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有發現他們做假賬,這才是根本原因啊。”
支行長淺野匡深深地嘆息道。半澤直樹感覺到瞭這句話裡所包含的微妙含義,但是他沒有作聲。
這裡是大阪市西區,坐落在四橋路和中央大街交匯的十字路口處的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行長室。即使在被譽為巨型銀行一大支柱的東京中央銀行裡,大阪西支行也是屈指可數的支行之一。寬敞的房間裡面擺放著成套的接待專用辦公桌和皮沙發。
沙發上並排坐著融資課長半澤和他的部下中西英治。淺野坐在他們對面的扶手椅上,臉上一副苦惱的表情,交叉著雙腿。
現在是下午七點半。支行長和副支行長,半澤和中西這四個人聚在一起,是因為融資方西大阪鋼鐵今天出現瞭第一次空頭支付的情況,他們正在討論如何回收這筆貸款。
“說說吧,到底該怎麼辦,半澤?回收的可能性有多少?”
淺野旁邊的副支行長江島浩問道。和曾任人事部代理部長,而且在本部工作瞭很久的精明的淺野相比,一直在支行奮鬥的江島有著魁梧的身材,燙著小卷發,是個名副其實的“武鬥派”。據說他剛調過來第一次去拜訪客戶的時候,差點被保安當成黑道人物擋在瞭門外,這個傳聞看來也並不是空穴來風,不過跟外表不符的是,他有著一副尖細的高嗓門兒。
“雖說是回收,這五億日元可基本上都是‘裸貸’啊!”
在銀行界的專有詞匯中,“裸貸”指的是信用貸款。也就是說,沒有任何擔保措施的貸款——一旦對方破產就會變成壞賬,造成嚴重損失。
半澤接著說道:“到目前為止還沒能跟東田社長取得聯系。今天早上一發現不足額,就一直在聯系他瞭……”
估計現在更不可能找到他瞭。這裡的不足額指的是對應賬戶中存入金額不足的情況。
“嘁!”江島不耐煩地哼瞭一聲。半澤意識到,江島那不耐煩的態度不像是針對卷款跑路的東田,反而更像是針對半澤本人的。
“為什麼沒有及時發現對方財務報表作假?真是太不像話瞭!你身為融資課長,必須要承擔責任才行!”
江島這麼說,跟提供融資時的過程以及發現對方提供假賬的情況可是完全不符的。“首先,連假賬都沒看出來,這麼丟人的事情該怎麼向總行匯報啊?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我可是信任你才會批準這次融資的啊!”
“因為相信我才批準融資的?”半澤吃驚地反問道。
“這還用說嗎!”
江島的臉騰地漲得通紅,狠狠地盯著半澤。
這傢叫西大阪鋼鐵的公司,半澤本來是有所顧忌的,原本並沒有融資給他們的打算。要不是迫於淺野決意貸款的強硬態度,無奈之下隻好聽從,半澤一定會拒絕給他們貸款。
他們最終以緊急融資的方式向總行做瞭書面請示後,強行獲得瞭總行的批準。
這一切都源於淺野那瘋狂的功利心。沒能適時制止他那份暴走的功利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半澤也是有責任的。然而,就算這筆貸款無法收回,最終變成呆賬,也不能把全部責任都推到半澤一個人的頭上,這種說辭實在是令人忍無可忍。這難道不就是“功勞都是自己的,過失都是部下的”的典型案例嗎?
“還有呢,債權憑證都齊全吧?”江島不顧一切地繼續追問。
“這些我都確認過瞭。”
所謂憑證,除瞭貸款主合同之外,也就隻有金錢消費借貸合同和東田社長個人的保證書各一張而已。
江島惡狠狠地盯著桌上攤開的企業和社長個人資產負債表,那眼神仿佛能在紙上挖出個洞來。他似乎想從中找出能作為擔保的不動產之類的資產。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
“有可凍結的存款嗎?”
“沒有。在我行的存款已經全部和融資相抵銷瞭。但總共也不過二百萬日元左右。雖然他們在關西城市銀行也有存款,不過估計也已經和那邊的貸款相抵瞭。”
“他傢的房子也作為擔保讓關西城市銀行查封瞭嗎?他們的損失額度才三億日元,比我們少啊!難道堂堂的企業法定代表人就這麼點資產嗎?他就沒有別墅之類能作為擔保的不動產嗎?”
“聽說沒有。”
江島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那他老婆的娘傢呢?”
半澤不由得嘆瞭口氣。破產社長的老婆娘傢,跟融資沒有任何關系。江島簡直就是一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算強搶豪奪也要收回貸款的架勢。
“如果找到社長本人的話,也許可以試一試,但他個人負債總額也相當高,我估計會很困難。”
半澤那冷靜的語氣,更讓江島怒從心頭起。
“什麼叫‘估計’!這都是你認為的?你到底有沒有責任感!就是你這種態度,才讓人占瞭便宜的吧!再說,發現假賬的時候立即就討論債權回收對策的話,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瞭吧!”
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江島的臉。
這個男人是認真的嗎?
