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知道我爸是怎麼沒的嗎?”

有恩的生日聚會,在朝陽公園旁邊的一個會所裡。大廳裡佈置得花團錦簇,非常時髦。撲面而來的貴氣壓迫得王爺走路都順拐瞭。連見過世面的王牛郎,都顯得有點兒緊張。

服務員把我們領進瞭包廂,門一打開,站在門口,我們三個集體愣瞭一秒。

滿屋的大長腿啊。

幾十平方米的小空間,就像一片森林,長滿瞭參天大長腿。雖然目測隻有七八個姑娘,但個個都比我們高,居高臨下間,形成瞭懾人的氣場。我們三個人走進去,就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樣,根本不敢有雜念,隻能誠心地膜拜大自然。

我們在樹林裡坐下,房間靠墻擺瞭一圈沙發,中間擺著桌子,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吃的、花兒和禮物。有恩坐在正中央。參天大長腿們之間,也散坐著幾個男的。

有恩穿著黑長褲、白背心,簡簡單單,但看起來英姿颯爽。她沖我點點頭,“來瞭?”

“啊,來瞭。”

有恩上下打量打量我身上的衣服,笑瞭,“怎麼著?一會兒趕著去結婚啊?”

“不是怕你嫌棄我嗎?”

和有恩說話的工夫裡,王爺拼命在我身後捅我肋骨,我隻好介紹一下他倆。

“這是我朋友,鮑志春,你叫他王爺就行。這是我師傅,王牛,啊不是,王然。”

王牛郎向有恩伸出手,“久仰久仰。老聽張光正提起您,今天能見到真人,算是實現瞭夢想。”

有恩敷衍地握瞭握手,“呦,您北京人吧,傢住哪片兒啊?”

“我南城的,正經胡同串子。”

有恩看看我,“手上拎著什麼呢?”

“蛋糕。我們酒店大師傅做的。”

有個女孩開口說話瞭,“哎呀,我們也給你買蛋糕瞭,翻糖的呢,我放酒吧裡瞭。咱一會兒吃完飯,不是得去那兒喝酒嗎?”

有恩點點頭,看向我,“我們在這兒就是吃點兒東西,一會兒換地兒喝酒去。那你這蛋糕,就在這兒先吃瞭唄。”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把紙盒端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給女神獻禮的重要時刻到瞭。

我負責拆蛋糕盒,王牛郎在旁邊貼心地講解:“這蛋糕張光正可費心瞭,求我們酒店美國甜點師做的,平時那毛子難溝通著呢,這真是張光正把他給哄好瞭。”

另一個長腿女孩看看紙盒上的logo,幫我說瞭句好話,“呀,他們傢蛋糕是特好吃。”

我向這位陌生的善良女孩,投去瞭一個“大恩不言謝”的眼神。蛋糕擺到瞭桌子上,淡黃色,乳脂奶油,上面插著小花牌,牌子上寫著“Happy Birthday”,貼心,溫暖。我要是個姑娘,看到這個蛋糕,心裡會一軟。

蛋糕擺出來的瞬間,大傢還沒來得及露出贊美的表情,先紛紛皺起瞭鼻子。

我向有恩隆重介紹瞭這個蛋糕的精華所在:“有恩,專門為你做的榴蓮蛋糕。裡面全是榴蓮果肉。我專門找地兒買的馬拉西亞貓山榴蓮。你嘗嘗吧。”

周圍的人迅速四散開,集體捂著鼻子嚷嚷,“臭死瞭!鄭有恩!你怎麼好這口兒啊!”

有恩面無表情地盯著蛋糕。

“誰告訴你我喜歡吃榴蓮瞭?”

“你媽啊。”

我看著有恩的表情,心裡一沉,哆哆嗦嗦地開始往上插蠟燭。濃濃的榴蓮味兒,在房間裡彌漫開。

點好蠟燭,其他人像難民一樣躲得遠遠的,我小心翼翼地看向有恩。

“吹,吹個蠟燭吧?反正生日蛋糕就那麼個意思,不,不一定非得吃。”

有恩盯著蠟燭看瞭一會兒,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把蠟燭吹滅瞭。

“許,許願瞭嗎?”

“許瞭。”

“許的什麼願啊?”

“讓這屋裡的味兒趕緊散散。”

有恩話還沒說完,門外闖進來一個短發長腿姑娘,像是喝多瞭的樣子,一進來看見蛋糕,就開始嚷嚷,“靠!我上個廁所的工夫,怎麼就切蛋糕瞭啊?唱生日歌瞭嗎?拍壽星瞭嗎?”

