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這天是正月二十九,北京人說:“節也過瞭,年也跑瞭。”這月是“小建”,明天二月初一,後天就“龍抬頭”瞭。花園大院住的那位劉太太蔡湘妹,雖然拖著一條被箭射傷的腿,可是痛痛快快、高高興興、風風光光的,過瞭這個新年與燈節。她跟得祿的老太太和得祿嫂,跟李傢的二嫂子、張傢的三嬸子、馬傢大姑娘,連鬥瞭二十多天的“梭胡”,贏瞭好些錢,比她走軟繩賣藝掙的錢還多。同時她的當傢的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外面賭錢也贏瞭不少。她真快樂,買瞭張“胖小子摸魚”的年畫貼在屋裡,她希望今年自己生這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小孩子。她也不想搬傢瞭,而且得祿的老太太現在跟她很好,還要認她作幹女兒呢!
可是,前一天晚上,她丈夫劉泰保瞧著她的腿完全利落瞭,現在要給她一條軟繩,她照舊能跳“八仙慶壽”,遂就說:“我說,喂!咱們明兒該幹正經的啦!明天買點兒禮,先到鼓樓西看看玉小姐去。年前她不是說以後你可以常常到她宅裡去玩嗎?那咱們就索性借此拉攏拉攏她。我也不是想巴結玉宅,好在提督衙門找差事;那一箭之仇,咱們也可以不報,隻是,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們可別忘啦!跟她宅裡走熟活瞭,先打探打探碧眼狐貍的底細,那小狐貍到底是誰?自然,就是小狐貍跟咱們走個頭碰頭,咱們也是犯不上動手自討苦吃,可是,鬥雖鬥不瞭他,我劉泰保還會用智賺。萬一,這寶押對啦,小狐貍落瞭網,把咱們去年丟的那些臉掙回來是真的!你說怎麼樣?明天你辛苦一趟。把小狐貍捉住瞭,咱們威鎮九城,你看那時候得有多少鏢店請我去幫忙?得有多少宅門請我去教拳?等到五月節,叫你穿繡花裙子,櫻桃、桑葚、棕子,咱們成筐整簍的買!”
蔡湘妹說:“你當是我跟瞭你凈圖吃穿啦?得啦!別說啦!明兒我去就是啦!你當是就你記著,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她邊說邊拿新綢子的手絹蘸眼淚。
次日,二十九,上午劉泰保就到街上買來瞭禮物,是兩斤福壽餅、一蒲包兒龍井茶葉、一簍兒福橘、斤半蜜棗。下午,蔡湘妹搽好瞭脂粉,梳瞭一個巧妙的盤龍髻,戴上鮮紅的綾絹花、鍍金首飾,換上瞭花邊紅緞襖,下邊是繡著金鳳凰的紅緞小弓鞋,手上戴著一串鍍金的戒指,胸坎下掛著一條紅綢手絹,還有個平金的紅緞荷包。對鏡端詳,磨煩瞭多半天,劉泰保從街上挑瞭一輛新車雇來,他拿著四樣禮物,蔡湘妹就裊裊娜娜地走出瞭街門。
街坊的馬傢大姑娘正在門口買花樣兒,她瞧見湘妹就羨慕地笑著問說:“劉二嫂子您出門兒去呀?”蔡湘妹說:“可不是!我到鼓樓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劉泰保說:“快上車吧!”湘妹登著車凳兒上瞭車,劉泰保也跨上車轅,車簾並不放下,車夫收起瞭板凳兒,就趕著騾子走瞭。不多時就走到瞭鼓樓,劉泰保跳下車去,說:“我在這兒等你,你一個人去吧!見瞭她……”蔡湘妹說:“你就別囑咐我啦!”車又往西去瞭。
到瞭玉宅的高坡前,蔡湘妹就叫車停住,她下瞭車,手提著四件禮物,裊娜地走上瞭高坡。
玉宅的大門洞裡正坐著四個仆人,其中的一個一眼看見瞭蔡湘妹,就驚慌慌向他的同伴說:“來瞭!那走軟繩的小腳娘兒們可又來瞭!糟糕,她還提著禮物!”於是四個仆人一齊屁股離開瞭長板凳,都直著眼看蔡湘妹。
蔡湘妹走到臨近,拿著點兒架子說:“你們給回一聲兒,我姓劉,住在花園大院,我是來望看望看這裡的太太和小姐!”說著,就邁動瞭蓮足進瞭大門檻,把禮物要交給仆人。仆人都不敢伸手去接,一個仆人就恭恭敬敬地說:“劉太太,您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進去問一聲,因為宅裡太太和小姐全都病著。”
蔡湘妹驚訝著說:“全都病啦?那我更得趕緊進去看看啦!”仆人又把她攔住,說:“您先在這兒等一等吧!我們太太跟小姐因為病,許多日子沒見客啦!我們先進去回稟一聲,然後再請劉太太!”說著,一個仆人趕緊轉身跑到裡院。蔡湘妹把幾件禮物放在大板凳上,她就娉婷地站著,跟這裡的三個仆人閑談天。三個仆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可是同時都用眼溜看蔡湘妹,都有點神魂兒飄飄然的。
這時裡邊出來瞭兩個仆婦和大丫鬟繡香,她們見瞭蔡湘妹,一齊請安。繡香過來說:“因為太太小姐都受驚得瞭病,房中供著神,所以來瞭客全都不能接見。小姐知道劉太太來瞭,還帶來禮物,就吩咐我們說:‘謝謝劉太太瞭,禮物實在不敢收。’劉太太是坐車來的嗎?要沒坐車,我們這兒派人給您送回去。過些日,小姐的病好瞭,一定到府上看您去!”
蔡湘妹怔瞭一怔,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你們看,我大老遠的來瞭!”
繡香說:“實在是屋中供著神,不能在屋中讓堂客。因為燈節那天,太太帶著小姐出去看燈,回來天晚瞭,街上的匪徒又鬧出瞭點兒亂子,所以娘兒倆全都病瞭,過瞭這些日子瞭。據大夫說,是受瞭點兒驚邪。”
蔡湘妹發著怔,喘瞭口氣,說:“那麼人叫我見不著,禮物也不收瞭?我這禮物可也太薄,這不過為表一表我的心,因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錯。上次要不是小姐親口對我說過,叫我以後有工夫找她來談閑話兒,這回我可不敢來,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不配登上這高門大府!”
繡香趕緊說:“那倒不是!前幾天我們小姐還問呢,說‘那位劉太太沒來嗎?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瞭沒有?’倒是很掛念著您的。現在真是因為病,昨天邱宅裡來的少奶奶也沒見著!”
蔡湘妹咬著嘴唇,半天才說:“我也不能楞闖進去,我帶來的這禮物我可不能再帶回去啦!你們告訴小姐,別混疑惑我,今天我是誠意來瞧太太、小姐,一點別的事兒也沒有,也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存著好心!”
仆婦都笑著說:“劉太太您這是哪兒的話?禮物您既不能帶走,那麼我們就大膽替宅裡收下,回頭再稟報太太、小姐吧!”繡香卻用眼瞪著那兩個仆婦。
蔡湘妹沒法子,無論怎樣她今天也見不著玉嬌龍瞭,她隻好轉身往外去走,嘴裡還叨念著說:“我真想不到,今兒我會白來一趟!”兩個仆婦把她送到大門外,都抱歉地說:“真對不起劉太太!等我們小姐病好瞭,她一定去瞧您!”
蔡湘妹也不言語,裊娜著身子走下高坡。那趕車的趕緊預備下小板凳兒,蔡湘妹登著板凳兒上瞭車,高坡上站著的兩個仆婦都說:“劉太太,謝謝您啦!”
蔡湘妹說:“你們告訴小姐,過幾天我再來瞧她!”說著,一低頭要進車,卻見南邊離著車不遠站著一個人。這人長得極為魁梧英俊,年有二十餘歲,穿著青緞大夾襖,黑絨坎肩,頭戴一頂鑲金邊兒的小帽。這人穿得很闊,兩隻眼可帶著些賊氣,不住地瞧她的頭,望她的腳,蔡湘妹就恨恨地隔著紗窗向外罵道:“兔子眼睛!瞧什麼?沒見過你傢祖奶奶?”外面那人聽見瞭,可是並沒言語。
蔡湘妹放下車簾,叫趕車的快些走,可是那人依然跟著,並向趕車的問道:“車裡的嫂子娘傢姓什麼?”
蔡湘妹氣得扒著窗向外大罵:“兔羔子!你管得著我姓什麼嗎?還問我娘傢?兔羔子,瞎瞭眼!”
車窗外的人也生瞭氣,怒聲說:“你這婆娘別罵人,老爺問你是抬舉你,是喜歡你!”
蔡湘妹氣得罵瞭聲:“混蛋!”掀開車簾叫趕車的停住。那人卻冷笑瞭一聲,嘴裡還嘟嚷著罵著,就走開瞭。
這時劉泰保趕緊跑瞭過來,見她媳婦抄著趕車的鞭子要下車去打人,就攔住,問說:“是怎麼回事兒?”蔡湘妹指著說:“是那人!那兔羔子,他調戲我,他還問我娘傢姓什麼,你說氣人不氣人!”劉泰保瞪瞭那人的背影一眼,趕車的人笑著說:“那也許是個瘋子,劉二爺跟太太就別跟他一般見識瞭!”
劉泰保又向他媳婦問說:“你見著玉嬌龍瞭沒有?”蔡湘妹說:“沒見著嘛!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病著,不見客。說瞭半天他們才收下咱們的禮,一下玉宅的高坡就遇見瞭這兔羔子!”
