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對突然出現的女神,這樣的一個我,簡直污染瞭女神的視線。

那天是2012年8月12日,王爺掛在床頭的皇歷上顯示:宜:搬傢,交易,祭祀,結婚,祈福。

這是一個被開過光的好日子。

那天早上,我的精神還很困頓,但身體已經熟練地隨著音樂翩翩起舞。跳躍旋轉中,小樹林裡,出現瞭一個我熟悉的身影。

就是因為太熟悉瞭,當她出現時,我以為我開始站著做夢瞭。

但女神卻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瞭我眼前,站在舞群外,拖著箱子,穿著制服,表情冷冷地看著我們。

柳大媽停下腳步,其他大媽也看向女神,孫大媽把音樂暫停瞭。

“媽,我沒帶鑰匙。”

女神開口說話瞭,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女神的聲音。

那聲音真好聽,清脆裡帶著冷,她一開口,四周樹上好像都掛瞭冰碴兒,我都想伸舌頭上去舔瞭。

“哎呀,你怎麼比我都糊塗?等我給你拿。有恩,你跟阿姨們打招呼啊。”

有恩,真是好名字啊。老天爺創造出你,可不就是對我們有恩嗎?

有恩一動不動地站著,一邊點頭向其他大媽問好,一邊等著柳大媽從大佈包裡掏鑰匙。女神掃視著我們,目光所及之處,一片寒光璀璨,連平時張牙舞爪的大媽們,也被這氣場震懾瞭,紛紛假笑著小聲寒暄。

最後,女神的目光落在瞭我身上。

隔著層層疊疊的大媽,我和女神四目相對瞭。

那天的我,穿著一件超市買牛奶送的白背心,胸前印著一行大字:好奶好心情,下面穿著皺皺巴巴的棉短褲,腳下蹬著一雙為瞭方便跳舞而買的老頭樂黑佈鞋。剛睡醒的頭發還沒好好梳過,臉也打算跳完舞再回去洗。

面對突然出現的女神,這樣的一個我,簡直污染瞭女神的視線。

但女神並沒有嫌棄我,也沒有無視我,她依然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柳大媽把鑰匙遞給女神,順著女神的目光看向我,“喏,你看我們這裡,還有小夥子跟著跳呢,說明我們很受歡迎。”

孫大媽也搭茬兒說瞭一句,“小夥子人挺不錯的,每天跳操比我們都積極。你們年輕人也得註意身體,平時沒事兒也和你媽跟我們來跳跳啊。”

好樣兒的,孫大媽!我果然沒有跟錯人。

柳大媽臉上出現不置可否的表情,“她那麼忙,哪有這個工夫?拿好鑰匙回傢吧,中午想吃什麼?我一會兒去菜場買。”

女神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眼神閃閃發亮。

難道這就是一見鐘情?

女神突然沖我招招手,我眼前一道金光劈過,整個世界都炸瞭,廢墟中隻剩下她和我。

我像條狗一樣搖著尾巴撲瞭過去。

我站到女神面前,我倆之間隻隔著一條胳膊的距離,隻要我敢,我現在抬手就能把她摟進我懷裡。

但我不敢。

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女菩薩,我腿軟腳酸,隻想跪地一拜。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瞭“閃光一刻”。

漫長的修煉,原來為的就是現在。

調整面部表情——眼神真誠,笑容溫暖。

觀察女神表情——女神表情非常平靜。

我上前一步,開口問好,註意語氣語速,不卑不亢,讓她感到賓至如歸:我就是你未來的傢啊,媳婦兒。

“你,你好。”

女神從上到下看看我,然後開口說話瞭。

“你……”女神沉吟瞭片刻。

我期待地看著她,我的夢中情人,我的制服女神,我真想讓她當我孩子的媽。

“你是賣保險的吧?”

“啊?”

“還是賣保健品的啊?”

“什麼?”

我愣住瞭。

“我,我不是……”

我想解釋,女神打斷瞭我,直接看向瞭柳大媽。

“媽,你想跳舞我不攔你,能不能自己長點兒心眼兒啊?好多賣保險、賣理財的業務員,就愛接近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見縫就鉆,找機會就粘上瞭。先是阿姨阿姨地叫著,幫你們忙前忙後,然後就開始認幹媽,最後就開始賣產品。這種手段新聞早就報道過,你們怎麼還不防著點兒啊?”

