹馬飛也似的馳來。將到近前,這馬上的人就說:“原來玉小姐在這裡,我們幾個人找瞭您一天啦!”說著便下瞭馬。

玉嬌龍倒不禁驚愕,想不到來的竟是自己父親營下的官人。隻見這人頭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紗袍子,一下瞭馬,站在草地上。玉嬌龍覺著這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臉色很黑,雙目炯炯有神,頷下刮得幹幹凈凈,一根胡須也沒有。看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來他姓什麼,似乎不是父親衙裡的,此次出行那八個差官之中也沒有此人,遂就退後瞭一步,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

這人說:“我從白沙崗來。昨天在大風裡小姐走失瞭,太太不放心,特命我來接小姐。我們在沙漠跟草地裡找瞭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嬌龍這才信以為真,可是又抬頭一看,見剛才他們一同來的本是四匹馬,如今一找著瞭她,這人一過來與她談話,那三匹馬這時反倒踏著草地往北飛馳去瞭。玉嬌龍就趕緊問說:“他們怎麼倒走瞭呢?”

這人就說:“他們本不是跟我一塊來的,他們是往莎車縣去的差人,與咱們無關,剛才我們是無意中遇見的。老太太隻派瞭我一人來找小姐,太太跟車馬現在全都在白沙崗,離此不遠,請小姐快隨我去吧!”

玉嬌龍漸漸覺得詫異,同時見這人的馬上有一個紅綢包裹,更覺著眼熟,仿佛跟自己由且末縣動身時命繡香她們攜帶著的那幾個包袱一樣。玉嬌龍面上不露聲色,又直瞪瞭這人一眼,這人卻忽然垂下臉去。玉嬌龍心中怦然一動,就上瞭這人的馬,這人便索著韁繩轉過瞭馬頭。

此時,夕陽照射著他們的背影,這男子在前一步一步地走著,玉嬌龍騎在馬上也走得很慢。她就看出這男子頭上那頂官帽不大合適,身上的青紗袍子更不合體,玉嬌龍就問說:“你姓什麼?”那人說:“我姓羅,我是羅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來的,難道小姐不認識我瞭嗎?”玉嬌龍說:“營裡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認識!”那人沒言語,依舊在馬前走著。

玉嬌龍心中發出冷笑,但是見這人的雄壯的背影,卻又覺得十分可嘉。此時這人已將韁繩放手瞭,天際霞光燦爛,看人倒還清楚。玉嬌龍驀然催馬趕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瞭馬,在馬上回首一望,就與這人正正地對臉,她就把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這人年有二十餘歲,生得極為英俊,雖然覺得面熟,然而自己確實沒見過此人。她不禁臉上一紅,可是心中倒發出無限的疑惑。

此時這姓羅的人見玉嬌龍驀然看瞭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說:“我們都不曉得,原來小姐有一身好本領呢!”

玉嬌龍問說:“誰告訴你說的?我若有本領,我還不至於落到此地呢!你休說閑話,快帶我到白沙崗就是瞭!”

姓羅的趕上馬來,說:“小姐,白沙崗今天可趕不到瞭!”

玉嬌龍說:“那難道就在草地上走一宵嗎?你告訴我白沙崗的方向,我自己會騎馬找瞭去!”

姓羅的說:“天快黑瞭,我就是把方向告訴小姐,小姐也必走不到。倘或小姐再走失瞭,我回去見太太可怎麼交代?離這不遠,就有村舍,我可以帶著小姐到那裡去投宿,明天再去見太太。”

玉嬌龍說:“想不到你對這裡的路徑倒還很熟?”姓羅的說:“我本來常走這股路,衙裡往伊犁的公文向來都是由我送。”玉嬌龍點點頭,又問:“你知道大人往哪裡去瞭嗎?”姓羅的說:“大人不是到北京去瞭嗎?”玉嬌龍聽這姓羅的說得不錯,這才有點信他真是官人,便想剛才許是自己疑惑錯瞭。於是就由這位姓羅的指點方向,她策馬去走。

這草原上的天色已漸漸黑瞭,天上的星光和殘月發出些微光,照著他們;晚風習習,吹得玉嬌龍的身體有些倦怠。走瞭半天,方才走進瞭一個村落。這裡不過十幾戶人傢,有狗,見有人騎著馬進村,就不住地汪汪幹吠。那姓羅的人先打開一傢柴扉進去,待瞭半天,才見有個年老的農人提著燈請他們進去。玉嬌龍下瞭馬,提著馬上的包裹隨老農人進到屋內。屋中空閑無人,老農人就把手中的一盞油燈放在桌上,此時姓羅的也進屋來瞭,他就說:“有什麼吃的沒有?快拿來!”老農人連聲答應著,仿佛很恐懼的樣子,就出屋去瞭。

這裡玉嬌龍就用手指甲將油燈挑起,燈光一亮,那姓羅的趕緊轉臉,他走過去指著炕上放著的包裹,說:“這裡是小姐的衣服。太太恐怕小姐在外漂流瞭兩天,衣服一定都穿不得瞭,所以才叫我把這些衣服給小姐帶來,好叫小姐更換!”玉嬌龍過去,這姓羅的人又趕緊閃在一邊,他的臉依然背著燈光。

玉嬌龍打開包裹一看,見裡面確實是自己的衣服褲子,可沒有鞋襪,遂就不語。又轉頭看這姓羅的,見他並不知退出屋去,玉嬌龍就拿著小姐的架子,說:“你出去吧!不叫你不許進來!”姓羅的答應瞭一聲,便退出屋去。

這裡玉嬌龍就坐在炕頭,細細地想。忽聽隔壁有孩子哭啼瞭兩聲,又似被人用手捂住瞭口,孩子還使勁哼哼著要哭啼。玉嬌龍趕緊將耳朵側近瞭板壁,就聽那屋中的孩子要哭,卻哭不出來,並有婦人壓著嗓音威嚇,說:“你哭!你哭就得死啦!”玉嬌龍一驚,趕緊靜靜坐著,聽紙窗外遠遠有馬嘶之聲,隔著窗紙並仿佛有男子粗重的呼吸聲,玉嬌龍自向自冷笑瞭一下。

這時,屋門開瞭,剛才那老農人拿進來茶壺、鹽碟和一塊鍋餅、一碗黃米粥。當這老農人雙手顫顫將這碟碗等物放在那張破桌上時,玉嬌龍就下瞭炕,揪瞭他一下,悄聲問說:“你跟那姓羅的早就認識嗎?你們怕他嗎?”他兩眼發呆,胡須顫顫,沒有說話。卻見屋門開瞭一道窄縫,恍恍見那姓羅的正站在門外。玉嬌龍就大聲向老農人說:“你把飯放下,你也出去吧!等我回去,將來一定派人來謝你們!”老農人依然不說話,怯怯地走出瞭屋。

這裡,玉嬌龍趕緊隨他去關門,等著老人出屋之際,又向門外看瞭一眼,見外面很黑,那姓羅的已然走開瞭。玉嬌龍把門關上,這門卻隻有一道插關,無法關嚴,屋中又找不著東西可以將門頂上,便回身走到燈旁站立瞭一會兒,吃瞭一點鍋餅,然後就將燈吹滅,摸著黑到炕上將身一躺,側耳聽著窗外。待瞭一會兒,就聽仍有粗重的呼吸之聲,玉嬌龍也就假作呼嚕呼嚕地睡覺。

又過瞭許多時,忽聽屋門吧的一聲響,玉嬌龍立時打瞭個冷戰,但仍然不起身,隻側身臥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著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預備出點穴的姿勢;臉微揚著,睜著眼向炕前去看,喉間還呼嚕呼嚕作出鼾聲。就見慢慢地炕前來瞭一條高大的身影,這個人手中似有個東西,他輕輕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輕輕把玉嬌龍的頭發摸瞭一下,玉嬌龍卻趁勢翻身坐起,右手向這人的身上點去。這人忙用手擋住,玉嬌龍由炕上一躍而下,掄拳就打。那人用雙手抄住玉嬌龍的雙腕,連聲說:“不要動手!我無惡意!”玉嬌龍憤憤地說道:“什麼你無惡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說時又一腳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瞭一下,但沒有摔倒,隻急急地爭辯道:“我實在沒有別的心,不然在曠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搶走,我豈能又將你送到這裡來?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這人就騰出一隻手來,從懷中掏出瞭取火之物,打著瞭火,叫玉嬌龍向炕上去看。原來炕上放著的是一口帶鐵匣的寶劍和一封銀兩。

玉嬌龍此時的雙手仍然緊緊揪住這個人的胳膊,說:“你是半天雲不是?你為什麼冒充官人來騙我?我這身衣服你是從哪裡拿來的?半夜在我身旁送來這寶劍和銀兩,你是什麼居心?快說!”

她見這人的腰間系著一條青綢帶子,上插著一口不到二尺長的鋼刀,她就劈手抽出。隻聽當啷一聲,原來刀柄上有個銅環,刀身也閃閃奪光。這人趕緊擺手說:“慢著!這口刀鋒利無比,小心傷著瞭你自己!”玉嬌龍卻將刀尖逼住這人的胸膛。

這人穿著那件青紗官衣,胸膛敞著,面上毫無畏色,回首用火點上燈,就說:“小姐息怒!你聽我說,我實是半天雲羅小虎,因為昨夜小姐闖進我的山寨裡,我見小姐貌美絕倫而且武藝高超,想細問小姐的來歷,又知小姐必不肯對我實說,因此我才帶著幾個人連夜趕到瞭白沙崗,知道官人的車輛都在那裡停留住瞭。聽說玉大臣的小姐在風沙中遇盜失蹤,我因此才曉得小姐的來歷。

“我由女眷的車上盜瞭這身衣服,並將早先搶來的官服穿上,帶著三個人又來尋找小姐。聽一個哈薩克姑娘說,小姐今天早晨到瞭他們那裡,曾騎著一匹馬走瞭,後來那匹馬回去瞭,可是小姐不見蹤影,怕是小姐已然出瞭事兒。我一聽,就很不放心,遍處尋找。找瞭半日,才在草地中找著瞭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瞭破綻,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個人都避開。我假冒官人將小姐送到這裡。

“我本無他意,隻是想到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車。可又想那些官車在白沙崗一定停留不住,他們一定是先到克裡雅城,然後再派人出來找小姐。這一路上頗不好走,我又不便隨行,這才為小姐送來銀兩和寶劍,我並替小姐喂好瞭馬,馬上預備瞭幹糧和水,明天還要派人給小姐領路,實在沒有什麼惡意。隻是我見小姐貌美藝高,我從心中佩服,想要為小姐效勞!”

這個半天雲侃侃而談,面上並帶著微笑,說話時,身子有些搖動,有幾次胸脯都險些觸在刀尖上,玉嬌龍倒不由得趕緊縮回刀來。她漸漸心平氣和,覺得這口帶環子的刀太可愛瞭,侃侃而談的這個沙漠中的大盜半天雲尤為可愛。在昨夜,半天雲是個長頭發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樣自己沒大看清,而現今燈光下的這個假官人、真強盜,卻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魁梧英俊的少年,倒真令自己難以置信。想這樣一個人就會在風沙中號令著數百名兇悍的盜賊,使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嗎?

玉嬌龍就問說:“你先別說什麼為我效勞送我回去找著我們那些車馬的話。告訴你!我趁著風沙走出來,就是想到各地去遊一遊,並不想立刻就回去。隻是你,我聽你說話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輕,為什麼要來到這邊遠的地方做強盜呢?”

半天雲搖搖頭,微笑著說:“我的事情你不曉得,我也不便對你說,可是你別以為我真是個兇惡的大盜。其實我也通情理,我也非專以盜劫為生,我還養著許多馬,隻是我這個人生來太不幸瞭,才流落到此地!”說著嘆息瞭一聲,扣上瞭他前胸的衣紐。

玉嬌龍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裡,退回兩步,坐在炕上,仍憤憤地說:“今天我算是饒瞭你的性命!”

半天雲搖頭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長得太美瞭,我要叫你拿刀殺死瞭,我這生也不冤!”玉嬌龍怒喝一聲:“出去!”又瞪瞭他一眼,半天雲依然笑著,回身往外走。玉嬌龍又忽然問說:“你叫什麼名字來的?”

半天雲止住腳步,回頭答道:“我叫羅小虎。”玉嬌龍哼哼一聲冷笑,說:“平日你們不定多麼兇惡瞭?這裡的人都怕你們,連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夜啼!”半天雲羅小虎沒有言語,開瞭門走出屋去。

玉嬌龍手把著鋼刀,依然側耳向外靜聽,就聽院中仍有腳步之聲來回地響,仿佛羅小虎是沒有屋子可容他棲住,又聽他似乎低吟著:“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嬌龍真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強盜,而且回想起剛才他偷偷進屋來撫摸自己的頭發之時,又不覺得一陣臉熱;更想今天自己騎馬不慎,摔在草地上,路徑又不熟,倘使不被羅小虎領到這裡,恐怕此時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漂流著呢!這羅小虎對自己頗為有禮,而且還為自己盜來衣裳,預備上寶劍銀兩,要叫我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蹤,雖然是自己願意做的,可是沒有個人出來尋找自己,倒多虧遇著瞭這人。

此時,風打著紙窗,響得很緊,那羅小虎又在窗外低聲唱道:“天地冥冥降閔兇……”玉嬌龍就高聲問說:“你在唱什麼?”羅小虎走近窗前才回答道:“這是別人教給我的一首歌,我煩悶的時候就不禁要唱出來!”玉嬌龍又問:“你為什麼不找間屋子去睡覺呢?”羅小虎說:“因為我舍不得離開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遠不能再和小姐見面瞭!”玉嬌龍忍不住一笑,雖然沒笑出聲音,可是她已低下頭去,臉上覺著發熱得厲害。

屋門一響,那少年強盜又走進屋來,才向前走瞭一步,玉嬌龍就說:“站住!”羅小虎就趕緊站住。玉嬌龍又瞪瞭他一眼,就說:“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聽聽!”

羅小虎嘆瞭口氣,遂就低聲唱道:“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唱到這裡,羅小虎的聲音淒慘,玉嬌龍低著頭,芳心中也不禁一陣酸楚。

窗外夜風嗖嗖,桌上油燈發暗,這少年強盜又接著唱道:“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唱到這裡,他就說:“後面還有兩句,我已忘記瞭,隻記得好像是什麼:廿年後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說完,他用左胳膊拭瞭拭眼淚。

玉嬌龍咬著嘴唇,發瞭一會兒呆,就問說:“你唱的這是真事嗎?是你父親被人害死,你母親也服毒死瞭嗎?”

羅小虎說:“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隻知道有個本傢爺爺開酒鋪,我父親是個杠夫,但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九歲時,我那開酒鋪的爺爺送我到書房念書,他有一封信,拆開,裡面就寫著這首歌。老師教給我當作書念,說是我還有弟弟妹妹都在外鄉,他們也都會唱這首歌,將來我一唱出來,被他們聽見瞭,他們就能認我為胞兄。可惜我那時貪玩,沒將歌全背過來,過瞭一年,我就忘瞭。後來到外面走瞭數省,學瞭些武藝,我悶來時就唱這首歌,可是始終也沒會著我的弟弟妹妹!”

