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脾氣挺好的。……好得都有點兒不太要臉瞭。”

那天的跳操結束後,大媽們溜溜達達地走瞭,剩下我自己,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拿著手上的小紙條,深沉地發呆。

手上的一串數字,像是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本來應該是這樣的,可聽過柳大媽那一番話以後,我的心亂瞭,有一種打遊戲時,闖關救公主,可攻略突然提示,公主就是隱藏boss的感覺。

思緒正在纏繞時,身邊突然擠過來一個屁股。

我抬頭一看,是本來已經走瞭的孫大媽。

孫大媽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紙條,擺出瞭一副準備操閑心的架勢:“怎麼不打電話?”

“不,不敢打。”

孫大媽點點頭,“這姑娘啊,我一眼就看出來瞭,屬於順著好吃、橫著難咽的那種,不是善茬兒。”

我被她說得更鬱悶瞭。

“靠你自己肯定沒戲。”

“啊?”我一愣。

“得有過來人幫你。”

“誰,誰啊?”

孫大媽笑瞇瞇地看著我,“我。”

“孫大媽,您就別逗著我玩兒瞭。”

“嘿,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你打聽打聽去,我孫彩霞,自打住進這小區,屁股沒挪過窩,光靠一張嘴,天南海北,我介紹成瞭多少對兒?數不勝數啊,我告訴你。你這是睜眼瞎,不知道自個兒對面坐著誰呢!”

我再一次被孫大媽的氣勢降伏瞭。

“那您說我該怎麼辦?是不是應該打個電話?”

孫大媽擺擺手,“這事兒不能莽撞。這樣……”

孫大媽看瞭看不遠處的街道,路邊有人開著小卡車在賣西瓜,“我得去買西瓜,再不去好瓜就沒瞭。你要沒事兒就一起來,我正好能跟你說道說道。”

“好嘞。”我抬屁股就站瞭起來。

“知道瓜該怎麼挑嗎?”站在搶瓜人潮中,孫大媽突然問我。

“敲一敲,聽聽熟沒熟?”我猶豫地說。

大媽不屑地笑瞭,“哼,我看你就是個生瓜蛋子。”

大媽一邊實戰,一邊開始講解,“挑西瓜,一掐二掂三彈四聽,聽是放最後的。你想買瓜,首先得掐。熟瓜,這皮兒就軟,一掐出水,說明芯兒裡甜。生瓜,瓜皮就硬,你下手再重都掐不動。掐完瞭呢,你掂一掂,熟瓜輕,你能掂量得動,生瓜就沉,裡面還是硬的呢。但是太輕的,就是婁瓜瞭,熟過瞭,瓤都壞瞭。接著你再一手托瓜,另一隻手彈彈瓜皮,哎,如果這手能感覺到瓜裡有震動,那就是好瓜,要是你怎麼使勁,瓜都沒反應,那這瓜就還是青瓜蛋子,沒開竅呢。最後你再聽,聽聽聲兒,如果是‘嘭嘭’聲,就是熟瓜。如果聲兒特脆,就是生瓜。要是裡面有撲通撲通的聲音,那就是瓜婁瞭,再便宜都不能買。”

孫大媽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瓜往我懷裡一塞,“聽明白瞭?照我這麼選,就能選著好瓜。你想買的那個瓜,沒熟,倒也還沒婁,隻不過還是生的哪。”

不愧是孫大媽,話裡有話地向我傳授瞭選瓜秘籍。但我看著手上的一個瓜和腳下她已經選好的四個瓜,心裡升起瞭不祥的感覺,“孫阿姨,您買這麼多瓜,怎麼往回拿啊?”

“這不有你呢嗎?”她理直氣壯地說。

真是防不勝防,幾句話的工夫,我就被騙瞭,成瞭孫大媽的人肉小推車,幫她把五個大西瓜,一路抱回瞭傢,她傢住六層,老樓沒電梯,我上上下下跑瞭三趟,累得我腿都軟瞭。

把西瓜安頓好以後,孫大媽不讓我走,“來瞭就別著急,吃口瓜再走。”

我坐在客廳裡,打量孫大媽傢。格局和我住的房子差不多,但孫大媽住的時間長,已經把傢住成瞭展覽館。房間裡堆滿瞭舊物,都不怎麼值錢。老木頭傢具,仿皮沙發,電器也都是很早以前的款式,茶幾上擺著藥瓶、遙控器和蒙著灰的紅棗。

臥室裡一陣咳嗽聲傳來,一個老大爺拄著枴杖,穿著秋褲,身體一歪一歪地走瞭出來,站在客廳門口瞪著我。

孫大媽拿著菜刀從廚房走出來,“我老頭兒,你就叫楊大爺吧。”

我趕緊站起來,“楊大爺。”

孫大媽用菜刀指指我,“這是小張,我們一塊兒跳舞的,今兒我一口氣買瞭五個瓜,便宜呀!幸虧有他,給我扛回來瞭。”

楊大爺點點頭,開口說話瞭,“又買瓜,前天剛買一筐,吃得完嗎?”

