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見林中走出來一個身軀彪大的青年男子,她又不禁吃瞭一驚疾忙抬起淚眼來看。自林中走出來的這個魁梧男子,身穿青褂短衣,腰間系著一條藍色的綢帶,上插一口帶有銅環的寶刀,手持著一個不到一尺長的弩弓。楊麗芳看瞭,先是一驚,因見這人有些眼熟,繼而細一辨識,才知道這是羅小虎;她倒呆瞭,不知說甚樣的話才對。
羅小虎卻面有愧色,向前走瞭幾步,恭敬地說:“現在仇已報瞭,請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並請上復德五爺、德少爺,就說羅小虎在京之時多蒙包涵、照應。尤其是德少爺,前次我一時魯莽,將他殺傷,蒙他不究,但我也實在羞愧。告訴他們,我日後遇著機緣,必要舍瞭性命圖報!”至此時,楊麗芳就忍不住頓腳哭叫道:“哥哥呀!”羅小虎也低著頭黯然落淚。
此時俞秀蓮已然騎著馬趕來瞭,但隻是她一人;那個領路的小賊,卻因眼見前面就是三清廟,他怕這裡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來,俞秀蓮就打發他回到嶺南去幫助史胖子和孫正禮去瞭。
當下俞秀蓮一來到,見費伯紳已死,她就叫羅小虎暫把費伯紳的屍身藏匿起來。她又勸慰楊麗芳說:“得啦!現在你的仇也報瞭,你們兄妹又見著面瞭!你們雖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確實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時,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傢,不然他不會做出那件事。那件事也過去瞭,你們都不要再記著瞭。麗芳你不是常說你孤苦嗎?現在你可又有瞭一位親胞兄!”楊麗芳聽瞭俞秀蓮這樣的話,愈是哭得厲害,一邊流淚,一邊向羅小虎行瞭個禮,羅小虎卻更慚愧。
羅小虎將費伯紳的屍身拉進林中,又向著紅墻吹瞭一聲呼哨,就見由那廟中跑出來瞭花臉獾。羅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鋤頭刨坑,將費伯紳的屍身掩埋,又將馬牽到瞭廟裡。好在這地方極為空曠荒涼,又遠離著大道,所以他們在此辦什麼事,竟沒有一個人瞥見。
當下因為俞秀蓮問到羅小虎為什麼也來到這裡,羅小虎就不住地嘆息。他請俞秀蓮和楊麗芳進內去休息一會兒,便把他來到這裡的前因後果,以及這廟中的情形,自己這些日來的抱負、意志,全都感慨地說出。
這座三清廟,即是北京西城隱仙觀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當山修煉過的老道士募資重修的。現在這廟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師弟,此人道號慎修,俗名徐繼俠,四川閬中縣人,原是當年川北著名的俠客“閬中俠”徐麟的裔孫。他的父親名徐雁雲,已故去瞭,在世時卻是老俠江南鶴的好友。
這個徐繼俠幼秉傢傳,學得武當劍術,並會使一根鐵棍。因為他們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輕時又獷悍無知,在傢鄉得罪瞭官紳;並因與人爭奪一個女人,殺傷瞭人命,所以他才逃走於外,漂泊南北十餘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時為最多,與楊豹也有過些交誼。隻因為他練的是力功,不是練飛簷走壁,所以沒出過什麼驚震遐邇之事;且又生性冷僻,因此沒有多少人知曉他的名字。後來他流浪得倦懶瞭,又懺悔少年之時所做的錯事,因此才被那隱仙觀的老道人度入道門,在此修真。
這五回嶺本是個強人時常出沒的地方,早先這座廟簡直就是一個賊巢,無論多麼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從隱仙觀那位老道人來,強盜們知曉老道人會武藝,他們才不敢來攪;其後,這位慎修道人來此住持,他的鐵棍打傷過幾個賊人,就更把賊人嚇破瞭膽,這座廟周圍一裡地內從那時就絕無賊蹤。
可是在去歲,費伯紳在惡牛山之時,曾聞慎修道人的大名前來拜訪,在廟中佈施瞭一些香資,並在此下榻約半個月,與慎修道人聯絡得甚好。費伯紳為人斯文儒雅,善談吐,會應酬,又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知,作賦吟詩提筆立就,因此慎修對他也相當敬佩。
費伯紳走後月餘,隱仙觀的老道人又來到,師兄弟二人偶然就談起瞭“諸葛高”之名,隱仙觀老道士聽瞭卻不禁微笑。原來這位老道人久遊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無不知曉,那個以書吏出身、結交盜匪、慣用陰謀的費伯紳,更是瞞不瞭他。費伯紳的歷史他全知曉,遂就告訴瞭師弟囑此後不可再與該人接近,但費伯紳也就沒有再來。
隱仙觀的老道士既知費伯紳與惡牛山的盜賊相結識,又想要像度化徐繼俠似的,把羅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斷柔情放下寶刀,來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發瞭來。此廟距惡牛山很近,羅小虎若能在此長住,必有與費伯紳相見的機會。老道人之意雖願羅小虎清修,但並不攔阻他報仇且有意叫他快將此事結束,並借以剪除人間一個巨憝大惡。
羅小虎此時本是心灰意懶,慎修道士讓給他兩間偏殿,令他三個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臉獾知道這附近有強盜,雖然若說起來,也是他們的同行,但卻不是一條路上的,連黑話都不一樣。他們恐怕人傢欺生,自己人單勢弱,惹出麻煩來擋不住,所以都不敢出這廟門,天天隻跟著他們老爺,除瞭吃飯,就是睡覺。
羅小虎因日與慎修閑談,就提到瞭費伯紳,他就不禁憤恨起來,向慎修說:“我傢仇人的姓氏,我本來不甚知曉。二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我傢仇人的姓名據說是姓賀。但後來,去年臘月我從新疆回來,路過山西漪氏縣,在客店中遇著一夥河南客人,其中有兩個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們詢問楊傢的仇人之事。他們說楊傢仇人非隻一個,除瞭姓賀的知府之外,還有個費什麼紳。當時我沒聽清楚,再向他們問時,他們卻用笑話岔開瞭。他們對這過去的一件慘事似是不願多談,且還有些顧忌,大概就是畏懼費某與綠林多有相識之故。如今道爺你所說的這老賊,必就是我的仇人!隻是他既然改瞭名,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聽說此人現在京都瞭,可惜現在我已懶得再回那北京城瞭!”
於是羅小虎就趕緊派沙漠鼠重返京師,囑他即速探明,幫助魯君佩的那個諸葛高是否姓費;如果是姓費,那就叫他速去報告德少奶奶,以便報仇。
沙漠鼠走瞭,羅小虎依然意志頹唐,有時獨自唱唱那首“天地冥冥降閔兇”的歌,就不住地欷歔感慨,且復自恨。因為他深深地明白,為什麼自己偌大的漢子,一身的好武藝,唱瞭十幾年的歌,卻不能去報仇?他知道全是兒女私情累他成瞭這樣!不是為玉嬌龍的事,他就連刀都懶得摸;離開瞭玉嬌龍,他的心神都不定。現在他已把玉嬌龍的事情辦完瞭,倒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全都斷絕瞭似的,他整天覺得昏沉疲倦。
羅小虎在這裡住著,沒有人來擾他,他倒很是樂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卻不願意幹,因為他知道他絕修行不瞭,什麼打坐、念經、煉丹等等的事兒,他絕幹不下去。在他腦中時時浮現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與玉嬌龍的一夜溫柔;前些日,隱仙觀那一夜瀟瀟的風雨,在魯宅臨別時玉嬌龍那種愁黯感泣的情景,他也一點不能忘記。所以他現在時常瞪著大眼睛發怔,幾乎成瞭一個廢人。但是他的寶刀、弩箭永遠不離開身,這一來是習慣瞭,二來也是知道這地方附近的強人多,他又多財,有寶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備。
今天的事原是湊巧,他清晨起來出瞭廟,正在林中徘徊,拿弩箭射樹上的喜鵲,以排遣心中的愁悶。不料就見林外有一匹馬跑來,馬上的那個老頭子,他原來不認識,可是後面追的那個拿槍直向前面紮刺的馬上的少婦,他卻認出來是他的胞妹楊麗芳。在一陣驚愕之下,羅小虎就猜出這老頭子必就是費伯紳,必是被楊麗芳追趕得無路可奔,才想投到這裡,來求慎修道人相助。他就突發冷箭將費伯紳射下馬去,然後才出瞭樹林,兄妹相見。迨俞秀蓮趕到,他又將這兩位女客讓進瞭觀中的偏殿。那花臉獾在外面掩埋瞭費伯紳的屍身,就來給他們燒水獻茶。
俞秀蓮又問瞭羅小虎許多話,羅小虎卻答得不多,隻是提到瞭玉嬌龍的時候,他就發出長聲的嘆息。楊麗芳跟他雖是親兄妹,他見瞭麗芳,卻極為拘束,低著臉,總覺無顏面對他的胞妹。麗芳倒是說:“哥哥,你把姓改回來,名字也換上一個,將來再謀一個出身好不好?我傢跟邱侯爺傢全可為你出力。不然,你可以到我幹爹的鏢店裡去做個鏢頭?”羅小虎卻搖頭,不說話。楊麗芳又拭著淚,談到嫁在正定薑三員外傢為妾的姐姐麗英,他也不註意聽似的,楊麗芳竟覺得她這個哥哥好像是個傻子。
楊麗芳跟俞秀蓮在此歇瞭一會兒,史胖子就趕來瞭,說是請她們回到那廬舍去吃飯。他見瞭羅小虎,拍拍肩膀叫瞭聲“虎爺”,說:“你老人傢的心我都知道!當年李慕白犯過你這樣的毛病,可是現在他已然好瞭。”俞秀蓮聽瞭這話,臉上似乎有點兒紅。
史胖子又說:“幹脆!你老哥不如就在這兒出傢吧,過些日我再叫猴兒手給你來做伴兒。好在像你們這樣的出傢人,也不必念經,刀還可以藏在袍袖裡。”
俞秀蓮見羅小虎的神態太是抑鬱,史胖子這樣跟他玩笑,恐怕他急躁起來;又兼楊麗芳見她的哥哥已成瞭這樣,她也很是傷心,俞秀蓮遂就說:“咱們走吧!現在的事情都已辦完瞭,我們回到那裡用一點飯,還得趕緊走呢。麗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瞭,也諸多不好!”又向羅小虎說:“再會吧!以後你如有什麼困難的事,可以到巨鹿縣雄遠鏢店去找我,我必能夠幫你的忙。”楊麗芳又向他行禮辭別。史胖子拉拉他的胳臂,笑著說聲:“再見!”羅小虎遂就把俞秀蓮等三個人送出廟門。火熱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但羅小虎的臉色依然是十分陰冷愁黯。
俞秀蓮、楊麗芳、史胖子三人一同上瞭馬,齊向羅小虎拱手,便一同揮鞭走去。他們過瞭山嶺,回到那廬舍中,見孫正禮正跟那個被放瞭的小賊和那姓郭的婦人都在院中吃飯。那婦人也不像昨日那麼潑辣瞭,她隻是求俞秀蓮饒命,並說:“我願意跟您去做個老媽子,隻求您別殺我!”
俞秀蓮卻說:“本來我們沒有殺你的心,隻要你以後別再跟那些盜賊在一塊混就得瞭,老媽子我們也用不著!”說著,望著楊麗芳笑瞭一笑就一同進到廚房裡去吃飯。
那個小賊自以為剛才他領路過山有功,早知道這幾個人不至於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大口地扒飯吃,並說:“以後我要再跟強盜混,就叫我腦門子上長疔!”史胖子說:“我們走後,這房子也空著,你就跟這老婆在這兒過日子好啦!”小賊說:“哎喲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歲,我不願意再認個媽!再說這房子,誰愛來住誰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個大窟窿!”
正說著,忽聽短墻外一陣馬蹄急響,孫正禮立時又瞪起瞭大眼,拋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攔住他說:“喂!喂!可別冒失!”蹄聲停住瞭,由外面進來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臉獾。史胖子就笑著說:“你怎麼又來啦?莫非你是想跟我們回北京去嗎?”
花臉獾搖頭說:“不是!我們老爺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點事情托付。”
俞秀蓮在廚房裡說:“你就在窗外說吧!”
花臉獾遂站在院中大聲說:“我們老爺來托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見著玉嬌龍,就把我們老爺現在住的這個地方說一說;如果她能來,請她千萬來一趟,再與我們老爺見上一面。反正我們老爺也說瞭,他將要在此住一輩子啦,永遠也不想往別處去啦!就是過個十年八年,玉嬌龍再來,我們老爺也一定還在這兒等著她。幹脆的一句話吧!叫她別忘瞭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瞭!”
俞秀蓮在窗裡說:“好吧!我們回到北京之後,一定要把這些話告訴玉嬌龍!”
史胖子推瞭花臉獾一下,說:“你們那位老爺到現今還是不死心呀?”
花臉獾搖瞭搖頭,嘆息著說:“沒有辦法!”他又到那三間屋裡去看瞭看,出屋來笑著說:“不錯呀!以後這屋子誰住呀?”
史胖子笑著說:“你在這兒住好不好?這兒還有現成的媳婦!”說著一指那婦人,又指著花臉獾向婦人說:“他可真有錢!你別瞧他這樣兒。”婦人也抬起頭來,瞪瞭花臉獾一下。
花臉獾拿手摸摸他臉上的刀疤,就笑著說:“史老爺別開玩笑,正經我要問您的,那水池裡的幾隻鴨子,有主人沒有?”