玉嬌龍淒惻地說:“你很可憐!可是你為什麼就到瞭新疆呢?”

羅小虎遲疑瞭一下,說:“不瞞你說,我十歲的時候,因為我那假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願意念書,我就跟個要飯的花子走瞭。那花子是個小偷,他教給我許多偷竊的本領,我就幫他去偷東西,幾乎被人打死。後來一個道人將我救瞭,那道人將我帶到湖北武當山去出傢,那山上的道士全會武藝,我就跟他們學瞭一些劍法。後來我在山上做錯瞭一件事,被師父趕下山來。”

玉嬌龍就趕緊問說:“你做瞭一件什麼錯事?”

羅小虎有點兒慚愧的樣子,說:“因為我調戲瞭一個姑娘,所以犯瞭廟中的清規。我離瞭山,就在江湖漂流瞭數年,後來我因為要找一個人,便來到瞭新疆。這裡本來就有一夥強盜,他們劫我,都被我打服,所以他們才尊我為首領,住在昨天你到過的那紅松嶺裡還不到一年。我並非想要永久為盜,隻想把馬群養大,夠我們那夥人食用瞭,我們便洗手。若找著我認識的那個人,我也就走開瞭!”

玉嬌龍就又問說:“你來到新疆,是要找什麼人?”

羅小虎說:“我要找的是我的一個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沒見著他瞭,當年他曾告訴過我,我若想見他時,就到新疆來。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給我編的,我到底是誰的兒子,我的弟妹現在哪裡,隻有他一人知道。”

玉嬌龍心想:這可也是個奇人,就又問說:“這人叫什麼?”

羅小虎說:“這人名叫高朗秋。”

玉嬌龍十分詫異,又問:“高朗秋?是否他就是高雲雁?此人年有五十多歲瞭,有花白胡子。”

羅小虎說:“我隻是七八歲時跟這人見過一面,現在若再見瞭他,我也不認識瞭。我隻聽人說他叫高朗秋,卻不叫高雲雁,此人是個文人。”

玉嬌龍站起身來說:“那一定是他瞭,我認識此人,他是我的師父,他確實是個奇人。這次,他也是隨我們一同出來的,他還有個妻子,也會武藝。前天沙漠裡那場大風,你們又去打劫,可不知他二人怎樣瞭?明天我帶你追上官車去找他。隻要見著瞭他,他必可設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為盜瞭!”

羅小虎聽瞭也很是歡喜,就點頭說:“好!隻要找著我那高恩人,問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們去瞭。可是……”說到這裡,他又帶著些憂愁,說:“萬一小姐你這師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隨你到瞭官人的群中,被人曉得瞭我是半天雲,那時我可怎樣脫身呢?”

玉嬌龍冷笑道:“你別疑惑我是故意騙瞭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實我這時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羅小虎隻微微一笑。玉嬌龍又說:“可是我捉住瞭你又做什麼呢?剛才我聽你一說,我覺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憐,我雖是個富傢小姐,但是我最喜愛天涯落魄的英雄!”

羅小虎聽瞭,面現感動之色,玉嬌龍就把手中的那口帶環子的鋼刀遞給羅小虎,說:“給你!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我不要!”

羅小虎卻不肯接過,他說:“這口刀是我初來新疆時。在迪化城跟一個索倫營官賭錢贏來的,雖然尺寸不長,可是善能削銅斷鐵,這一年來我永遠佩帶在身邊。現在小姐待我這樣好,我無法報答,願意把我這件最心愛的東西送給小姐!”

玉嬌龍把這口刀細看瞭看,雖然有些喜愛,可是聽說他是賭錢得來的,就不願接受。她把這刀當啷一聲向地下一扔,說:“拿去!我不要!”

羅小虎隻好由地上拾起來,可是他還直直地站立,望著炕頭坐著的玉嬌龍,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盞油燈都將要自行熄滅,玉嬌龍又抬頭看瞭看羅小虎,說:“你還不走開嗎?”羅小虎卻仍然不動身,待瞭半晌,就聽他說:“小姐你長得太好瞭,你的武藝也太使我佩服!”

玉嬌龍便鏘的一聲由身旁抽出瞭寶劍,將劍尖挨在羅小虎的前胸,怒聲說:“快走!你好大膽,敢跟我說這樣的話!”

羅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動,他又說:“小姐你也想不開,你此次既然趁著風沙離開瞭傢人,獨自遊覽江湖,那為什麼咱倆不一塊同行呢?我可以拋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馬,帶著你去走三山五嶽!”玉嬌龍怒說一聲:“去!”寶劍向前進瞭半寸,那羅小虎趕緊將身子閃開,隻見他彎下腰去。

玉嬌龍大驚,抽回劍來,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將燈捻挑起。隻見那羅小虎已經直起腰來,依舊昂然站立,右手提著他那口帶環子的寶刀,左手卻按著胸,由他的手指縫裡兒流出來鮮紅的血。玉嬌龍瞪目說:“你還不走?要死嗎?”羅小虎臉色慘白,但依然笑著,點頭說:“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請小姐帶我追上官車,去見我那高恩人!”一面說著,他一面忍傷走出屋去。

玉嬌龍倒很是後悔,覺得剛才不該驀然刺他,一定傷得他不輕。此時忽聽院中咕咚一聲,玉嬌龍就趕緊拿起燈來出屋去看,一陣風將燈吹滅,但是她已見羅小虎是坐在地下瞭。玉嬌龍一時驚慌,顧不得其他,趕緊放下燈,過去將羅小虎扶住,同時急急地問說:“怎麼樣瞭?是我刺傷得你很重吧?唉!我若是把你這可憐的人刺死,我的心裡才真難受!”

羅小虎卻搖頭說:“不要緊,隻刺傷瞭一點。我的左臂本來就有傷,是正月間在山中打獵,被一隻大熊咬傷的。我半天雲是個石頭人,受一點傷不算事!”說著,他挺身站起。

玉嬌龍趕緊說:“你住在哪屋裡?我把你攙回屋去吧!”

羅小虎笑道:“這人傢隻有一間閑屋,我叫你住瞭,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嬌龍說:“那麼你回到我屋裡吧。”

當時她扶著羅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覺得這羅小虎的胳膊硬極瞭,真如石頭一樣。到瞭屋中,玉嬌龍回身要去拿回燈來,取火將屋子照亮,卻不料羅小虎就一把將她抓住。玉嬌龍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竟落於盜賊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來打門,原來是羅小虎帶來的三個嘍囉來瞭,他們都聽他的指揮,住在不遠的人傢裡,羅小虎就出屋去瞭。這裡玉嬌龍憤恨得不住流淚,她預備下寶劍,想要等著羅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劍將羅小虎刺死。可是待瞭多時,羅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從哪裡換來瞭一身很幹凈的黑綢夾褲褂,前胸仍然敞著,胸前新貼瞭一貼膏藥。他雄偉的身軀,英武的面龐,精爽的神態,仿佛又吸引住玉嬌龍,玉嬌龍竟舍不得下手瞭。

羅小虎笑著說:“你怎麼還沒換衣服?你換上衣服,咱們用些茶飯就走吧!”

玉嬌龍就手提著劍柄,雙眼流出淚來,氣得身上發顫,恨恨地說:“走往哪裡去?難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滿處漂流,去做強盜嗎?”

羅小虎搖頭說:“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趕上官車,我並不想親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發迷瞭。再說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歡我,當初你若就嫌我是強盜,也不至如此。”玉嬌龍嘿嘿冷笑著,羅小虎又說:“我願將來咱們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風沙出來,不過是一時的高興,真叫你各處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瞭。你雖武藝高強,可是江湖上的閱歷你還沒有,你還是應當追上官車,暫時回傢去吧……”

玉嬌龍抬起頭來問說:“那麼你呢?你往哪裡去呢?”

羅小虎說:“我在後面跟隨著你,你請出那位高老師來見我。如若他確實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辦瞭!”

玉嬌龍問說:“那怎麼就好辦瞭呢?”

羅小虎昂然說:“我失足為盜,本非自願,隻是沒人叫我改邪歸正。我也自己頹唐罷瞭。所以我在山寨裡,臉是永遠不刮,衣服也時常不換,除瞭飲酒賭錢,就叫那兩個婦人給我唱曲取樂。我也自己時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煩越唱,越唱越煩。現在我要改過自新瞭,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給我在營中謀上個出身,憑我這身武藝,必可做一番事業。等到我得瞭事,有瞭出身,那時再托我的高恩人為媒,向你傢去娶你。那時我的兄妹也就都見著瞭,我傢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報瞭。”

玉嬌龍擦瞭一擦眼淚,問說:“你可真有這番志氣?”羅小虎拍著他那貼著膏藥的胸脯,說:“這點志氣我若沒有,我半天雲枉稱男子漢!”玉嬌龍嫣然一笑,點頭說:“好,如果你有這番志氣,我願等你十年!”羅小虎說:“用不到十年!我自從見瞭你的面,我就不願意離開你,十年相思,誰能受得瞭?”玉嬌龍把劍一掄,半笑半怒地說:“快去叫這裡的人預備茶飯!”羅小虎就笑著走出去瞭。

這裡玉嬌龍本想要更換衣服,但又想:這包衣服是羅小虎偷竊來的,倘若自己見著瞭母親和丫鬟仆婦們,忽然身上換上瞭那夜丟失的衣服,豈不叫她們生疑?自己在外邊結識瞭大盜半天雲,這話怎能對人說?所以她並不動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紅衣藍褲還不太臟,她隻將辮子解開,兩邊分披著的又改成為一條,垂在身後。

這時,羅小虎幫助那老農人拿進來茶水和菜飯。玉嬌龍見他對那老農人很是和善,那老農人也不像昨晚那麼懼怕他瞭。羅小虎與玉嬌龍對著面用茶吃飯,玉嬌龍就不住地笑,因為像羅小虎這樣地大口吃飯,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還從未見過。玉嬌龍卻吃得很少,隻把又幹又硬的黑饅首勉強吃瞭一點,倒是她太渴瞭,雖然茶是榆樹葉兒煎熬的,她還是喝瞭不少。

茶飯用畢,羅小虎說:“咱們這就走吧!”玉嬌龍點瞭點頭,就說:“這包衣服和寶劍我可都不能攜帶,你拿去吧!”羅小虎問說:“為什麼?”玉嬌龍說:“你想吧!我會武藝,我傢中的人並不知道。臨走時我雖攜帶著一口寶劍,但並非這口,這包衣服雖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見著我的母親,還要裝出小姐的樣子來呢,咱們這事是一字不能提!”羅小虎說:“自然能不提!”遂就嘆瞭口氣,先提著衣包和寶劍出瞭屋。

玉嬌龍隨他走出去,就見兩匹馬在院中已然備好,馬上都帶著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裝幹糧的袋子。羅小虎將劍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馬上,給玉嬌龍的是一匹赤兔馬,非常矯健。玉嬌龍接過瞭馬鞭,先牽馬出瞭柴扉,就見門外站著三個大漢,一齊向她行禮。玉嬌龍就知道這三個人都是羅小虎手下的嘍囉,自己此時竟像是個壓寨夫人瞭,不由得一陣慚愧。

羅小虎已隨著牽馬走出,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說:“你們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個嘍囉一齊答應。當下羅小虎就笑著向玉嬌龍說:“上馬吧!”玉嬌龍扳鞍上馬。羅小虎又笑著看瞭她一眼,就也跨上瞭馬,一揮馬鞭,先在前走去,玉嬌龍策馬緊緊隨上,兩匹馬離開瞭這小村,就又踏上瞭廣大的大草原。

今天是個晴和的日子,東方朝陽剛吐,天際浮蕩著一絲絲的霞雲,柔風拂面,一群群的鴉兒在草原上亂飛。玉嬌龍鬢發稀松,衣服上有許多折紋。她騎在馬上,時時以柔媚的目光向羅小虎去看,羅小虎也常回頭來看,兩人的眼光交射在一處時,便都不禁地笑瞭。羅小虎覺著玉嬌龍的笑非常嬌媚,而玉嬌龍也認為這少年強盜的一言一笑,都能慰安她的芳心。

此時落在草地上尋食的小鳥,一見馬來,就都噗嚕嚕地飛起。馬每行一步,就要驚起成千成萬的飛鳥,一層一層的,如濺起來的浪花一般。忽然,羅小虎從他的馬上袋子裡掏出來一個東西,原來是一副小弩弓和幾支細小的箭,羅小虎就扳弓裝箭,嗖嗖很快地射去,隻見飛鳥紛紛中箭下落。玉嬌龍不禁笑著說:“真好!來,給我看看!”羅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嬌龍一扔,玉嬌龍伸手接住瞭一看,是個很玲瓏的小弩弓。

羅小虎又跳下馬去,從地上拾起來幾支箭,每支箭上都穿著一個麻雀。箭不過三寸長,很細。所以雖然射中在麻雀的身上,麻雀還都沒死,還都撲扇著翅膀想要再飛。玉嬌龍就一個一個將箭拔出,將受傷的麻雀都扔瞭,她笑著說:“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羅小虎說:“這是我做的,從小我就會做,雖然不敢說百步穿楊,可是我的箭從未虛發過。我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見許多兇悍強霸的人與我作對,可是我總不願意傷人的性命,向來是以這小箭取勝的。你既喜歡,我就送給你吧!把這藏在衣袖裡,不能叫人看出。”說著,又由他那放幹糧的口袋裡,掏出來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支,都給瞭玉嬌龍。

玉嬌龍就笑著說:“你把這箭都給瞭我,以後你要使用時,可怎麼辦呢?”

羅小虎搖頭說:“此後我就不使用這些小巧的玩意兒瞭,我要憑長槍大刀,在疆場上立一番功名。這小弩箭不過是我漂流江湖時的一種玩意兒,隻要找鐵匠打瞭箭頭,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嬌龍又看瞭他一眼,就笑著說:“想不到你的手是很能幹的!”

羅小虎說:“本來我自覺很聰明,我的武藝並沒怎麼樣苦學過,可是也頗不錯,書我也沒有怎麼讀過,但我認識不少字。隻可惜沒人栽培我,不然我豈能流為盜賊!”

玉嬌龍擺手說:“你別說瞭!早先你是盜賊半天雲,現在你可不是瞭。英雄不論出身,隻要將來你能夠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說到這裡,她的雙頰緋紅,似羞似笑。羅小虎卻得意地大笑,敞著的前胸一起一伏的,玉嬌龍就瞪瞭他一眼,說:“扣上前胸的紐扣。”羅小虎笑著答應瞭一聲,就把衣紐扣好。

玉嬌龍又留心看他的腳下,隻見他光著腳穿著一雙青佈鞋,鞋都很破瞭,玉嬌龍又問:“你還回山寨裡去嗎?”

羅小虎說:“我還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馬匹賣瞭,將錢分給我手下的人,叫他們各自去謀生。不然他們一定還得纏住我,不能叫我一個人把手洗幹凈瞭,去奔正路。”

玉嬌龍又問:“你山裡那兩個婦人,你想怎麼處置呢?”