劉泰保把媳婦勸進車裡,叫趕車的快些把車趕走,他卻氣憤憤追上那人。隻見那人大踏步走到鼓樓前,原來這道旁有個黑臉上有兩塊刀傷的小夥子,正牽著一匹榴紅色的大馬和一匹青馬,在那裡等著他。
這魁梧的少年接過來鞭子上瞭紅馬,回過頭來看瞭一看,劉泰保就上前憤憤地問說:“朋友!你先別跑,剛才你跟我媳婦問的是些什麼話?”這人微微一笑,說:“我看她頭兒腳兒不難看,才問問她……”
劉泰保當時氣得拍著胸脯,說:“小子!你來到北京也得睜睜眼!一朵蓮花劉二爺的女眷你敢調戲?小子!”他一聳身要向馬上抓這人,不想沒有抓住,這人蕩馬走開瞭。身後那臉上有刀傷的小子騎著青馬掠過,順手一皮鞭正抽在劉泰保的脖子上。劉泰保大罵,跑著去追,那兩人卻一齊哈哈大笑,催著馬向南跑去瞭。
劉泰保本想今年得出出風頭爭爭臉,沒想到第一次上街,媳婦就受瞭調戲,他又吃瞭這個虧。他真氣瘋瞭,頓著腳大罵:“好小子!反正你們兩人當天逃不出北京城,今天我要搜不著你們的窩處,不鬥鬥你們,太爺就不叫一朵蓮花!”
這時街上有許多人都擁瞭過來,劉泰保站在人叢中拍胸脯,道字號。忽然有個人上前來,拉著劉泰保的胳膊說:“劉二爺!我這兒有頭小驢,借給你騎,你快追趕那兩匹馬去好不好?”劉泰保一看,是本地的流氓花脖陶九,遂就說:“好!快牽來!”
花脖陶九跑去牽驢,這裡劉泰保又氣憤憤地說:“隻要追著那兩個小子,劉太爺決不能饒他們!這些日我因為在傢裡過年,不願惹閑氣,現在可就說不得啦!不但我們要鬥鬥這兩人,還得把去年的老賬算一算。諸位知道碧眼狐貍的事嗎?碧眼狐貍是被兄弟給剪除瞭,可是那小狐貍依然藏匿在京師,兄弟早晚要把他捉住,牽給諸位看看,是什麼模樣兒?”接著又低聲努著嘴說:“我劉泰保若不是顧忌著玉正堂的面子,也早就把那檔子案子破瞭!”
圍著的人一聽到劉泰保又拉扯上瞭玉正堂,就有的懼禍躲開,有的向劉泰保使眼色,好意地悄悄囑咐他說:“劉二爺,您在街上說話留點神,不然,出點什麼事,合不著!”劉泰保卻微笑著搖頭說:“不要緊!玉大人跟我有交情,剛才我給他送去的禮他全都收下啦!”
這時花脖陶九把一頭草驢牽來,並悄聲向劉泰保說:“剛才我又聽人說啦,那戴金邊小帽的傢夥這幾天時常在玉宅的大門前轉,那臉上有刀疤的人就在鼓樓前牽著兩匹馬等著他,仿佛是等著玉宅的什麼人出來似的,說不定就與那狐貍案子……”
劉泰保趕緊擺手,說:“老兄弟請你守嚴密些!我要不是看出這一點來,我也用不著跟那兩個小子賭這口氣,兄弟!再見!”說時劉泰保騎上瞭驢,向眾人一拱手,揮鞭嘚嘚的走去。
其實這時那兩匹馬早已去遠瞭,但劉泰保也根本就沒想要追上。他一直到瞭煤市街全興鏢店。此時他表兄神槍楊健堂回延慶傢中探望去瞭,劉泰保一到這裡更是隨隨便便,他就找著瞪眼薛八、歪頭彭九、花牛兒李成、跛腳金剛高勇和那年前受傷現在還沒有十分好的鐵駱駝梁七,把剛才的事情說瞭,然後就說:“這人是年有二十六七歲,身材與五爪鷹孫大哥差不多,可是腰軀挺拔,長的模樣不壞,比咱們哥兒幾個都漂亮。胡子剃得很幹凈,身穿青緞大夾襖、青絨坎肩,頭戴青緞小帽,可鑲著金邊兒,仿佛是故意擺闊似的。不過他那匹深紅色的大伊犁馬,在咱們這兒倒是少見,也許他是由別處來的。他說話有點河南味兒,不知諸位近日在客棧和各鏢店裡,看見過這麼個眼生的人沒有?”
瞪眼薛八等人尋思瞭半天,都說:“沒大留神這個人!”
跛腳金剛高勇就說:“戴金邊小帽的人現在不多,隻要找著他那頂帽子就找著那個人瞭。”
花牛兒李成說:“他這麼闊的人不能不逛堂子,今兒晚上我們到八大胡同串一串,也許能找著他。可是,萬一找錯瞭也是糟糕,頂好劉二爺你在嫂夫人跟前請兩天假,每晚跟著我們在南城串一串,也許能找著這個人。為辦正經事兒,嫂夫人也不應罵你荒唐。”
劉泰保笑瞭一笑,說:“好!我先進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婦請請假,然後我才能夠出來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來歷不進城!”於是大傢笑瞭笑,又說瞭一會兒閑話,劉泰保就走瞭。他不但回傢去告訴蔡湘妹,並到東西城和北城都托付瞭朋友為他打聽頭戴金邊小帽的人。晚間,他就換上一身闊衣裳到南城,去與花牛兒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尋訪那個人。
這時八大胡同裡非常熱鬧,最有名的是韓傢潭寶華班。聽說數年前名俠李慕白困頓京門之時,常來這裡逛遊,這裡有個名妓翠纖與李慕白有過一檔子艷事,至今還有許多人能說得出來。寶華班之外尚有金鳳班、玉香班、紅林院、綺夢樓等等,都是藏香蓄粉,麗人雲集,每晚一般富賈豪商咸來此走馬尋樂。不過清朝有例,凡是有現在官職的人,一概不許涉足花叢;可是一般做吏的,職位雖小,掙的錢可多,他們出入此間卻沒有避忌。
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來瞭這樣的一位“大爺”。此人衣飾闊綽,有時還穿著官靴,似乎是什麼衙門中的師爺,又像是哪處王府的大管事的,簡直花錢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沒有他闊。隻是他沒有常性,在玉香班認識個姑娘,談上幾句話,他又往對門的紅林院;由紅林院出來,他又許回到玉香班。他見瞭剛才他挑的那姑娘就裝作不認識,打算另挑,這在妓院裡按規矩說是絕辦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錢,又太不講理,有時妓院的夥計也就設法通融通融,不願鬧出事來。好在這人打茶圍從來不耽誤時間,他隻跟妓女談上幾句話就走,他真正是“走馬看花”。有時出瞭頭等班子,又許入三等下處,所以這人是近日花叢中的一怪人。
一朵蓮花劉泰保、花牛兒李成等人,假充嫖客來到胡同裡尋訪,頭一日聽說有這個怪人,第二天就被他們遇著瞭。遇著的地點是在胭脂胡同,堂名叫作“綺夢樓”。劉泰保分明看見那人走進去瞭,他也拉著花牛兒李成、瞪眼薛八、歪頭彭九往裡去走。
這三個鏢頭雖也都是花叢中魔王、八大胡同裡的混混兒,但他們一向逛的隻是些下等的娼寮。這綺夢樓的門口油飾得很新,墻上的磚都雕著花鳥,兩旁門燈照如白晝,門前停著幾輛簇新的大鞍車,出入的人全是綢緞裹到底。他們這四個人,除瞭劉泰保身穿青洋縐大棉襖,腰系繡花汗巾,還夠點樣兒;其餘這三個,個個都是短打扮,衣服連扣子也沒有,隻用一條帶子系住,為的是脫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兒李成一臉鼻煙,瞪眼薛八是不怕瞪眼,而且永遠撇著嘴。歪頭彭九的那腦袋實在難看,四下剃得精光,蒼蠅落上那得滑下來,當中可留著像麻繩兒一樣的一條小辮,紅頭繩上拴著一個小銅錢。
他們也知道自己不配進“班子”,然而禁不住劉泰保往裡拉,並說:“怕什麼?你們哥們兒都是老江湖,什麼地方沒去過?難道這花錢的地方都不敢去瞭嗎?”花牛兒李成紅著臉說:“不好意思,咱們這身打扮不襯!”劉泰保卻揚眉吐氣地說:“有什麼不襯?有錢就襯!咱們來此是為辦案,若等你們回去換換打扮,賊早就跑瞭!”他隨說著,隨往門去走。門裡的毛夥見他們的打扮跟氣色就有點兒特別,一聽他們說什麼來此為是辦案,可又有點兒驚懼。
當下劉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風,他挑選瞭個名叫春鶯的妓女,帶著李成、彭九進屋去喝茶。這春鶯姑娘的房中雖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擺設得極為華麗,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妝鏡,歪頭彭九簡直不敢往鏡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辮。春鶯姑娘倒是毫無名妓的架子,穿得華麗,長得嬌美,可又有點小姐和命婦的神色。她殷勤地裝煙倒茶,李成跟彭九都坐立不安,劉泰保卻還能態度從容。他手托著茶碗,就問說:“春鶯姑娘,剛才我看見一個戴青緞金邊兒帽子的闊大爺走進來,那是哪屋裡的客?”
立在鏡邊的艷麗的春鶯姑娘卻指指上頭,說:“那是樓上素娥屋裡的客,姓羅。素娥跟我是幹姊妹,她說,那人倒是花錢不打算盤,隻是沒常性;他來瞭一次以後再來,他就不認舊人,打算另挑瞭。”
劉泰保望瞭李成一眼,悄聲說:“你們給我記住!那人姓羅。”又說:“你們二位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出去解趟小手兒。”
歪頭彭九本來除瞭辮子上的那個小銅錢之外,另外是一個錢也沒帶,所以他怕劉泰保掏壞,把他們放在這兒,叫他們丟人。劉泰保前腳出屋,他隨之也出來瞭。劉泰保便瞪眼說:“老九,別這麼怯怯吞吞的,今天咱們是來此花錢!你也不是六七歲的小孩,來到外婆傢裡就認生。”歪頭彭九不住搖動他頭上那個小銅錢,說:“我也是要上茅房!”劉泰保往屋裡推他,又悄聲說:“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你別沉不住氣,在裡邊混攪!”