史胖子說:“這你可泄瞭氣啦!怎麼念記上人傢的鴨子瞭呢?大概也是跟你們老爺在道士廟裡住瞭這些日,把你給饞的?得啦,你就抱走一隻開開齋去吧!”花臉獾就很高興地抱著一隻鴨子走瞭。
少時,眾人用完瞭飯,俞秀蓮還發給那小賊和婦人一些銀錢,勸他們以後不要作惡,遂就一同乘馬走去。他們到瞭房山縣內,見一傢店房裡停著一隻靈柩,原來那賀頌已因傷身死,靈停此處,趕車的往良鄉報喪去瞭。他們又往東去,在路上便遇見瞭楊健堂、猴兒手和雷敬春,他們是由雷敬春帶領著要往惡牛山去。
兩下會著瞭面,便找瞭一傢客店歇下;俞秀蓮述說瞭這兩日在惡牛山、五回嶺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後便決定今後各人的行止。俞秀蓮是不想再回北京去瞭,想從此就南下回返巨鹿,楊麗芳卻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蓮就說:“如今你們父母的大仇已報,又認瞭一個哥哥,也應當去告訴你姐姐一聲。那麼請楊老師帶著你,再往河南走一走。到瞭正定,咱們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楊老師帶著你回京。”楊健堂也點頭。
現在隻是雷敬春一人無處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沒有著落,楊健堂就說:“我可以請你在全興鏢店做個鏢頭,孫兄弟先同他回京去吧!下月初旬我們必可在京會面。”於是大傢在這客店裡宿瞭一夜,次日就分別起身。
史胖子是手裡永遠有錢,可永遠沒有準定的歸宿。猴兒手本來也是應當回北京,可是他又怕見李慕白,倒跟史胖子要好,於是他就決定跟著史胖子走。所以孫正禮、雷敬春往北;俞秀蓮、楊健堂、楊麗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兒手反倒往西,因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許是帶著猴兒手到他的老傢去住瞭。如今,算是刀兵具息,仇恨全消,人輕馬緩。
楊麗芳在正定府她的姐姐傢中住著,把小外甥抱著玩瞭幾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說瞭,她便隨著楊健堂又北返。路上幾日,這日來到瞭彰儀門關廂,楊健堂先找瞭一傢店房,叫麗芳進去歇著,他就騎馬進城。過瞭些時,由鏢店裡雇來瞭車,把楊麗芳接進城去,送回到德傢楊麗芳離傢約半個月,如今一回來,是滿身的風塵,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卻很愉快;早先她時常凝結的兩道纖秀的眉毛,此時也展開瞭。見瞭公婆,她便流下來感激的淚,說瞭說路上的事,但沒把事情說得過於緊張、過於淒慘。偷眼又瞧瞧她的丈夫,露出來一點嫣然的笑容。
德大奶奶卻說:“幸虧你今天回來!不然明天就許叫人疑惑你這些日子是沒在傢。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傢裡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後天就發引,預定在德勝門外廣緣寺停靈。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為你沒跟著我,就有許多人向我問你。我說你病啦,在傢裡不能出來,別人還以為你有瞭喜。”楊麗芳的臉又一紅。
德大奶奶又說:“今兒你在傢裡好好歇一天,明兒我帶你到玉傢去吊祭,叫親友們也都見見你,你出外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彌過去瞭。”楊麗芳答應著,但是也並不休息,她換瞭衣服和佩飾,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當晚閨房燈畔,她又把在外報仇的詳細情形,低聲向她夫婿述說瞭一遍,文雄也頗喜他妻子的英勇。
次日午飯之後,她就跟著她婆母按照與玉宅老親戚的關系,都穿著細佈的孝衣;兩把頭雖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臉上隻擦粉未染胭脂,就坐著傢中的車,往玉宅去瞭。此時天氣雖仍然很熱,但一陣一陣的風兒吹來,已有點兒秋意瞭。
到瞭玉宅大門前,就見高坡上搭有牌坊,飄著素白的綢子;門前停著素車白馬,出入的人全都穿著孝衣。裡面咚咚打著鼓,悲哀地奏著管樂,顯出來一種慘黯淒涼,與兩三月前這裡小姐出嫁時的景況完全不同瞭。楊麗芳被仆婦攙著下瞭車,隨著婆母往門裡走,對此情景,心裡也不禁感到難過,並想:回頭我應當怎樣對玉嬌龍說出我哥哥羅小虎所囑托之事呢?
當下,蒼涼的鼓聲、哀婉的樂器聲把她們送進瞭裡院。裡院搭著過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懸著藍絨的幛子和白紙的挽聯;這全是各位顯官要員送來的,都用著“駕返瑤池”“福壽全歸”等等的辭句。正中是靈臺,有白佈幔帳掩著,楠木棺槨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銀五供等等。素燭高燒,香煙繚繞,白佈幔帳裡卻傳出一陣陣震人心弦的哭聲。
楊麗芳隨同婆母在靈前奠過瞭酒,行過瞭禮,就有穿著孝衣的女仆來攙扶她們。攙楊麗芳的是一個丫鬟,倒把楊麗芳嚇瞭一跳!因為這丫鬟她認得,這正是所傳隨同玉嬌龍外出,假作玉嬌龍的太太的那個繡香。她不由得心說:她怎麼回來啦?繡香卻帶點笑說:“德少奶奶您的病好瞭?您請到屋裡歇著吧!”德大奶奶瞧見她,神色也有些驚疑。
她們婆媳隨同繡香進到白佈幔帳裡,這是三間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邊的裡間是孝子寶恩、寶澤和孫男等在那裡跪靈;右邊裡間卻是女眷,有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孫女們,那受傷的蕙子卻因傷轉病,情形危殆,沒在這屋裡。在炕頭上還坐著一個人,這人見瞭人來也不知道起立。她是梳著少婦的旗髻,身穿粗佈孝服,頭上戴的是白銀簪子、白銀耳墜,並戴著一個孝箍兒;按照她穿的孝來看,就知道是亡人的親女,本宅的姑奶奶瞭。
這玉嬌龍,芳顏蒼白、瘦削,可倒顯出出眼睛是更大瞭;她一手放在紅木的炕桌上支著頭,另一隻手拿著一塊綢子擦眼睛。德大奶奶同楊麗芳跟跪在褥墊上的兩位奶奶,說瞭半天話,安慰瞭半天,玉嬌龍依然不站起來,依然連眼皮都不抬。倒是繡香過去,低聲說:“德宅太太、奶奶來啦,您見見吧!”玉嬌龍這才懶懶地站起身來。
德大奶奶過來拉著她的手說:“你就少煩惱吧!老太太的年歲也到啦,兒女孫男都已成行,身後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就往開瞭想吧!你的身體更要緊!”玉嬌龍更是汪然流淚,情致頹廢,連話都懶得說;別人勸她什麼話,她隻是點頭。
繡香常伴著她,她的嫂嫂們又都在眼前,親友中的女眷紛紛地出入楊麗芳在這裡又是個小輩數,她的心裡雖然存著話,而且還許是玉嬌龍所急於願聽的話,但她絕沒有機會能夠說出,心裡頭覺得慌急萬分。少時就被仆婦請到女客休息的屋內,這裡有許多親友,多半是梳著素頭,穿著孝衣,喝著茶抽著煙,親傢魯太太可是沒有來。德大奶奶跟人敘瞭一些寒暄的話,楊麗芳是跟著幾個同一輩數的女客們到另一間屋裡閑談去瞭。
這時屋外是男女客紛紛前來吊祭,臨時支搭的經臺上,樂器也開始響瞭,還有叮當叮當的鐘鼓聲、平緩的沒有什麼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和尚念過一遍經後,又是清細聲音的女尼,再次則換瞭一番高昂激楚之聲。楊麗芳跟幾位年輕的奶奶都扒著玻璃窗往外偷看,見有九名道士,個個身披錦繡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寶劍,有的手托如意,鐘磬齊鳴,經聲齊唱,在靈前轉瞭一周,又回到那支搭得很高的飄著素彩綢的經臺上去瞭。接著又是番僧喇嘛,一個個戴著黃緞的冠,吹著一種一丈多長、聲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著有圓桌面大小的皮鼓,吹著嗚嗚的海螺,念著像潮風鳴起一般的經咒。
院中男客紛紛往來,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紅頂花翎緯帽的人多,可是沒看見玉大人。隻見魯君佩穿著一身肥大的粗佈孝衣,被兩個男仆攙著,他的口眼都有點歪斜,行動更是艱難,簡直沒人攙架著他就走不動瞭。因此許多人都在旁悄悄地談論,原來玉、魯兩傢前些日所鬧的事情,幾乎無人不曉,不過都在背地裡抱怨玉嬌龍,說:“要不是她,兩傢不至於成瞭這個樣子,魯姑爺也不至於弄成個半身不遂,玉小姐蕙子也不至於叫強盜殺傷。玉大人不是為女兒的事,哪能丟官?哪能現在病得不能見客?連玉太太的死,還不是因為女兒的事太叫她傷心所致嗎?”
忽然,邱少奶奶來到瞭,在靈前行過瞭禮,也去見瞭玉嬌龍。然後又來到女客的屋裡,同許多女客談瞭一陣,就來找楊麗芳。她急急慌慌地把楊麗芳拉到瞭一旁,悄聲問說:“你是幾時回來的?事情都辦完瞭嗎?”
楊麗芳倒嚇瞭一跳,臉一紅,點點頭說:“事情辦完瞭!”又用極小的聲兒說:“我是昨天才回來的。”邱少奶奶又問:“俞秀蓮也回來瞭嗎?”楊麗芳說:“沒有!俞姑姑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傢裡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縣去瞭。”
邱少奶奶點點頭,轉身要走,楊麗芳卻叫瞭聲:“邱嬸母!”邱少奶奶又回身,楊麗芳趕緊上前去,向窗外指瞭指,驚疑地悄聲問說:“繡香她怎麼又來到這兒啦?不是聽說她跟著她們小姐出外瞭,沒有下落嗎?”
邱少奶奶低聲告訴麗芳,說:“原來她們走出瞭很遠,到瞭柳河村,住在一個姓祝的鄉下人傢裡。那姓祝的傢裡的老太太,原來就是我們傢裡早先用過的那個祝媽,這個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見過她。玉嬌龍把繡香安置在那兒,她就又出去胡闖去瞭;可是繡香在祝傢等她小姐多日,也不見回來,她也不能往別處去。不知怎麼著,最近李慕白忽然找到祝傢去瞭,把她的小姐在魯傢又做瞭少奶奶的事情告訴瞭她。她就求那祝媽的兒子把她送回北京,先到瞭我傢裡,我才知道她們在外邊的一切事,這是前天的事情。現在那祝媽的兒子祝老頭兒,還在我們傢裡住著,沒走呢!
“繡香那丫頭倒很有良心,她聽說她們太太病故瞭,所以她又趕緊回宅來吊祭、幫忙。她是昨天在我們傢裡歇息瞭一日,我派人跟這兒的大少奶奶說好瞭,玉大少奶奶允許她回來,她今天一早才到的。辦完瞭事之後,我想她們宅裡的人對她一定有一番審問,可就不知道她是肯不肯實說瞭!反正,玉嬌龍會飛簷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瞞不住人瞭,她跟羅小虎的事情也是盡都曉得瞭。
“聽說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為病,可也是為那口氣;她沒想到她的女兒,一位千金小姐,會愛上一個大盜。現在羅小虎還是千萬別在京城露面,許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給玉、魯兩傢出氣。還有,那陪房過去的丫頭吟絮,現在病也好瞭,也會說話瞭,現在裡院服侍蕙小姐的傷病她可不敢再見玉嬌龍,那天在洞房裡玉嬌龍是怎麼用點穴把她點倒的玉嬌龍是怎樣走的,她一句話也不肯對人說。
“你沒看嗎?今天來的這些女客,誰又敢跟玉嬌龍接近?大傢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滿意她,瞧不起她。將來她那兩個哥哥一丁憂,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沒有人再跟她傢來往瞭。婆傢雖然沒休瞭她,她可也沒有臉再去住瞭,我倒看著她怪可憐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時候,那時多風光呀!多少人羨慕她妒忌她呀!現在別人可都稱瞭心啦!”正說著,有別的女客走過來,邱少奶奶就立時止住瞭話頭,楊麗芳便又過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賓,老老少少來得更多,經聲樂器,一陣比一陣嘈雜,親眷們的哭聲愈慘。直到晚間“送聖”,到外面去焚燒瞭大批的紙紮樓庫;有人見玉嬌龍始終是在那兒坐著,整整的一天,她對任何人連半句話都沒有說。天黑瞭,除瞭至親,其餘賓客如德大奶奶、楊麗芳和邱少奶奶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後,傢屬辭靈,哭聲齊起。姑奶奶玉嬌龍跪在靈前哭得連斷瞭兩次氣,都是被人點著瞭草紙熏救才活過來,但是她仍然半句話也不出口。
夜深,玉嬌龍仍在她早先的閨閣之內寢居,這屋子的後窗戶和那有著活板,早先在其中曾藏過寶劍、夜行衣、《九華拳劍全書》的木榻,叫她看瞭,都一陣陣的刺心。床的隔扇心上裱貼著的字畫猶存,被銀燭照著字是筆力遒勁,畫是清遠秀麗,“意雲軒主人”的圖章,朱色如新。“意即是“憶”,“雲”就是“半天雲”,這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雲蹂躪瞭她的青春,擾亂瞭她閨中安靜的生活,破壞瞭她傢庭的天倫之樂;但是那雄壯、偉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復纏綿有情的“雲”,又使她絕忘不瞭。她不由躺在床上,伏在枕邊,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這時有仆婦錢媽在旁伺候,錢媽是伺候玉太太的舊仆,向來極得親信。玉太太臨歿之時,曾囑咐過玉嬌龍說:“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嚴,你須以咱傢的門第為重呀!”姑奶奶從那時起,淚就沒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瞭。這九天之內她就沒有怎麼吃飯,也沒有怎麼說話,誰勸她也不行,而這時她哭得更厲害。錢媽在旁忍不住地擦眼淚,真怕姑奶奶會因此哭死瞭,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勸解,說:“姑奶奶您就免憂吧!咱傢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您要是好好的,往開瞭去想,太太在西天如來我佛的座前聽著經,也就安心瞭,不然太太可是不能夠瞑目,魂靈也得永遠念記著傢裡。您是個知書識字的人,難道您還不曉得這點道理嗎?”
錢媽的這一套話,連她自己都聽熟瞭,向姑奶奶說瞭已不止一遍。但玉嬌龍從未往耳裡去聽過,隨便什麼人用話來勸,也是寬解不瞭她的悲痛緊蹙欲碎的心弦。錢媽在旁是幹著急,依然絮絮不斷地勸說著。
忽然屋門一響,軟簾一掀,進來瞭一個穿白孝衣梳著長辮子的女子。錢媽定睛看瞭看,才看出來是繡香,她就嘆著氣,說:“繡香姑娘,你看看咱們的姑奶奶,要是這樣哭下去,不就哭壞瞭嗎?你是走瞭這些日才回來,你是不知道呀!唉,我在這宅裡伺候瞭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著回來,真沒想到一年之內,這大宅門會成瞭這樣,叫咱們當下人的瞧著也傷心呀!”
繡香卻暗中擺瞭擺手,說:“你別著急!這樣是越勸越不行。小姐的脾氣你不知道,你先歇著去吧,讓我來勸勸,也許行!”錢媽擦擦眼淚,說:“早先你就不該走!你要是陪房過去,後來也許沒有那些事!”繡香趕緊又擺手,悄聲說:“別再提這些話瞭!快出去吧!”她連推帶勸,叫錢媽出瞭屋,隨手將屋門關嚴,上瞭插關,然後慢慢回到瞭裡屋。
屋中的素燭光焰慘黯,比柳河村祝傢小屋裡的那盞油燈還要昏暗,燈花已結得很長,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輕輕地拍瞭玉嬌龍一下,說:“小姐!咱們在外邊遇見瞭多少災難,全都闖過來瞭。現在太太雖說是歸西去啦,可是您還年輕,以後您愛在娘傢就在娘傢,愛在婆傢就在婆傢;若都不愛,我還跟著您出外,您不是想往衡山去嗎?”
玉嬌龍聽出來勸她的是繡香,就翻過來身,瞪著兩隻又紅又腫的眼睛四下看瞭看,驀然坐起身來,低聲說:“我正要問你呢!你在祝傢住著我又不是沒給你留下錢,你跟祝傢的人又都挺熟和,我就是走瞭,你也應當在那兒住著;若是你不願意在那兒住,也應當回桃峪你自己的傢裡去何必回來給我丟這個人?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嗎?恐怕現在連錢媽她們全都知道瞭!”又瞪著眼悄聲問:“我那隻首飾匣你帶回來沒有?現在你擱在哪兒啦?擱的地方穩妥嗎?”
繡香卻現出來一種驚慌的神色,簌簌地流下眼淚來,她嚅嚅地說“我就是為這件事,才趕緊回來告訴小姐;要不然沒有小姐的話,我也絕不敢離開祝傢,現在我還得在那兒住著呢!自您走後,祝大哥他們還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麼找也找不著。”
玉嬌龍嘆氣說:“一隻貓,丟瞭也就丟瞭,現在我也不想要它啦!就是首飾匣,難道現在你沒帶回嗎?還在祝傢的炕洞裡擱著嗎?”
繡香說:“我帶回來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傢去瞭一個人,就是跟您比過劍的那個有三綹黑胡子的人。”
玉嬌龍一聽,立時變瞭色,疾忙問:“哪一個?是李慕白嗎?”