羅小虎說:“那是他們給我弄來的,我一定要打發走。我跟他們混瞭一年多,他們也搶來過不少婦女,可是全都叫我給放瞭,因為我生平最恨人欺負婦女和小孩。我還時時想著,怕那些被搶的婦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裡去,我就先問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著你這樣的美貌,你這樣的武藝,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沒想到原來你是玉小姐。”

玉嬌龍問說:“你的胞妹也會武藝嗎?”

羅小虎搖頭說:“不一定,可是我總想我的妹妹是貌美絕倫,武藝高強!”說到這裡,他不由得又唱瞭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玉嬌龍禁不住笑瞭。

他們且談且走,兩匹馬相並行著,就在這草原之上又走瞭二十多裡地,前面又發現瞭一片馬群,羅小虎就說:“我們避著馬群吧,倘若遇見哈薩克人,言語不通,難免發生糾紛。”當下他撥馬偏南,玉嬌龍揮鞭跟上瞭他。

這時忽見由那邊馬群之中,跑過來一騎黑馬,羅小虎立時勒住馬說:“快把弩箭交給我!”玉嬌龍卻已然看出來,那邊騎馬來的正是那哈薩克女子美霞。待瞭一會兒,羅小虎也看出來瞭,就笑說:“這姑娘的馬術也很好,隻是她的鼻子長得太高。”

此時那美霞的馬已如一支飛箭似地來到,這姑娘在馬上招手問玉嬌龍:“你還回去嗎?”玉嬌龍收住瞭馬向她招手。

美霞近前來,看瞭看羅小虎,又看瞭看玉嬌龍,仿佛很詫異的樣子,就問說:“你們是一傢人?”

玉嬌龍臉紅瞭紅,搖頭說:“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說:“你要回哪裡去呢?將來你還能找我來嗎?”

玉嬌龍說:“不一定,不過我要到趟伊犁,將來還要回且末縣。如果能路過這裡,我一定要去看你。”美霞又說:“你的馬匹跟那口寶劍還在我那裡,你同我去取吧!”玉嬌龍說:“你那帳篷離這裡遠嗎?”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說:“不遠,就在那裡!”

玉嬌龍就向羅小虎說:“那匹馬我倒不想再要,隻是那口劍是我父親之物,雖非寶劍,可也是個古物瞭,我想要取回來!”

羅小虎在馬上伸頭向那邊的馬群去看,隻見黑壓壓的一望無邊,羅小虎就說:“他們哈薩克人的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隨手一指,說不定就得走一二百裡,才能到她們的帳篷。一耽誤瞭時間,可就越發追不上你們的車馬瞭,不如先將寶劍寄存在她那裡,將來我再設法給你送去。”

玉嬌龍點瞭點頭,向美霞說:“我們因為要趕路,沒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寶劍,暫且寄存在你那裡,將來或是我,或是他,再去取。那匹馬就奉送給你瞭,我們再會吧!”她向美霞一點頭,微微地笑著,美霞就勒住馬在那裡,目送他們這兩匹馬順著廣闊的草原去遠。

此時羅小虎的黑馬在前,玉嬌龍的紅馬在後,她已將那小弩弓和細箭全都收在懷中,臉上仍然罩著羅帕,縱馬速行,並不多談話。走過瞭草原,又是沙漠。沙漠中雖然沒遇見大風,可是人饑馬渴,太陽曬得玉嬌龍的身上都出瞭汗,羅小虎就又把胸前的紐扣解開瞭。

找瞭個沙崗的後面,二人下瞭馬。羅小虎把幹糧和水碗取出來,玉嬌龍就坐在沙地上,拿著幹糧吃,由牛皮口袋裡倒出水來喝。羅小虎熱得脫去瞭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壯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傷,以及前胸上的那貼膏藥。他很敏捷飲食喂馬,並且拿瞭大塊幹糧嚼,就著牛皮袋口咕嘟咕嘟地喝涼水,然後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嬌龍就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隻見連天的黑沙,並無一人一物。天作深藍色,白雲如絲,裊裊的如她的心。玉嬌龍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淚來。羅小虎趕緊坐起來,坐在她的身旁,關心地問說:“怎麼瞭?玉小姐你傷心瞭嗎?”

玉嬌龍搖瞭搖頭,眼淚順著鬢發落在沙子上,她說:“你別呼我作小姐,我的名字叫作嬌龍。到現在我恨我那師父,他不該賣弄才能,背著我的父母傳給我武藝,我尤其恨我得瞭兩卷說拳劍的書籍,弄得我不能安分隨著我的父母做小姐!”

羅小虎就說:“莫非你又不願意回去瞭嗎?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謀什麼出身瞭,更不必當強盜,咱們倆就在這沙漠跟草地上過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馬騎!”

玉嬌龍搖搖頭,又說:“我也不願久離我的母親!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的性情最驕傲,但我被你制服瞭。我眼中除去瞭我父母之外,再沒有別的人,可是此後我將永遠忘不瞭你!你可千萬也要永遠想著我!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將來我們永遠在一起。但是,眼前我們就要分離瞭!即使高老師能夠將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閨中,我們也不能再時時見面,我也實在不放心你!”

羅小虎發瞭半天怔,就搖頭說:“不要緊!以後我們見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後我必能做個大官,我必能娶你!”

玉嬌龍又叫著說:“小虎!雲!”小虎答應著,他們兩顆熱烈的情心,如在這荒沙之間開放瞭美麗的花朵,如從荒沙裡滾出洶湧不斷的甘泉。此時天上的雲絲都繞成瞭一團一團的,在他們的眼前輕輕地飄蕩,似乎望著他們。大漠中常有的狂風這時也不起瞭,沙粒都安靜地躺著,聽不見駱駝的鈴聲,聽不見雄雞的叫聲,兩匹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們一樣,都不想走瞭。

過瞭許多時,羅小虎才爬起來,備好瞭馬匹,攙著玉嬌龍又上瞭馬。他依然策馬領路前行,玉嬌龍卻懶懶地不願快走,她就與羅小虎且行且談,越談越覺著親密。走出瞭沙漠,又是一片草地,並有稀稀的田莊。兩匹馬踏著青草又走有十來裡地,羅小虎就勒住馬不往前走瞭,他指著遠遠的一片樹林,說:“那邊就叫白沙崗,你們那隊車輛昨天就宿在那裡,他們因為你丟失瞭,尋不著你,所以他們不能往下走,此時一定還都在那裡。你就去吧!我因怕那營兵裡有人認得我,所以我不能往那邊去。”

玉嬌龍將馬催近瞭兩步,緊緊挨著羅小虎,戀戀不舍地問說:“那麼你現在要往哪裡去呢?”

羅小虎說:“我先到個別的地方去。記住瞭,此處名叫秦州村,這一帶的農傢多半是由秦州移到這開墾的。明天早晨我到這裡,如若你那老師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請他明天來此見我!”

玉嬌龍皺皺眉說:“萬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羅小虎說:“他若不是,我會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會!”玉嬌龍眼睛一陣酸,又說:“你可千萬珍重,身上的傷必須好好醫治!”羅小虎拍著胸脯說:“這不要緊!”玉嬌龍又說:“也不可憂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可都須切記!”羅小虎點頭說:“不勞你囑咐。我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美貌的人,我為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謀個出身!”

玉嬌龍拭淚說:“那麼咱們再會吧!”羅小虎也說瞭聲:“再會!”他的兩隻雄彪彪的眼睛直瞪著芳容黯淡的玉嬌龍,玉嬌龍就策馬走瞭,且走且回頭。這時天上的雲光已變為金紅色,草原上的晚風漸漸吹緊,玉嬌龍的健馬俏影漸漸小瞭,走遠瞭。

原來不遠就是白沙崗,那裡並不是個市鎮,隻有一個驛站,有四五戶農傢,日前,玉太太那隊車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棲止在這裡。這裡的驛吏隻能騰出兩間房來,請玉太太和丫鬟們跟那幾個小官員的傢眷們居住,其餘的人有的投宿在農傢,有的就在車上睡。除瞭細軟之物,一切東西都存放在車上,因為沒有地方去擱。前夜可就有賊人從車上偷去瞭一個包裹,包裹裡是小姐的衣物,東西丟得雖然不算多,可是把一些人嚇得都不得瞭。

尤其聽一個農人說,就是那天,有兩個騎馬的人深夜來敲門,把他們叫起,問:“在這裡停留的車輛是什麼人的?有位姑娘現在還在沙漠裡,她是不是這裡官眷中的什麼人?”這農人說:“我把實話都告訴那兩個騎馬的人瞭。那兩人都長得很兇悍,都帶著刀,說不定就是半天雲特意來此打聽消息,還想要打劫。”因此,這裡的一些差官和營兵們全都驚心喪膽,都說:“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還是再走一程到克裡雅城吧!”

玉太太卻因女兒在沙漠中失瞭蹤,憂煩得時時哭泣,不願意走遠,怕把女兒單獨拋在茫茫的沙漠裡,所以就派差官營兵找遍瞭沙漠。找瞭兩天,可始終也沒尋出小姐的蹤影,眾人都說:“小姐一定是半天雲給搶去瞭,在這裡越耽擱日子多瞭就越壞,這非得到克裡雅城去勾來大隊的官兵,才能由半天雲的賊群之中將小姐救出。”

但是,那位高師爺又忽然病瞭。他是住在一傢農人的小土屋裡,向他的妻子碧眼狐貍說:“你去告訴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無虞,不等咱們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裡瞭!”

高師娘把這話告訴瞭玉太太,玉太太卻說:“這是高師爺病瞭,他口中說的胡話。”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尋著瞭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傢都得聽太太的話,所以雖住在這小小的驛站上,時時恐怕強盜襲來,可是大傢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還富足,糧草也還夠用,但是小姐一天尋不著,眾人就要一天困在這裡。

就在眾人憂心嘆氣的時候,忽然小姐單身歸來,而且騎來的是一匹赤兔馬,馬上還有一個牛皮水袋和裝幹糧的口袋。這些營兵和幾個差官看見瞭小姐,就如同見瞭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齊都歡呼著說:“小姐回來啦!”這麼一喊,早有仆婦丫鬟由驛站的小房裡跑出來,都驚喜著把小姐攙下馬去。小姐微微地喘氣,臉有些紅,就進到裡面見瞭她母親。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做瞭一夢,她把女兒詳細地看瞭又看,就流著淚說:“龍兒,這兩天你上哪兒去啦?你可真急死我啦!”

玉嬌龍卻說:“那天刮著大風,我在車上被個強盜揪瞭下去,搶走瞭。在風沙裡走瞭很遠,我就用手打那強盜;強盜一怒把我推下瞭馬去,我就摔死過去瞭,就在沙地上躺瞭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個放馬的哈薩克姑娘把我救瞭,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會說咱們的話,她把我帶到她的帳篷裡,又住瞭一天,今天是她打聽出母親等人駐在這裡,她給我備瞭馬,還給我馬上帶上瞭糧食跟水,指告瞭我路徑,我這才回來!”

玉太太說:“哎呀!這位哈薩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們趕緊派人去謝謝她吧!”玉嬌龍擺手說:“暫時不用,我已經跟她約好,將來我們由伊犁回來時再去看她。”旁邊有小官員的傢眷就說:“這一定是神佛指點,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裡就是有人去救,要是個男子也不方便呀!”

玉嬌龍又問:“我的老師和師娘怎樣瞭?他們那天沒遇著什麼驚險嗎?”

她母親玉太太嘆瞭口氣,說:“還提呢!你那老師那天也叫強盜給拉下車去,被烈馬連踢瞭幾下,受瞭驚嚇。當時還不覺怎樣,一來到這裡,他就起不來瞭,現在是住在外邊一個農人傢裡。聽說今天他發燒得很厲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說胡話,他催著叫我們離開這裡,他說你絕丟失不瞭,你會一個人走到伊犁去。”

玉嬌龍聽瞭不禁神色一變,趕緊說:“我去看看他老人傢吧!”

旁邊的丫鬟們說:“小姐且歇一歇,換上衣服再去吧!這次出來把小姐的衣服帶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來到這兒,因為這兒的地方小,車上的東西就沒全拿下來,不知怎麼會丟失瞭一個包裹。”

玉嬌龍不等這丫鬟說完,就擺手說:“那不要緊!”

因為這屋子太小,連玉太太都退瞭出去,叫女兒換衣服。少時,玉嬌龍就換上瞭新綢子的內衣褲,外罩雪青色的緞袷袍,仆婦又給她梳洗頭發,重編辮子。屋中已點起瞭燭臺,丫鬟送上來紅茶、糕點,玉嬌龍卻都不去食用,她隻急急地要去見她的老師高雲雁。玉太太也想著:自七八歲時,女兒就做瞭高師爺的學生,如今高師爺在沙漠中遇瞭兇險,得瞭重病,也難怪女兒對他放心不下。當下玉太太就派瞭三個仆婦隨去,並叫瞭兩名差官、十名營兵,護送小姐去看高老師。

此時,天上的雲影已然發黑,暮鴉成群在空中飛叫,從沙漠和草原那邊吹來的晚風,是越發地寒冷瞭。其實高朗秋所住的那處人傢,距這驛舍不過是二三十步遠,可是營兵個個持刀擁護,就仿佛玉嬌龍是什麼顯官要員似的。她來到瞭這人傢,就進瞭高朗秋棲住的那間小屋之內。這屋子真窄,除瞭炕上躺著的高朗秋,炕前坐著的高師娘,就幾乎再無隙地瞭,玉嬌龍一進屋,她的身後就是用草紮成的屋門。

屋中太暗,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怎樣,隻見高師娘嚯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軀,道:“小姐你回來瞭?這兩天內你一定見瞭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師父強,你師父隻為那天被馬踢瞭幾下,就爬不起來瞭。小姐,我們還以為你單槍匹馬跑到伊犁去呢!”

碧眼狐貍這樣高聲地說話,身旁的高朗秋就揪住她的胳膊,連說:“悄聲,悄聲!”又喘籲瞭幾聲,聲音微弱地說:“嬌龍!我怕一病不起,當著你的師娘,你說實話也不要緊,我那兩卷書,你是否已經抄出瞭副本?”

玉嬌龍說:“師父且不要問這話,我先問師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貍突然抓住瞭玉嬌龍的手,悄聲問說:“他教瞭你十多年,難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時高朗秋又呻吟著說:“我沒做過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瞭也不要緊!隻是,奇怪,你是聽誰說的?”玉嬌龍悄聲對碧眼狐貍說:“請師娘暫且出屋,我要跟師父說一兩句話!”碧眼狐貍卻嘿嘿笑著,大聲說:“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師說話,還有叫師娘躲開的嗎?”