別說討論債權回收的策略,剛剛發現有做假賬的情況,半澤就立刻連續數日登門與西大阪鋼鐵和東田社長交涉。
但是,面對拿著財務分析結果來追究假賬問題的半澤,東田社長隻是東拉西扯地一味逃避話題。等意識到顧左右而言他是抵賴不過去的時候,東田幹脆使出假裝不在、閉門不見等手段。結果直到最後,半澤也沒有找到機會質問他債務重組的具體方案,這才是事情真正的經過。關於這件事,他明明已經巨細無遺地以備忘錄的形式向淺野和江島都匯報過。
事到如今反而被江島質問。
“然後呢?這樣下去的話,我們銀行的四億九千八百萬貸款就收不回來瞭。”
支行長面沉似水地冷冷盯著半澤總結好的授信撥備表,轉而帶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接著說道。
“看來是要變成這麼個情況瞭。接下來,大概隻能等著處置以後的破產財產分配瞭。”
“還能指望得上什麼分配嗎?”江島立刻說道。
破產財產,是指處置破產企業全部資產之後清償債權人的資金。如果持有十億負債的企業破產瞭,資產拍賣之後或許能剩下三億左右。然後以這部分變現資金按比例向債權人清償,這就是破產財產分配。當然,這是不可能全額清償的。
“太不像話瞭,半澤課長。”
淺野支行長說罷,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吐出這樣一句指責。半澤強忍住沒有說話,因為對方的表情裡已經充滿瞭對他的冷淡和憎惡。
2
在大阪市中心的西側和大阪灣之間有一條呈扇形的區域,就是鋼鐵批發商一條街。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正好位於扇柄部位。
被譽為巨型銀行支柱之一的東京中央銀行,總行位於東京,在關西有大約五十傢支行。其中,大阪西支行與大阪總部、梅田、船場並列為四大支行,也就是說,具有核心經營單位的地位。
淺野是在人事升遷道路上久經歷練的精英銀行職員,來到支行時恰恰是他入行的第十八年。如果能夠在支行長的職位上發揮經驗,並且有良好表現的話,離高級管理層的位置就不遠瞭,因此他工作起來格外賣力。當然,眾所周知,東京中央銀行也是合並而來的銀行,所以與職位相比,職員就太多瞭,正所謂僧多粥少。資歷相對較淺的年輕人中,原本出身於一流大學的畢業生早已順理成章地登上課長的位子,但這同樣意味著,對於一帆風順地度過銀行職員生涯的淺野來說,晉升部長的道路比年輕一輩更加狹窄。
機會稀缺,轉瞬即逝。如果沒有把握住時機的話,運氣好也不過就是在支行長的位置上平調,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就要面臨被派遣到關聯企業的命運瞭。
對於淺野這種,在同期入職的平輩中一直是佼佼者、迅速登上高級精英地位的野心勃勃且自尊心極強的人來說,在進一步出人頭地的道路上如果出現什麼閃失,那絕對是不可忍受的屈辱。
淺野被任命為大阪西支行的行長是在去年六月。半澤接到命令從總行審查部調任此處則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但是,淺野去年的業績並沒有一鳴驚人。最後,以“全身心投入為業績差的前任支行長擦屁股”為由,結束瞭雷聲大雨點小的一個財年。
當時,淺野把系長以上級別的管理層員工召集起來喝酒時,一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今年是沒戲瞭,明年再賭一把吧”。
正是淺野,在今年二月的時候,搭上瞭位於大阪鋼鐵企業林立的立賣堀地區、年營業額五十億日元的中堅企業西大阪鋼鐵公司,並開始與之拓展業務。顯然,這傢企業是他“來年賭一把”的絕佳目標。
半澤在業務科新客戶發展小組擔任外勤的時候,在資料上見到過西大阪鋼鐵公司的名字,所以也知道這傢企業。
大傢都認為這是一傢優秀企業,銀行把西大阪鋼鐵公司作為積極開拓的主要業務對象,但無論怎麼努力就是堅攻不破。然而就在大傢都一致對這傢企業表示放棄的時候,在某天的會議上,淺野突然一語驚人——“昨天,我跟西大阪鋼鐵的社長見過面瞭。”不僅半澤,新客戶發展小組的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您見到他們的社長瞭?”
“他終於肯見您瞭嗎?”業務課長角田周不可思議地問,“我們曾多次登門拜訪,連一面都沒見到。”
“是嘛。我看也沒那麼困難嘛。”淺野得意地說道,“聽說他們正好需要一些資金。”在場的人更加震驚瞭,因為初次見面就能談到如此深入的地步,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說會派業務代表前去洽談的。半澤課長,你能去跟對方社長把這件事落實一下嗎?這次的業務代表嘛……”
他環視瞭一圈坐在會議桌邊的年輕人,說道:“也該讓中西去鍛煉一下瞭。”
中西是剛剛入行第二個年頭的年輕人,迄今為止,他一直按照前輩們的吩咐,做些維護既存客戶的跑腿工作。
“我覺得這對他來說還太早吧。”
瞥瞭一眼臉色發青的中西,半澤委婉地拒絕道。但是,淺野並沒有讓步的意思,“哪有這回事。要學習當然不能總去什麼小企業,就要到那樣的大企業去才能得到真正的鍛煉。這第一次就請半澤課長帶著他一起去拜訪洽談吧。就這麼定瞭,交給你們瞭哦。”
淺野就是這樣一個人,個性相當頑固,一旦做瞭決定,就不會再輕易改變。半澤沒辦法,隻好接受瞭。
* * *
第二天早上,中西開著公務車載著半澤,一起去瞭西大阪鋼鐵公司。
他們在前臺出示瞭銀行的名片,然而對方連句“歡迎”或者“請稍候”這樣的話都沒說,直接就把二人帶到瞭接待室。雖然本來也沒指望亮出銀行的招牌就會被奉為座上賓,但看起來這傢企業對來訪客人的態度既不殷勤也不友好。
公司裡面完全感受不到什麼積極向上的氣氛,給人一種缺乏緊張感、散漫的印象。有的人一邊抽煙一邊聊天,電話響瞭也沒人接,任由電話鈴聲在耳邊聒噪地響個不停。當然,面對來訪的半澤二人,別說走過來打招呼瞭,甚至都沒有人抬頭多看一眼。
實在看不下去啊,半澤心想。
所謂公司,終歸是人的集合,看瞭員工的狀態,就能大致想象出這傢公司是什麼樣子瞭。
雖然已經提前預約過,但是他們仍然在接待室裡等瞭十分鐘左右。
終於,社長東田姍姍來遲。他是一個個子不高但體格魁梧的男人,走進房間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還沒開口說話,先往面前的煙灰缸裡彈瞭彈煙灰。然後保持著那副架勢,不耐煩地說:“今天想怎麼著啊,你們銀行?”
