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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破產?
現在的世界,十幾年來已經產生瞭一種詭異的免疫力。銀行職員也一樣,在泡沫經濟以前,聽說“客戶公司倒閉瞭”,那可是駭人聽聞的大事件。而現在呢,就算有那麼一兩傢客戶倒閉瞭,大傢的反應也不過就是“那又怎麼樣呢”。
話雖如此,如果是自己負責的客戶破產瞭,情況就完全不同瞭。
這個過程中伴隨著各種沉重的事務負擔。
畢竟,曾親身經歷過破產的人還是很少的,所以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貸款銀行會擺出什麼態度。對於銀行來說要面對破產造成的損失,而銀行職員則還要頭痛由破產帶來的一系列煩瑣的事務手續。
首先,當貸款企業出現空頭支票的時候,銀行就要開始準備大量的文件瞭。
賬戶解約通知書、還款請求書、抵償通知書等。
賬戶解約通知書的內容如下:“對於開出空頭支票等信用不佳的企業開設代表信用和名譽的結算存款賬戶,有損於我行的聲譽,特此註銷相關賬戶。”請求書中則會寫道:“因為貴公司開出空頭支票,導致信用情況惡化,須立刻全額償還我行發放的貸款金額。”最後,抵償通知書的內容是:“抱歉,我行已將貴公司的存款和貸款進行瞭抵償。”書面文件的用語大抵如此。
這些文件都會用“附送達證明以及內容證明”的方式郵寄,郵寄方式的名字長得念一遍都會咬到舌頭。之所以選擇這種不好讀又略顯誇張的方式,是因為可以證明“首先是證明文件的內容清晰無誤,其次證明確實準確無誤地送到對方手中瞭”。
對銀行職員來說,為這種已經斷絕往來的客戶準備這些挖空心思客套虛偽的文件,是一件非常浪費時間和精力的事情。而且,利息還要精確到一分一厘,這也要花費很多的精力。
幸好西大阪鋼鐵公司的貸款隻有五億日元這一筆,貸款賬戶也隻有一個。對於那些常年合作的客戶來說,光貸款賬戶可能就有五到十個,結算賬戶更多,一個一個地進行抵扣,要算清楚哪一筆存款用於抵扣哪一筆貸款,連銀行職員也會感到非常頭疼,操作時簡直像解謎一樣。
“A結算賬戶註銷後有若幹返還金,用於扣抵某筆貸款的本金若幹利息若幹日元”,這樣的抵償通知書陸陸續續發出,其實收到的人可能也是一頭霧水,搞不清狀況。不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破產者本人面對債權者的步步緊追,要麼潛逃,要麼裝聾作啞,要麼精神崩潰,甚至自殺,反正從來沒有人仔細研究或糾結過抵償通知書的賬目內容,還真是省事瞭呢——這當然隻是個玩笑,不過其中還有一個問題。
破產以什麼為憑據?實際上,破產的定義並沒有單純清晰的界定。對銀行來說,企業的“破產”不是嚴格的法律概念,所以法學系的學生經常使用的有斐閣出版的《法律學小辭典》中並沒有這一詞條。
因此,僅憑第一次開出空頭支票,很難來判斷西大阪鋼鐵公司是否即將破產。
開空頭支票是企業開出的支票因為存款賬戶餘額不足而無法正常結算。
而且,結算賬戶主要是企業為瞭結算往來款項而開立的賬戶,開出的支票或匯票的票面金額都從賬戶餘額中扣除。雖然方便,但往來款項一律不計利息,這是它的一大特征。
空頭支票指的是,拿著對方公司開出的勞務費支票到銀行要求兌現的時候,銀行以“賬戶餘額不足無法結算”為由拒絕支付,這時候這張支票就成瞭空頭支票。“結算”這個術語給人一種過於專業的印象,實際上可以簡單地理解為“支付”。
經濟不景氣,一張票據無法結算,“請給我延長結算時間”這樣的請求也多瞭起來。延長之後再延長,最後常常無法結算。因此也產生出各種奇怪的名詞,例如支付期間十月零十天的被稱為“妊娠票據”,二百一十天的被稱為“臺風票據”,還有一種“飛機票據”,是說那種幾乎不支付,偶爾又會支付部分金額的票據。
在此多說一句,為什麼特地在空頭支票前面要加上“第一次”這種表示次數的字樣呢?這是因為空頭支票最多隻能出現兩次。盡管第一次空頭支票沒有什麼制度上的懲罰規定,但如果第二次又出現這種情況的話,就會自動被支票兌換所處以停止交易的懲罰,也就是“由於此人缺乏信用,特此回收並停止一切本票和支票交易”。
有什麼呀,隻是不能開出票據和支票瞭嘛——要是這樣想可就大錯特錯瞭。
一旦發生這種事情,企業在社會上的信譽基本上就全毀瞭,絕大多數情況下,誰還會再跟“連票據都被回收瞭”的企業打交道呢?很快這樣的企業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同時,還會出現“沒結清的貨款請立刻用現金付款”的情況。債權者的團體會立刻殺到公司,如果不趕緊拿出錢來,債權人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紅紙橫七豎八地貼在所有能變賣的東西上。更有甚者,身著劣質西裝的黑道大哥也會在此時登場。這樣一來,企業根本不可能正常運轉——這就是世間所謂的“破產”。
* * *
“雖然隻是第一次空頭支付,這種情況下應該不可能重整吧,支行長?”
面對副支行長江島的詢問,淺野點頭表示肯定。他的判斷是,沒有必要等到第二次空頭支付發生瞭。對此,半澤也是認同的。采取虛假財報掩蓋巨額赤字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事實瞭,實際上更應該早些時候就開始進行債權回收的。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全是因為淺野的口頭指示:“既然還沒破產,假財報也不一定能說明什麼問題,再等等吧。”像這種拖延時間、不及時暴露問題的指示是絕不會留在書面上的,淺野很擅長這一手。
但是,事情的發展果然還是超出瞭淺野的預料。現在西大阪鋼鐵公司虛假財報的事情已經到瞭不得不向總行匯報的地步瞭,怎樣逃避責任才是現在淺野腦袋裡最苦惱的問題。
“總之,你還是去東田社長傢裡找找他,中西去做還款請求書。知道瞭嗎?”
中西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瞭不安的神色。對於經驗尚淺的中西來說,制作債權回收文件也是頭一回。
半澤拜托垣內協助中西,然後自己就離開支行,坐地鐵從本町站到瞭梅田。此刻正是下班高峰,半澤在梅田跟下班回傢的乘客一起擠上瞭京都線阪急電車,他的目的地是位於東淀川區的東田傢。阪急電車徐徐駛出梅田站,開上瞭橫渡淀川的鐵道橋。夜空下的淀川,看起來像一潭漆黑的死水。
半澤在離東田傢最近的淡路站下車,穿過站前密集的商店街。這一帶是準工業區,公寓和工廠混雜成片,肅殺而冷清。附近可能有冶金工廠,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東田所住的東淀川高地大廈是一座高層公寓,突兀地矗立在這片混亂的區域裡。
出於銀行職員的習慣,半澤首先找到大廈建成時的“奠基石”,確認瞭建成日期——平成四年(1992年)五月。
“這下沒戲瞭。”
雖說是泡沫經濟崩潰後的一個時期,公寓的售價仍然比現在高得多,這座大廈就是那時候的建築。當時的售價大概有七八千萬日元,現在最多值一半的價錢。不對,建在這種鬼地方,如果拍賣的話可能連三千萬都夠嗆。這麼一來,買入公寓時的按揭貸款可能就已經處於抵押不足的狀況。本來還寄希望於公寓等固定資產有一定的擔保餘力,以為拍賣房產後多少還能回收一些,現在看起來也是行不通瞭。
走進公寓大樓的玄關,裡面有三個男人,他們一起向半澤投來瞭探尋的目光。
半澤在呼叫系統上輸入房間號碼,等候回復,無人應答。倒是從背後傳來瞭一個聲音:“要是找東田的話,他不在傢。”正是剛才那三人之一,他們都是債權人。
“公司早就是個空殼子瞭,所以我們才找到這裡來的。他大概連夜逃跑瞭吧,那個渾蛋!”
說話的人看上去一副工薪階層的裝扮,語氣可不善。
“你是銀行的吧?他坑瞭你們多少錢?”
他一看半澤的裝扮就猜出半澤是銀行職員。他們大概也是同行吧。半澤不方便明確說出債務金額,隻打瞭個哈哈,敷衍過去。
“趁早死心吧。”對方回應道。
如果說出債權金額高達五億日元,恐怕對方會嚇得目瞪口呆,不過半澤仍然隻答瞭一句“說的也是”,便岔開瞭話題。他的視線停留在已經被郵件塞爆瞭的郵箱上。
一看就知道,這些郵件已經擱置瞭好些天瞭。也能佐證那名男子所說的“連夜逃跑”。
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個人的傑作,郵箱的門已經壞掉,裡面的東西亂糟糟地散落瞭一地。地上凌亂的廣告郵件上還有幾個鞋印。他們回收債權的方式有多粗暴可見一斑。
繼續在這兒等下去恐怕也是見不到東田的。
“就這麼溜瞭嗎?”
