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在他的“衛生革命”引起一場風波以後,心情便陷入瞭很大的苦悶中。
夜晚,他有時也不主動去找巧珍瞭,獨自一個人站在村頭古廟前那棵老椿樹下面,望著星光下朦朧的、連綿不斷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已入瞭夢鄉,看不見一星燈火;夏夜的風把他的頭發吹得紛亂。
有時,在一種令人沉重的寂靜中,他突然會聽見遙遠的地平線那邊,似乎隱隱約約有些隆隆的響聲。他抬頭看,天很晴,不像是打雷。啊,在那遙遠的地方,此刻什麼在響呢?是汽車?是火車?是飛機?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聲音好像是朝著他們村來的。美麗的憧憬和幻想,常使他短暫地忘記瞭疲勞和不愉快;黑暗中他微微咧開嘴巴,驚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細搜索起遠方的這些聲音來。聽著聽著,他又覺得他什麼也沒有聽見;才知道這隻不過是他的一種幻覺罷瞭。他於是就輕輕嘆一口氣,閉住眼睛靠在瞭樹幹上。
巧珍總會在這樣的時候,悄悄地來瞭。他非常喜歡她這樣不出聲地、悄然地來到他身邊。他把他的胳膊輕輕搭在她的肩頭。她的愛情和溫存像往常一樣,給他很大的安慰。但是,已不能完全沖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悵和苦悶瞭。過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逐漸在他心中復活。他現在又強烈地產生瞭要離開高傢村,到外面去當個工人或者幹部的想法——最好把巧珍也能帶出去!
他雖然這樣想,不知為什麼,又不想告訴巧珍。
其實,聰敏的巧珍最近已經看出瞭他的心思。從內心上講,她不願意讓加林離開高傢村,離開她;她怕失去他——加林哥有文化,可以遠走高飛;她不識字,這一輩子就是土地上的人瞭。加林哥要是工作瞭,還會不會像現在一樣愛她?
但是,當她看見親愛的人苦悶成這個樣子,又很想叫他出去工作。這樣他就會高興和愉快的。要是加林高興和愉快,她也就感到心裡好受一些。她想加林哥就是尋瞭工作,也再不會忘瞭她的;她就在傢裡好好勞動,把娃娃撫養好。將來娃娃大瞭,有個工作的老子,在社會上也不受屈。再說,自己的男人在門外工作,她臉上也光彩。
這樣想的時候,她就很希望加林哥出去工作,好讓他少些苦惱。可是,她又認真一盤算,覺得根本沒門!現時這號事都要有腿哩!加林哥當個民辦教師,都讓瞎心眼子高明樓擠掉瞭,更不要說找正式工作瞭。
這一天晚上,還是在那棵老椿樹下,當她看見加林還是那麼愁眉苦臉時,就主動對他說:
“加林哥,你幹脆想辦法去工作去!我知道你的心思!看把你愁成啥瞭!我很想叫你出去!”
加林兩隻手抓住她的肩頭,長久地看著她的臉。親愛的人!她在什麼時候都瞭解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心思。
他看瞭她老半天,才開玩笑說:“你叫我出去,不怕我不要你瞭嗎?”
“不怕。隻要你活得暢快,我……”她一下子哭瞭,緊緊抱住他,像菟絲子纏在草上一般,說,“你什麼時候也甭把我丟下……”
加林下巴擱在她頭上,笑著說:“你啊!看你這樣子,好像我已經有工作瞭!”
巧珍也抬起頭笑瞭。她抹去臉上的淚水,說:“加林哥,真的,隻要有門道,我支持你出去工作!你一身才能,窩在咱高傢村施展不開。再說,你從小沒勞動慣,受不瞭這苦。將來你要是出去瞭,我就在傢裡給咱種自留地、撫養娃娃;你有空瞭就回來看我;我農閑瞭,就和娃娃一搭裡來和你住在一起……”
加林苦惱地搖搖頭:“咱們別再瞎盤算瞭,現在要出去找工作根本不行。咱還是在咱的農村好好打主意……你看你胳膊涼得像冰一樣,小心感冒瞭!夜已經深瞭,咱們回!”
他們像往常一樣,相互親瞭對方,就各回各傢去瞭。
高加林進瞭傢門,發現高明樓正坐在他們傢炕欄石上,和他父親拉話。
見他進門來,他父親馬上說:“你到哪裡去瞭?你明樓叔等瞭你半天!”
高明樓對他咧嘴笑瞭笑,說:“也沒什麼事喀!唉,加林!咱這農村,意識就是落後!你好心給水井裡放瞭些漂白粉,人還以為你下瞭毒藥呢!真是些榆木腦瓜!”