他剛把歪頭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瞭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過來,悄聲說:“我聽明白啦!那傢夥是樓上素娥屋裡的客。”劉泰保說:“我比你打聽得更明白,快去給咱們取傢夥來!”瞪眼薛八趕緊轉身走瞭。
這裡劉泰保站在庭中,燈照著他,許多毛夥都拿眼溜著他,他解開汗巾系在裡面的小夾襖上,把辮子盤在頭頂,挽挽袖頭,腳站瞭個十字步,專等那戴金邊帽子姓羅的人一下樓,他就上前去打架。
各屋中全都燈光搖搖,笑語細細。劉泰保在院中站立瞭一會兒,歪頭彭九又由屋子裡探出頭來叫他,這時卻聽樓上有男子聲音高唱。劉泰保趕緊向彭九擺手,側耳聽樓上傳來的歌聲。他不大聽得懂,因為這既不是梆子腔,可也不是二簧,倒有點兒像是昆曲,隻隱隱聽得慢聲唱道:“……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
劉泰保暗自冷笑,心說:哪裡來的老虎豹子,我劉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誰,就扯開嗓子高叫瞭一聲:“好啊!”接著又叫道:“真好嘛!”
兩個毛夥忙過來向他請安,說:“大爺!請您到屋裡坐去吧!”
劉泰保搖頭說:“不!我在這兒也是唱戲啦!再說許他唱就許我叫好,誰也攔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顯顯嗓子,我也賣弄賣弄嚷嚷!”
這時許多香巢內的門簾全都打開,樓欄桿上也趴滿瞭人,花紅柳綠,燕語鶯聲,都借著燈光向他來望。劉泰保揚臉向樓上招手說:“姑娘們,再請剛才唱戲的那位消遣幾段,我一朵蓮花劉泰保闖遍山南海北,還沒聽過這麼特別的梆子腔。那位消遣完瞭,我還要請出一位戴金邊帽子的朋友,跟我演出武戲!”
說到這裡,就聽樓上有人喝瞭一聲:“渾蛋!”聲音像霹雷一般。
劉泰保仔細一看,見一個身穿紅衣裳的妓女旁邊站著一條大漢,這人此時雖未戴著金邊帽子,可正是那個姓羅的人。劉泰保就哈哈一笑,說:“好!劉大爺來這兒花錢正為的是來找你,你的花名兒叫什麼?”
樓上的這人不懂得“花名”是什麼意思,隻一拍胸脯說:“我叫羅小虎!”旁邊的許多妓女全掩著口咯咯的笑起來。
那人更是大怒,向劉泰保說:“你上來!”劉泰保說:“你下來!”那人找著樓梯就要往下走,卻被幾個嫖客把他阻住,有人說:“不要惹他,他是鐵貝勒府教拳的師傅,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把腳頓得樓板直響,說:“管他是誰!”又怒喊著說:“你有膽子上樓來嗎?”
劉泰保哈哈一笑,說:“有什麼不敢?若要怕你,劉大爺犯不上費盡千方百計到這兒來找你。前天在鼓樓我就想鬥鬥你,被你騎上馬逃走瞭;今天,你騎上獅子我也要把你揪下來!”說著一扔大棉襖,拍拍雙手,表示手中無兵器,此次專憑拳鬥。他一步緊一步往樓上來跑,嚇得樓上的妓女全都哎呀哎呀的直叫。因為羅小虎的力太大,旁人都攔阻不瞭,劉泰保一上樓來,嚇得別人全閃開瞭。
劉泰保曉得這傢夥必有幾下身手,他一上樓來就先發制人,一拳向羅小虎的當胸打去。羅小虎並不閃避,隻用手去粘,劉泰保收拳閃避,羅小虎卻攻上前來,要伸手擒住劉泰保的腕子。劉泰保卻輕移慢躲,等到羅小虎的手驀然一抄手腕之後,他忽然披攔截砍,其勢極猛,右手打開羅小虎的臂,左手向羅小虎的小腹猛捶。
羅小虎一退身,身後就是樓欄桿。劉泰保一拳沒打著,再進一步去逼,不想兩隻手全被羅小虎握住,並且握得甚緊。劉泰保心中著急,怒罵道:“這算是哪一路的拳法?”他雙手用力去奪,膝蓋向前頂;不料羅小虎用力將他一掄,他的身子就趴在瞭樓欄桿上。他又用腳去踢羅小虎的臉,沒有踢著;羅小虎一撤雙手,劉泰保的身子就由樓上飄瞭下來,樓下的妓女又都驚叫:“哎呀!”
劉泰保一挺腰,身子立定,擺手說:“別害怕!我沒摔著!”驀然,頭頂上一個光亮亮的東西又打瞭下來,瞪眼薛八大喊道:“不好!”劉泰保趕緊雙臂一掄,一隻由樓上飛下來的大玻璃燈就掉在地下摔瞭個粉碎。
劉泰保益發憤怒,見薛八已取來傢夥,他就說:“扔給我!”薛八把一口單刀飛起來扔過去,劉泰保輕巧地抄住瞭刀把,然後向樓上指罵著說:“小輩!你用辣手暗算,不是好朋友!滾下來,我借你一件傢夥,咱們刀槍對砍,見個高低!”羅小虎在樓上說:“誰同你一般見識!”劉泰保擺刀又往樓梯上跑,說:“你別吹!今兒咱們這武戲當場不出彩,就永不煞臺!”
他將要走上樓去,羅小虎卻迎下瞭兩三步,劉泰保掄刀就砍。羅小虎向旁一躲,劉泰保再一刀,又被羅小虎閃開,刀“喀”的一聲,正砍在樓梯的欄桿上。樓下毛夥便一齊大聲喊:“禦史大人查街來瞭!”彭九、薛八卻都說:“沒有!他們瞎說,劉二哥放心去幹!”
劉泰保抖擻著精神,單刀如電,嗖嗖進逼,那羅小虎不住地向上去退。忽然他由懷間抽出瞭一口兵刃,迎著劉泰保的單刀一削,鏘的一聲,劉泰保仿佛是撲瞭個空,大吃一驚,半截刀已飛下樓梯,當啷落地。羅小虎以帶環的短刀進逼,劉泰保用半截刀招架,同時喊叫道:“好傢夥!你手裡也有寶劍!”遂翻身跳下瞭樓梯。
瞪眼薛八趕緊追來遞給他一根紮槍,劉泰保才將槍接到手中,忽覺有暗器飛來;他趕緊閃身,瞪眼薛八的手腕上卻中瞭一支箭,痛得他哎呀一聲。劉泰保嚇得身上一陣哆嗦,叫道:“哎呀!原來你就是小狐貍!”
羅小虎此時卻回到那素娥的屋裡,扔下銀兩,戴上他那頂金邊帽子,往外就走。彭九等人都已藏起來,隻有劉泰保仍不氣餒,他手挺長槍,攔住樓梯,大喊道:“小狐貍!你再滾下來,不動暗器,不用寶劍,咱們倆要拼個死活。走十裡地沒有遇不見禿子的,想不到舊冤傢在此相遇,原來你小狐貍是這般模樣,玉宅的高師娘大概就是你的媽……”
他正使勁兒嚷嚷,羅小虎掖起衣裳,已由樓上躍下。劉泰保回身擰槍就刺,羅小虎短刀相迎,刀光槍影,一場好殺。妓女、嫖客全都藏到屋裡去瞭,毛夥趕緊跑瞭去叫官人。但此時羅小虎用他那口雖短卻極鋒利的刀,已將劉泰保的槍桿削斷,順勢一腳將劉泰保踹翻。劉泰保翻身爬起,掄著槍桿再戰,羅小虎又一腳將劉泰保踢得滾開。
身後的李成由屋中抄起一隻花瓶飛來,羅小虎一歪頭,花瓶從他耳邊飛過去,摔在瞭地下。又有人呼哨著叫道:“衙門的人來瞭!”羅小虎這才轉身走去。薛八、彭九趕緊露出頭來去追,但追出門首,他們又都不敢走瞭,劉泰保怒罵著,說:“你們倒是追上去呀!”
這時有兩個毛夥走來向他請安,說:“劉太爺!請您還是到春鶯姑娘的屋裡坐會兒去吧!我們不敢不去通知衙門,待一會兒官人準來。那個人是逃走瞭,劉太爺您……”劉泰保擺手說:“不要緊!我在這兒等著官人,一會兒的官司我也打!”毛夥們苦苦央求,劉泰保這才又到那春鶯的屋中去坐,隻有李成陪著他,薛八、彭九都被他給派走追尋那姓羅的下落去瞭。
待瞭一會兒,南城衙門就來瞭幾個人;可是來到這兒一看,動刀打架的人已逃走瞭,也沒鬧出什麼事來,妓院的人也沒敢說出劉泰保的名字。官人在這裡待瞭一會兒,隻好又走瞭。
此時劉泰保卻在屋中悶悶地喝茶,眼前那位美麗的妓女和他笑著談話,李成低聲叨念剛才的事情,他全都不理。他悶坐瞭半天,才開瞭盤子,向這位春鶯姑娘拱手說:“對不起!打攪你半天!”春鶯笑著說:“不要緊,劉老爺客氣什麼?明兒來呀!”劉泰保點頭說:“好,好,明兒見!”
他同花牛兒李成來到院中,又向毛夥們抱拳,說:“打攪打攪!兄弟叫一朵蓮花,南北城的人都知道。煤市街全興鏢店的神槍楊掌櫃的,那是我表兄,以後萬一有什麼麻煩事,就到全興鏢店去找我,別客氣!”毛夥們齊都恭恭敬敬地說:“劉太爺您別囑咐啦!這兒您雖不常來,可是您一道出字號來,我們就都知道瞭。以後求您多維持,有一點兒小事情我們也不敢驚動您,大事情一定去稟報您!”
劉泰保一邊拱手,一邊同花牛兒李成出瞭門。李成很高興地說:“真夠面子!老劉你一朵蓮花的名頭真叫得響!”
劉泰保說:“還夠面子呢?叫人由樓上推下來一次,踢滾開兩回,刀槍全都被人砍折,這跟頭栽得還不夠大的?我劉泰保從年前到年下,在南北城可真泄夠瞭氣啦!唉,想不到小狐貍原來是這麼個傢夥,寶劍他送回去瞭,不知他又從哪兒偷來瞭一口寶刀?”他嘆瞭口氣,又一拍胸脯,說:“現在倒好啦!我到底認出他是什麼模樣啦!隻要他不逃開北京,就好辦!等著,我劉泰保要佈置下天羅地網,不擒住他我決不甘休!”