短發姑娘邊說話邊晃晃悠悠地抄起瞭桌上的蛋糕。

我原地一驚,感覺要出事兒,騰地站瞭起來。

可還是沒來得及,短發姑娘單手抄起蛋糕,一個大跨步,整個蛋糕拍在瞭有恩的臉上。短發姑娘大喊一聲:“生日快樂!”有恩臉上,奶油裹著濃黃的榴蓮肉,絲絲縷縷地開始往下耷拉。

這時候,短發女孩才開始覺得不對勁兒,吸著鼻子四處聞,“什麼味兒啊?啊?什麼味兒啊?誰拉褲襠瞭吧?這才喝得哪兒到哪兒啊!”

我如遭雷劈,鄭有恩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我去一下洗手間。”

鄭有恩轉身出瞭門。

房間裡氣氛很尷尬,我沉重地坐著,動都不敢動。其他人坐回原位,互相開始聊起天來。

“兄弟,”我旁邊坐著的一個男的,突然開口跟我說話瞭,“你小時候沒看過《機器貓》嗎?”

昏暗的光線裡,他嗓音黏黏糊糊的,開始在我耳邊叨叨起來。

“《機器貓》裡有一集,野比,就那戴眼鏡的小二逼,不是喜歡小靜嗎?小靜過生日,他不知道送什麼好,就讓機器貓弄一機器,偷聽小靜心裡話,發現小靜最喜歡吃烤白薯。到瞭生日那天,野比就整瞭一麻袋白薯送過去,結果被打出來瞭。你看你,現在不就野比瞭嗎?”

我一愣,轉頭看向他。這哥們兒頭大脖子粗,身材滾圓,招風耳,半禿瓢,穩當當地坐著,他開口說話前,我一直以為這是會所供的彌陀佛呢。哥們兒年齡也不好判斷,看臉像是四十出頭瞭,但依舊穿著球鞋、帽衫,一副青春永不朽的打扮。

“跟女孩子打交道,要講情商的。人傢可能心底裡喜歡吃榴蓮、涼皮、酸辣粉,但對外肯定是說喜歡西餐、法餐、日本料理,你得以官方公佈的為準嘛。哪有女孩子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吃榴蓮啊?你還是太嫩瞭。”

彌陀佛不停地在我耳邊嘮叨,我假裝客氣地點點頭,“您說得對。”

“我看你今天這個架勢,像是奔著鄭有恩來的。那我就不見外瞭,鄭有恩啊,我追三年瞭,這條不歸路,我算你前輩瞭。你要是沒死心,倒是可以跟我學兩招,我這個人,吃齋念佛,心胸很坦蕩的。”

我呆滯地看著他,這位朋友富態地端坐著,臉上還真是一派安詳。天花板上的射燈打在他半禿的頭上,反射出一圈佛光。

“那,那還真是謝謝您瞭。”

“不客氣,感情路上,咱也算是同行。”

過瞭一會兒,有恩洗幹凈臉回來瞭,素白的臉上看不出是陰是晴。女孩們紛紛拿出瞭送有恩的禮物,有首飾,有包,有全套的化妝品和香水,每一樣看起來都比我的榴蓮蛋糕要強。

負責壓軸的彌陀佛大哥最後拿出瞭自己的禮物,一個雕刻精致的木頭盒子。彌陀佛遞給有恩,“小鄭啊,生日快樂,祝你新一歲,用我們佛傢的話講啊,四大安和,福慧增長,修行精進,好不好?”

有恩打開木頭盒子,從裡面拿出一枚玉石刻章。

“什麼玩意兒啊,這是?”

“天然和田子兒料雕蓮花鈕玉章。哥哥我平時喜歡收藏古玩,這塊玉,我一拿到手,就覺得隻配你擁有。刻瞭蓮花是為什麼呢?俗話說寶劍贈英雄,美女伴花香。你在我心裡,就是刻出來的蓮花,冰清玉潔,常開不敗。”

彌陀佛像念繞口令一樣,慷慨激昂地講完瞭這番話。

有恩面無表情地拿著玉章看瞭看,“我明白瞭,反正就是好東西唄。可這玩意兒我能幹嗎使啊?”

“你平時練字的時候,一氣呵成地寫完,哎,蓋上一個章,這才算是墨寶嘛。”

有恩撲哧笑瞭,“大哥,您也太高看我瞭。我最近幾年動筆,都是簽快遞的時候。還寫毛筆字兒?我哪兒有這本事啊?”