此時屋門開瞭,兩個仆婦站在屋外,都說:“請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師爺跟師娘歇歇吧!”碧眼狐貍笑著說:“對啦!小姐請回吧!待會兒想著把那兩本書送回來就是瞭。”高朗秋躺著長長地嘆瞭口氣,玉嬌龍隻好轉身出去。

營兵們把她保護著回到驛舍,她便同她母親在一起用飯。這菜飯雖然比不得她們在且末城時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羅小虎在一起的那些要強得多瞭,但她竟不能夠下咽。今天,僅僅知道瞭高雲雁即是高朗秋,羅小虎所唱的那首歌是他編的,羅小虎的傢門慘史、妹弟的下落也都隻有他知道,隻有他才能幫助羅小虎將一個草莽的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師娘從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將話對他說明。玉嬌龍手持著筷箸悶想著,忽然她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中想著:今晚我就去,先將高師娘殺死,然後對高朗秋說明,請他明天帶病到秦州村見一見小虎,以後求他給小虎謀個出身……

這時她母親玉太太卻瞪著眼睛看她,慈愛地說:“龍兒!你怎麼一點兒飯也不吃呀?你別凈想著這兩天的事啦唉!這次咱們真真不應該出這趟遠門兒!”繡香也在旁說:“我給小姐熱點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嬌龍卻急躁地說:“不用!”又見她母親驚訝地望著她,她就勉強地噗哧一笑,說:“媽媽!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裡去!那沙漠裡真好,有馬,有人唱歌……”

忽然她聽得窗外真像是有人唱歌,她吃瞭一驚,趕緊側耳細聽,原來不是,是在窗外守衛的一個營兵,嘴裡哼哼著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婦出屋去吩咐,說:“叫他們規矩點兒!因為小姐回來瞭!夜裡還得加嚴防備,要仔細防備半天雲那夥強盜再來搶劫。”玉嬌龍聽她母親口中說出瞭“半天雲”三個字,不由得臉上突然一下熱瞭,站起身來,背著燈燭。

這時玉太太又連聲嘆氣,叫繡香給小姐收拾床鋪,讓小姐歇息。這位太太拭瞭拭眼淚,向女兒說:“將來見瞭你父親,我也得瞞著,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裡丟失瞭兩天兩夜的事,雖然你可也沒有什麼舛錯,但是,我究竟對不起他呀!”玉嬌龍忽然心中又一陣難受,眼睛覺著發酸。

少時,繡香已鋪好瞭床鋪,請小姐去歇息。這小屋中除瞭她母親和一個仆婦、一個丫鬟之外,還有五個官員的太太也在此睡覺。這許多人都在一間屋裡,玉嬌龍還沒有受過。她想起昨夜與羅小虎在一起的時光,那是多麼驚奇而繾綣呢!她輾轉尋思,忽悲忽喜一夜,聽窗外永遠有巡更聲、人的往來腳步聲和刀鞘摩在靴子上的聲音,她雖想要偷偷起來去見師父高朗秋,但是卻不能夠。她又想不出這時羅小虎是在哪裡?荒涼的沙漠?廣闊的草原?可憐的他究竟棲止在何處呢?……玉嬌龍想再聽聽那悲壯蒼涼的歌聲,然而,聽不見瞭!

到瞭次日,一清早,玉嬌龍就見這裡的人都忙亂起來,丫鬟仆婦們都急急地收拾東西,外面也是馬嘶車響,原來大傢就要即時動身。玉嬌龍趕緊問他母親說:“高老師那樣重的病,他怎能隨著咱們走呢?不如我去告訴他,叫他就在這裡養病吧!”玉太太卻說:“你不用去,叫錢媽去問問他吧!”於是就派錢媽去瞭。

待瞭一會兒,錢媽回來瞭,說:“高師娘也收拾好瞭東西啦,她要一輛車,要送高師爺回且末城去養病。她說在這地方,高師爺的病也絕養不好!”玉太太就說:“這也好,就叫張差官帶四個營兵送他夫婦回去吧!”

玉嬌龍心中明白,那高師娘一定是借辭回去,要去搜自己那兩卷書。關於書的事,玉嬌龍倒是用不著擔心,因為她看見自己的那隻裝首飾的木匣正提在繡香的手裡,那鏈上的銅鎖安然未動,高師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索,也是白費事。隻是,無論如何自己也得再見高朗秋一面,並且須背著人跟他說幾句話。於是她就向她的母親請求說:“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師,因為我昨天看見他老人傢的病體十分沉重。今後我們到伊犁去,他到且末城去養病。他那麼大年歲,就許從此與我見不著瞭!”

玉太太面上卻現出不悅之色,說:“你也是個大姑娘瞭,對於老師也不可太近。何況高師爺也未必就死,他隻是驚嚇得糊塗瞭,前天我要是聽瞭他的話,你回來瞭也找不著我們瞭。走吧!趕緊到克裡雅城去歇息兩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來到現在,仿佛精神總是不安!”玉嬌龍的心如同被她母親用針刺瞭一下,便不敢再言語瞭。待瞭一會兒,差官就隔著窗子請示,問說:“是否即刻動身?”玉太太吩咐:“即刻就走!”

當下外面的車馬愈亂,玉太太帶著玉嬌龍出去,她命女兒跟她坐在一輛車上。玉嬌龍的心裡很難過,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現出愁態。她先由丫鬟攙上車去,坐在車裡,她的母親就坐在她的前面,並且放著車簾。跨車轅的是一個仆婦和一個趕車的。她就得聽車聲轔轔地響,馬蹄嘚嘚急敲著,她母女坐的這輛車也顛動著走瞭。她母親的身子擋著車窗。她也不能扒著車窗向外去看。她想著這時車馬或已走到瞭草原。那羅小虎也許正在遠處騎著馬向他們這隊車馬張望著呢。唉!“侯門一去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玉嬌龍的心坎裡突然想起瞭這兩句詩,她不禁悲傷欲絕,在她母親的身後滴下瞭眼淚。此時隻覺車輪愈急,馬蹄愈驟,又覺風在窗外呼呼地響,玉嬌龍又盼望再刮起一場狂風,自己再趁勢逃出去,再與羅小虎相會,可是,沿路無事。

至傍晚時,這一隊車馬就進瞭克裡雅城。克裡雅城即是於虞縣,在這裡有縣官,有總鎮。如今玉領隊大臣的官眷來到這裡,本地朱總鎮趕緊請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門內宅裡面休息,朱總鎮的夫人恭謹接待。玉太太就告訴瞭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總鎮不住地告罪,自認查辦不嚴,致使官眷受驚。所以,次日朱總鎮就帶領瞭大隊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盜半天雲的盜眾。

玉嬌龍聽見瞭這個消息,非常擔心。但是她母親卻覺得這裡給預備的地方狹小,不願多住,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總鎮便親率官兵,保護著送到瞭和闐(今和田)縣。在和闐縣又休息瞭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車縣,由莎車縣又加派瞭人員保護北上。

一路風塵,越走越離著沙漠遠瞭,玉嬌龍時時擔心著羅小虎。不知小虎在哪裡,也不知經過克裡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後,他是被捕瞭,還是能夠僥幸脫身?玉嬌龍時時吞咽著眼淚,但被母親監守著,仆婢擁護著,她一步也不能離開。

又行走瞭幾天,才來到伊犁。伊犁的將軍是一省最高級的長官,因為與她傢也是親戚,所以早為她母女預備下瞭行館。她也在此見著瞭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於夫人。她還有兩位表姊,都比她的年歲略長,一個叫玉清,一個叫玉潤,嬌龍一來到,當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這裡的居住和飲食,是比玉嬌龍在傢裡時還要舒適些、豪華些,而且庭中的芍藥已然開放,粉白紛披,芳香怡人。舅母又很和善,兩位表姊也都知書會畫,女紅尤為精巧。服侍她們的丫鬟仆婦也都是個個馴服。隻是玉嬌龍的一顆心仍時時馳往於荒沙曠野之中。她不耐煩陪伴著舅母談說傢庭瑣事,聆聽閨閣的訓言。她更恨兩個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問她什麼《女四書》《列女傳》,並弄些針線攪擾她的心。隻是這裡有一隻小貓,全身是雪白的毛,隻鼻梁上有一塊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帶瞭來的,因為見她喜愛,就送給她瞭。別人都管這貓叫作“雪中送炭”。可是玉嬌龍給這個貓起瞭個名字,叫它“雪虎”。她時常把貓緊緊地抱在懷裡,叫著:“雪虎!雪虎!”有時不覺地就把“雪虎”叫成瞭“小虎”,假若此時身邊沒有人,她就不禁落下幾點眼淚。

她每天雖然必須盛裝艷容,可是從鏡裡她知道自己已比以前瘦瞭。她的首飾匣中有四卷書,其中兩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歲時,她師父高雲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給她代存之時,她就自出匠心,拿個小鐵片磨成一個鑰匙,將匣子開瞭,將書發現,她以兩個月的工夫將全書抄得,並訂成瞭容易收藏的小冊。這幾年來,她背著師父,背著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練習。還有兩卷書,那就是江南鶴手錄的原本。這是當碧眼狐貍高師娘被她師父領到且末城中的那一天,玉嬌龍就查看出來高師娘的來歷可疑,她與高雲雁必不是夫婦。所以那夜裡,玉嬌龍就到高雲雁碧眼狐貍所住的小院中去探窺,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貍是為這兩卷書而來的。玉嬌龍的心中就發生瞭嫉妒,她知道她師父雖然精研此書,但是她師父的膽氣太小,而且是照著念書的方式去研究,不會活用。但這書若被一個武藝已有瞭根底的人得瞭去,一二年後,這人就將成為自己的勁敵瞭。因此在那夜,玉嬌龍就縱火燒屋,趁勢將這兩卷原書也得到手裡。她將這正副兩種本子,永遠隨身珍藏,這次她是裝在瞭她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烏木首飾匣內,交給丫鬟繡香收著。可是來到這裡,因為兩個表姊時時在旁,她竟連匣子也不敢打開。

她的表姊們都有很多的金翠的首飾,腕上的鐲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換,仿佛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麼也拿不出來。那書上所繪的圖式她倒是不必時時翻閱,因她早已在心中記得嫻熟,隻是這身手,若是不時常地練習,隻在深閨中消磨,若再有半載,她就將成瞭普通女子一樣的纖弱。所以,她大膽地在深夜兩個表姊熟睡之時,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劍,往房上房下躥越。她住的這雖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邏,可是她這樣夜夜練習,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因此她就想盜馬出城去找羅小虎,可是又難以離開她的母親。所以她的身手、武藝不但都沒有擱下,而且還日日進步,但是她的心永是十分優柔寡斷,甘願被情思煎熬,卻沒有決然一走的勇氣。

過瞭一個月之後,她的母舅就要攜眷離伊犁赴任去瞭。她們母女也應當就回且末城,可是因為天氣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熱難行,又不得不暫留於此地。玉嬌龍覺得非常苦惱。忽有一日,高師娘突然身穿重孝來到,原來高朗秋已於月前死在且末城瞭。這件事真給瞭玉嬌龍一個嚴重的打擊。她當著人就哭泣起來,別人隻說她感念師恩,卻不知道她是另有隱痛。因為高師娘一來到,夜間她也不敢再出去練武瞭。

高師娘是跟仆婦們住在一起,正房裡還有兩位表小姐,穿著孝的人是不能到這屋裡來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嬌龍見面,見瞭面也是不能說什麼話的。但是,有一日深夜子時以後,玉嬌龍忽覺外房門微響,有一個人進來,就伏在瞭她的床下。玉嬌龍伸手一摸,摸著床下人的頭上的發髻,她也毫不驚慌,用低微的聲音向床下說:“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似乎微微冷笑,就爬著又悄悄地出屋去瞭。玉嬌龍也輕輕地下瞭床,此時屋中睡著她兩個表姊,外間還有一個丫鬟、一個仆婦,但都不知道這屋中先後有兩個人進出。

碧眼狐貍高師娘到外面蹲地下,一見玉嬌龍出屋來瞭,她就驀然站起來,走上前來,一把就將玉嬌龍抓住,冷笑著,悄聲說:“你放心!我來沒有別的事,就是你師父在死前說那兩卷書是在你的手裡,叫我來向你索要,你拿出來便沒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貍才說到這裡,忽覺玉嬌龍用手指向她的左肋點去,她大驚,趕緊用右手去揉,同時又翻左手向玉嬌龍去打。不料被玉嬌龍用手托住,下面一腳,碧眼狐貍就咕咚一聲坐在瞭地下。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嬌龍如閃電般地趕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腳。碧眼狐貍閃身跑開,飛身上瞭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卻不料腦門子忽然一痛,被一支小箭射中瞭,痛得不禁哎啊一聲。玉嬌龍卻如貍貓似的撲上房來,碧眼狐貍伸手要去點穴,更不料玉嬌龍早已抄住瞭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後又一腳。碧眼狐貍就啪嚓一聲整個身子摔在房瓦上。玉嬌龍就騎著她的身子,手按著她的雙臂,碧眼狐貍極力掙紮,卻不能夠。她就說:“我要嚷瞭!我嚷嚷起來,我被拿住,可也於你沒有好處!”

玉嬌龍卻冷笑著,悄聲說:“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瞭我會武藝,但你是個江洋大盜,我早已看出來瞭,隻要捉住瞭你,翻起瞭你的舊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貍的身體有些顫抖,就悄聲央求說:“你放瞭我!我就走!那兩卷書我也不跟你要瞭。”

玉嬌龍說:“你要我也不能給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瞭,我的武藝準比高雲雁還強上百倍。無論你怎麼抵抗,也是無用;無論你跑到哪兒去,我也能當時就把你捉回來。以後你就得依從我,我叫你怎樣,你就得怎樣,不許違背我的話。當然,我也不能錯待瞭你,慢慢我還要把書中的武藝傳授給你呢,你應不應?快說!”

碧眼狐貍這時忽然悲泣起來,她哽咽著說:“我應!我應!我現在本是無處容身,我當初的事都做錯瞭,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為什麼不願過安適的日子呢?隻是你師父臨死時勸我趕緊逃去,他說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嬌龍冷笑說:“我師父他是不曉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後你就知道瞭!”當下她將碧眼狐貍放瞭手,先跳下瞭房去,回到房中安眠。

到瞭次日,她大表姊就說:“昨天半夜裡,我聽見房上瓦響,嚇得我用被蒙上頭,我怕是鬧賊!”玉嬌龍先是故作詫異,繼而就笑著,搖頭說:“沒有的事!賊人無論如何大膽,也絕不敢到這兒來呀!”