又一道金光劈過,世界又炸瞭。這一炸,炸出瞭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把我和女神隔開瞭。

女神拎起箱子,拿好鑰匙,轉身看看她媽。

“別被騙啊。咱傢不買保險,不投理財,也不要什麼玉石、床墊。”

女神又看我一眼,那一眼掃過,我的心都凍透瞭。

女神轉身走瞭。

看著女神的背影,我凍得硬邦邦的心脫離地心引力,從嗓子眼兒裡橫躥出來,騰空360度翻轉,筆直倒栽蔥落地,當啷一聲,心碎瞭一地。

女神走瞭以後,大媽們看向我,表情微妙,開始竊竊私語。

“你閨女說得對。現在是有這種人吧?”

“賣啥我也不買,沒錢。”

“就說正經人不可能每天跟著咱們這麼瞎混。”

我完全蒙瞭,簡直是百口莫辯。我想起瞭出門前看的皇歷,上面確實寫瞭:宜:搬傢,交易,祭祀,結婚,祈福。但也寫瞭,忌:出行。我當時還想,不出行怎麼結婚,這不扯呢嗎?

但現在慘劇發生瞭,我突然明白瞭,老祖宗的東西真是準確而神秘,今天的皇歷分明就是寫給我的最後警告:在傢閉門意淫就好。不要出門,出門會有血光之災。

面對大媽們防備的眼神,我已經沒有立足之地瞭。我一步步摩擦著後退,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這時,一直沉默著的孫大媽,突然站出來瞭。

“等等。你們先別瞎嚷嚷。小柳,你傢閨女脾氣也太沖瞭。怎麼一上來,人小張好好個孩子,就被你們說成騙子瞭?”

我怔怔地望著孫大媽,這個奇女子,滅我士氣是她,出手相救也是她。

孫大媽伸手指著我,“我孫彩霞賣瞭一輩子尿佈,也算是個搞推銷的瞭。閱人無數,看人沒跑過。這孩子肯定不是賣東西的,他眼裡沒神兒。再說,跟咱們跳瞭仨月瞭,每天蔫屁蔫屁的,話都不敢多說,要是搞推銷的,不早餓死瞭啊?”

我拼命點頭。

“小張,你到底每天跟我們這幹嗎呢?別說是鍛煉身體,我們不信。是真打算認幹媽?還是圖什麼別的啊?”

所有大媽都看向瞭我。

我哆哆嗦嗦地站著,大腦一片空白。

“趕緊的。你不說清楚,明天別來瞭。我們人老心不傻,你個小屁孩兒想遛我們玩兒,道行還差瞭點兒。”

我很想說出我的真實目的,可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嘿!說話呀!”

我從小就特別。我身體裡的每個DNA組織上都刻著“”這個屬性。

從小到大沒跟人急過眼,翻過臉,受委屈我不解釋,被欺負我不還手。碰到事兒能躲就躲,1983年出生,屬龜的。

我爸曾經恨鐵不成鋼地罵我,說我褲襠裡長的不是卵,是倆安全氣囊,活著隻求自保。

從小到大,被老師無視,被同學欺負,就連在傢待著,都會被陷害。我爸把我媽斥巨資買的除皺擦臉油打碎瞭,收拾好殘局後,我爸怕我媽拿搟面杖削他,非說是我當奶油給吃瞭。上小學的我單純懵懂,面對這種人情險惡,無師自通地學會瞭“退一步海闊天空”,笑瞇瞇地領瞭罪名,還做出假口供:啥玩意兒啊,吃著一點兒都不甜。

傢人尚且如此,何況外人呢。上班以後,繼續被客人無視,被酒店冤枉,被鯰魚精欺負,我依然選擇瞭從小到大的處世方針:再大的屎盆子扣我頭上,我也不解釋。我隻需要雙手攤開,微微聳肩,雲淡風輕地表態:你說是就是咯。

靠著這種明哲保身的機智,平安活到瞭現在的我,又一次站到瞭“你解釋解釋啊”這樣的風口浪尖。

我完全可以轉身就走,留下一個神秘的背影。

去你的女神。

去你的大媽們。

去你的傻逼兮兮養生回春舞。

說我是騙子?你說是就是咯。

但是……

“柳阿姨,我想追你女兒。”

說出來瞭。

人生第一次,我居然有瞭想掙個魚死網破的心情。

大媽們愣住瞭。

我指指我的陽臺。

“我以前,在那兒,看見您女兒,在馬路對面站著,就、就喜歡上瞭。後來,看、看到她來找你。我就想認識她,就下樓瞭,就、就開始跳舞。”

新技能剛剛掌握,我還不能熟練使用,這番話我說得結結巴巴的。

我死死盯著大媽們。

“我不是騙子。真的。”

大媽們一陣沉默。

然後她們爆發出瞭一陣笑聲。準確地說,是嘲笑聲。

“你這還是認媽來瞭呀。”孫大媽說。

笑聲中,柳大媽向我走過來瞭。她沒有笑,表情很復雜。

“儂想追我女兒噢?”