兩人遂說著,遂回到瞭全興鏢店。此時瞪眼薛八跟歪頭彭九早就回來瞭,他們都說沒追上那姓羅的傢夥。瞪眼薛八的左腕上貼瞭一塊膏藥,他認輸瞭,連連地搖頭,說:“這個忙兒我可再也不敢幫瞭!原來他就是那神出鬼沒的小狐貍,咱們再派一百個人,也絕鬥不過他。我可不再往裡攙腿啦!我還留著我這命呢!”李成跟彭九等人卻都主張到延慶請回來神槍楊健堂,到泰興鏢店再把受傷新愈的孫正禮請出來,再到巨鹿縣去請俞秀蓮……
劉泰保連連擺手說:“算瞭罷!算瞭罷!俞秀蓮跟這小狐貍是一手兒事,他們不定還有什麼關系呢?”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記得年前在土城幫助蔡德綱父女共戰碧眼狐貍師徒時,隱隱看見那小狐貍是個身材纖細的人,沒有今天姓羅的這麼高,這麼魁梧。莫非使小弩箭的人,天下也不是小狐貍獨一份兒?這姓羅的傢夥莫非是小狐貍的師兄弟,一門中學出來的?這麼一說,小狐貍是又請來瞭一個幫手嗎?這樣一想,劉泰保不禁毛發悚然,覺得禍事重重,都已被自己惹下;朋友全不中用,媳婦的技藝也不算高。跟頭是栽下瞭,雖然爬不起來,可是若來個“溜之乎也”,那更丟人泄氣;若說不走,這姓羅的就許勾結上小狐貍,不敢惹俞秀蓮,可敢專門跟自己作對。他們既有小弩箭,又有寶刀,玉正堂還暗中縱養著他們;自己現在卻是個無業遊民,而且“老虎掉在山澗裡,傷人太眾”,這幾個月來,自己的人緣兒一天比一天糟糕。劉泰保這麼一想,不禁腦如上箍,心如湮煮,就哇的一聲咯瞭一口鮮血,把屋中的人全都嚇慌瞭。
這時夜已過瞭子時,八大胡同裡的燈雖沒滅,可是人已少瞭。附近幾個小館子冷冷清清,鍋裡空冒著熱氣,沒人照顧。妓院也多半關上瞭門,掩住瞭妒燕嬌鶯,頰紅黛綠,也掩住瞭輕雲似的春夢。
離開八大胡同往南是一條大街,名叫西珠市口,這裡有幾傢旅店,旅店裡的客人這時也都睡瞭。隻有路南的一傢偌大的客棧,臨街的樓窗上還有隱約的燈光,並傳出一種濁厚的低吟聲,唱著:“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又有捶桌子聲、頓樓板聲及沉重的嘆息聲。
這間屋倒是相當寬敞,一張木榻、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屋中的半天雲羅小虎正在一人獨斟獨飲。他渾身發熱,脫瞭個光脊背,脊背和胸膛上的幾處刀劍傷和猛獸的噬傷,在油燈微弱的光焰下顯得發黑。他像隻中瞭箭的老虎一般,暴跳得卻比老虎還厲害,一個人獨飲低唱,又捶胸頓足,心說:玉嬌龍!好啊,你真纏住瞭我,害死瞭我!我發瞭財還不行,還得叫我做官!兩年來我費盡千方百計,也曾花錢買賄,也曾低首向人,結果,也沒摸得半個官做。玉嬌龍!難道我一輩子做不得官,你就一輩子也不見我瞭嗎?你有那身武藝,隨時可以到我這裡來;但你不但不來,反倒連你住的屋子也都換瞭,叫我連去瞭三次,也找你不著!
越想越氣,他就把酒壺、酒杯,連油燈全都推在地下,又將兩把椅子踢翻。立時他這屋中就如天翻地動,亂響瞭一陣;然後他長嘆一聲,倒在床上睡去瞭。昏昏暈暈的,忽然覺著有人進到屋裡,羅小虎一驚,立時由懷中抽出來寶刀。隻聽進屋來的這個人發著南方口音,說:“哎呀!這可瞭不得瞭,幸虧我來看,不然要著起火來瞭!”
原來油燈滾在地上並未滅,還在樓板上呼呼的燃著,這個人踏瞭兩腳,才算給踏滅瞭。羅小虎於火光中看瞭看這個人,見是個二十來歲黑臉的小個子,身體挺結實,但有點兒猴相。這人梳著個道冠,穿著短道袍,好像是個小老道。記得今天在店裡曾看見過他一回,大概他也是這裡住的旅客。羅小虎此時的腦子明白瞭點兒,便將寶刀徐徐收入懷中,點點頭說:“多謝你!幸虧你把火踏滅瞭,你去吧,不要攪我睡覺。”那小老道也沒言語,轉身就出屋去瞭,屋中留下許多難聞的燈油氣味。羅小虎也覺著這是在客棧裡,不可任意地發脾氣,萬一起瞭火,縱使燒不死自己,把別人燒死瞭也太不對。他嘆瞭口氣,又想起瞭今天在綺夢樓遇見的事:那姓劉的刀法很好,他與我並不相識,為什麼要跟我打架呢?北京人真欺負人!接著又胡思亂想起來:我來到北京十幾天,走遍瞭花街柳巷,看盡瞭少婦長女,竟沒有一個比得上玉嬌龍一成的,可恨!玉嬌龍真美,真狠毒,假若有個長得比她還好的,或與她差不多的,我羅小虎弄到手裡也就走瞭,也就不用為做官求親,著這鳥急,生這鳥氣瞭!
想到這裡,咚的一聲,他又把床使力地捶瞭一下,隔壁卻有個山西口音的人罵道:“你娘!不睡覺可幹什麼?半夜裡活詐屍!棧房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羅小虎大怒,剛要由懷中抽出寶刀,又將自己的怒氣壓瞭下去,心說:別不講理!本來不該攪人。又嘆瞭口氣,隔壁那山西客還低聲絮叨著,他也忍氣不言語。待瞭會兒,他也就睡去瞭。
次日,快用午飯的時候他才醒。在樓下大房子裡住著的他那兩個嘍囉,一個叫花臉獾,一個叫沙漠鼠,這兩個人進屋來問說:“老爺,今兒還有什麼分派嗎?”
原來一年來羅小虎離開瞭紅松嶺他那群盜黨,他身旁就隻帶著這兩個心腹人,幫著他販馬、發財、求官。雖然官職始終沒求成,可是他永遠命這兩人叫他“老爺”,希望有朝一日,得個功名,娶瞭官太太,這兩人就是隨身的官人瞭。然而希望就跟夢似的,無法捉到,自己懷中仍插著寶刀,仍是半天雲。這兩人雖然也學瞭兩句官話,可是,花臉獾是一臉刀疤,沙漠鼠是兩隻紅眼,神氣古怪,依然是嘍囉模樣。
羅小虎心裡不大痛快,就瞪眼說:“沒別的分派,還是那兩件事,一個去到鏢行跟各處去打聽汝州俠楊公久;一個到鼓樓西玉傢。隻要看見那小姐出門,就跟著她,看她往哪裡去,就趕緊騎馬來告訴!”兩個嘍囉齊都挺著胸脯,搖晃著腦袋高聲說:“好啦!”
羅小虎又說:“再去打聽,昨天在綺夢樓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蓮花劉什麼,是個怎樣的人?”
花臉獾說:“那不用打聽,街上的人都認識他。那是鐵貝勒府的教拳師傅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北京有些名頭,年前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貍,出過大名!”
羅小虎一驚,趕緊問說:“什麼事?玉傢怎會叫他拿狐貍?”花臉獾把他在街上聽來的這個不太完全的故事都說瞭出來。羅小虎就明白瞭,那所謂的“小狐貍”一定就是玉嬌龍!她現在匿居閨閣,也一定是被劉泰保逼得無法。於是就冷笑瞭一下,恨恨地說:“把那劉泰保的住處給我打聽出來!”
兩個嘍囉轉身要走,羅小虎又說:“站住!還有點事!”遂叫沙漠鼠把他靠墻的一隻木箱開開。這箱中滿滿的都是金銀元寶、零整銀子和大疊的銀票,還有一大包一大包的珍珠,這全是二三年來,他在沙漠草原之間劫來搶來的和他販馬賺來的錢。
羅小虎說:“拿些銀子給這裡住的那個小老道,昨夜要不是他,棧房早著起火來瞭!”沙漠鼠說:“給他十兩銀子吧?”羅小虎點瞭點頭,又問:“那小老道是個幹什麼的?他為什麼不找個廟裡去住?”