他父親笑嘻嘻地對高明樓說:“全憑你瞭!要不是你壓茬,那一天早上肯定要出事呀!”
他母親也趕忙補充說:“對著哩!咱村裡的事,就看他明樓叔拿哩!”
加林坐在腳地的板凳上,也不看高明樓,說:“也怪我。我事先沒給大傢說清楚。”
高明樓吐瞭一口煙,說:“事情已經過去瞭,再不提瞭,過兩天兩個組都抽幾個人,把水井整修一下,把石堰再往高壘一些。哈呀!不整修再不行瞭!我前一個月看見一頭老母豬躺在裡面洗澡哩!”他兩個手指頭把紙煙把子捏滅,丟在腳地上,“我今黑夜來是想和你商量個事。是這,咱準備到城裡拉一點茅糞,好準備種麥。後組裡正鋤地,人手抽不出來;準備前組先去兩個人。我考慮瞭一下,想讓你和德順老漢去,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加林沒說話。
他父親趕忙對他說:“你去!你明樓叔給你尋瞭個苦輕營生嘛!晚上隻拉一回,用不瞭兩三個小時,白天一天就歇在傢裡。往年大傢都搶著去做這營生哩!”
高明樓又掏出一根煙,在煤油燈上吸著,看著低頭不語的加林說:“你大概怕城裡碰上熟人,不好意思吧?年輕人愛面子!其實,晚上嘛,根本碰不上!”
高加林抬起頭,隻說瞭兩個字:“我去。”
明樓一看他同意瞭,便從炕欄石上下來,準備起身瞭。高玉德慌忙赤腳片溜下炕,同時加林他媽也從灶火圪裡攆出來,準備送書記。
高明樓在門口擋住他們,然後對後面的加林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拉糞去的人還是老規程,在城裡吃一頓飯,錢和糧由隊裡補貼。今年還是巧珍去做飯,城裡她姨傢有一孔空窯。”
高加林點點頭,嗯瞭一聲。
高玉德一聽是巧珍去做飯,嘴張瞭幾張,結結巴巴說:“明樓!做飯苦輕,最好去個老漢!巧珍年輕,現在勞動正繁忙,後組的地還沒鋤完哩……”
高明樓想笑又沒好意思笑出來。他對玉德老漢說:“還是巧珍去合適。城裡做飯的窯是她姨傢的,生人去瞭怕不方便……”說完就擰轉身走瞭。
德順老漢和加林、巧珍在村對面的簡易公路上套好架子車,已經臨近黃昏;遠遠近近都開始模糊起來瞭。對面村子裡,收工回來的人聲和孩子們的叫鬧聲,夾雜著正在入圈的羊的咩咩聲,組成瞭鄉間這一刻特有的熱鬧和騷亂氣氛。
德順老漢一巴掌在驢屁股上打掉一隻牛虻,過來把草墊子放到車轅上,說:“甭怕臭!沒臭的,也就沒香的!聞慣瞭也就聞不見瞭。”他走到前面車子旁邊,從懷裡掏出一個扁扁的酒壺,抿瞭一口,詭秘地對加林和巧珍一笑,“你們兩個坐在後面車上,我打頭。吆牲靈我是老把式瞭,你們跟著就是。現在天還沒黑,兩個先坐開些!”他得意地眨眨眼,坐在瞭前面的車轅上。
後面車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順老漢說得很不好意思,也真的別別扭扭一人坐在一個車轅上,身子離得很開。
德順老漢“嘚兒”一聲,毛驢便邁開均勻的步子,走開瞭。兩輛車子一前一後,在蒼茫的暮色中向縣城走去。
德順老漢在前面又抿瞭一口酒,醉意便來瞭,竟然張開豁牙漏氣的嘴巴唱瞭兩聲信天遊——
哎喲!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
白胡子老漢不中用瞭……
加林和巧珍在後面車子上逗得直笑。
德順老漢聽見他們笑,摸瞭一下白胡子,說:“啊呀,你們笑什麼哩?真的,你們年輕人真好!少男少女,親親熱熱;我老瞭,但看見你們在一塊,心裡也由不得高興啊……”
加林在後面喊:“德順爺,你一輩子為啥不娶媳婦?你年輕時候談過戀愛沒?”
