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冰心熱淚少婦思讎仇 詭計陰謀老猾設陷阱

原來自羅小虎當著玉嬌龍之面,強迫魯君佩燒瞭舊契、重立新契之後,在魯宅防夜的這些個人,就全都明白瞭,大傢都知道瞭人多不濟事,賊是無法禦防;即或賊來瞭,眼看就可以捉住瞭,但結果也是得開瞭大門給送走,這其中的緣由沒有一個人能夠摸測得出。可是魯君佩自一跌之後被人攙送到裡院,就再也起不來瞭。

次日,魯宅的人齊都無精打彩,魯太太急得眼睛都紅瞭,又拿出一些銀兩分賞給下人們,算是又把昨夜宅裡所出的事情掩蓋住瞭。到上午十點來鐘的時候,就派瞭一輛騾車,把少奶奶玉嬌龍送回娘傢去瞭。同時有蕭禦史等人又來看魯君佩,魯君佩就從此不上衙門,外面傳說他是無意之中跌瞭一跤,起不來瞭,恐怕要成中風之癥。

魯君佩的父親魯侍郎,本來就是雙腿不能行動,於羅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傢大鬧之後,他就遷到瞭一座大禪林中去躲避煩擾。宅中這些日都由魯太太主持,魯太太是讀過《三國志》的,平日智謀多端、剛愎自用,什麼飛賊大盜,她都沒放在眼裡;可是如今她也消極瞭,也躲避到娘傢去瞭。魯宅裡隻留下瞭光桿的一位大少爺,臨時募集的打手、新請的護院把式,都已給資遣散。大門終日緊閉,景況頓然蕭條,可倒是從此平靜無事瞭。

這時候,街上也沒人再看見羅小虎,劉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將過,狂風已停,倒加倍的顯出一種淒清。此時隻有俞秀蓮的胸頭還膨脹著一股怒氣,因為她誓要尋找著那個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殺傷幼女的女賊可是德嘯峰夫婦又婉勸她,說:“你騎著馬帶著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註意,你還是別自己出頭瞭,叫楊健堂替你訪查去好瞭!”

俞秀蓮雖然應允瞭,但仍然心中急躁,還要出頭去尋訪。她就叫蔡湘妹給她挽瞭個頭髻,稍微擦瞭些脂粉,可並不戴花,身上仍穿著樸素的青衣褲,時常在街上行走。南城北城她都去過,有時且故意買一些水果、點心之類在手中提著,悠閑地走著,專註意街上往來的有什麼行跡可疑的婦女。她的打扮和神態,很像個普通人傢的少婦,所以沒有什麼人註意她。

第一日,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瞭車回來,是一無所得。第二日她到瞭東城,由四牌樓走到崇文門裡,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瞭這一趟。手絹裡兜著攤子上買的兩個甜瓜和一掛葡萄,她心說:隻好拿到德傢,送給她們那裡的老媽子吃去吧,順便再打聽打聽楊健堂,探出來瞭什麼沒有?

她姍姍地走著,這時才下午三四點鐘,天氣很熱,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將要到瞭東四牌樓,忽見道旁站著一人,牽著一匹黃顏色的馬這人年有三十五六,身軀不大健壯,但兩隻眼睛很有精神;一身黃色繭綢的褲褂,青的鞋已變成瞭土黃色。俞秀蓮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慣走江湖的人,並且還有點眼熟。她不由就把腳頓瞭一頓,隻見這人也正直著眼在看她,並且嘴唇動瞭動,可沒有發出聲音來,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貿然招呼。

俞秀蓮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就走過去瞭,才走瞭幾步,就聽背後有人叫道:“是俞姑娘吧?”俞秀蓮不由得一回頭,就見那牽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瞭兩步說:“我真不敢認姑娘瞭!”

俞秀蓮見此人的態度不惡,便回身平和地問說:“你貴姓?我仿佛見過你,但一時想不起來!”這人笑瞭笑,說:“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在邯鄲縣城與您相遇,曾叫過您一回,後來……”他把聲音壓得極小,走近兩步說:“在彭德府鬱天傑鏢頭的傢中,我曾受楊豹之托,給您送去過四顆珍珠……”(事見《劍氣珠光》)俞秀蓮驀然想起來瞭,說:“啊!你姓雷?”

這人點頭說:“不錯!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師陳百超的師侄。楊豹是陳師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與我交情最厚,他傢中的那些事都托我辦!”說到這裡,面上顯出一種淒慘之色。

俞秀蓮說:“很好!我現在正要找一位與楊傢熟識的人,我有許多話要問你。”停瞭一停,又說:“你能跟我到德五爺的傢裡去談談嗎?不過……”她爽直地說:“我很佩服你跟楊豹的交情篤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俠義之人,不過我們都是常走江湖的,在江湖上都難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傢卻都是本分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傢裡沒有什麼妨礙嗎?”

雷敬春現出有點猶疑的樣子,向兩邊看瞭看,才說:“我為什麼來到這兒呢?我就是想去拜訪德五爺,可是沒個人引見,我又怕人傢不見我。我倒是個正經人,除瞭前幾年隨著楊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鏢、護院,沒做過別的。我的武藝不高,名頭又不大,去到德府,準保於德五爺無礙;隻是,我倒怕人傢知道我巴結上瞭德五爺,那倒……倒許有人不能饒我!”

俞秀蓮憤然說:“你不用說瞭!我明白啦!你現在就上馬到德傢門口等著我去吧!我隨後就到!”雷敬春答應瞭一聲,遂上馬向北走去。俞秀蓮也腳步加快瞭一些,不多時到瞭三條胡同,就見雷敬春牽馬在這巷中站著,可是離著德傢的大門很遠。俞秀蓮就說:“你在這裡等等!我先進去對德五爺說明。”

雷敬春答應瞭一聲,俞秀蓮就推門進去瞭。她一直走向裡院,到屋中見瞭德大奶奶和楊麗芳,就急急地說:“我在街上無意之中遇見瞭一個人,這人是很要緊的,就是……”她拍著楊麗芳的肩膀說:“就是早先你哥哥楊豹常托他給你傢捎信的,那個姓雷的,叫雷敬春。”楊麗芳一聽這話,立時流淚瞭。

俞秀蓮安慰她說:“不要難過,他在門外啦,問問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請進來?”德大奶奶說:“你五哥上邱傢去瞭,還沒回來,可以先把他請進來,叫文雄跟麗芳見見他;他跟楊豹既是好朋友,我想麗芳見見他,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楊麗芳哭著說:“當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給我們傢送信,叫我爺爺給罵走瞭,他一點怨言也沒有,他是一個好人!”

德大奶奶趕緊叫仆婦說:“把外面那人請進來,讓到客廳裡好瞭!”

俞秀蓮把手巾包兒放在桌上,又從書房把文雄找來。文雄所受之傷本在左臂,並不要緊,這時除瞭左臂還不能動轉之外,其餘都與好人無異。他穿著長衫,他的妻子楊麗芳穿著旗袍,隨從著一個仆婦,由俞秀蓮帶著,他們就到瞭前院客廳裡。

見瞭雷敬春,楊麗芳蹲下腿行她的旗禮,雷敬春慌忙著打躬;然後由俞秀蓮讓座,雷敬春跟文雄坐於對面,俞秀蓮帶著楊麗芳坐在一旁楊麗芳還忍不住的揩拭眼淚。俞秀蓮就問說:“楊傢的事你總知道得很多瞭?”雷敬春點頭說:“從早先到現在我全都知道,因為我跟楊豹相交七八載,再說,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蓮很喜歡地說:“那好極瞭!你別忙,從頭到尾你詳細說一番吧!我這侄女傢遭幾番慘變,傷心極瞭!可是她傢庭中過去的事情,她都不曉得,我們也無法去訪問,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見你!”

雷敬春也擦擦眼淚,又嘆氣說:“其實我也很不願重述舊事,因為楊豹他真如我的親胞弟一般。我先說早先的事,我小的時候住在汝南府,我傢裡是開杠房的。有一天我父親承辦瞭一件喪事,出喪的那傢就是本城紳士楊笑齋傢。記得那時的景況真慘,是兩口棺材同時由門裡抬出來,那時楊豹才五六歲,追著棺材痛哭;楊大姑娘不過兩三歲,頭戴孝箍,叫乳娘抱著,還吃著手指頭,不懂得哭;這位少奶奶那時大概還不到一周歲!”他指指楊麗芳。又憤憤地說:“最可恨的是那兇手賀頌,他還送瞭兩對紙紮、一方大匾;幫兇的費伯紳穿著孝,還號啕大哭,他們真裝得像!還有呢,羅傢的小虎打著儀仗,還歡蹦躍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賭錢打架,他卻不知那兩口棺材裡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楊麗芳收住淚說:“羅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嗎?”

雷敬春點點頭說:“一點不假!現在可以到汝南府去問問,那些老年紀的人還都知道。本來……我大膽瞭,楊笑齋大爺因為大太太無出,這才娶瞭羅傢酒館的倩姑娘為妾;可是在沒娶到傢裡時,就早已生瞭一個孩子,那就是羅小虎。因為羅傢姑娘雖說是給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轎娶的若是連個孩子都抱過去,那太招人笑話啦!因此才寄養在娘傢一個嫂子之處,可是後來楊二太太時時回娘傢,也總看顧小虎。她若不這麼常出門,也招不瞭殺身大禍;本來知府賀頌早就看上瞭她,她嫁楊傢之後,又被賀頌常常看見。賀頌見二太太嫁瞭人之後越發長得美貌,他就害瞭相思病,又加上有個壞種費伯紳,這才商就瞭步步的陰謀!”

說到這裡,雷敬春喘瞭口氣,接著他又說賀頌如何是個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幾年,所害婦女無數,其中多半是費伯紳給獻的計策。費伯紳為人狡猾陰險,口蜜腹劍,面上談文作詩,暗地卻貪贓枉法,結交綠林。他把賀頌巴結得甚好,賀頌府的兒女都是他的兒女;把楊笑齋下獄、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幹脆說就是他給害死的!隻是楊二太太仰藥殉夫,他卻沒有想到,他白作瞭惡,可是沒給賀知府弄到人。

“他們雖不知懺悔,可也真受瞭一回驚,因為楊大爺、楊二太太下葬沒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俠楊公久就來啦!楊老英雄那時的腿雖然受瞭傷,可是人還英勇,手下又有幾個精壯的夥計。他老人傢是與楊大爺同姓,且受過深恩,所以那時他一回到汝南城,汝南城中知道此事的人沒有一個不高興的,都說賀頌、費伯紳快要惡貫滿盈瞭;果然,府衙中就連夜出事,因為防禦得嚴密,才未使俠客得手。

“那楊大太太本來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個孩子看成眼中釘,簡直恨不得孩子們也都死瞭才好,她好獨承傢產,愛嫁誰就去嫁誰;沒想到有一天,楊老英雄率領徒眾,就夜入楊宅,救走瞭楊豹、大姑娘跟二姑娘,並卷去瞭許多財物,從此就全無下落!”

雷敬春說的這些事是非常詳細,說話時還不住地握拳擊腿,楊麗芳收住眼淚,轉為憤恨。德文雄是點頭贊佩,俞秀蓮卻奮然起來幾次,全室彌漫著緊張悲壯的氣氛。

雷敬春喝瞭一口茶,擦擦眼淚,又將聲音改為低緩,說:“我那時不過十四五歲,雖聽父母跟鄰人們常在背地裡談說這些新聞,自己也感到氣憤、不平;有時在街上看見費伯紳邁著方步走過去,就從背後沖著他拋磚頭,拋完瞭就跑。我也跟羅小虎打過架,罵他沒爹沒娘,他更是糊裡糊塗的,可是那時我也不知詳細情形。及至後來,羅小虎失蹤,聽說是被小賊給拐走瞭,也去當賊去瞭,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願做楊公久那樣的一個俠客。

“我父親見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傑師傅之處,學藝三年;後來在師叔陳百超之處,無意中與楊豹相見結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並知道楊公久帶著大姑娘、二姑娘隱居在北京開花廠。楊豹跟我說,他現在管楊公久叫爺爺,楊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樣英雄瞭!因為腿傷因為年老,也因為多年的世故,他已變成瞭一個很不願惹事的老頭子。他隻把這些仇人、慘事告訴瞭楊豹,卻又叫他不必報仇,並且不讓兩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陳百超仗義硬把楊豹帶走,楊老頭兒還不叫他學武藝呢!

“我跟楊豹見面之後天天談這件事,並一同回汝南,向羅傢的親友去打聽,並為此事一同拜訪過高茂春。高茂春見瞭我們卻不肯詳說,他說隻有問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們可往哪裡找高朗秋去呢?後來楊豹藝成,盜珠充作路費,直往江西去尋仇人賀頌。不想他叫那幾顆珠子給累住瞭,白殺瞭些綠林人,結瞭許多無謂的仇人;正經的冤仇沒報成,倒在保定府賠上瞭一條性命!”說到這裡又感嘆不止。

俞秀蓮又問說:“羅小虎現在此地,你曉得嗎?”

雷敬春點頭說:“我曉得,他這些日鬧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領必然不錯,可是白鬧,正經的仇不去報,我真看不起他。楊豹活著的時候也知道他有個胞兄羅小虎,可是羅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沒想到他也學會瞭武藝,所以楊豹就沒把他往心裡放,我們二人談話也輕易提不到他。但是,羅小虎跟我的年歲差不多,小的時候,他天天在我傢鋪子門前賭錢,有時我的錢都被他怔搶瞭去賭,那時他比我的個子小,可是我打不過他;現在我們若見瞭面,我還許能認得他,隻是我沒地方去找他又因……”說到這裡他忽然笑瞭,興奮地立起身來,向楊麗芳說:“二姑娘不要哭,現在若想報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蓮說:“我們現在也探出來,賀頌住京師,他的兒子是在刑部當差。”

雷敬春說:“原來他在江西卸任之後,就在京師買房住傢,到如今也十幾年瞭。他是住在崇文門外,現在也老瞭,傢裡有幾房姨太太。他輕易不常出門,也沒人跟他多來往;他也不知道羅小虎就是楊小虎,連楊豹尋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他更想不到這裡的少奶奶就是他仇傢之女!還有……”他跳起來,拿手指著說:“不但是賀頌在此,那費伯紳也正在此地!”

楊麗芳聽到這裡,突然站起身,蛾眉倒豎,隻有急憤,悲淚全無。俞秀蓮疾忙把她攔住,說:“聽他說!”

雷敬春又說:“原來賀頌不過是僥幸,才至今未死。費伯紳卻比他聰明,早就想到瞭,將來必定有人尋他報仇,所以連姓名都改瞭,改名為諸葛高,可是究竟還有不少人認識他。他雖無兒女,可是收瞭不少幹兒義女,都是各路的鏢頭和強盜;他是想利用那些幹兒義女,給他抵擋仇人。他在幾個地方都有傢、有姘頭,他生平所得是一些不義之財,大概也快花盡瞭。

“他有個幹兒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過鏢,闖過綠林。不瞞俞姑娘說,我就是跟著尤勇來的;因為楊豹死後,這兩年我沒辦法,傢中的買賣早就倒瞭,我不得不跟著他混飯。他有個婆娘,其實是姘頭,跟他姘瞭才一年多。這婆娘是已故金槍張玉瑾之妻、寶刀何飛龍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劍娥!”

俞秀蓮握拳大怒道:“啊!原來是她?”

雷敬春點頭說:“不錯!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殺傷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聽我細說!”

當下六隻眼睛全都瞪著他,雷敬春卻不慌不忙地說:“我怎麼今天來到這兒。有點猶疑呢?現在我吃的是他們的飯,諸葛高倒是已然不認識我瞭,可是我還認得他就是費伯紳。費伯紳早就來瞭,他是聞聽京城中鬧著碧眼狐貍,想來看看。他與碧眼狐貍原是同鄉,大概還有一腿;至於大膽來此會大盜,是懷著什麼打算,我可就不知道瞭,他總是想要跟碧眼狐貍敘敘舊情,分點贓吧?

“可是他從河南來到瞭此地,碧眼狐貍就已然死瞭,他就住在賀頌的傢中。賀頌的兒子名叫賀小頌,號叫紹紳,在刑部掛著一份差事,整天的花天酒地,也是他最早收的幹兒子。費伯紳來到這兒撲瞭個空,本來無事可幹,可是不料那時候又出瞭魯宅的新媳婦失蹤之事。魯君佩又氣又急並且舍不得那麼美貌的媳婦,就想要設計將玉嬌龍找回來。恰巧南城禦史與他同年,又與玉宅有隙,並且跟賀傢有來往;就由賀紹紳拉的纖,把諸葛高給請瞭去,大概是酬銀五百兩,叫他把玉嬌龍找回來。

“諸葛高費伯紳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買通瞭紅臉魏三,將神出鬼沒的蓋世女俠玉嬌龍拴住,送到魯宅;又要挾玉傢人立下字據,使玉嬌龍天大的本領無法施展。並且一揭新房的帳幕,說是少奶奶的病好瞭,出來見客瞭,彌縫的掩蓋的,真叫作精密、漂亮!”

文雄在旁不禁笑著說:“這人的本事可真好!”

雷敬春說:“他可沒想到來瞭羅小虎,他也不知道羅小虎是他的仇傢;他更沒想到還有李慕白、俞秀蓮、劉泰保這些位英雄,把魯傢鬧瞭個亂七八糟!”

他喘瞭口氣,又說:“你們不知,費伯紳在西直門城根租瞭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劍蛾跟我,我們三個人夜夜保護著他,魯君佩也天天到那兒去睡覺。其實我恨不得殺死費伯紳,獻出來魯君佩,可是有何劍蛾他們監視著我,我真連撇一撇嘴也不敢。這幾天因為魯傢裡叫人鬧得是太兇瞭,所以費伯紳又出瞭毒計,故意派何劍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蓮之名,殺傷瞭玉嬌龍的侄女,為是激怒玉嬌龍,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劍,把攪鬧魯宅的人全都殺死!”

俞秀蓮頓足狠狠地說:“好可恨!”

雷敬春說:“可恨固然可恨,不過他們也是連番失著。玉嬌龍不但沒替他們出力,反倒丟瞭寶劍負瞭傷,因此把魯君佩嚇破瞭膽。他是認為俞姑娘等人都是聽邱廣超的指使,他就求出這裡的五爺給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飯莊給邱廣超賠的罪,他以為服瞭輸就完瞭;不料就是那天,羅小虎粗中有細,安排下妙計,並行瞭個怔辦法,竟……”

他喘瞭一口氣,又把羅小虎劫持魯君佩,焚毀瞭束縛玉嬌龍的字據玉嬌龍歸寧一去不返,魯君佩憂急成病之事說瞭,然後又說:“費伯紳現在也覺得周圍不好,他叫尤勇、何劍蛾天天保護著他。我本來是給他看守門戶的,今天我是偷空兒,提心吊膽地出來的,因為若叫他們曉得瞭我與你們這邊勾通,尤勇雖不至於殺死我,可是何劍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時楊麗芳俊容上現出一種煞氣,她向雷敬春拜瞭一拜,說:“雷大哥!今天多虧您來,告訴瞭我這麼多年來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楊豹是已死瞭,羅小虎雖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們並沒在一塊長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著他叫給父母報仇。現在隻有我瞭!請雷大哥把費、賀兩個賊的詳細住處告訴我吧!”

雷敬春怔瞭一怔,就說:“賀頌的傢我沒有去過,可是知道他住在崇文門外廣渠門內,地點極僻。費伯紳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門裡北城根,旁邊靠著一個官廳,門前有一棵大柳樹。”

楊麗芳聽罷,轉身向外就走。俞秀蓮疾忙追出,並回身告訴雷敬春暫時別走,她就追著楊麗芳回到瞭裡院。楊麗芳進去見瞭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請求允許叫她去報仇。德大奶奶把兒媳攙扶起來,自己倒怔忡忡的不知說什麼才好。

俞秀蓮便把楊麗芳拉在一邊,勸她說:“仇是一定要報的,有我,有這些人,你想報仇還能難嗎?隻是有兩點顧忌:第一,京城內不能殺人,玉嬌龍她能夠不遵王法,但咱們卻不能不遵王法,把賀頌、費伯紳誘出再下手倒可以,可得慢慢地辦;第二,你是德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傢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傢,你怎麼能夠親自出頭呢?不瞞你說,這些日,我們早就知道賀頌的住處瞭,隻是想著這件事並不難辦,所以並沒急急的。”

正說著,文雄進來,向俞秀蓮說:“我父親已然回來瞭,現正在跟雷敬春說話,他老人傢也說是報仇的事情不能太急!”