沙漠鼠說:“那人好怪,他本不是老道,不過是穿著道士的衣裳賣野藥,有個串鈴,有個佈招牌,有個藥箱。他昨天才來,說是由江南九華山來的。他可很留心咱們,隻不斷地打聽咱們是從哪兒來的?老爺是做什麼官的?”羅小虎笑瞭笑,也不介意,兩個嘍囉就出屋去瞭。
又待瞭一會兒,店中的夥計就給他送來瞭豐盛的酒飯。羅小虎是正月十三日來的,在這魁升店中住瞭已有二十多日瞭。他雖行為古怪,性情暴躁,但頗為仗義疏財。本店房中住著一個落第的舉子,貧病交加,房飯賬欠瞭已有五十多兩,店傢無法,逼他搬走。但羅小虎頭一天來到時,聞知瞭此事,立時替他還清瞭房賬錢;並拿出五十兩銀子,讓那窮苦的書生回籍。前天店中又有個謀事未成、憔悴而死的小官員,死在房中無法抬埋,遺下寡婦孤兒在屋中啼哭。羅小虎又資助瞭二百兩,並贈給那孤兒兩個大元寶。因此店中無論掌櫃、夥計,還是常住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說這位戴金邊緞帽的人是位闊官,是位善人,是位慷慨熱心的俠士;但羅小虎卻終日愁眉不開。
這天,他用過午飯之後,又騎著他那匹榴紅色的大馬在街上閑走;走著走著,不覺又走到北城,眼前又出現瞭巍峨壯麗的鼓樓。羅小虎不禁心中一陣煩惱,真懶得再往西邊去走瞭,因為即使到瞭玉宅門前,也不過隻能徘徊一會兒,咫尺天涯。這畫棟雕梁的一大片房屋,簡直就像是山嶽,玉嬌龍就像被壓在這山嶽底下瞭,無法與自己會面。
這時,他的嘍囉花臉獾從街旁一個酒鋪走出來,招呼他說:“老爺!”羅小虎下瞭馬,上前問說:“怎麼樣?”花臉獾悄聲答說:“那宅門前停著兩輛車,可那是別處來的,玉小姐還是沒有出門兒。我想待會兒,也許能出來送客。”
羅小虎一怔,心裡想起前幾天在玉宅門前看著的那個穿紅衣紅裙的小女人,那小女人還不錯,遂就問說:“你看清楚到她宅裡去的是女眷嗎?”羅小虎立時將馬交給花臉獾,就向西走去瞭。
羅小虎原不是什麼好色之徒,他隻是喜歡註意女人。他知道自己有個未見過面的胞妹,大概名字就叫作“英芳”。莽莽天涯,不知道那妹妹流落於何所,也許已做瞭別人的妻子,也許已淪落於煙花之中。所以他隻要看見一個年輕的婦女,便覺著有可能是自己的胞妹,就必要設法打聽打聽人傢的姓氏和出身。同時他還有一種心理,就是玉嬌龍那樣多情而美麗的人,卻不能與自己朝夕相共,所以他恨不得找一個比玉嬌龍美麗的人,以做玉嬌龍的替身。
當下他又來到玉宅的門首,見這裡隻停著兩輛很平常的騾車,兩個趕車的人在高坡下等著,就坐在車上的凳兒上喝茶談話。時候已然不早瞭,夕陽斜鋪在這條街上,往來的人也不很多。羅小虎是走過去瞭又走過來,同時他可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禿子,抹著一臉鼻煙,像個地痞似的人,在這裡也轉瞭兩個來回,並且用眼溜瞭他兩下,後來拐進一條小巷裡去瞭。
羅小虎也不大註意這人,他隻往東走去,揚著臉向高坡上看看;又轉身回來,再看看天空。天空上,二月的纖雲被夕陽照得黃中透紅,十分美麗。晚風習習吹著,雖然還很涼,但卻不跟冬天的風一樣,這是有點兒發軟瞭。雲霞之間鴉鵲亂飛,街上已有賣餛飩的擔子過來瞭。這古城的風光雖然沒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種香氣,也沒有大漠高山上那種奇景,然而卻別有一種風味,是一種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風味。羅小虎又不禁頓瞭一下腳,恨恨地說:玉嬌龍!莫非你是變瞭心?故意以“做官”來為難我嗎?
這時迎面來瞭十多匹馬,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護衛著一位身穿紫色馬褂的老將軍,下瞭馬往高坡上去瞭。羅小虎心想:這一定是玉正堂瞭,好大的威風!
他又徘徊瞭一會兒,心中十分急躁,就想離開此地。這時,坡上就送下客來瞭,果然是一群女眷;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丫鬟,卻看不見小姐玉嬌龍。被送出來的是兩位女客,都是旗裝,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太太,穿戴倒還樸素;另一位女眷年隻二十上下,恭恭謹謹的在那中年婦人的身後隨著,像是個做兒媳婦的。這小媳婦雖是旗裝,可像纏過足,走路還扭扭捏捏的,不大好看;可是那瘦長的臉兒,嬌紅的脂粉,纖眉秀目,雖比不過玉嬌龍,可是也遜不瞭三五分。她穿的衣服是大紅緞子的,雖不如玉嬌龍那麼豪華,但卻更為嬌艷。羅小虎立時兩隻眼睛發直。
此時那婆媳二人已帶著仆婦們上瞭車,車往東去瞭,羅小虎趕緊快走,追瞭上去。直追到鼓樓前,他找著瞭花臉獾,要過馬來,上馬就追著車去走。迤邐地過瞭許多條馬路,來到瞭東城,兩輛車就魚貫地走進瞭一條胡同。這胡同口有一座木頭牌坊,羅小虎仰面去看,四個字他倒也還認得,寫的是“三條胡同”;往南一看,原來不遠就是東四牌樓。羅小虎催馬進去,見那兩輛車在一個門前停住瞭,這門雖不如玉宅那麼大,可是至少也是個官員之傢,美麗的小媳婦於夕陽影裡隨著她的婆母進門去瞭。羅小虎張望瞭一下,撥馬就走,心中十分懊惱,暗暗恨道:怎麼這些標致的女子盡都出在富貴之傢?都是這樣裝腔作勢的連人也不看?可恨!
他策馬出巷,順著大路向南去走,就想:玉宅的院落太深,而且戒備得又甚緊,我要想給玉嬌龍傳一封書信都辦不到。看剛才那傢子,門戶還小一點,傢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那婆媳與玉宅不是近親也是好友,我不如去托她們,叫她們替我把一封信傳給玉嬌龍。不過要好好地去托她們,不然她們不肯管,而且還一定見不著,一定談不瞭話。這還得深夜帶著刀去,雖然有些不講理,可是我除瞭請她們秘密捎書之外,並無別意,也不算什麼的。於是他拿定瞭主意,要趕回店房去寫信。
馬出瞭前門,將走過正陽橋,忽聽身後有一陣細碎緊急的蹄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頭草驢,騎驢的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一身青佈短打扮,掛著一個鏢囊,臉有點兒瘦瞭。羅小虎一聲冷笑,劉泰保騎著草驢向著他的馬緊追,並說:“姓羅的!我知道你今天進城去啦,我在門臉等瞭你半天啦!劉泰保現在把腦袋拿在手裡握著啦,要跟你回頭碰一碰,並且要碰到底。咱們兩人頂好找個旅館談談天,我不怕,我知道你更不能怕。綺夢樓裡的一場爭戰,那不算什麼,不能由那就說結下深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貍,可是至少你跟小狐貍是師兄弟。來!下瞭你的坐騎,咱們談一談,也不妨請出那位小狐貍來咱們講講理!事情沒有什麼難辦的,如果你們真是俠義英雄,我劉泰保拱手叫你老師傅,過去的事算是我的錯。我帶著媳婦一走,永遠不回京城;不然,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們做一件謝禮;再不然,你們兩人一齊放冷箭,我劉泰保單刀相迎,雖然明知多半必輸,可是我還不含糊。”
劉泰保的草驢緊頂著馬屁股,他嘴裡如連珠一般說出瞭這一篇話,羅小虎卻哈哈大笑,回著頭說:“劉泰保!我勸你趁早離開北京!你我既無深仇,你更不必苦苦追著我。你說那什麼小狐貍,那人我認識,可是……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知道你的武藝比她差得遠得多!”
劉泰保瞪眼說:“差得遠我也要鬥,你告訴我那人的住址和姓名吧!”羅小虎搖搖頭,沒工夫跟劉泰保多說話,催馬緊走,就把劉泰保的草驢丟在後邊瞭。劉泰保在後潑口大罵,羅小虎忍著氣隻是大笑。
少時他就回到瞭店房,下馬進門,命店夥將馬牽到棚下,咚咚咚地跑上樓去。一進屋,卻吃瞭一驚,原來那賣藥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著,猴頭猴腦的,神情極為可疑。羅小虎就瞪眼說:“你為什麼趁著無人到我屋來?有什麼事?”
這小道士昂然說:“我給你來送銀子瞭。昨天我替你撲滅瞭火,那不算什麼,你叫人給我十兩銀子,我不能收。好!現在你回來啦,我給你吧!”說著他就把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這小道士因為鬢發很長,所以顯得臉有點兒瘦,其實他不但不瘦,兩隻胳膊還很健壯,說完瞭話他轉身就走。
羅小虎隻笑瞭笑,四下看瞭看,見屋裡的東西倒沒有挪動。他也不大介意,便躺在床上歇息,腦中不禁又回想起剛才所遇見的那旗裝的少婦,不由得由羨愛之中又引起瞭一陣憂煩。他長嘆著,又捶床唱起來:“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唱過之後,又在屋中來回走瞭走,便喊叫店夥拿來紙墨筆硯。羅小虎就跟惹氣拼鬥似的,用拳頭握著筆,在信紙上寫著大字,寫的是:
嬌龍賢妻妝次:我來京已有半月,隻同你會過一面,你不容我與你多談,便催我走去,我心中真熬煩。幾次去找你,你卻搬瞭屋子,可見你是故意避我,你的心是變瞭!別後一年多,我依你的話拋開朋友,改瞭行業,而且發瞭大財,但官是沒法弄到,真叫我堂堂好漢無計可施,隻有嘆氣而已!看這樣子,一輩子我也做不到官瞭,難道是你也因此一輩子就不跟我見面瞭嗎?你有那樣高超的武藝,何必在宅中充小姐,受一朵蓮花那等小輩之氣!我勸你快些隨我走,咱們有錢,可以到處享福,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這封信請你三思,收拾行李等候我,後天我要親自去接你……
寫過之後,草草粘封瞭,就帶在身邊。此時,他的兩個嘍囉花臉獾與沙漠鼠就一齊回來瞭,羅小虎把桌上放的十兩銀子交給花臉獾,說:“那賣藥的小道士還很有骨氣,他不肯要這銀子。給你們,你們兩人分瞭,把它花瞭吧!”又問那沙漠鼠說:“打聽出來瞭什麼事沒有?”
沙漠鼠擠著兩隻爛眼,說:“我今天打聽出來的事情可很多。我新交的那個泰興鏢店的夥計,他告訴我說,他們鏢店的大鏢頭五爪鷹孫正禮,現在傷已然好瞭;今天劉泰保找瞭他去,聽說他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羅的,要拿小狐貍。”
羅小虎微微冷笑,便說:“今天我也見著劉泰保瞭!那小輩他已自己說明他與我交手必輸,所以我也不願與他一般見識瞭。”
沙漠鼠又說:“可是聽泰興鏢店裡的人說,孫正禮的師妹俞秀蓮又將來到北京!”羅小虎笑道:“倒盼她來,好叫我看看,長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沙漠鼠說:“楊健堂可也要回來瞭,劉泰保更要四面八方去請朋友,我怕到時咱們孤掌難鳴!”羅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來,說:“一點兒也不用怕,我有寶刀!”