“戀?愛?哼!我年輕時候比你們還戀的愛!”他又抿瞭一口酒,皺紋臉上泛起紅潮,眼睛瞇起來,望著東邊山頭上剛剛升起的月亮,不言傳瞭。
驢兒打著響鼻,蹄子在土路上嘚嘚地敲打著。月光迷迷蒙蒙,照出一川潑墨似的莊稼。大地沉寂下來,河道裡的水聲卻好像漲高瞭許多。大馬河隱沒在兩岸的莊稼地之中,隻是在車子路過石砭石崖的時候,才看得見它波光閃閃的水面。
高加林又在後面問:“德順爺,你說說你年輕時候的風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時還會戀愛哩!”他朝身邊的巧珍做瞭個鬼臉,意思是對她說:我激老漢哩!
德順老漢終於忍不住瞭,抿瞭一口酒,說:“哼!我不會戀愛?你爸才不會哩!那時我和你爸,還有高明樓和劉立本的老子,一塊給劉國璋攬工,你爸年齡小,人又膽小,經常鼻涕往嘴裡流哩!硬是我把你媽和你爸說成的……我那時已經二十幾歲瞭,劉國璋看我心眼還活,農活不忙瞭,就打發我吆牲靈到口外去馱鹽,馱皮貨。那時,我就在無定河畔的一個歇腳店裡,結交瞭店主傢的女子,成瞭相好。那女子叫個靈轉,長得比咱縣劇團的小旦都俊樣。我每次趕牲靈到他們那裡,靈轉都計算得準準的。等我一在他們村的前砭上出現,她就唱信天遊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銀鈴碰銀鈴一樣好聽……”
“唱什麼歌哩?”巧珍插嘴問。
“聽我給你們唱!”老漢得意地頭一拐,就在前面醉心地唱起來瞭——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的燈,
戴上瞭那個銅鈴子喲哇哇的聲;
你若是我的哥哥喲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喲走呀走你的路……
老漢唱完,長長吐瞭一口氣,說:“我歇進那店,就不想走瞭。靈轉背著她爸,偷得給我吃羊肉扁食,蕎面餄餎……一到晚上,她就偷偷從她的房子裡溜出來,摸到我的窯裡來瞭……一天,兩天,眼看時間耽擱得太多瞭,我隻得又趕著牲靈,起身往口外走。那靈轉常哭得像淚人一樣,直把我送到無定河畔,又給我唱信天遊……”
“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對不對?”加林笑著說。
“對著哩!”說著,老漢又忍不住唱瞭起來。他的聲音是沙啞的,似乎還有點哽咽;並且一邊唱,一邊吸著鼻涕——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實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門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送你走;
有幾句知心話,
哥哥你記心頭:
走路你走大路,
萬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馬稠,
小路上有賊寇。
坐船你坐船後,
萬不要坐船頭;
船頭上風浪大,
操心掉在水裡頭。
日落你就安生,
天明再登程;
風寒路冷你一個人,
全靠你自操心。
哥哥你走西口。
萬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瞭奴——
有錢的是朋友,
沒錢的兩眼瞅;
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長日又久……
德順老漢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著。到後來,已經曲不成調,變成瞭一句一句地說歌詞;說到後來,竟然抽抽搭搭哭起來瞭;哭瞭一陣,又嘿嘿笑出瞭聲,說:“啊呀,把它的!這是幹甚哩!老呀老瞭,還老得這麼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們娃娃傢笑話哩……”
巧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靠在瞭加林的胸脯上,臉上靜靜地掛著兩串淚珠。加林也不知什麼時候,用他的胳膊摟住瞭巧珍的肩頭。月亮升高瞭,遠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路兩邊的玉米和高粱長得像兩堵綠色的墻;車子在碎石子路上碾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路邊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濃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裡鉆。好一個夏夜啊!
“德順爺,靈轉後來幹啥去瞭?”巧珍貼著加林的胸脯,問前面車子上黯然神傷的老漢。
德順老漢嘆瞭一口氣:“後來,聽說她讓天津一個買賣人娶走瞭。她不依,她老子硬讓人傢引走瞭……天津啊,那是到瞭天盡頭瞭!從此,我就再也沒見我那心上的人兒!我一輩子也就再不娶媳婦瞭。唉,娶個不稱心的老婆,就像喝涼水一樣,寡淡無味……”
巧珍說:“說不定靈轉現在還活著?”
“我死不瞭,她就活著!她一輩子都揣在我心裡……”
車子拐過一個山峁,前面突然亮起瞭一片燈火,各種建築物在月亮和燈火交織的光氣裡,影影綽綽地顯露瞭出來——縣城到瞭。
德順老漢摸出酒壺抿瞭一口。他手裡雖然不拿鞭子,也還像一個吆牲靈出身的把式那樣,胳膊在空中一掄:“嘚兒——”
兩輛車子輕快地跑起來,驢蹄子嘚嘚地敲打著路面,拐上瞭大馬河橋,向縣城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