繡香說:“是!他自己說是姓李,那人倒是還和氣。他去瞭就找我,說是沒有別的事,就是跟我要什麼《九華拳劍全書》。我說我不知道,我們小姐走後就留下衣服跟被褥,沒有留下別的東西;他也沒有怎麼磨煩,就走瞭,我就沒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請我到她們屋裡去鬥紙牌,我離開屋子的時候,還把屋門鎖得很嚴……”
玉嬌龍聽到這裡,就把床連捶瞭兩下,說:“咳!咳!”急嘆瞭幾口氣。
繡香又說:“回屋之後,因為門鎖沒出什麼毛病,我就又沒介意。那首飾匣不是你不叫我常拿出來看嗎?我想一定還在炕洞裡,絕沒有錯我就把屋門頂得很嚴,還有招弟陪著我睡;我因為心裡掛念著您,那一夜還沒怎麼合眼……”
玉嬌龍更發急說:“你就快說吧!是匣子裡的書丟瞭不是?”
繡香啜泣著點頭,說:“原來在那個時候,首飾匣早就丟瞭!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傢去拍門,他就拿著您的那首飾匣,可是已然給啟開瞭。他說昨天被他取去,但匣裡的首飾他一點也沒動,以後若發現短少瞭,他還可以賠;可是匣子裡有幾本書,那本來是他的,他已收回去瞭。祝大哥、祝二哥本來要揪住他不依,可是又聽他說小姐您已經回到瞭北京,又在魯傢當瞭少奶奶瞭,別的話都沒說,他就走瞭。我們怕他有點來歷,又因為知道他的本領大,就沒敢惹他。
“後來祝老頭兒覺著我在他傢裡住長瞭不合適,就勸我回來。我也想,得把書給人拿瞭去的事情告訴您,我就叫祝老頭兒雇瞭車把我送回來啦!祝老頭現在還在邱府沒走,他也是想見見您,交代交代在他傢丟瞭東西的事。可是昨兒我在邱府,就見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爺去瞭,像位貴客似的。大概依著邱小侯爺,還不叫我回這宅裡,說是什麼怕再出麻煩。邱少奶奶又囑咐我,那丟書的事,隻要您不問,就暫且別提。可是我想,小姐您雖然因為太太死瞭,也顧不得這件事啦,可是,書是教我給弄丟瞭的,我哪敢不告訴您呢!”
繡香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是又低又慢,說完瞭恐怕她小姐立時就有嚴重的責罰降在她的頭上,但玉嬌龍隻重復地問瞭一句:“書是全丟瞭嗎?匣子裡一本也沒有瞭嗎?”
繡香拿孝衣的衣襟擦著眼睛,悲聲說:“全丟瞭!就剩瞭四付鐲子、六副耳墜、十個戒指……”
玉嬌龍擺手說:“不必細說啦,那點首飾我也不要瞭,我全都賞給你啦。我問你,除瞭李慕白,還有人去找你沒有?你沒見著有一個姓羅的嗎?”
繡香發著呆,搖頭說:“沒有啊!”
玉嬌龍深深地嘆瞭一口氣,隻說:“你服侍我睡吧!”
繡香遂趕緊替小姐脫去瞭孝衣,並脫去瞭鞋。玉嬌龍卻不解內衣,就頹然地往床上一躺。繡香又把藍色的緞被為她蓋好,把她頭下的枕頭墊高瞭一些;在昏暗的燭光之下,就見玉嬌龍已不流淚,雙目緊閉,如同死去瞭一般。繡香想著小姐那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如今竟成瞭這樣,倒不禁有些害怕。她輕輕將幔帳掩上,然後持著燈到套間去睡。這時窗外棚下還有燈光,有守靈的人在那裡按著時候燒紙,四下卻寂靜無聲。
這一夜過去瞭,便是出殯的日子,宅裡的人全都特別忙碌。門外的杠夫是很早就來瞭,土坡下一片吵嚷聲,能夠傳到最深的院落。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來誦經,不過今天他們誦的經卻很匆急,仿佛是催著靈柩快點走似的。親友也來瞭不少,也都坐立不安似的。
待瞭一會兒,玉宅全傢男女及幼小,衣冠似雪,圍住瞭棺材,一齊號啕大哭,連仆人都落眼淚。那玉大人叫一個仆人攙扶著,也到靈前頓瞭頓腳,又大聲喊著:“快些吧!快叫人進來把棺材抬走,要哭你們到廟裡再哭去!讓我耳根清靜點,叫我眼前也……也換換別的東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傢門不幸啊!”又一頓腳,幾乎把靈臺的浮板踏斷。這位老將軍戎馬一生,向來是威嚴顯赫,沒有這樣過。他頓完瞭腳,便雙淚直垂,淚水都流到蒼白的胡子上,跟個小孩子一樣地哭,親友們趕緊上前勸慰。寶恩、寶澤全身重孝跪在靈前,幾乎哭昏瞭過去,倒沒人顧得來勸他們瞭。
玉嬌龍是獨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裡,隻有繡香在旁,聽到外邊的哭聲、嚷聲和雜亂的勸慰聲,她的臉色一陣一陣地發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樣顏色。這些日她都是以淚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裡卻連一點淚水也沒有。
少時外面的聲音都停止瞭,反現出一種肅穆、淒慘的氣氛;是杠夫進院來瞭,用紅繩子捆上棺材,好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頭兒敲打著清脆的響尺,眾人都隨著棺材往外去走,仆婦也來請玉嬌龍,說:“姑奶奶!您請出門上車吧!”玉嬌龍連眼皮全不抬,頭也不點。於是繡香便上前來攙扶,慢慢往前院去走。還沒有走到門外,聽門外面又發出一片哭聲,真能將鐵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嬌龍忽然一聲悲哽,雙肩發顫,繡香趕緊把一塊新的白絨手絹遞給她,玉嬌龍就用此掩住瞭面。
此時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駁、驤龍起鳳、奇偉瑰麗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換班抬著,就仿佛抬起來一座建築宏偉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儀仗,是開道的鑼、旗、牌、傘、扇,金瓜、鉞斧、朝天鐙,鷹、狗、駱駝、纏馬,單鉤、影亭、小轎,松獅、松鶴、松亭,還有許多紙紮,其後就是敲打著各項樂器的僧道瞭。
送喪的人很多,都是些貴官、顯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闊差官,靈柩前面步行的兩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為人所稱贊。在官罩的後面就是送喪的女眷,都坐著騾車,一共三十多輛,魚貫著走;前面的幾輛都蒙著素白的車圍,其中有一輛就是姑奶奶玉嬌龍乘坐的。這支大出喪的隊伍直占滿瞭一條大街,前面的開道鑼已走出瞭德勝門,後邊的官罩跟玉嬌龍乘坐的白車還慢慢地才離開大門不遠。
路兩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熱鬧的萬頭攢動,比上次這裡的小姐出閣時可又熱鬧得多瞭。因為那時玉嬌龍還沒有如今這麼大的名氣,如今真有由十裡地之外趕到這兒來看的,大傢想看一看的還是玉嬌龍。然而玉嬌龍隻是在走出大門之時,一手掩面,一手被繡香攙扶,神龍似的一閃,她便進車裡去瞭,給人的印象隻是她那身穿雪白的纖纖俏影。她那絕世的容貌,觀眾們卻沒有眼福,然而大傢卻仍蠕動地跟著。有的人還怕今天再跳出一條莽漢來,拿弩箭射白車;可是直到瞭德勝門外廣緣寺,一路上幸是平靜無事。
這廣緣寺的面積頗大,是一處有名的禪林。但在其東,土阜隆然,上有棗樹叢生,鴉群飛噪,那就是遼金的城垣遺跡,俗名為“土城”。去歲,劉泰保、蔡湘妹初會碧眼狐貍,玉嬌龍鏢傷蔡九,便是在這裡;這是他們昔日的戰場,是玉嬌龍初露鋒芒,惹下後來種種的爭鬥、糾紛、苦難的所在。玉嬌龍在廟門前下車之時,一眼就望見瞭此處,不禁感慨萬端,但勃勃的雄心卻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這樣一輩子算完瞭嗎?
玉太太之靈柩停在廟中的西廡,當日又設祭開吊,誦經燒紙。直到傍晚之時,人才漸漸地散去,廟中才恢復瞭平日寂靜;隻留下玉大少爺寶恩在廟中住著守靈,其餘的人全都趁著天還未黑,趕緊坐車進城回宅。在路過土城之時,玉嬌龍在車上扒著車窗又向外投瞭一眼,隻見彩雲如血,晚風如刀,亂噪的群鴉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盜、草寇,烏合之眾。而秋風吹起來沙塵,吹著一望無邊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遙遠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處吹著蘆笛,悲涼淒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陣酸楚。
玉嬌龍姑奶奶本來不是玉宅的人瞭,回到玉宅後,她應當至多在這兒再住一天,或是當日就坐著車回魯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連跟她來的魯宅的一個仆婦、一個丫鬟,她全都給遣走瞭。她就在娘傢住著,隻讓繡香服侍她。她除瞭有時看看侄女蕙子的傷勢,以她私存的刀創藥親自給蕙子醫傷,就不再做什麼別的事,連跟她的大嫂、二嫂談話都很少。因為喪事才過,父親已然辭官,兩位兄長又都丁憂傢居,所以對外也沒有什麼應酬,大門也終日掩閉。深深宅院,充滿瞭岑寂蕭條,外面什麼事她也不知道。魯宅除瞭仆婦還時來看看,魯太太、魯君佩是絕對不來瞭,仿佛兩傢的親戚已無形斷絕。
秋雨連秋風,嚴霜降過之後便落瞭大雪,氣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菊花百餘株,什麼時開的,什麼時謝的,也無人經意。玉嬌龍不但多日未讀書,連武藝她也不習練瞭。有一次錢媽給抱瞭一隻貓來,一身的黃毛大圓的眼睛,長尾巴;對著太陽光一撫它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兒,真跟個小老虎一般。錢媽原是為給姑奶奶解悶,繡香也很喜歡,說是比雪虎還好,但玉嬌龍連瞧也不瞧,擺手說:“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這屋裡不要!”
她每日身上穿著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從清早繡香給她梳過瞭頭,她就坐在一把紅木的鋪著厚棉墊的椅子上;眼前擺著一個黃銅鏤著花兒的炭盆,用木架子支著,旁邊是一竹簍兒木炭。她拿著帶鏈子的銅筷箸,夾瞭炭往盆裡續,撥撥灰,扇扇火,有時把幾塊炭搭成瞭個小房子似的,為叫它燃燒得更旺;有時又拿銅筷箸在灰上畫,仿佛寫字似的,寫著寫著就許流淚痛哭;有時啪的一聲銅筷箸飛瞭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上畫的牡丹花心上,繡香還得給她把筷箸撿回來,弄得繡香也是一陣陣著急,一陣陣害怕。玉嬌龍就這麼天天過活著,飯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飲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麼挑剔瞭,衣服鞋襪雖仍要幹凈,但不再講究。
到瞭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傷已然好瞭。這天仆婦林媽抱著她來瞭,還有吟絮拉著蕙子的四歲的弟弟剛兒,但吟絮卻沒敢進屋來,林媽說:“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來看看姑娘!”剛兒也揪著玉嬌龍的衣襟問說:“姑姑,你在屋裡凈幹嗎?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嬌龍慘然一笑,很親熱地拉著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問說:“龍姑姑,那一回我們住在廟裡下雨鬧賊,您那時怎麼穿著那樣一件衣裳呀?傷瞭我的那個女賊,您把她捉住瞭沒有啊?”玉嬌龍聽瞭面色突又一變,一陣發紫,繡香趕緊找出個繡花的荷包來給蕙子玩,才算把話岔開。
可是那剛兒混頭混腦的又爬到椅子上站著,大聲嚷嚷說:“我要學龍姑姑上房!我也會使飛鏢!”繡香趕緊抱他下來,仆婦林媽嚇得趕緊抱著蕙子就走瞭。玉嬌龍卻直著眼又發瞭半天怔,然後長嘆一聲。
過瞭些日,就到瞭歲暮。去年此時,是她與劉泰保鬥得正厲害的時候。那時她就已然想到傢門的名譽為重,自己的身份要緊,不可給母親添病,令父親著急;就已然決定洗心革面,銷聲匿跡。但不料羅小虎又來瞭!“羅小虎呀……”她一想起來羅小虎,就已不再是氣憤,而是一種悲哀。她忘不瞭羅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羅小虎的膽氣,又不能不憶起草原、沙漠、古廟和他那舍身仗義、持刀焚契、爽快而談、慷慨而去的往事,並且牽掛他那渺無下落的雄軀和失意飄零的身世。
但一這樣想念起來羅小虎,她就會想起母親垂歿時的囑咐,仿佛又聽到母親用微弱的聲音囑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須以咱傢的門第為重呀……”那意思就是不叫女兒再去接近那大盜羅小虎,而改嫁大盜,更是忤逆、狂謬的幻想。然而她又無法將那大盜的形影由自己的腦中剔去,深閨鎖不住她一顆馳放的心,冷淚滅不瞭她重燃的愛情,爐灰掩埋不瞭她的長恨。
斯時,父親玉大人病勢又重,在病床上還憤怒地罵人。別人他都不罵,他隻罵高雲雁,仿佛高雲雁跟他傢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實除瞭幾個在新疆住過的仆人,知道高雲雁就是那個風雅文弱、有點胡子、走路邁方步、說話愛撰文的高老師,別人全不知道他罵誰啦;高老師早就死在且末城瞭,就說他娶過一個老婆碧眼狐貍,是個女賊,可是與他也沒有多大相幹呀?然而玉大人是罵上瞭他啦,一天至少要罵十遍,並且誓與女兒不再相見。仆人們都瞞著他,隻說:“姑奶奶早就回婆傢去瞭!”