半澤轉身離開公寓大樓,邊走嘴裡邊嘟囔著,更為東田的態度而感到惱火。真是個可惡的傢夥!盡管經營惡化是多種原因導致的,但是為交易合作方帶來這麼多麻煩,最起碼應該謝罪道歉吧,好歹表現出一點責任感才是為人應有的態度啊。
“真對不起,我會盡全力去彌補的。”如果能像這樣表現出充分的誠意,說不定對方也會體諒地說一句:“都是沒辦法的事情啊。”但東田這個男人,連直面批判和斥責的勇氣都沒有,隻會嘴上說大話。一想起他那張自恃社長身份、趾高氣揚的臉,半澤就有一股沸騰的怒火直沖頭頂。
“不行,根本沒找到他。”
半澤回到銀行後匯報說。要是有擔保的話還好一些,眼下卻隻能先用少得可憐的存款沖賬,然後再想辦法回收債權瞭。
“怎麼辦,課長?”
面對垣內嚴肅的提問,半澤深深嘆瞭一口氣,說道:“萬事休矣。”
* * *
準備完各種即將發出的債權文件後,早已錯過瞭最後一趟電車。半澤和同樣住在公司宿舍的垣內一道,從銀行門口打出租車回傢。到達位於寶塚,建於三十年前的公司破公寓時,已經過瞭凌晨一點。垣內住在另一棟樓,半澤跟他道別之後回到自己傢,妻子半澤花出來迎接他。
“沒事吧?”
因為半澤提前跟妻子交代過,工作上有些麻煩事兒要很晚回傢。
“可不是沒事啊。”
半澤把掛在手臂上的西裝外套遞給妻子,解下領帶,掛在瞭衣架上。
“破產瞭吧?”
半澤瞪圓瞭眼睛。他剛想說,小花的感覺可真準啊。結果小花卻說:“是剛才垣內夫人打電話時說的。”
大部分銀行都存在類似的情況,就拿東京中央銀行來說,七成以上的人都是在本行內找到的結婚對象。如果雙方都是銀行職員,自然很容易相互理解工作上的痛苦和艱難。不過小花不一樣,她是半澤大學時的學妹,兩人結婚以來直到現在,她都在廣告代理公司工作。由於兩人的工作領域截然不同,小花對經濟方面的事毫不關心,對財務、融資等更是一竅不通,是個徹底的門外漢。
“損失瞭多少?”
“別告訴別人哦,五億日元。”
這是機密,其實不應該告訴她的。不過她遲早也會從垣內夫人那裡打聽到,所以說不說都一樣。
“那是誰的責任呢?”
“嗯,所有人吧。”
回想起淺野那煩躁的表情,以及江島說“都是你的錯”時的語氣,半澤不由得皺起眉頭。
“所有人?”
“支行長、副支行長,還有我。不過業務負責人還很年輕,估計會被免責。”
“既然按應有的手續經過瞭審查,結果還要你來負責任,不是很奇怪嗎?”小花真是一句話切中要害。
“嗯,你說的沒錯。可是這次卻很難說。”
聽半澤說瞭當時淺野急匆匆不顧一切提交申請書的情況後,小花生氣地說道:
“憑什麼連你也要承擔連帶責任啊?你不是阻止他們,讓他們不要著急再等等的嗎?明明是支行長的錯兒好不好。你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本來就有合理主義至上的觀念、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的小花,經常對半澤工作上那種拖泥帶水的感覺表示難以理解。
“現在說是誰的責任有什麼用呢?這種事兒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
“真的會這樣嗎?”
小花皺起瞭眉頭,“銀行不是常有那種事嗎?把自己的過失一股腦推到部下頭上。這些我可早就聽說瞭,你怎麼知道你不會被推出去當替罪羊啊?”
半澤無言以對。他知道妻子說的都有道理,但是在銀行,不,應該是在所有傳統型企業,所謂的道理也並不適用。在外面也是,對方如果說“您夫人可真能幹啊”,聽到這話時他也會不由得盯著人傢的臉認真地看看,總懷疑對方的話裡帶著諷刺。
“真是的。我們可是放棄瞭以前所有的人脈關系跟你一起搬到大阪來,你不好好出人頭地我們可怎麼辦啊?”
“我們”指的是半澤小花和長子隆博。半澤心想,小學二年級的學生能有什麼人脈關系啊,可是這個話題一旦開瞭口就會沒完沒瞭。大學時候的小花倒還是挺善解人意的,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越來越強勢瞭,現在她把孩子當借口,比起半澤的處境,她更以“自己人”的利益為優先。隻要半澤工作上出人頭地,能維持優渥的收入,就會有人誇她“您先生可真瞭不起”,這就是她滿足感的源泉。這種一目瞭然的淺薄虛榮的想法更讓半澤感到惱火。
“如果我真那樣做瞭,會把我置於最壞的境地。你明白嗎?”
半澤隨口反駁道。在銀行裡成天謹小慎微、武裝到牙齒的半澤,面對小花總忍不住要宣泄一下。
“我知道的,這種事。”
小花立即回應道:“真那樣的話我們也會很不好過的啊。你也好為我們好好考慮下哦。你不是說過,最低也要當上部長的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話呢?剛結婚時候說的嗎?
半澤放棄瞭,隻是撇撇嘴,滿肚子反駁的話也都不知道跑哪去瞭。
2
“一單就損失五億日元,真是夠慘的。”
渡真利說著,視線透過舉起的燒酒杯窺探著半澤的表情,“總行現在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瞭。”
渡真利現在已經是融資部企劃組的調查員瞭。
“我能有什麼辦法。這可是支行長強行通過的案子啊!”
“那也得有人相信你才行。聽說你們那個支行長,最近可經常往關西總行跑哦。”
距離西大阪鋼鐵公司開出第一次空頭支票的日子剛好過去一周瞭。
此刻圍坐在梅田居酒屋桌旁的,有來大阪出差的渡真利,半澤,還有苅田和近藤四個人。苅田是去年從東京調過來的,現在在關西法務室擔任調查員。而近藤則在大阪辦事處系統部分部擔任調查員。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他好像在疏通關節吧。”
“疏通關節?”
渡真利不說的話,半澤還不知道淺野和關西總行有來往這件事,於是他跟著嘟囔瞭一句。
“你應該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什麼吧?”渡真利問道。
“到底是為什麼?”