正說著,忽見有人把頭探進來,正是那小道士。小道士點手叫花臉獾,笑著說:“來!我請你喝酒!”花臉獾臨出屋時還向他的主人問:“老爺!今兒晚上還到哪裡去?我出去喝酒怕一時不能回來。”羅小虎說:“你不要管我,今晚我要到個別的地方去,用不著你跟著!”他拂拂手,叫沙漠鼠也出屋去,獨自一人在屋中沉思瞭一會兒,又不住地冷笑。
少時店夥又給他送來酒飯,飯他吃瞭,酒卻一點也沒喝。這時燈已點上瞭,羅小虎就暗暗紮束利落瞭身體,先躺在榻上養神。街上的更鑼敲到二更時,他就起來,又預備瞭一下,便撲滅瞭燈走出屋去。
樓上各房間中,有的客人已睡著瞭,有的是流連在八大胡同裡還沒回來,所以多半屋中都沒燈光,樓梯更是黑乎乎的如同一眼井似的。羅小虎將要往下去走,忽見一人在自己的前面順著樓梯咚咚地跑下去瞭。羅小虎問瞭聲:“是誰?”那人連言語也沒言語,一下樓梯就沒有瞭蹤影。羅小虎心說:奇怪!莫非是賊?他也追下瞭樓梯。
隻聽大房子裡有許多人說笑,他就叫道:“花臉獾!”連叫瞭幾聲,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來。門一開,裡面傳出骰子在磁盆中亂轉之聲,羅小虎就問:“花臉獾呢?”沙漠鼠笑著說:“花臉獾叫那小道士給灌醉啦,現在屋裡睡著呢!”羅小虎悄聲說:“我現在要進城去辦點事,今晚也許不回來,樓上的屋子要好好看著,小心賊把咱那箱子裡的東西偷瞭去!”沙漠鼠點頭答應,羅小虎就向門外走去。
此時天上懸著一彎新月,路上行人已很稀少。羅小虎也沒騎馬,他就慢慢地走,進瞭城走到東四牌樓,已然三更瞭。大街上,兩旁的鋪戶全都緊閉著門板,如人合上瞭眼睛。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活動的東西,一切仿佛都已睡熟瞭;隻有遠處的梆鑼聲,隱隱的,直如夢囈一般。
羅小虎進瞭三條胡同,來到那門前,忽然他又有一陣猶豫,暗想:白天我也沒打聽打聽,這傢是姓什麼?是怎樣的人傢?我就貿然地進去,去找人傢的兒媳。雖然沒有存著旁的念頭,就是隻叫人傳封書信,可也就夠冒昧的瞭!
他轉身走去,想要再到玉宅,設法將信直接交給玉嬌龍,不必無故的來攪人,好像來欺負人傢的少婦。但又停住腳步想瞭一想,卻覺得那少婦真是姿色動人,也真許是個未嫁的姑娘?那麼自己就一半威嚇,一半請托,與她結婚。即或被玉嬌龍知道瞭也不要緊,叫她看看,我雖沒做官,然而也有女人跟我。這樣一想,他就脫去瞭外面罩著的長衣,卷瞭個卷兒,連鞋一起都放在門前的上馬石後面,一聳身上瞭墻。向下一看,各屋中都有燈光,羅小虎不禁吃瞭一驚,心說:怎麼回事?這傢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覺呢?
羅小虎順著院墻、房頂直往後院去走,就見有個人也往後邊來瞭,他趕緊趴在房上。就見下面的人似是個仆人,走到屏門就站住瞭身,向裡面叫著說:“鄧媽!”西邊燈光輝煌的屋中就走出來一個仆婦,問說:“什麼事?”那男仆說:“老爺叫我來說,天不早瞭,請五奶奶跟少爺、少奶奶歇息吧!不至於有什麼事瞭!”仆婦卻說:“五奶奶很害怕,少奶奶也不肯睡。可是,事情也說不定!前幾年我在院裡服侍俞姑娘的時候,就遇見過這麼一回事,也是有個男子騎著馬追車,果然夜裡就有人來瞭;要不是俞姑娘的武藝好,可真不定出什麼事啦!”
男女兩仆在下面說話聲音不大,可是房上的羅小虎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不勝驚訝,暗道:原來白天那小媳婦已然看出我來瞭,知道我今夜必來,那小媳婦莫非也有玉嬌龍那樣的本事嗎?好!我倒要會一會她。於是他就趴在房上,屏息靜氣的一點也不動。等到男仆人轉身走瞭,女仆人回屋之後,羅小虎卻從房上一躍而下,並無多大的聲音;屋中有人正在說話,也似乎沒有覺得。
羅小虎壓著腳步走到瞭窗前,用手指蘸瞭點兒唾沫,輕輕地將窗紙劃瞭一個小窟窿,他就彎著腰,向屋裡去看。隻見屋子雖然不像玉宅那麼寬大,陳設器具卻也十分講究;屋中沒有別人,隻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和一個旗裝的小媳婦。男子像個文弱書生似的,穿著一身青綢衣褲,辮子盤在頭上,正望著那小媳婦笑。那小媳婦是個背影,也是一身青,手中握著一口刀。兩人像是一對小夫婦,情景極為溫馨和諧。雖在這防守賊人的緊張情況之下,但小夫婦仍然互相嘻笑,悄聲說話。那小媳婦忽然一轉身,燈光照著她的側面,嬌艷非常,正是羅小虎白天看見的那個小媳婦。她擺著手,又輕輕地跺腳,嬌笑著:“你別跟我鬧,奶奶就在裡間啦!賊也許一會兒就來!”她那少年丈夫仍然笑著,要胳肢她。小媳婦卻抬抬刀,仿佛要跟她丈夫打架似的,但她又嬌媚地笑著,說:“真別鬧啦!好文雄,別跟我鬧!聽聽動靜,待會兒賊準來!可是到時候你千萬別先出頭,你沒經過大敵,我不放心!”那少爺文雄笑著說:“你也沒經過大敵,我也不放心。”兩人說笑著,極為親愛。
窗外的羅小虎心中卻非常難受,而且嫉妒,心想:怎麼人傢就有閨房之樂,我羅小虎卻不能?他瞪著一隻眼向裡看著,心裡把原來的目的也忘瞭。卻不料背後“吧”的一聲,有一墻瓦飛來,正打在他的後背上。他又痛又驚,趕緊掄刀回身,屋中的燈光也突然滅瞭。他跳到院中向房上去看,隻見黑乎乎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此時屋中那小夫婦一齊出來,掄刀撲上他來。羅小虎卻退後瞭幾步,一手握著寶刀,一手擺著,說:“別動手!我來沒有惡意!”不料話未說完,那文雄掄刀向他連砍,大怒著說:“白天你尾隨我的妻子,晚間你又來,還敢說沒有惡意?”說著鋼刀如電光一般的削下。羅小虎疾忙以寶刀相迎,那小媳婦卻急急地說:“文雄快躲開!叫我……”
小媳婦的刀法新奇,兩三下殺得羅小虎不得不退後。同時羅小虎也不願傷著人傢,他回身一聳,上瞭東房,並向下邊說:“我來是求小嫂子給我辦點事!我這兒有一封信……”不料小媳婦已然飛身追上房來,鋼刀在他眼前一晃;羅小虎疾忙用寶刀相迎,刀碰在刀上,隻聽嗆啷一聲,小媳婦手中的刀被削斷,驚訝得往旁邊一閃身,羅小虎也向後退瞭一步。不料後面早有個人,不知是誰,一腳向他踢來,羅小虎就咕咚一聲摔下瞭房去,下面的文雄掄刀向他就砍。羅小虎情急,一腳踢去,正踢在瞭文雄的腕上,踢落瞭文雄手中的鋼刀;同時羅小虎急快地滾起來,以寶刀向文雄砍去。隻聽一聲慘叫,文雄臥倒,羅小虎倒吃瞭一驚。
這時那小媳婦已由房上跳下來,手中的刀雖被削去瞭一截,可是她仍舞動如飛,向羅小虎來砍。羅小虎憤憤的迎戰瞭兩下,這時屋中就有喊叫聲,外面並有人語嘈雜,羅小虎就一聳身又上瞭房。
不料房上趴著一個人,驀地一抄他的腳,啪嚓一聲,羅小虎又坐在瞭房瓦之上。趴著的那人挺身而起,撲瞭過來,模樣雖然看不清,但那身影很是短小。羅小虎將寶刀一晃,問說:“你是誰?”這短小的人卻連話也不答,隻徒手過來要奪羅小虎的寶刀。
羅小虎一滾身就滾下房去,雙腿一挺,站住瞭身。這原是個偏院,正院中卻人聲雜亂,並有女人的哭泣之聲。羅小虎正想跑開,可是房上那短小的影子又如一隻夜貓子似的,嗖的一聲撲下來。羅小虎將刀一晃,那人一縮頭,手反抄上來要奪羅小虎的刀。羅小虎施展刀法,寒光閃閃;那人徒手應敵,左躥右躍,簡直像個猴子一般,身手極為敏捷。羅小虎的刀雖然沒有被他奪瞭過去,可是覺得此人十分厲害;尤其是那幾個掃堂腿,假使羅小虎沒有點兒真功夫,早就被他給掃倒瞭。
羅小虎刀法愈急,那人卻愈不稍退後,拳腳的來勢反愈猛,羅小虎就虛晃一刀,飛身越過瞭墻去。墻的這邊是另一傢住戶,這傢住戶也被西鄰的吵鬧之聲驚醒瞭,各院中也全都點上瞭燈,並有人在屋中向外問:“誰?”羅小虎又上瞭房,踏著房瓦快走。
走過瞭許多層院落,不防身後又有短小的黑影追來。羅小虎疾忙由房上過墻,跳到外面,這裡已出瞭胡同,是一片黑茫茫的曠野。那短小的黑影又如箭一般的追來,羅小虎回身掄刀,怒喝一聲:“你是誰?這樣苦苦地逼我?”黑影兒嘿嘿一笑,並未答話,又撲過來奪他的刀。羅小虎真氣極瞭,嗖嗖地掄刀;那黑影疾忙躲閃,才躲避開卻又撲上來,並趁空打瞭兩拳,踢瞭一腳。小虎身體結實,拳打上腳踢上的都不倒,可是這條黑影兒卻真真叫他生氣,纏住瞭他,叫他沒有一點辦法。
這黑影是一步也不放松,看那樣子他並非要害他的性命,隻是要奪他這口寶刀。羅小虎緊緊地握住瞭寶刀,且戰且走,黑影一步一步地追上。忽然,羅小虎覺得一腳登空,原來身後就是一個大深坑,他一下子掉在坑中。坑裡很臟,大概有不少泥水,上面的那人便哈哈大笑。羅小虎向上面怒罵瞭幾聲,上面也沒有還言。
羅小虎在坑中生瞭半天的氣,這才爬上來,還緊緊握著寶刀提防那人再來奪;可是四下去看,不見黑影,大概那人是已走瞭。羅小虎喘瞭喘氣,信步走著,兩隻腳覺著很濕,心中又不放心剛才自己闖禍的那傢:那個小媳婦的武藝不錯,還會上房,想不到北京城處處有這樣的奇人!隻是她那個女婿本領不濟,被自己誤傷瞭,豈不要叫那小媳婦傷心嗎?唉!自己太不對瞭!