玉嬌龍卻對她父親的病體十分關心,並引起她的悲傷和愧恨,她想:母親是因我而死的,我不可叫父親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醫書,又不能親為父親診病,煎藥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婦們負責,她想要割股療疾都不能夠。良心的責罰,使她在百般無計之下,隻有依賴神明。她開始動起筆墨,每天要寫一篇金剛經;並且許下心願,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頂妙峰山去進香朝頂,舍身跳崖。
在淒涼情景之中就把新年過瞭,玉大人的病勢益形危殆。玉嬌龍於十五燈節的那一天,要赴東嶽廟燒香為父親求壽。但,才過瞭初十,魯宅托來一位親戚見玉大少爺,話雖未說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來,就是說:“兩傢的親戚既然走到瞭這個地步,魯傢少爺的病是也不見好,這裡的姑奶奶又不回那裡去瞭,兩下這樣分離著也不像話,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許多閑言閑語。假若這裡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傢瞭,那就不如打斷瞭關系;魯傢把嫁妝退回,這裡把定禮拿出,那麼,也不能算是魯傢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後新親雖斷,老親的關系可還仍在,依舊常來往著。”
玉大少爺立時就認為這件事情辦不到。魯傢雖然不在乎,休瞭兒媳婦,免去瞭若幹麻煩,並且魯君佩的病倘若好瞭一點,他仍然能娶名門之女;可是玉傢的臉面太難看,傢中有被退之女,於子弟們的前程都有妨礙,所以向來人答應設法勸妹妹回婆傢去就是。魯傢拜托的這個人走後玉宅的大少爺、二少爺就互相商量,當然兩位少奶奶也參加討論,結果就是由兩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勸解。
玉嬌龍對於大傢勸她回婆傢的事並不反對,可是她說:“我在娘傢住著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是為伺候我爸爸的病,隻要他老人傢的病好瞭,我立時就回去。”
她這樣一說,理由也是相當地充足,玉宅就以此回復瞭魯宅。魯宅當然也無話可說,但是魯太太和那病得已成瞭殘廢的魯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嬌龍回去。因為過去的事已使他們膽戰心寒,都知道玉嬌龍不但自己會武藝,她還有許多朋友都是飛簷走壁、鬼沒神出;尤其是羅小虎——她的情人,簡直無法對付,所以誰把她娶到傢裡誰就要倒黴。
玉嬌龍,這貌美多才、出於名門的玉嬌龍,現今已被人視為一個可怕的東西,大傢猜疑著她,就像是個迷人的女鬼、美麗的毒蛇。連她的兄嫂,仆婦丫鬟中除瞭繡香一人之外,誰也不敢跟她接近,見瞭她的面就想立時能夠躲開才好。她現在成瞭一個孤獨的人,自覺得在傢裡、在北京是不能再住瞭,但往外去,可又往哪邊去呀?《九華拳劍全書》和青冥寶劍、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赤手空拳揣著一顆受傷的心,可往哪裡去呢?何況父親又正病著,母親還沒有安葬,她的精神更為頹唐。
又過瞭兩三日,這天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玉宅裡依舊很是淒清;可是外邊,大街上卻是加倍的熱鬧。今天玉嬌龍要到東嶽廟為父親求壽,所以仆人們已將香燭辦好,歇瞭好多天的趕車的也把車套出去瞭;青佈的車圍子,還表示出是穿著孝。玉嬌龍雖然梳著兩板頭,可是滿頭的白玉首飾,插著兩三枝素花,臉上隻擦著粉,並未擦胭脂;穿的是一條青絨藍鑲緞邊兒的乳羊皮袍,同樣顏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鐲、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鞋也是純青色的。這樣素凈俏麗的一位少婦,簡直是罕見。她不叫別人跟隨,隻帶著跟她穿著一樣的衣裳但是梳著辮子的繡香出瞭門,鴉雀無聲的,放下瞭車簾,就往東嶽廟去瞭。
這天是個很晴和的日子,街上還留存著殘雪,但沒有什麼風,天氣是已有點春意瞭。繁華的後門大街跟東四牌樓,遊人擁擠,市聲嘈雜;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來到這裡,也得對塵世的名利榮華發生些羨慕。玉嬌龍在車上隔著車窗向外看瞭兩眼,她忽然覺得自己還年輕,還有勇力和膽氣,還可以找到愉快、安慰,還能夠跟別人爭一爭、比一比,甚至於鬥一鬥。總之,她突然因此動瞭塵念,增加瞭生氣,恢復瞭驕傲,振作起來雄心。
繡香是在車簾外跨著車轅坐著,忽然她回身撩瞭撩車簾,向裡邊笑著說:“小姐!您瞧這街上有多麼熱鬧呀?到底還是北京。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哪兒也沒有北京好!”說完瞭話,抬眼瞧著她的小姐,希望小姐能夠笑一笑;但玉嬌龍隻微微點瞭點頭,看上去雖未發愁,可是一絲笑意也沒有。
車咕隆隆地走著,因為街上的人太多,車也無法走得快。繡香的話也沒引起小姐的喜歡來,她隻得把車簾又掩好瞭,但兩旁的繁華景象卻令她目無餘暇,她也顧不得她的小姐對此良辰美景、綺市華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瞭。
其實此際的玉嬌龍,卻又因為剛才繡香那兩句話,心底滋出來悲痛她想起瞭去年的今日,晚間隨母親在綢緞莊的樓上觀燈。那時滿街的燈彩,火樹銀花,並沒想到羅小虎就雜在樓下的人群裡,所以自己也很快樂。母親就說到京城熱鬧,比新疆好得多;但自己卻搖頭,說是新疆好,很想念新疆。那時自己實在是希望羅小虎能夠得個出身,博個功名,自己好與他結為夫婦,並沒想到今日……
想到這裡,一陣心痛如絞,又想,如何可以對得起羅小虎呢?他不能做官不是因他沒出息,是因為真難!他早已洗手不幹強盜瞭,但又無人不知半天雲羅小虎是大盜。母親臨死之時,且諄諄囑咐不可再接近他,然而他又多麼可憐呢?玉嬌龍柔腸迴轉,不覺車已走出瞭齊化門。
齊化門的關廂也是一條很繁華的街道,東嶽廟就坐落在這條大街的東端路北。不隻因今天是上元節,平日每逢初一、十五,來這裡進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廟門前且有集會,平日就比石橋鎮的那個集會熱鬧得多今天的熱鬧更加瞭十幾倍。人擠著人,不透風,車更是過不來,任憑趕車的拿著大宅門的勢力腔調,大聲喊著:“借光喂!讓讓路吧!哪兒來的這麼許多人?喂!喂!”可是前面的人連整步兒都不邁,實在這時真是走不動玉嬌龍隻好叫車停住,繡香抱著香燭,兩人下瞭車。一下車仿佛就掉在人粥裡瞭,行動都不能由著自己,前後左右都是人頭,玉嬌龍的高高的兩板頭都有幾次要被人擠掉。除非她這時忽然躥上這些人的頭頂,踏著人頭,像在西瓜地裡走著似的,跳進東嶽門;但這是絕不可能,她隻得被人擠著。前邊是幾個老太太,左邊是兩個小媳婦;右邊是三個年輕的男子,都向著她扭臉,嘴裡噴著臭蔥氣味;身後還不知是什麼人,但覺得四周的壓力都很大,喧嘩之聲震耳。繡香都要哭瞭,叫著:“哎喲!哎喲!擠死啦……小姐您可要留神!哎喲!你們可別擠我們的小姐呀……”可是她嚷嚷的這些話誰聽得見呢?
其實玉嬌龍是不怕擠的,前邊、左邊都是婦女,她應當容讓;但右邊的三個年輕男子,永遠向她噴臭蔥氣,她可真覺得討厭。她就把右邊的胳臂肘兒彎起來,向那邊去頂,頂完瞭一個再頂一個,頂得那三個人全都皺眉咧嘴,其中一個且喊著說:“我的肋骨快要折瞭!媽喲!”
好在這裡的人雖彼此擁擠,幾乎用不著自己邁腿走路,可是大傢都是同一方向、同一目的,要進那廟門,所以擠瞭一會兒,不覺著就走進廟裡來瞭。隻聽罄聲嗡嗡,隻見香煙彌漫,這東嶽廟本供的是泰山之神,可是後邊又供著十殿閻羅,所以這裡的神又像是管轄著世人的生死。到這裡來燒香的多一半是為傢裡的什麼人求壽,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孫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還童兒;這隻說的是燒香的人、有目的而來的人,至於那些沒有目的的也不燒香的人,恐怕還要多兩倍。
廟裡的擁擠不下於廟外,但一上臺階,到瞭大殿前,這裡的人卻不太多瞭。玉嬌龍在這香煙罄聲之中,就虔誠地將香拈畢,將頭叩完。她流著淚默禱,求神佛再給她父親幾年陽壽,並祝她母親在地府平安,末瞭還私自懺悔她自學得武藝之後,在新疆沙漠、在土城、在荒山河畔、孤村古廟,所無意或不得已而殺人的罪愆。繡香攙扶她起來,說:“小姐!咱們回去吧!”玉嬌龍拿一塊青綢揉著眼睛,微點瞭點頭。
繡香攙著她,下瞭臺階,但一回到人群中,一擠起來,可又誰也不能夠攙扶誰瞭。往外面去擠更不容易,因為對面的人比身後的人力量大,擠得玉嬌龍真急躁,她真想一陣亂打,打出廟去。
這時忽聽得前面有婦人的尖銳聲音,喊說:“哎喲!你們倒留神點兒人傢的腳呀?趕鬼門關嗎?擠什麼呀?把廟都擠破啦!不擠就過不去今天這燈節瞭嗎?”又聽是男子的聲音,說:“諸位借光!讓堂客先過去……”又聽別人發瞭閑話,那婦人卻發起怒來瞭,說:“你是什麼東西?你說的什麼話?你敢摸我的手?你沒看看老太太我是誰?”又聽那男子說:“算瞭算瞭!這人絕不是故意的,咱們也沒得罪誰,他不能不認得我。朋友!讓點路,這不是自己的傢裡……來!借光借光!大節下的何必惹氣?擠死瞭人又得叫閻王爺費一本賬!”
玉嬌龍覺出這男女二人的聲音頗為廝熟,正在詫異,就見那兩口子一邊嚷嚷一邊把人亂推著,就出現在她的眼前,原來,來者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與他的媳婦蔡湘妹。玉嬌龍不由得一下愕然,劉泰保也直瞭眼,那穿著一身紅、拿著一股香的蔡湘妹卻在人群裡就屈腿兒請安,滿臉帶笑,像遇見瞭至親似的,說:“玉小姐您也來啦?您一向好呀?我也短去望看您!”又皺皺眉說:“您府上太太故去啦,我們也沒去行個人情,唉!真對不起!今兒就是您跟著這位大姐來的嗎?您瞧有多麼擠,有些個壞蛋是成心來這兒起哄!”又向她丈夫說:“你給哄哄閑人,把小姐送出去,小姐人傢哪兒經得起這樣亂擠呢?”
劉泰保也向玉嬌龍遞著笑容彎瞭彎腰,然後回身掄臂大喊一聲:“諸位!讓點路!識點相,睜點眼,看看這位小姐是誰?這是前任九門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你們敢擠?誰敢擠?快讓路!”
也怪,不知是劉泰保的聲音大還是玉嬌龍的名聲大,這麼稠密擁擠的人群,居然讓出一條很寬的道;兩旁的人莫不仰臉抬頭,直眼看著。劉泰保是開路的先鋒,蔡湘妹是殿後的女將,就從這股大道上大搖大擺地將玉嬌龍主仆送出瞭廟門。
玉嬌龍的臉可都氣紫瞭,上瞭車,蔡湘妹還殷勤地說:“小姐,我一半天望看您去,您不是常在傢嗎?早先的那些事您可千萬都別計較啦!又拉著繡香的手說:“這位大姐有工夫時找我玩去,我們還住在那兒,你問小姐,小姐她知道!”劉泰保又向車裡解釋,說:“小姐您可別在意,不這麼著,您絕擠不出來。過去的事早已煙消霧散,您對待我們倆總是好處多,過錯少,以後還得……”玉嬌龍不等他說完,就自己放下瞭車簾,發怒地指揮趕車的快將車趕走。
立時鞭子響瞭,車輪轉動瞭;四周的人彼此議論,齊都驚懼,又讓開瞭一條大道,看著玉嬌龍的騾車向西走去。繡香害怕似的掀著車簾又向裡說:“那媳婦不是早先在咱們門前走軟繩的嗎?”玉嬌龍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趕車的似乎也知道是怎麼回事,總之,劉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驅車疾走,少時進瞭城,又一時就回到玉宅的門前。趕車的由車上取下瞭那個腳凳兒來,繡香就攙扶著小姐下車進內。
此時玉嬌龍的臉色依然一陣一陣地發白。剛才在東嶽廟中之事,自己並不十分恨劉泰保夫婦,但是太可驚,那些人怎會一聽說瞭自己,就全都驚慌著讓路?這是什麼緣故呢?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聲竟鬧得如此之大,連婦人孺子全都知曉瞭?這樣,即使我深自韜晦,但萬一將來京城中若再出什麼大事,譬如像三年前禁宮盜珠之事,那縱不是我做的,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我有口也難分辯;我傢中的人想脫禍,屆時也恐怕不能夠幸免……咳,我真不可再在這兒住著瞭!想到這裡,她隻是嘆氣。繡香在旁,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但見她的小姐這時已不甚傷悲,也不像怎樣氣憤,隻是有點坐立不安似的,時時站著,翻著眼睛發呆。
這幾日每逢晚飯後,繡香必要為小姐研上一小盤朱砂,展開黃紙,為的是小姐抄寫金剛經,並且要在幾上焚燒檀香一爐。但今日繡香剛要照例去預備,玉嬌龍卻擺手說:“今兒晚上我不想寫瞭,你不必預備瞭!你睡覺去吧!”繡香聽瞭,倒不由一陣發怔:這時還沒到二更天呢,小姐就催著自己去睡,是什麼原因呢?但她絕不敢問,就答應瞭一聲,遂先去掃床鋪被。
玉嬌龍就又說:“把那開箱子的鑰匙給我,你快睡去吧!”繡香又一驚,隻好由身邊把一串鑰匙掏出來,放在小姐的手心上。她鋪好瞭被,給銅盆中續瞭幾塊炭,將蠟燭剪瞭剪,又將熱茶預備好瞭。玉嬌龍又向她擺手,她隻得懷著驚疑,慢慢地啟簾退出瞭屋去,並輕輕地將門帶上。
此時雖然壁間的自鳴鐘才打瞭八下,但玉宅裡外院全都十分寂靜,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欞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外面微風拂動,不知觸到什麼東西上,刷刷作響。玉嬌龍獨自站在屋中,遙想著大街上不定是多麼的熱鬧瞭,燈光不定是多麼的繁華瞭!去年的今夜,是自己與母親觀燈的日子,也是羅小虎見著自己的日子,但現在呢?母親已在靈柩之內長眠瞭,羅小虎也不知何往,人事真是變遷得快呀!
此時雖然周圍十分淒清,但她的心中卻十分緊急。她將臂伸瞭伸,將腿踢瞭踢,覺得自己的身子還能用得。又在室中慢慢地打瞭一套拳,撩起瞭衣服,以手作式,又舞瞭一趟劍;覺著《九華拳劍全書》雖已盡失,可是書上大半的招數,已深深印在自己的腦中,並未忘記,她又不禁傲然自喜。
直待到自鳴鐘的短針已過瞭十一點,眼見就要敲打三更瞭,玉嬌龍這才用鑰匙將箱子上的銅鎖打開。啟開箱子翻瞭半天,才找出一條深藍色的綢子夾褲和一件綠色綢子的小夾襖,可鑲著紅邊;她的衣服隻有這一身還瘦小、利落,並且在月色下還不太顯。隻是她此刻手中並無寸鐵,但又想,沒有兵刃自己照樣能敵得過人,遂就不在意。她到床裡急急忙忙地將衣服換上,外面又罩上一件淺藍色的不太短的旗袍,換上瞭平底鞋。又待瞭一會兒,等著更夫將三更敲過,她就輕輕地開門出屋,腳下一點響聲也不出,就偷偷地走到外院;然後趁著無人發覺,飛身上墻,由墻上跳到門外。
門外樹影蕭疏,高坡上連一隻狗也沒有,她就貼著墻根去走。雖然這時天青如洗,月明如鏡,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來的人,但都是觀完瞭燈或是飲夠瞭酒的疲倦醺醉的人,所以沒有人會註意這個蠕蠕的纖秀的影子是男還是女,更沒人管她是個幹什麼的,尤其是沒人會想到她即是玉嬌龍,如今又飛出瞭深閨,半夜而出,做她的詭秘難測的事。
玉嬌龍走到鼓樓前,見那條後門大街的兩旁還有點點的燈火、寥寥的遊人,有的賣元宵的攤子還在高聲吆喝。但走到鼓樓東,進瞭小巷,卻又一切都沉寂瞭,一些小門破戶全都緊緊地關著門。玉嬌龍迤邐地行走腳步漸漸地加快瞭。
又走瞭一些時,她就走到瞭花園大院。這裡地曠人稀,天更寬,色更深青,上面嵌著的月輪顯得更圓更大。劉泰保住的那所小房子,就像是個小攤似的擺在北首。玉嬌龍來到這門前,就將長衣服脫瞭,搭在肩上,然後一聳身跳過瞭墻去,故意將聲作大瞭些。北屋中的燈光昏昏,就聽劉泰保在屋中發出,問道:“是誰?快說!”