“聽說您有融資需求,所以我們特地前來拜訪。”
“融資?有這回事嗎?”
“是昨天從敝行淺野支行長那裡聽說的。在下是此事的負責人。”
半澤一邊說著“請多指教”一邊把名片遞瞭過去。中西也跟在他後面遞出名片。然而,東田僅僅瞥瞭一眼兩張名片,就撕成四片扔進瞭垃圾桶。
“銀行的名片我這兒有一大堆。整天跑到我這裡來拉生意,你們煩不煩啊。不過我們隻和關西城市銀行一傢合作。”
他那張堆滿肥肉的正方形臉不懷好意地扭曲著,帶著一絲嘲諷的笑。
這個渾蛋!坐在半澤旁邊的中西氣得渾身發抖。
“昨天,我行的淺野支行長曾說起貴公司打算融資的事情。”
聽淺野當時的語氣,好像借款勢在必行,非常緊迫似的。現在這算怎麼回事啊。
“啊,我們是需要補充點流動資金。不過我可沒說一定要從你們銀行借。其他銀行都是派客戶經理來的,你們銀行卻是支行長親自上門,找過我好幾次。我們財務科長建議我偶爾也見上一面,所以就見瞭個面而已。你們那個支行長,是不是理解錯瞭啊?”
一旁氣得發抖的中西聽瞭這話啞口無言地抬起頭。半澤也有同感——這也落差太大瞭吧?
東田真是一個難纏的人物。他堅毅的額頭下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強大的氣場壓迫得人透不過氣來。
可是,既然已經來瞭,總不能空手而歸。半澤詢問道:
“如果方便的話,能夠告訴我貴公司的流動資金需求大概有多少嗎?”
“嗯?”
東田一臉的不耐煩,從桌上的雪茄盒裡取出一根雪茄點燃。
“哼,這個嘛,估計有個兩三億也差不多瞭吧。”
“可否容我們回去商量一下?”
如果按支行長的意思的話,他本應該說“可否從我行融資”,但畢竟還沒經過授信審批。沒有授信審批就做出“提供貸款”的承諾,屬於“預定貸款”行為。預定貸款是銀行融資的大禁忌。
不出所料,東田大笑起來,說道:“商量?什麼?”
* * *
“為什麼沒有談成?”
半澤一回到支行就被淺野狠狠地斥責瞭一通。
“不是連資金需求額度都打聽到瞭嗎,怎麼就這樣回來瞭?”
雖然想說點什麼,半澤卻無法說出口。突兀地提出交涉談判,對方立刻給瞭一個下馬威,這倒也沒什麼,但是從另一角度看,東田這個人卻總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奇怪感覺。
半澤並不是因為名片被撕毀而耿耿於懷,冷靜地分析一下此行的過程,有很多讓他感到蹊蹺的地方。
首先,就是支行長淺野能夠輕而易舉地接觸到東田這件事。
東田說,是因為財務經理提出讓他見銀行的人,所以他才見的。可是,從他撕掉融資負責人的名片這一舉動來看,跟所謂支行長訪問多次終於得到認可的情況並不相符。
其次,東田隨口說出融資所需的金額,這一點也讓人在意。
通常情況下,在銀行發展新客戶的時候,如果對方無意交易,即使面談也不會輕易把期待的金額說出來。半澤隻說瞭句考慮一下,東田卻大笑起來,或許他心裡預設的回答是“請交給我們吧”,簡直是等著銀行求他們借款似的。
莫非,東田其實是一心期待著獲得融資的吧?
雖然擺出不可一世的態度,卻偏偏跟從來沒打過交道的東京中央銀行的人會面,如果真的不想融資的話,趁早拒絕就好瞭,又何必要見半澤他們呢?說不定是因為某些原因,從關西城市銀行那邊融資困難才會如此吧?
為瞭查明其中的原因,就必須拿到西大阪鋼鐵公司的財務報表,但是,半澤剛提出“為審批授信,能不能請您給我們一份財務報表的復印件”,東田就爆發瞭:“哪來的那麼多囉唆事兒!”