我看向孫大媽,孫大媽把菜刀往瓜上一插,“那都去年夏天的事兒瞭,哪兒是前天啊!”

孫大媽看向我,“去年,你楊大爺中風瞭,身體恢復得還行,腦子不好使瞭,說是有老年癡呆前兆。醫院讓在傢觀察。我覺得他沒事兒,這人年輕的時候就愛裝傻。”

楊大爺咧著嘴一樂,指指我,“坐。”

孫大媽回廚房,用盆端出瞭切好的西瓜。果然是好瓜,紅湯沙瓤。

“孫阿姨,傢裡就您老兩口啊?”

“倆孩子,一姑娘一小子,都結婚瞭,出去住瞭。”

我看著客廳一角,堆著的兒童玩具,“您也有小孫子瞭吧?”

孫阿姨眼神一亮,“有啦!前兩年可熱鬧呢,兒子兒媳忙,沒空帶,就把小孫子放我們這兒。哎喲,每天把我們老兩口忙的嘿。”

孫阿姨抽出茶幾下的一個相冊,翻開遞給我,相冊裡是一個大胖小子的照片。

“看我們小孫子,可好玩兒瞭,一出生就八斤七兩。”

我看著照片上的小屁孩兒,胖得像個包子。

“看到他上幼兒園,我兒子就給接走瞭,說幼兒園裡雙語教學,從小就要開始學英語,放我們這兒養,沒人陪他說英語瞭。氣得我呀,姆們好好一北京孩子,著急說什麼英語啊?又不是著急去美國認爹。”

楊大爺顫顫歪歪地抬手,指著孫大媽,“思想落後。”

孫大媽塞給楊大爺一個碗,碗裡是挖好的西瓜,“吃吃吃,吃你的瓜。舌頭都捋不直瞭,還老愛嘚啵。”

孫大媽抬頭盯著我,“小張,說說你的事兒。”

“您說。”

“阿姨啊是真想幫你。咱這麼說啊,從古到今,再怎麼改朝換代,這個男女處對象啊,始終都在堅持一個方針,‘有緣千裡來相會’。倆人看對眼兒瞭,誰都攔不住。沒看對眼兒,你非得往一起撮合,那等於你幹的是人販子的工作。你說對不對?”

我認真點頭。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小張,阿姨問你,你覺得你自己最大的優點是什麼?”

我努力想瞭想,“我脾氣挺好的。”

“有多好?”

“……好得都有點兒不太要臉瞭。”

“好!這是優點!難得!”孫大媽吃瞭一大口西瓜。

“既然喜歡人傢,想追求人傢,就要發揮這個優點。你們這一代年輕人,談個戀愛跟打架似的,誰都不服軟,脾氣都那麼大,這就不行。兩人要想好好處,就得有一個作威作福,有一個做牛做馬。”

“我是想做牛做馬呢,可是怕人傢看不上我啊。”

“你這麼想就不對瞭。老話說得好,‘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你看你阿姨我,我這樣的氣質,你想象一下我年輕時候的長相,你再看你大爺,你大爺現在嘴歪眼斜,年輕的時候也沒端正到哪兒去,可我倆照樣處瞭一輩子。我當初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你大爺脾氣好。”

楊大爺咧著嘴看著自己氣勢磅礴的老伴,又看看我,“你,你就當是聽相聲呢。”

“楊守義,別拆我臺啊!你當年是不是死追我來著?不認字兒還想寫情書,《新華字典》都讓你翻爛瞭,有沒有這回事兒?第一次吃飯,你拿筷子直哆嗦,從頭到尾就說瞭一句話:聽說明天有大風。這事兒都是你幹的吧?”