俞秀蓮說:“好,你攔住你的媳婦吧!我還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說幾句話去。”又向楊麗芳說:“你暫時先忍一忍,你還不信任我嗎?我此番到北京來,最主要的還是為辦你這件事,你看吧!我一定有辦法就是瞭。”

德大奶奶急得皺著眉,坐都坐不安,直嘆息,說:“唉!無論是仇吧、恨吧,可是咱傢的兒媳婦哪能出去殺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來可怎麼好呀?”

俞秀蓮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瞭一會兒就又回來,悄聲告訴楊麗芳說:“好瞭!已經有瞭辦法瞭。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讓他索性去告知賀頌、費伯紳,就說當年被他們所害的楊傢的後代,現在京師,正要找他們索命。他們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時雷敬春再來告訴咱們,他們是走哪一條路,咱們就追瞭去。等他們離開京城遠瞭一點,地方再僻靜,我就幫助你下手!你就預備著一點好瞭。你別的功夫都有富餘隻是你不會騎馬,到時還得坐車,這一件事情可有點麻煩!”

楊麗芳卻擦著眼睛說:“我想,馬也沒有什麼難騎的!”

俞秀蓮說:“到時再說吧!反正我時時跟著你、幫助你,準保你毫無舛錯!”楊麗芳說:“這件事還是不要跟別人去說。”俞秀蓮擺手說:“不能!李慕白這幾日也不知往哪裡去瞭,鐵府的人還向外打聽他。劉泰保是除瞭與玉嬌龍有關的事,他都不願意管。孫正禮、楊健堂他們本來就知道賀頌在京,他們若願幫助咱們,那更好!”楊麗芳就點瞭點頭。

少時德嘯峰走進屋來,也是十分著急的樣子,說:“雷敬春已然走瞭,我看他是個忠厚誠實的人,他說的那些話必不虛假。隻是,賀頌費伯紳固然可殺,我要是個飛簷走壁像史胖子那樣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們都殺死;但咱們不是那樣的人,連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樣的人瞭!”

俞秀蓮說:“這多年來,我都講的是明槍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惡霸綠林兇賊,我絕不傷害。可是現在我為麗芳的事,說不定就許破一回戒但是也不能像玉嬌龍似的,在這京城重地就胡為!”

德嘯峰頓足說:“這要是玉嬌龍倒好辦瞭,咱們不行!同時我又想舊仇固然很深,費伯紳的毒心辣手也實在留不得。可是那賀頌已經那麼老瞭,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沒聽說他再做什麼惡事;他對過去的罪惡,也未必不懺悔,咱們何妨就把他那條老命饒瞭吧?”楊麗芳聽瞭這話,便垂淚不語;德嘯峰也不能怎樣勸解,隻好托付瞭俞秀蓮一番,就往前院去瞭。

這裡俞秀蓮跟德大奶奶又向楊麗芳勸解。直到天晚,俞秀蓮見楊麗芳哭得眼睛都腫瞭,見瞭燈光,眼睛很難睜開,而且悲痛得她精神十分疲憊,就想她不至於做出什麼不加考慮的事情來,自己的鋪蓋又都在蔡湘妹那裡;所以又安慰瞭楊麗芳一番,與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說瞭一些話,她就走瞭。她走的時候就已有九點鐘瞭,待瞭一會兒,德大奶奶也就命楊麗芳回屋去睡覺瞭。

德傢本來還有老太太,但在跨院裡吃齋念佛,有兩個仆婦侍候著,一切事都不聞不問。德嘯峰是一個人住在書房,德大奶奶帶著小兒子文傑居住裡院。文雄、麗芳小夫婦二人就住在母親的對屋,他們小夫婦倆本來是非常的恩愛。文雄多病,今年又受瞭一次傷,一切多虧溫柔的妻子殷勤扶持。他是個年輕的少爺,好玩,有點任性,也沒經受過困苦,這些日為妻子志欲復仇之事,他就煩惱的不得瞭;妻子一皺眉,一流眼淚,他的心頭就一陣發緊,真比臂上的傷還要痛。今天在客廳裡雷敬春說的那一番話,就把他聽得頭都暈瞭。他想不到世間還有那樣陰毒狠辣的人,他認為費伯紳的毒計是比什麼刀哩劍哩更為厲害;所以現在他回到房中,就關上瞭門,坐在床上不住地發呆。

楊麗芳打開瞭箱子,取出來她的一件黑綢子衣裳、黑佈褲子,這是她練武藝時才穿的衣裳;又剪瞭兩條黑佈蒙在白襪子上,用線縫上。旁邊文雄就急急地問說:“你這是要做什麼?”

楊麗芳垂淚說:“這件事你別管我!我知道,為我娘傢的事,使這裡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羅小虎傷瞭你,我真真的難受!因為俞姑娘救瞭我,我在這兒做兒媳婦,三年來我一點委屈沒有受過,原應該聽話、聽勸,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一點也忍耐不住。我這時就去殺他們,事情辦成之後,我……反正我不能連累別人。萬一沒辦成,出瞭舛錯,那時你千萬也不要去認我。”她哭著又說:“反正我死瞭,絕忘不瞭公婆跟你待我的好處,容我來生再報答!”

文雄疾忙將她拉住,十分著急地說:“你不能這麼性子急!你一個人去,就是你的武藝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又在這裡,她又是為這件事來的,把她拋開,不叫她幫一點忙,不聽她一點話,她豈不要惱瞭嗎?”

楊麗芳哭泣得更是厲害,說:“人傢本來姓俞,為楊傢的事給德傢惹禍,人傢才犯不著,所以人傢隻有勸解我。但我現在既然知道瞭兩個仇人的住處,我哪能一時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憑我一個人,憑俞姑娘跟我義父這幾年傳授給我的武藝,去辦這件事還不能吃虧。要把事辦完瞭,我的心裡也就痛快瞭,省得我永遠愁眉不展,叫你也看著難受!”

文雄嘆息說:“可恨我的胳膊還不利便,不然,我應當同你一塊去!楊麗芳搖頭說:“不用!你隻要別聲張就是瞭,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會兒我就回來瞭!”文雄又嘆瞭口氣,隻得將他的妻子放瞭手。楊麗芳就疾忙將青衣青褲和鞋襪全都換上,文雄又說:“賀頌他們都住得很遠,你怎麼去呢?”

楊麗芳站起來,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塊包袱裹上,說:“聽說賀頌是住在崇文門外,隔著一道城墻,今夜我不能去。現在我要往西直門裡,去年咱們到萬壽寺去燒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門嗎?那地方我還認識今夜我想先殺死費伯紳,因為他比賀頌更惡,聽雷敬春說,害死我父母全是出於他的陰謀,他至今還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結果瞭,那賀頌倒好辦!”

文雄的身子有些顫抖,連連擺手說:“你不要說瞭!也別再難過,鼓起勇氣來把這事辦瞭。如若不成,就趕緊回來再想法子,千萬小心!謹慎!”

楊麗芳在身上披瞭一件長衣,就出瞭屋;撩起衣裳飛身上房,踏墻越脊,走到房後的一條小巷之內,她才跳瞭下來。此時天黑月暗,四下無人她出瞭小巷,跑過瞭大街,就進瞭一條小巷。她疾疾地走,緊快的腳步隨著遲遲的更鼓,走瞭許多時,穿過瞭無數的大街和胡同,雖然遇著幾個夜歸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過去瞭。

她來到瞭西直門,順著城根一直往北,走得更快,心頭更緊張。此地十分空曠,隻有東邊的稀稀幾傢住戶,西邊卻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隱在城闕之後,把城垣的影子投下來,地上愈顯得黑暗。走瞭不遠,便見在路東有三間房子,並沒有墻垣,窗紙上並有幢幢的人影,楊麗芳曉得這必是一所官廳。在官廳的右鄰不遠,果然有一棵黑魆魆的大樹,看那樣子飄飄拂拂的,大概還就是柳樹。在柳樹之後隱著個不大的門兒,一定就是費伯紳的傢瞭。

楊麗芳一看這情形,不由止瞭腳步,她想費伯紳既是這樣的機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廳的附近,院裡還能沒有防備嗎?因此極力捺住自己的心跳,壓制下全身熱血的湧流。她伏著身輕輕地走,就跑過瞭泥土很松軟的車轍,來到瞭那門前。她先隱藏在樹後,緊張地查看,黑線似的柳絲觸在她的臉上她也一動不動。她又去看那個門,見門閉得很嚴,門前倒沒有人防守。

楊麗芳拋去瞭長衣,搭在樹幹上,走到那門前,亮出刀來;一聳身上瞭墻頭,由墻爬上瞭房頂。往下一看,見這裡是一個外院,下面的兩間屋裡都黑乎乎的沒有燈光;後面卻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靜寂無人,也沒有光亮。此時就聽梆梆梆梆更聲響瞭四下,聲音很真切,似就是由裡院發出來的。楊麗芳將身蹲在屋瓦上,心裡很疑惑,暗想:莫非是錯瞭?這不是費伯紳的傢?若是他的傢,他這裡又有何劍蛾、尤勇等人,為什麼不見得防范很緊呢?

正在想著,聽更聲越來越近,原來隻是一個舉動很遲緩的人,從裡院走到外院來,手中的梆子都似敲得沒有力氣。楊麗芳就如一隻鷹似的,嗖的一聲由房上跳下,一把手就抓住瞭這個打更的人。這打更的剛要喊叫,楊麗芳的刀已橫在他的咽喉上,並嚴厲地悄聲說:“不準嚷!”打更的便咕咚一聲跪下瞭。

楊麗芳低頭悄聲問說:“你這裡是姓費嗎?”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說:“不是!我們老爺叫諸葛高!”楊麗芳又問:“他住在哪間屋裡?”打更的說:“他是住在裡院北屋!”楊麗芳又問:“你們這裡還有誰?”打更的說:“沒有誰!就有尤大爺、尤太太、雷大爺,今晚都有事去瞭,現在還沒有回來!”

楊麗芳倒不禁吃瞭一驚,趕緊把這打更的揪起來,又悄聲說:“你帶著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聲,我立時就殺死你!”打更的答應著,楊麗芳在他的身後,揪著他的領子,並在他耳邊厲聲說:“更你照舊打!把我帶到諸葛高住的房子之前,我就能饒你的性命!”打更的很害怕,悄悄答應瞭一聲,就在前面挪著腳步去走;楊麗芳在後面還逼著他敲梆子,為是免得被那費伯紳察覺出更聲忽斷,起瞭疑惑。打更人又顫抖著把梆子敲瞭四下,就不敲瞭。

連走瞭三重院落,院落裡都是很深又很靜。走到第四重院內,隻見兩邊廂房都很黑暗,可是北房裡間窗上卻浮著淡淡的燈光。這打更的就打瞭一個冷戰,說:“我們老爺還沒睡呢!”楊麗芳把刀一揚,打更的又跪在地下,楊麗芳就悄聲威嚇說:“你就在這裡,不許動!也不許你嚷嚷!否則我回來就殺死你!”打更的嚇得直點頭。

楊麗芳直奔那有燈的屋子,先劃破窗紙往裡去看,就見屋內燈光黯淡之下,有一張方桌、一張木榻,榻上有被褥。被裡似有人臥著,但是蒙著頭,隻在枕邊露出一團白發。楊麗芳心說:這人原來都已這麼老瞭!突然產生瞭不忍之心,但轉又想:當年我父母若不被害死,這時一定還在世;我父親還是一位老員外,我母親也不過五十來歲,我們兄妹哪能受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慘遇?由此胸頭又湧起瞭怒火。

她由鬢邊摘下一枝金簪去啟門,不費力便將門啟開瞭,推開瞭一道門縫,就進瞭屋。卻見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拋著一雙雲履,枕畔放著一本書;可見這賊必是看瞭半天書,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瞭吹燈。

楊麗芳悲憤難忍,本欲一刀將床上的人殺死,卻又一仔細想:萬一在這兒睡覺的不是費伯紳呢?我也得先問明白瞭。她遂就一手高舉起刀來,向前一跳,另一隻手按住那床上蒙被睡覺的人。可是她突然嚇瞭一大跳,隻覺得手按之處是空空的,不像有人在睡覺。她用手一掀,原來被裡隻有兩個枕頭,枕邊是一大團白馬尾,明明這是一種埋伏,一個詭計!

她將要撤腿走開,不料床下早伸出來一對護手鉤,將她的兩條腿鉤住瞭。桌帷一撩,又鉆出一個人。這人是個婦人,三十來歲,臉上有塊紅痣,手持雙刀逼瞭過來。楊麗芳扭身掄刀去砍,婦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卻怒聲喊道:“快拋下刀!不然我的雙鉤一收,你的兩條腿可就都斷瞭!楊麗芳的兩條腿跳不開,身軀也不敢動,臉色嚇得煞白,她隻得把自己手中的刀拋下。

那臉上有痣的婦人冷笑著說:“我早認得你是誰,早就曉得你要來瞭!你的膽子倒真不小,可惜還缺少點兒閱歷。站住瞭!乖乖的聽話,叫我們捆上你,明天叫輛車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傢看看,德嘯峰有個多麼漂亮的兒媳婦!”說時,用雙刀夾住瞭楊麗芳的粉頸,下面的兩隻護手銅鉤方才離開瞭她的腿。由床下鉆出一個人來,是個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漢子,那婦人就向這人努努嘴,說:“快去吧!叫官廳裡的人帶著鎖來!”這拿雙鉤的人說:“你可看住瞭她!”婦人說:“你放心吧!她若跑瞭朝我問!”使雙鉤的人就出屋去瞭。

這個婦人向楊麗芳笑瞭笑,說:“你多半還不認識我,我姓何叫劍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來,準是你的老前輩。這裡諸葛老爺他早就認識你是誰,隻是你不來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們傢裡去,跟俞秀蓮在一塊你們商量什麼,別當我們不知道!現在隻要你乖乖的不還手,我就不能傷你,隻把你送到衙門去過兩堂,大概也問不瞭死罪!”

楊麗芳此時心中像被烈火焚著一般,心想:與其叫你們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傢,還不如叫你殺死我!於是她把心一橫,色一變,勇氣一振起,就要拼命。這時忽然聽得前院鏘鏘的一陣刀劍廝殺之聲,何劍娥一驚,一轉臉,楊麗芳趁勢就揪住瞭她的左腕。何劍娥右手的刀疾向楊麗芳來砍,楊麗芳卻雙手抬起瞭她的左臂,將身子向她的背後去躲;何劍娥趕緊翻身,楊麗芳卻已將她左手的刀奪搶過來。何劍娥罵道:“小賤人!”又一刀砍下,楊麗芳卻用刀迎住,奪門向外就跑。何劍娥又一刀,隻聽喀嚓一聲,正砍在門框上。

楊麗芳跳到院中,何劍娥也追瞭出來,寒光對舞,二人就拼殺起來。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見瞭敵人,鬥瞭幾回又敗回到院裡,此時他手拿雙鉤,大聲驚喊道:“要小心,俞秀蓮可來瞭!”楊麗芳也吃瞭一驚,更振起勇氣,與何劍娥廝殺。隻見由前院飛一般地追來一人,手舞兩口白刃,楊麗芳就大聲說:“俞姑娘!我在這兒啦!”

俞秀蓮說:“你快躲開!”說時掄著雙刀來到臨近,使雙鉤的男子趕緊迎去廝殺。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劍娥說瞭一句黑話,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劍娥就舍瞭楊麗芳,飛身上屋。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蓮一刀砍倒,他就發出一聲慘叫,雙鉤拋在地下,當啷作響。楊麗芳跳到一旁,屋上卻有瓦片子飛下來,她疾忙低頭避開。

此時梆鑼齊響,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湧進來瞭,俞秀蓮說:“走吧!從後面走!”於是她在前引路,楊麗芳緊緊跟隨她。又進瞭一重院落。才一進屏門,就見有三四個人自屋上跳下,一齊掄刀向她們來砍;俞秀蓮雙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傷倒地。楊麗芳也敵住瞭一個人,這人卻不敢近前,他隻退到一個屋門前,仿佛屋裡是藏著什麼重要的人,他非得拼死保護住似的。因此楊麗芳就生瞭疑,以為費伯紳必是在這屋子裡瞭,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極緊,那人勉強招架。

此時外院的人已將擁來瞭,鑼聲震耳,燈光輝煌。俞秀蓮把兩個敵手,全都驅往外院,過來幫助楊麗芳一刀將這以身擋住門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這人忍痛爬起來,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眾官人已來到這個屏門前,俞秀蓮飛身上房,可是楊麗芳反推門進到屋裡。她神情緊張,以刀護身,原想這屋中必定藏著那奸狡的老賊費伯紳,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見人;她倒站住瞭,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著什麼埋伏。

這時,前院的許多人都已來到這個院裡,燈光把窗紙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聲說:“全都跑瞭嗎?都是上房跑的嗎?誰上房去查查?可小心點暗器!”又聽是那何劍娥的聲音,急急地說:“你們放開點膽兒!不要緊!那使雙刀的是俞秀蓮,拿單刀的就是德嘯峰的兒媳婦,隻要拿住她們一個娼婦就行!”

楊麗芳輕輕將門插上,此時她顧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知自己是身處險境,就借著由窗紙的細孔透進來的燈光,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來這裡並沒有費伯紳,隻是地下躺著一個人,周身用繩子綁得很緊。楊麗芳倒不禁往旁邊躲瞭一躲,低頭細看,原來這人卻是雷敬春,正瞪著兩隻驚慌的眼睛看著她,嘴也一張一閉的,仿佛是要說話。楊麗芳疾忙蹲下身,悄聲說:“雷大哥!為什麼他們把你捆在這裡?”同時用刀割斷瞭雷敬春身上的綁繩,雷敬春坐起身來,驚慌慌指指外面,悄聲說:“少奶奶您怎麼進這屋來瞭?這……唉!還怎麼出去呀?原來今天我出門的時候,他們就有人跟著我瞭!我到您那兒去,俞秀蓮也到您那兒去,他們全都知道。並且費伯紳他原來早就知道德傢的少奶奶,就是楊公久撫養大的,就是楊笑齋的女兒;他也知道我跟楊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瞭!我一回來,尤勇、何劍娥就跟我翻瞭臉,把我綁起來放在這兒,還派瞭個人看著……”

忽聽屋上的瓦亂響,窗外的人都聚在這裡不走瞭,拿刀敲著地,七言八語地說話,還有人大聲罵道:“俞秀蓮!德傢的小老婆!你們跑到哪兒去啦?有膽子的滾出來呀!”並且村言惡語的大罵。卻有官人的聲音,拿著勢派說:“搜就得啦!你們可罵什麼呀?”並有人啪啪地拿木棍敲這屋子的門。

楊麗芳急站起來,挺刀預備拼命,雷敬春趕緊站起來將她攔住,擺手說:“別……”外面已用刀割破瞭窗紙,雷敬春疾忙叫楊麗芳蹲下身來,隱在窗下墻旁,他也趴伏在地下。就聽屋外的人說:“沒藏在這屋裡嗎?進去搜搜吧!”又聽是何劍娥急急地說:“這屋不必搜!這屋沒人住!賊哪能那麼癡呢?”她仿佛深恐官人進這屋裡來搜似的。官人卻不住地打門,又說:“既然沒人住,為什麼從裡邊關上瞭?”又有人說:“怪呀?屋裡本來沒人呀?”咚咚的又有人用腳連踹,門眼看著就要被踹開瞭。

楊麗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甕中之鱉、袋中之鼠,無路可逃,無處可避,全都驚驚慌慌。楊麗芳竟想要迎門拼鬥,忽然嘩啦一聲,門被踹落瞭一大塊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門開開,迎門一站,說:“諸位別打門!是我在這裡瞭!”