“算瞭算瞭,把這項工作交給你就是個錯誤。明日我親自去一趟。幫我和社長預約一下會面時間。”
淺野的話裡掩飾不住對半澤的厭惡,中西聽瞭慌忙跑去打電話。回去工作的半澤聽到中西向淺野匯報說約好瞭上午十點時,他的疑慮越來越重瞭。
這裡面肯定有問題。東田一邊對東京中央銀行百般刁難,卻又不斷給他們繼續接觸的機會,這其中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
但是,現在跟淺野說這些毫無用處,他根本聽不進去。他已經被眼前這唾手可得的業績晃花瞭眼,淺野的腦袋裡早就隻有經營績效表彰瞭。西大阪鋼鐵這傢企業,在淺野的頭腦中已經變成瞭實際業績瞭。
第二天,淺野帶著中西,又一次驅車前往西大阪鋼鐵公司。
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回來瞭。
“總算把這件事搞定瞭。”淺野一進門就說道,“金額五個億,借款期限五年,固定利率,無擔保,全額信用貸款。立刻提出貸款審批申請書。”
桌面上,堆滿瞭包括過去三個財年財務報表在內的各種財務資料。
“太棒啦,中西!你可要好好感謝一下支行長啊!”
在一旁的江島聽完淺野的說明後,馬上沖著坐在辦公區盡頭的中西喊道。銀行這種地方采取的是類似學徒制的體制,凡事都講究論資排輩,連座位的順序都非常官僚。因此中西坐在辦公區的最末席,聽到這話他趕緊在格子間邊上點頭致意。
可是,接下來淺野的話卻讓中西的臉緊繃瞭起來。
“中西,明天早上之前把報告做好交給我。”
半澤也吃地抬起頭來,“明天?我覺得有點困難啊,因為還要做財務分析。”
中西從椅子上站瞭起來,看瞭看這三年的財務報表沉默不語,他的臉上寫滿瞭沒有信心。
淺野又對中西說:“就是要趁著社長改主意之前緊急提出授信申請呀。你已經不是新員工瞭哦。憑自己的能力好好做,明天早上之前做完給半澤課長看看,然後交到我這兒。沒問題的話我立刻批準。”
淺野以特有的“獨裁”語氣說完這些話,就起身去瞭洗手間。
“你可以嗎?”
面對半澤的詢問,中西答不上話來。
“財務分析要靠人工瞭吧。”
“看來隻能這樣瞭。”
現在銀行的計算機系統很先進瞭,可以把客戶提供的全部財務報表交給專職部門,通過計算機進行統一分析處理。
把各個公司格式各異的報表整理成統一形式,運用預測表、現金流量表以及各項經營指標會自動算出資金來,然後以此作為信用評級的依據。
雖然不是不能做,但這項工作全部通過人工作業完成的話,負擔還是相當重的。對自入行以來一直習慣自動化作業流程的中西來說,確實有點勉為其難。
“總之,把下午的預定安排都取消掉,專心寫申請書吧。”
中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表情有些抽搐。
* * *
第二天早上,半澤八點剛過就到瞭公司,打開電腦就看到,西大阪鋼鐵公司的貸款審批申請書已經錄入瞭貸款審核系統。
“課長,拜托瞭。”
中西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打印出來的申請書交到半澤手上。他大概熬瞭一整個通宵,眼睛佈滿血絲,一臉疲憊的神情。
“辛苦你瞭,我馬上就看。”
終於趕上瞭!——中西的臉上浮現出瞭安心的微笑,然後拖著沉重的步伐轉身離開瞭。
半澤用大概十分鐘的時間把各項文件快速瀏覽瞭一遍,最後看瞭看財務分析的結果。
畢竟是新人做出來的,還不成熟,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整體分析還是過於理論化和樂觀瞭。半澤正想接著核算一下數字,卻聽到江島在叫著“開會瞭”。半澤隻得暫時停下手中的工作,到支行長室圍著淺野開聯絡會。緊接著是支行晨會、融資課的小組會,都結束之後半澤回到自己座位,這才發現又出事瞭。
淺野已經批準瞭西大阪鋼鐵的融資申請書,而且已經通過線上系統發送到總行融資部瞭。
半澤慌瞭。
“支行長,這份申請書我還沒仔細審核呢。”
淺野不滿地瞪著他:“我不是說瞭一早就要的嘛!你太慢瞭!”
江島也在旁邊幫腔:“你呀,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淺野支行長的話?中西都連夜趕著做出申請書來瞭,你倒從從容容地這麼晚才來上班,現在還好意思說什麼沒來得及看?”