玉嬌龍來到窗下,向裡邊說:“是我,今日白天咱們在廟裡見瞭面,我有幾句話在那時沒得空跟你們說,現在,你開開門吧!”屋裡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仿佛都驚愕住瞭。玉嬌龍又隔窗補充瞭一句,聲音低小但很急躁,說:“你開開門吧!我無惡意。”
這時才聽見屋裡又是一陣忙亂,少時門開瞭。蔡湘妹走過來,驚驚慌慌的,借著月光把玉嬌龍看瞭看,就笑著走過來,悄聲地說:“玉小姐!您今兒來,可真是我們這兒的貴客!您快請進屋來吧,外邊冷。”劉泰保這時也一邊扣著大棉襖上的紐子,一邊走出來,向玉嬌龍恭恭敬敬地問說“您是才看完瞭燈嗎?後門大街今年的燈可比去年的多,我們是才逛完回來,您沒去瞧瞧嗎?”
玉嬌龍並不言語,她輕快地走進瞭屋內,隻覺得撲身的一陣暖氣,小爐子很旺,蒸發出來一陣尿佈的氣味。蔡湘妹隨著進屋把燈挑瞭挑,玉嬌龍見屋中四壁潔白,粘著各種年畫,還有朱紅的“抬頭見喜”“立春大吉”的春聯;桌上有煮元宵的鍋,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裡邊,睡著一個小娃娃。劉泰保是滿面紅光,蔡湘妹是溫和地帶著笑,玉嬌龍看著人傢的這個小傢庭,倒覺得很好,亦羨亦妒。
當下劉泰保給倒茶,蔡湘妹拉著玉嬌龍的手,請她在椅子上坐。玉嬌龍卻擺手說:“我不坐,我也不喝茶!”劉泰保又請安說:“今天在廟裡我實在是一時高興,就忘瞭形啦!並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傢指出您來。事後,我見大傢竟然給您讓出瞭一條路,我也有點害怕瞭,我想您一定得惱瞭我們!”
玉嬌龍嘆瞭口氣,又搖瞭搖頭說:“過去,你們太逼迫我瞭,但我也有許多對不起你們之處,現在全不必提啦!總算我敗於你們之手!”
劉泰保聽瞭這話,倒嚇一跳,趕緊說:“玉小姐的這話我們哪當得起!早先,說實話,我實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風頭,露一露臉,好找一碗飯。現在幸蒙鐵小貝勒開恩,又叫我回去啦,一節還給我加瞭幾兩銀子……”
玉嬌龍就打斷瞭他的話,問說:“李慕白、俞秀蓮現都住在哪裡?我還想見一見他們,有幾句話要說!”
劉泰保跟蔡湘妹兩人彼此望瞭一眼,全都有些發怔,蔡湘妹就說:“俞秀蓮早就走啦,早回巨鹿縣去瞭,難道您還不知道嗎?那李慕白是……”
玉嬌龍說:“你們也不必替李慕白隱瞞,我去找他,隻是說幾句話,並不想和他再爭鬥,因為我在他們的手下也早就認輸啦!”說著又微微地嘆氣。
劉泰保又笑著說:“您別說啦!您的武藝堪稱今世無敵,李慕白的武藝不過是徒負虛名……”說到這裡,他吐瞭吐舌頭,又停住瞭話,向窗外聽瞭聽,然後才說:“李慕白那位爺,完全學的是江南鶴的派頭兒;小事兒他不管,閑氣他不惹,女人他不鬥,富貴榮華他不貪。鐵貝勒爺把他供若上賓,最近把書房,就是當年藏青冥劍之屋,收拾得幹凈極瞭,讓他大爺居住,然而他大爺常常三五日也不歸。鐵貝勒的意思是留他長住,將來給他謀取功名,也算是出於一片愛才之心。但他大爺不肯,住瞭這麼幾個月,見京中無事瞭,他還是要走,鐵小貝勒也無法挽留。我們跟他又沒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勸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還是得快點去,不然他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走啦!走後,他大爺閑雲野鶴,到處雲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玉嬌龍一聽這話,就點瞭點頭說:“好!明天就許找他去談談。”剛要轉身出屋,卻聽劉泰保又說:“玉小姐留步!”玉嬌龍倒不由得一怔,就見劉泰保去掀開炕佈亂找。玉嬌龍這時才看見他們的被窩裡,原來藏著刀大概剛才自己初來時,他們一定是預備著拼鬥,後來自己隔窗表示此來並無惡意,他們便把刀藏在被窩裡才開門的。當下玉嬌龍心裡明白,但也沒有說什麼。
劉泰保在炕席下摸索瞭半天,蔡湘妹全不知道他摸的是什麼,結果見他摸出一張紙來。他就親自遞在玉嬌龍的手裡,笑嘻嘻地低聲說:“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從鐵府盜來瞭青冥劍,後來又派瞭個小叫花子送去瞭的那半張信。那時,這封信就到瞭我的手裡啦,一年以來我把這半張信紙寶貝一樣的存著。實說吧!我這小子實在是居心不善,留著這半張筆跡,為的是將來對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還肯光臨到我傢,可稱得是光明磊落、大量寬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麼小器啦!將這信奉還您,以表我從今以後再無與您作對之意!”
蔡湘妹推瞭他一把,說:“你就別說啦!這麼絮煩,人傢小姐哪耐煩聽呢?”
劉泰保說:“不是!我得把話跟小姐表明啦,因為小姐不能常到咱們這兒來,今天見瞭面就許不能再見面。小姐的名頭高、聲氣大,以後還難免有些江湖小,要在她老人傢的太歲頭上動土,到那時別又疑惑是我。我現在幸仗李慕白大爺的面子,貝勒爺又將我召回叫我教拳,從今我決定安分守己;你在傢裡抱孩子也少出門,這全得跟玉小姐說明瞭,不然,將來萬一,倘或……”
蔡湘妹又推瞭她的丈夫一下,把劉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笑著,望望玉嬌龍,又望望她丈夫,說:“人傢還不知道咱們兩人統共才會幾手兒嗎?你放心,以後人傢車受驚瞭,轎被撞瞭,絕不能找到咱們頭上來!”
玉嬌龍聽瞭她後邊的那兩句話,又不由臉色一變,但她急於要走,不願多聽他們絮煩,就將那半張信紙在燈上燒瞭,又握瞭握蔡湘妹的手,帶著微笑說瞭聲:“後會有期!”劉泰保趕緊說:“快送小姐!”蔡湘妹也說:“您請再坐一會兒好不好?我們待會兒才睡覺啦!”這時孩子又在炕上呱呱啼哭,蔡湘妹便趕緊叫劉泰保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瞭院中,她要去開門,玉嬌龍擺手,她隻見玉嬌龍身軀一擰,也沒聽見什麼聲音,便已跳過院墻走去。
這時月輪已經轉向西方,月光漸漸慘淡,寒風益緊,四下更為岑寂。玉嬌龍踏著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時即到瞭鐵貝勒府前。這廣大莊嚴的府門前,此刻也十分寂靜,門前的一對玉獅,浴在月光裡,遠望著如同兩堆雲似的。玉嬌龍就將長衣卷起來,緊系在身上;此時她的精神愈為振奮,行動更是小心,就聳身越進瞭府墻,然後又躥上房去。
因為是元宵佳節,府中的下人們都在聚賭,所以各院中的屋裡多半有燈光,但是也沒有人再顧到外邊瞭。玉嬌龍曾兩次盜劍、一次還劍,共曾來此三回,所以這是她的熟地方。她躲避著月光,專尋著房影墻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
少時玉嬌龍就到瞭那西廊下,這裡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劍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窗裡卻很昏黑,也許李慕白沒在這裡,但她卻加倍的謹慎,其行輕如鶴鷺,其動敏似猿猴。來到廊下先蹲瞭一會兒,然後才慢慢站起身來,隔窗向屋裡去聽,卻一點聲兒也沒有。她倒是很詫異。走到門前拿著拳腳的姿勢,一手高舉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門上的鎖,但見並沒有鎖著,裡邊倒是另有一層門,可關閉得很嚴。
她知曉屋中有人在睡覺,就更不敢做出一點響聲。然而她是急於要跟李慕白會會,即使再打鬥一番她也不怕,於是她用著極細的心,放著極大的膽,就從頭上拔下來一支半截玉半截銀的簪子去撥門。自然她做得極為小心,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但是門才撥開,她才輕輕地推開瞭一道縫,見屋裡倒沒有人,背後卻有個人一拍她的肩,輕聲說:“你來有什麼事?”
玉嬌龍這一驚非同小可,疾忙閃身回頭,一看身後站著的,原是手持青冥寶劍的李慕白。她嚇得頭發都要豎起來瞭,索性拼出去,掄手跳起來要奪李慕白的劍。李慕白卻一腳向她踹來,就聽咕咚咚一陣亂響屋裡的門也給撞開瞭,玉嬌龍整個被踹到屋裡,坐在地下,並且撞翻瞭一張小桌。
她幾乎叫瞭起來,趕緊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劍堵著屋門呢,她不敢往外去撞去跑,想要抄起個什麼東西先拋出去;但見這時身旁起瞭一片光,原來李慕白已在自己滾進來時進屋來瞭,一手持劍,一手將燈點上。玉嬌龍疾忙退到瞭墻角,雙手抱起來一隻花瓷的繡墩,想要拿這作兵器。
李慕白卻昂然站在燈旁,向她說:“玉嬌龍你不要動手!自你回到傢中安分居住後,我便不願使你難堪。青冥劍在我這裡,鐵貝勒也不願再留它瞭,叫我後天帶走;《九華拳劍全書》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來瞭。你我已沒有再爭鬥的理由,今天你來,還有什麼事?”
玉嬌龍放下瞭繡墩,卻哭瞭,頓著腳,也不顧聲音之大小,就急急地說:“我來找你就為的是這兩件東西!青冥劍你給不給我,還不要緊;那書,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寫的。沒有我保存,那原書早就落在惡人的手裡瞭!沒我抄寫……”又頓腳說:“我抄寫那不容易!雖然我多半已經記熟瞭,可是還是得要回來我的書。今天你不將書還我,我們就再鬥吧!我並不怕你!”
李慕白卻擺手說:“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來瞭,於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損。你抄寫的書當然要給你。連這口寶劍,假使你是個明義氣、曉道理,真正的行俠仗義、助弱扶危的人,我還可以送給你。但拿以往的事來說,你實與盜賊無異,我不能給你利器,助你去橫行!”
玉嬌龍流著眼淚,憤憤地想瞭半天,忽然她嘆瞭一口氣,就說:“我知道你厲害,我在你跟前認輸就是,以後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橫行瞭但是你要那兩部一樣的書有什麼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還給我吧我就走!”
李慕白未料到玉嬌龍會認起輸來瞭,看她此時頹唐懦弱的態度,與早先那種倔強、驕傲大不相同,而且她隻是要她自己謄寫的那書,並無奢望,心裡便也有些活動。他就放下瞭寶劍,沉思瞭一會兒,忽然昂起頭來,說:“以你過去殺人放火的行為,我不信你能夠長久改悔,而且你在傢中絕住不長,早晚你還是要去為非作歹的!”
玉嬌龍忽然就揚起臉來,忿然地說:“你不信又當怎樣?你不是我的師傅,又不是我的親族,你憑什麼要永遠管轄著我呢?”
李慕白說:“因為你的武藝全是自書中學來的。書是九華老人所傳,我盟伯江南鶴所寫,後來被啞俠不慎遺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惡,便如同是我九華山上的人作惡一樣,這次我將書收回,也是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藝雖然精熟,但真正的書中奧妙你還並未得到,倘若給瞭你書,你的惡性仍然不改,再將書中的奧妙得到,就越發難制瞭!”
玉嬌龍說:“你說我惡我就不服,幹脆你就說,你是怕我將書中的武藝再學幾年,本領將你邁過去罷瞭!”
李慕白說:“我要將這兩部書都送到江南鶴之處,他現在在江南九華山上。如果將來你確已改過,我想他必能將書送還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嬌龍隻是冷笑不語,李慕白便轉過臉去,也不看她,隻拂手說:“快走吧!”
玉嬌龍咬著牙,發著恨,往門外去走,同時她卻斜眼溜著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劍。驀然她就躥將過去,剛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將劍高舉起來;她跳到桌上又用腳去踢,狠狠地說:“還我!”李慕白將劍身平擊在她的腳上,她立足不住,摔下桌來。她雖沒有倒下,那盞燈燭卻掉在地下,火焰突突的騰起。
李慕白發怒說:“快走!不然我要用劍傷你瞭!”玉嬌龍卻嘿嘿一聲冷笑,說:“將來再會面吧!無論你將來到哪裡去,無論有多少人鎖著我,困著我,我要得不回我的書,取不回這口劍,我誓不為人!”李慕白厲聲說:“你若再怙惡不改,我劍下絕不饒你!”玉嬌龍又一聲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沒追她出來。
鐵府中夜深院大,護院的仆人們除瞭聚在前院賭錢的,就是酒醉瞭的和回傢去瞭的,連打更的都敷衍瞭事;所以玉嬌龍踏著房瓦到瞭府外,竟無人察覺。她向西走去,來的時候是一股勇氣,及至敗在李慕白的手裡她是傷感灰心;後來奪劍,她是又想趁李慕白的一時疏忽,圖自己的僥幸但也沒有成功。這時候她是傷感、氣憤交雜在一起,她恨李慕白是當世的奇俠,但對她竟毫不客氣,而且看她不起,這個仇將來非報不可,這口氣將來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從學會瞭武藝,空負一身本領,但所得到是什麼?得到的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母死傢敗、骨肉乖離、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傷悲起來。
在淡淡月色、呼呼寒風之下,她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飄飄蕩蕩地走回到傢裡。傢中更如同一座古墳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沒有人察覺。她一頭趴在床上哭泣瞭一陣,然後記起來門還沒有關,就坐起身來,取火將蠟燭點著,過去關閉瞭屋門;一回身,對著那後窗戶又發瞭半天怔。她嘆息瞭一聲,重進到裡屋,撥瞭撥炭盆,見灰裡還埋著兩塊紅炭,她就又續上瞭兩塊新炭,屋子又漸漸暖起來。她坐在椅子上,手拿銅筷箸撥著炭灰這時壁上的自鳴鐘雖都已交到瞭三點,她卻還不困乏,思前想後,一陣悲一陣氣,有時落淚,有時又自發冷笑。過瞭許多時,她忽然啪的一拍桌子心中決定瞭主意,這才更換瞭寢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嬌龍的態度又驟變,但除瞭跟她最接近的繡香之外,誰也看不出來。她不再像往日那般憂愁,也不再落淚,但臉兒卻永遠沉著臉色如冰雪一般,眼神如寒星一樣。金剛經她已不再抄寫瞭,她卻命人買來瞭頂上等的白綾,釘瞭個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寫極小的字,畫很精細的掄拳舞劍的小人。有時畫著畫著她忽然停住瞭筆,仿佛是想不起來瞭,就立刻離開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袖子,以筆作劍,在屋中舞練一會兒;練完瞭又呆呆地細細地想,然後才接著再往下去畫,有時能畫到深夜還不休息。
她又命繡香出去買瞭一些黑色的佈,叫繡香整天的在套間屋裡給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全是短的瘦的,而且不用什麼漂亮顏色的裡子,也不鑲花邊;鞋也做平底的,而且底兒都要用極軟的絨佈,做完瞭一雙一件,她就秘密地收起來。有旁人要問繡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麼活計,她也不許繡香實說。因此,繡香終日提心吊膽,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麼驚人之事。但是玉嬌龍毫無表示,也不像心裡存著什麼著急的事情似的,並且對於繡香的情誼更好,把她的很新的花緞衣裳、很值錢的首飾全都賞給瞭繡香。但她卻漸漸幹涉起傢務來瞭,出入的大宗銀錢,時常要由她經手。繡香曾親眼看見她克扣下許多銀錢,全都私藏起來,並且將宅中幾件貴重細軟的東西,也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嬌龍又叫繡香早睡覺。這是個沉沉的黑夜,繡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做怪事,所以很是擔心。她一個人在套間裡睡不著覺,便乍著膽,於深夜三更以後,到小姐的屋裡去偷偷地看瞭看。原來床上拋著換下的衣服,屋中空洞無人,門也虛掩著,她們的小姐卻不知哪裡去瞭;繡香嚇得幾乎叫瞭出來,渾身哆嗦,心裡極度的憂慮和驚懼。她門也不敢掩,回到套間,更不能睡瞭,就扒著門縫向外偷聽。一夜門也沒響,窗也沒動,可是第二天早晨,玉嬌龍照樣由床上懶慵慵嬌怯怯地起來,也不知昨夜是往哪裡去瞭?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繡香也不敢問,更不敢向別人去說。
就在這天下午,那早先在門前踏軟繩,後來嫁瞭劉泰保的那個小媳婦忽然來瞭,還送來幾包茶葉、點心等等的禮物。門房的仆人驚驚慌慌地來問繡香,說:“怎麼辦呢?是請進來呢?還是謝絕呢?那媳婦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不定劉泰保又憋著什麼壞!”