一直默不作聲、專心吃著花鯽魚的苅田,突然問瞭一句。苅田沒什麼變化,還是一副學者樣,看上去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大概是在想辦法逃避責任吧。”近藤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最近可能身體欠佳,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
* * *
見到這群人,半澤就想到瞭剛拿到錄取內定時,被銀行變著法兒“軟禁”的那個夏天。不是去迪士尼樂園,就是去箱根泡溫泉,要麼就是去遊泳或者海濱浴場。每個組不花完銀行給的預算決不罷休。每天都在肆意悠閑遊樂中度過。解禁都在晚上十一點以後。每天都重復地做著相似的事。
當時幾個人在一起海闊天空,聊過很多很多,半澤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當時渡真利經常熱情洋溢地述說的夢想是大型融資項目。“我將來要投身於數百億、千億計的大型開發事業”——每次一杯酒下肚,渡真利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後來,渡真利在實習後受命分配到新宿支行,之後又去瞭赤坂支行,然後到瞭現在的融資部,始終與他所期望的那種融資項目無緣。就這樣入行已經十六年瞭,至今仍然圍著中小企業融資項目打轉兒。
雖然半澤並沒追問過渡真利的想法,不過估計他投身大型融資項目的夢想早就破滅大半瞭吧。
說起來,在泡沫經濟時期,有志進入銀行的人,大多數是以從事項目融資為由應聘的。那時候的融資花錢似流水,甚至為瞭融資而四處找尋投資項目,在那樣一個把本末倒置當作理所當然的時代,能夠參與巨額融資的大型項目,是很多銀行傢的夢想。
然而,當時啟動的項目多半都因為後來的不景氣而入不敷出,最終,不出意外地都變成瞭巨額損失的根源。這對雖然沒能實現自己的夢想,但也因此沒有被卷入其中陷入困境的渡真利來說,可能反而是幸運的事。
另外一位,關西法務室調查員苅田,進瞭銀行之後也還是以通過司法考試為目標。當時銀行本著行內持有各種資格證書的人越多越好的觀點,提供瞭種種研修培訓制度。而苅田被選中參加其中最難的“司法考試專業訓練”課程。
培訓為期兩年。在那兩年期間,苅田得以從銀行實務中解放出來,在銀行的特許之下,以司法考試為目標專心學習。同期進入銀行的其他人都還是支行新人,每日勤勤懇懇、戰戰兢兢地打雜,而苅田卻可以優雅地抱著六法全書,日夜勤學苦讀。
當時同期的人都非常羨慕他,也對他抱有極大的期望和矚目。“苅田肯定行。沒準第一年就能闖過司法考試大關呢。”就在人人盛傳這些話的時候,在研修課程第一年參加司法考試的苅田卻在考場上敗北。接下來第二年也是不合格,從此形勢就發生瞭變化。
隨後,苅田被分配在法務室打下手。“以後再想考司法考試就請自己去考吧。不過,把行裡好不容易給你爭取來的機會白白浪費瞭,可是要付賠償金的。”——就這樣,當同期的其他人基本上都當上副課長的時候,他還是科室最末席的小職員。
如果那時候,苅田通過瞭司法考試,整個人生軌跡肯定會大不相同吧?可是,直到現在苅田的簡歷裡都沒有“司法考試合格”的字樣。偶爾也聽說他還沒放棄、仍在不斷挑戰,但並沒人向他本人確認過此事。
結果,苅田終於從小職員升到帶職稱的崗位時,比同期最快的人足足晚瞭三年。職務上雖說跟渡真利一樣都是調查員,但渡真利和半澤一樣都是六級職級,苅田才升入五級,差瞭一大截。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他們的年收入少說也差瞭兩百萬以上。
另一個人,目前隸屬於系統部的近藤同樣也是調查員,但職級也跟苅田一樣,止步於五級。
苅田雖然也算是個例,不過他的晉升遲緩畢竟還是有一定原因的。近藤則是另一種情況——他生病瞭。這麼個體格健壯的男人竟被病痛折磨,真是莫大的諷刺。
五年前,近藤在新開設的秋葉原東口支行工作,職務是副課長。
泡沫經濟破滅已經將近十年,銀行的業績被巨額的不良債權所累,從巔峰狀態直線下滑。在這種時候新開設的秋葉原東口支行,正是處在業績不振的最低谷,是由董事長直接下命令“快速提升業績”作為典型的戰略型支行。
這並不是什麼讓人興奮的好事,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壓力。當然,能夠被選出來到戰略型分支機構工作這件事本身,說明銀行對近藤的業績評價還是很高的。事實上,他是第一批升任副課長的人,此次調任正是對他工作上富有才幹的評價。如果能如預期一樣提高業績,想必他會在同期中以最快的速度早早高升。但是——
近藤並沒有像預期一樣快速提高業績,他為此苦惱不已。本來,他的任務是挖掘新客戶,這是分支行裡最困難的工作。此外,有小道消息傳說,近藤跟那裡的上司氣場不合。特別是當時的支行長木村直高,是一個嚴厲得出瞭名的、完全無視人情世故的專制獨裁型的領導。而近藤卻是個知性敏感的人,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總是被木村當靶子猛批。
近藤身心疲憊。結果他患上瞭神經官能癥,離職休養一年。
在銀行這樣的職場上,因病長期脫離戰線必然會影響晉升。而且,神經官能癥這樣的病癥在人事考核上也是會被扣分的,現在的近藤既沒有部下也沒有名片,不過是部門裡供著養老耗日子的。名義上是調查員,年收入卻隻有區區七百萬。兩個小孩,妻子是專職主婦,一傢子在大阪這塊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生活,住的還是公司公寓。
看著提不起精神、沉默吃東西的近藤,半澤想起瞭某次近藤突然跟他說起的事,“喂,人事部在做新實驗呢,你知道這事嗎?”那是近藤重返職場不久的時候,他說自己已經沒事瞭想去喝兩杯,邀請半澤去瞭新橋的燒烤店。
“人事部的實驗?那是什麼?”
半澤不由得放下筷子,因為他聽到近藤突然丟出瞭一句“電磁波”。
“你知道嗎,半澤。我說的話可能連你都不信,但這是真的。”
近藤以這句話做開場白開始講述,他說人類的大腦在思考的時候會發出微弱的電磁波。
“捕捉到這種電磁波並加以分析,就可以知道那個人的所思所想。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已經能做到瞭這個程度瞭呢。”
半澤對他的話不明所以,默默無語。近藤在離職休息期間確實讀瞭很多書,聽說除瞭政治、經濟等相關讀物以外,還有歷史、物理等,他沉浸在豐富多樣的書山文海中,涉獵極其廣泛。
“你知道我為什麼讀那些書嗎?”
“……不知道。”
半澤偏著頭看他。那時候他還沒有懷疑到近藤的精神有問題。實際上,半澤是後來才知道近藤是因為神經官能癥而休養的,當時隻聽說近藤身體狀況很糟糕。
“為什麼?”半澤問。
“就是跟剛才說的電磁波有關。”
接下來近藤所敘述的事情,讓半澤不知做何反應才好。
近藤說,有一天,他聽到部長跟自己說話的聲音。
那時他已經忙得非常疲憊,而部長說瞭句“明天之前弄完它”,又把一大摞指派的工作堆到他桌子上。
“你啊,就不能精神點嘛。”
不滿的聲音從背後突然襲來,近藤顫抖著轉過身——沒有任何人。他花瞭很長時間才明白,那個聲音是直接從自己腦海中浮現的。
“但是,這種情況也會讓接收方一點一點地察覺到。”
近藤一臉認真地繼續說,“比如說,我會聽到有個聲音悄悄地說起某本從來沒聽說過的書,還說你快去讀——難以置信吧?但是,真的去書店一找,果然找到瞭那本書。讀完之後,接著讀這個、再讀這個……就這樣,他們總是不停地指定一些我不知道的書讓我讀。我就是在讀那些書的時候,慢慢發現電磁波和大腦的關系的。”
“他們……是誰啊?”因為近藤語焉不詳,還神秘兮兮地四下觀察。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半澤摸不著頭腦,隻能從他模模糊糊的話題裡勉強找個線索問下去。
“當然是人事部啊。”近藤說,“這就是他們的實驗。”
人事部正在秘密研究通過電磁波管理銀行職員的方法——這就是近藤的觀點。開發預算無限高,使用最先進的IT技術捕捉員工大腦裡散發的電波加以分析,並將命令直接下達到大腦裡。這就是人事部期望實現的管理方法——
聽人提起近藤的病癥,是這以後的事情瞭。此後跟近藤不知見過多少次,還一起喝過酒,但半澤再也沒提起過“電磁波”的事。結果,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近藤的精神狀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切都交給時間吧,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在支行也不容易啊,要被客戶呼來喝去的。”
近藤面帶憐憫地說道。
“我覺得我呀,與其說是被客戶呼來喝去,倒不如說是被支行長支使得團團轉啊。”
聽到半澤這句半帶調侃的話,近藤蒼白的臉上浮現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不容易啊,真挺不容易的。比起來,我倒是輕松多瞭。”
因為不知如何應答,三個人都沉默瞭——應該不會輕松吧?
“唉,難得如意啊!”近藤又說,“工作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又有誰是真的實現瞭夢想呢?”
“沒有。”
渡真利率先直言,他的眼裡帶著幾分認真。
“押木算吧。”苅田突然說道。
半澤一下子愣住瞭——仿佛後腦被人打瞭一悶棒似的。是啊,還有押木。押木的夢想是成為國際銀行傢,全世界飛來飛去。在眾多精英中產階級出身的銀行職員中,押木是少見的青森農傢的長子。
走上工作崗位之前,他從來沒出過國,畢業旅行的時候大部分學生都會飛往海外,押木卻因為囊中羞澀又不願給父母增添煩惱,一邊在補習班代課打工,一邊在英語學校努力學習。
他是個非常樸實敦厚的人,不世故,卻又非常成熟老練,每當憧憬未來的時候,他那素日親和的表情和眼神都會變化,綻放出燦爛的光芒,那開心的表情就像是看到瞭自己意氣風發地提著行李箱登上公務艙的場景。
半澤非常喜歡那樣的押木。
可惜,那樣的押木已經不在瞭。
9·11事件,在美國同時發生的多起恐怖襲擊中,世貿中心倒塌瞭,押木也行蹤不明,最後連遺體也沒能找到。
“他是真的非常想去美國啊。”渡真利說,“他做到瞭自己想做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講,他還是很幸福的吧。”
“真是那樣就好瞭。”苅田略顯落寞地說道。
“押木傢裡怎麼樣瞭?”近藤問道,“他還有傢人吧?”
“有太太和兩個小孩,應該上小學和幼兒園吧,好像都還在美國。”
“為什麼?”近藤問。
渡真利默默地嘆瞭口氣,半晌才答:“我聽說——他們還沒有徹底死心。”
“是嗎?這樣啊。”
半澤說著,默默地倒滿瞭酒。
“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吧。”渡真利像是說服自己似的,補瞭一句。
幾個人沉浸在略帶憂傷沉默的氣氛中。
“我說,半澤那件事兒,”苅田把話題拉瞭回來,“現在去疏通關節,是不是太晚瞭?已經可以肯定要變成壞賬瞭吧?還有什麼回收貸款的辦法嗎?”
“目前來說,還沒有。”半澤答道。
“通過審批之前的過程就不太好啊。不過要說你也是的,半澤,那樣的融資怎麼也能審批通過呢?”渡真利說道。
“我也不想!”半澤不由得提高瞭聲音,“都是支行長擅自做主繞過我硬往前沖的。難道我說因為我個人不同意就能阻止得瞭他嗎?”