“嗯。”

“儂這麼幹怎麼講,不上臺面呀,好吧?追小姑娘你就堂堂正正去追嘛。”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追。之前也不認識她。”

“那好,儂現在認識我瞭,我問你幾個問題哦。儂老老實實給我回答,不要耍滑頭。”

我拼命點頭。

一個大媽插嘴瞭,“喲,丈母娘審起女婿瞭。”

柳大媽大手一揮,“什麼丈母娘?八竿子打不著的好吧?”

孫大媽補瞭一句:“還是上海丈母娘。”

“上海丈母娘怎麼瞭?隻要談到我女兒,我柳美莉翻遍《新華字典》,就認得四個字:門當戶對。這是負責任,好伐?來路都弄不清的小青年,開口說要談朋友,哦,我就要心花怒放啦?你們可以叉著腰看笑話,我不行。”

柳大媽一口軟軟的南方口音,但底氣十足。聽完“門當戶對”四個字後,我開始冒冷汗瞭。

柳大媽認真地盯著我。

“今年多大?”

“二十八。”

“老傢哪裡?”

“遼寧丹東。”

柳大媽不滿意地撇撇嘴。

“傢裡是做什麼的?”

“爸媽都是工人。”

柳大媽的表情更不滿意瞭。

“喲,那你一個人在北京蠻不容易。做什麼工作的呀?”

“……”

我剛想說出“門童”兩個字,但突然意識到,這兩個字一出口,一切都將灰飛煙滅。

我腦海裡莫名其妙地浮現出瞭鯰魚精的臉。

他臉上得意揚揚的表情,他身上的合體西裝,他開的那輛別克車和他每天開口閉口都會說起的人生美好前景。

“問你哪,做什麼工作的呀?不是什麼講不出口的工作吧?”

“酒店前廳經理。”

柳大媽眼神一亮。

“什麼酒店啊?”

我指指不遠處,從我們站著的地方,就能看到我們酒店高聳的大樓和樓頂銀光閃閃的招牌。

“喲,還是外國的大酒店呀?”

我點點頭。

“現在是租房?”

“明年準備買。”

“車子有沒有?”

“正在搖號呢。”

“有結婚的打算?”

“一切努力都是為瞭這一天。”

我和柳大媽短平快的交流結束瞭。

柳大媽不再提問,上下掃視我。

我在沉默中等待大媽的宣判。

周圍的大媽們喜聞樂見地看著我倆。

孫大媽開口說:“小夥子條件不錯啊。”

柳大媽沒有說話,但掃瞭孫大媽一眼,眼神裡寫著:你們貧窮東德小區的人,懂什麼叫條件好啊?

另外一個大媽沒心沒肺地說:“哎,要不然我介紹我閨女給你認識認識吧?”

柳大媽終於開口說話瞭:“你這個小青年,我覺得還蠻實在。”

圓滿過關。

我的汗已經從腋下流到瞭腰間,潺潺小溪一般。

但我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正式從一個胯下長著安全氣囊的貨,升級成瞭騙子。

這時,柳大媽突然笑瞭,笑容非常詭異。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因為不想坑你。我是鄭有恩親媽,這麼多年,也就是有血緣關系,我才不能不管她。這個孩子,我生她的時候可能是撞瞭鬼月,簡直生瞭個怪物出來。她那個性格,哎喲,活到現在沒被人潑硫酸,是她命大。小青年,人呢,是你自己想追,就看你是不是有造化瞭。”

哎?

什麼意思。

正在被負罪感糾纏的我,再次被扯進瞭新一團的迷霧裡。

“你自己想想,我女兒這個長相、這個條件,為什麼這個年紀還沒談朋友?因為她恨你們男人呀。長得好看的嘛,是小白臉,長得醜的是流氓犯,有錢的是暴發戶,沒錢的是小癟三。她刀槍不入,看男的,像看爬蟲一樣,都是低級生物呀。你自己想想,該怎麼殺出血路吧。阿姨能說的就這麼多,這麼多年,我看著追她的小青年一批批往上沖,最後都被搞殘掉瞭。”

柳大媽開始翻她的大佈袋子,拿出紙筆,寫下一行數字。

“喏,要是你不害怕,自己打電話給她。”

看著柳大媽遞到我眼前的小紙片,我眼前有些模糊。

但最後我還是顫顫巍巍地接過瞭它。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