“可以練練嘛,也到年紀修身養性瞭。”

“你什麼意思?說我老啊?”

彌陀佛腦門上急出瞭汗,“哥哥哪兒是那個意思?你看你老跟我急,老是曲解我,你就是心太僵硬,過於拒人千裡。我平時約你好多次,你都不見我,佛教講這可是阻斷善緣。今天要不是我讓莉莉帶我來,這東西都沒法送到你手上。”

有恩把玉章裝回木盒子裡,遞給瞭彌陀佛,“心意我領瞭,東西你給識貨的吧,擱我這兒糟蹋瞭。”

剛剛有點兒喝多瞭的短發姑娘插進話來:“不要給我!我平時挺愛看書的呢。”

“你認字兒嗎?還愛看書。”鄭有恩頭都沒抬地說。

短發姑娘嬉笑著甩向有恩一個靠墊,“你大爺!時尚雜志上印的不是字兒啊!我告訴你我全認得!”

彌陀佛送的玉章,就這麼隨便地被放在瞭桌面上,彌陀佛拿走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臉上寫滿瞭為難和尷尬。我看著這位自詡情商很高的大哥,三年的不歸路,他應該也走得很辛苦。

包間裡依然臭氣彌漫,有恩和其他女孩聊瞭起來,我和彌陀佛沉默地坐著。

緊張的氣氛中,王爺和王牛郎也開始給我添堵。

王牛郎和身邊的一個大長腿搭茬兒,“姑娘平時喜歡幹什麼啊?”

“喜歡花錢。”女孩誠懇地說。

“嘿!巧瞭!”王牛郎一拍大腿。

“你也喜歡花錢啊?”女孩問。

王牛郎搖搖頭,女孩眼睛一亮,“那你是特能掙錢?”

“我特喜歡看別人花錢。你瞧,咱倆能組個組合哎。”

長腿姑娘到位地翻瞭個白眼兒,起身坐到別處瞭。

另一邊,王爺正癡癡地看著短發姑娘抽煙,終於忍不住瞭,開口搭訕。

“你……你有煙嗎?”

“有啊。”短發姑娘說。

“嘿嘿,謝瞭啊。”王爺像蒼蠅一樣搓著雙手,準備從姑娘這兒順個煙抽,順便增進一下感情。

但姑娘接著吞雲吐霧,沒再搭理王爺。

“那個……煙?”王爺又往姑娘身邊蹭瞭蹭。

女孩夾著煙,沖王爺比畫比畫,“我這不是抽著呢嗎?”

一陣煙霧噴出,王爺熏紅瞭眼,抬頭無助地看向瞭我,我轉過瞭頭。

過瞭一會兒,彌陀佛仿佛痛定思痛一樣,站瞭起來。

“咱吃得差不多瞭,走吧,去酒吧那邊兒喝點。我還給有恩準備瞭驚喜呢。”

大傢紛紛起身。彌陀佛擋在有恩面前,“你坐我車走吧?”

有恩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

彌陀佛美滋滋地轉身,我上前一步,擋在瞭他面前,“大哥,我也想坐你車走。”

彌陀佛一愣。

這時王牛郎和王爺也湊瞭上來,“那我倆也坐您車,行嗎?”王牛郎開口說:“剛才我就覺得您是一文化人,有仙氣兒,您給我個機會,路上我也和您請教些燒香磕頭的學問。”

彌陀佛煩躁地看著我們三個人,“這也擠不下啊。”

“我們仨瘦,後排擠擠沒問題。”

彌陀佛鬱悶地開著奔馳車,旁邊坐著面無表情的鄭有恩。

而他身後,我、王牛郎和王爺三人,穿著西服,黑壓壓一片,擠在座位上,保鏢一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後腦勺。

車廂裡一片寂靜,誰都沒說話,車剛開上三環,就走不動瞭,路堵得密密麻麻,四周是龐大的車陣。

“嘿,這個點兒,怎麼還堵上車瞭?”彌陀佛焦躁地看看表。

四周一片鳴笛聲,簡直是兵荒馬亂。我們右邊的車流裡,一輛救護車也堵住瞭,紅燈急速閃爍,卻無路可走。

有恩一動不動地盯著救護車,她的情緒,從這時起,開始變得陰鬱瞭。

彌陀佛為瞭緩解氣氛,打開瞭車上的音響,某歌手的煙酒嗓在車廂裡響起:“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關上關上,煩死瞭。”有恩開口說。