當天,那碧眼狐貍高師娘就裝病瞭,她用白佈箍住頭,說是頭痛。玉嬌龍還特別到她屋中去看她,並說:“師父已死,師娘你也不必傷心瞭!你一定是因為路上勞頓,所以才頭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們怎樣待我的師父,也就怎樣待你!”碧眼狐貍口中隻得道謝。

玉嬌龍見自己已將這個兇悍的賊婆制住瞭,心中很是高興。她原想派她借個辭出去,找著羅小虎,替她傳遞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勸羅小虎速謀個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貍靠不住,倘若將自己鐘情巨盜半天雲的證據落在她的手裡,那她反倒能將自己挾制住瞭。玉嬌龍心中猶豫不決,無論怎樣想主意,也無法得知羅小虎的近況。她正在憂愁,時時想象著那遼遠的沙漠,暗誦到“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那首殘缺不全的詩歌,她就不禁為那個身世淒涼,從困難之中長大,現在又失去瞭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墜淚。

又兩三個月,此時已到夏去秋來,忽然她的父親玉大人從京城回來瞭。玉大人在伊犁拜訪瞭幾日親友,便定瞭日期攜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個新秋晴朗的日子,這次比來的時候聲勢可又大得多瞭,車四十多輛,馬一百餘匹,五十名差官帶著百餘名營兵。玉大人有時坐在車上,有時也騎著馬押護,威風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嬌龍的車上倒是隻有丫鬟繡香和繡香替她拿著的首飾匣、抱著的貓兒“雪虎”。但是這時即或再有一陣大風,可也未必敢有強盜再來打劫瞭。玉嬌龍也絕無辦法再乘風走去瞭,她如被囚在籠中的小鳥。

離伊犁走瞭三天,就見車馬已走入瞭草原地帶,此時草地的草色已變為枯黃,成千整萬的牛馬嘶著西風,差官、營兵全都振作著精神走著。玉嬌龍隔著車窗就聽他們互相談說道:“放心走吧!連夜走都不要緊,這次絕不能像來時那樣瞭,沙漠裡現在沒有強盜瞭,半天雲那夥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個也不剩瞭!”玉嬌龍無意聽到瞭這話,心就如同被利刃紮瞭一下似的,悲傷地想:怪不得半載以來聽不見羅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瞭嗎?他死之前也沒得見著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沒得見著我,他真是苦命!玉嬌龍這樣地想著,就十分傷心。

過瞭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幾個月前,與羅小虎共臥沙上,對傾心曲,那一種纏綿難忘的情景。現在,真不知羅小虎的屍骨埋在哪裡瞭!玉嬌龍暗暗地拭淚,繡香看她出來瞭,就問說:“小姐,您是怎麼啦?一來到這兒,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來瞭吧?不要緊,這次有大人保護著,就是再遇見大風,半天雲也不敢再搶咱們來瞭!”又笑著說:“您抱著雪虎吧!它不願叫我抱著,直抓我,它是想小姐!”這個不解事的丫鬟,把個貓兒放在瞭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著貓兒解開小姐的憂懼。可是沒想到,小姐的眼淚反簌簌地如同小雨點一般落在瞭貓兒雪白的毛上。

此時車馬已走進瞭大漠的腹心,馬蹄遲重,車輪遲緩,個個人都不作聲,都不說話,沉重嚴肅地進行。玉嬌龍柔腸宛轉,自己也不知淚怎麼會這樣地多。又走瞭半天,忽聽……呀!哪來的歌聲,雄壯而蒼涼,字句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

玉嬌龍大驚,就聽車外人聲馬聲都嘈雜起來瞭,有人嚷著說:“大胡子!一定是半天雲!”又聽她父親玉大人怒喊著說:“放箭!”隻聽嗖嗖箭聲急響。

玉嬌龍心頭一下一下地緊痛,她淚如泉湧,雙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繡香嚇得面色慘白,也靠在她的身上。這時卻聽外面高昂的聲音仍急急地唱著:“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外面箭聲愈急,車也忽然停止住瞭,就聽她父親玉大人咆哮地說道:“追!殺!捉不住賊人你們都不要回來!”喊聲中夾雜著緊急的箭聲、雜亂的馬蹄聲,並有“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歌聲仍然忽斷忽續,顯見這人是一邊騎著馬飛奔,一邊唱出的,歌聲漸漸地遠瞭。

玉嬌龍把貓和繡香全都推開,爬出車去,站在車轅上向遠處望去,就見有三四十名騎著馬的營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趕去瞭。那北邊極遠之處有幾匹馬,馬上的人時時回身,也似在向營兵們放箭。一霎之時,那幾個賊騎就跑過瞭沙坡,玉嬌龍卻始終也沒看見羅小虎。

這裡大隊的車輛全已停住,差官營兵們都刀光閃閃地保護住瞭車輛。玉大人騎在紫色大馬之上,手舉寶劍,高呼著:“追!”他雖是背著身,隻見他花白的胡須被風吹得亂動,玉嬌龍趕緊又回到瞭車裡。她又擔心,又悲痛,又憤恨,緊緊地咬著牙,枉然地落著淚。繡香嚇得已縮成一團兒,貓兒臥在車角裡仍然睡覺,外面是一片怕人的岑寂。

少時談話聲又漸漸地沸起,仆婦和丫鬟都過來掀開車簾看小姐,並安慰著說:“小姐放心吧!強盜已被咱們這裡的兵給趕跑瞭!”玉嬌龍拭著淚,搖頭說:“我倒是不怎麼怕,隻是太太現在怎麼樣?”仆婦說:“太太倒也沒受著什麼驚恐。”

玉嬌龍叫繡香給她穿上鞋,仆婦攙著她下車去,到前幾輛車旁去看慰她的母親,玉太太說:“我倒沒有什麼,你沒受什麼驚嚇我就放心瞭。這次賊來得不多,隻是四五個人,你沒聽見剛才有個賊人直唱嗎?”

玉嬌龍拭淚搖頭說:“我沒聽見!”

玉太太說:“你回車去歇息吧!待會兒就能把賊人捉瞭來,那半天雲真膽大,也不知是個什麼人?”

旁邊有仆婦說:“我看見啦!那賊人是個長鬢胡子,頭發也挺長,跟個惡鬼似的,騎著黑馬,嘴裡還唱著。”

玉嬌龍心痛得覺著站立不住,兩個仆婦又把她攙回車上去。她很擔心,就想:如果少時官人把羅小虎捉獲送來,在車前梟首,他的血都流在沙子上,我的心將怎麼受呢?她擔憂瞭多時,忽聽又是一陣雜亂的馬聲,又聽她父親震怒地喊道:“你們還都有臉回來,賊人一個也沒擒來?混賬!飯桶!”玉嬌龍這才放下瞭心,知道羅小虎已然逃去。她很欽佩羅小虎的英勇、矯捷,但是又不由得發恨,暗想:別後半載,你依然在此為盜,你也太沒有志氣瞭!你這樣,我可怎能和你相見呢?……因此,她的淚又不住地流。

車身又移動瞭,外面玉大人震怒著,罵他手下的人無用,一面罵,一面憤憤地指揮著車馬向前進。這裡玉嬌龍經繡香勸慰,不得不收住瞭眼淚。細想瞭半天,她的心是不怎樣難過瞭,隻是依然懷著幽怨。這種幽怨無處去說,除非給自己一匹馬,讓自己追上羅小虎,讓自己痛快地數責他一番才行。

車馬加緊前行,越過瞭沙漠,便找瞭驛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瞭數日,便安抵瞭且末城。到衙前下車進內,玉嬌龍倒覺得自己的傢裡有些生疏瞭,有個看守房屋的仆婦說:“太太跟小姐走後,傢裡倒是沒有什麼事,隻是高師爺、高師娘回來瞭,高師爺得病死瞭,小姐的屋裡時時有響動,我們怕是鬧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裡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許再說!本來小姐在路上就受瞭很多驚嚇,如今才一回來你們就說這話,走開!”這個仆婦含著羞退出去瞭。

玉太太就向女兒說:“你別信那話,你要不願住你的屋子,你就搬來跟我住在一處吧!”玉嬌龍卻搖頭說:“我不害怕,我還要住我的那間屋。隻是每晚叫高師娘跟我做伴好瞭。”玉太太猶疑瞭一下,但想高師娘的年歲也很老瞭,平日人又規矩,如今她丈夫死瞭,她也很是可憐。既然女兒喜歡她,那就叫她去一半陪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瞭年紀的人總比丫鬟還靠得住,遂就答應瞭。

由是,晚間玉嬌龍就同碧眼狐貍住在一間屋內。玉嬌龍本來心情不好,但自她與碧眼狐貍住在一起之後,每晚碧眼狐貍必要跟她說許多話,倒解去瞭一些愁悶。碧眼狐貍就跟玉嬌龍說瞭她自二十歲時走江湖,至今三十年來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說她自鳴得意其實是兇狠淫賤的種種行為,說高山大河、名俠悍盜,並說她與高朗秋的關系,以及她怎樣害死啞巴,高朗秋又怎樣從她手中騙去瞭那兩卷奇書之事,等等。因此,玉嬌龍憑空知道瞭閨閣之外的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使得她驚異、羨慕,也解去瞭她心中的一些愁悶。

碧眼狐貍的意思現在倒是沒有什麼,她在江湖漂流的年數太多瞭,外面所結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獲她而後甘心的各地名捕,也是太多瞭。現在玉嬌龍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瞭縫縫衣服,也沒有什麼事幹,無論上下全都尊稱她為“高師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隻是時時防備著,萬一被人發現瞭她是碧眼狐貍,官人來捕,或是江南鶴來為他師兄報仇,到時她還是要設計逃走;並想逃的時候還要帶走玉嬌龍,以做她的膀臂。所以她除瞭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盜賊的種種瀟灑引誘玉嬌龍之外,並對玉嬌龍極為恭順;玉嬌龍吩咐她怎樣做,她就怎樣去做,決不違背。

玉嬌龍是一面監視著她,一面又籠絡她,原想著利用她去到沙漠中找羅小虎,為自己傳信,但是自己總對這碧眼狐貍還是不能放心,總不敢把羅小虎之事向她公開說明。

不覺又過瞭幾個月,此時天已嚴寒,郊外草木盡枯,野獸無法藏匿瞭,正是打獵的時候。此時又值邊疆平靖,衙中無事,玉大人幾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獵。他打獵時很是威風,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隨行,帶著鷹犬、弓箭、火藥槍等等,每天出去必能獵到許多狐貍、兔子、獐子等等。有時一高興也叫玉嬌龍隨行,玉嬌龍總要帶著丫鬟繡香和高師娘,但是她對於打獵雖感興趣,可是自己從來沒動過手。她那現在已練得百發百中的珍珠箭,本來不用鷹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絕不顯露。在她父親的面前,她隻做出活潑、天真、膽小的樣子。她父親隻知道女兒的騎術不錯,可是不知道女兒還有一身超人的武藝,更沒想到跟著女兒的那個高師娘,原是個江洋大盜。

有一天,玉嬌龍又隨著她的父親在郊外打獵。她看見放出去的盤旋於空際的飛鷹,頗感嘆自己的武藝無處施用;又看見那撒出去的獵犬,猛勇絕倫,又不禁地憐惜。想遙遠沙漠中的那個人,那條勇猛強壯的漢子,俊美多情的男子,飄零不幸的人,現在不知他怎麼樣瞭,因此又不禁一陣傷心。

此時天色陰沉,似有雪意,時間也不早瞭。但是玉大人因為今天得到的野物太少,便跟那些藏匿起來的野物賭上瞭氣,他決定先不回去,非打不可。但又想到女兒如進城晚瞭也不大好,所以就派瞭兩名差官,先護送小姐進城。

小姐玉嬌龍是騎著一匹赤兔馬,人都知道這匹馬是個哈薩克族姑娘送給她的,但隻有她自己才曉得這匹馬的可悲傷可戀慕的來歷。她頭上戴著貂皮女帽,身披紅緞大鬥篷,薄底的繡花坤鞋蹬著黃銅鐙,手戴著貂皮手套,提著皮鞭,握著韁繩。

高師娘跟繡香都坐在騾車裡,繡香說:“小姐您上車來吧!您拿暖爐暖暖手腳吧!”高師娘也說:“要不,小姐您上車來,讓我也學著騎騎馬!”

玉嬌龍搖搖頭,微笑著說:“我是最不喜歡坐車。”兩個差官一個在前,一個在最後,玉嬌龍的馬傍著車走。騾子和馬的口中都吐著白氣,天是很寒,而且越來越陰沉,雪花已紛紛落下來瞭。

走到將進城門之時,碧眼狐貍忽從車裡伸出頭來,向南指著說:“那邊就是你老師的墳墓。那墳前不是有一座新立的碑嗎?是你師父沒死的時候托付衙門陳文案,陳文案上月才把那碑給他做好,才立上的。”

玉嬌龍知道師父的墳上新立瞭一座碑,聽說上面有碑文,她前些日就想要去看看,如今她父親又沒同行,她遂就吩咐車馬站住,說:“你們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我師父的墳,立時就回來。”遂催馬跑瞭過去。

不一會兒就跑到瞭墳前,隻見墳上的蒿草未刈,新碑屹然。她下瞭馬,於細微的雪花飄飄之下,看見碑的上面刻著篆文“綏江高先生雲雁之墓”,背面是楷字,刻的是:

嗟爾高雲雁 綏江一儒生

胸懷秋月 朗 身世羽毛輕

爾曾讀經史 文章早有名

亦曾發韜 略 邊疆樹奇功

攜劍遊南北 長揖傲公卿

肝膽交良 友 俠義拯孤伶

佈衣五十載 死葬且末城

雖死有遺 憾 人間猶不平

尚有侯門女 雛鳳作鶚聲

更有楊小 虎 恩仇未分明

……

玉嬌龍才讀到這裡,就十分驚訝。因為雪已越下越大,天已越來越黑,後面的字還很多,她也不能再向下去看。她隻想將那“尚有侯門女”五個字鏟去,但此時身邊又沒有刀劍,隻得恨恨地上瞭馬,趕上瞭車輛,進城回到衙內。

這時她的心中十分悶悶不樂,想著師父高雲雁實在是不明白自己,他以為自己也是碧眼狐貍那樣的人,並且以為自己將來比碧眼狐貍更能做出什麼惡事,他真是想錯瞭!或者是因他對我私抄書籍以及縱火燒房之事深為銜恨,所以臨死時還氣憤不出,作瞭詩,托人刻在碑上,來罵我勸我。他真是書生的度量,太狹窄瞭,太小器瞭。隻是小虎,原來他是姓楊,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麼“我傢傢世出四知”的話。真奇怪!這高老師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訴他實話,歌詞又作得那麼含混不明,是什麼意思呢?真是書生的行為。無怪他讀瞭數十年書,學瞭數十年的武藝,卻不能做一點官,也不能做個俠客,並且連碧眼狐貍也制服不瞭,真是個酸書生,無用的人!

玉嬌龍對她師父輕視著,並且有些憤恨,但她並未對碧眼狐貍露出一點兒意思。碧眼狐貍就悄悄問她,說:“小姐,你沒看見那碑上刻的是些什麼字嗎?”玉嬌龍笑著說:“看見瞭,是他自己作的一首詩,誇他的本領才學如何之大!”碧眼狐貍恨恨地說:“那書呆子隻會作詩,會騙人,早先那兩本書若不是被他騙去,現在我得多麼……”

玉嬌龍微笑說:“你手中就是有那兩本書,你必也學不會,書上的圖畫雖明白,但沒有細心地領會,巧妙地運用,也是不行的。你就別再掛念著那兩卷書瞭,你也老瞭,即使再教給你,你也學不會瞭。你就安心地跟隨著我,反正,隻要有我庇護你,什麼事你也不要怕。少時我要出去一趟。”

碧眼狐貍急問道:“小姐你要出去做什麼?”

玉嬌龍笑說:“因為我師父墳前新立的那座碑上有幾個字,我要把它削去!”

碧眼狐貍說:“過兩天路過那裡再把它削去吧!何必深夜又去一次?隔著一道城!”