“唉,這倒也是。”
渡真利說道,然後又沉默瞭,把熱好的燒酒端到嘴邊。
“所謂‘組織’就是這麼回事兒。”苅田說。
“你倒會說。那是因為你根本沒在支行工作過嘛。”近藤說。
“不管在哪,組織就是組織嘛。”苅田反駁道,“不會要受處分吧?”他皺著眉頭問渡真利。雖然半澤是當事人,但身處融資部的渡真利比身在支行的半澤消息要靈通得多。
渡真利的臉色陰沉下來,小心翼翼地瞥瞭一眼半澤:“可能會的。”
“已經到這種地步瞭嗎?”半澤不快地說,“這才一個星期。”
“既然回收貸款無望,一周兩周又能怎麼樣呢?更糟糕的是,貸款發放之後才過瞭五個月。而且,聽說你沒有發現對方的財務造假,這是最糟糕的。”
雖然不甘心,但財務造假一事正如渡真利所說,當時不管淺野怎麼催促,半澤都應該認真審查到起碼能讓自己信服的程度。這一起破產案件,已經讓支行業績考核獲得表彰的夢想化為泡影。
“一失足成千古恨。淺野本來是鉚足瞭勁往上爬,這下可就有點困難瞭。”
渡真利聽瞭近藤的話似乎想說點什麼,結果又咽瞭下去。不過,你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半澤聽瞭他話差點想說。
“算瞭,事已至此,也沒辦法嘛。”渡真利為瞭緩和氣氛似的說道。“不說這個啦,真的沒有什麼辦法回收資金嗎?”他又問瞭一遍。
“根本沒有什麼擔保餘力啊。公司也好,他自己的住宅也好,還不夠填補關西城市銀行的損失呢。”
“是叫什麼東田吧,那個社長?他會不會在其他銀行還有隱藏的存款啊?中小企業的經營者裡偶爾會有這樣的人,為瞭以防萬一,會暗地裡藏點私房資產什麼的。”
“要是真有就不用我費勁瞭。”
“你找瞭嗎?認真仔細地找瞭嗎?”
半澤不由得抬起頭來,他從渡真利的話裡感覺到瞭一種從未有過的迫切感。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總行那邊的處境已然非常不利。於是,又是一場沉默。
“我在問你,你到底認真找瞭沒有,半澤?”
“根本無從下手啊。”
“雇偵探也行啊,不管什麼辦法,趕緊去查,半澤!”
“怎麼回事,渡真利你倒是一副拼命的架勢。”苅田聽瞭兩人的對話,插嘴說,“到底發生什麼事兒瞭?”
被三個人盯著,渡真利愣瞭一會兒。接下來,“這話可隻能在這兒說。”他盯著半澤,“你們那位支行長,堅持說那次融資完全是你的失誤。”
“什麼?”
半澤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近藤脫口而出,“這算怎麼回事兒啊?”
“就是說啊。”渡真利向前探瞭探身子,壓低瞭聲音說道:“西大阪鋼鐵的信貸事故,是因為身為融資課長的半澤能力不足,沒能發現正常情況下都能夠發現的財務造假而導致的。支行長是因為信任瞭半澤的財務分析才做出的授信決策,決策本身並不是他的錯——他到處宣揚的是這一套說辭啊。”
半澤氣得全身發抖。一派胡言!
剎那間半澤眼前出現瞭淺野那張眉頭緊皺的臉,那是西大阪鋼鐵出現第一次空頭支付之後幾個人連夜開會討論時掛在他臉上的困惑表情。
“真的嗎,你說的那些?”半澤問。
“當然是真的瞭!”
半澤一拳砸在桌子上,“你這傢夥,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這麼大的事還瞞著我!”
“我哪裡是想瞞著你啊。我要告訴你瞭,你明天早上到支行見到淺野時,會用什麼表情面對他?想到這點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出口啊。”
“還有工夫擔心什麼表情不表情!”苅田替半澤抱怨瞭一句,然後饒有興趣地問,“然後呢?結果怎麼樣瞭,他那些遊說活動?”
“目前來看嘛,還不是所有人全盤相信淺野主張的那一套說辭。但是,也有讓人擔心的問題,畢竟那個老頭跟浜田老大的關系可是很密切啊。”
浜田順三是原人事部長,現在已經是專務董事瞭。此次的信貸事故肯定也傳到瞭他的耳朵裡,如果真的下處分,必定要經過浜田的裁決。
“本來,把淺野推上支行長位置的就是浜田專務,這樣的話對淺野可能就很有利瞭。人事部在做任何決定的時候也會有所顧慮的。如果說淺野這個支行長失職,那豈不是在變相說推薦他的專務沒有識人之明嗎?”
“但是,畢竟是五億日元的損失,一定要有人負起責任來,對吧。”近藤說,氣得臉頰鼓鼓的,“也就是說他們要拿半澤當替罪羊瞭?”
“別開玩笑瞭。”半澤狠狠地說,“我可不想給淺野當出人頭地路上的墊腳石。”
“所以啊,盡全力去收貸吧,半澤。”渡真利的意見很明確,“隻有回收債權這一條路瞭,拼瞭命也要找到那個什麼東田社長。把他找出來,拼瞭命也要他拿出錢來!”
3
隻有回收債權這一條路瞭——話雖這麼說,可做起來沒那麼容易。
本來半澤根本不相信東田還有那麼多資產,就算真的有,在現在這種信息不足的情況下,想調查也無從入手。然而就在這個閉塞窘困、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有個信用調查公司的男人來到瞭支行,那是破產事件發生後十天左右的事情。
一般來說,這種民間調查機構並不需要身為課長的半澤出面接待。然而這名男子進來就說他是要對西大阪鋼鐵公司進行信用調查的,而碰巧負責人中西又外出瞭,半澤隻好親自出面。
來人名叫來生卓治,年紀與半澤相仿,就職於一傢名叫“大阪商工調查”的公司,職位是信用課副課長。此人習慣一邊盯著調查筆記本,一邊低著頭說話。但是,偶爾也會抬眼一掃,流露出精明犀利的目光,仿佛要確認談話的真實性。
“在下前來,是為瞭調查西大阪鋼鐵公司破產的相關情況的。”
“誰委托的?”
“這個,請恕我不便相告。”
這是調查員的慣用說辭,半澤其實也並不是非知道不可。
“關鍵信息都隱瞞著不說,光想從我們這兒獲得消息?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面對半澤的不悅,對方那張陰沉的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對不起啊——”,他撓著頭說道,“畢竟這是我的工作嘛。能不能麻煩您告訴我,東京中央銀行對西大阪鋼鐵到底擁有多少債權金額呢?”
“如果對我們有利的話倒也不是不能提供信息,不過嘛……”
在融資課,時常有類似的調查員找上門,大部分都是敷衍一番推脫掉。正因為是信用調查公司,才絕不能輕易把客戶信息泄露出去。
半澤話音剛落,沒想到來生說出一番大出意料的話:
“這樣吧,我先把我們掌握的情況給您說說看,您看看我們掌握的數字是否正確。”
說著他翻開手邊的資料,念瞭幾個數字。
半澤吃驚地盯著對方。融資金額和利息、用於抵扣貸款的存款餘額等幾個數字幾乎分毫不差,都是正確的。
“怎麼樣?”
“這些數字,你是從哪兒得到的?”
半澤問道。
“這個嘛,我還是有些渠道的。”
“渠道?”
半澤疑惑地看著對方,“既然如此,能告訴我是什麼渠道嗎?不管怎麼說,我行的交易內容以這種形式泄露到外部,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這本來是商業機密。”
“這麼說,我說的金額沒有錯吧?”
“你從誰那裡打聽到的?”
來生的視線又落到調查本上,似乎猶豫著是否應該回答,“唉,好吧。那我就說吧,是波野先生。”這個回答實在太出乎意料。
“那個課長?”
“我去問過他,他很熱情地告訴瞭我很多事,真是個好人啊。”
那個男人……半澤腦海裡浮現出波野那副獐頭鼠目的樣子,不由得呆住。
確定發生空頭支票的那天,半澤又去瞭趟西大阪鋼鐵公司,可那裡早已大門緊閉,人去樓空,一個員工都沒有。後來聽人說,所有員工隻接到一句“公司完蛋瞭”的話,當天上午就直接被遣散回傢。
最後一次見到波野是在那之前兩天,因為財務報表作假的問題,半澤前來要求他們立刻歸還貸款。那時,波野來來回回隻用一句話來推托,“我不是社長,什麼都不知道”,半澤讓他說明現在的情況,他也沒有認真回答過。
東田已經行蹤不明,從那以後西大阪鋼鐵的員工狀況如何,半澤也不得而知。
“波野先生現在怎麼樣瞭?”
他在花區有套房子,我曾去拜訪過,他們傢啊,本來就在那附近有一傢公司,現在波野好像回到自傢公司上班瞭。”
看來一旦跟西大阪鋼鐵脫離關系,他就打開瞭話匣子什麼實話都肯說瞭。
半澤氣得夠嗆。
來生問道:“這裡的數字有什麼問題嗎?”