外面原來有十多個人、五六隻燈籠,除瞭四名官人,其餘都是這裡的打手。何劍娥和剛才在這兒監守他的那個人,也都在門外提刀站著;一見他忽然脫瞭綁繩,自己開門出來瞭,也齊都不禁面現驚訝之色,何劍娥就用刀指著說:“賊一定是在這屋裡!德傢小娘們兒一定在這屋裡!快進去搜!”

雷敬春將門把得很牢,瞪著眼睛說:“你別發威,也不用進屋去搜,你就是賊!我也是賊!”遂向官人們說:“請你們幾位把我跟她,連那姓尤的,一塊兒交衙門好瞭!我們能招出許多案子來。”

何劍娥又急又怒,驀然掄刀撲過來,向雷敬春就砍。雷敬春向旁閃避,卻沒有閃開,何劍娥的鋼刀就要砍到他的頭上瞭,官人齊都向旁去躲,並厲聲呵斥道:“不準!”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不料吧的一聲,來瞭一片瓦,正打在何劍娥的頭上;何劍娥一陣昏暈,身子坐在地下瞭。眾人齊聲驚叫:“屋上有人!”大傢都仰面向上看,燈籠都高舉著,向屋上去照,卻未看到下面的屋中,楊麗芳已然跑出來,飛身上瞭房。眾人又大聲喊道:“跑瞭!拿!”又一陣亂,雷敬春也趁勢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瞭。楊麗芳才一過瞭屋脊,俞秀蓮已然在那裡等著她,拉著她就走,身後還有一片雜亂的吵嚷聲。

二人踏著住戶的屋瓦,走出很遠,才跳到平地上。這地方極為僻靜原來已到瞭西北城角,天色已過四更,這裡更是寂靜無人。二人順著城墻往東去走,俞秀蓮就抱怨楊麗芳說:“今天你真不應當來!那費伯紳是多麼狡猾!你又那麼缺少經驗!你來瞭不是自投羅網嗎?再說你的身份多麼貴重!剛才我都已上瞭房,叫你趕緊跟我走,你卻不聽話,非要進到那屋裡去幹嗎?那時官人們都已追到那院裡去瞭,我藏在房上往下看著,幹著急!因為那時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傷人,隻要誤傷瞭一個官人,這件事情可就鬧大瞭!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著你就要被人捉獲。你太不行!以後千萬別再出來瞭!”又嘆息說:“今天我本來都要睡瞭,但心中總有點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瞭你傢;聽你丈夫說你已然走瞭,我就嚇瞭一大跳我才趕來。你那丈夫也是,他竟攔不住你,真叫人著急!”

楊麗芳仿佛有點兒不服氣似的,就述說瞭剛才進那屋裡救瞭雷敬春之事,俞秀蓮說:“你看怎麼樣?我們的事情費伯紳全都知道。他雖無拳無勇,可是他有智謀,有許多人給他保鏢,他並不懼怕我們。我看這個人比那些有大力氣、有好武藝的人還要難鬥。”楊麗芳默默不語,俞秀蓮又遞給她一件青衣裳,原來正是她剛才掛在樹上的那件;楊麗芳不由臉上一陣發熱,把衣披上,就於夜色裡,緊隨俞秀蓮走去。

少時兩人就到瞭劉泰保傢裡,劉泰保這兩天沒在傢,前天猴兒手忽然來找他,不知他們到什麼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瞭;隻有蔡湘妹在傢,這時還沒睡覺。她們進瞭屋,俞秀蓮給楊麗芳向蔡湘妹引見。蔡湘妹借著燈光,看瞭看這位和俞秀蓮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婦,遂就燃柴燒水。然後三個人在一塊悄悄地談說,楊麗芳始終是臉上有恨色,有淚痕。

俞秀蓮對目前這些事倒很發愁,因為費伯紳是在京城中,又跟官方有來往,很難下手;而楊麗芳的意思又是認定瞭死扣兒,非得她親自下手復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裡去瞭,羅小虎也忽然失蹤。而劉泰保、猴兒手、史胖子他們是行蹤詭秘,當時有事要找他們一定找不著;可是沒有事瞭,不用他們的時候,他們倒許又溜瞭出來,所以俞秀蓮很是煩惱。

蔡湘妹卻出瞭一個主意,說:“不如去找玉嬌龍,激她,請她,叫她出馬!她不像咱們有許多顧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殺完瞭賀頌再殺費伯紳,她也敢。”

俞秀蓮說:“你這是什麼主意?這幾天她母親病得厲害,她在娘傢服侍她的母親,好容易咱們才得瞭些安靜,你又想招她出來?事情未必辦得成,倒許又攪亂瞭!”又向楊麗芳說:“這些年我待你怎麼樣?”楊麗芳揉著眼睛說:“您待我有恩!”

俞秀蓮說:“恩不恩倒不必說,不過我敢說待你不錯!現在你就應當聽我的話,報仇之事,固然要緊,但我可不許你像今天似的,這樣輕舉妄動。本來你跟玉嬌龍一樣,你們都是尊貴的人,江湖上的事兒,報仇尋殺的事兒,都沒有你們的份兒,因為你們一人能夠連累全傢。玉嬌龍跟我還沒多大關系,但萬一就像今天似的幾乎被人捉住,倘若叫人把你送到衙門,連累瞭你公公、你丈夫,我實在對不起德傢,因為你的武藝是我給打下的根底。現在就是你千萬耐下心,等著,等個十天半月,我無論如何要替你報瞭大仇;隻要仇報瞭就是,何必非要你親自動手?”楊麗芳點頭,默默地答應著。

待瞭一會兒,天色就亮瞭,蔡湘妹捧著個大肚子出去雇來一輛騾車,俞秀蓮就帶著楊麗芳一同上車,往德傢去瞭。到瞭德傢,俞秀蓮跟德大奶奶齊又向楊麗芳勸解,並派人出去打聽消息。俞秀蓮就在德大奶奶的房中歇瞭一個覺,醒來在這裡用瞭午飯。飯後,楊健堂、孫正禮來瞭,德嘯峰便將雷敬春所說的那些話都對他們說瞭。孫正禮極為憤怒,他願去殺死賀、費二人,然後他棄瞭鏢頭走江湖。德嘯峰跟楊健堂又勸他,俞秀蓮卻在旁沉默不語,面帶怒色。

正在商談未決之時,忽然劉泰保又匆慌慌地來到,他這一來到,可又帶來瞭許多外面的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魯君佩已成中風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許多人曉得瞭德少奶奶於昨夜大鬧費伯紳傢;第四是史胖子與猴兒手,這些日他們本都沒離開京師,他們在一起是做瞭一些偷富濟貧的勾當。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義門忽然看見有四輛騾車、幾匹馬出瞭城,其中就有何劍娥。史胖子認得她,說她今天是頭上蒙著手巾,還有一輛車上坐著兩個老頭子,大概就是費伯紳跟賀頌。

孫正禮一聽,立時就站起身來,說:“我這就去!追上他們,殺瞭!俞秀蓮也說:“我去取刀,我也去!”劉泰保說:“史胖子已派猴兒手跟著他們的車走去瞭,大概不能把他們放走。隻是史胖子說那話的時候,是在頭午十點來鐘,現在都快到兩點瞭!”

俞秀蓮向孫正禮說:“我們趕快追去!”又囑咐德嘯峰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楊麗芳,請楊健堂也暫時在這兒不要走。她就叫這裡圈上的人給她備馬,又到裡邊悄聲叫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兒媳。少時外邊馬已備好她就急急地走出,騎著馬回到蔡湘妹那裡,取瞭雙刀,出安定門,順著護城河向西往南去走。馬很快,繞過瞭半邊京城,認準瞭彰義門外的大道徑往西去。才走不遠,就見道旁有個小茶館,孫正禮正在這兒光著脊背喝茶,像是已然來到一會兒瞭;俞秀蓮隻向他遞瞭個暗號,並沒駐馬,就急遽地馳走過去。孫正禮疾忙拋下茶錢,披上小褂抄起單刀,解馬騎上向著俞秀蓮走過的塵影追去。

此時俞秀蓮將馬按住,緩緩地走,容孫正禮的馬趕上,她就說:“追著瞭那幾輛車,師兄千萬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晝就貿然殺人!不然師兄的鏢頭就不能再做瞭!”

孫正禮說:“我也幹膩瞭鏢頭瞭!京師中什麼都有,龍、虎、狐貍猴子,如今又出瞭一個老狼狽,真叫氣人!我倒願意闖出個禍來到別處混去!”

俞秀蓮也不同他多說話,隻是鞭馬緊行,孫正禮在後追著走。一個是金釵女俠,一個是鐵頭銅背的大鏢頭,這條路又是他們時常走的,很熟很快,不到三點鐘便走出數十裡,早已過瞭永定河。這條大道上的行人車馬本來不少,二人尤其註意車輛,可是總沒看見哪輛車上有兩個老頭兒一直走到良鄉縣地面,掠過瞭道旁的幾株有人乘涼的白楊樹,忽聽馬後有人叫道:“俞師姑!俞師姑!”俞秀蓮回頭一看,原來是猴兒手,他道士打扮,背著藥匣,騎著一匹騾子追下來瞭,俞秀蓮疾忙收住馬。

猴兒手緊緊催著騾子,他的身後卻又有個人張著手追他,說:“道爺!您剛才吃果子還沒有給錢呢!”原來那人是在樹下賣果子的,猴兒手又停住騾子掏瞭半天,才由道袍裡摸出幾個錢來拋給他。俞秀蓮喊著說:“快一些!”猴兒手才遲遲地走過來,問說:“師姑要往哪兒去?”

俞秀蓮說:“你是幹什麼來瞭?”猴兒手說:“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給我找的騾子,叫我跟著那幾輛車。”俞秀蓮問說:“車往哪裡去瞭?你莫非沒有跟上嗎?”

猴兒手向東努瞭努嘴,說:“我騎的是騾,他們坐的是騾車,哪能追不上呀?師姑把我看得也太沒用瞭!他們是……”他的嘴又努著。

俞秀蓮的眼睛就往東邊去瞧,隻見東邊也有一片白楊樹,樹後隱有一片房舍,是一個村莊。俞秀蓮就驚詫著問說:“他們的車是趕往那邊去瞭嗎?”

猴兒手點頭說:“都進瞭那個村子瞭!連那頭上包著手巾,臉上有塊紅疙瘩的娘兒們也去瞭。我不知村子裡是什麼情形,不敢進去,我就走到那棵樹下歇歇。我打聽瞭打聽,聽說那邊叫張傢村,那裡有傢姓張的,姑娘嫁給瞭北京城裡做官的,常有闊親戚坐著車到那兒看他們去。”俞秀蓮尋思瞭一下,就說:“我們且回到那邊樹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瞭坐騎,回到那幾棵白楊樹下。

這樹下有賣果子的、賣瓜的,還有個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課”的。七八個過往行路的人,都在這兒乘涼,有的就枕著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還有個婦人坐在樹根下奶孩子,旁邊就拴著她的驢,她男人坐在地下吃瓜,另外還有一個大一點的孩子,正看地下的螞蟻玩。所以俞秀蓮來到這兒,並不怎樣招人註意,就像是個江湖賣藝的女子;猴兒手的道衣和藥匣子,那便是他的隱身草;隻有五爪鷹孫正禮,這樣高大強壯的漢子,叫人都得仰著臉瞧他。

猴兒手將馬匹跟騾子全都系在樹上,去找那算卦的閑談。孫正禮坐在地下拿衣裳擦汗,大口吃瓜。俞秀蓮就走過去跟那奶孩子的婦人說話,她對那婦人很是和氣,那婦人也對她很誠懇。原來這婦人就是本地人,是往東邊十八裡外的娘傢去,因為天氣熱,孩子又餓瞭,所以在這兒歇一會兒就走。她已是近四十歲的人瞭,生活在此地,此地二十裡地內外的村子、鎮店、人傢,她幾乎沒有不知道的。

俞秀蓮向她問到東邊那個張傢村,為什麼今天突然來瞭車馬。這婦人就很羨慕地說:“俺還有個老姐姐嫁在那村裡呢!那村裡的張寡婦現在闊啦!她傢的丫頭,幾年前還是兩串鼻涕,成年不洗臉,後來她娘帶她到北京城裡,說是跟做官的結瞭親啦;去年回來時就通身綢緞,滿頭金首飾,出落得也漂亮瞭。可是聽說她是給人做小,老爺做過知府,胡子都白瞭,比她爺的年紀還大,可是闊,現在回來也不理老親友瞭。這年頭,就得有錢,別管忘八鴇子鱉,有錢的就有人恭敬。這回,聽說她又回來瞭,那裡的人都又瘋瞭,都又搶著去看她、巴結她,也難怪!這兩年她傢成瞭暴發戶,她娘,一個寡婦,在北邊鎮上還出錢開瞭一個小押……”

俞秀蓮一聽,已大致明白瞭,就想:那村裡一定住著賀頌姨太太的娘傢。今天必又是費伯紳的妙計,他把賀頌邀來,由何劍娥等人保鏢,來到這不為人所知的鄉村間避難。她不禁冷笑著,恨不得立時闖入那村裡,與何劍娥爭鬥一場,把何劍娥殺死,再殺死賀頌、費伯紳,以為楊傢報仇但是這樣一辦就無異於盜賊,自己和孫正禮非得遠避緝捕不可瞭,所以她還須審慎著。又覺得在這裡易為何劍娥所瞥見,那又足以使他們逃走,因此俞秀蓮心中盤算瞭一番,就過去跟孫正禮商量;打算先到北邊的鎮上歇一歇,索性先穩住瞭那些人,到晚間再來下手。

孫正禮搖搖頭,說:“師妹你在江南住瞭幾年,別的沒跟李慕白學會,怎麼倒學會瞭這些謹慎小心?師妹你不用管瞭,你就在這歇著,不要出頭。等我吃完瞭這口瓜,我就跟猴兒手我們進那村子,抓那幾個可惡的東西去!”

俞秀蓮悄聲說:“那樣辦,隻有打草驚蛇!村裡的人傢也有幾十戶他們隨處可藏,你難道去亂殺亂砍?”孫正禮站起身來,不耐煩地說“師妹你就別管啦!”俞秀蓮也立瞭起來,皺著眉。這時猴兒手跳過來,用手向北邊指著說:“看!又來瞭咱們的幫手瞭!”俞秀蓮向北一看,倒不由得一陣愕然,隻見北邊來瞭三匹馬,最前的一匹黑馬上是史胖子,後面是楊健堂跟楊麗芳,俞秀蓮著急地說:“她怎麼也來瞭?”猴兒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蓮斥住瞭他。

就見北邊的三匹馬越來越近,楊麗芳一身的青衣褲,花手絹蒙著頭,馬竟騎得很穩,她跟楊健堂的鞍旁都懸掛著長槍。史胖子是頭戴大草帽,敞露著胸懷;他先看見瞭這邊的俞秀蓮諸人,就張著嘴大笑。滾滾的煙塵,嘚嘚的蹄響,少時就來到瞭臨近。俞秀蓮迎過去兩步,問楊健堂說:“怎麼叫她也出來瞭?”

楊健堂就微笑著說:“是你走後,我跟嘯峰說好,嘯峰點頭答應叫她隨我出來,一出城我們又會著瞭老史。雷敬春也來瞭,因為他沒有馬匹,這時大概才走過盧溝橋。我的主張,這本是楊傢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麗芳她自己去報仇呢?這些年我傳授她槍法為的是什麼?所以我跟嘯峰、文雄父子都說明瞭,叫她出來幾日不要緊,我擔保,如使她有什麼舛錯,可以割下我的頭!”

俞秀蓮便奮然說:“既然這樣,我們立時就可以下手!隻是我們得先斟酌斟酌,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楊健堂詫異著問說:“怎麼立時就可以下手?那費伯紳、賀頌兩個老賊的車輛是往哪邊去瞭?”

孫正禮往東指著說:“就是那個村子!那村子有個張寡婦,是賀頌的丈母娘!”他大聲嚷嚷著,話才說到此處,就見楊麗芳已撥馬往東邊去瞭。

俞秀蓮趕緊去解馬,楊健堂、孫正禮都追去瞭,俞秀蓮也趕緊上馬追上瞭他們。猴兒手是背著藥匣拉著騾子,也往那邊去跑。史胖子卻拴上馬坐在地下,買瞭一個甜瓜吃著,並向這裡的一般扭頭驚望的人擺擺手,說:“沒有什麼可看的!他們都是到那村裡看親戚去的!”雖然這麼說著,他可也直向那邊轉臉。那邊田塍之間,由楊麗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馬,最後有一匹騾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楊麗芳與孫正禮,一個心急,一個性急,他們最先闖進瞭東邊的張傢村。

一進村就有七八隻狗圍著亂吠,楊麗芳就從鞍畔摘槍刺狗;村中有許多住戶聽見狗這樣的急急亂吠,就都出門來看。楊麗芳就問說:“勞你們的駕,哪個門是張寡婦的傢?請告訴我。”

村裡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個人就向南指著說:“那邊,一拐墻角第一個門就是。”楊麗芳提槍催馬,如同赴敵的女將。一轉墻角,果見第二戶人傢的門前停著兩輛騾車,可沒有一匹馬。門戶本來很小,關閉得又甚緊。門前兩個趕車的和幾個閑人都蹲在地下擲錢賭博,一見著提槍騎馬的女將來瞭,他們齊都嚇得翻著眼,仰著臉。

這時猴兒手也隨著進村來,他就驚訝著說:“啊呀!剛才我明明看見是四輛車、三匹馬進到村子,現在怎麼就剩瞭兩輛車瞭?”

楊麗芳下瞭馬提槍去敲門,楊健堂自後趕過來把她攔住,說:“別莽撞!我們照著規矩叫門。”楊麗芳遂緊緊用手敲門,楊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車夫問說:“你們是隨賀知府來的不是?”

一個趕車的就回答說:“我們是雇來的車,今天一早雇的我們,講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縣,來到這兒可又順便看看親友。共是四輛車,兩輛是人傢自己宅裡的,一起來的有費老爺,還有兩位太太,這兒大概就是那位賀太太的娘傢。可是費老爺、賀老爺才來瞭不大工夫,就又坐著自己的車往南走瞭,有一位太太騎著馬也跟瞭去啦!”說著用手向南指著。南邊連著一行白楊樹,就有一股小徑,地上果然有車轍。

楊健堂疾忙問說:“走瞭多少時候瞭?”趕車的人說:“走瞭多半天啦!一來到這兒就走啦!我們是在這兒等著的,待會兒裡邊還有人出來要上房山縣呢!”楊健堂急向孫正禮說:“快往南去追!”猴兒手仍驚詫著說:“我可隻瞧見車馬進來,沒瞧見有車馬往外走呀?”孫正禮打瞭他一個大嘴巴,說:“你這小子的兩隻眼哪管事兒?”遂上瞭馬,往南出瞭村口飛奔而去。

此時俞秀蓮也甚急躁,就幫著楊麗芳上前打門,兩扇門都快被她們推倒瞭,裡邊才有個婦人的聲音說道:“什麼事?這麼亂捶門?”兩扇門開瞭,露出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一身幹凈的青佈衣服,頭上戴著銀簪子雖然老瞭,可還是風流俊俏。猴兒手猜著一定是張寡婦,是賀頌的小丈母娘瞭。楊麗芳憤憤地說:“我找賀頌,找費伯紳!”說著邁步向門裡就走。

張寡婦伸著兩隻胳膊擋著門,嚷嚷著說:“哎喲!你別怔往裡闖呀你一個婦道人傢,拿著槍,我們又不認得你!你闖進來,到底有什麼事呀?”俞秀蓮揪起來張寡婦的一隻胳臂,說:“你別害怕!我們隻找費伯紳、賀頌說幾句話,你容我們進去,絕不驚擾你們!”此時楊麗芳已進去瞭,俞秀蓮也隨之進內。張寡婦還張著兩隻手,跳著腳兒嚷著說:“哪兒來的兩個賊老婆?這麼不講理,怔闖進人傢的傢門,快給我滾出去!趕車的快進來!幫助我把這兩個賊老婆打出去!”