玉嬌龍說:“隔著兩道城也攔擋不住我!因為那碑上有一句罵我的話,我不即時削去,我不放心!並且還有罵你的話。”

碧眼狐貍氣憤憤地說:“他罵我什麼?他病瞭那些日,不多虧我服侍?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我的漢子!”

玉嬌龍說:“他罵我是梟鳥,罵你是淫狐!”

碧眼狐貍說:“我去把他那座碑劈瞭!”

玉嬌龍擺手將她攔住,說:“你去把碑劈瞭,陳文案還能把碑重刻,因為他們生前是莫逆之交。再說那碑文除瞭兩句是暗中罵我們之外,其餘的話都與我們無幹。少時我去,隻把那兩句話削下來就是,過後別人見瞭也不會怎樣留心。”玉嬌龍就叫碧眼狐貍給她預備下火鐮、火石,並囑咐她好好看守屋子。

到瞭深夜,玉嬌龍命碧眼狐貍到外面看看雪住瞭沒有,碧眼狐貍說:“雪正下得大,小姐你還是不要去吧!我們久幹綠林的有兩句話,是‘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無論身子多麼輕,在雪上沒有不留腳跡的。”

玉嬌龍卻笑著說:“我不聽你的,雪越大我才越喜歡出去。”她遂就換上瞭雙白絨襪子,身穿白絨衣褲,背後插著寶劍,帶上火鐮、火石。頭用白紗巾蒙上,在衣裳上又披瞭一件銀狐小皮襖。她全身上下盡是白色,真跟她那隻愛貓“雪虎”是一樣。碧眼狐貍將房門啟瞭一道縫,玉嬌龍就側身出去,隻見眼前的白影一閃,她就沒有瞭蹤影。

此時整個且末城籠罩在黑沉沉的夜色裡,白茫茫的大雪裡,風停夜靜,市街上沒有一點還能活動的東西。城垣上的官兵雖巡邏得很嚴,然而卻攔擋不瞭玉嬌龍。一霎時這位小姐就到瞭城外,她在雪地上如同一隻白貓似的,很快就躥到瞭高朗秋的墳墓之前。她蹲著身,先取出火鐮和火石,打著瞭火絨,就一手拭去碑上掛著的雪,一手執火去照這碑陰的字跡。此時風雖不大,但雪落得仍緊,她的火連打瞭四次卻滅瞭三回,這荒郊曠野,大雪寒夜之下,墳前碑後,隻有微微的火光一明一滅的。

玉嬌龍將全篇碑文盡皆讀過後,不禁微微一笑。因為她師父高朗秋自作此墓文的用意有二:一是勸誡玉嬌龍,不可恃才作惡,應當效才女班昭、孝女木蘭,紅線、聶隱娘亦非不可為,不過須出於俠義;並暗示那兩卷奇書最好是燒毀,切莫落於惡人的手內。此外,便是囑告楊小虎,倘若將來他能來到此地,讀此碑文,須知塚中人即汝父好友。因為二十年未晤,不知汝成瞭如何的人,但須速尋汝弟汝妹,彼等住汝州俠楊公久之傢。至於仇人系一姓賀之人,問我胞兄高茂春必知詳細情形。全文盡用淺近的詩句,共約二百餘言,但意思極為隱晦,非詳讀細思不能知其用意。玉嬌龍明白這是高朗秋臨死前的兩件憾事,所以他才囑友留在碑上,為將來讓她和羅小虎來看。玉嬌龍便從背後抽出寶劍來,一手揮劍,一手持火,將文中與她有關的二十幾個字盡皆削去。

此時大雪紛紛,火光搖搖,寶劍閃閃削在青石碑上,隻聽喀喀地響。忽然,有人自後面將她的腰抱住,玉嬌龍吃瞭一驚,回身掄劍。身後的人卻撒瞭手,跳到墳後藏著去瞭,發出嘿嘿的男子的笑聲。玉嬌龍一挺身躥上墳頭,掄劍向墳後趴著的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就砍,劍光如閃電似的落下。那人卻用手中的短刀橫迎,鏘的一聲,玉嬌龍的寶劍被斬成兩段。

玉嬌龍大驚,跳下墳來問道:“你是誰?”

這人也直起身來,身材雄偉,哈哈笑著走近前來,說:“嬌龍,別怕,我是小虎。我來此五天瞭,看見瞭你兩次,可是我不敢上前招呼你。前天夜間我也到衙門裡去瞭一回,可是我不知你住在哪間屋裡。快有一年瞭,我時時想你,嬌龍!跟我走,找個地方我們談談心吧!”這半天雲隨說著隨走過來,伸手就要拉玉嬌龍的胳膊。

不料,玉嬌龍驀然一抬臂,將羅小虎手提的寶刀擊落在雪地上,又拳揚腳起,兩三下就把個壯漢半天雲打倒在雪地之上。打過之後,玉嬌龍忽然又悲痛地哭瞭起來,說:“我為什麼要隨你去呢?你,你個沒有志氣、沒有信義的人!在沙漠之中我跟你是怎樣說的?怎樣叫你去改過、去進取、去謀出身?你怎樣答應的我?不想這一年來你仍在沙漠中做強盜,上次還敢追我的車,現在還敢來到這裡,你,你快走開!”

羅小虎由雪地上爬起,拾起刀來,卻不敢再近前來跟玉嬌龍說什麼瞭。他隻站在距離五步之處,沉重地嘆氣。玉嬌龍抽噎瞭一陣,反倒又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溫柔地勸慰說:“你也別難過,你得知道,一年來我比你還難過得多!我時時思念你,時時流淚。我也知道你謀出身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你也應當先改一改盜性,離開那沙漠。你至今還做著賊,你想我怎能和你在一塊兒?我是名門的小姐,我雖會些武藝,但我並不同一般江湖女子,我絕不能離開我的父親,去長久與匪人廝混。你要想娶我,你非謀出身非做官不可,你明白不明白?你不要傷心。你去吧!反正我永遠等著你!”

羅小虎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玉嬌龍卻又把他拉住,指著身旁的碑墓說:“你來看!這座墳就是你那恩人高朗秋的墳墓。他有自題的碑文,上面說他臨死時還關懷著你,隻是你們已有二十年未見瞭,他無處去找你。他還說你原本姓楊,你的兄弟妹妹都被什麼汝州俠楊公久攜去。你的仇人姓賀,須問汝南府高茂春,他是你恩人的胞兄。他必可以知道你詳細的身世。現在高茂春恐年已甚老,楊公久和那姓賀的仇人,都許已不在人世,你那妹妹弟弟都已一定長得很大瞭。你不用為我,就為你傢的恩仇,為尋你的弟妹,你也不可以再為盜賊!在那沙漠裡你永遠也不能見人!”

說到這裡,她仔細地看著羅小虎的臉龐,借著雪光還能隱隱看出,他的臉上倒是又刮去瞭胡須,隻是似乎比早先削瘦得多瞭,他緊鎖著雙眉,滿面愁悶之態。玉嬌龍又溫柔地安慰他,婉轉地勸勉他。羅小虎就點點頭,說:“我都知道瞭!我走瞭,咱們再見吧!”說著他把玉嬌龍的手輕輕推開,轉身踏著雪走去,雄偉的身影漸漸消為雪色隱蔽住瞭。玉嬌龍在這裡戀戀難舍地站立,隻覺得兩隻手已凍僵,雪已落滿瞭全身,而羅小虎已不知走往何處去瞭。她這才從雪中將斷劍找著,離開瞭這裡,潛行飛躍,回到城裡衙中。

一回到屋裡,碧眼狐貍就將燈點起,看見瞭她手中的斷劍,又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就不禁驚訝,悄聲問說:“小姐,你剛才遇見瞭什麼人?”玉嬌龍搖搖頭,不叫她多問,遂就藏起斷劍,將衣服脫下,交給碧眼狐貍,她卻上床掩被睡去。碧眼狐貍把小姐衣服上的雪全都掃落,然後收起。她驚訝地看著玉嬌龍,見玉嬌龍用緞被蒙著頭,似乎並沒睡著,是在那裡哭瞭。碧眼狐貍心中猜疑又夾雜著驚懼,暗想:剛才她在城外莫非遇見瞭什麼武藝高強的人?是江南鶴?或是那啞巴一派的人?她凜懼地關嚴瞭門,吹滅瞭燈。此時衙門更鼓已交四下,窗外的雪如風吹沙起似的那麼蕭蕭地響。

次日,雪仍未住,碧眼狐貍特意到院中去查看,見雪上一點兒痕跡也沒有,原來玉嬌龍昨夜踏下的足跡,早被新雪給掩蓋住瞭。碧眼狐貍對玉嬌龍越發畏服,但玉嬌龍卻從此愈少歡樂。

時光荏苒,轉瞬嚴冬已過,新春又來。玉嬌龍除瞭有時隨她父親騎著馬到郊外去遊玩,稍為開心之外,便整日在閨中習字作畫,晚間仍然練習武技及弩箭。她練武必在深夜,並不避諱碧眼狐貍,所以碧眼狐貍的武藝也較前略好些,因為她能從玉嬌龍那裡學一些拳劍招數,也很感謝玉嬌龍,就更不想離開這裡瞭。玉嬌龍終日以筆墨丹青消遣她這青春韶光。除瞭貓兒可使她稍解煩悶之外,並沒有一個人能夠來安慰她。羅小虎更是毫無音信,關於半天雲的消息也一點兒聽不見。

不覺春轉成瞭夏,夏又轉成秋,庭草由青變綠,由綠又變黃,燕子飛來又飛去瞭。這日是重陽節以後,忽然有位哈薩克姑娘到衙門來拜見玉小姐。衙中的人記得去年小姐在沙漠中失蹤之時,多虧有位哈薩克姑娘援救,所以趕緊通報到內宅,玉太太立時命仆婦給請進來。這位哈薩克姑娘美霞,頭梳雙辮,臉上搽著脂粉,除瞭腳下穿著皮靴,穿的衣裳也跟旗人的女子差不多。她是騎著馬來的,由馬上拿下來一口寶劍,並有兩塊馬肉脯。劍就是玉小姐在沙漠中丟失的那口“斷月”,馬肉脯是她帶來的禮物。

美霞隨著仆婦一進瞭內宅,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由屋中迎出來,讓到客室中,丫鬟們忙著敬茶,擺點心。玉太太就表示謝意,說:“我的女兒去年在沙漠中遇見盜賊,多虧姑娘救瞭她,臨走時姑娘還送給她一匹馬。我們早就要去給姑娘道謝,隻是想那草地的地方太大瞭,恐怕找不著。”美霞聽瞭,卻有點兒發怔,答不上話來。玉嬌龍在旁邊趕緊說別的話,然後就拉著美霞到她屋中去玩。

原來美霞此次來是另負使命,到瞭玉嬌龍的屋中,她就從懷中掏出來一封折疊得不成樣子的信,玉嬌龍趕緊使眼色將高師娘和繡香支出屋去。她拆開瞭信,就見裡面隻有一張信紙,上面密密地寫著:

嬌龍賢妻妝次:

別後又將一載,深為思念。我現在依你之言,去奔前程。現在做買賣,買賣很發財。因為我想發瞭財之後才能做官,做官不難。至多再有一年,我就能高車大馬,冠帶見汝。到時必以花轎娶你,叫別人都說你的夫婿是英雄。今托美霞姑娘傳信,請你放心,並送上弩箭二十支,是我做的,請你收下可也。書不盡言,他日再見!

小虎頓首。

玉嬌龍看瞭這封信,臉上不禁發熱,又是高興,心中卻又有一種隱痛。美霞又從靴筒裡掏出一把短小的弩箭,玉嬌龍趕緊接過來,連信藏起。她把美霞拉到床頭,與她並肩坐下,低聲問說:“你知道他現在是做什麼買賣嗎?”

美霞說:“他是販馬,現在很闊瞭!”

玉嬌龍聽瞭,心中稍稍安慰,又悄聲說:“我也不給他寫回信瞭,將來你若再見瞭他,就說是我告訴他的,叫他改個名姓吧!他本來是姓楊,再說以後難免會有人知道,羅小虎即是……”

美霞說:“你放心,他現在已不做強盜瞭,那夥人全散瞭。再說除瞭有些官人恨他,我們放牛馬的人並不恨他,他在沙漠裡這幾年,沒搶過我們什麼東西!”

玉嬌龍點點頭,又說:“你還告訴他,也不可專做買賣,還必須趕緊求個出身。不然,我怎能……”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個仆婦進來,說:“太太說,這位姑娘既是遠路來的,就請小姐留這位姑娘在這兒多住幾天。”玉嬌龍就向美霞問說:“你能在我們這裡多玩幾天嗎?”美霞說:“我隨便玩,我一個人時常到各處去,半年不回傢,傢裡也沒人找我。”玉嬌龍又因此想到瞭自己,自己空有一身武藝,卻何處不可去,隻能在閨中度這煩悶的生活。自己的心是太軟瞭,總是不願離開年老的母親!

由此,這哈薩克姑娘就留住在這裡。每天玉嬌龍帶著她出城去玩,二人都騎著馬,隻帶著兩個丫鬟、四名或六名營兵。玉大人和玉太太對她們也不幹涉。秋原野草,駿馬西風,二人時常賽馬或射鳥打兔。在衙中,玉嬌龍就跟美霞學哈薩克的語言。玉嬌龍心中的愁緒漸漸解開,美霞居此也留連忘返,一直住到年底,方才回去。她走後,玉嬌龍又感覺寂寞瞭,又時時刻刻想念著羅小虎。

過瞭年,玉嬌龍已然十八歲,她的容貌越發出落得美麗瞭,武藝也日益精深,那碧眼狐貍跟她的感情也更厚更密,隻是羅小虎卻消息杳然,哈薩克姑娘美霞也沒有再來。是年秋間,她父親玉大人忽奉欽命調任京都九門提督正堂。這個消息一傳來,衙內外全都喜歡,許多官員官眷都來賀喜。玉太太也很高興回北京,因為在京城有許多親友,不至於像在這裡這樣寂寞,而且九門提督正堂的權位又比現在大。下人們更是歡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連碧眼狐貍高師娘全都笑瞭,她私向玉嬌龍說:“天下的地方我都去過,隻是沒到過京城,現在可遂瞭我的願啦!”