“既然波野都這麼說瞭,那還能有錯嗎?”他不禮貌地回答說。
“那麼,那傢公司的負債總額到底有多少?”
“目前還不知道是不是準確數字,不過綜合各方調查結果看來,大概差不多十億日元吧。”
“隻有這麼少?”
半澤吃瞭一驚。這十億日元裡面有一半是欠東京中央銀行的,欠關西城市銀行的是三億日元左右,還有兩億不知道是哪裡的,但負債總額遠比預想的少。
“賒欠供應商的應付賬款怎麼樣瞭?”
“雖然多少還欠一些,不過大部分都幹幹凈凈地結清瞭。從這個方面來說,還真是位高尚的社長呀,東田先生。”
高尚個屁!半澤怒火中燒。開什麼玩笑。這豈不是說,東田把行業內相關的債務都還清瞭,卻單單給銀行留下瞭一筆巨額爛賬嗎?
來生沒有關註半澤心中所想,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道:
“如果做成清算資產負債表,負債可能還會增加一些吧。”
“等等。這麼說,你拿到瞭西大阪鋼鐵公司真正的決算報告?”
所謂的清算資產負債表,是指從公司的資產中,扣除無法回收的應收賬款,清算真正傢底時所需要的資料。但是,制作這份對賬單的前提是,必須以公司真正的資產負債表為基礎。
順便說一下,資產負債表可謂是公司的剖面圖。可以把它理解成列出瞭手頭的資金、借款總額以及其他可調用資金等全部資產的一覽表,這樣說大傢可能容易理解一些。
東京中央銀行直到現在也隻有一份偽造的決算報告,因為直到最後,東田始終拒絕交出真正的決算報告報表,之後就銷聲匿跡瞭。說不定來生反而拿到手瞭——果真如此的話,出處毫無疑問就是波野。
“是啊,我帶來瞭。”來生坦率地一口承認。
“能讓我看看那份資料嗎?”
聽到半澤這句話,來生猶豫道:“這個嘛,這是我們公司獲得的資料,不方便外傳……”
“我不是已經協助你們調查瞭嗎?你們公司來我們這兒調查,隻怕也不會隻有這一次吧。我覺得我們彼此有必要保持友好的關系啊——我不會透露給其他人的,隻在我們銀行內部使用,用完就粉碎。”
來生盯著半澤的臉猶豫瞭一會兒,終於說瞭句,“唉,那好吧。”從提包中取出一個文件袋。半澤驚詫地看到,那份資料厚度相當可觀。
“這些是三年的決算報告和財務資料。”
半澤叫來部下復印資料,在等待期間,兩人的話題轉移到西大阪鋼鐵公司破產帶來的影響上。
“這麼說來,西大阪鋼鐵公司的合作夥伴大部分都安然無恙瞭?”
“當然不是,也有因為連鎖反應受到影響的呢,畢竟還是有債務沒清嘛。”
“哦,是什麼公司?”
“一傢叫竹下金屬的公司,您沒聽說過嗎?”
半澤搖搖頭。
“聽說是一傢營業額五億日元左右的小公司,西大阪鋼鐵是他們的主力買傢,他們已經合作很多年瞭。決算報告裡有交易明細,您看瞭就明白瞭。如果有興趣,我這裡還有他們的資料呢。”
來生拿出一份不知道從哪裡搞到的決算報告復印件——正是竹下金屬最新的決算報告。雖然沒多大興趣,但半澤還是先復印瞭再說。對銀行來說,信用調查公司之類的是最會給他們添麻煩的,為瞭獲得信息他們經常不擇手段,但對方竟然收集瞭這麼多資料,確實出乎半澤的意料。
“我們還是沒找到東田社長的蹤跡,這方面貴公司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其實我也正在追查這件事,但目前還沒什麼消息。負債總額雖然比預想的少,但畢竟不是沒有啊。估計是不是惹上瞭別的什麼大麻煩瞭,所以跑到什麼地方躲起來瞭吧。”
“難道他還借瞭高利貸?”
“那還不至於吧。如果真惹上瞭那些人的話,就沒那麼容易脫身瞭吧。這方面我倒沒聽說過。”
很快,文件已經復印完;來生就協助調查一事致謝後便也離開瞭。半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迫不及待地讀起西大阪鋼鐵的決算報告。
4
公司為什麼會發生空頭支付的情況?不知道諸君是否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
公司為什麼會倒閉?就沒有人有疑問嗎?
歸根結底,票據空頭支付當然是因為資金不足,但說到“空頭支付”,隻有在能夠簽發票據的公司才可能發生,如果隻使用現金買賣,就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而且,很多人可能以為,無論什麼樣的公司都能簽發票據,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
比如說,土木建築業界就有“現金為王”的座右銘,寧可賒銷也不接受票據付款——當然凡事總有例外。銀行對他們不予理睬的時候,往往會讓堅持現金結算的公司出現周轉不靈的狀況,甚至窮途末路。所以,業績惡化的中堅建築承包商破產之時,基本上就是所有銀行都對其落井下石造成的。銀行甚至會說出“讓這傢公司倒閉吧”“誰會給這種破公司提供資金支持”之類的絕情話。
大傢都說,金錢就像公司的血液一樣。這句話似是而非,感覺上好像可以理解,又不太容易理解。如果問一下實際上這股血液到底是怎樣流動的呢?因為難以具體說明,所以一般人都不太能理解。
比如,公司在銀行申請融資時常見的理由之一是“納稅資金不足,特申請借款”——所謂的“納稅資金”,就是用於支付公司所得稅的資金。
這話很奇怪。明明是經營賺錢後才要繳所得稅,為什麼還要專門向銀行借錢來繳稅呢?實在是莫名其妙。
說穿瞭,是因為企業把賺到的錢立刻轉手投入到下一次生產運營之中瞭,一旦到瞭需要繳稅的時候,手頭幾乎沒有可用的現金,於是就會發生不貸款就繳不上稅的情況。
通過這樣一個機制,是不是能解釋清楚“金錢”這樣的血液到底是怎樣循環的呢?
實際上,金錢在企業中的流動過程,別說門外漢覺得難懂,有時就連銀行職員這些專業人士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解釋清楚的。
有時盯著賬目上的數字要看幾個小時才能弄清楚——那還是靈感來瞭、運氣好的時候——有時候甚至不知道看瞭多久,也還是找不到頭緒。
所以此刻,半澤聚精會神盯著西大阪鋼鐵的決算報告,以及來生不知道通過什麼手段弄到手的關西城市銀行的資料,就是為瞭搞清楚其中的資金流向。
這傢公司的資金——或者說“血液”——是怎樣流動的,流到哪裡消失的呢?
不過,顯然這次他遇上的不是那種輕易就能搞清楚的類型。
研究瞭沒多久半澤就發現一處疑點,而且這個疑點始終沒能解開,讓半澤很是鬱悶。
“您這是怎麼啦?”
已經晚上八點多瞭,副課長垣內註意到瞭盯著文件、一臉疑問的半澤。他關切地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要說不對勁嘛……我總覺得這應收賬款的數字有點奇怪。”
發現這個問題純屬巧合。如果隻看西大阪鋼鐵的決算報告的話,可能一輩子都發現不瞭這個矛盾的地方。
“應收賬款啊。”
垣內也湊上來細看。
曾經在證券總部工作過的垣內對數字非常敏感。一直以來,他都習慣於面對做財務報表十分嚴謹的大企業,所以對中小企業多少有點過於嚴苛。正所謂人無完人,不過瑕不掩瑜,他識別財務情況的能力還是一流的。
垣內扔下句“讓我看看吧”,就把財務資料搬到自己桌上,噼噼啪啪地敲打起計算器來。過瞭一會兒,垣內抬起頭說:“好像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啊。”
“其實我一開始也這麼覺得。”
“我根據最近三期的資產負債表,試著做瞭一個簡單的資金運用表,不過沒看出有什麼不合理的數字。您覺得什麼地方奇怪呢?”
“你看看這個。”
半澤給垣內看的是竹下金屬的決算報告。
“這是西大阪鋼鐵的供應商,因為連鎖反應也破產瞭,我看瞭他傢的明細賬,九成以上的銷售額都來自西大阪鋼鐵。”
“原來如此,看來他們的關系非常密切呀。”
垣內翻著明細說。半澤知道,憑他犀利的眼光一定能看出問題。果然,垣內用瞭比預想中更短的時間就指出瞭西大阪鋼鐵財報的癥結所在。
“西大阪鋼鐵記錄的支付給竹下金屬的總金額,和竹下金屬收到的金額不一致啊。”
“您說的沒錯。”
半澤說著,視線落在手邊計算出來的金額上。根據西大阪鋼鐵的詳細財務資料,每年向竹下金屬支付的金額——基本上應該等同於竹下金屬銷售所得的總金額——已經超過瞭七億日元。但是,竹下金屬這一方所記錄的銷售額卻隻有五億左右。而且兩傢公司的決算期都是四月份,很難解釋成記賬周期差異導致的誤差。
打個比方來說——有A和B兩個人。A說,我向B支付瞭七億日元。B卻說,我隻收到五億日元。
“中間的差額竟然消失瞭。”
“這些資料的來源沒問題吧?”