彌陀佛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乖乖關上瞭音響,“不喜歡他?他的歌多好啊,很有情懷啊。”

“煩死他瞭,唱的都是什麼破玩意兒。都該領退休金的年紀瞭,還青春理想自由故鄉呢。普通年輕人喝多瞭往出吐的東西,他撿回去曬幹瞭掰扯成歌兒唱。頭發都該染染瞭,裝什麼困惑青年。”

有恩說完,我感覺彌陀佛下意識地看瞭看自己的球鞋、帽衫。

“有恩,你呀,心太躁瞭,太喜歡口出妄言。這可是業障。”彌陀佛又摁下瞭音響,“我給你放點兒佛經吧。”

清心寡欲的佛經響瞭起來:“南無喝羅達那,哆羅耶耶……”

有恩忍耐瞭一會兒,自己動手把音響關瞭,“沒那造化,聽不懂。”

“鄭有恩啊,”彌陀佛有點兒急瞭,“不是哥哥說你,你這麼活著,真是有問題。你看我,我算不算是成功人士?大風大浪見過,大魚大肉吃過,但內心呢,還是保持住瞭自我。人活一輩子,什麼最重要?錢是身外之物,欲望都可以割舍,最重要的是漫漫人生路,你要找到你自己。我這些年啊,參禪養性,我就可以說,我找到瞭我自己。”

“那你之前去哪兒瞭?”有恩簡單粗暴地問。

“我,我,”彌陀佛也結巴起來,“你呀,長得這麼漂亮,人還是太膚淺。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呢?你看你,對什麼事兒都看不慣,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你沒有找到自己的信仰。信仰是什麼?不是錢,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追求。有瞭這個,你對這個塵世的嘈雜,都會有包容之心。你看,現在一堵車,你就急瞭,你就被影響瞭。可如果你的智慧能達到更高的層面,你縱觀俗世,此刻,堵,或不堵,前進,或者後退,有什麼關系呢?存在就是一種修行。你呀,就是不願意和我深交,其實你跟著我,可以迅速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沒有雜質、脫離瞭低級趣味的人。”

我期待著鄭有恩施展平時的風范,開口把這位半仙掃射一遍。但很奇怪,有恩沒吭聲,仿佛沒聽見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車窗外的救護車。我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透過半透明的車窗,能看到病人傢屬焦慮的表情。

彌陀佛看有恩沒說話,以為自己的發言產生瞭效果,接著花樣作死起來。

“你看哥哥我,是有錢人吧?但我和其他有錢人不一樣。他們有錢幹嗎瞭?胡吃海喝,買大跑車,歐洲泡洋妞,美國買別墅。我有錢都花在哪兒瞭?我都花在精神修養上瞭。”彌陀佛突然回頭看向我,指指我身後,“兄弟,幫我拿一下後面那箱子。”

我把一個微波爐差不多大的箱子遞瞭過去。彌陀佛打開箱子,捧兒子一樣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根木頭。

後排的我們三個,一起湊瞭過去。有恩回頭,淡淡地掃瞭一眼。

“你看哥哥新收的寶貝,斥資三十萬,買一根木頭!這才是上層階級。”

王爺盯著木頭,震驚地開口:“這啥玩意兒啊!我老傢雕棺材的木頭也沒這麼貴啊。”

“低級!”彌陀佛瞪瞭王爺一眼,比畫著手裡的木棍子,“越南芽莊沉香木!你看看這蟲漏,你再摸摸這皮脂。關鍵,有恩,你聞一鼻子……”

有恩沒搭理他,扭過瞭頭。

彌陀佛自己聞瞭聞,一臉陶醉,“聞一口,整個人啊,羽化生仙,氣定神閑。全身被一種平和所籠罩,幸福,濃濃的幸福感。”

“我靠,新型毒品啊。”王牛郎不咸不淡地說。

彌陀佛回頭又瞪瞭我們一眼,然後又癡情地看向有恩,有恩正看著窗外的救護車發呆,彌陀佛也註意到瞭,“有恩,你聞一下嘛,聞一下,這世上的紛紛擾擾,生離死別,就都和你沒關系瞭。要學會放下,要學會升華。來聞一下……”

“別叨叨瞭!”有恩終於爆發瞭,“嘚逼嘚,嘚逼嘚,我他媽還不如聽佛經呢!”