繡香也提心吊膽的,趕緊去向小姐請示,玉嬌龍立時就說:“快請進來!”她仿佛很是歡迎的樣子,並且精神突然振作起來。
蔡湘妹裊裊娜娜、大大方方的走進來,仆人仆婦卻都偷眼瞧看,偷著談論,仿佛宅中來瞭個怪異的危險的人。繡香將蔡湘妹請到她小姐的房裡。隔著門簾,蔡湘妹就笑著說道:“小姐在屋瞭嗎?我來瞧您來啦!”繡香掀開簾子,玉嬌龍往外迎瞭一迎,臉色非常和藹,問說:“你好啊?”
蔡湘妹請瞭安,說:“上次在東嶽廟遇見您,我沒得工夫跟您多說話。今兒我買瞭一點禮物來瞧瞧您,找您來說會閑話,我知道您在傢裡也是怪悶得慌的。”玉嬌龍笑著說:“謝謝你瞭,你何必還花錢?”
這時繡香把蔡湘妹送來的那點禮物放在外屋,她叫仆婦拿來瞭開水,泡瞭一壺上好的茶,倒在兩隻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裡,用銀盤托著送進裡間,卻聽蔡湘妹正對玉嬌龍說:“昨天夜裡您走後……”突然見繡香送進茶來,她立時把話咽下去,趕緊起身來接茶,又笑著說:“大姐別張羅我!”
繡香將茶敬完瞭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後趕緊避到外屋來就聽身後蔡湘妹低聲說話,又聽玉嬌龍說:“不要緊,我的事情不瞞她上次就是她隨著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又聽蔡湘妹說:“李慕白早就走瞭。”
兩人又低聲談瞭半天,可又聽玉嬌龍嘆著氣說:“我在這裡實在住不住瞭!我沒有朋友,隻得請你們夫婦幫我……過去,我傷瞭你的令尊,我真對不起你!”蔡湘妹卻也聲音悲慘地說:“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識,以後我們求您幫助的地方還多著呢!”再往下的話卻聲音極微,不能聽得清楚瞭。繡香在外屋卻又憂慮,曉得她的小姐是又要外走,但不知道帶不帶她,若帶著她呢,她卻真有些害怕;若不帶著她呢,她可有些舍不得離開小姐。
當日蔡湘妹跟玉嬌龍秘密地直談瞭半日話,玉嬌龍留她在這裡用的晚飯。天黑瞭時,玉嬌龍才叫人從外面雇來瞭車,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時候,玉嬌龍送她兩個大包裹,裡邊裝的仿佛是些衣物,繡香卻又驚異。
當日,玉嬌龍很早就就寢瞭,但闔宅的人,隻要是知道劉泰保的媳婦、那個罵過這裡老大人的女賊來過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入室,兩三日內不定又會發生什麼麻煩。可是蔡湘妹走後就沒有再來,玉嬌龍也很安靜,十多日後,毫無事故發生。
這期間,魯宅又來接過少奶奶兩次,玉嬌龍還是說暫不回去,魯宅的人也不勉強她,隻派瞭兩個仆婦來這兒幫助伺候。同時,在新疆的玉嬌龍的母舅瑞大人來京,一來是參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禮,二來是送次女玉潤小姐來京就親。瑞二小姐給的是福公爺傢的大少爺;至於玉潤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已於去年春間,與玉嬌龍差不多同時出的閣,給的是新疆巡撫的公子。玉清過門以後很好,聽說如今已有喜瞭,並且帶來瞭致候玉嬌龍的信,還說盼玉嬌龍將來有機會時,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嬌龍看瞭信卻不禁感慨,覺著別人都比自己強!她因為穿著孝,所以表妹的婚禮也沒有參加。
又過瞭些日子,她母親玉太太的靈柩就在祖塋安葬。這一天又在廣緣寺開吊,玉嬌龍又穿上瞭孝衣。親友來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帶著兒媳也來到瞭。因為這廟中有個後院子,裡邊的桃花已開,一些女賓吊祭完瞭,都走到那園中去觀賞桃花,靈旁沒有別的人,楊麗芳便找著瞭玉嬌龍。
她先說瞭幾句閑話,然後就悄悄地說:“上一次,我隨我俞姑姑出外,遇見我的哥哥羅小虎瞭,他現住在京西五回嶺三清廟中,我見過瞭他。走的時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訴您,說他將在那裡長居。他如今十分頹靡不振,見瞭人,他連話也不愛說,他隻希望將來能夠再與您見上一面!”
玉嬌龍聽瞭,眼淚不禁紛紛亂落,雖然極力忍著,想不要在一個晚輩的媳婦面前露出形跡來,然而竟自忍不住心裡難過。她聽完瞭,一句話也沒說,連頭也沒點;楊麗芳說完瞭話,也就走開瞭。
當日玉太太安葬已畢,又過瞭幾日,玉大人的病也漸愈瞭,所以玉嬌龍在娘傢住著仿佛已毫無意義,也毫無理由瞭。瑞大人這次來京,帶來的差官仆人共有十多個,其中有個差官是個漢人,姓蕭,年紀很輕,差事當得很紅,人也不錯。他要在北京順便娶一房妻子,就托人說瞭一個名叫浣春的大丫鬟。
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瞭,但被玉嬌龍聽見瞭,她卻說:“先別把浣春打發出去!咱們傢裡現在還少不瞭那麼一個能管事的跟親友們都熟的大丫鬟。我倒想把繡香聘出去,繡香跟我多年,這二次回來也是專為服侍我。過幾天我要回魯宅去,她既不能跟瞭我去,也不便再在這兒;回到她自己傢裡去,她也受不瞭鄉間的清苦。既然那個差官的人不錯,就由我做媒,把繡香嫁給他,讓他把繡香帶到新疆去吧!那裡的生活繡香也很過得慣!”
姑奶奶說出瞭這話,玉大少奶奶當然不敢不依,而且繡香也是惟小姐之命是聽。不過,從此就要離開瞭小姐,而且不知小姐將來還要淪落於何等地步,繡香又忍不住傷心落淚。玉嬌龍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談瞭一夜,次日就決定瞭。過瞭兩天,那位蕭差官就將繡香接出宅去,玉嬌龍當然送瞭很豐厚的妝奩。
又過瞭幾天,繡香隨著她的夫婿來玉宅拜辭,因為日內就要隨瑞大人回返新疆去瞭。奇怪的是玉嬌龍與繡香離別之時,隻是互相用眼波掠視並沒有什麼惜別的表現。從此玉嬌龍就一個人在屋,有時是本宅裡的仆婦伺候她,有時是魯宅派來的仆婦伺候她,但送完瞭茶或飯,就得立時走開,她不許任何人在她的屋裡多留一會兒。
她的性情似乎是越發流於怪癖瞭,但是對於兩位兄嫂和孩子們卻是益加親善,尤其關懷她父親的病後之軀。雖然他們父女之間頗有誤解,她愧對父親,不敢和父親見面,但是一切保養身體的藥劑與食品,她全都親自督促著仆人們去辦理,並且時常叫侄女侄男們去到玉大人的屋裡,替她給她的父親承歡、慰病、娛情。
這時天氣已漸暖,人們身上的衣服漸漸單薄,小燕子飛來瞭,春雨落瞭幾場。後園中的海棠開過瞭一片白雪和紅雲,如今也成瞭滿地落英,一樹繁葉。天氣暖洋洋的使人發倦,蜜蜂兒撞著窗戶,嗡嗡的,像唱著催眠的歌。然而玉嬌龍的精神卻益加興奮,時時地像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這一天,忽然她傢門首,那久已斷瞭車蹤馬跡的高坡上,來瞭一大群人。為首的穿著長袍坎肩,拿著個三角形的黃綢小旗子,桿子可很長,上繡“朝頂進香”四個黑字。身後有八個穿著黑邊粗佈大坎肩的人,每個人負著一隻缸蓋大的銅傢夥,像鑼又不是鑼,像盆又比盆淺;來到玉宅的門前,就用木錘子將這八個銅傢夥,鐺鐺鐺鐺亂敲一陣。大門前是立時熱鬧瞭,拿小旗的人進去領瞭錢,然後在大門旁貼瞭一張很長的黃紙佈告,就走去瞭。這張黃紙的佈告是刻板印的,上邊還印著“金頂妙峰山碧霞元君廟”,畫得很粗劣,下面就寫著“信士弟子某某,虔誠朝頂進香,特捐香資多少兩”等等的話,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舉。
妙峰山在京西,距城不過數十裡,山很高,據說由下面到山頂共合就有四十裡;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廟,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為“娘娘”。每年春季,順天府京師各縣的人,齊往朝山進香,有的求財,有的求子,有的是為父母的病許願、還願。廟會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個月的會期。在事前就有人組織什麼燈油會、香燭會,都是為屆時貢獻在廟裡。還有集瞭資,屆時在山上搭席棚,施粥舍饅頭,並預備宿處,以利朝山眾香客的。如今來到玉宅門前募捐的,就是這一種人。往年玉大人做著九門提督,威風赫赫,門禁森嚴,他們都不敢來;如今可來瞭,捐瞭四十兩銀子走瞭,並聞說這宅裡的姑奶奶屆時也要親自朝山,為老大人還願。
關於玉嬌龍要上妙峰山為父還願之事,玉宅兩位丁憂在傢的知府寶恩和寶澤,全都非常憂慮。其實妙峰山離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燒一股香並不至有什麼舛錯,可是,聽說妹妹當初為父親許的願是要跳崖。
妙峰山上有一座懸崖,其高無比,下臨深澗。一般孝子賢女常為父母之病來此舍身跳崖,據說因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誠,能夠感動瞭神明;時常由高崖跳下之時,有神保佑,竟能絲毫無恙,而父母之病卻因之得以痊愈。但這也不過是一個傳說,誰也沒有看見過。
如今玉嬌龍要去投崖,縱使她會武藝,精拳腳,投瞭下去也多半是死,誰能放心呢?所以兩位知府和夫人們便勸阻他們的胞妹,魯宅聽瞭這信兒也派人來攔阻,但玉嬌龍卻意已堅決,並說:“隻要心誠,必有神靈保佑,不會摔死的,你們就都放心吧!”
轉眼四月初一到瞭,一清早,玉嬌龍便帶著本宅的兩個丫鬟、一個男仆和魯宅的兩個仆婦,共乘騾車三輛,前往妙峰山;但臨出門上車之時,她不禁落瞭幾點眼淚。她們的車馬出瞭德勝門,就往西北,直奔妙峰山。
妙峰山從今天起就熱鬧起來瞭,因為那些善男信女都講究搶先燒香,尤其是傳說燒第一股香最好。可是第一股香連廟裡的老道都燒不著,那平日久閉的殿門到今天一敞開,香爐裡早就有香在焚燒著瞭。據說,歷年來搶這第一股香燒的人,都是那種飛簷走壁的江湖大盜,他們那種生活尤其要求順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別人燒的,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
今年他的興頭比往年都大,因為他現在又是鐵貝勒府的教拳老師啦。去年雖然連仆連起,可是也得到瞭不少的名頭,使他在京城中的“字號”更叫得響瞭,“人物”更站得起來瞭,朋友也更結得多瞭,而且傢中的太太又添瞭一個小寶寶;在外邊呢,他們夫婦又結識瞭個秘密的朋友,就是昔為冤傢今為莫逆的玉小姐。
劉泰保是在上月二十八來到的妙峰山,他是全傢來此燒香。他是騎著一匹胭脂色的健馬,鞍韂皆新,不知他是怎麼發瞭一筆財,竟能買得起這麼一匹上等的馬。蔡湘妹是坐著騾車,在車裡抱著孩子,另外還有兩隻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鯊魚皮鞘上嵌著嶄新的銅活、劍柄上有青絲穗子的寶劍。他們來到這裡之時,還沒有開山哩,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無人對他加以註意。
劉泰保就帶著妻子到瞭山後一個村落裡,這村落在一個三岔口的中間,位在山中,而交通卻極便利,地名叫作“三瞪眼”。這裡有一傢姓胡的老太太,是禿頭鷹的丈母娘。他們來到這裡,馬就喂在胡傢,蔡湘妹就在胡傢住著,仿佛等待著什麼事情似的,劉泰保卻上山去瞭。他有幾個朋友在山上搭瞭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饅頭,棚裡有十幾個人盡義務做招待,供著佛,還在棚前貼著捐錢的“信士弟子”的名單,第一名便是他他在半夜裡,到山頂廟中施展早先在玉宅、魯宅使用的本領,燒瞭頭一股香,跑出來一聲也不語,穿著青洋縐的長衫在山底下轉。
朝陽漸起,香客漸多,大傢見面無論認識不認識,都拱手說:“虔誠!”“您虔誠!”沒有一個瞪眼吵架的。這時大傢都是善人,地上掉瞭一塊金子也絕沒有人肯拾。茶棚裡的人也都高聲吆喝:“喂!歇歇來!”無論是誰,進去可以盡量大吃大喝,臨完瞭道聲“虔誠”就走。
山下有本地的農婦、村女、小孩售賣桃木拐杖,麥梗兒染瞭顏色編制的扇子、帽子、籃子和種種玩意兒。有坐在路旁專管縫衣裳釘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瞭,隨處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瞭不必給錢,隻道聲“虔誠”完事,因為這些人也都是出於“願心”。還有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身穿紅色罪衣,披枷帶鎖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個頭,直叩到山頂,這也如同跳澗一樣的是為還願。
不到晌午,香會就來瞭。先來的是“秧歌”,十幾個人都踏著高蹺,趕情真好。劉泰保直伸大拇指頭,並向一個高蹺上的穿著花紅柳綠的衣裳、拿著一塊花手絹直扭的人,喊瞭聲:“好啊!就是他好啊!”這人黑臉上擦著粉,禿頭上戴首飾,原來正是禿頭鷹,劉泰保一叫好兒,他在高蹺上更是扭得厲害瞭;隻瞧後影,別瞧前面,他倒真像個風騷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兒。
接著又來瞭兩檔子“開路”,是七八個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樣,勾著花臉,耍的是嘩啦啦在光脊梁上亂滾,飛起來又接住的鋼叉;有鑼鼓助威,十分的熱鬧。這耍叉的人裡就有花牛兒李成,劉泰保也喊著說:“不錯呀!留神叉著瞭脖子!”