眼光犀利的垣內首先懷疑決算報告的真偽。他們吃夠瞭虛假財報的苦頭,眼下有此一問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想親自問問西大阪鋼鐵的稅務顧問,不過應該沒用吧。”
半澤點點頭。稅務顧問有保密義務,如果沒有得到東田的首肯,哪怕是企業破產,也不能把相關資料出示給第三方。
“怎麼辦?”
“我想去見見竹下金屬這傢公司的人。”
垣內睜大眼睛看看手表:“現在?”
“就在附近。”
竹下金屬的決算報告上印著公司地址,就在西區新町,從支行徒步走過去也不過十分鐘左右。半澤把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離開瞭支行。
* * *
半澤走在這個有很多鋼鐵企業的城區裡。
雖然大阪有很多的船場商人,也有很多纖維批發企業,但半澤所就職的大阪西支行地區卻以鋼鐵批發為主。
同樣都是市中心,東京和大阪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這一帶的公司大部分都有自己購買的土地和房子,具有較高的擔保能力,所以處在比較容易融資的環境。但這一點在泡沫經濟時期反而起瞭負面作用。
由於地價飛漲,導致很多公司因為資金富裕,所以以土地為擔保,插手各式各樣的和超出業務范圍的投資。僅僅是設備投資還算好的,更有很多人單純為瞭投資而投資,為瞭加入到與本行毫無關聯的股票、黃金、投資信托資產的追捧狂潮中,紛紛以土地為抵押擔保,借錢用於再投資。
當然,根據“坊間傳說”,大多數情況下,力勸這些人購買投資產品的正是銀行。當時銀行具有現在這個時代難以想象的威望和信用,隻要說一句“這可是銀行的人說的,肯定沒錯”,任誰都會相信。
然而,隨後股價開始暴跌,投資損失慘重的人到頭來隻剩下滿身的負債。不僅如此,雪上加霜的是土地價值也隨之大幅下跌,最終陷入瞭真正想借營運資金的時候反而沒有瞭有效抵押物的窘境。
“用於購買投資產品的貸款和用於運營資金的貸款所占用的額度指標是不同的。”——以這樣不負責任的話營銷產品的銀行職員不在少數,後來因為擔保不足而拒絕貸款時,當然會有客戶提出“這跟原來說的可不一樣”,類似爭議接連不斷,逐漸成為銀行信譽受損的原因之一。
及至平成三年(1991年),泡沫經濟的末期,由於對銀行的不信任感不斷膨脹激化而引發的惡性事件頻繁發生。其中最具沖擊性的是住友銀行惹上的伊藤萬事件。在這起巨額資金流向黑社會的案件中,奇怪的人物在暗中活動,黑社會和銀行的接觸點成為備受關註的焦點。時至今日,涉案的數千億日元的資金依然去向不明。同一年,堂堂日本興業銀行,被小餐館老板娘以極其拙劣的欺詐手段騙走巨額資金的案件也被曝光出來。“興銀原來這麼容易上鉤。”這傢銀行轉眼變成世人的笑料。不久之後,平成六年(1994年)又發生瞭住友銀行名古屋支行長被人射殺的事情,案子查來查去始終找不到突破口,最終糊裡糊塗地成瞭懸案。“住友銀行明明知道內情,就是故意隱瞞對自己不利的真相”——這是盛行一時的傳說。雖然眾說紛紜,案件依然深陷迷霧,至今沒有查明。到瞭平成九年(1997年),又發生瞭集上述案件之大成的第一勸業銀行醜聞。醜聞的起因是為瞭彌補證券公司的虧損,結果接二連三地牽扯出舊大藏省的色情接待、官民勾結的大案,拔出蘿卜帶起泥,最終因德行敗壞而被逮捕的政府官僚和銀行職員多達四十五人,此時銀行信譽的招牌已經土崩瓦解,世人對銀行的不信任程度升至歷史最高點。
泡沫經濟破滅後的不景氣讓大阪市西區的鋼鐵批發街遭受瞭重創。鋼鐵這個行業,受經濟不振的影響格外嚴重,泡沫破滅後的十幾年裡,不少由零售店發展起來的公司,像被梳子齒篦過一般,一輪一輪地遭到淘汰。
雖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瞭,八月的大阪仍然十分悶熱。這要是大白天的話,臉上肯定會被曬出一層油來,尤其半澤這種愛出汗的體質拿兩塊手帕擦都擦不過來。
竹下金屬的辦公場所是一座又窄又高的三層小樓,坐落在一條遍佈小企業的背街小路上。
門口掛著長明燈,在燈光的映照之下,陳舊污濁的水泥墻面仿佛與還沒有完全黑透的天空背景融為瞭一體,單薄的建築正符合一般小型企業的形象。
一樓是車庫,再往裡就是對外營業的事務所。現在那裡貼著一張以“敬告各位客戶……”為開頭的道歉信。
難道沒人?半澤剛這麼想著,轉眼一看,發現三樓的窗戶裡微微透出燈光。郵箱的銘牌上寫著“竹下青彥”。看樣子公司樓上就是老板自己傢瞭,那燈光正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
半澤摁下瞭對講機,裡面傳來嘶啞的聲音。他剛說明自己為西大阪鋼鐵公司的事而來的,“現在忙著呢!”對方馬上變成惱怒的語氣。
“能讓我們跟您講幾句話嗎?我們實在是萬般無奈才來找您的。”
對講機那頭一時間沉默瞭,對方似乎在考慮,過瞭一會兒他說瞭一句:“就五分鐘啊!”然後掛斷瞭對講機。
很快三樓的門打開瞭,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從裡面走瞭出來。他穿著樸素的便褲和白襯衫,頭發花白,一張經常在太陽下勞作的紅臉龐,與其說是公司經營者,更像是現場勞作施工的工人。
“真對不起,這麼晚瞭冒昧來打擾您。”半澤首先致歉。
“到底什麼事?”竹下社長問道。
“您有西大阪鋼鐵東田社長的消息嗎?”
“消息?我要知道他在哪兒早找他算賬去瞭!”竹下說話帶著濃重的煙味兒。
“這麼說,東田社長他……”
“根本沒見著人。那天我也是一直在等他們打錢過來,結果一直沒有。我覺得奇怪,打電話過去問才知道,那傢公司早成空殼瞭!這可真是莫名其妙!他害得我傢也完蛋瞭,給客戶添瞭多少麻煩啊!”
雖然脾氣不怎麼樣,但這個男人絕不逃跑,老老實實待在自己傢裡承擔外來的壓力,這份誠意足以讓人心生敬意。
“欠錢之後他也沒聯系過您?”
“沒有。還有,你們為什麼來找我?”
“請您看看這個。”半澤一邊說一邊拿出西大阪鋼鐵的資料,“西大阪鋼鐵的記錄表明,向貴公司支付瞭七億日元的貨款,但是我查到的情況是,您公司的銷售額一共隻有五億日元左右。”
“這是什麼呀?不對啊!這是真的嗎?”竹下細細地看著文件,搖瞭搖頭又遞還給半澤,“我們的決算肯定沒錯。要錯也是他們有錯!肯定是那個男人搞的貓膩!”
“貓膩?”
竹下不再高聲叫嚷:“好比說……逃稅,什麼的。”
“逃稅?”
“對呀。他們公司雖然這次徹底栽瞭,以前可是賺瞭不少錢。比方說往我們這種進貨商的成本裡摻水,瞞報盈利,等等,這些事他都幹得出來!”
“可是,他最後有好幾億的虧損呢。”
有赤字就不太可能有逃稅的情況吧——半澤想瞭想說出瞭自己的疑問。
“誰信他那套鬼話!”竹下說道,“東田那小子,跟我們傢也算老相識瞭,從來就看不透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凈用些下三爛手段做生意。我們可是沒少吃他的虧,要不是經濟這麼不景氣,我早就想找別的客戶瞭。這次的事也是,該給重要客戶的錢他都給瞭,像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門兒都沒有。”
“這樣啊。”
半澤聽瞭也是一肚子火氣。隻對大額債權人有情有義,反過來欺負小本經營的人,這才是東田的真面目。
“貴公司跟西大阪鋼鐵的生意往來情況怎麼樣?”
“往來也有些個年頭瞭。我們傢前些年生意做得也很大,大客戶也不少,經濟一不行,那些大客戶就把我們拋棄瞭,結果就隻剩下西大阪鋼鐵這麼一傢瞭。這世道,早知道落到這份兒上,我還不如早點把公司關瞭呢。”
竹下一臉苦澀的表情,“還沒有破產管理人來聯系過我,不過你知道他到底欠瞭多少錢嗎?”