“我想聯系融資部請他們暫時把申請退回來。”半澤解釋道。他不想把自己不放心的申請提交給總行。
“這可是緊急申請。沒工夫陪你這個不負責任的課長浪費時間。”淺野斬釘截鐵地說道。
半澤剛想再反駁,淺野已經擺出一副“不想聽”的表情轉身走瞭。
3
正如中西在融資書面申請書中提出來的一樣,盡管資歷尚淺,西大阪鋼鐵也算是特殊鋼領域裡小有名氣的制造廠商,作為客戶發展一下也不算差。隻是不算差而已——
“一上來就是五億,還是裸貸……”
說的一點都不錯,半澤一邊心裡這樣想著,一邊還是盡力和面帶難色的融資部負責人川原敏夫調查員交涉,以“戰略項目”為由,竭力促成額度審批。半澤再怎麼不情願,淺野早有死命令在先,無論如何也要讓審批通過。
而令淺野心煩意亂的其實另有原因。
此事不僅僅關系到支行業績,而且還涉及東京中央銀行的整體業績,盡管他們能獲取對公存款,但中小企業融資貸款總額卻在持續減少。就在前不久,金融廳向他們發出瞭業務改善的命令。從總行開始,全行上下都發起瞭增加融資額的突擊任務,但大阪西支行所面對的客戶以鋼鐵批發類企業為主,從中找出一傢有潛力的貸款客戶談何容易。對於那些已經有過業務往來的既存客戶,業績穩定的企業早就已經貸過款瞭,其他一直未曾合作過的企業,要麼是萬年赤字,要麼就是存在著各種問題的中小型企業。
可是光對這種經濟環境長籲短嘆也不起任何作用。追加融資額度的目標是否達成,關系到業績考核中能不能獲得表彰。能否完成這筆五億日元的融資,結果可大不相同。
“怎麼樣,川原那邊怎麼說?”
結束瞭與川原數次的討論後,半澤嘆瞭口氣,剛把電話放下,耳邊就響起淺野的聲音。
“關於擔保,因為是初次合作可以放寬條件,不過他說應該適當減少融資總額。”
“胡說八道!”
淺野哼瞭一聲,坐在椅子上翻著白眼抬頭看向半澤說:“這個項目要是拿不下來,可是你這融資課長的失職啊。”
他這是在暗示,自己曾經擔任過人事部副部長的職務。
實際上,淺野現在在人事部裡也還是很有話語權的,自他上任以來已經促成好幾個人榮升瞭,這是他時常拿來炫耀的事。
既然能讓人榮升,也就意味著同樣能讓人降調。和公務員一樣,人事升遷是銀行職員最重視的事情。
半澤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默不作聲。
卑鄙!
半澤雖然這樣想著,卻仍然認為有必要說服川原。就這樣,西大阪鋼鐵公司的融資申請在提出三天後獲得全額批準。
這是接近銀行財年的尾聲——二月中旬的事情。
4
看看經濟報紙。
一傢銀行就累積瞭好幾兆日元的不良債權,對於這樣的新聞,半澤早已司空見慣,這種新聞也不會給他帶來什麼新的沖擊。
不僅半澤,東京中央銀行的職員也好,其他銀行的職員也好,哪怕是跟銀行毫無關系、完全不瞭解銀行內幕的普通國民,如今都不會對這種事感到震驚,更不會發出感慨瞭。
“不良債權有幾兆日元?那又如何呢?”
不過如此。
誠然,一開始大傢都忐忑不安,擔心銀行倒閉瞭怎麼辦。
會不會被迫提前償還清住宅貸款啊?存款會不會打水漂瞭?諸如此類的問題的確會讓人們憂心忡忡。
不過,現在大傢也都知道瞭,實際上存款基本都有保險。當初政府采取瞭激進的改革措施實施存款保險制度,其成效也隻有這時候才能顯現出來。
另外,住房貸款對銀行來說是優質資產,即使貸款行破產,也一定會有其他銀行接手——大傢慢慢理解瞭這種邏輯。
實際上人們也逐漸意識到,如果大型銀行破產的話,當然不能說對國民生活絲毫沒有影響,但終究也改變不瞭什麼,於是大傢對此事也就慢慢地漠不關心瞭。
北海道就是一個例子。作為都市銀行支柱之一的北海道拓殖銀行倒閉時,大傢都說地方經濟一定會停滯不前,真的是這樣嗎?實際上當地經濟確實停滯瞭,不過這跟銀行破產並沒有什麼關系,不如說是日本經濟整體不景氣所導致的。所以,必須動用公共資金來保護銀行這一邏輯根本行不通,難怪所有人都會對這一舉措表示質疑。
“北拓”破產之後,的確會有一些經營者融資困難。可這不僅僅是北海道一個地方的問題,如今整個日本到處不都有同樣的狀況發生嗎?要說北海道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沒有瞭銀行,信用金庫的生意反而更好做瞭。
日本債券信用銀行破產之後,日本長期信用銀行也岌岌可危,可那又怎麼樣?太陽依然照常一樣升起。這些銀行本就是該倒閉的,不正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理所當然的優勝劣汰嗎?
* * *
半澤進入東京中央銀行的前身——產業中央銀行,是1988年的事情,彼時正值泡沫經濟的頂峰。
那時候,都市銀行是學生求職大戰中最受歡迎的地方。銀行竟然也會倒閉,在那個時代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業績良好的銀行相繼收購美國銀行,大肆推進全球化戰略。與此同時,日本國內的地價瘋漲,股市欣欣向榮,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以信用創造為杠桿,無序融資狂潮的序幕就此拉開,帶著不賺錢也要放貸款的沖動,金融機構的放貸競爭在這一時期達到瞭白熱化。
從那之後的十幾年間,銀行卻開始走下坡路,漸漸走向瞭衰敗的窘境。
雖然總行早已是巨額不良債權纏身,可作為一傢小小的支行竟然也有五億日元的不良債權,這絕非小數目。
而且,融資之後不過半年,竟然以摧枯拉朽的速度進入破產階段,這實在令人側目。
給西大阪鋼鐵公司的五億日元融資是在二月最後一周開始實施的,銀行將五億資金匯入瞭該公司的賬戶。
西大阪鋼鐵將貸款提走的同時,就有同等金額的資金存入剛剛開通的存款賬戶。
然後沒過多久,這筆錢又匯入瞭隻剩一些結算資金的關西城市銀行的賬戶中,東京中央銀行的賬戶中幾乎沒有瞭餘額。
“課長,您現在方便嗎?”