又待瞭會兒,耍“鐘幡”的來瞭,這個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系著鈴鐺無數,但耍的人講究扔起幡來拿腦袋接住,並且不準用手扶。歪頭彭九就是這個會上的,他的頭歪,可是頂著幡卻最準最周正,劉泰保又捧瞭一會兒場。再接著是“花壇”,就是拿腦袋頂紹興酒壇;“雙石頭”,就是練石鎖;還有舞“仙人擔”,拿大磨盤壓人,人上還站著人。更有“旱船”“小車會”“跨鼓”“蓮花落”和專耍貧嘴的“杠箱官”。這些也多半是由各鄉農民、五城弟子、街頭流氓所組合而成,幾乎沒有人不認得劉泰保。劉泰保的手不知拱瞭幾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誠”也不計其數。
又待瞭一會兒,“五虎棍”來瞭,這是扮成趙匡胤棍棒鬥五虎的故事,在鑼鼓聲中,大傢拿著棍子亂打,劉泰保也在裡頭認識不少的熟人。
又過瞭些時,忽然大傢喊著:“少林棍來瞭!”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槍、鉤鏢劍棍、流星錘等等傢夥,練的人都是南城的鏢頭,當然劉泰保在這裡的朋友更多瞭。大傢道個“虔誠”之後,就有人來請他練一手兒。
劉泰保本來看著技癢,於是就脫去瞭青洋縐的大褂、青洋縐的短衫,光著健壯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一朵蓮花,隻穿著青洋縐肥腿的褲子,系著青洋縐的汗巾、青洋縐的腿帶,下面可蹬著一雙白緞子幫兒的“抓地虎”靴子。在鏘鏘的刀槍聲中,咚咚鐺鐺的鑼鼓急奏中,他一手拿流星錘,一手拿單刀,練瞭一通三義刀夾流星單錘趕月、快刀刮風、水裡摸魚、天空捉雁,外帶就地十八滾,四面的彩聲如雷聲一般喝瞭起來。
劉泰保是出盡瞭風頭,東邊練練,西邊走走,北邊道聲“虔誠”,南邊又找人開開玩笑,他像是千萬香客之中最忙的一個人。但到瞭下午,他突然看見由東邊來瞭三輛騾車,他的臉色就立刻一變,可是沒有人註意到又過些時,許多熟人找他,卻不知道劉泰保混到哪兒去瞭,他已然沒有瞭蹤影。
這時三輛車已來到山下,離著山口還很遠就停住瞭,因為山口這邊的人太擁擠,車過不來。頭一輛車有個跨車轅的男仆,下來在前面開道,口裡和氣地嚷嚷著說:“諸位虔誠!借借光!讓我們過去!”隨後車裡又下來兩個仆婦。後面的車上是下來兩個丫鬟,全都是二十上下,穿的衣裳雖然素,可是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閑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熱鬧的種種香會,而來看她們瞭。
就見這兩個丫鬟打開中間那輛車的紗簾,由裡面攙著一位旗裝的少婦下來。這位少婦不過十八九歲,身材細高而窈窕,如臨風楊柳,傍水翠竹,是那麼婷婷可愛。她穿著一件雪青色的綢子袷袍,鑲著彩繡的寬邊,如絳樹,如綺雲;下穿薄底的雪青緞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幫上用金絲綴成的“鳳穿牡丹”,閃爍地發著光亮。頭上並沒戴著兩板頭,隻挽著旗髻,烏雲高堆,上戴著珍珠寶玉的首飾。鬢邊斜插著一隻雪青色的絨鳳,鳳翅和鳳口裡銜著的垂穗,全是用許多極細小的珠子所串成,頭一動就閃閃發光。
這位少婦的瓜子臉兒有點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顯俊俏。高鼻梁,顯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入於偏狹;兩條柳葉形的細眉,是告訴人們她天資聰明。兩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凝滯著不愛流動,且時時用細長的睫毛遮覆著,這是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嫻雅,而又似含著一些淵深難測的憂鬱。
下瞭車來,仆婦丫鬟攙著她慢慢地走著,還有仆婦在後面提著包袱裡邊裝的是頂上的香燭。這時兩旁鑼鼓喧闐,人聲嘈雜,香會一班跟著一班的過去瞭。踏高蹺的“醜鑼”“俊鑼”“老坐子”“漁婆”和蓮花落會上的“老媽上京”,那幾個莽漢子所扮成的“小娘兒們”正在賣俏,然而誰愛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槍也沒有人理啦!無數人的目光齊集於一處有的說:“啊!這是哪個府裡的?真賽過天仙呀!”有的人在東嶽廟裡聽劉泰保介紹過,就說:“媽呀!這是大名赫赫的玉嬌龍呀!”
有人道出玉嬌龍的名字後,於是萬頭攢動,接踵摩肩,有許多老太太、小媳婦、大姑娘也全都爭著看,就仿佛看見瞭碧霞娘娘下瞭界似的那麼新奇,且含著些驚訝。魯宅隨來的那兩個仆婦都被人看得有點害怕瞭,但玉嬌龍卻連眼皮兒也不抬,慢慢地上瞭山。
山上怪石嶙峋,樹木繁茂,雖然香客眾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見的鳥兒早已逃逸無蹤。但黃鶯和麻雀猶在樹蔭深處婉轉地歌唱,嘀溜溜地密語;燕子還超出人群,在如洗一般的晴空中飛翔。山道旁生著密密的青草,開著惹人憐愛的嬌艷野花。清風吹來陣陣的草香,好像到瞭邊塞草原的地帶。而石頭縫兒裡涓涓流下來的泉水,像眼淚似的,流下來就隨著石隙匯成瞭一道小河,碧清如玉,滾動著,發出潺潺的聲音,瀉於深澗之下。
上面茶棚裡也敲著磬,有人高唱著說道:“進來歇歇吧!您虔誠哩……”但一瞧見玉嬌龍由下面來瞭,也都喝聲中止,把眼直瞭。許多山轎過來爭著讓座,玉嬌龍也都一概拒絕,她是為父還願而來的,所以不能乘轎朝頂。步行她不怕艱難,因為她不是沒有行過山路。
魯宅跟來的兩個仆婦全都是小腳,每人雖都買瞭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上走著還都覺非常吃力;她們越走越喘,又因身後跟著許多人,都像舍不得離開她們似的,所以她們是氣惱極瞭。可是因為是隨著少奶奶出來的,少奶奶又是這麼一位可怕的少奶奶,她們便不敢發半句怨言,何況上頭還有“娘娘”呢!來這兒朝山,要因為走不動瞭就抱怨,豈不是要被“娘娘”降災嗎?現在她們就是走得動也得走,走不動也得走。隻是她們向下看著山澗有點提著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願,不避艱險,往下一跳;縱使“娘娘”能夠保佑,摔不死,可是她們也沒法給拉上來瞭,那才坑瞭她們呢!兩個玉宅的丫鬟跟那男仆都是大腳,人傢倒都不覺得累。
往上走瞭多時,過瞭一嶺又是一嶺。山風漸冷,夕陽在山後如同一隻血紅的大火球,群鴉驚飛,紅霞紛落,各茶棚裡已點上瞭燈瞭。虔誠的香客都講究連夜朝頂,平常這座山,即使白晝也是沒有什麼人行,可是現在竟如不夜城,是個通宵的山市。
眼看天快黑瞭,那男仆征得姑奶奶的同意,這才找地方去投宿,預備天明時再朝頂上香,好在離著山頂也沒多遠瞭。這個男仆對於妙峰山的路徑當然很熟,在許多茶棚裡也有熟人。迎著暮色又向上走瞭不遠,就來到瞭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棚裡懸著十多隻宮燈,設備得極為款式;在這裡做招待的人也都是長袍青坎肩,是很規矩的人;當中供著佛桌,兩旁插著黃旗子,都寫著是“鐵貝勒府”。
這是鐵府特設的,派一個侍衛和幾個仆人在這裡經管,專為接待本府眷屬朝山在此休息。但本府中的眷屬得過兩天才能來呢,這又是善事到此講不瞭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來這兒道聲“虔誠”,也得照樣竭誠招待。不過有“鐵府”的貴族氣逼著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隻有些貪便宜的來這兒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飯,吃兩個飛籮白面的饅頭,拱拱手就走,不敢多留。可是這裡棚中還設著暖棚,暖棚又分出來男女座位,裡邊物器俱全,山風兒一點兒也吹不到,已有幾位官眷早就來到這裡歇息瞭。
玉宅這仆人上前一道“虔誠”,隨著就把姑奶奶往裡請。棚裡的人一看見來瞭官眷,本來就更得恭敬,及至一聽說來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魯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們府裡兩次盜劍之人,誰不驚訝呢?一齊說:“請請!請到堂上棚裡!”但不禁聲音全有點發顫,眼睛都不敢順著燈光去瞧那姍姍走來的一條兒雪青顏色,可是眼珠兒都發瞭直啦。
玉嬌龍一看見這是鐵府所設的茶棚,她就有點心裡不痛快。一進瞭堂客的暖棚,卻又見這裡有三四位貴族的太太正在閑談,旁邊還全有仆婦丫鬟在伺候;並且有位四十多歲的身穿紫色綢袍、托著水煙袋的太太驚訝地向她笑著說:“啊!魯少奶奶!您怎麼也來啦?”接著又問候瞭一大遍府裡的這個好,那個好。玉嬌龍不得不依照輩數的尊卑來上前行禮並且賠笑答話。
原來這位是展公爺的太太,跟玉嬌龍的娘傢沒有多大來往,但卻是她婆傢魯太太的好朋友,玉嬌龍叫她展三嬸兒。這位太太向來是信佛的當下見瞭玉嬌龍也來此燒香,她是特別地喜歡;及至聽說玉嬌龍要為父還願,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贊成。她就說:“跳吧!隻要到時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靈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輕時就跳過,是真的,那時她閉眼跳下去的時候,就覺著身子被雲托著,忽忽悠悠的把她送走瞭。她睜眼一看,原來回到傢裡啦,連皮肉兒也沒傷著。從那回,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輩子沒災沒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時候真跟個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啦!”
她又說:“頂上的娘娘可真靈!比方這座山,平日有的是豺狼虎豹,現在一個也沒有啦!因為開廟的幾天前,娘娘就派瞭靈官把那些東西全都趕走瞭,所以咱們在這兒處處有神靈保護,何況你又是個孝女呢?”
玉嬌龍一聽,對這件事居然有瞭同情的人,而且是位貴族的太太,婆傢的親友;她非常喜歡,就也斂起瞭愁容,跟展太太很高興地談起閑話來瞭。兩個丫鬟聽瞭那些話,全都半信半疑,但在這裡是沒有她們插言的份兒。那兩個仆婦也像放瞭心瞭,因為萬一少奶奶跳澗摔死瞭呢,她們回宅也有話可以推諉,反正這是展太太知道而且主張的。
旁邊幾位太太也全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傢的女眷,展太太都給玉嬌龍引見瞭。這幾位在初見玉嬌龍之時,全都驚羨她的雍容曼美;聽說瞭她要跳崖,可都又驚異,有的還贊嘆。及至展太太說出姓名來瞭,才知道她就是玉嬌龍。玉嬌龍的父親本已退休,兩個兄長又都丁憂,丈夫也因中風失掉瞭官位,所以大傢就覺著不必聯絡她、親近她;何況這一年來的謠言與事實誰不知道?所以又都暗中對她生出來鄙視,揣著疑心。展太太介紹之後,幾位不得不點頭,但誰也不跟她說話瞭。
茶棚內有預備的很好的稀飯、饅頭,還有展太太自己帶來的素菜,請她在一起吃瞭。這地方像客廳不是客廳,似驛舍又非驛舍,棚中的燈越來越暗,外面的山風卻越吹越緊。山深夜靜,門外夜行的香客還彼此道著“虔誠”,桃木棍敲在山石上的響聲極為清脆,如刀棍交鳴。高處的磬聲散下卻更清徹而悠揚,如壯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遠漠駝鈴,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說得疲倦瞭,趴在桌上直打鼾;玉嬌龍卻終宵未寐,心中一陣酸楚,又一陣奮發。
漸漸棚中的蠟燭和燈油已將燃盡瞭,暖棚裡的炭火也將熄滅,覺得很冷,但天色已漸發曙光。玉嬌龍看瞭看身邊帶著的金表,長短針已指在四點三刻,她就趕緊叫仆婦丫鬟全都醒來,催著說:“咱們就往頂上去吧!”兩個仆婦揉著困倦的眼睛,都說:“天還早吧?”可是棚外卻足聲雜沓,許多人彼此道著“虔誠”,玉嬌龍就說:“你們看有多少人都往頂上去瞭?燒香不趕早兒還行?”
展太太打瞭個哈欠,直起腰來,她也把表掏出來看瞭看,就說:“哎喲!睡得過瞭時候啦!天都快要亮啦,我們可要朝頂去啦!再晚一點,娘娘可就回宮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帶來的仆婦,匆匆忙忙的,這就預備走魯宅的那兩個仆婦可都慌瞭,一齊說:“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們少奶奶一塊走吧!”展太太點頭說:“好!你們也快著點!”
這時玉宅的那個男仆,站在門外問姑奶奶何時朝頂,丫鬟向外告訴他瞭。他又叫茶棚的人端來熱氣騰騰的稀飯和饅頭,玉嬌龍和展太太丫鬟、仆婦們匆匆用瞭些,身上都又覺著暖和瞭。丫鬟並取出來一件夾坎肩,給玉嬌龍穿上;展太太也披瞭一件皮馬褂,拿起她的那棗木棍子。別瞭那幾個雖然已被吵醒可還不願這麼早就朝頂去的太太們,她們就還帶著點倦意,一齊走出瞭茶棚。
這時天還黑著,繁星還在高坡上亂迸,風很寒,吹得兩腿發抖,可是確實有不少人往頂上去走瞭。雖然沿著山路隔個百十步遠,尚有一隻“路燈會”捐助的玻璃燈,香客們手裡也都打著玻璃的、紙的、牛角的各式燈籠,但照不明這段山路;大傢都須用木棍向前試探著,半步半步的往前走。可是玉嬌龍卻也不用拄棍,她走得非常輕快,但她必須壓著腳步等等展太太。
往上走瞭一會兒,回頭再往下看,就見巍然起伏的山嶺,崎嶇宛轉的山路上,處處是悠悠蕩蕩的燈光。又走瞭一會兒,頂上的磬聲就散漫下來,而輝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見瞭,此時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們一共是九個人,到瞭頂上,先到靈官殿,後即到瞭碧霞元君宮這座殿建築在山頂之上,本來不大,可是香火之火光,鐘磬之聲,擁擠叩拜的香客,求錢的老道,是紛亂極瞭。好不容易她們才擠進瞭廟門但想到殿中去從從容容地燒香可也不能夠,隻得在許多人的後頭。玉嬌龍跪倒叩瞭頭。男仆一股一股地點香,因為沒有地方插,隨手就扔在大香爐裡。
天雖未大明,可是這裡的火光很亮,香煙彌漫著比雲還厚,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玉嬌龍被丫鬟攙扶起來,丫鬟卻覺得小姐的冷淚滴在瞭她們的手上。一時又擠不出去,並且展太太還手舉著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邊叩頭,一邊嘴裡還咕嚕咕嚕的念經,她們隻好等著。
等瞭半天,展太太方才起來,手裡還拿著香,把她自己的皮馬褂都燒著瞭,嚇得她直叫喚;幸虧魯宅的兩個仆婦上前用手去撲救,才隻燒瞭一片皮毛,並未延及全身。香拋在地下,散瞭,倒有許多人嚇得都往旁邊去躲。展太太又不敢在這兒抱怨,連嘆氣都覺得不大吉利,隻得說:“香燒完啦,就算跟娘娘見瞭面啦,咱們走吧!”於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開路,她們幾個人便擠出瞭廟。
這時天空上的星光已隱,雲已漸明,東方宣起一片紫色的曙光。她們愈往下走天愈明,紫色的曙光也愈宣愈大,連東方的一片雲都成瞭玫瑰色,景象頗為綺麗。山鳥也噪起瞭清細的歌聲,但晨風卻更緊,雲霧都向頂下去墜,更顯得稠密。
此時,她們這一行人的精神齊都十分緊張,都用眼看著玉嬌龍,都盼著她忘瞭那許下的心願才好;但臉色如霧一般的顏色、雙眉愁鎖的玉嬌龍,卻走到瞭一座懸崖之上面。崖下是山澗,雲霧彌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邊的人全不敢往近去走。玉嬌龍發鬢微蓬,絨花亂顫,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風吹得時時飄起。她以纖手彈淚,站立在那裡回首說:“你們全回去吧!”聲音哀慘而堅決,說完瞭話就再不回頭。
兩個丫鬟全都跪下來痛哭,仆婦們聲音顫抖著說:“少奶奶!別……別……”展太太也雙腿不住地哆嗦,打著問訊,閉上瞭眼,嘴裡不住地動。男仆卻過來躬身哀求說:“姑奶奶!您來瞭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還得保重千金之軀,您跟我們回去吧!您還得照顧您那幾個侄男侄女呢!”