有恩猛地打開門,鉆出瞭車外,用力關上瞭門。

我們集體嚇瞭一跳,車外,有恩徑直向前走去。我也準備下車。

下車前,彌陀佛在車裡罵瞭一句,“靠,小娘兒們這暴脾氣。”

我緊緊追著有恩穿梭在車流裡的背影。紋絲不動的車陣中,她目的地明確地一路向前走著。

路旁停著的車裡,也不時有司機鉆出車,去前方看看到底是什麼問題。

我倆走瞭幾分鐘,終於看到瞭擁堵的源頭。

就是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奧迪剮蹭瞭馬自達,也就後車門兩道劃痕的事兒,倆車主脾氣不好,吵吵起來瞭,車直接橫在瞭路面上。

我們過來的時候,倆車主吵得正激烈,全都紅著脖子挖祖墳罵娘。旁邊也有人勸他們先把車挪挪,但這兩個人似乎都是表演型人格,圍觀群眾越多,他們吵得越來勁兒。

在兩人不停的“操你媽!打你丫孫賊!你他媽嘴放幹凈點兒”的對話中,有恩突然喊瞭一嗓子。

“先把車挪開行嗎!後面有救護車堵著呢!”

兩人暫停爭吵,看向有恩,其中一個人梗著脖子說:“我他媽還需要救護車呢!我被撞得腦震蕩瞭!救護車哪兒呢!讓他們來接我!”

另外一個人接著罵:“你丫直接進火葬場得瞭!你他媽早該投胎瞭!”

兩個人接著罵起來,有恩一臉憤怒,直勾勾地往上沖,我看著倆人五大三粗的身材,一把攔住瞭有恩,“犯不著的,這種人不講理。一會兒交警就來瞭。”

有恩被我拽瞭回來,我倆悶頭往回走。

走瞭一會兒,我看著有恩憤怒的眼神,鼓起瞭勇氣開口,“有恩,是因為咱們旁邊停瞭救護車,你才這麼著急吧?”

有恩抬頭看瞭看我,眼睛裡像有塊冰一樣。她沉默瞭一會兒,終於說話瞭。

“你知道我爸是怎麼沒的嗎?”

我搖搖頭。

“他一街道民警,根本算不上什麼高危工作。那年底,出去抓小偷,追著小偷跑,被車撞瞭。我趕到醫院,我爸已經走瞭。後來到出殯那天,我才知道,本來可能還有救,上瞭救護車,還讓人給我打電話呢。可是車堵路上瞭,離醫院也就剩幾百米,可那路口,就怎麼都沒過去。”

我看著車陣中的有恩,她臉上還和平時一樣,面無表情,但眼睛裡,卻有著我從沒見過的難過和驚恐。

“後來我就添一毛病。堵車沒事兒,有救護車堵著,我整個人就跟瘋瞭似的。我老覺得車裡躺著的,還是我爸。”

有恩說完,速度更快地向前走去,把我甩在瞭後面,像是怕我看到什麼一樣。我看著有恩的背影,心也跟著難過起來,我突然明白瞭一件事兒,喜歡一個人,完全不像彌陀佛說的一樣,需要什麼所謂的情商。喜歡一個人,根本用不上腦子,是肉貼肉,心碰心。她難過的時候,你的心也跟著疼起來瞭。你想變成小醜,沒尊嚴地哄她笑,又想變成英雄,替她把天大的麻煩都扛瞭。根本不會想這是不是自不量力,也計算不瞭功過得失。

我跑瞭起來,超過有恩,徑直跑回瞭我們車旁邊,拉開瞭駕駛室的車門。

車廂裡正放著佛經,彌陀佛正抱著木頭埋頭深聞。

“前面怎麼回事兒啊?”王牛郎問我。

“倆傻逼吵架。”我把手伸向彌陀佛懷裡的木頭,“大哥,這棍子借我用一下。”

彌陀佛沒反應過來,一晃神兒,木頭已經被我拎在手裡瞭。

“你!你拿我木頭幹嗎!這不是棍子!”

我用力甩上車門,“回頭還你。”

我把木棍扛在瞭肩膀上,仰頭重新向前面走去。有恩迎著我走過來,一愣,“你這是要幹嗎啊?”

“沒路,咱就清出一條路。來條綠色通道吧!”