中西站在半澤的辦公桌前,拿著西大阪鋼鐵的財務報表,說他發現瞭一些蹊蹺的地方。那是貸款發放之後四個月——六月下旬的事情。
正值陰霾的梅雨季節,似有若無的牛毛細雨蒙蒙地浸潤著位於中央大街的支行大樓的玻璃窗。
通常,企業的年終決算報告都是在納稅期限內,即兩個月後完成並發佈。所以西大阪鋼鐵公司的結算月就是六月份瞭。
中西拿著剛剛取得的最新一期決算報告,被上面記載的赤字嚇壞瞭,立即跑來向課長報告。
“赤字?”
半澤懷疑自己的耳朵。西大阪鋼鐵提交的資料上明明寫著上一期結算有一億日元左右的盈利。這個落差也太大瞭吧?!
“原因呢?”
他奪過中西手中的報表迅速瀏覽起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少得可憐的營業額,他敲著計算器一算,竟然比上一期減少瞭百分之三十,虧損四千萬日元。
半澤頓時氣血上頭,脫口而出:
“喂,開什麼玩笑?!”
那口氣像極瞭在訓斥中西,嚇得中西趕緊低下瞭頭。
“問過什麼原因瞭嗎?”
“他們說,因為經濟不景氣導致銷售額減少。”
“是東田社長這樣說的嗎?”
“不是,是波野課長。我沒見到社長本人。”
半澤猛然想起那個獐頭鼠目的瘦弱男人,這也是獨裁企業裡常有的現象,那個財務課長看上去就一副靠不住的樣子。
“有沒有試算表?”
當時為瞭能夠獲得融資批準,淺野取得瞭相應的書面資料。由於融資洽談時距離上一個財年的決算期已經過去瞭十個月,除瞭連續三年的決算報告之外,淺野應該還要求對方提供瞭試算表——也就是業績速報。
“果然不對勁。”
半澤盯著從西大阪鋼鐵的項目資料中抽出來的試算表說。
“從二月的試算表來看,應該會有八千萬日元盈利,這樣的企業怎麼可能在四月份的實際決算中一下子出現四千萬日元的虧損?”
“這個……”
中西有點不知所措。
半澤當即給波野課長打電話:“感謝您提供的決算報告。不過,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一下。”
“啊,好、好的。隻要我知道的話。”
電話那端波野的聲音明顯狼狽起來,或許他已經預感到瞭遲早會被半澤找上門來。
“我行收到的財務報表顯示,貴公司本期有業績虧損。請問這是怎麼回事啊?按照社長之前的說法,應該有一億日元左右的盈利才對吧?”
“真的非常抱歉。畢竟我們是材料行業,現在很不景氣呀。”
“不景氣這事兒大傢都知道。但是話說回來,當初是怎麼預測出來的盈利的?”
“銷售額一直在減少……”
半澤打斷瞭波野的話。
“截止到二月的報告,銷售額不是已經達到四十五億日元左右瞭嗎,平均下來每月應該是四億五千萬日元吧。為什麼在這次結算中營業額卻隻有四十七億日元,也就是說兩個月裡僅僅增加瞭兩億日元,這是怎麼回事,您能解釋一下嗎?”
“啊?二月份有四十五億日元……嗎?”
波野也愣住瞭。
“貴公司提供的試算表裡清清楚楚地寫著呢。”
“請您稍等。”
電話那端傳來瞭一陣沙沙聲,應該是波野在狂翻報告吧。半澤就這樣等瞭足有一分鐘,波野卻隻說瞭一句“我回頭再聯系您”,就掛斷電話。
“中西,把最開始拿到的近三年的財務報表拿給我看一下。”
一直愣在一旁的中西,聽到這話立刻慌忙從項目檔案中找出資料。
“這個是你親自復印的嗎?我記得支行長上門的時候你也是一起去的吧?”
半澤用指尖在稅務申報復印件上咚咚地敲著。中西一臉茫然地搖瞭搖頭。
“不是的。一直是支行長主導談判,我們要求他們提供財務報表時,對方早就準備好瞭這個。”
“你見到原件瞭嗎?”
“啊?”
“我是說,這份復印件的原件你看過嗎?”
中西有個習慣,一緊張瞳孔就收縮得像兩個點,孤零零地定在眼眶中央。
“沒,我沒見過原件。”
半澤嘆瞭口氣。再問中西也沒用瞭,現階段要不要向淺野報告呢?半澤考慮瞭一下——不行,還不能報告,必須等自己掌握瞭確切的情況之後,才能進一步斡旋。
“算瞭,這個我借用一下。”
中西遞上西大阪鋼鐵近三年的決算報告,一臉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半澤看著他的背影,表情凝重。
5
“你說做假賬?”