門前的趕車的跟幾個賭博的閑漢,知道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邊去瞭。張寡婦在後邊跺著腳追俞秀蓮,大聲嚷著,卻被猴兒手從她後腰一抱,給抱瞭起來。張寡婦的手腳亂掙紮,猴兒手卻把她抱到大門口,放在車前的騾子上;張寡婦下也不敢下,隻管大聲喊叫道:“來瞭強盜啦!街坊鄰舍快來人吧!”猴兒手反把門擋住,楊健堂卻說:“猴兒手!規矩一點!”

這時俞秀蓮和楊麗芳已進到院裡屋中去查看,俞秀蓮的言語倒很和藹,楊麗芳卻心急,態度不免暴躁。這院子非常之小,隻有六間土房。屋中的陳設倒不貧寒,卻是一個男子也沒有,隻有三位親戚、鄰舍的婦人,還有一個丫鬟、一個仆婦,此外就是那剛才坐著車來到的張寡婦之女,賀頌的姨太太。

這婦人年紀二十上下,長得不太美,可是極為風騷,紅羅衫子綠綢褲,滿頭的金首飾。膽子倒是很大,見瞭楊麗芳一點也不害怕,就拿著太太的架子說:“你們可也真能幹!我們躲出來這麼遠,你們到底還追來,究竟你們跟我傢老爺是有什麼仇呀?你們要打算怎樣呀?難道你們拿著刀槍來,還真是非得把他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殺死嗎?”

俞秀蓮說:“你別廢話!賀頌跟費伯紳藏在哪兒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也不能動手就傷人!”

婦人撇著嘴說:“他們藏在哪兒啦,可是連我也不知道,依著我,這回連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們這裡有什麼德五爺的少奶奶,你們若殺瞭人,官方不至於拿不著兇手!”

楊麗芳掄起槍桿向這婦人就打,嚇得旁邊的婆子、丫鬟全都亂跑。婦人的身上隻挨瞭一槍桿,就躺在地下撒潑打滾,漂亮的衣服都滾臟瞭,簪環首飾也都掉瞭下來。她頭發蓬亂,滿面是淚,大聲哭罵說:“你們找得著我嗎?我又沒害死過誰的娘?我嫁瞭賀頌那老頭子還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傢裡也不隻是我這一個老婆,我跟瞭他就夠倒黴的啦!我憑什麼還替他挨殺受打?嗚嗚嗚……”邊說邊放聲大哭。

張寡婦不知怎麼下的騾子,這時又跑進院來,低著頭,向著俞秀蓮的刀上就去撞,說:“你們不是兇嗎?你們就拿刀拿槍把我們娘兒倆殺瞭吧!”

俞秀蓮趕緊把雙刀藏在背後,說:“我們與你們並無冤仇,是找你們來好好說話,你們別這樣撒潑!隻要能把賀頌、費伯紳藏的地方告訴我們,我們立時就走!”

楊麗芳也瞪眼逼嚇著說:“快說!”

那賀頌的姨太太喘著氣站起身來,說:“我告訴你們他們去的地方你們可隻準殺死費伯紳,不準傷我們的老爺!”

俞秀蓮說:“我們本來無意殺人,隻是得捉住他們審問審問。”

婦人點頭說:“得!那我就告訴你們吧!這許多日費伯紳就天天拿話嚇唬我們老爺,他說,早先的什麼姓楊的女兒現在嫁給德傢當兒媳婦瞭會使刀槍,隻要她一知道瞭咱們的住處,她就許能來要咱們的命!我們老爺就嚇得不得瞭。費伯紳又時常跟我們老爺逼銀子,今天說什麼請來鏢頭,用銀五十兩;明天又說得聯絡衙門,又得拿出多少錢。他並說俞什麼蓮哩,玉嬌龍哩,都是那德傢的親戚,都打算幫德傢的媳婦報仇呢!

“我們老爺又心疼錢又害怕,早就想離開北京。可是他年紀太老瞭腿腳都不便利瞭,再說又沒處去逃;所以嚇得他天天夜裡睡不著覺,怕你們去割他的腦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費伯紳就到我們傢裡,驚驚慌慌地逼著我們老爺立時就跟他逃跑,說是他傢裡昨夜出瞭事,德傢的媳婦找他報仇去啦!幸虧他防得嚴,才沒叫人抓住。他嚇唬我們老爺說,可是這事情還不能算完,今天晚上一定殺你來,官人、保鏢的,也都沒法保護咱們瞭隻有快走,才能逃命。我們老爺這才跟著他,帶著我,帶著包裹行李,跑到這兒來。本打算連費伯紳都在我娘傢這兒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車,進來還沒喝一碗茶,費伯紳又說這兒不妥,這兒靠著大道容易叫人找著,他就立刻又要走;我們老爺也不敢離開他,就也跟著他又走瞭。”

楊麗芳急急地問說:“他們逃往哪兒去瞭?”

婦人說:“費伯紳說他在房山縣有朋友,那兒最穩妥,他們先去,女魔王保著他們,把我的幾隻包裹也給拐走啦!他們叫我在這兒住幾天,說是你們找來瞭也不要緊。可是我不能離開我們老爺,我的包裹裡的金銀首飾、值錢的東西,還都在李大的車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瞭可怎麼好呀?值好幾千呢!我得去找去,歇會兒我也追他們上房山縣!”

俞秀蓮聽這婦女說話諒不是假,就向楊麗芳說:“咱們走吧!”楊麗芳還是死心眼,各處又看瞭看,果然沒藏著什麼人,她就向張寡婦母女道歉,說:“打擾瞭你們半天,你們放心吧!這事與你們並無相幹。”她提著槍依舊憤憤地出瞭門,上馬往南就走。俞秀蓮又怕賀頌跟費伯紳是藏在這村裡別的人傢,就請楊健堂帶著猴兒手不必離開這裡。她收瞭雙刀,跨上馬,跟上楊麗芳走去瞭。

順著村南小徑地上的車轍,斜著去走,不一會兒就認著瞭大道,隻見史胖子催馬從北邊趕來,高聲問說:“要往哪裡去呀?”俞秀蓮說:“賀頌跟費伯紳早就又逃瞭!他們逃往房山縣去瞭,他們坐的是車,一定走不快,咱們還能追趕得上!”史胖子大笑說:“好狡猾的費伯紳,我看他許是會土遁吧?真能氣死諸葛亮!這老傢夥,我倒要會會他。來!姑娘跟少奶奶隨著我走,房山縣是咱們的熟地方,那兒還有我兩個朋友呢!”說著他把馬緊催,趕到前面領路,楊麗芳、俞秀蓮跟在他後面走去。

三匹馬都極快,由南轉西不過三五十裡路,就來到瞭房山縣,沿途卻沒見著費、賀二人所乘坐的騾車。此時天色已是下午五時左右,俞秀蓮跟楊麗芳還連午飯都沒吃,進瞭城,她們就先找瞭一傢飯鋪,打算休息休息,並吃飯;三匹馬也都叫門前的閑漢給牽到附近的店房去喂。史胖子卻連坐也不坐,就往街上訪查去瞭。俞秀蓮倒是饑不擇食,可是楊麗芳卻連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去。

待瞭一會兒,史胖子回來瞭,同來的還有他的一個朋友,也是個山西人,是本地一個小錢莊的夥計。這人是此處的地理鬼,他就說:“姓賀的跟什麼諸葛高我也不認得,不過剛才有人從西邊來,說是在路上看見瞭一個女保鏢的,保著兩輛車。”

俞秀蓮立時站起身來說:“那一定就是何劍娥,往西是什麼地方?”這山西人說:“往西過瞭拒馬河,可就是淶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瞭;過瞭西陵就是紫荊關,再往西就是五回嶺。那一片地方盡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蓮一陣驚愕。

史胖子卻有點膽小,搖瞭搖頭說:“天也不早瞭!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這兒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孫大哥他來瞭沒有?咱們聚齊瞭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西邊山嶺上,既然是有強盜,那說不定女魔王是帶著那兩個老傢夥上山入夥去瞭。咱們人單勢孤,天又晚,不必冒這個險!”

楊麗芳卻掏出錢來給瞭飯錢,一聲也不語,向外就走,俞秀蓮隻得追出來。史胖子仍有些猶豫,他那個朋友也搖頭低聲說:“不妥呀!”但此刻楊麗芳報仇心急,無論是誰也攔不住她。史胖子就也一橫心,說:“走吧人傢兩位堂客都不發怯,難道我倒是個尿泡?”

三人一同上瞭馬,史胖子向他的朋友拱手說瞭聲:“再會!”依然是他在前頭領路,離瞭房山縣城又往西走去。越走天上的雲光越紅,遠處的山越發紫,樹林越發黑;天上的群鴉飛得越多,噪得越亂,路上的行人越少。他們的三匹馬仍然很快,又走瞭多時,紅雲已變黑,墜向山角,晚風斜吹向面上來;兩旁禾黍蕭蕭,路上已沒有一個行人。

再走,卻見前面有兩輛騾車,楊麗芳就疾忙將馬趕向前去。史胖子卻說:“少奶奶別急!這兩輛騾車是迎著咱們的面往東來的,絕不是,諸葛高不會打回頭的路!”他雖然這樣的說,可是楊麗芳、俞秀蓮雙馬仍不停的向前趕。

對面的車是走得很慢,這裡的馬卻極快,少時就走到碰頭。楊麗芳喊瞭一聲:“停住!”其實這兩輛車的車夫早已驚慌地把車停住瞭。兩個趕車的人神態極為狼狽,臉上都有鞭痕;一個頭被人打破瞭,且順著鼻子向下流血,前面這輛車是連車簾子都被人扯去瞭,車裡沒有人也沒有車墊褥;後面那輛車簾子放著,裡面卻傳出微微的淒涼的呻吟之聲。俞秀蓮就問說:“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是遇著強盜被人劫瞭嗎?”兩個車夫卻都呆呆地望著俞秀蓮,不敢說話。俞秀蓮就說:“你們實說吧!放心,我們不是歹人。”

此時楊麗芳已將馬靠到後面那輛車旁,她手挺花槍挑起瞭車簾,一看,車裡原來臥著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子,渾身的綢緞衣裳已沾著許多血和泥土,趴在車上不住地呻吟戰栗。楊麗芳就怒問道:“這人是賀頌不是?”兩個趕車的都點頭說:“不錯!這是賀老爺……”

楊麗芳忿然持槍猛向車內去紮,卻被俞秀蓮一推她的胳臂,槍尖兒便刺到瞭車窗上。俞秀蓮瞪著楊麗芳說:“住手!把量放寬一點!你要報仇也先得把話問明白瞭。”遂向趕車的問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人是被誰傷的?”

一個趕車的嚇得身上打哆嗦,另一個頭上流血的倒是憤憤的,說:“我們老爺是自己找死!他做過好幾任知府,有萬貫的傢財,十七八歲的小婆子有好幾個。可是他交瞭個朋友叫諸葛高,又叫費伯紳,那老東西天天嚇唬他,說是有什麼女俠,要來要他的命!他就嚇得糊塗瞭!請瞭一個女魔王,是個保鏢的娘兒們,保護著,還帶著三姨太太,今天就由北京出來,整整走瞭一天。先到三姨太太的娘傢,其實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費的又說還得往西走,我們老爺就上瞭他的當。走到西邊山裡,那女魔王忽就變瞭臉,原來她是強盜,把我們老爺砍瞭一刀,車上的包袱也全都搶去。”

俞秀蓮問說:“那費伯紳呢?”

趕車的說:“那老賊也假裝兒求饒,可是女魔王一點也沒傷他,就逼著我們的車往回來走;可是我回頭瞧瞭瞧,那費老賊跟女魔王一邊走一邊笑著說話,分明這就是那老賊設下的圈套!騙我們老爺跑出來,還叫我們老爺多帶銀錢財物;半路上先把我們三姨太太拋開,走到這兒,他再遞個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後他們找個地方一分贓。咳!聽說我們老爺跟他還是幾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說:“這真不是人!”

此時楊麗芳在後車以槍尖點住瞭賀頌的胸,令他供招當年害死她父母的詳細情形,她一邊憤憤地追問,一邊不住落淚。那賀頌此時傷勢極重,呻吟著,戰栗著,就說:“冤孽!我一生罪過就是好色,就是貪財。至於楊笑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費伯紳替我辦的,我也沒有想到他把事情辦得那麼慘。哎呀!饒命吧!”

楊麗芳的槍尖本要往下去紮,但不知為什麼竟覺得雙腕無力,下不瞭手,她的眼淚直流,牙關緊咬,但卻不能下手殺人。俞秀蓮又過來攔她,說:“不必!他已然這麼老瞭,受瞭這麼重的傷,就放他去吧!”楊麗芳收瞭槍,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蓮又拉瞭她一把,說:“我們去找費伯紳,見瞭那賊可絕不能饒他!”於是催馬在前,楊麗芳、史胖子隨在後面又往西走去。

此時楊麗芳雖然未得手刃仇人賀頌,但哭泣過瞭一陣之後,心裡卻寬展瞭很多。她想無論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見瞭賀頌那狼狽乞命的樣子總算是給自己的父母出瞭一點氣。真正的仇人、奸人、壞人,還是那費伯紳!大概那賊隱藏的地方亦離此不遠,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間瞭。

三匹馬此時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漸漸低垂,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兩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濤滾滾,並發出蕭蕭之聲。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現出瞭星光。史胖子就勒住瞭馬,說:“咱們別往下走瞭!走到哪裡才算到瞭呢?費伯紳藏在哪座山上咱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個人傢借宿一宵?”

俞秀蓮也覺得對,就向楊麗芳說:“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找個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賀頌的性命都饒瞭,這件事還急什麼?我擔保,決不能叫費伯紳那老賊漏網就是瞭!”楊麗芳在馬上以悲哀的聲音答應著,於是三匹馬就轉路緩行。

史胖子在前,他的兩隻眼東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蓮跟楊麗芳隻覺得四面全是一樣的陰沉,但他卻能由霧的深淺程度分辨出來哪邊是樹林,哪邊是山,哪邊是道路,哪邊是廬舍。當下他就在前帶路,果然他帶的路不錯,若隨著他走,便不容易踏著道旁的田禾。

走瞭半天,前面忽聽得狗吠聲,俞秀蓮就向她前面的楊麗芳說:“到人傢裡,可要小心一點,少說話!因為這地方太僻,誰知道住的都是什麼人?”於是又往前走著,狗就撲上來瞭。史胖子大聲斥著狗,為是叫村裡的人聽見;但是他才喊瞭一聲,就見有一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出現,史胖子疾忙勒住馬。

這個燈籠很是神秘,就像是曠地裡夜間時常出現的鬼火一般。少時來到瞭臨近,史胖子低頭一看,燈光照著個黑乎乎的、短短的、不過二尺來高的東西,猛一看像是個鬼,細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瞭,就問說:“小孩!你們這是什麼地方呀?”小孩說:“我們這兒叫狗兒堡。”

史胖子笑著說:“好名稱!你是幹什麼的?你是這裡的店小二嗎?”小孩搖頭說:“不是,我們這兒沒有店房,我是這村裡打更的。”史胖子說:“你們這村子會叫你這個小孩子打更?”小孩說:“我爸爸是這村的鄉約,我打更有一年多瞭。這村子平靜,多年也沒鬧過一次賊,我就管打頭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緊。”俞秀蓮聽這孩子說話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給教好瞭的,她就又把楊麗芳的胳臂拉瞭一下。

此時史胖子就說:“你爸爸是鄉約,這就好啦!我姓劉,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現在是保護兩位官眷到任去。走過瞭宿處,天黑瞭,我們都沒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給我找房子吧!”孩子說:“我爸爸在屋裡瞭,他鬧腳氣不能出來,你們去找他吧!”史胖子說:“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兒住?來,你看著狗,帶路!”他遂下瞭馬,跟著這小孩進瞭村子,俞秀蓮、楊麗芳騎著馬隨之走入。

這村子裡的樹很多,所以四周更顯得黑,統共不過十來戶人傢,傢傢閉著門。俞秀蓮在馬上隔著人傢的短墻向裡去望,就見沒有一間屋子有燈光的,仿佛此地除瞭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樣的惡狗之外,就沒有什麼活的東西瞭。村外傳來可怖的嘩啦嘩啦的響聲,連續不斷,不知是風吹得楊樹葉子響,還是山泉響。

沒走幾步,就來到一座土房子前,這土房子極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墳頭,裡面沒有一點燈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門,提著燈籠向裡面說:“爸爸!來瞭人啦!一個漢子、兩個婆娘,你出來吧!他們要找你呢!”

屋裡哼瞭一聲,像是牛喘氣,待瞭半天,才出來一人。楊麗芳借著那燈籠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嚇瞭一跳。隻見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裡鉆出來,有那小孩子陪襯著,愈顯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著一件襤褸的短褂,短褲子也很破,光著兩隻腳,須發蓬亂的一個大頭,凸起來的胸脯敞露著,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個泥塑金剛。此人直挺挺地站著,不說話,並直著兩隻發光的眼睛,瞪瞪楊麗芳,又瞪瞪俞秀蓮。

史胖子就向俞秀蓮說:“怎麼樣?咱們就在這裡住下,還是離開這兒再往下走?”

俞秀蓮也不免有點猶豫,但那小孩子又說:“別處可沒村子啦!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你們別胡疑惑,我們村裡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笑著說:“好孩子,你真會說話!說你就是在這村裡長大瞭的,沒在外面跑過,沒在山上爬過,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說“鄉約!我們既然來到這裡,見著瞭你,咱們就是有緣,你得多照顧。我先問你,這村裡有閑房沒有?有一間就行,我可以在你這小屋裡跟你在一塊擠著。”

這鄉約指著說:“那邊梁傢有間屋子,我給你們說說就成。”

史胖子點頭說:“好!你就給說去吧!可是……”說話之間,他抽出瞭一口短刀,向大漢的毛胸間一比,大漢將身子疾忙向後一退。史胖子又奪過那孩子手中的燈籠,照照楊麗芳的長槍和俞秀蓮的雙刀,指著說:“你看見瞭沒有?你也不必問我們是幹什麼的,你就給找房子好瞭。一夜平安過去無事,明天早晨我們必送你銀兩;倘若有點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你是鄉約,那可說不定咱要翻臉無情!”

小孩子嚇得臉黃,忙躲進屋裡去瞭,這鄉約就嚷嚷說:“你說這話我不能管!四十裡外有市鎮,你們又有馬匹,趕幾步那邊住去吧!在我們這村,我敢擔保沒事,可是萬一……那我也不能擔保,我不能賠上命!”

史胖子笑著,拍拍這鄉約的脖子,說:“話不能不那樣先說瞭!因為我們是初次見面,才來到這兒,誰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好!別怕!快給我們找房子!”說著,把燈籠交給這鄉約,這鄉約就帶著他們往西走。

來到一傢柴扉前,鄉約就向裡大聲喊著:“梁二!梁二!”喊瞭兩聲裡面就有個人應聲。由黑屋子裡出來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罵罵咧咧的,把柴扉開瞭。他一仰臉,見有外人,臉上便現出來驚訝之狀,鄉約說“這是過路的,一共三位,找不著鎮店瞭,想在你們傢裡尋一夜的宿。”梁二發著怔,看著鄉約的臉,呆瞭半天,才點點頭說:“進來吧!我這可隻有一間閑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瞭女的!”史胖子說:“不要緊!我在外面打更。”

此時俞秀蓮跟楊麗芳都下瞭馬,史胖子將三匹馬都放到院中,好在這院子裡有草垛,史胖子就抱瞭一堆草來喂馬。梁二到西邊的一間小土屋裡,進去瞭半天,方才點上一盞光線低暗的油燈。俞秀蓮從外面往屋裡去看,就見屋裡十分破舊,後墻裂瞭一道大縫子,外面的星光在屋裡都能夠看得見;靠墻原有一鋪土炕,可是當中塌瞭一個大坑,像是個井似的。

梁二臨時搬瞭兩塊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瞭屋子,向俞秀蓮說:“進去睡吧!別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沒有臭蟲,你們要到西邊鎮上花銀子去住店,也沒有這麼好的房子。”說話是一點兒也不和氣。

楊麗芳望著屋裡就皺眉,向俞秀蓮說:“住這房子還不如在露天地呢!”俞秀蓮卻向她使瞭個眼色,即由馬上解刀,並把楊麗芳的槍也拿著,她就先進到屋裡,楊麗芳隻得隨之進去。梁二又在屋外說:“要水不要?水可倒是現成,想喝熱的,我給拿草燒一燒。”俞秀蓮卻說:“不用瞭!”