惟有小姐玉嬌龍卻為此事發愁瞭兩三天,因為她想:自己一到瞭京城,就越離著羅小虎遠瞭,他在這裡的消息自己更無法得到瞭。並且,到京城之後,自己就愈益尊貴。在這裡羅小虎隻要做個小武職,還可以冒昧求親,一到瞭京城,他得做到什麼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親呀?再說京城的親友眾,少年顯貴多,自己年已十八,難道能沒有別人來求親嗎?她十分憂慮,倒願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瞭。

這天,許多官員來恭送,營兵們擊鼓奏樂,商民們爭獻萬民衣、萬民傘。光榮顯赫的大隊車馬就離開瞭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後再轉道晉京,因此又須穿過沙漠。沙漠中雖然風沙滾滾,可是並沒看見半天雲那夥盜賊。過瞭沙漠是草原,玉嬌龍在此也沒遇見那哈薩克女友,心中既惆悵又悲哀。

到瞭伊犁,她父親玉大人又向本地將軍拜辭,將軍和大小官員又來送禮、餞別,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於夫人、表姊玉清玉潤也都趕來相送,因此在這裡停留瞭五天。玉嬌龍天天幫助母親應酬這些女眷,覺著十分乏味而且煩惱。

好容易盼得動身瞭,但行走瞭數日到瞭迪化省城,玉大人在此又需駐師拜客。玉嬌龍跟母親帶著仆婦丫鬟,住在一個很大的官舍之中。這裡有花園,花園中秋柳蕭疏,寒蟬聒噪,園中有樓,樓外是一條長巷,巷中也有幾傢鋪戶和不少的人傢。

來此的第二天,晚飯之後,因為在房中覺著煩悶,玉嬌龍就帶著高師娘和丫鬟繡香上樓來眺望。這官舍本歸迪化撫臺所管,撫臺每遇花月佳辰,時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紳士、名流,登此樓來飲宴賦詩,所以這樓上有一塊橫匾,題名“綠霞樓”。樓上陳設得相當款式,壁上的字畫詩文也不少。玉嬌龍略看瞭看,然後就推開後窗,隻見樓外巷中人來人往,並有狗跑著,車走著。

玉嬌龍就笑著說:“這樓蓋得可不大好,一邊是太雅瞭,一邊又太俗瞭!”

碧眼狐貍問說:“北京宅裡也有這樣的樓嗎?”

繡香在旁說:“沒有,我小時在北京宅裡住過兩年,知道宅裡沒有樓,可是院子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園,那園裡沒有柳樹,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樹,還有芍藥,一到春天,海棠開過芍藥就開,好看極瞭,比這兒可好!”

碧眼狐貍說:“小姐,咱們回到北京宅裡,可要找個臨近花園的屋子,咱們住。”玉嬌龍並沒理她。

此時夕陽斜照在小巷裡,傢傢炊煙散出,都在做晚飯瞭,所以往來的人也漸少。忽見由左首來瞭一匹馬,這馬是全身紅色,鞍韉很新,嘚嘚地走來。馬上是一個身穿藍緞子袷袍、青團龍緞子的馬褂,頭戴鑲金邊的緞帽的人,似是一位官員,身材雄偉,在馬上揚著頭。玉嬌龍一看,神色立變,趕緊退身回首,身子緊張得有些顫抖。她向碧眼狐貍和繡香說:“你們都先下樓去!”說話時是命令的口氣。

繡香還發著怔,碧眼狐貍卻拉著她說:“咱們下樓等著小姐去吧!”她拉著繡香往樓梯下走去,還沒走下,忽聽樓外有人扯開瞭嗓子高聲唱道:“天地冥冥……”

玉嬌龍又推開樓窗,向樓下厲聲呵斥一聲,外面的歌聲止住瞭。玉嬌龍氣得身子發抖,向樓下瞪瞭一眼,見羅小虎正騎在馬上揚首向樓上笑,街中還有往來的人呢!玉嬌龍趕緊又退回身來,暗暗嘆氣。忽然一回首,見一張幾上放著墨盒和筆架,並有一疊紙張,她趕緊走瞭過去。紙上已有厚厚的一層塵土,她抽出一張,見印著是“綠霞樓詩箋”。墨盒因蓋得緊,裡面的墨綿倒是沒幹,她急匆匆地持筆蘸墨向信箋上寫:

君來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見我父,勿再做此鼠竊。我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諒!男兒何竟如此無志氣?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為君為我,均宜奮翼直飛,今暫別,勿悲傷,相見之期不遠,惟在君為也!

寫畢,團瞭團,便摘下發辮上的金簪,刺透信箋,隔窗投於樓下。隻見羅小虎在馬上伸手接住,又笑瞭笑。玉嬌龍趕緊回身,心裡真恨。

聽見樓下的馬蹄聲,她又扒著樓窗向下去瞧,見羅小虎健馬雄威,已走出瞭這條長巷。玉嬌龍的心裡又有些依戀似的,回身到幾前,收瞭筆紙,不禁呆呆地發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強盜瞭,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來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將離開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麼地方趕到這裡來與我相別,但他又太冒失……

此時碧眼狐貍又一人上瞭樓,她向玉嬌龍做出來一種惡笑,說:“小姐,我知道瞭,原來半天雲……”玉嬌龍不語,轉身下樓。碧眼狐貍在前,一邊向下走,一邊還回頭,還是那麼惡笑著,悄聲說:“從今天起,你得把書讓我看看瞭!”玉嬌龍驀然一腳,正踹在碧眼狐貍的腰上,咕咚一聲,就像把一個很重的東西給整個扔下樓似的。

正在院中揉柳絲的繡香嚇得轉身說:“哎呀!高師娘你怎麼啦?”碧眼狐貍已挺身而起,瞪起瞭兩隻兇眼。可是玉嬌龍已然下瞭樓,就假作攙扶似的揪住瞭她的胳膊,碧眼狐貍紫色的臉突然變為蒼白。玉嬌龍笑道:“師娘你老瞭,上下樓應當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經被她給挫開瞭的碧眼狐貍的骨節。碧眼狐貍痛得頭上就滾下豆子般大的汗珠,說:“可不是!我真老瞭!好小姐!”玉嬌龍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聲,骨節才合上瞭。碧眼狐貍一撇嘴,這才緩過氣來。玉嬌龍叫繡香過來攙扶著高師娘,這才一同出園回到內院。

從此,碧眼狐貍對玉嬌龍更加畏懼,可是玉嬌龍待她卻比以前更好。繡香那聰明的丫鬟卻從這次起就覺出她們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問,也不問,並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為。

在迪化城住瞭四天,又起程東去。玉嬌龍怕羅小虎仍在暗中尾隨,時時地提著心。可是過哈密城,出猩猩峽,進嘉峪關,走祁連山,渡黃河,經蘭州,過長安,穿風陵渡,穿晉省,路上走瞭兩個月。在秋色滿城之下平安抵達瞭北京,竟未再見羅小虎的身影。沿途閱盡瞭千山萬水,玉嬌龍自覺懷襟一暢;可是把個羅小虎已拋在萬裡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瞭本宅中,這裡庭園寬廣,起居食用較在邊疆時益為豪華。她因有綠霞樓上的那件事,就不願再與碧眼狐貍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擇定瞭西房做她的香閨,命丫鬟繡香和吟絮住在套間。這裡是格外寬敞,而且有個後窗,窗外通著那向少人跡的花園,她每夜習武非常地方便。因為她父親就瞭新任,公事較在新疆時更多瞭,她母親又終日與戚友應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麗,生活的尊貴,也使她對於羅小虎不甚懸系。京城中顯貴極多,彼此都往來甚密,喜慶慰吊之事幾乎每天都有,玉嬌龍的富麗、雍容、華貴,就立時壓倒瞭京都一切的名門婦女。她的兩位胞兄和嫂嫂、侄兒也都進京省親,傢庭團聚,解去瞭她不少的憂悶。她的兩位胞兄,一名寶恩,一名寶澤,全是在京城長大的,後來都中瞭舉,做瞭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現任都是四品府臺。嫂嫂也全是名門之女,侄子們都已很大瞭。十餘年來,因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遙遠,他們很少去省視,隻是有時候玉大人進京時,他們才趕到京城去叩見。玉嬌龍隻記得五六歲時隨父母在京時,她的兩個胞兄同在一個月之內娶瞭嫂嫂,喜事辦得很是熱鬧,那是給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她的兄嫂在京住瞭約有半月,就又分別回任去瞭。庭院雖大,但人口稀少,她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親的同意,她就時常出去遊玩。與她往還密切的有許多名門女眷,但比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嘯峰之妻德大奶奶。這有幾種原因:

第一,兩傢本來是老親,而且玉大人最欽佩德嘯峰之為人,認為他慷慨好義。而且幾年前德嘯峰所打的那場冤枉官司,玉大人非常不平。所以德嘯峰充配新疆之時,雖然他隻到瞭伊犁,並沒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趕緊就派人去照應他。

第二,德嘯峰現在雖然沒做官,但傢道還很殷實,而且此時朝中的顯要鐵小貝勒,與他最稱莫逆,所以仍然有許多富貴人傢與他往來,不以為辱。

第三,德嘯峰過去在京城的名頭太大瞭,“鐵掌德五爺”,南北城的光棍、地痞是無人不知,無人不稱為是好朋友。尤其都曉得德嘯峰結交過李慕白。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跡神化瞭,都知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偷星換月之能。還有俞秀蓮,十六七歲的姑娘雙刀震京城,匹馬闖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個來,而俞秀蓮就跟德傢人是一傢人一樣。加以現時北方的名鏢頭神槍楊健堂、京城俠公子邱廣超也都是德嘯峰的好友。一朵蓮花劉泰保又時常在街上吹,說他認得德五爺,常到德五爺傢中串門。所以這幾年德嘯峰雖然整天在傢中讀書習字,不常出門,可是昔日的名氣絲毫未減。

第四,德大奶奶最善交際。她丈夫從新疆赦還時,說是在新疆時多承玉大人照顧,並聽說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輕,能書善畫,時常隨她父親騎馬打獵,德大奶奶腦裡就早存著印象。所以如今玉嬌龍一來到北京,她就極力聯絡,她並沒有什麼用意,不過她最喜歡有點兒男子脾氣的女子。

第五,玉嬌龍除瞭喜歡德大奶奶的為人暢快之外,並存著一種深心。因為德傢現仍不斷與江湖人往返,名鏢頭、大俠客,隻要初到北京,時常先去拜訪德嘯峰,並聽說李慕白、俞秀蓮仍與德嘯峰秘密相往返。

尤其是德傢的兒媳楊麗芳,最使玉嬌龍留意,因為在玉嬌龍所認識的這些人的傢裡,簡直沒有娶漢人的姑娘做兒媳的。楊麗芳那放不大的腳,卻又穿旗裝,這樣美麗的媳婦在北京也沒有第二個,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隨同丈夫向名師楊健堂學槍,這更是少見。因此許多親友都在暗地裡笑話,說德傢簡直是胡鬧,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個姑娘,就算是他們的兒媳瞭,並且成天練武,難道將來還要叫兒媳出去賣藝嗎?

玉嬌龍卻從邱廣超之妻的談話中知道瞭些楊小姑娘的來歷,原來她叫楊麗芳,本是永定門外賣花老人楊姓的孫女,姊妹二人,後來她祖父被殺,姐姐被賊人搶走。那時俞秀蓮正在北京,她就仗義不平,先把楊麗芳安置在德傢,免得孤苦無依。然後俞秀蓮又往外省去瞭一趟,聽說替楊傢把仇報瞭,並把楊小姑娘的姊姊也嫁到外縣什麼財主的傢裡做妾,後來楊麗芳也就由俞秀蓮為媒做瞭德傢的媳婦瞭。

這邱大奶奶對楊麗芳的傢世來歷不過略略曉得,但玉嬌龍聽瞭,卻非常地驚訝,並想到瞭羅小虎所唱的:“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她雖沒聽說楊豹現在何處,也沒得機會問問楊麗芳她的姐姐是否叫作什麼英,可是她很懷疑楊麗芳就是羅小虎之妹。因為楊麗芳的眉目之間有幾分頗似羅小虎。

有此種種原因,所以玉嬌龍與德傢來往得很密,隻是楊麗芳比她低一輩,玉嬌龍有許多話不好意思向她問。再說當著德大奶奶,玉嬌龍也不能凈跟一個做兒媳婦的談話,並知道打探人傢傢庭淒慘的歷史也是很不對的。何況楊麗芳也一定不知道她還有個姓羅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現在是做什麼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麼關系,簡直都不能說呀!但是玉嬌龍對楊麗芳卻很親近,而且隻要一看見瞭楊麗芳,就不禁想起在遙遠之處的那個人,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龍臥虎,碧眼狐貍一來到這裡仿佛心就慌瞭。她常出門,名目上是到德勝門外一座小廟去燒香,其實她什麼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話,回宅裡便對玉嬌龍談說,不是今天哪傢鏢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瞭飛賊作瞭大案,哪路的英雄要來瞭,某名拳師又新收瞭徒弟,把她假裝老太婆在街上聽來的市井新聞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訴瞭玉嬌龍。因此玉嬌龍也不禁技癢。那天她去看楊麗芳練武,雖然裝著膽小,仿佛真拿不起槍來的樣子,但是那天幸虧她見楊麗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則她真許忍不住要跟楊麗芳比一比呢!

此時碧眼狐貍居心叵測,時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嬌龍暗中問她,她隻是笑著說:“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認熟瞭,得找幾個幫手,因為京城的人雜,倘若將來有人認出我來,我得想法子走。”玉嬌龍也在閨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貍秘密地給她做瞭幾身男子的衣裳。有時不到二更,她的閨中就熄瞭燈,其實她並沒在房中睡覺,而是趁著夜色,鉆出後窗越墻出去瞭。

碧眼狐貍在京城有三個窩處:一是德勝門外的一傢小店,替她養著一匹馬;一是前門外西河沿一個姓魏的傢,這人是碧眼狐貍早先手下的嘍囉,現在鏢店做個小夥計;一是小乞丐長蟲小二,也是碧眼狐貍用錢買下的,有許多小乞丐可間接供她驅使。長蟲小二有個情人,叫醜丫,是個撿煤核的姑娘,住在一個極窮極僻靜的地方。這幾處,玉嬌龍都跟隨碧眼狐貍去過。他們倒都知道她是個大姑娘,可是隻知她是碧眼狐貍的徒弟,並不曉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貍在京城這樣招朋引類,似乎是別有用心。玉嬌龍猜著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給迷住瞭,又犯瞭她的盜性,大概她是想著將來作幾件大案,偷許多珍寶,就離開京城。玉嬌龍暗笑著,想暫時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嬌龍自信絕不能叫碧眼狐貍得手,要叫她永遠做自己的奴仆。至於她自己跟碧眼狐貍做這盜賊似的行為,她倒並不是想做什麼壞事,隻是覺得在閨中太悶,晚間出去玩玩也很開心。

二更天以後,僻靜的小茶間裡時常會出現一個穿著青大褂,瓜皮帽永遠不摘,永遠坐在背燈光的地方聽一些閑漢胡說亂笑,卻永遠不招呼人的少年。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幾個名妓也接過一個闊少,這闊少是個小白臉兒,好像是個大姑娘似的,又像是個唱小旦的,可是這闊少隻打個茶圍便不再來。德勝門外土城附近的住戶也時常聽見半夜三更之後,有人在外面跑馬,但沒有人對這些事太留心。她們的行動極為詭秘,宅內宅外均無人知曉。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門前來瞭個賣藝的父女,父親是耍流星,女兒是走軟繩。宅裡的男女仆都出去看瞭一看,都說那女兒的軟繩走得極好,長得模樣也不難看。玉嬌龍出門站立在高坡上看瞭一會兒,她就覺得奇異,特意把那走軟繩的姑娘叫瞭過來,問瞭幾句話,還賞瞭幾兩銀子。回到宅中,她不禁悶悶沉思。

就在這天夜裡,玉嬌龍沒再出去,可是碧眼狐貍卻偷偷到她屋中,哀懇著求助,說:“那賣藝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肅會寧縣的捕頭,武藝極為高強,辦案尤為厲害。六年前我在會寧縣作過幾條命案,也是為報仇才作的,就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幾乎被擒。幸仗著早先跟那啞巴學過幾手點穴,我才把蔡九點傷,將蔡九的妻子殺死逃走。這幾年我不敢出頭,也是為怕他,因為他的飛鏢太厲害。現在他又帶來個女兒來到北京,在宅前賣藝,一定是為我而來,他們已經探出我是藏在這裡瞭!”玉嬌龍聽瞭這話,也很吃驚,但又氣憤;碧眼狐貍若是被捕,連自己的隱事都許鬧穿,所以她就答應幫助碧眼狐貍與蔡九父女決鬥,並叫碧眼狐貍不要害怕。

過瞭兩日,這天就是鐵小貝勒的壽辰,玉嬌龍便隨著母親前去拜壽。雖然受到許多仆婦小姐的歆羨,但她心裡很是不安,總惦記著蔡九父女在宅門前賣藝之事,所以沒等到坐席用宴,就催著她母親帶著她回傢去瞭。

不料,晚間她父親回來,急匆匆尋找“劍譜”。劍譜現在玉嬌龍正閱著,她父親可不知道,待她將劍譜交出,她父親還說:“你一個女孩子,看這可有什麼用?”又說:“剛才鐵貝勒將他傢藏的一口寶劍拿出來給我看,那口劍確能削銅斷鐵,比咱們傢裡的那‘吞霜’‘斷月’兩口劍好過萬分!劍身尺寸長約二尺九分、寬一寸多,護手長約一寸、寬約二寸六分,厚約七分,兩耳每耳長約一寸五……鋼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顆特別顯明……你替我仔細查一查,此劍究竟是何名稱,明天我好去回復鐵小貝勒!”