第二天,面對半澤提交的財務分析結果,淺野露出一副難以掩飾的厭惡表情,他的心情一看便知——真是最壞的結果。即使“傢臣”忠言逆耳再三勸諫,淺野仍然像一個聽不進話的專制君主一樣,讓他大為惱火的對象不是事實本身,而是壞消息的報告者。
半澤指出西大阪鋼鐵各項財務報表中,大致存在以下這些問題:
首先,對方提交的財務報表中的應收賬款和往來票據、應付賬款等這些會計科目所記錄的數字不符,缺乏合理的解釋;其次,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通過存貨估值調整虛增利潤;與此相關的,稅務申報表的副本復印件有可能是偽造的。此外,截至今年二月的試算表上,所謂的銷售額顯然是仿造的。最後一點已經向該公司的財務課長波野詢問過瞭,但是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今天我也去拜訪瞭他們公司,如果課長還不回答的話,隻怕我們的猜測就是事實瞭。”
“財務報表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剎那間,淺野爆發瞭,手裡拿著的鉛筆狠狠地戳到半澤提交的報告上。然後他抱起雙臂,氣呼呼地抬頭看向半澤。
“這些問題都應該在授信審批之前發現,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如果當時對以前的決算報告進行詳細審查,或許能夠發現,但那時候根本沒有時間,這次是拿到新的財務報表後才發現的。”
“這都是借口啊,半澤課長!”在一旁聽著的江島尖銳地插話道,“當時你要是仔細看過的話就應該能發現疑點。”
半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時候著急立功,拼命地催,連十分鐘時間都等不得,就不管不顧地提交申請書的人,到底是誰啊?——半澤差點兒脫口而出。為瞭一己之私,連授信判斷的正常流程都省略瞭,事後卻隻會推卸責任,這太荒謬瞭。
緊接著江島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轉向淺野。
“現在怎麼辦呢,支行長?”
淺野仍然抱著雙臂沉默不語,過瞭好一會兒終於吐出一句:“貸出的五億日元怎麼樣瞭?”
“已經被轉走瞭。”
“什麼時候?”
還指望能有什麼餘額嗎?半澤一邊想著一邊答道:“我記得是錢款到賬後一周左右吧。”
“你跟我匯報過嗎?”
“我應該已經向您匯報過瞭。”
半澤反駁道。銀行裡有列出存款餘額有變動的公司客戶清單的管理表。每天早上,淺野也會在線瀏覽相關文件。如果清單上有較大的變化卻被看漏瞭,那就是淺野的失誤瞭。當然,存款餘額足足減少瞭五億日元,即使分批分時提走,也一定會出現在清單的前幾位。
“我沒印象瞭,”淺野卻這麼說,“這麼重要的事,要是資金輕易地流出去瞭,那可真是太糟糕瞭。”他接著繼續推脫責任。
“總之呢,現在你應該趕快去西大阪鋼鐵公司確認一下你所說的是否屬實。如果確實存在做假賬的問題,就立刻回收五億日元貸款。這可不是小事,知道瞭嗎!”
當然不是小事,這還用淺野說!
半澤馬上給西大阪鋼鐵公司致電詢問,得到的答復是東田社長出差瞭,隻有波野替他接電話,半澤要求他趕快給出解釋,可是波野卻以“我現在很忙,等明天吧”這樣的理由搪塞。
“不行,此事刻不容緩。這件事對貴公司非常重要,請您務必抽出時間來。無論多晚我們都會去拜訪的。”
在半澤的反復追問之下終於約好瞭時間,他立刻沖下樓梯,朝著公務車所在的地下停車場飛奔而去。
* * *
在西大阪鋼鐵公司的接待室裡,能夠聽到旁邊的工廠傳來的敲打聲。西大阪鋼鐵公司除瞭位於大阪西區的工廠以外,在東大阪市區裡還擁有總面積三千坪的第二工廠。根據資料顯示,第二工廠是從五年前開始投入使用的。據說是因為重點客戶新日本特殊鋼的訂單增多,所以專門投入十億日元巨資建設瞭這傢高新工廠。
“請您盡量簡短一些,半澤課長。”
盡管房間裡空調開得很冷,波野的額頭上卻不斷冒出大顆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拭。
“首先,關於我昨天問您的那件事,到底發生瞭什麼?為什麼銷售額大幅度減少?”
波野的視線飄忽不定,投向半澤背後的墻壁。半晌才收回視線看著半澤,臉上浮現尷尬僵硬的笑容,又一次拿起手帕去擦拭額頭。
“真對不起啊!昨天實在太忙瞭,還沒顧上看呢,等我調查一下再告訴您好吧。”
“那我自己來調查好瞭,請把會計總賬給我看看,我要核算一下。”
半澤一邊說,一邊從公文包裡拿出計算器放在帶來的資料上。波野的臉不由得抽搐瞭幾下,笑容不自然地扭曲著。
“不不,怎麼好意思勞煩您呢,還是我們自己核算吧。”
“您聽好瞭,波野課長。”半澤向前探瞭探身子,凝視著波野那張戰戰兢兢的臉,“您可能沒把這當回事兒,但這可是非常嚴重的問題!”
波野沒有回答,隻是喉結上下滾動瞭幾下。
“我就直說瞭吧,貴公司提供給我們的試算表是假賬吧?本來就已經有赤字瞭,為瞭掩蓋實情而動瞭手腳是不是?如果情況屬實,請您立刻明確地告訴我。”
“不不,那是……”波野動搖瞭,“那事兒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啊。”
“您怎麼能說不清楚呢?填報試算表應該是財務課的責任。連您都不清楚,這不是很奇怪嗎!”