史胖子又站在屋外往裡說:“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裡,我一夜不睡覺。”俞秀蓮使瞭個眼色,叫他註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卻撇嘴笑瞭笑,表示並不要緊,當下把屋門推得閉上。

楊麗芳看見屋門裡連個插關都沒有,她就要用一條手絹把門系上,俞秀蓮卻擺手說:“何必!你的一條手絹,就能拴得住門嗎?你且看看這邊。”說時一指後墻那條透風的大裂縫。楊麗芳恨不得也找個什麼東西來,把這縫子堵上才好,俞秀蓮就扒在她的耳邊說:“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地方那兩個人,連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們住在這兒,就為的是……你明白?此地山這麼多,地這麼曠,上哪兒才能夠找著何劍娥跟費伯紳?今夜,要叫他們自投羅網。你自管睡你的,到時有事我再招呼你,隻要你睡得驚醒一點就是瞭。”楊麗芳一聽,心頭不禁一陣凜然,頓覺皮膚上生瞭許多寒栗子。就聽外面那鄉約和那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說話,史胖子對著他們哈哈大笑,仿佛和他們是一見如故瞭。

楊麗芳坐在炕板子上,脫去瞭鞋,她的兩隻眼睛卻不住瞪著那墻上的裂縫,槍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蓮解開瞭鞋,抖一抖又穿上系緊,並且把頭上的手帕緊瞭緊,腰間的綢帶也勒瞭一勒。楊麗芳也趕緊又穿上鞋,俞秀蓮卻望著她笑瞭笑。

這時屋外沒人說話瞭,可還有馬吃草的聲音。史胖子高聲唱著山西梆子腔,聲音越來越遠,仿佛已走出這院去瞭;並且唱瞭幾句就不唱瞭,更聲也聽不見瞭。野外的風吹進墻縫子,一連把門吹開瞭兩三次,俞秀蓮就站起來,關瞭幾次門。楊麗芳是不住打哈欠,俞秀蓮叫她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卻覺得很不舒服,眼睛閉一會兒睜一會兒,總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蓮卻把雙刀的鐵鞘當作枕頭,才一躺下,便閉上瞭眼,緊接著就發出細微的鼾聲。她這樣一睡,楊麗芳就更不敢睡瞭。

雖然這時正當夏夜,可是風吹來卻很寒冷。室中的蚊蟲極多,在人的臉上飛繞著。地下放著一隻黑砂碗,碗裡有一點油,油裡浸著個紙捻,突突地發著黯淡的光焰。有無數的綠色飛蟲,都圍著那點光焰亂繞,有多一半是墮在燈裡燒死瞭。

忽聽見窗外咚的一聲,楊麗芳一驚,趕緊立起身來,手摸著槍桿卻聽窗外又是咚咚的一連幾下,原來是馬用蹄子敲地,接著又聽見馬嘶起來,遠處的狗也亂叫。楊麗芳越發不能睡瞭,隻得坐瞭起來。想起北京的傢庭,想起丈夫文雄,她心中很難受,急盼著快些把費伯紳殺死,把仇報瞭好回傢去;此後自己一定永遠是歡喜、高興的,做個本分的賢良的媳婦,做個溫柔的妻子。

她坐著想瞭一會兒,外面便一點聲音也沒有瞭,也不知史胖子回來瞭沒有?那梁二……難道這傢裡就是他一個人嗎?更鼓也聽不見敲瞭這也很可疑。後墻縫子外風還不住地吹,星光也不住地向屋裡眨眼,地下燈碗裡的油已垂幹,光小如豆。忽然見俞秀蓮坐起身來,倒把她嚇瞭一大跳。俞秀蓮卻還像是很疲倦,慢慢站起身來,說:“把那盞燈吹滅瞭吧幹嗎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著覺!”她睡眼蒙矓的,說話都像是沒有力氣。

楊麗芳答應瞭一聲,下瞭炕,走過去蹲下身,才要將燈吹滅;驀然見俞秀蓮隻用一隻手就抄起瞭自己的那桿花槍,向後墻縫子紮去。紮得真是準確,槍如惡蟒一般鉆過墻縫到瞭外面,就聽外面有人號叫:“哎喲!哎喲!痛死我瞭!”楊麗芳疾忙站起身,精神緊張,俞秀蓮卻急急地吩咐說“快吹滅瞭燈!”楊麗芳趕緊用腳將燈碗踢翻,將火焰踏滅。俞秀蓮就將槍自外抽回,外面咕咚的一聲,像是一個人倒下瞭。

俞秀蓮將槍遞給瞭楊麗芳,她自己鏘然抽出瞭雙刀,兩個人都在屋中靜靜地站著。這時就聽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裡說:“來的人很不少,幾十個,都是山上來的,已把村子圍上瞭。快出來騎上馬走吧!是那小子給送的信。高大個兒的鄉約也是賊黨,快快快!”他說話時都有些氣喘。

俞秀蓮在前出屋,楊麗芳提槍跟瞭出來。史胖子很著急地就要開門,要一同騎馬殺出村去,俞秀蓮卻說:“不行!現在騎馬闖出去,一定要中他們的計,他們必然埋伏著絆馬索!”

史胖子說:“那他們扔進火種,把這草垛子燒著瞭可怎麼好?”

俞秀蓮說:“不要緊!”她令史胖子、楊麗芳仔細防備,獨自隱身在柴扉之後。

過瞭一會兒,就聽外面有嚓嚓的腳步聲和私語聲。俞秀蓮等到外面的人快到瞭臨近,驀然將柴扉一推,跳到門外,雙刀左右一分,立時就有兩人慘叫著倒地;其餘四五個人一齊掄刀向她進逼,她的雙刀如鳳翅疾展,三四下就又傷倒瞭兩人。此時有兩個賊人已跳進瞭短墻裡,一個被史胖子一腳踢翻,一個被楊麗芳一槍紮死。楊麗芳這時也精神奮發,她想著費伯紳一定就是在這些賊人之中,她忿不由己,就一手牽馬,一手提槍,闖出瞭柴扉。

此時賊人進村來的愈多,俞秀蓮一人敵住瞭十幾個,那些賊人被她的雙刀殺得東歪西倒,狼哭鬼叫。賊人並有舉著火把的,都向後退去;火光之中的俞秀蓮直似個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後繼的一些賊人,隻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楊麗芳也挺槍刺倒瞭兩個賊人,忽覺身後一陣風響,她疾忙回身橫槍架住瞭一口刀;握刀的人卻是一個女賊,騎在一匹馬上,惡狠狠地向她說:“你不是要找費伯紳嗎?隨我走!”說著點手撥馬往村外跑去。楊麗芳說:“誰怕你!”也趕緊上馬,一邊揮槍紮人開路,一邊往村外去趕。俞秀蓮跟史胖子每人都敵住瞭十幾個賊人,正在那裡酣鬥,也顧不得來攔她,楊麗芳就沖馬出瞭村。

不料道旁早藏著賊人,早埋伏著絆馬的繩索;她的馬一來,繩索忽然抖起,馬高跳起來,她的身子便摔瞭下來,馬卻向前跑去瞭。但她的身軀伶便,疾忙挺身站起。兩邊藏著的三個賊人,一齊撲瞭過來,她一回槍就刺倒瞭一個人。她疾忙去追馬,那兩個賊人在她的身後緊追;她跑瞭十幾步又轉身抖槍而戰,五六個回合,又紮傷瞭一個賊人。

兩個賊人是一個負傷一個喪膽,就齊都轉身而逃。楊麗芳也不去追趕,隻管跑著去追她的馬。又跑瞭幾十步,聽得前面遠遠之處,順著風聲,又有婦人的尖銳喊聲,道:“德傢的小娘兒們!你有膽子跟我來!費伯紳諸葛高就在這裡瞭!”接著是罵瞭一大篇極難聽的話,楊麗芳氣得又往前去追趕。

又走瞭不遠路,才見剛才驚走瞭的那匹馬,由對面跑回來瞭,幾乎將她撞著,她趕緊一橫槍。這匹馬平日原是楊健堂騎的,極為矯健馴良,見槍一攔,它當時就站住瞭;楊麗芳遂認鐙上馬,控制住瞭轡頭,撥轉過來這時又聽前面傳來那婦人的呼喊之聲,仿佛她又回到臨近瞭,依舊是叫著:“德傢的小娘兒們!有膽子追我來呀?費伯紳在前面等著你呢!”楊麗芳本來是有些猶豫,但是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還是平時居閨房燈畔,她丈夫文雄為她講的班超的故事裡面的兩句話。她就振起瞭勇氣又催馬緊追。

這匹馬逢橋過橋,逢水過水,似乎毫不費她的力;但是前面的那婦人,卻永遠離她有一箭之遠,永遠叫她追趕不上。此時已離開那個村子很遠瞭,楊麗芳成瞭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極為迂回;前面的女魔王何劍娥若不喊出聲兒來激她、罵她,她簡直不能曉得何劍娥是在哪裡,因此不免生瞭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槍,一手勒韁,緩緩地向前去走。

不覺著天色就漸漸發明瞭,從淺灰的天色中已看到瞭兩旁的田禾,對面是煙雲靉靆的高山,女魔王已然不見瞭;地下被露水浸濕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跡,也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山風迎面吹來,十分寒冷,更看不見有一傢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勢越高,田禾越稀,飛鳥可極多,楊麗芳就駐瞭馬,掠掠鬢發,喘瞭口氣。此時就聽耳邊又有人喊叫說:“德傢的小娘兒們!有膽子的來呀!姓費的就在這兒啦!你不是要報仇嗎?”聲音極為尖銳,發自於高處,並有山谷的回音。

楊麗芳順著聲音,向左邊的山上抬頭定睛去看,隻見那一條窄小的山路上站著一個人,模樣雖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就是那婦人,大概就是女魔王何劍娥;她手裡搖著一條白手巾,正向她招逗。楊麗芳大怒,一催馬,蹄聲如急雨,少時就來到瞭山腳之下。她挺槍向上叫道:“你滾下來!”

上面的人往下跑瞭幾步,卻又止住,傲笑著說:“你來!上山來吧!我不殺你!我給你找一個女婿,準保比德傢的那兒子好得多。”楊麗芳啐瞭一口,催馬順山路走上去,那女魔王卻橫刀站住不動。楊麗芳來到距她二十步之遠,就偏身下馬,挺槍上前,女魔王卻搖擺著白手巾說:“先別動手!”又笑瞭笑,說:“幹嗎那麼兇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瞭。我倒是很愛你的!我知道你是單刀楊小太歲的妹妹,說來你也是江湖人,為什麼你願意在德傢當那受氣包兒的兒媳婦呢?我看著你太冤!不如咱們倆拜幹姐妹,你跟著我走,到處準保有吃有穿有戴的,還有男人……”

才說到這裡,突然楊麗芳一槍刺來。她疾忙用刀撥開,說:“哎喲!難道這麼好的便宜事你還不要嗎?”她還一半玩笑地以刀虛為招架瞭二三下;但楊麗芳的槍卻勢如毒蛇,直向她來紮。她狠狠地回迎瞭幾下,自覺吃虧兵器太短,幾乎被楊麗芳一槍刺中瞭肋窩。她急瞭,揮刀罵道:“騷丫頭,小賤娘兒們!”

楊麗芳雖然生氣,但並不還口罵,隻沉穩鎮定地手腕擰勁兒,使槍桿彈動,槍頭點動;這叫作“鳳點頭”,專取對方的手腕。何劍娥立時眼睛就花瞭,虛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楊麗芳緊追上去,槍往上挑;何劍娥嚇得哎呀一聲,疾忙低頭翻臂,一鏢打來;楊麗芳趕忙縮身,鏢從身邊飛過去,觸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退後一步,暫時停止向前。

何劍娥就趁勢驚慌著跑上瞭山,到瞭山頂上,她卻一鏢接連著一鏢打來。楊麗芳伏踞在一邊,槍抖成“梨花擺頭”之式,護住瞭身;上面飛來的五支鏢,兩鏢被槍撥落,三支是全都打空。何劍娥忽然又跑走瞭,楊麗芳已然看不見她瞭,就又停瞭些時。看見山上已沒有動靜,嫣紅的太陽已然冉冉升瞭起來,楊麗芳又略歇瞭一會兒,就往下走,牽住瞭馬再往上走,同時仰著頭,時時提防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沒有,她就牽馬上瞭山。

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廣的山嶺,樹木也很稀。向下看去,下面是一片田禾,被太陽照成金色,如滾動著萬頃金波的大海。她迎著陽光騎上馬,順著山嶺去走。才走過瞭一重山嶺,迎頭又看見瞭何劍娥,何劍娥見瞭她回身就跑。楊麗芳趕緊又追,但是她很驚疑,特別的小心;同時見這道山嶺又往上去瞭,路也沒有剛才那麼寬那麼平瞭。登上瞭這第二重的山頂,轉過去卻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鳥全都驚飛起來,楊麗芳就一驚,馬騎得更緩瞭。來到平谷上,見四面無人,何劍娥也不知往哪裡去瞭。

正在驚疑,突然聽得一聲呼哨,楊麗芳疾忙退馬,卻見何劍娥又在前面高處出現,舉臂高搖著白手巾。就見從她腳下一股山夾道裡,跑出來十幾個人,都是短打扮,有的還光著膀子,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槍,氣勢洶洶,一齊奔瞭過來,齊聲威嚇道:“快下馬來!乖乖的,聽話吧!”上面的何劍娥在山石上歡躍,說:“小媳婦兒!你還不扔下你的槍嗎?”

楊麗芳大怒,疾忙下馬挺槍向前。迎面就有三個人一齊使槍向她來刺,但他們全都是胡紮亂戳,哪裡懂得槍法?楊麗芳雖然力弱,但是步驟不亂,運用她的巧妙的槍法,封紮沉絞,一著緊似一著,不到十合就刺傷瞭兩個人。於是其餘的人都慌瞭,何劍娥便從高處跑瞭下來,大聲叫嚷著,說:“別怕!別怕!你們還他媽的是占山為王的好漢嗎?還怕一個娘兒們?”她指揮著,眾人又一齊擁上。

但楊麗芳的槍法更加精熟,槍尖亂點,白纓飄舞,映著陽光十分好看。雖然左右全是刀槍亂上,勢極危迫,但她的槍抖起來緊護住瞭身,誰也不能夠近前。槍本來是“兵器中之賊”,尤其楊麗芳所使的是真正楊傢的正宗梨花槍法,所以鉤、攔、繃、絞,抖動如飛。女魔王何劍娥也舞刀上前,但十餘個人也都敵不過楊麗芳。

又戰瞭二十餘合之後,楊麗芳的力氣也就有些接不上瞭,但仍然緊咬牙關,奮勇揮槍。不料這時那山夾道中又有許多賊人跑來,一個跟著一個,手中全都提著鋒利的兵器。何劍娥就又大喊道:“快來吧!快來些幫手,快把這個小潑婦捉住!”楊麗芳未免吃驚,因為對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槍眼看著就要護不住自身瞭,急得她幾乎要哭瞭出來。

可是跑來的這二十多個嘍囉,齊都彼此用黑話招呼;他們說的話楊麗芳雖然聽不懂,但是卻可以看見他們都是滿身流汗,氣喘籲籲的有的頭上流著血,像是被人逼迫得跑來的樣子,隻聽明白他們說瞭一句“俞秀蓮”。

何劍娥紫漲瞭臉,臉上的紅痣也突起來,跟被槍紮傷瞭一個血窟窿似的,嗓子也劈瞭,扯開瞭大嚷大罵道:“你們這一群膽怯無能的小子,白占瞭惡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忘八東西也跑瞭嗎?快來幫忙!連個小娘兒們都捉不住,你們還……”她罵的話極為難聽。

楊麗芳一聽俞秀蓮已到山上來瞭,她就又振起瞭勇氣,力量也仿佛增加瞭十倍,槍抖得更疾更快;並且除瞭緊緊護身,還抽空就刺,一桿槍在許多兵刃之中,如銀龍與一群小魚、大魚爭鬥,就又紮傷瞭三個。其餘的人都似為俞秀蓮之名所震,隻管往西邊的嶺下拼命地去逃,哪裡還有心來圍戰楊麗芳!

一霎時,賊人就逃瞭十分之九,這裡隻剩下三個人與楊麗芳對敵,其中就有何劍娥。何劍娥這時卻拼起命來,一刀緊似一刀;楊麗芳挽動瞭槍花,身子向後退瞭兩步。在這時,山夾道中就來瞭一個手持樸刀的赤背大漢,楊麗芳一看是孫正禮,就大聲嚷嚷說:“孫大叔!快來幫助我!”見五爪鷹孫正禮舞刀過來,何劍娥就曳刀跑瞭。孫正禮兩三刀就將兩個賊人全都砍倒在地,何劍娥卻已往山上爬去,楊麗芳就喊說:“孫大叔!別放她逃走瞭!”孫正禮提刀向上又追。

這時隻見俞秀蓮手提雙刀已自山頭出現。何劍娥已無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聲,將身向下一跳,跌倒瞭,身子順著山坡滾瞭下去。俞秀蓮持雙刀向下去追,隻見何劍娥已將刀撒瞭手,雙手抱住頭,往下滾得更快。此時山下就有五六匹馬,馬上都是想要逃命的賊人,就見一匹馬迎上瞭山坡,截住瞭何劍娥,把她抱上馬去,撥馬下山,又往西飛馳而去。

俞秀蓮看見那六個騎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還有一個花白胡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招點,喊道:“快來!看!那就是費伯紳!”口中喊出來,她人已然追瞭下去。前面的六匹馬七個人卻不顧背後,隻管向西飛跑。此時孫正禮已跑下山坡來瞭,提刀幫助俞秀蓮去追;但他們雖跑得快,卻都在步下,如何能追得上前面的馬?

山上的楊麗芳已將她那匹馬牽來,可是這山坡本來沒有人工鑿成的道路,顯得十分陡,楊麗芳手中又有一桿槍,此時倒成瞭她的累贅物瞭。她牽著馬往下來,看那樣子十分危險,若是一個不謹慎,失瞭足,連人帶馬就得滾下山來;縱然不死,也得成個殘廢。俞秀蓮大驚,叫孫正禮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來救楊麗芳,並高聲喊道:“牽馬站住吧!別往下來啦等我上去接你!”她遂就將雙刀放在一塊大青石的後面,往上去爬。很快地來到瞭楊麗芳臨近,將馬接瞭過去,囑咐說:“你慢慢的,小心一些!拿槍桿拄著地慢慢往下走!”

楊麗芳說:“俞姑姑放心!我很謹慎,我不能夠跌下去。”俞秀蓮說“那麼我先騎著馬下去瞭?”楊麗芳說:“俞姑姑騎著馬先追費伯紳去吧不用管我啦!”俞秀蓮說:“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這兒等著,不要往遠去。我們追上費伯紳,替你將仇報瞭,我們就回來找你,你可千萬不要離開這兒!”楊麗芳點頭答應。

俞秀蓮在這山坡上她就跨上瞭馬,挽住瞭絲韁;馬本來很好,她的騎術又精,所以三跳兩跳地就下瞭山坡。她下馬拾起刀來,又騎上去,舉著一隻手又向正往下走的楊麗芳高聲囑咐瞭一聲,見楊麗芳在上面點頭俞秀蓮就催馬向西追去瞭。

楊麗芳很艱難地走瞭下來。她本來不甘心,即使用步走著也要持槍追去,可是氣力已然不勝瞭。她就找瞭一塊石頭坐下,手拄著槍,看面前無邊的田禾,天空陽光雲影之下,隻有幾隻老鴉在那裡飛翔,四邊卻看不見人,此地荒涼之極;回首往山上去看,山並不高,但上面卻無一人,賊人大概都已逃盡瞭。

她歇瞭一會兒,又要走,卻聽山上有人喊叫說:“下面是楊小姑娘嗎?”楊麗芳驚瞭一下,疾忙站起身來,回頭向上邊一看,見是史胖子騎著一匹馬,還拉著兩匹馬。她就急急地點手說:“史大叔,快下來!快下來!快給我一匹馬!費伯紳往西跑下去瞭,俞姑姑、孫大叔都已追下去瞭快給我馬,我也去追!”