半澤說出從來生那裡打聽到的金額,竹下一聽就瞪圓瞭眼睛,立刻又重新燃起瞭怒火:
“那還能輪到我們嗎?”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房產之類的大宗財產全都被扣押瞭,我覺得還是不要抱太多的希望。”
就半澤自己而言,別說“太多的希望”,根本就是一點指望都沒有,隻是顧慮竹下的心情而沒有說出口。
“沒戲瞭……那往後我該怎麼辦呢?”
這個飽經風霜的經營者突然無力地低下瞭頭,喃喃自語著。半澤也無言以對,隻有默默地陪著他。
5
次日,竹下收到瞭破產管理人發來的西大阪鋼鐵進入法律整頓階段的通知。與破產申請已經被法院受理的報告一同寄來的,還有密封的債權申報書。
同一天,半澤也收到融資部發來的一紙通知,銀行內部要就西大阪鋼鐵壞賬事宜舉行聽證會,半澤和負責人中西一起前往東京總部參加聽證會——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驚呆瞭的半澤趕緊向副支行長江島報告,結果江島隻瞥瞭一眼文書就扔瞭回來。
這小子早就知道瞭吧!
半澤從他的態度上察覺到這一點。江島臉色冰冷地看瞭看日歷,口氣生硬地說:
“趁早騰出時間安排行程去吧,你這是自作自受。”
半澤沉默著。
江島坐在椅子上,抬眼瞪著半澤,那意思是你還有事嗎?
“聽證隻有我們兩人出席嗎?”
“總之,總部希望先聽業務負責人說明一下情況。”
“是嗎?”
半澤心下懷疑但沒說什麼,轉過身來剛要走,江島在背後追加瞭一句:“你最好不要胡亂找借口,知道嗎?”
“借口?”
“就是說,”江島差點就脫口而出,你怎麼連一點機靈勁兒都沒有呢——他朝空著的支行長座位上瞥瞭一眼,壓低瞭聲音說,“你多嘴多舌,可也別忘瞭‘這個’和‘這個’——還有‘下次’……”
說到第一個“這個”的時候,他豎起大拇指。第二個“這個”,又豎起兩手食指豎指著腦袋。“下次”指的是下一個職位。融資課長半澤的績效評價全都掌握在支行長淺野手裡,惹惱瞭他一定會影響到評價,江島正是以此要挾。
“你跟中西也說清楚,別給我們支行丟臉。”
這是打算丟車保將瞭。
半澤向中西傳達瞭聽證會的事情,中西隻是“啊”瞭一聲,完全被嚇傻瞭,呆站在半澤桌前,臉上瞬間失去瞭血色。
“事情變成這樣我也很遺憾,但應該還不至於追究你的責任,別太擔心瞭。”
畢竟,這件事對剛入行第二年的中西來說,實在責任太重瞭。不隻是銀行,社會上普遍對新人的失誤還是能網開一面的。
“喂,收到信瞭嗎?”
融資部的渡真利打電話過來詢問他時,已經是當天晚上九點多瞭。
“收到瞭。你那邊聽到什麼風聲?”
“說什麼的都有,我真不想說給你聽。不過,你的處境可不太妙。反正一說到幾個億的財務造假沒能被及時發現,就都說是你這個融資課長的失職。”
“喂,你知不知道融資前後的過程,那種情況下誰能……”
“關鍵是會有人相信你說的嗎?”
渡真利一句話給頂瞭回來,“最重要的是,都說是你們為瞭審批而審批,我聽說的都是這種說法。總之造成五億日元損失可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啊。”
“為瞭審批而審批?”
“為瞭拿到審批四處奔走遊說,最重要的授信判斷卻敷衍瞭事。”渡真利說。
“這些都算在我頭上嗎?”
半澤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
“這次聽證會不隻是融資部,人事部的次長大概也會出席。不管形式如何,可以說實質相當於審查委員會,你要有心理準備。”
“怎麼能這樣?!”半澤怒不可遏。
“我不是說過瞭嘛,回收貸款,一定要回收啊!”
渡真利急得喊起來瞭,“不管怎麼說,在一傢公司身上就損失瞭五億日元,這可太慘重瞭。已經到瞭這步田地,再說融資過程的情況也沒用瞭,隻論結果!”
“你說得倒容易。”
“聽好瞭,半澤。”渡真利繼續說道,“造成這麼大的損失,不處分幾個人是不可能的,就看誰來背這個黑鍋瞭。淺野早就為瞭保住自己四處遊說打點好瞭,如果他的那套說辭被認可瞭,把這個責任一股腦都推給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瞭。這樣下去的話,淺野、江島兩人最多就是寫份檢討書就算完事瞭,而你的未來可就徹底毀瞭。話說回來,雖然五億日元是筆巨款,可放到銀行整體環境來看,現在可是動不動就放棄數百億日元債權的時代,老實說,五億日元也沒什麼瞭不起的。我可不想眼看著你為瞭這點事就被整垮瞭。回收債權不是為瞭銀行,是為瞭你自己啊!”
“謝謝你這麼擔心我!”半澤的語氣帶著諷刺。
“快想辦法吧半澤,情況不妙!”
掛掉渡真利的電話,半澤抱著腦袋發愁。
雖說要努力想辦法,可是具體該怎麼做卻毫無頭緒。畢竟,這本來就不是那麼單純的問題,不是光憑一腔幹勁就能解決的事情。
太可恨瞭。為瞭貪功奪利,強行推進不合理的項目,轉過眼就把失敗的責任一股腦推到部下身上,淺野的為人實在太卑鄙。但是,就像渡真利說的,想要與之對抗隻有回收債權這一個辦法。可目前毫無進展,根本沒什麼辦法。
再怎麼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什麼能改變現狀的妙招。
* * *
聽證會當天早上六點鐘,半澤和中西二人坐上瞭開往東京的“希望號”。
面談十點鐘開始。中西先進去,四十分鐘左右才出來。在那期間,半澤一個人在融資部專用的接待室裡等著。
終於,有開門的聲音,中西一臉疲憊地回來瞭。看樣子就知道一定是被反復追問,心理上受瞭不少折磨。
“課長,請您過去吧。”
面談地點就在同一層的會議室。
隔著桌子坐著三個人。隨著一聲“請坐”,半澤在三人對面坐下瞭。
“大阪西支行的半澤直樹課長,是吧。”
裝腔作勢的開場白。半澤答應瞭一聲“是”,但對方並沒有自我介紹。
“今天特地把你從大阪請來不為別的事,是關於你負責交易的西大阪鋼鐵公司——”
說話的男人面前放著一本橙色封皮的文件夾,那人單手在文件夾上敲瞭敲——那應該是西大阪鋼鐵公司的授信資料文件。
“今年二月發放瞭五億日元的貸款,上個月發生首次空頭支付。融資額基本可以確定為全額實損,關於這次事件的過程,希望你能說明一下。我提前說明一下,之所以給你這次機會,是因為總部對此次授信判斷的過程中是否存在重大過失持有懷疑。所以,希望你慎重回答。”
說完這番像是在征求意見似的話,對方看瞭看半澤,見他保持沉默,繼續說道:
“根據你所寫的報告書,該公司的決算報告存在財務造假的情況,但在我們看來,最大的問題是二月份實施授信的時候忽視瞭這一點。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關於這一點希望你充分說明。”
“因為是緊急申請,我沒有充分的審查時間。”半澤答道。
“但是,你後來不是強烈要求總行融資部的川原調查員快點通過審批嗎?既然沒有充分的審查時間,你這樣做合適嗎?”
最好別說那些找借口,推卸責任的話——半澤想起江島的話,但是一看到對面那個男人的臉,他決心無視江島的警告。要他包庇淺野,那簡直是做夢。淺野正是希望把全部責任都推到半澤頭上。
“那並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我隻是奉命行事。”
提問的是並排而坐的三人中居中的那一位。左側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負責記錄。右邊的大概就是那位人事部次長,一臉惱火地瞪著半澤,聽到半澤的話臉色更加難看——這傢夥就是淺野的靠山。
那位次長發話瞭:
“你不是融資課長嗎,不是自己的意願?這種借口虧你也說得出口。”
“借口?”
半澤的火瞬間上來瞭,他也怒目盯著對方說:“這不是借口,是事實。這是支行長一手促成的,請問——”
半澤想看看對方的名牌,但是被他的手擋住瞭隻能看到一半,“閣下是?”
“這位是小木曾次長。”
融資部的那個人說道,他姓定岡。剛才在等待室的時候渡真利過來和他聊瞭一會兒,半澤向他打聽過。據說定岡跟他們同期入行,現在是前途有望的紅人。東大出身,“俗不可耐的渾蛋”,這是渡真利對他的評價。的確,說話口氣就透露著總行精英常見的裝腔作勢。
“淺野支行長親自造訪西大阪鋼鐵,帶回瞭決算報告和財務資料,指示我們第二天早上就要整理完畢並提出授信申請書。我都是按他的吩咐一一照辦的。”
“在這個過程中,你就沒有發現財務造假嗎?聽證之後我們還會再討論,但是,以你的職業經驗來說,發現其中的問題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吧?”