我看著對面的楊大爺,仿佛在看著老年版的我。前輩,久仰瞭。

楊大爺把碗塞給瞭大媽,奇怪的是,碗裡的西瓜一塊兒沒少。

“吃瓜吧。”

“嘿,還想堵我嘴。”

楊大爺緩緩伸開手,手心裡是一堆幫孫大媽挑出來的西瓜子兒,“誰都堵不上您的嘴,我是怕您嗆著。”

擁擠寒酸的客廳裡,中午的陽光曬進來瞭,四周一片暖光。楊大爺歪咧著嘴,孫大媽眼裡帶笑,兩人為一碗沒有子兒的西瓜推讓著。臥室裡,小收音機正荒腔走板地播著評書,單田芳的《水滸傳》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閻婆惜。絮絮叨叨的背景音裡,有一句話我聽清楚瞭: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楊大爺指著大媽胸前的西瓜汁,“吃得到處都是。”

“你還嫌棄我哪?自己先把口水擦擦。”

看著他們倆,我決定瞭,我要給女神打電話。

她是生瓜也沒關系,我也還是生瓜。

就讓我們一起攜手變熟吧。

從孫大媽傢出來後,我頂著烈日一路小跑,手中緊緊攥著紙條。回傢,穿過走廊,一鼓作氣地拿起瞭放在床頭的手機。

按電話號碼的時候,我仿佛回到瞭高考分數出來的那一天,也是夏天的中午,我打電話查分。輸入準考證號以後,電話那頭有短暫幾秒的沉默,我的心怦怦亂跳。

而此刻,我卻比那天查分數時更緊張。當時的我,起碼還懷揣著九分的希望,因為我考的那所大專院校,辦學目的是為國傢減少社會閑散人員,所以門檻非常低。但現在,我心裡卻隻有一分的希望和九分的萬一。萬一她接瞭呢?接瞭就是勝利。

我在心裡默念瞭一遍開場白:嗯,你好,我是張光正。早上我們見過面,柳阿姨給瞭我你的電話。我很想和你交個朋友。

直接,大氣,穩重。Be cool。

按下最後一個號碼,我撥通瞭電話。

平靜的鈴聲一直響著。我靠著墻,不停地深呼吸。

鈴聲響瞭很久,我也緩緩沿著墻滑溜到瞭地上。就在我要放棄的時候,電話接通瞭。

“喂?”女神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癱坐在床與墻夾縫裡的我,緊張得原地躥瞭起來。

“誰啊?”

“我、我是張光正,那個,早上的男的,柳、柳阿姨,電話,那個……你見過我,跳、跳……”

完全語無倫次瞭。

語言系統崩盤瞭。

可能是要中風瞭。

“哦,我知道,我媽跟我說瞭。”女神淡淡地說。

我扶著墻,感覺有些缺氧,努力想恢復鎮定。

“喂,說話啊?”

“那個……”

“你想幹嗎啊?”女神打斷瞭我。

我緊緊地貼著墻,繃緊小腿,挺直後背,氣運丹田,兩眼直視前方,血氣從腹部直躥腦門。

“認、認識一下吧。”我偷偷摸摸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瞭一會兒。就像高考查分時一樣,我恍惚間覺得,再過一會兒,她就會用機器人的聲音播放出:張光正,學號12093234,高考總分,三百,三十,九,分……

“我明天飛美國,這周都挺忙的。你下周六有事兒嗎?沒事兒我們見一下吧。”

怎麼形容我這一刻的心情呢?

本來隻打算考三百分平滑過關,查分時卻發現自己成瞭當年文科狀元。

本來隻打算求女神存個我的電話,但女神直接和我定瞭約會時間。

多麼冷血的母親,才會把自己平易近人的可愛女兒,說得像易燃易爆物品!柳大媽一定還是覺得我不夠帥。

“那、那我們下周六見。”我眼含熱淚地說。

“嗯,掛瞭。到時候發短信吧,我不愛接電話。”

“好,聽、聽你的。”

電話掛斷瞭。

我癡癡地拿著手機,手機散發出瞭濃濃的香氣。窗外天那麼藍,陽光那麼溫暖,全世界都鳥語花香瞭。

我攥著手機開始翻滾,抖動,躁動地摳起瞭墻皮。

我腦中不可抑制地出現瞭很多浪漫的畫面,幸福得無法自拔,直到這美好的一刻被推門進來的陳精典打斷。

陳精典看著壁虎一樣緊緊貼在墻上的我。

陳精典說:“我就覺得你一直在偷聽我們倆。”

“滾。”我笑嘻嘻地說。

和女神的約會,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

我想要開始做準備,但又無處下手。懷揣著激動的心情,上夜班的時候,我向我師傅王牛郎展開瞭討教。

我向王牛郎描述瞭女神的職業、相貌,也說瞭自己忍辱負重潛伏在大媽中,隻為認識她的心路歷程。王牛郎聽我說完,沉默瞭一會兒,突然抬頭,問瞭我一個問題。

“你知道咱酒店二樓西餐廳,每周六有588元一位的自助餐吧?”