史胖子就將一匹馬撒瞭手,沖著馬屁股上一拳擊去,這匹馬就連躥帶跳地下瞭山坡。楊麗芳疾忙向旁一閃,馬已到瞭平地上,被她攔下,揪住;同時山上又拋下一根皮鞭,她也拾起來。她喜歡極瞭,就趕緊上馬,向西飛馳而去。這匹馬又是俞秀蓮騎的那匹,跑起來也非常之快,霎時間就跑出瞭很遠。

史胖子騎著一匹,拉著一匹,從身後追瞭來,一邊跟著走,一邊說:“昨夜我們在狗兒堡跟賊人打仗,後來就找不著你瞭,我們真是著急,還以為你是被賊人搶瞭去瞭!孫正禮可又找到我們瞭,他聽瞭氣得扔瞭馬,脫瞭衣裳拿著刀,就爬上山來瞭。俞姑娘也把馬交給我,叫我看著,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讓我在那村子裡給他們看馬,我哪能受得瞭?

“昨天咱們住的那個地方,原來那梁二就是個賊!那村子裡好人很少。那鄉約叫傻大個,其實他才不傻,他那個兒子更是個小壞包兒;昨晚上他把咱們帶到那梁二的傢裡去,就叫那小壞包兒到山上勾人,幸虧咱們有防備,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賊人倒不多,連村裡的一共才五十多個。為首的叫焦大虎,那傢夥跟女魔王許有點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費伯紳跟賀頌帶到這兒來。

“等來到瞭,大概是費伯紳那小子突然又生瞭歹心,覺得賀頌是他們的累贅,再說賀頌的身邊又有財可圖,所以他就翻瞭幾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幫人,把老賀給傷瞭、劫瞭。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賀完瞭,老費可樂啦!幸虧咱們及時就趕來瞭,不然,要遲半個月再來,這山上真許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來瞭,焦大虎還不是大王爺?費伯紳還不是軍師?女魔王到那時還能瞭得?”

楊麗芳一邊催馬急急地走,一邊氣喘著說:“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誆到山上來,叫來許多賊人把我圍困住;幸虧我這桿槍還敵得過他們,孫大叔、俞姑娘又趕瞭去幫我,不然……”

史胖子說:“這全是那費伯紳定下的詭計!咱們這裡都有誰,誰的本事怎麼樣,他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的瞭。那傢夥,好難鬥!可是又不作臉,山上的這些小毛賊太軟蛋包,沒有一個強悍有膽量的。所以,剛才我在狗兒堡裡待不住,要上山來幫幫忙,可是我上山一看,一個也沒有啦!

“我牽著馬走瞭六七個山頭,才在一個山窟窿裡找著兩個小毛賊。我也沒傷他們,就聽他們說,俞秀蓮上山來瞭,還有個光脊背的大漢,把人連殺帶砍帶逃命的都趕光瞭;那個諸葛高跟女魔王,連寨主焦大虎都一齊跑瞭。我先是笑這夥人太泄氣,我早先占山為王時也沒這樣泄氣過;可是我又想,也許是那諸葛高自知此山難守,故意把咱們誘往別處入他的陷阱?我看咱們追是一定要追瞭,可是也得小心一點!”

史胖子一邊騎馬跑著,一邊說話,手裡還牽著一匹,不覺間他就落在後邊瞭;報仇心急的楊麗芳早馳馬奔往前面去瞭,而且越離越遠。史胖子索性話也不說瞭,也跟不上瞭,他隻在後大聲喊說:“可小心點!”

楊麗芳不顧一切地馳馬向前,馬順著山邊的彎曲道路,似飛一般的跑。少時趕上瞭孫正禮,孫正禮正持刀站在道旁發怔,頭上脊背上全是汗水,他就氣哼哼地說:“沒有馬,他娘的追不上!”

楊麗芳趕緊說:“史大叔牽著馬在後邊瞭,孫大叔快去要來馬,再幫我去追!”說時,她的馬並不停,就從孫正禮的身旁掠過,依舊往西去走。

忽然來到瞭一個所在,隻見這裡是一個叉子形的路口,往東南的一條路稍寬,稍為平坦,但禾黍蕭蕭,路上無人;往北卻是一條很窄的路遠處有青山,近處且有樹木跟廬舍。楊麗芳來此駐瞭馬,就不禁徘徊,心裡想:我往哪邊走才對呢?隻好先到廬舍去打聽打聽瞭。於是她催馬進瞭北邊的路,走不多時就來到廬舍之前。

這裡有十幾株高低不齊的槐柳樹,裡面是小廬五椽,都被綠蔭遮覆著。土垣裡還有竹籬,竹籬之內種著蔬菜;土垣之外卻有自山上瀉下來的一股流水,在石頭上緩緩地流著,其寬不到二尺,馬一跳便跳過去瞭。水聚到南首林裡成瞭一個池子,蘆葦生在池邊,柳絲垂到水裡;有幾隻雪白的鴨子在那邊遊著,呷呷地叫著,樹上也是蟬聲鳥語。

楊麗芳想不到這裡竟有如此清靜的地方,這竟像是個隱士棲住之所。她下瞭馬,仔細低頭去看,見地下有幾行蹄跡,是一直往北邊的山裡去瞭。走到柴扉前一推,沒有推開,她又叫瞭兩聲:“有人沒有?快來開門我要打聽一點事!”裡邊隻有細碎的鳥語,卻沒有人應聲。楊麗芳就登著馬鐙攀上瞭短墻頭,才要跳進去,就見那三間較大的草廬裡竹簾一動,走出來一個婦人,喊著說:“別上墻呀!墻可禁不住,你是做什麼的啊?”

楊麗芳一看,這婦人年紀不過三十歲,黑黑的臉上擦著許多脂粉,重眉毛,梳著光亮的雲髻。她穿著綠綢子上身,大紅佈的褲子,腳極小,手上還有金箍子,看著不像久在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楊麗芳就說:“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剛才你看見有幾匹馬從這門前走過去瞭沒有?”

婦人說:“我這半天都沒出屋子,哪看見有什麼馬瞭?我倒是聽見一陣馬蹄響,好像是往北去瞭。”

楊麗芳問說:“往北是什麼地方?”

婦人說:“往北是山。”

楊麗芳又問:“那邊有住人傢的嗎?”

婦人搖頭,笑瞭笑說:“那我可不知道!你別瞧我在這兒住瞭十多年瞭,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沒有去過。”

楊麗芳又問說:“那邊山上有強盜嗎?”

婦人說:“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強盜,我們還能在這兒住?我們也不是俗等人傢,這兒是滿城縣裡高老爺的下處。”

楊麗芳說:“謝謝你啦!”

她遂就勢上瞭馬,撥馬依然往北去走。隻覺得越走路越狹,地下又坎坷不平,真是一個人也看不見。因為樹木不多,所以山鳥也很少,太陽曬得也很熱,楊麗芳騎馬提槍吃力地走上瞭山嶺。隻見峰嶺綿延,青石疊積,煙雲飄蕩,十分空寂;若在此尋找一個人,實如海底尋針。楊麗芳不禁灰瞭心,嘆瞭口氣,心說:這可怎麼辦?費伯紳他們逃往哪裡去瞭?別是他們逃往另一條路上去瞭,俞秀蓮也往那邊追下去瞭?剛才,是那婦人聽錯瞭蹄聲的方向吧?我還得回去,找那婦人問問才行。也許因為她在這裡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強盜,所以她不敢告訴我費伯紳他們的去處?

於是楊麗芳隻得又退馬下山,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濟,力氣也像沒有瞭。仔細一想,並不是因為這兩夜缺乏睡眠,困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自昨天到現在就沒有吃什麼東西。她現在才知道餓的滋味,真是難受。

她緩緩地騎著馬走,一陣陣的急憤、傷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淚。不覺著又走回那廬舍之前瞭,這裡的楊柳、小溪、鴨群、茅舍,處處顯出主人的風雅;同時一陣陣的飯香,自短垣之內散出,真是香極瞭,惹得楊麗芳不禁流涎。她就下瞭馬,上前推著柴扉,又向裡叫著:“大媽!大媽!”叫得她都覺著沒有瞭氣力,腹中也咕嚕嚕的直響。

半天,裡面才有那婦人答應,聲音卻不像剛才那樣和氣瞭,說:“是怎麼回事呀?又來叫門!”拉開柴扉,一看是楊麗芳,她就問說:“你找著前面的馬沒有?你是個幹什麼的呀?哎呀!拿著這桿槍你要幹嗎呀?你是誰傢的小媳婦呀?”

楊麗芳嘆瞭口氣,說:“大媽你不必問瞭!我……不瞞你說,從昨天起我就沒吃飯,也沒睡覺,我是個……唉!我是個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個人,此人是很老瞭,姓費,他又名諸葛高。”

婦人的臉色頓變,說:“哎喲!你找諸葛高幹嗎呀?你怎麼認識的他呀?”

楊麗芳驀然又一陣振奮,問說:“你怎麼知道諸葛高?他到你們這裡來過嗎?”

婦人笑著說:“他要到我們這兒來過,我們可就不得瞭啦!惡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幹兒子,那老傢夥常到他的山上去住,聽說都有六七十歲瞭,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壯的小夥子沒有一個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作老神仙。我們這兒也不敢得罪他們,有時他們山上要來瞭人啦,說是要兩隻鴨子,拿去孝順他們的老爺子,我們也不敢不依。”

楊麗芳就說:“我看你們這兒正做著飯,我想在你們這兒吃點。我可不像他們強盜,吃完飯我一定給你們錢的。”

婦人笑著說:“唉!錢不錢倒是不在乎,隻是你來的還早瞭一點;你要是下午來有多好,我剛宰瞭一隻鴨子,還沒下水煮呢!因為我男人趕著驢接他的丈母娘去瞭,下午來我們傢裡吃飯。”

楊麗芳說:“我倒用不著吃什麼好的,隻要有粗米飯就行,好歹吃完瞭,我還要到別處辦事去呢!”

婦人遂請楊麗芳牽馬進瞭柴扉。短垣裡,地下有兩根木頭樁子,遺著一堆馬的糞尿,楊麗芳看瞭便不禁有些生疑。婦人卻說是她傢裡養著兩頭草驢,一頭是她丈夫牽瞭去接她娘傢的媽,另一頭是她的兒子騎著到城裡糶谷子去瞭,她說:“這是城內做過開封府的高老爺的房子。高老爺喜愛這地方清雅,又因高傢祖塋在這山後,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節前後高老爺時常帶著太太來,在這裡一住總得半個多月。”

楊麗芳聽婦人這樣說,心中的疑念便已釋然,將馬系在樁子上。婦人就把她讓到那三間大屋子裡,屋子雖也是泥草搭蓋的,可是一掀竹簾,裡面竟是十分的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間掛著名人字畫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擺有膽瓶鏡架、書卷筆硯,確實稱得起是一位官人傢的別墅。婦人隨著進屋來,就自稱她是這裡高老爺的親戚,所以托她們來這裡居住,看守著房屋。她請楊麗芳在椅子上落座,就出去,到廚房盛飯盛菜去瞭。

楊麗芳槍立在屋中的墻角,站起身來,將這屋子周圍看瞭一看,見是一明兩暗:北邊的裡間有一張木榻,榻上有一份很幹凈的被褥;南裡間卻隻有一隻大木頭箱子和一隻裝米的大缸,還有些鋤頭、鐮刀等等雜亂的什物拋在地下。兩個暗間可都懸有門簾,門簾是佈的,白色的,但因為不常洗,已然很臟很舊瞭。看這樣子,這個人傢在此地是相當有錢,附近的風景又清靜、雅致,實在值得羨慕。

那婦人已端著菜飯的盤子送來瞭,飯是白米中雜著黃米,冒著騰騰的熱氣,撲到鼻裡覺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黃瓜,不過都隻放瞭點兒鹽,此地是沒有醬油和豬油的。放在桌上,婦人就笑著說:“吃吧!可沒有什麼好的。”

楊麗芳也笑著說:“這就很不錯瞭,我在傢裡還吃不著這麼好的呢!”

婦人就問她傢在哪兒,當傢的是個做什麼的,楊麗芳隻說:“傢住在北京城外,開設花廠子,丈夫賣花兒,如今……”說到這裡,她卻想不出來應當怎樣編謊才好瞭;自己騎著馬,拿著槍,除瞭說是保鏢的,人傢才能相信,但天下統共有幾個女保鏢的呀?再說,剛才說的是傢裡開花廠子,如今自己怎麼又保起鏢來瞭?當下她不由得臉紅瞭一紅,就不再答話,拿起筷子來,夾著菜吃著飯;想快些吃完瞭飯就走,再去追費伯紳,找俞秀蓮去。

此時她是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婦人坐在她的對面,兩個暗間的門簾就在兩人的背後,被風吹得微微的飄蕩著。楊麗芳的椅子後邊就是那南裡間,裡間剛才她是查看過瞭,知道屋裡確實沒有人,她就安心地吃著。婦人在她對面向她絮絮地問話,她隻是一邊嚼著飯,一邊點首。

忽然,面前的婦人突然臉色一變;楊麗芳正有些驚疑,卻不料兩隻胳臂已然被人自後面揪住瞭,她驚喊一聲:“哎呀!”筷子和飯碗全都撒手摔在桌上,隻覺得兩隻胳臂被人揪得很緊。她急得身子一挺,扭頭向左右去看;卻見身後是兩個強壯大漢,都光著脊背,每人用雙手握住自己的一隻胳臂。面前的婦人也站起身來,說:“你可別怨我!誰叫你自投羅網呢拿著大槍怔進人傢的宅裡吃飯,給你點罪受也應該!”

楊麗芳急急地說:“你們這是為什麼?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們為什麼暗算我?”她大聲呼叫,揪她左臂的人就把一隻大手按住瞭她的嘴,右邊的人就啪的打瞭她一個嘴巴。楊麗芳瞪大瞭眼,極力地掙紮,但掙紮不開,也喊不出來,兩個大漢就用粗繩將她的雙臂倒剪上。

楊麗芳抬起腳來踹,一下就將椅子踹倒瞭,那婦人就說:“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這小娘兒們倒還很潑,把她的兩條腿也綁上吧!”兩個大漢都說:“沒有繩子啦!”婦人說:“我給你們找一根。”她往屋裡去找也沒有找著。楊麗芳就趁此時啐瞭一口,因為她的牙已被打破瞭,就吐出許多血星子來。

兩個大漢又威嚇著說:“你要敢喊叫,我們可當時就要瞭你的命!不喊叫,我們倒許能夠饒你。”楊麗芳就哭著說:“你們快放開我吧!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來啦!他們可都是好漢,能夠殺死你們!”兩個大漢又齊聲催著那婦人,說:“快找繩子!”那婦人也驚慌失措的,後來就把她系的一條紅佈腰帶解瞭下來,拋給大漢,說:“就先用這個把她的兩條腿捆上吧!”又低頭向楊麗芳獰笑著說:“看你的模樣倒還俊,可是兩隻腳直跟上邊不稱,瞧你這樣兒也絕找不出好婆傢!”這婦人揪著褲子還向楊麗芳直撇嘴瞪眼。

楊麗芳此時是臉色慘白,雙眼溢淚,氣得全身顫抖,她全力掙紮,但掙紮不開。兩個大漢的力太大,用褲腰帶把她的兩條腿也捆得緊緊的然後就連抬帶抱,進瞭南裡間。那婦人就把那隻大木箱的蓋子打開,原來這隻大木箱裡什麼東西也沒有,兩個大漢抬起楊麗芳往箱子裡一拋,嘩啦的一聲,楊麗芳倒不禁驚異;原來這箱子的底兒是活的,箱底兒被她壓翻瞭,她的身子隨之墮入瞭深坑。她不由得哎喲瞭一聲,便有一個人上前來,厲聲說:“不準嚷!”把刀貼在她的臉上,又用膝蓋一磕頂,楊麗芳的身子就滾進瞭一個地方。

這裡光線很黑,原來是一座地下室,壁上可掛著油燈。在這神秘、恐怖、黯淡的燈光之下,就看見地下有一塊木板,上面坐著一個人;此人須發很長,都作蒼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齡已很老,穿著綢子的衣裳,手搖著一柄折扇。這人就冷笑著,說:“哼!哼!我還以為你有多大的能為呢?”

楊麗芳昂起頭來,瞪眼怒問:“你是誰?”這老人就說:“你找的是誰,我就是誰!” 楊麗芳一看,原來這人就是費伯紳!她氣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來。她啐瞭一口,罵著說:“老賊!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瞭,我非得替他們報仇,殺死你!”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掙紮,但手腳都被綁得太緊瞭,連動轉都不能。

旁邊還有個人,正是女魔王何劍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鋼刀,厲聲呵斥說:“你真是想死嗎?我們要在這裡把你殺死瞭,憑她俞秀蓮的武藝再高,可也不能來這裡救你!”何劍娥說話的聲音很大,楊麗芳拼出命去,也尖聲叫道:“你們殺死我吧!”

這時就聽咕咚咕咚幾聲響,隻見剛才捆綁楊麗芳的那兩個大漢,又一齊來到這間地窖裡。一個過來用雙手捂住楊麗芳的嘴,另一個急急地向何劍娥擺手,說:“不要嚷嚷!”更悄聲說:“那五爪鷹孫正禮可來瞭!他看見那匹馬跟那桿槍瞭,就說這婦人是被咱們害死瞭。郭大娘向他分辯,說是楊傢女子是把槍和馬存在這裡,上山去找什麼人去瞭。孫正禮卻還不信,正在外邊吵鬧呢!”

這時何劍娥正按著楊麗芳的身子,楊麗芳心中十分興奮,就覺得出這女魔王的手有些發抖,隻聽她說:“他隻是一個人不是?咱們出去把他拿住怎麼樣?隻要你焦大虎有那膽子,我雖然腿上有傷,可是我不怕!”

原來這兩個大漢其中之一,那臉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惡牛山的大王焦大虎。這個人身軀很高,地窖又低,他隻能蹲著、坐著,卻不能直起腰來。他的臉色十分陰沉,搖頭說:“不行!五爪鷹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敵不過他!再說我雖隻聽他一個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蓮沒在門外?”

此時那費伯紳依然盤著腿坐著,神態十分的從容,搖晃著折扇說:“不要緊!由他們在外面威嚇,我相信郭大嫂絕不能將咱們這地方告訴他,你們就放心,他們不能夠闖進來。二熊,你去守門!”

捂著楊麗芳口的這個漢子聽瞭吩咐,就把雙手放開,守門去瞭;可是何劍娥的鋼刀仍挨在楊麗芳的胸前,楊麗芳就仍不敢喊叫,隻得低聲說“你們若能把我放開,我就出去攔住他們,不能傷害你們的性命!”