玉嬌龍卻並不回答,低著頭看著崖下的雲霧。忽然見她一頓腳,丫鬟仆婦們齊都驚得舉起臂來,高喊著:“呀……”男仆要向前去揪也沒有揪著。隻見玉嬌龍向下跳去瞭,風一吹,頭上的一支絨鳳簪落在石上,她的雪青衣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墜下瞭萬丈山崖。下面雲霧茫茫,什麼東西也看不見。
丫鬟仆婦都齊聲大哭,那男仆急得也要跳下去,說:“咱們還怎麼回去?大少爺、二少爺囑咐咱們,到時無論如何也得把她攔住,現在咳,咳……”
展太太見人已然跳下去瞭,她仿佛倒不害怕瞭,打著聞訊念瞭聲“阿彌陀佛!”又說:“你們就都別哭啦!這絕不要緊,不信咱們進城裡去瞧瞧,她早比咱們先回去啦。頂上的娘娘要是連這麼一點靈驗都沒有,哪還能有這麼些個人來這兒燒香嗎?”
此時又有許多往上走的跟往下走的香客們,一齊趕過來看。聽說有小姐投瞭崖,全都嘖嘖地贊嘆不止,都認為這事絕不要緊。這座山崖雖是最高的山崖,澗雖是最深的澗,現在澗裡是雲霧,但本地的人都知道,雲霧之下是亂石荒地,有點澗水也不算多。向來沒人到那裡去,可是那裡假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話,就離著“三瞪眼”那地方不遠瞭,人也許不至摔死。
當下仆婦和丫鬟們的心裡全都將信將疑,男仆卻愁眉苦臉,想著:完瞭!這還有個不死的嗎?展太太雖然口裡說:“不要緊,一定沒妨礙!就是有瞭舛錯,玉宅魯宅也問不著咱們;又不是咱們逼著她,是她自己許下的心願!”心裡卻不住地打鼓。
此時太陽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都爭傳此事。展太太雇瞭一頂山轎,帶著她的仆婦下去瞭。這裡玉宅的男仆也同著仆婦丫鬟們向下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直到過午方才下瞭山。這男仆就叫車先把仆婦丫鬟們送進城去,分向玉、魯兩宅去報信,然後就找瞭許多人跟他到山澗裡去找。這時各項香會來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衛、保定府,各處的人也都到這兒進香來瞭,玩意兒更多,人更熱鬧瞭,但都沒有這件事能夠惹人聽聞。
玉宅的男仆在這兒連住瞭五天,玉宅、魯宅又派瞭幾個仆人來這兒幫助尋找,並且懸出來很重的賞格。可是山崖依樣巍峨,澗雲猶然飄蕩,玉嬌龍的本身或屍體都無下落,連一隻鞋也沒找著。有的人就說:“她還會摔死?她那身本領,別說跳崖,就是從天上摔到地下,由靈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羅殿的地坑裡,她也不會死呀!別是借著這個因由兒,她飛瞭吧?”
有個從妙峰山才回來的,卻搖頭說:“不行!那座崖我看瞭,太高!澗太深!無論多大的本領,掉下去也準沒有活命!”因此又有人傳來瞭謠言,說是有人在山澗裡拾著瞭一縷青絲發,屍首大概是叫狼給吃瞭,那隻狼才算有艷福的呢!又有人說:“玉嬌龍給她的爸爸托瞭一個夢,說是她確已死瞭,她的爸爸因此吐瞭一口血,病又反復瞭。”傳說不一,誰也沒有鑿實的根據,不過魯宅卻延僧請道為少奶奶念瞭一場經,從此再也不提這件事。
劉泰保夫婦在妙峰山足玩瞭半個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著騾車進城,馬也沒有瞭,寶劍和那兩隻包裹也都不知送給誰啦。有人向他問到玉嬌龍跳崖之事,他卻連連擺手說:“別提別提!我姓劉她姓玉,我是窮光蛋,人傢是名門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時好事,跟她傢搗過幾次小麻煩,倒是真的,但我們隻有一面之識,實無兩面之緣。人傢跳瞭崖,隻要不是我給推下去的,就休來問我。至於玉嬌龍是活著或是已然嗚呼瞭,那恕我跟閻王爺沒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諸位別來問我,現在我一切閑事都不管,隻顧的是我的飯鍋!”
蔡湘妹也是向街坊鄰居們嘆息,拿手背拍著手心,說:“咳!這真是想不到!可惜瞭的!她還待我怪好的呢!”
他們夫婦自玉嬌龍跳澗之後,日子過得是特別的平安。蔡湘妹頭一胎生的這個男孩,十分肥胖可愛,劉泰保在鐵府裡也比早先得臉啦。雖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為王瞭,但他卻不再像早先那樣好吹,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閑事兒,他也不愛管啦。他的朋友禿頭鷹可不知從哪兒發瞭一筆邪財,處處都顯出闊來瞭。至於德嘯峰和邱廣超兩傢的人,對玉嬌龍之事,絲毫不加以評議。妙峰山的會期一過去,京城中倒顯得冷冷清清,玉嬌龍之事已無人再提,就像大傢已把她忘記瞭,她的生死問題就算是沒有結果而結束。
天氣又一天比一天熱瞭,柳條一天比一天長瞭,草已由青而變綠,花已由零落而變結實。在西陵五回嶺一帶,那地方按位置說是在北京的南邊,所以氣候更暖,山上的草更高。山下那不知是誰傢的幾間廬舍,附近有山泉流成一道小溪,匯聚在廬舍旁邊成瞭一畝小湖。岸上蘆葦新生,槐柳成林。池面上浮著五六十隻鴨子,掠水遊戲;山坡上放牧著四十多隻綿羊,在那兒吃青草。那綿羊跟鴨子都像雪一樣的白,遙遙對照,相與爭輝。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往,隻有嶺北一座廟裡的道士,常至廬中訪問這裡的主人。這廬舍裡隻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個管牧羊,一個管養鴨但牧羊的這個人並不像畫上的牧童那樣吹著短笛,風流瀟灑,卻是個形容古怪、兩隻紅眼、跟個老鼠似的人,常坐在羊群裡聞鼻煙。那個管養鴨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嬌嬈村女那樣,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趕鴨,卻是個慓悍的,臉上有一塊刀疤,像當過幾天嘍囉的傢夥;這傢夥很懶,白天常在林中睡覺,倒好像墳窟窿裡住的獾。
但他們的這份傢計也就仗著他們兩人操持瞭,羊養肥瞭就去賣給附近鎮上的羊肉鋪,鴨子也是養肥瞭就送到燒房,或是自己燉著吃。主人卻什麼事也不幹,每天隻是愁眉不展。他天天刮臉,天天站在廬舍前或上山坡去東瞧西望,有時又頓腳、嘆氣、唱歌,但他隻唱一句,隻唱“天地冥冥”四個字,往下他就不唱瞭,仿佛他心中永遠是焦急暴躁,在盼望著什麼人來。但一陣春風過去,又是一陣細雨,白天過去瞭,又是黃昏,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瞭,他所盼望的人卻永久不至,他越來越愁,越來越急。
這時候燕子已經成雙,蜜蜂蝴蝶已在花間尋侶,羊兒在山坡上互相追逐,鴨子都兩兩相並著遊水,月兒也圓瞭。就是這一天,柳梢上拱出來一輪圓圓的明月,月光照得這個地方,山石似玉,樹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銀似的。舍中也無燈光,鴨子已回到欄中去睡,羊群也擠到林下去安眠,隻有那兩個仆人坐在山坡上,像賞月的詩人似的。其實他們一點也沒註意這月亮,隻是彼此聞著鼻煙,兩人在閑扯。
這時便從北邊有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來瞭,聲音並不急促,但由遠而近,越來越響。於是那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紮豎,推瞭他的夥伴一下說:“你聽聽!是有馬來瞭不是?”
兩人都跑下瞭山坡,把路擋住,直著眼睛借著月光向北方看。北方是一重一重的峻嶺,白天由那邊的嶺上爬過來都不容易,何況是這月夜,是什麼人呢?有多少人呢?可是由蹄聲聽得出來,來者隻是單人匹馬。蹄聲嘚嘚,不多時候馬已漸漸來近,這邊臉有刀傷的小子高舉著雙臂吆喝著說:“喂!喂!你是幹什麼來的呀?”
身後那老鼠一般的傢夥卻拉瞭他一下,說:“別是咱們的太太來瞭吧?”因為他的兩隻紅眼已看出來,月光之下,來到三十步之內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駿馬,馬上帶著兩隻大包裹,還有長長的像是一口寶劍,劍的銅護手、絲絳穗跟鞍韂上的全份新銅活、銀鐙等等,都映著月光閃閃發亮。馬上的人是高身細腰,一身青色的緊緊的短衣褲,但頭上卻蒙罩著花綢的帕子,掩住瞭雲鬢,來者卻是個女子。
那個老鼠似的人趕緊轉身歡跳著跑瞭,而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馬,並說:“我們老爺在這兒等著您,等瞭快有半年啦!”
馬上的女子發出清細而急快的聲音,說:“人傢告訴我的,說你們是住在嶺北這三清廟裡,我去找瞭,那裡的老道卻說你們早就搬到這裡來瞭。早要知道你們在這兒,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
花臉獾說:“這是我們老爺的主意,因為老爺覺著在廟裡會您,有點不方便。恰巧,這兒有幾間沒主兒的房子,又很雅靜,過日子正相宜;地下雖然有個大洞,可是也叫我們填死啦。我們搬在這兒就等您來,太太……”他又趕緊改口說:“小姐!”女子不做什麼表示,款款走瞭幾步,她見廬舍裡已點上瞭淡紅色的燈光。
廬中的主人,一個虎背熊腰、臉刮得比月亮還亮的少年男子,聞瞭信就疾忙走出。於是女子也趕緊下瞭馬,囑咐牽馬的人說:“馬上的東西別動!”她一手提著絲鞭,裊裊娜娜的,如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走瞭過去,跟那男子見瞭面,兩人的手就緊拉在一起瞭。
那男子微嘆瞭一聲,先低下頭來看著她,又揚起來臉;她的俏臉上現出來嬌笑,是多情而感動的笑,睫毛上可掛著露水一般的淚珠,被月光照得晶瑩閃動。兩人就攜著手進瞭短垣、竹籬、簾櫳,而到裡屋去瞭。
屋裡有一張床的那個裡間,窗上的燈光發出嬌艷的顏色。男子雄健的身影和女子掠鬢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並時時換著姿勢。外面的這兩個人把那匹胭脂馬牽到門中系在樁上,兩人就蹲在廚房的簷下,抬著頭瞧著那窗欞彼此笑著,擠鼻子弄眼做手勢,他們可都不敢近前去偷著聽。
那屋裡的男女二人談話的聲音都很低微,散不到窗外來,窗上的人影也隻一閃一閃的斷續無定。但是過瞭許多時,忽然女子發出一陣笑聲咯咯的,聲兒極為嬌細;並見那個男子把手放在她的柔肩上,斜托著她的臉兒,也哈哈大笑起來。這外邊的兩個人都吐著舌頭,彼此看瞭看,悄聲說:“今天怎麼這麼喜歡呀?這樣看來,可以在這兒過上日子啦!咱們哥兒倆可怎麼辦呀?看看人傢……”突然,室中的笑聲中止,燈光忽滅。
這時明月走到天心,地下越顯得明亮,樹影、竹籬的影子描繪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靜越幽美。屋簷下的這兩個人,一個拉著一個說:“得啦!別看啦!進屋睡覺來吧!明天早晨,別忘瞭給咱們太太賀喜就得啦!當下兩人就進廚房去睡覺瞭。外面愈靜,隻有山風吹著樹葉顫動,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細語,兩三顆星向下眨眼微笑……
一夜過去瞭,次晨,天微明,朝霧彌漫在嶺上和林間。屋裡的人,連羊和鴨子,還都沒有睡醒;樁子上的馬,身上還備著鞍韂,掛著兩隻大包裹跟寶劍,嘴唇跟鼻孔噗嚕嚕的往外吹氣兒。月已轉向西方,成為瞭一輪無光的銀盤。風撼著樹枝,似要喚醒鳥兒。
此時,那正房的簾櫳忽然一動,那女子走出來瞭;雖然壓著腳步並無聲音,但她走得很快,一手提著絲鞭,一手向上掠那蓬松的雲鬢。走到瞭樁子旁,她解下馬來,牽出瞭短墻,用絹帕揉瞭揉眼睛,就上馬揮鞭向東馳去,連頭也不回。蹄聲一響,宿鳥驚飛,鴨子也亂叫,綿羊也齊鳴。廬中的那男子已然驚醒,發現失去瞭那女子,他疾忙追瞭出來;四下張望,連聲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駿馬是早已無蹤無影。
東方現出瞭玫瑰色,天際薄雲作魚鱗之狀,雲霧也漸消散,大地長天如扯去瞭一層美麗的幕,飄去瞭一個幻夢,而又露出瞭苦悶、惆悵的臉色來。那男子站在山坡上發呆瞭半天,他明白,他即使去追上也無用,但他又嘆氣、惋惜,就一步一步懶懶地走回廬舍。廚房裡的那兩個仆人還在夢鄉之中,卻還不知他們主人的這場綺夢又已散瞭。
《臥虎藏龍》寫至此處,作者應當擱筆瞭。聰明的讀者應該知道,昨夜在廬舍中同圓好夢的那一男一女是誰,也當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分散而不能長聚。從此羅小虎時時回憶著這一段夢境一般的綺麗溫柔。他住在這裡,心灰意懶,不自做事,更不鬥氣橫行,竟成瞭一個廬中高“臥”的隱者。而至玉嬌龍,既難忘愛人的癡情,又不能不守母親未歿之時的遺言。總之,她雖已走出瞭侯門,究仍是侯門之女;羅小虎雖久已改瞭盜行,可到底還是強盜出身,她絕不能做強盜妻子的。所以來此一會,綺夢重溫,酬情盡義,但又不敢留戀,次日便決然而去,如神龍之尾,不知“藏”往何處去瞭。塵海茫茫,人生繁瑣,其後尚有許多事情,留待《鐵騎銀瓶》中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