可是想到扒窗偷看到的那些甜蜜的情形,他心中卻又嫉妒得慌,就想:我幾時才能與玉嬌龍成為夫婦呢?她在京城這幾個月,並不是安分守己,不出閨門;她也盜寶劍,做飛賊,可是她就不肯出來與我私自會會面。她認識這個會武藝的小媳婦,一定還認識不少的能人,無論哪個,還不能替她捎一封書信給我嗎?但她就不那麼辦,我沒做成官,她就要將我拋瞭,好個負心的女子,今夜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當下羅小虎將寶刀插在腰帶上,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下,他又辨別著路徑,往鼓樓去走。此時街上就有更聲緊急地敲著,並有馬蹄聲嘚嘚響,似是查街的官人來瞭。
羅小虎穿越著小巷,迤邐地走到瞭北城,尋著瞭鼓樓往西,少時就來到瞭玉宅的門前。這裡很是清靜,除瞭門前的八棵大槐樹被風吹著蕭蕭作響,此外便沒有別的動靜,屋中也似乎沒有什麼防備。
羅小虎來到門前,就一伏身,要躥上屋去,卻聽有人嗤的一聲叫。羅小虎大驚,抽出刀來,問瞭聲:“是誰?”隻覺得前胸驀然一痛,原來中瞭一鏢。羅小虎痛得幾乎坐在地下,他一彎腰將鏢拔出,不料流星錘又自後打來,正打中在他的脖頸上。同時樹上嗖地跳下一人,掄刀向他來砍;身後一流星錘險些又打中瞭他的屁股。
羅小虎一面揮刀迎敵,一面閃身,跑下瞭高坡;嗖嗖的兩鏢又自上飛來,一鏢打空瞭,一鏢被羅小虎接住。他不敢再鬥,轉身就跑。後面的兩人卻緊緊地追來,並高聲向他大罵,一個是女人的聲音,說:“你快些站住!不然我可就要拿鏢打死你瞭!”羅小虎趕緊一低頭,但是鏢並沒有飛來。
又聽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說:“朋友!站住吧!你已受瞭傷,還想跑嗎?站住咱們談談,你是為小狐貍來的,我們也不是為別的事!隻要你告訴我們,那小狐貍是玉宅的什麼人,咱們倆就算是一條線兒上的瞭!”
這聲音非常廝熟,是那一朵蓮花劉泰保的聲音,羅小虎不由得更加氣憤,回身說:“好啊!你也敢來欺負我?”說著就要過去與劉泰保廝殺,但是那女人的飛鏢又打來瞭,幸虧沒有打著。羅小虎回身再跑,並後悔自己今晚沒有帶來弩箭;可是帶來那弩箭也沒有多大的用,並不能將人射死。
他急急地跑出瞭很遠,後面的人才不追瞭,他這才慢慢地走。胸前的傷痛,身體的疲倦,他並不在意,他隻是懊惱。因為自己的武藝最好是一刀一槍,或是角武比力,他完全不要以巧勝人;今天遇見的那條黑影,神出鬼沒,不知使的是哪一傢的拳法。又加上劉泰保那冷不防就打來的流星錘,劉泰保女人的飛鏢,真令他難防難擋,他的肝肺都氣得要炸瞭!古城中這窄小的胡同,他真覺得行不開!他在沙漠裡、草原上,是蓋世無敵的好漢,然而在京城中,他就要受一般小輩的欺侮。
羅小虎憤憤地走到瞭南城,找個僻靜的地方爬過瞭城墻,就回到瞭西珠市口。他住的這傢店房,樓上樓下全都沒有燈光,他跳墻進內,也無人覺得,他就摸著瞭樓梯向上去走。不想走到瞭樓上,忽見眼前又有一條黑影走來,要從他的懷中奪他的寶刀!他趕緊一手護住胸,一拳打去。那人閃開,又來瞭一個掃堂腿,掃著瞭,可是羅小虎沒被掃倒。羅小虎憤怒極瞭,反身去撲,並問:“你是誰?”黑影仍不答。羅小虎拳飛腳起,那黑影也舞拳相敵,但卻不如羅小虎的力大。
他們在樓上這樣咕咚咕咚的一陣亂打,各屋中的客人就全都驚醒瞭,有人嚷嚷著問:“什麼事?”羅小虎就說:“有賊!”同時拳腳不停。那黑影卻一轉身跳上瞭樓欄桿,一跳而下,羅小虎還要下樓去追,卻聽下面一聲冷笑,黑影兒就不見瞭。
此時各屋中都點上瞭燈,羅小虎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內,趕緊掩上瞭門,往床上一躺。胸口上的鏢傷十分疼痛,脖子也發酸,一口怒氣頂在心裡出不來,他簡直恨一切的人。此時外邊吵吵嚷嚷的,腳步踏得樓板咕咚咕咚的亂響,店傢也仿佛被驚醒瞭。羅小虎就暗自尋思:那條短小的黑影實在可恨,不知他是誰,偏來和我作對,由東城追我到南城來。而且他知道我住在這裡,以後這東西一定要時時跟我為難,妨礙著我的事,我怎樣將他剪除瞭才好?
當夜羅小虎的店中既亂,傷處又痛,所以沒有怎麼睡,到天明他才迷迷糊糊的仿佛入瞭夢境。直睡到過午,外面有人咚咚地亂捶門,羅小虎這才忍著傷痛起來,將門開瞭,就見門外是他帶來的那兩個嘍囉花臉獾與沙漠鼠。這兩人本來是見他們的“老爺”到這時還沒有起來,就很疑惑,如今一開門,見“老爺”是兩腳污泥、滿胸血跡,他們就大吃瞭一驚!
二人疾忙進屋,隨手把門緊緊地掩上,沙漠鼠悄聲問說:“怎麼瞭,老爺?”羅小虎瞪眼說:“少問!”他低頭看看,胸前的血跡實在不少,無怪乎痛。又掏出自己寫的那封信,就見也被血跡浸紅瞭一半,他一氣嗤嗤的撕扯瞭,花臉獾、沙漠鼠全都直瞪著兩隻眼發怔。
羅小虎一邊換衣褲和襪子,一邊又吩咐說:“快出去給我買刀創藥,再買一口樸刀來!”沙漠鼠答應瞭一聲,轉身就走。花臉獾又把屋門緊緊關上,然後走近前來,悄聲問說:“昨天夜裡的事兒?”羅小虎擺擺手,不叫他多問,隻說:“你們要防備一點,現在有許多人都在暗中要害咱們!”
花臉獾壓著聲音說:“今天外邊可都傳開瞭,說東城鐵掌德嘯峰傢昨晚去瞭賊人,驚瞭他傢的少奶奶,傷瞭他傢少爺。”
羅小虎一聽,便不禁驚愕!因為德嘯峰是個很有名的人,自己向來很景慕他。不想昨晚自己去的那人傢,就是德嘯峰的傢,還誤傷瞭他的兒子,實在是太不應該瞭。他心中一懊煩,就又躺在瞭床上。花臉獾又說:“今天內外城都很嚴,茶館酒店全有衙門的探子。咱們這兩天,還是別出門才好!”羅小虎點瞭點頭,又嘆氣。
花臉獾將羅小虎脫下來的那染著血的衣裳藏在床底下,把那口寶刀也壓在褥下。這時外面又有人捶門,羅小虎趕緊坐起身來;花臉獾向他擺手,請他先躺下,並拉過棉被蓋在他身上,將地上放著的兩隻泥襪子也踢到床下,這才去開門。原來外邊是沙漠鼠帶著那在本店住的小道士,小道士背著藥匣子,迷嘻地笑著;羅小虎卻不禁吃瞭一驚,臉色也變瞭。
沙漠鼠近前來,悄聲說:“這位道爺,他有好的藥,專能治刀傷,他在江南給許多人治過。”
羅小虎瞪著小道士,突然問說:“你行走江湖有多少年瞭?”
小道士把藥匣放在一個凳兒上,往近走走,說:“至少也有十年瞭,我們是世世走江湖賣藥,我匣子裡的藥都是祖傳的秘方。”
羅小虎瞪大瞭眼睛,說:“你倒不會武藝?”
小道士猴子一般地迷嘻笑著,搖頭說:“我沒學過那些,我做生意的人,也用不著武藝。可是我常給會武藝的人治病,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俠客、鏢頭、山大王,他們受瞭傷,都請我去治;我的補鐵平金散、生龍活虎膏,都是四遠馳名!”
花臉獾又把屋門關好,羅小虎自己掀開瞭被臥,露出瞭血色模糊的鏢傷。小道士就打開瞭他那藥箱,取出來兩貼膏藥和一包面子藥。羅小虎又問說:“你行走江湖,你可曉得江湖間誰的武藝最高?誰的名氣最大?”
小道士說:“若論武藝,誰也超不過江南鶴、李慕白、猴兒手,老小三輩!”
羅小虎笑道:“猴兒手是個什麼人?我還沒有聽人說過,大概人物不會出色,武藝不會高強吧?”