費伯紳卻微微一笑,拋過來一條手巾,叫何劍娥把楊麗芳的嘴給堵上。他搖著折扇,花白的長髯飄動著,微揚著臉,閉著眼睛,就用傲慢的聲音低聲說:“你弄錯瞭!你的父親楊笑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傢裡去,你的母親也不回避。我跟你父親真是莫逆之交,他是服錯瞭藥死的,你母親是殉瞭節;他們出殯之時我還去送喪,我還為你母親請瞭貞節的旌表。現在這些事都是因為那楊公久,他本來是個盜賊,把你們兄妹自幼搶去,就傳授給你們一點武藝,唆使你們尋我跟賀知府報仇。其實復的是什麼仇?不過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門被押過,他銜恨我們罷瞭。這雖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但是非真假,還可以尋得出來見證。

“你一個女子,嫁到德傢裡又很好,不該聽信奸人的挑唆,勾結羅小虎、俞秀蓮、劉泰保那些大盜、女賊,來同我作對。須知我雖年老,雖不會武藝,但我的幹兒義女尚很多,他們全是一時的豪傑,絕不能讓你們逞強。現在我把你綁到這裡,不過是叫你暫時受一點委屈,絕無惡意。因為我見你長得很像你故去的母親,看見瞭你,我就不禁想起她來。

“她真是個絕世的美人!當年賀知府為她得瞭相思病倒是真的,卻沒想要占她。唉!二十年前她節烈而死,如今她的兒女反與我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現在,你好好在這裡待著吧!等我捉獲瞭女盜俞秀蓮,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個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且不要難過!”說完話,又微微笑著。楊麗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掙不斷手腳上被捆的繩索,不能撲殺眼前這狡猾的老賊,隻氣得她流淚。

此時大概是那前去守門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兒托開瞭,所以外面嚷嚷的聲音,全都能夠傳入這密室裡。隻聽是孫正禮的大嗓音喊著說“快說!那個婦人往哪兒去瞭?是被你們害死瞭不是?你快說出來!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婦人瞭,一刀就能要你的命!”又聽是那姓郭的婦人說:“哎喲!你是強盜你也得講講理呀!剛才不錯,是有個小娘兒們,在我這兒還吃瞭一碗飯。後來她說要上山找人去,騎著馬太不方便,她就把馬跟槍全都存在我這兒啦……”

費伯紳在這裡聽著,不禁暗自微笑,很贊賞那婦人會說話。可是不料孫正禮還隻管嚷嚷,婦人就急喊著說:“你不信你到山上去找她呀?在這兒你吵什麼?你一個大漢子來到我這單身婦人傢裡胡鬧,算怎麼回事?哎喲!你沒有王法瞭呀?你揪我的頭發,你是什麼東西?哎喲!救人來呀!我可要一頭撞死啦!”接著是嗚嗚的一陣痛哭。

這裡費伯紳就面色漸變。楊麗芳的胸頭愈是緊張,全身更極力掙紮,但也沒有一點效果。外面的孫正禮又大聲喊罵說:“我看你就不像是個好人!快說出那人的下落來便饒你!”婦人又說:“哎喲!你殺瞭我,我也說不出來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孫正禮說:“我才從山上來!你別騙我,你快說!”就聽鋼刀劈在桌子上之聲和腳步急響之聲,十分雜亂。費伯紳不由得把臉一沉,女魔王憤憤地要挺刀外出,卻被焦大虎給攔住。

此時卻又聽到外邊馬蹄聲亂響,費伯紳仿佛打瞭一個冷戰。外面的聲音更加雜亂,那婦人又喊叫,並聽有男子的山西口音,還有個女子的聲音說:“搜一搜!各處都搜搜!你就不必狡賴瞭,馬跟槍都在你這裡,人可不見,這多可疑!”楊麗芳又用力翻瞭一個身,卻被何劍娥給按住,並以刀比著她的脖頸。

楊麗芳的心中就如燃著一把急火,口被佈堵著,她用牙緊咬,用力向外噴氣。她想要喊:“俞秀蓮已然來瞭,你們能惹她嗎?你們快將我放開!”但這話她卻無法呼喊得出。何劍娥又使她仰面躺著,用一隻手緊緊按著她的胸,她的呼吸都已十分困難,隻瞪著兩隻大眼睛喘著,何劍娥也用兩隻兇眼瞪著她。

突然,費伯紳自己起來,爬瞭過去,將壁上的那一盞燈吹滅。那二熊又跑回來,急急地說:“俞秀蓮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來瞭!”費伯紳悄聲籲瞭一聲,攔住二熊說話,神情也顯得萬分緊張起來。室中昏黑,隻有三口刀的光芒還一閃一閃的,後墻上仿佛有個地方能透進一線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裡。全室中更一點聲音也沒有瞭,每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楊麗芳還急驟地喘息著,但發出來的聲音可也很小。

外面,因為地窖的門板,即那個大木箱的底兒已關得很嚴,所以外面一切的足音、叫嚷聲及威嚇、狡辯聲,種種聲音全都灌不進來瞭。可是又聽有幾下木板撞擊的聲音,似是俞秀蓮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開瞭。這裡的人就更緊急,何劍娥的刀刃已挨著楊麗芳脖頸間的肉皮。楊麗芳閉著眼睛流著淚來,隻是在等死。她心中既憤恨,復悲傷,但知道費伯紳這些賊必不能逃脫,又有一些安慰。

在這時,忽然木箱又不響瞭,外面的聲音似一切皆停。這裡的幾個人又都長出一口氣,何劍娥的刀也離開楊麗芳的脖頸瞭,費伯紳卻哼哼冷笑一聲。這一場緊張暫時過去瞭,原來是因為外面的史胖子跟孫正禮,打開木箱看瞭看,見是空的,他們又給蓋上瞭。誰也不會想到這麼簡陋的草房,地下會有密室。

俞秀蓮卻仍在向那婦人究問。俞秀蓮是因為剛才騎著楊麗芳的馬追趕費伯紳,追到這個岔路口,人就不見瞭。她也曾來此向這婦人問過,可是這婦人告訴她說,她就沒聽見墻外有馬蹄響,所以俞秀蓮就撥馬往東南的那股路上追去瞭。那股路既寬廣,復平坦,而且二裡之內若有馬走在後面絕不至於望不見,可是竟沒瞧見前面有一點馬影,地下連新走過去的蹄跡也沒有。

她去問瞭田中種地的農人,據說:“這條路雖然寬闊,可不是個大道往南走到盡頭,那就是山瞭,那邊連山路也沒有。北邊,過瞭五回嶺,那倒是往紫荊關的道兒。”又說:“我們從太陽一出來就在地裡做活,就沒有瞧見一匹馬從這裡走過去!”俞秀蓮又自己觀察地理形勢,知道他們的話並非是假,倒是剛才那清雅的廬舍、未說話先眼珠亂轉的婦人,有些可疑,所以俞秀蓮又疾忙撥馬轉回來,又來到這裡。

這時孫正禮和史胖子卻全都先後來瞭,他們正在這裡向那婦人大鬧俞秀蓮也看見瞭樁上系著的馬和屋中立著的楊麗芳的槍,並且地上有揪下的幾條麻,可見是有人曾在此捆過什麼;廚房裡也有許多碗筷,且有一隻已經宰瞭還沒下鍋的鴨子,壁間還掛著一口單刀,因此更為可疑。

孫正禮和史胖子又向那婦人嚴詞逼問,俞秀蓮用溫語勸說一陣之後,也以雙刀威嚇,但婦人還是說楊麗芳往山上去瞭,別的她不知道。俞秀蓮又叫史胖子到山上去找,史胖子去瞭半天,回來也說是:“空山一座一個人也沒有。”於是孫正禮又暴跳如雷,說:“把這娘兒們綁在馬樁上,拿鞭子抽她一頓,她也就說瞭!”

那婦人卻坐在地上,嗚嗚大哭,說:“你們就是剝瞭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個婦道人傢,剛才我不過是管瞭閑事,叫她把槍跟馬存在這兒,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頭嗎?我可怎能知道你們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兒去啦?哎喲!屈死我啦!我哪認得什麼姓費的呀?屋裡東西你們隨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這婦人在地上一哭滾,她那系褲子的一條破佈也掙斷瞭;史胖子倒覺得喪氣,就走出屋去瞭。

孫正禮也有些灰瞭心,便向俞秀蓮悄聲說:“師妹,咱們走吧!”俞秀蓮卻搖頭,走出屋去,囑咐史胖子再沿山訪查。同時她又叫孫正禮不要隻管嚷嚷,也不要打這婦人,她說:“咱們隻要在這裡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點破綻,找出楊麗芳的下落,並問出費伯紳眾賊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這裡沒有一點事情,那麼明天咱們就向這婦人賠罪,給她銀錢賠償她,然後再走!”史胖子跟孫正禮齊都認為這辦法很好,他們就很不客氣地到廚房裡把飯吃瞭,隨後二人就出去到山上去訪查。

這裡俞秀蓮雙刀時刻不離身畔,時時監守著那婦人。婦人卻坐在地下索性不起來,哭瞭一陣可也沒有多少眼淚,又抓自己的臉罵自己,說:“我沒有瞭臉啦!我叫那麼大的男人抓住頭發拿刀嚇著我,我的褲帶也被你們扯斷瞭,我真沒臉啦!我當傢的若回來,我非得吊死不可!我哪認得什麼姓費的呀?我哪認識什麼強盜呀?我是好人傢的婦女,受不起你們的冤枉!”

俞秀蓮隻是由她哭鬧,並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瞭一會兒,就站起身來往北裡間查查,又到南裡間看看。在南裡間內,就驀然聽得呱嗒的一聲,仿佛是板子響;俞秀蓮就不由得心中一動,手提雙刀,呆然站立。忽又聽咯吱咯吱的,仿佛是耗子在咬木頭,就是自那大箱子中發出來的聲音。

俞秀蓮頓然精神緊張,又微微冷笑,可是心中反倒為瞭難;因為想到這裡如若有地窖,楊麗芳一定是被藏在地窖裡瞭,投鼠忌器,自己實在不敢貿然下手,更不敢向孫正禮去說。她遂就將楊麗芳的那桿槍也拿到這屋裡,側耳靜聽,隻聽那箱子底兒時時作出微微響聲。

她忽然一扭頭,見那婦人正扒著簾子往裡屋看,面露驚慌之色。俞秀蓮就大怒,一個箭步躥去,把婦人按倒。婦人剛要喊叫,俞秀蓮用手指向她的肋間一點,婦人的臉立時變成金黃色,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暈瞭過去。俞秀蓮疾忙將北裡間的門簾揪下,哧哧地撕成瞭許多條,連結在一塊,就將婦人的手腳都捆上,並把嘴也堵上,挾著送到瞭廚房裡;然後仍舊回到瞭這屋裡來,蹲在木箱的旁邊,側耳向裡邊靜聽。

由裡面的細微微的聲音,她就已然判明瞭,這箱子底下實在連著暗室。她心中倒好笑,就想早先小的時候,聽自己的父親常說,江湖之間有一種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著地道;到客人睡熟瞭的時候,賊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鉆出來害人劫財。如今不料費伯紳竟也弄此伎倆,這伎倆弄得可也太不新鮮啦!不過話雖如此,自己雖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賊人和被難的麗芳,然而竟不敢動一動。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又竭心盡思地想闖進那地窖救出麗芳、捉住賊人之計。

直到傍晚之時,孫正禮回來瞭,一進屋來他就大聲喊說:“師妹!我們捉住瞭一個小賊!”俞秀蓮趕緊擺手,令他小聲說話。孫正禮反倒一怔,見師妹手握著雙刀,神色緊張,蹲在木箱的旁邊,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話反倒說不出來瞭。

俞秀蓮站起身來,走到孫正禮的近前,就擺瞭擺手,又指指那隻箱子。孫正禮便瞪起眼來,過去就要掀啟箱蓋。俞秀蓮趕緊把他攔住,悄聲說:“楊麗芳現在裡面,咱們要闖進去,豈不是逼著他們將她殺死嗎?”孫正禮還不住地發怔,就指著箱子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箱子裡頭有什麼東西?”

俞秀蓮卻把他拉到外屋,悄聲問道:“你們捉住瞭什麼人?”

孫正禮說:“在山上捉住瞭一個小賊,我們打瞭一頓,他自己招認是山上的嘍囉。我們問他諸葛高跑到哪裡去瞭?他說他們並沒有跑遠,多半就在這姓郭的婦人傢裡藏著瞭;因為他們的幾匹馬剛才都叫人牽過瞭山送到什麼黃傢莊去瞭,那黃傢莊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傢。這郭傢婦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強盜混;後來歸瞭費伯紳,蓋瞭這房子,費伯紳那小子就常在這兒住。”

俞秀蓮說:“像這樣的房子恐怕他不隻蓋瞭這一處,費伯紳實在稱得起老奸巨猾。現在我已查出來瞭,那隻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個地窖,楊麗芳必被他們捉住藏在這裡。”

孫正禮著急說:“這可怎麼辦?”俞秀蓮說:“我已將那婦人捆起來瞭。我已想好瞭一個主意,師哥你先去把那小賊或是放瞭,或是暫藏在一個地方,不要傷他;然後同史胖子來,我們再設計誘那些賊出來。”孫正禮點點頭,提著刀又走瞭。

俞秀蓮到屋外,把那南裡間的窗紙戳瞭一個窟窿,扒著往裡去看,並側耳靜聽。待瞭多半天,並不見那箱蓋啟開,隻聽得箱底嗒嗒直響。此時孫正禮和史胖子已然來瞭,腳步全都輕輕的。俞秀蓮看瞭看,日已平西,她就悄聲對孫、史二人說:“我想他們不能永遠在地窖裡邊藏著,到天黑時他們一定要出來,那時我們再下手捉拿。可是現在,我們先得假作已然走瞭的樣子才行,不然他們是絕不敢出來。”孫正禮說:“這容易!”

史胖子卻說:“他們既有地窖,就不能沒有透氣的地方,不然全都得悶死瞭,說不定還有後門兒。孫大哥你先在這兒看著,別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們的後門找著。俗語說: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費伯紳他那樣奸、猾、壞,他還能不想到這兒?我想他絕不能在一個死地窖裡藏著,他必有退路。”

俞秀蓮也覺著這話有理,遂就跟隨史胖子出瞭柴扉,按照著廬舍的形勢往後面去尋找。夕陽之下,就見小溪潺潺的流泄著,匯聚在墻後邊的池子裡;池水中有幾隻鴨子呷呷地叫著,逐水相嬉。水面上漂著很厚的一層浮萍,柳絲蘸著池水,槐葉閃爍著夕陽。池邊的蘆葦也很茂盛,史胖子與俞秀蓮就用刀輕輕撥分著蘆葦,走進瞭裡面。

忽然史胖子發現地下埋著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圓中空,傾斜著栽在地裡,好像是隻煙囪。這竹筒的附近一尺見方之內沒長著葦子,地下的泥土也很松,但用旁邊的葦葉遮蓋著;若不是細心看,是絕對看不出來的,安設得可稱十分精巧。俞秀蓮蹲下身,將耳朵貼在竹筒的旁邊往裡去聽;隻聽裡面似乎有人在說話,但聲音太低,無法聽得清楚。她此時心中憤恨極瞭,若不是知道有楊麗芳被困在內,她真想放一把火投在這竹筒裡。她站起身來,就見史胖子微笑瞭笑,俞秀蓮就悄聲說:“史大哥,你在這裡看守一會兒好瞭,不要動這竹筒!”史胖子點點頭,咧著嘴微笑說:“我知道!”俞秀蓮遂就又往那房子去瞭。

重進那屋裡時,就見孫正禮掄著大刀比著箱蓋。箱子裡有時微微地響,有時又不響瞭,裡邊就好像鬧耗子;而孫正禮像就是一隻貓似的,並且是一隻大黑貓。

俞秀蓮突然大聲說:“孫師哥!咱們走吧!那費伯紳老賊一定不在這裡,咱們回惡牛山再找他們去吧!麗芳也許順著山嶺又折回那裡去瞭。她一邊嚷著一邊使眼色。

孫正禮起先還發著怔,後來他忽然明白瞭,他也大聲嚷嚷起來,說“他娘的,費伯紳還敢回惡牛山嗎?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放火燒瞭這屋子!”

俞秀蓮大聲說:“你別混鬧!快走吧!這與人傢有什麼相幹?那婦人也不知往哪裡去瞭,待會她要是把她丈夫找來,咱們有什麼話可答?咱們又不是強盜,咱們俠義之人不能夠不講理,走吧!在此白耽誤瞭時候。快走,先往狗兒堡,再到惡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們秘密的窠穴。此時天還不太晚,咱們趕到那裡還能搜得著!”

孫正禮也扯開喉嚨大喊:“老史!咱們走吧!”一邊嚷著,一邊還大聲罵著,同俞秀蓮一起故意放重瞭腳步,足音雜亂的出瞭屋。

孫正禮去解馬,並故意將馬用鞭桿抽瞭兩下,馬就嘶叫起來;一匹馬叫,四匹馬也全都叫。孫正禮腰掛著大刀,一手拿著楊麗芳的槍,一手牽著四匹馬,出瞭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馬跟著他跑,一陣蹄聲嘚嘚,雜亂異常,真像是許多個人,許多匹馬全都走瞭。其實,孫正禮卻是將馬牽到瞭離房子不遠的山坡上,系在樹上。俞秀蓮也把那被捆的婦人抱出去,藏在瞭山坡上。

這時那短墻裡十分地岑寂,俞秀蓮就在屋外墻根下蹲伏瞭半天。眼看群鴉噪過一陣之後,天際的霞光漸漸消散,黃昏暮色漸漸垂瞭下來;銀星也在天空中迸出,山風吹得廬舍後面的槐柳樹呼呼地響。俞秀蓮又走到那窗前竊聽瞭一會兒,就聽得那個大木箱裡仿佛聲音更加大瞭起來。她立時飛上房去,在房上趴伏著,雙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靜伺著。

又待瞭多時,才見那屋的簾子呱嗒一聲響,走出瞭一個人來。這人是彎著腰,輕輕慢慢地走;手中提著個傢夥,映著星光閃爍發亮,一定是刀瞭。這人在院中東瞧西望,自己嚇著自己,就仿佛是個才出洞的耗子似的。然後,他將刀向前護住身,就進瞭那廚房。進去瞭一些時,就見廚房裡亮起火光,這人拿著一盞油燈又走出來。在各處都照著查看瞭一下,他就大聲喊說:“出來吧!那幾個忘八蛋全都走啦!連那個女的也走啦!”

他這聲音一喊出來,屋中那木箱的蓋子就不住地的響動,又出來瞭一個人,這卻是何劍娥。她因為今早從山上滾下,身上受瞭一點傷,所以左腿還有點跛,但是慓悍依然,掄著刀說:“二熊你嚷什麼?他們要沒走遠可怎麼好?”

二熊說:“早走遠瞭!那群餓鬼,把廚房裡的菜飯吃瞭個精光,他們才走的,他媽的,跑到這兒開齋來啦!郭大娘可是真沒有影兒瞭!別是叫那孫正禮給背走瞭,上什麼地方成親去瞭吧?”

何劍娥罵著說:“媽的!你這時候還說混話?郭大娘叫他們搶走瞭幹咱們什麼事?咱們快些走吧!”

二熊說:“老猴子怎麼辦?還招呼他一聲嗎?”

何劍娥說:“招呼他一聲!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傢那小媳婦給他,叫他們在地洞裡過日子去吧!媽的,我不能再在那地洞裡憋氣瞭,又渴又餓,我真受不瞭!快招呼他們,他們不走咱們走!”又自言自語地說:“我為個幹老頭子也夠瞭!媽的!我為我親老子也沒這樣過!”

此時俞秀蓮隱藏在房上,極難為房下的人所察覺。何劍娥就把那二熊手中的燈接過來,進瞭廚房,二熊又進到那屋裡去瞭。就聽他們大聲地說話,把箱子蓋摔得很響。又待瞭一會兒,可是二熊又獨自走出屋來,去到廚房找著何劍娥,他們滅瞭燈,一同出廚房走瞭。

俞秀蓮在房上又等瞭一會兒,不見再有動靜,就覺得很是可疑。剛要下房去看,卻聽有人發出一聲慘叫,聲音就似來自院墻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著刀聲鏘鏘,似有人交戰起來。俞秀蓮一驚,疾忙順著房跳到外面,就見孫正禮正與人廝殺。俞秀蓮一上前,兩三刀就將何劍娥砍倒,剩下的二熊跪在地下乞命。那邊槐柳林中卻又傳出史胖子的呼叫聲:“快來呀!快來救救楊小姑娘!”