“我知道。龍蝦隨便吃、香檳隨便喝那個?”

“要是突然讓你免費上樓吃一次,你打算怎麼吃?”

“餓半個月,進去就抓龍蝦,把這輩子的量都吃夠瞭。”

“為什麼要這樣呢?”

“因為我窮啊。”

“那要是咱樓後頭的那傢蘭州拉面館,讓你免費吃一次,你會往死瞭吃嗎?”

“不會啊。那地兒大碗加肉才八塊錢,我天天吃也吃得起。”

師傅滿意地點瞭點頭,“你覺得你喜歡的這姑娘,是蘭州拉面,還是588元的自助餐?”

我一愣。

“魚找魚,蝦找蝦。你想想你自己,就你這條件,放婚姻市場上,也就是雞蛋灌餅那個檔次吧。要這姑娘是個蘭州拉面級別的,師傅我還能幫你出出主意,但人傢是大龍蝦啊,你消費得起嗎?免費讓你試吃一次,你就抓緊機會,抱著平常心,也餓那麼多年瞭,敞開瞭吃,有這次沒下次,千萬別想其他的瞭。”

我被師傅說得有點兒頹,他說得沒錯,我是雞蛋灌餅,女神是澳洲龍蝦,本來就不是往一個盤子裡放的東西。

“我想努努力。我真挺喜歡她的。”我掙紮著說瞭一句。

“光喜歡有什麼用啊。全中國的人都喜歡人民幣呢,也沒看著人民幣普度眾生啊。你們倆,兩個世界的人,這姐們兒約你圖什麼?是福是禍還不知道呢。”

我耷拉著腦袋原地站著,王牛郎拍瞭拍我。

“聽師傅的,沒錯。我上幼兒園就開始調解我爸媽感情問題瞭,過來人,有經驗。咱們這種人,找媳婦兒還敢看長相哪?性別沒錯就行瞭。你約會該去去,多照兩張相,多感受一下,在人傢不報警的前提下,摸個小手親個小嘴什麼的,以後一輩子,指著這個也能吹二兩酒的牛逼。該知足瞭。”

第二天,心有不甘的我,又在傢咨詢瞭一下陳精典和王爺的看法。

讀過書且有固定伴侶的陳精典,給出瞭一些含蓄的看法:“人還是得有夢想,我支持你。就像我當年考研,雖然最後沒有考上,但我一點都沒後悔。”

“你這意思,就是我肯定追不上人傢唄?”

“好好享受這個過程,結果並不重要。但有一點要註意,約會的時候留意一下她的小腹,如果微鼓,那這事不能同意。咱大老爺們兒,頂天立地,當爹要當頭茬兒爹。”

剛剛分手不久,還處在情緒躁動期的王爺,給瞭我比較暴烈的看法。

“追!有啥追不上的啊?你那麼喜歡她,她怎麼就不能喜歡你瞭?長得好看?長得再好看,女的過瞭25歲就不值錢瞭,你追她是給她臉。她有錢?有錢怎麼來的?肯定別人給的。”

我隱約感覺,按照王爺的路線去思考,可能要孤獨終生,所以迅速把他的發言屏蔽瞭。

打過電話的第二天,下樓跳舞時,柳大媽已經告訴瞭大傢我和女神下周約會。

和王牛郎他們的消極態度不一樣,大媽們喜聞樂見、摩拳擦掌地替我操起瞭閑心。

“約在哪兒啊?”

“仔細想想該聊啥,第一印象很重要。”

“好好聊,註意態度,要讓女方覺得自己很受尊重。”

大媽們三三兩兩地給我出著主意,我笑瞇瞇地選擇瞭自動屏蔽。雖說處男瞭二十幾年,但戀愛經驗也不需要從一群大媽身上汲取。大媽們邊跳邊嘰嘰喳喳的時候,柳大媽在一旁不動聲色,時不時地斜眼看看我。也許是我多心瞭,總覺得柳大媽臉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轉眼到瞭和女神約會的時間。2012年8月18日,我的諾曼底登陸日。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