“我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在我著手審閱之前,卷宗就從我手上被拿走瞭。因為淺野支行長看起來很有自信的樣子。”
“這不能說是支行長的錯吧。你對這五億日元的損失就沒什麼想法嗎?”
小木曾故意刁難地說道:“我可看不出你有一絲一毫反省的意思。”
“難道要我在這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嗎?”半澤冷笑,“如果那樣就能追回那五億貸款,讓我那麼做也沒問題。但現在根本不是說這個的場合吧?再說,我沒發現財務造假是事實沒錯,但在這個問題上你們融資部不是也沒發現嗎,定岡先生?同樣的資料你們也拿到瞭,融資部批準可足足用瞭三天時間,你們不是也沒有看出財務造假的問題嗎?光是指責支行也不公平吧?”
定岡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大概在定岡眼裡,區區支行的人被叫到總行來接受詢問,必然會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反駁。但是半澤本來就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性格。再說,他作為大阪西支行的融資課長到支行就任的時候,已經是入行的第十五個年頭瞭。本來,半澤也是總行裡擅長做大企業業務的高手,根本沒把以中小企業為交易對象的融資部放在眼裡。無論最後會受到什麼樣的處分,也非要揭揭這群傲慢傢夥的老底,徹底指出他們的錯誤。
“那不是因為你強、強人所難的結果嗎?”
定岡好不容易反駁瞭一句。他這種少爺公子出身的精英人士,在面對面的吵架鬥嘴中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強人所難?隻要強人所難融資部就會通過審批嗎?難道不是因為覺得沒有風險才批準的嗎?”
半澤毫不讓步,“支行可是有營業指標的,營業指標必須達成這可是客觀事實。哪個支行不是擠破瞭頭想要貸款,有哪傢支行不是盡全力推進貸款審批的呢?”
定岡被氣得滿臉通紅,拼命反駁:
“我行授信是現場主義,授信判斷的時候最重視現場負責人的意見。所以,最終責任要由現場負責人承擔,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次的事情也一樣,我部負責的調查員明明提出瞭否定意見。但是,最終考慮到支行強烈的要求才不得不勉強通過。申請批準也是有前提條件的——‘本項目之後的新貸款審批應嚴加控制’,這句話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難道你不記得瞭嗎?還是說,融資一旦能夠推進就不在乎審批條件瞭嗎?”
“寫上條件就能免責嗎?沒這個道理吧。如果融資部不必對審批通過的項目負責,那還不如回傢待著,總部審查還有什麼意義?您說是不是啊,小木曾次長?”
小木曾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定岡啞口無言,拿著筆記本的書記員一動不動地僵住瞭。
“書記員!”
半澤尖銳地大喝一聲,嚇得書記員一哆嗦,“你可別光記那些順耳的話啊!——定岡調查員。”
半澤眼中冒火,死死地盯著滿臉通紅的定岡,“這個項目的融資部負責人不是川原調查員嗎?既然事關授信判斷,應該也請他來參加聽證吧?不是嗎?”
定岡咬著嘴唇不說話。半澤突然“砰”地一拍桌子:
“我問你們對他進行聽證瞭沒有!”
“聽證……沒有。”
“別開玩笑瞭!”
半澤怒吼道。這次的所謂聽證會毫無疑問,根本就是因淺野的上下活動而發起的。在一傢公司上損失瞭五億日元,這個責任一定要有人來背,這次不過是為瞭早就蓋棺定論的事情做鋪墊,簡直就是鬧劇。對這樣的事情逆來順受、默默等待被蹂躪,那可不是半澤的為人。
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半澤突然語氣一轉,平靜地說道:
“話題好像扯遠瞭。我既然專程從大阪趕來瞭,還有什麼問題請隻管問。請吧,小木曾次長。”
小木曾現在還是一副扭曲的表情,鼻子裡哼瞭一聲,沒說話。定岡在憤怨和緊張之下,顫抖著聲音胡亂問瞭幾個不相幹的問題,趕緊草草地結束瞭聽證會。半澤和中西立刻離開總行返回大阪。
傍晚時分他們回到支行。“你來一下!”淺野指著支行長室說。
“你到底想怎麼著?”
一坐下來,淺野立刻一臉不滿地發問。
“您想問什麼?”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
顯然他已經從小木曾那裡知道瞭聽證會的情況。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隻不過是如實陳述而已。融資部也好,人事部也好,他們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把這次西大阪鋼鐵的壞賬事件的責任都強推到支行頭上。這樣下去,形勢就往‘支行過失’的方向一邊倒瞭。”
“一點都不知道反省,光會抱怨。你到底怎麼回事啊!你這樣真是太讓我為難瞭。小木曾次長也對你的態度非常不滿!”
小木曾描述聽證會情況的時候,想必不可能表揚半澤,這點他早就心知肚明,因此也能預測到淺野會有什麼樣的態度。
“對這次的事情,總部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雖然還不知道會下什麼處分,不過你有點心理準備吧。”
“我當然早有心理準備。隻不過還有一事——”
半澤直視淺野,說道:“我是不會坐以待斃讓總行把責任都推到支行頭上的,這一點請您放心。”
淺野啞口無言。按他的打算,全部責任可不是由支行來承擔,而是由半澤一個人承擔。結果半澤將計就計反過來將瞭他一軍,淺野一臉不悅至極的表情,就此結束瞭談話。
* * *
“您辛苦瞭。”
回到座位上,副課長垣內小聲致意,緊接著說:“占用您一點時間。”然後從座位上站起來。
半澤還以為是他要交代自己不在行內期間的工作,沒想到,垣內拿出來的是一張匯款單。
“其實,這是上午山村副課長發現之後拿給我的。”
山村是營業課的副課長,負責的業務是外匯兌換結算。也就是說,匯入匯出業務組的負責人。
那是一張“匯出申請單”的復印件。
申請人是東田滿。匯款收款方是亞細亞度假開發公司。
“您看這金額。”
“五千萬日元?”而且匯款日期是今年四月。
“您不知道嗎?”
“不,我一點都不知道。”
垣內嘆瞭口氣,“果然是這樣啊。這是上午因為調查別的事整理發票的時候,山村課長碰巧發現的。”
“這錢是幹嗎用的?”
一貫目光犀利的垣內已經調查瞭這傢亞細亞度假開發公司。
“這傢好像是幫人代理投資海外不動產的開發咨詢公司。”
“這是投資資金啊,也就是說,東田在海外某個地方買瞭房產?”
“賬面上有數億日元赤字的公司經營者,竟然有這樣的大手筆啊。”
半澤察覺到垣內的言下之意,抬起頭來看著他。
“看來他應該是私下把錢藏起來瞭吧?”
垣內壓低瞭聲音說道。
* * *
“你回來啦。總部聽證會的事兒,怎麼樣啦?”
半澤還沒脫下鞋子,小花就劈頭問瞭一句。
“就那樣吧。”
“責任不在你——這個你都解釋清楚瞭吧?”
這要怎麼解釋才好呢?半澤脫下西裝扔在一邊,隻穿著襯衫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
“解釋倒是解釋瞭。”
小花進瞭廚房準備給半澤做飯,聽到這話又轉過身來問道:
“這話什麼意思?”
半澤給她講述瞭上午聽證會的情況。
“怎麼能這樣?肯定是你們支行長在背後搗鬼瞭吧。”小花憤憤不平地說道。
“十有八九。”
“你明明都知道,為什麼不跟他對著幹啊,老公!”
小花幹脆連飯也不做瞭,拉開餐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你不也在總行待瞭那麼久嘛,你也可以像他一樣找人通融一下啊。在這種聽證會上跟人事部的人當面吵架,最後倒黴的可是你自己啊。你就不能好好扮演一下受害者嗎?”
半澤氣不打一處來,但他這一天實在累得連與小花吵架的力氣都沒有瞭。
“也沒到吵架的地步啦。我也沒理由承認都是我的錯誤,可是對方不由分說就都推到我頭上。”
“你不是有個姓渡真利什麼的朋友嗎,在融資部吧?”
小花語氣尖酸。
“都說瞭,不是那麼回事瞭!”
半澤幹脆自己站起來從冰箱裡拿瞭瓶啤酒打開蓋子,連杯子也不用,索性對瓶喝瞭起來。小花的臉色非常難看,一直瞪著他。
“然後呢,到底要怎麼辦?”
“畢竟有五億日元的損失啊。”
“那又怎麼樣?那不是支行長犯的錯誤嘛!”
小花探出身子,手裡還拿著個青椒,繼續說道:“可是,支行長不就是四處找關系疏通想要轉嫁責任嗎?明明知道要變成這樣,你可不能一個人當受害者啊?!”
“這我當然知道。但是,銀行有銀行的做法。又不能光憑各自搞疏通活動來對抗。我的意思你不懂嗎?”
半澤越來越不耐煩瞭,幹脆扔下這句話就不作聲瞭。
果不其然,小花沒法接受這說法,語氣尖刻地反駁道:
“是嗎?這麼說來,你們銀行的做事方式跟社會普遍的做事方式還真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