孫正禮又向那二熊戮瞭一刀,便與俞秀蓮一齊尋聲奔往,就見史胖子正與一個賊人廝殺得很緊。賊人的武藝雖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難以立即獲勝,孫正禮就說:“老史躲開!你不行,我來!”他揮動大刀直奔這人。

這人正是惡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來不及瞭,隻好拼出命去與孫正禮廝殺。史胖子卻退瞭戰,向俞秀蓮嚷著說:“咱們先追老賊!老賊也是從這地窖裡鉆出來的,我們隻顧瞭鬥那傢夥,老賊卻趁勢跑瞭!”

俞秀蓮急問說:“老賊倒不要緊!麗芳呢?她還在洞裡瞭嗎?”

史胖子說:“哎呀!我可看見瞭那賊是先抱著一個人出的這地洞!俞秀蓮急說:“快去找火來!”史胖子說:“我身邊有!”他就掏出來火折燃著瞭,迎風一抖,立時亮起瞭火光。俞秀蓮接過來,把一隻刀挾在臂下,一手搖晃著火折子,在林中葦畔去照。突然發現池水中有個東西,她立時將刀和火折全都交給瞭史胖子拿著,就顧不得衣濕,走進瞭水池中。

這時那幾隻鴨子都已不知往哪裡睡覺去瞭,史胖子抖起來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蓮就過去,將浸在池水中的人抱瞭起來,原來是楊麗芳;幸虧水還不深,她的口雖被手巾堵著,腹中沒灌進水去。俞秀蓮疾忙叫史胖子幫助孫正禮去戰焦大虎,她連雙刀也顧不得要,就抱著楊麗芳跑回那廬舍裡去瞭。

這裡孫正禮雖然刀法精熟,力氣猛大,無奈焦大虎隻是繞著樹跟他鬥,眼看著就要逃命瞭。史胖子掐滅瞭火折子,掄刀一上前,這焦大虎就成瞭首尾受敵,想逃跑已然不能夠,他就躲在一棵槐樹的後面,說:“朋友們!高抬貴手吧!咱們平日無冤無仇,何必?我幫助諸葛高,也是沒有法子,因為他神通廣大,我們一半是敬他,一半也是怕他。現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們打散瞭!我也沒有什麼能耐啦!隻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饒瞭我這條命,我就從此洗手不幹,將來還一定忘不瞭你二位的好處!”

孫正禮就問說:“饒你也行!但是費伯紳藏在哪裡去瞭?我們捉住瞭他就能饒你!”

焦大虎說:“那位大爺知道,剛才前面何劍娥他們說你們幾位已經走瞭,催著我們也快些逃。我們在地洞裡也餓瞭一天瞭,又憋得難受,就想也出去。依著諸葛高,他可還不願離開地洞呢!但那時洞裡就剩瞭我跟他,還有那德傢的小媳婦,我是決意要逃,他才不敢一個人在地洞裡住,逃出來的。他才叫我把那小媳婦也背出來,一齊走。”

史胖子問說:“那老傢夥要把小媳婦背走,他是安著什麼心?”焦大虎說:“他說是背出去之後把小媳婦給我,我卻不信他的話,他必是把那小媳婦要送給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結陶宏,可是還沒有巴結得上。”孫正禮說:“別說廢話!你這小子也絕不是好東西,今天絕不能饒你的狗命!”

史胖子又喊問說:“費伯紳現在跑到哪兒去啦?”焦大虎急得簡直要哭,嚷著說:“我哪裡曉得?你們搜啊!他也許藏在葦子裡瞭!”孫正禮猛躍上前,又一刀砍瞭下去,焦大虎以刀招架;史胖子從後邊一刀砍在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聲,受傷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說:“孫大哥別要他的命!再問問他。”但孫正禮的刀已然落下來瞭,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嘆息瞭一聲,說:“由他口中逼問出一些事來也好啊!”

孫正禮卻說:“逼問什麼?我看他什麼也不知道。一個山賊,還不趁早結果瞭他,還留著做甚?老史!快打起火來!咱們搜搜費伯紳那老賊!”

當下史胖子又抖起瞭火折子,孫正禮提著刀瞪著大眼,在林裡葦中、池邊草底,全部搜查遍瞭;隻見有幾隻蛤蟆在水裡亂跳,鴨子在欄裡被驚醒,卻沒尋著那費伯紳的蹤影。孫正禮就說:“奇怪!那老賊往哪兒去瞭?莫非此地還另外有個地窟窿?”接著又大罵瞭幾聲。

史胖子熄滅瞭火折,揪瞭揪孫正禮的胳膊,說:“罵也沒有用,我想那老賊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先投在水裡自盡瞭。”

孫正禮又要叫史胖子點起火來,他自己下水裡去摸,摸著費伯紳的屍身他才能甘心,史胖子卻主張先到廬舍裡去看看楊麗芳怎麼樣瞭,孫正禮說:“你去看去吧!我還在這裡等候那老賊!”遂就把火折子要過來,他在這裡一陣陣的抖動著火光,發著霹靂一般的大罵聲,史胖子卻往那廬舍中去瞭。

史胖子進瞭柴扉,隔著短籬就見那屋中燈光閃閃;走進瞭屋,見俞秀蓮已將楊麗芳全身的綁繩解開,救治得緩過氣兒來瞭。楊麗芳是平平地躺在北裡間那張床上,她還要掙紮著起來,去尋找費伯紳;俞秀蓮卻勸她應當多歇息一會兒,因為她已然昏厥過一次。此時她們二人身上的衣褲都盡是水,並沾滿瞭污泥、萍藻,屋中燈碗中的油也灑瞭多一半,俞秀蓮就請史胖子去到廚房添點油,並叫他把那灶裡的火也升上,於是史胖子就出去瞭。

這裡,俞秀蓮搜找出那郭姓婦人的幾件衣褲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與楊麗芳一齊把濕衣裳脫下換瞭。然後她拿著濕的衣服到廚房裡去烤,並叫史胖子出去找孫正禮和那被綁住的兩個人,當下史胖子又走瞭。

這裡俞秀蓮將衣褲鞋襪都搭在灶火的旁邊,又拿著燈回到屋裡。楊麗芳已坐起身來瞭,說話也有瞭氣力,她說是現在除瞭手腳被繩勒之處還有點疼,其餘都不覺得有什麼瞭。她又說瞭白天自己在這裡被陷的經過、地窖裡的情形,以及那費伯紳如何的奸惡,何劍娥等人對費伯紳如何順從,他們聽見瞭外面的語聲如何的慌張,後來又怎樣以為俞秀蓮等人都走瞭,他們才想逃到別處,等等。

他們是在地窖的後邊,通氣兒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開瞭一個窟窿從那裡逃走的。那焦大虎先背著楊麗芳出來,費伯紳是隨後鉆出來的。到瞭外面,不想正遇著史胖子,史胖子與焦大虎對起刀來,費伯紳卻趁勢逃走。在他逃走之時,就將楊麗芳推入池中;那時楊麗芳手腳都被捆著,也無力掙紮。俞秀蓮聽瞭,又憤恨瞭一陣兒。

少頃,史胖子就將孫正禮找瞭回來,將那兩個人也都提瞭來,將四匹馬和刀槍等物也全都帶回來瞭。史胖子先找瞭三四隻碗,搓瞭碎佈條子做捻子,好在廚房裡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全都點上燈。

俞秀蓮又想,費伯紳是又鉆回地窟窿裡藏著去瞭,所以她叫孫正禮托著燈,她拿著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進地窖裡去搜查;隻見裡面陰森黑暗,卻無一人。由那後邊的窟窿鉆瞭出來,俞秀蓮與孫正禮就用刀鏟土割草,並搬來石塊,將這地窖的後洞填塞住瞭。然後回來又審問那小賊和郭姓婦人,小賊就說:“諸葛高他年老瞭,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遠他一定是爬過山去,往黃傢莊藏躲去瞭。明天諸位老爺跟奶奶自管過山去尋,如若尋他不著,我情願送命!”

那郭姓婦人被捆著手腳堵著嘴,已然半日瞭,雖然口中堵塞的兩塊門簾子佈都被揪出來瞭,可一時還不能夠說話。喘瞭半天氣,才哭出來,她就罵費伯紳不來救她。她說:“那個老忘八!我丈夫死瞭,我本來在山上給那群人縫縫補丁,去年春天這老忘八就去瞭。他給焦大虎出主意,做瞭幾件好買賣,發瞭點財,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稱呼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主意,說是既幹綠林買賣,就應當有個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選瞭這個地方,蓋瞭這幾間破狗窩,地下可掏瞭個耗子洞。他就叫我在這兒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老東西在這兒跟我住瞭還不到一個月,就把屋子裝飾好啦。他帶著我到城裡逛瞭一回,給我買瞭兩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瞭,一去就不回頭。聽人說那老東西在旁的地方,還有這樣的傢好幾份呢!大概他那些傢的屋子,底下也都掏著狗洞。那老不是人的,聽說他年輕時倒當過什麼書辦的差事,發瞭點財。可是他害的人太多瞭,老怕有人找他報仇;他就改瞭行,索性當瞭強盜瞭。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他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來瞭金銀財寶,他先分頭一份,大傢還都得叫他幹爸爸!”

那小賊此時已被俞秀蓮割斷瞭綁繩放開瞭,他得瞭活命,就更有瞭精神。聽婦人說到這裡,他就插話道:“我可聽說諸葛高年輕的時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鶴老英雄的啞巴師哥全都是死在他的手中;有個著名的女賊碧眼狐貍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現在五回嶺北邊三清廟裡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氣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們幾位若到黃傢莊還尋不著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廟裡去瞭。那裡的老道姓徐,卻不是個好辦的。早先焦大虎他們也得罪過他,曾帶著五十多個人去圍他的廟;那天我也去瞭,被那個老道手持一根鐵棍,給打瞭個落花流水。去年,諸葛高來瞭,由那老傢夥出頭,才算給兩傢和解,可是我們山上的人還都不敢由他那廟門口過。”

俞秀蓮心中也記住瞭此人,遂又逼問那婦人。姓郭的婦人就說,她實在沒幫助費伯紳他們害過人,今天這事是第一回。因為費伯紳他們一逃到這兒來,就鉆入地窖裡,後來楊麗芳也單身一人來這裡打聽,他們才起瞭陷害楊麗芳之意。費伯紳應得,把這步難躲避過去,他把楊麗芳帶走之後,那搶來的兩包衣物就都送給她作報酬,所以她才那樣幫助他們。

在這廚房中審問瞭半天,俞秀蓮就叫孫正禮在這屋裡看守這兩個人。史胖子打瞭一會兒盹,又起來防夜。俞秀蓮卻到那屋裡,同楊麗芳睡瞭一會兒覺,養好瞭精神。不覺著天已發曙,她們二人又都把昨夜烘幹瞭的衣服各自換上,然後又往各處去搜查。

這時,那幾隻鴨子又從蘆葦旁的一個用樹枝插成的鴨欄裡浮出來瞭,它們遍身的白羽,映著從柳線透過來的漸升的朝陽,光華在它們的身上閃爍著,十分好看。它們照舊呷呷地叫,毫不知昨日這裡曾有一場驚人殺鬥,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獄似的秘窟。

俞秀蓮和楊麗芳在這裡尋找瞭半天,隻見何劍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屍身橫躺在林間路畔,那個叫二熊的賊人還趴在地上呻吟,費伯紳卻沒留下一點痕跡。俞秀蓮雖然心中仍然氣憤,可也對費伯紳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楊麗芳又悲憤得落淚,說:“昨天我本想不能夠活瞭,可是雖然何劍娥把她的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沒有改變一點報仇之心。現在我又幸而沒死,我還得立時報仇;他饒得瞭我,我卻還是饒不瞭他!”

俞秀蓮也說:“這樣詭計多端的人,我們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間瞭,不然,他不定更得害多少人瞭。好瞭!現在我同你過山往北,咱們到那黃傢莊去!”

於是二人又回到那廬舍裡,就見史胖子正在指使那個小賊給燒火他自己淘米,要熬稀飯。孫正禮是坐在灶臺旁邊,靠著墻睡著瞭;屋裡雖然很熱,他流瞭滿頭的汗,呼嚕呼嚕打著鼾。那姓郭的婦人腳上綁的東西也被解開瞭,閉著眼臥在地下睡瞭,就像是死瞭。俞秀蓮就向史胖子說“我帶著楊麗芳要到那黃傢莊去。”

旁邊燒火的這小賊聽瞭,立時扭著頭說:“我帶著您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沒人領著去,您一定找不著。”

俞秀蓮點點頭,又向史胖子說:“外面還躺著一個受傷的強盜,何劍娥,剛才我看她是已死瞭,樹林裡還有焦大虎的屍身。待一會兒把孫正禮叫醒瞭,史大哥幫助他,把兩具屍身掩埋起來好瞭。至於那受傷的,可以抬到個幽僻的地方,我們少時就回來。”史胖子點頭,俞秀蓮遂叫那小賊去備馬。

此時幾匹馬也都叫史胖子給喂得草足水夠,十分的精神。那小賊將馬備瞭三匹,俞秀蓮帶著雙刀,楊麗芳提著花槍,連那個小賊,就一同出瞭柴扉,上馬往北去走。越走地越不平,少時到瞭山嶺上,火紅的朝陽整個罩住瞭他們。那領路的小賊用鞭子往嶺下指著說:“您看!那山背後仿佛有一片亂石頭似的,那就是黃傢莊。在嶺上往下看,若是不細看,絕不能看出那地方是個村莊;可是要由那村裡往上看,山上有一隻鹿,他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蓮說:“既然這樣,咱們就得趕快到那村裡,不然咱們在高處,若被那狡猾的老賊看見,他又逃瞭!”於是這個領路的小賊,就催馬在前帶路,俞秀蓮和楊麗芳的兩匹馬緊隨。

山嶺傾斜,山路迂回,往下看那一堆亂石似的黃傢莊雖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裡去卻須繞過許多山路,而且都是極難行的山路,三個人都須要下馬牽著走才行。這一脈樹木稀少、怪石崚嶒的山嶺,原來就叫作五回嶺,其實彎彎曲曲,不止五回;遠處的山嶺上,還可以看得見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長城,這地方真是險要,而且險惡。

俞秀蓮竟有點不願意再往下走瞭,因為她想著費伯紳那樣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瞭命,他也不會爬過山來藏到此地,但楊麗芳卻絕不死心。那小賊領路在前,楊麗芳緊緊跟著他。俞秀蓮隨後,且時時囑咐楊麗芳要小心;但楊麗芳卻緊咬著嘴唇,沉著臉兒,一句話也不答。

三個人又費瞭很多力,方才來到那黃傢莊。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這裡不過是一堆亂石,原來這裡的房屋完全是用石頭搭成的,連房頂也鋪的是石板。這裡的人就住在這石洞裡,簡直像野獸一樣;不過二三十戶,聽說全姓黃,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獵戶。

來到瞭這裡,小賊上前一打聽,本地的人倒不隱瞞,就說:“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發明時來到的。這道嶺上有一股便道,除瞭本地的人誰也不知道,可是他怎麼會曉得瞭?他就是從那股便道來的,他真不愧是個老神仙。他來瞭,我們這兒還有幾個人等著他看病呢!我有十天沒見著野物瞭,我也要叫他給占個卦,叫他卜卜我的運氣,看看我應當往哪一方去求財。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來到,就慌慌張張的,坐在那塊石頭上,仰著臉曬太陽,不愛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又牽來瞭四匹馬,說是由惡牛山牽來的,要往嶺北去賣。老神仙那傢夥剛才也不知看見嶺上有什麼東西也許是他看見瞭鬼瞭,他立時抓瞭一匹馬就跑啦!”

俞秀蓮趕緊問說:“他往哪邊跑瞭去瞭?”

這莊裡的人向西指著說:“往西,就是這一股路!他才走瞭不大工夫,你們要找他有事,趕緊騎著馬去追,還能夠追上。可是,你們都是哪兒來的呀?都是惡牛山來的嗎?焦大虎那小子怎麼這些日也不看他的外婆來啦?他又弄上瞭個什麼老婆,就把外婆給忘瞭吧?”俞秀蓮卻不答復他問的這些話,楊麗芳早已一馬當先,向西馳去。

這時楊麗芳的心情加倍的緊急,因為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遠,她恨不得槍桿變得極長,一下就把那老賊鉤著,刺下馬來。她一手提韁,一手揮鞭,馬極快,不多時就把那領路的小賊和俞秀蓮全都落在後面瞭。

那小賊大喊道:“不要忙!那諸葛高跑不瞭多遠,他一定是跑到三清廟去瞭!”

俞秀蓮也說:“麗芳!你急什麼?小心你又出瞭舛錯,等一等我!”但她現在騎的這匹馬卻沒有楊麗芳的馬快,她的騎術雖精,也不濟事。她真有些生氣,暗想:這幾年楊麗芳怎麼養成這樣驕縱的脾氣?昨天那場教訓她還不怕嗎?費伯紳那賊,連別人不知的山上捷徑全都曉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從容漏網。這樣詭計多端的人,對他還不得謹慎一些?遂又叫道:“麗芳,你不聽我的話瞭?”

前面的楊麗芳仍然不回答,其實她現在已是將馬放開瞭,想收也收不住瞭。她揮鞭的手腕未嘗不覺疼,登在銅鐙上的雙足,仍然有些不利便,但心卻如同這馬蹄一般突突地跳著,又緊又急地跳著,她隻想著快些追上那老賊。

一瞬之間,她已走出瞭這股彎曲的山路。眼前是廣袤的平原,中間有一條小徑;就見眼前半裡地之外,有一條黑色的馬影,若不是正被陽光照著,簡直看不出。楊麗芳愈是心急,愈加緊揮鞭,嘚嘚的蹄聲就像落下來一陣驟雨那樣響。她緊緊地閉著嘴,好像連氣也不喘,箭似的追去。距離前邊的馬越來越近,前邊的人馬就漸漸放大瞭,那馬上的人一回首,陽光照著飄灑的蒼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楊麗芳一眼就看出是費伯紳,她高聲罵道:“費……你這老賊!”費伯紳抹回頭去催馬就走。

楊麗芳彎腰去摘槍,馬鞭落在瞭地下,她也顧不得去揀,就挺槍緊追。又追下一裡多地,就追上瞭,相距不過丈許,她就以槍向費伯紳的背後刺去,但沒有刺著;她再將馬催快些,自後又一槍,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沒刺著。費伯紳在前邊馬上發出如同夜貓子叫一般的笑聲來,頭卻不回,隻管催馬逃命;楊麗芳更加緊去追。眼看著二馬相離不過七八尺瞭,楊麗芳又一槍刺去,槍就如一條毒蛇似的猛鉆費伯紳的後心。

不料費伯紳往後邊拋來一條紅綢子,楊麗芳座下的這馬突然看見瞭異樣的顏色,就一驚,把前蹄一掀,幾乎將她摔下馬來。就是這一霎的耽誤,費伯紳的馬可又跑出去七八丈遠。前面是一片樹林,林中有紅墻掩映,費伯紳就直往那邊去瞭。

這裡楊麗芳手按住馬頭,再往前去追,可是這匹馬一差瞭眼,再也不能耐心向前去跑瞭,隻是不住地跳躍,抬著頭長嘶。楊麗芳心中真如燃燒著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費伯紳已然逃遠瞭,他將要走進那有紅墻掩映的林中去瞭。他這時一點也不怕瞭,在馬上回過頭來,又向楊麗芳發出一陣嘻嘻的笑聲。

卻不料他的笑聲未止,忽然身子一傾斜竟由馬上墜下,馬往旁邊跳去瞭,老賊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這邊的楊麗芳反倒嚇瞭一跳,覺得奇怪,怕是老賊又施用什麼惡計。她就不敢貿然向前,便跳下馬來,提槍走過去看,邁步都很謹慎;她唯恐老賊身有暗器,設有陷阱。但來到一丈以內,她就見費伯紳趴在地下,如同一隻死狼似的,腦後中瞭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腦漿,但手腳都在抽搐著,還沒有斷氣。楊麗芳怒火騰起,身子近前,一槍向老賊的身上紮去!她緊緊咬著牙,瞪著眼,及至看見費伯紳確已死瞭,胸頭的怒火才降下,悲痛復起,哭瞭一聲:“爸爸,娘!女兒已替您們報仇瞭!”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