小道士說:“哈哈!你是不知道,猴兒手的名頭可大極瞭!他是鳳陽府譚二員外的少爺,李慕白的大弟子,誰比得瞭?”
羅小虎笑瞭笑,又問:“你可知道有一位高朗秋?”小道士搖頭說:“沒聽說!”羅小虎又問:“你可去過武當山?”小道士點頭說:“去過,那山上道士們的武藝是一代不如一代瞭。”羅小虎又說:“你可知道新疆有個半天雲羅小虎?”小道士搖頭,點上半截蠟燭,烤化瞭兩貼膏藥,並往膏藥上灑那面子藥。
羅小虎又問說:“你可知道有個楊小豹?”
小道士說:“三年前江湖聞名,偷盜瞭宮中四十幾顆珍珠,後來死在保定府的單刀小太歲楊豹,我倒是曉得,可是沒聽說過什麼楊小豹。”
羅小虎吃瞭一驚,立時心中湧上來一陣悲哀,又瞪著眼,趕緊問說:“楊豹死後,他傢中還有什麼人?”
小道士拿著膏藥,說:“昨天新出事的,鐵掌德五爺傢的兒媳婦楊麗芳,那就是楊豹的胞妹。”羅小虎立時怔瞭。
小道士把兩貼滾熱的膏藥向羅小虎胸前的傷處用力一按,他立時哎呀一聲,昏暈瞭過去,把小道士嚇瞭一跳。花臉獾和沙漠鼠趕緊過來喚救他們的“老爺”,小道士驚訝著,說:“怎麼,他的身體是這麼虛?連一貼膏藥都禁不住?”花臉獾要去找草紙好點著瞭熏救,沙漠鼠是連聲叫著:“老爺!老爺!羅老爺!”那小道士也直發怔。
忽然羅小虎蘇醒過來瞭,他急急地擺手,驅這些人全都出去,他卻在這裡不禁痛哭,偌大的英雄竟如同女子一般嗚嗚地啜泣。
從此,他也不出屋子瞭,飯吃得很少,酒也不再喝,更聽不見他再唱那“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的悲歌。同時也不知那小道士給他貼的是什麼膏藥,傷不但不好,反倒腫起來瞭。
過瞭三四日,這三四日內外的風聲很緊,都說京城藏著大盜,內城提督衙門、外城禦史衙門,都正在飭派官人到各處尋查形跡可疑的人。並聽說一朵蓮花劉泰保、神槍楊健堂、五爪鷹孫正禮等人,現在日夜在街上亂轉,他們必要捉獲殺傷德大少爺的那個賊才甘心。
除瞭沙漠鼠還時常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臉上有刀疤的花臉獾簡直不敢出門,他成天跟小道士在一起賭錢,“老爺”給他的銀子被小道士贏去瞭很多。小道士不僅會賭錢,並且江湖的見聞極廣,但誰也猜不透這小道士是個何許人。
在樓上的羅小虎雖然身負重傷,而且心灰意懶,可是他時時謹慎地防守他那柄帶環子的寶刀。他知道有人正惦記著他的這口寶刀,而且那個人大概就住在這裡;因為每夜他都覺得屋外有響動,隻是那個人不能得手。他疑惑那小道士是個綠林中人,但是細瞧可又不像,叫沙漠鼠、花臉獾他們去探查,也是一點可疑的痕跡也探不出來。
天是漸漸暖瞭,羅小虎的傷換瞭兩貼膏藥,卻更加重瞭。這天不過是晚間二更天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走進瞭他的屋中。他這屋中的桌子上還正燃著明晃晃的燈燭,羅小虎聽見瞭腳步聲,就趕緊忍著痛一翻身,同時按住瞭褥子,褥子下面就是他的那口寶刀。他瞪大瞭眼,看見床前站著一個青緞衣青緞小帽的少年男子,細條身子,俊俏的臉龐,啊呀!不是個男子,原來正是他的情人玉嬌龍。他說:“啊!你這時才來?”
玉嬌龍卻向他擺手,俊俏的臉上如鋪著一層秋霜,一點兒也沒有溫暖,一點兒也沒有柔媚。她走近一步,低著頭,嚴厲地向他質問,聲音極小,說:“你住在北京是什麼用意?為什麼這些日你都不走?你到德傢做出的那是什麼事?你可知道那楊麗芳就是你的胞妹嗎?你殺死的那德文雄就是你的妹夫,你簡直是強盜,我當初錯認瞭你!”
羅小虎心痛得如刀割一般,他翻身坐起來要爭辯,玉嬌龍卻不容他說話,又往下憤憤地說:“你在這裡再住幾天,一定要事發被捕!我現在無法救你,我自救尚且不暇。我等瞭你三年,希望你有個出身,沒想到全成瞭泡影,你反倒日趨下流!我的父母已將我許配瞭現在順天府丞魯翰林,我無法違背。我今天來就為的是把這些話告訴你,是怪你自己不長進,非我無情!”
羅小虎張著手急叫道:“嬌龍!”玉嬌龍連看也不看就翩然出屋,羅小虎又悲哀地叫著:“嬌龍!賢妹!”
玉嬌龍已走出去瞭,忽又頓住瞭腳,一轉身,似乎是要再回屋去看看;但這時驀然有一人從她的身後撲來,玉嬌龍疾忙回身閃開。這個人如同個猴子似的,很短小,舞著雙手又向她來撲。玉嬌龍飛快地閃避,同時拳飛腳起,就把這人一腳踢倒;這人一滾身往上站起,玉嬌龍追過去又是一腳,就把這人踹得骨碌碌地滾下瞭樓梯。
玉嬌龍不敢在此多留,便從欄桿上一跳,跳到瞭樓下;那猴子似的人卻爬起來又一躥,倒把玉嬌龍頭上的青緞帽打落在地下。玉嬌龍憤憤地一掌打去,打得那人又後退瞭兩步,玉嬌龍向外疾忙走去。
此時櫃房中已跑出幾個人來,玉嬌龍早已走到門外。可是她才一出門,不防門前正站著兩個人,一個人拿著點著松香的火折子一晃,玉嬌龍就覺得眼前一片火光,趕緊閃開。同時,這拿火折子的人可也嚇瞭一大跳,驚愕地說:“哎呀!原來是她呀!這些日子我劉泰保做夢也沒想到是她呀!”
玉嬌龍一驚,回身以小弩箭連珠般的向那說話的人射去,那劉泰保跟著另一個人卻往西撒腿就跑。那店中也人語喧嘩,街上還有鋪戶未關門,玉嬌龍就疾忙地向東走去。此時夜色漸深,更鼓已敲到瞭三下,巍巍的古城,已入瞭沉睡的狀態。玉嬌龍越城潛回到宅中,她的心緒也萬分的不寧。
原來這些日劉泰保每夜都要在羅小虎住的店房門前探望,今天不料探出來一件出他意料之外的事,倒把他嚇呆瞭。劉泰保帶著花牛兒李成,兩人向西跑出瞭很遠,花牛兒李成因為屁股中瞭一支小箭,就跑不動瞭,喘著氣說:“站住吧!站住吧!到底剛才你拿火折子照的那個小夥子是誰呀?他怎麼那麼厲害呀?沒說話就放箭!”
劉泰保卻說:“那就是小狐貍,我真沒想到是她!怪不得俞秀蓮不肯告訴我實話。如今,如今,今兒的事連我的媳婦都不能告訴!現在知道瞭她是誰,倒難辦瞭!”這兩人就回全興鏢店去瞭。
此時,那羅小虎住的店房之內,卻大亂瞭一陣。那賣藥的小道士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可是他拾著瞭一頂青緞小帽。店掌櫃是暴跳如雷,指著這小道士嚷嚷著:“怪不得我這店裡這幾天常出事,鬧得客人都不安,原來你不是好人,趁早兒你滾!要不然我可要把你交官瞭!”
小道士掩著臉生著氣,也不言語;倒是有在住的老客人和管賬的先生,勸著掌櫃的,說:“還是別聲張吧!現在街面上正緊著,叫他再住一晚上,明天一定叫他搬走就是瞭!”店掌櫃的這才不得不壓下點兒氣,又向小道士說:“明天請您走吧!您欠下的店錢我們也不要瞭!求您別再給我們這兒生事兒啦,我們這兒可是正經買賣。”小道士點瞭點頭。
此時沙漠鼠早跑到樓上去告訴瞭羅小虎,說:“那小道士原來是賊,剛才被個外邊進來的人給打啦!”羅小虎似乎沒聽見這些話,隻仰面躺著,瞪著兩隻大眼睛發怔,他那兩眼被燭光照得通紅,紅得可怕,沙漠鼠嚇得趕緊退身出去瞭。
後半夜店房中無事,次日早晨,那小道士連他的那隻藥箱忽然都不見瞭,店門還沒開,不知他什麼時候就走瞭。在一進門的白照壁上留下瞭幾個用炭寫的字,是:
我乃江南大俠猴兒手譚飛,我走後店中仍有賊人,一定還要出事,請店傢小心為要。
同時,羅小虎褥子下的那口帶環的寶刀忽然也不見瞭,他急躁、憤恨,但又不敢聲張,也無處再去尋那猴兒手。他也明白瞭,小道士猴兒手給他貼的膏藥一定不是什麼好膏藥,不然為何越貼傷越重呢?他暴躁著,叫沙漠鼠給他出去另請名醫,他希望早些能夠行動,好出去辦他自己的事,同時命花臉獾天天出去打聽外邊的事。他知道劉泰保、楊健堂、孫正禮等人已全都知道他住在這兒瞭,隻是因為他現在負著重傷,楊健堂等人不願來抓他這一個病夫;隻在等著他的傷愈瞭,再來拿他,或與他比武。可是他現在如同被人監守起來,若想逃走,恐已甚難。所以把他那兩個嘍囉全都嚇得戰戰兢兢,天天吃不下飯去,隻盼著他們的“老爺”快些把傷治好,好悄悄地離開北京。
同時,他們又聞得玉正堂的小姐玉嬌龍已許配給瞭順天府丞魯君佩,又因為北京有些無賴漢給玉嬌龍造出瞭很多謠言,說玉小姐是什麼“小狐貍精”,所以魯傢為息人言起見,把婚期提前瞭,大概是下月中旬就要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