她父親當作一件緊要的事情這樣地說著,手中簌簌地翻著書頁,心中怦怦亂跳。因為她想起羅小虎曾有一口寶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墳前,自己手中的劍曾為他的寶刀所斬斷。若沒有一口超過眾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過眾人的武藝,也是無用。現在自己為碧眼狐貍的那件事已成騎虎難下,不定幾時事情就鬧穿瞭,自己就在傢中居住不下瞭,就必須走!走到江湖上,沒有一口鋒利的兵刃可怎成?

當下她由書中查出那口劍必是“青冥”,告訴瞭她的父親。她父親又把書就近燈光看瞭半天,也點頭說:“大概不錯,這書上也說是青冥劍劍身的七星迥異凡劍,一定就是它瞭!我明天把這書送給鐵貝勒看去!”

玉嬌龍的心中卻決定瞭要取這口青冥劍,她並沒對碧眼狐貍說。深夜,她就獨自離宅直往鐵貝勒府。到瞭鐵府裡,許多屋子裡的人都還沒睡,她如一隻貍貓似的無聲地走著,到各屋前隔窗竊聽,卻聽有一間屋中,有個小廝正跟同伴說話,說:“劉泰保今天弄瞭個大沒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瞭半天,一心要看爺的那口寶劍,可是得祿大叔一點面子也不講,說什麼也不讓他看,氣得他直罵……”

玉嬌龍就按著院落的形式找到瞭書房,擰鎖進去,取瞭那口青冥劍。不料這時劉泰保也想要盜取這件東西,他在窗外覺察到屋中有人瞭,沒敢直撞進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發威風。就在這時,玉嬌龍像一股風兒似的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轉到瞭劉泰保的身後。劉泰保剛一道出字號,玉嬌龍就一腳抬起,把劉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瞭。

第二天,碧眼狐貍才由外面得來鐵府失劍的消息,便背著人向玉嬌龍笑,並要看看寶劍。玉嬌龍卻冷笑著說:“你若必要看劍,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後,遂即割下你的頭來,去交給蔡九。”碧眼狐貍嚇得一變色,玉嬌龍便拂手令她走開。’

玉嬌龍得瞭青冥劍,試瞭試,果然削銅斷鐵,不同凡器,她就收藏在她睡覺的木榻之下。這木榻是不能挪動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著什麼東西,別人絕看不出來。並且她在裡邊安設著伏弩,除瞭她之外,誰要是啟開那榻上的一塊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囑咐繡香、吟絮鋪床時要輕輕的,隻許動被褥,不許動榻板。她並明告訴瞭碧眼狐貍,說:“高師娘,我臥室中無論什麼東西,你可都不要私動!要動瞭,你眼睛瞎瞭,或是咽喉破瞭,可別怨我!”這話她仿佛是湊趣似的說著,可是碧眼狐貍真是什麼也不敢伸手去摸瞭,連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為她知道玉嬌龍說什麼便能做出什麼,高朗秋說她是一條“毒龍”,碧眼狐貍始終沒忘。

玉嬌龍的木榻中不但藏著青冥劍,還藏著《九華劍拳全書》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於她的小弩弓,是永遠藏在首飾匣內。她得瞭這口寶劍之後,本來可以心滿意足瞭,但她卻不禁由寶劍又想起瞭寶刀,由寶刀又想起瞭羅小虎,又不禁一陣難過。

當日,聽說那賣藝的父女又到門口兒來,碧眼狐貍嚇得躲到玉嬌龍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發顫,同時緊緊地咬牙,玉嬌龍卻安嫻鎮靜地在幾上練她的大字。她寫的是八分體的隸書,臨的帖是《漢曹全碑》。她寫得幾乎與原帖一個樣瞭,再把筆力運得渾厚些,就簡直與前庭掛的那幅對聯上的筆跡無異。

當下她忽然停住瞭筆,看著自己寫的這字,不由一陣發恨!恨的是常到她傢中來的那個最得她父親歡心的魯君佩。魯君佩是位探花郎,現任翰林院編修,他的書法、文章、詩賦都很好,可是他的面貌可厭,言談庸俗,行為也很卑劣。玉嬌龍來京已將四個月,隱隱聽得親友中來做媒的不少。別的人不中自己父親的意,難以成為事實。惟獨這魯君佩,確實是自己婚姻和命運上的一個障礙,萬一父親做主把自己許配瞭魯君佩,過些日,羅小虎再得意而來,那自己應如何呢?她憂慮著,心中又萌生瞭離開這裡攜劍遠走的念頭。

這時繡香忽然又進來瞭,這個丫鬟今天的神態也很驚懼。她悄悄向玉嬌龍說:“剛才大人回來瞭,從來沒有今兒這樣煩惱急躁的,跟太太都幾乎吵起來!小姐,您快過去看看吧!”

玉嬌龍驚訝著問說:“為什麼事兒呀?”

繡香說:“聽說是什麼宅裡丟失瞭一口寶劍。原主倒不願深究瞭,可是咱宅裡的大人氣得不得瞭,說是若不拿獲盜劍的賊正法就辭官。太太說大人是自己找著不省心,大人就急瞭!”玉嬌龍趕緊到她母親的屋中。見她父親已然走瞭,她要問又不敢問,隻找瞭幾句別的閑話說瞭,才稍稍解開瞭她母親的愁顏。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裡猶豫瞭一日。本想離傢遠走,做一件驚人的事,但又想:那樣一來,父親也一定不能做官瞭,母親還不得為思念我而死嗎?再說,江湖上的顛沛困苦,我真能受嗎?走後再想回傢來當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夠瞭!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顯出形跡,不能離傢。至晚間她就寫瞭一封信,做出一種俠客的口吻,感謝鐵小貝勒不欲深究之情,並請鐵小貝勒轉囑玉正堂勿再為此事徒勞。信寫完瞭,她又覺著後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與玉正堂有關,並能顯示出來自己的畏懼。或許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又撕去瞭半篇。

她將這半張信箋封好,趁夜深時潛離宅院,尋著長蟲小二,命他將這信交到鐵貝勒府。回來之後,她心中很痛快,因為她這封信寫的是隸字,筆跡故意模仿魯君佩,即或鐵小貝勒忽然發威,要按照筆跡去捉盜劍之人,那很好,就叫父親把他寵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過瞭一日,這時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碧眼狐貍就與他們約定當晚在德勝門外土城決戰,便來求玉嬌龍屆時幫忙。玉嬌龍本來不願再出門惹事瞭,可是這時她對碧眼狐貍感到些顧忌,因為自己鐘情半天雲羅小虎和最近盜劍之事,兩件隱私全都在碧眼狐貍的心裡,如若拒絕瞭她這請求,她就許翻瞭臉!翻瞭臉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殺她,但那必要鬧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嬌龍心中一盤算,就爽快地答應她瞭。

到黃昏時,玉嬌龍令碧眼狐貍先去,隨後她假借如廁,暗攜寶劍,離瞭傢宅,在城墻僻靜之處,爬到城外。她到德勝門那傢小店裡,換上青衣,取瞭馬,飛奔土城,正趕得碧眼狐貍為蔡九、蔡湘妹、劉泰保三人所圍,堪堪就要力盡就捕。玉嬌龍上前揮劍解救,並接過來飛鏢打回,以至蔡九負傷慘死。她將碧眼狐貍救走,令碧眼狐貍騎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於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瞭城裡。前後她去瞭共二十分鐘,回到瞭閨閣中,依然人不知鬼不覺,抱著貓兒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貍高興地來報告,說是九城轟動瞭巨案,蔡班頭昨夜中鏢死在京城瞭。玉嬌龍非常驚訝後悔,想自己做的這是什麼事呀?那蔡姑娘她是多麼可憐呀!想到蔡姑娘若不離開此地,案子早晚是要發的,所以她趕緊命碧眼狐貍出去飭長蟲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間店房,夜晚她就去瞭。雖有劉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嬌龍身輕似燕,動作如閃電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瞭白銀,第二夜又到劉泰保、蔡湘妹隱匿的另一個店房裡留柬,催促他們離京。第三夜劉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祿傢裡去瞭,她也得瞭報告,夜間又去恫嚇。她本想殺死那二人,但一來怕把事情再鬧大,二來她覺著湘妹可憐,不忍下手。

不料第四天,大白天的,劉泰保就帶著蔡湘妹來到她傢的宅門前走軟繩,一頓大罵,從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盜碧眼狐貍師徒是藏在她的傢裡瞭。玉嬌龍既憤恨、恐懼,又悲傷,因為她的父母從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時仿佛她與魯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將要成為事實瞭。而羅小虎依舊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劉泰保又日益進逼。謠言喧動,她想隱忍、斂跡,便避難似的終日不出閨門。

可是她又覺察出碧眼狐貍高師娘仍然在外獨自行動。頭一回不知她是在哪裡受瞭鏢傷,第二回更是她傢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貍負傷逃歸,她趕緊去救,不料在花園中她便遇見瞭一位手使雙刀、武藝高強的人,她力敵,雖用寶劍斬斷瞭敵人的一口刀,但敵人卻越殺越勇。此時傢中的守夜仆人和官人已趕到瞭花園,她隻得鉆進瞭後窗,回到屋中,敵人也驚走瞭,可是高師娘的屍身已發現在園中,一口被寶劍削斷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親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謠言確是事實,本宅中確實藏著賊人,藏著寶劍和贓物,便令人把高師娘秘密地抬出去埋瞭,因怕傢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對於誰是高師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瞭。玉大人既引疚自責,又懼將來之禍,所以便稱病辭官。

玉嬌龍憂心如焚,正無辦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請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瞭主意,想今天見著楊麗芳,自己設法跟她說上幾句私話,向她細細詢問她傢中的歷史。如果她確實是羅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羅小虎之事告訴她,叫她去找楊豹,再去訪問羅小虎的下落。至於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顧不得許多瞭,隻好就離開傢走吧!

誰料事情出瞭意外,她一到瞭德傢,就遇見瞭俞秀蓮,她才知道昨夜殺死碧眼狐貍,鋼刀被自己寶劍斬折的那強硬的對敵,原來就是這位久聞其名的俠女!玉嬌龍益為凜懼,可是見俞秀蓮無意揭穿她的隱私。隻是拿話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試一試,掐幾下,擰幾下,她全都忍受瞭。她倒很欽佩俞秀蓮。當日沒得機會跟楊麗芳細談,可是也用不著細談瞭。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蓮必來,所以就燃燈等待著。果然,深夜之間,俞秀蓮前來索劍。她便表示自己今後斂跡,請俞秀蓮勿再逼迫,並應允明日親將寶劍送回鐵府。俞秀蓮走瞭,她卻也隨之走出,立時到鐵貝勒府中將青冥劍交回在原處。

她又至德嘯峰傢見瞭俞秀蓮,兩人坐在房上談瞭半天心,俞秀蓮就勸她別再這樣胡鬧,並說:“京城比不得別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傢知道玉小姐是個飛賊,你父母一定都得氣死,你那兩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瞭!”她點點頭,表示十分懺悔。回傢後,次日就派人到德傢送禮,聞知俞秀蓮已走,她就放瞭心。想事情已經完瞭,寶劍交還,碧眼狐貍已死,俞秀蓮雖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為人慷慨寬容,必不能對別人去說。

玉嬌龍經過瞭此番教訓,本想從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傢中做個小姐。專等候羅小虎做瞭官來此求親。可是忽然一夜又鬧賊,她施放冷箭把賊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罵她的父親,並說要去喊禦狀。幸虧她母親賢明,才把事情按住瞭,未致擴大。她又親自見瞭蔡湘妹,溫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綿軟瞭,便派人用車將蔡湘妹送回。

玉嬌龍心中很是平靜,覺得一切事情都已完瞭,所有的爭鬥俱已解開瞭,她就稱疾裝病度過瞭這慘淡的新年。雖然她父親氣病瞭,母親也病瞭。加以那個魯君佩又時時來活動,恨不得立時就做她傢裡乘龍快婿才好。魯太太並把個雙龍玉佩給她,說是壓驚鎮邪,其實已隱隱有下聘之意,她明白。但這些憂愁苦悶,她認為都很容易解除。隻是在上元節的這天晚上,她隨著母親觀燈歸來,忽由人叢中施放出來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裝的兩把頭上,她真驚訝瞭!

過瞭幾日,夜裡,忽然羅小虎又鉆窗進來見她。玉嬌龍見她這個相待三年、一心所屬的情人,仍然是鼠竊一般地來瞭,仍然腰插短刀,舉止粗鄙,仍然是那強盜半天雲,仍然沒有出身,沒做官,她真覺得沒有希望瞭!她不由得悲傷欲絕,哭泣瞭一整夜。

次日,她就借辭說:“我怕屋裡的那個窗戶,因為高師娘就死在那裡。我想不到她原來是賊,我夜裡睡不著!”於是她將《九華拳劍全書》、夜行衣褲及男子衣帽、小弩箭,都嚴密地鎖在一隻鐵箱之內,囑繡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親的屋中,借以躲避羅小虎再來纏她。此時她真恨羅小虎,並且恨自己當初行為不檢,她真病瞭。她心中甚至產生瞭一種反感,有時竟想,倒情願下嫁於翰林魯君佩,做一個庸愚的媳婦,以斬斷自己內心的紛擾,而酬答補報父母的養育之恩!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