我接著向前走去,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回頭,王牛郎和王爺也鉆瞭出來,倆大高個兒,站在車流裡格外顯眼。

“打架得帶上我們呀。你丫那弱體格兒。”兩人一臉壞笑看著我。

我拎著木頭,王牛郎和王爺一左一右,我們重新殺回瞭車禍現場。

兩個車主周圍已經圍瞭密密麻麻的人群,倆人站在人群中央,可能覺得自己此刻像個rock star一樣,罵得更來勁瞭。

我們三個人鉆過人群,我拎著木頭徑直走向瞭馬自達車,站到瞭車窗前。

兩個人看向我。

我完全不打算廢話,掄圓瞭胳膊,高高舉起木頭,然後看向車主。

“能不能開走?”

“操!你他媽打算幹嗎?你丫誰啊?……”馬自達車主跳著腳沖我罵。

沒等他罵完,我用打棒球的標準姿勢,完美地在空中劃瞭個弧線,當啷一聲,木頭砸向瞭車窗。玻璃稀裡嘩啦地碎瞭。

馬自達車主愣住瞭。趁他發呆的時候,我溜達到瞭奧迪車旁邊,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準備動作。

“能不能開走?”我還是這句話。

馬自達車主已經反應過來瞭,沖上來準備和我拼命,但王爺和王牛郎一左一右把他像小雞崽子一樣夾住瞭。

我死死盯著奧迪車主,奧迪車主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

“不走是吧?”我再次掄圓瞭胳膊,瞄準瞭車窗。

奧迪車主呆滯地跑瞭過來,躲過我的木棍,噌地鉆進瞭車裡,然後搖下車窗,王八似的探出頭,開始罵:“臭傻逼,你砸呀!你敢砸我就敢開車撞你。”

我點點頭,“好嘞。”

我站到車前,對準前風擋,視線正沖著他,我笑瞇瞇地向他點點頭,然後雙手握棍,直勾勾地向他腦袋的位置砸下去。

木棍落下的瞬間,這孫子頹瞭,輪胎一擺,向後倒瞭一把車。幾秒鐘的靜止後,他一腳油門,哧溜一下,開車跑瞭。

身後,馬自達車主回過神來,掙脫開王牛郎他們的鉗制,原地蹦著,看看奧迪車迅速消失的車尾燈,又看看我們,完全不知道該去追車,還是該留下來和我們接著打。短暫思考過後,他也鉆進瞭車裡,一邊罵一邊踩油門,“孫賊,我他媽記住你瞭,我他媽追上他,我就回來,你丫有種別走……”

“我等你。我哪兒都不去。”我盯著他說。

馬自達提著速地去追奧迪瞭。現場隻剩下一地的碎玻璃和圍觀的人群,路面重新變得空空蕩蕩。

王牛郎看向目瞪口呆看熱鬧的群眾,“散瞭散瞭啊!今天就演到這兒瞭,各位爺不著急回傢吃飯呀!”

圍觀人潮中,居然響起瞭三三兩兩的掌聲,還夾雜著幾句“謝謝”。

大傢紛紛回到車裡。為瞭能最快地把救護車的車道清出來,我又揮動著木棍,臨時指揮起瞭交通。

車流重新動瞭起來,車一輛輛從身邊開走,很快,救護車迎面開瞭過來。前面的道路暢通無阻,我看著救護車火急火燎地和我擦身而過。看著漸漸走遠的那盞小紅燈,我在心裡念叨:快開,快點兒到醫院,路上別再有磕磕絆絆。不管車裡躺著的陌生人是誰,今天,他就是有恩的爸爸,這一次,求您活下來吧。

送走瞭救護車,我沿著路邊的緊急通道往回走,快走到時,發現不遠處,有恩正坐在通道的欄桿上。

我走向有恩,“危險……”

我話還沒說完,有恩突然伸手,捏住瞭我的臉。

就像之前在早點攤上一樣。

我嘟著嘴唇,愣愣地看著有恩。

有恩的眼睛比所有的車尾燈加起來都亮,她直直地看著我,然後她俯下身,一點點靠近我。

我緊緊地抱著懷裡的木頭,仰頭看著她和她身後的星空,大腦一片空白。

然後,我倆的嘴唇碰上瞭。

那一瞬間,我真的感覺自己羽化升仙瞭。我心跳加速,兩腿發軟,眼前一片金光燦爛,耳邊的車流聲像海浪一樣遙遠。

我真的快小便失禁瞭。

再睜開眼時,有恩已經收回瞭自己的嘴唇,正低頭看著我。

我倆四目相對,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有恩居然是一臉的困惑,好像剛剛是別人替她親的我。

為瞭打破沉默,我舉瞭舉手上的木頭。

“這玩意兒,真的好香啊。”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