“您說的沒錯,不過融資的事情,都是社長和稅務師商量的……”
“那麼發票是由誰來管理的?”半澤沒等波野說完就繼續追問道。
“什麼?”
“發票總應該是財務課整理歸檔的吧?”
“是,這確實是……”
“那麼,請把支付企業稅的發票和憑證給我看看,我要和之前貴公司給我們的復印件對照一下。”
波野一下子張口結舌:“這個,稅務相關的發票和憑證都在稅務師事務所那邊。所以……”
稅務申報表的首頁上明明白白地記載著西大阪鋼鐵公司顧問稅務師事務所的名稱和電話。
“那麼,能請您現在就給稅務師事務所打個電話嗎?”
“稍、稍等一下。”
半澤瞥瞭一眼慌慌張張的波野,“就不要再裝腔作勢瞭吧,課長。這分明就是財務造假。”
波野低著頭,沒有作聲。
“是東田社長不讓你說的吧?”
波野額頭上的一根青筋跳瞭一下,但還是繼續保持著沉默。再追問下去也沒什麼意義瞭,半澤嘆瞭口氣,說道:“這些已經足以構成證據瞭,波野課長您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半澤像得出結論一樣說出自己的想法。
過瞭一陣兒,波野開口瞭,半澤從他嘴裡零零碎碎地挖到瞭關於西大阪鋼鐵的經營情況。
“實際上,我們的主要客戶新日本特殊鋼的訂單大幅減少……”
五年前建設起來的高新第二工廠,原本就是最大的錯誤。當時東田感覺到新日本特殊鋼那方面會要求增產,為瞭一舉振興在亞洲金融危機中元氣大傷、面臨裁員的企業,投入巨資建設瞭新工廠,結果由於新日本特殊鋼單方面的原因使增產計劃付諸東流,美好願景化為泡影。
隻憑一句不切實際的口頭承諾就鋌而走險,賭上瞭所有,本身就是大錯特錯瞭。公司因此背上瞭巨額的債務,被沉重的還款負擔和利息支出所拖累,公司資金鏈惡化,資金調撥困難,再加上在經濟低迷環境下,常規的訂單也在漸漸減少,經營業績一落千丈。
西大阪鋼鐵公司本來堅持隻跟關西城市銀行一傢合作。
但也正因為隻有一傢資金往來的銀行,因此一旦還款出現延滯,就沒有其他資金來源瞭。
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財務部門按照東田的指示做瞭兩套賬目。隨著赤字的不斷擴大,需要靠假賬來掩飾的數字越來越大,早就不能隻用調整庫存估值等單純的粉飾手段,還需要捏造虛增銷售額、大幅調整人員支出等固定資本等方式。最後,用波野的話說就是硬生生造出一幅“舉世無雙”企業的幻象。
半澤聽瞭他這一席話,問道:“那麼,真實的銷售額究竟是什麼情況?”
波野仿佛瞬間衰老瞭很多,勉強挺起沉重的腰,離開瞭座位。過瞭一會兒,他拿著裝有公司財務資料的紙箱子回來瞭。
“都在這裡瞭。”
半澤翻開資料,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這麼糟糕瞭嗎?”
赤字何止四千萬日元,已經遠遠超過瞭兩億日元。被過於沉重的債務拖垮的銷售額,簡直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絕癥晚期患者。
“非常抱歉。”
波野深深地低下瞭頭,對半澤說道。
“這已經構成犯罪瞭,波野課長。再說……”
半澤註意到另一個問題,假賬的規模不僅僅是他看到的這些,“這樣一來的話,日常的資金周轉難道沒問題嗎?”
波野放在兩膝上的拳頭微微顫抖著,因為巨額資金造假被發現瞭,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瞭,隻是用求助的眼神抬頭看著半澤不說話。
“如果沒有我們銀行提供的貸款,不是就無法周轉瞭嗎?今後的資金打算怎麼辦呢?”
“聽社長說,很快就能接到一筆大訂單瞭。”
“哪裡來的大訂單?”
“我隻聽說是初次合作的公司,具體我也不是很……這件事,您覺得是真的嗎?”
你肯定也不相信吧……你也在懷疑東田的話,不是嗎?都到瞭這個地步,東田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呢?半澤想著,但沒有說出口。果然,波野隻是愁眉苦臉地保持著沉默。
果不其然,這傢由東田滿創立的公司,完全處於社長的支配之下,就連波野這個財務課長也不知道任何關鍵信息。
“我先回銀行瞭,關於這件事,我們回去後會好好研究的。”
半澤突然以嚴厲的語氣強調,“根據情況,如果銀行決定回收貸款,一定會執行到底,還請貴公司做好準備,予以配合。”
“怎麼能……”
波野還想說點什麼,但是被半澤攔住瞭:“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請東田社長立刻到我行來說明情況。這句話請波野課長務必轉達,可以吧?”
“我知道瞭。”
波野為難地答應著,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耷拉著腦袋。看著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半澤沒有絲毫同情。實際上半澤早就被他們拙劣的掩飾手法氣得夠嗆,如果可以的話恨不得把他一腳踹飛。然而終歸沒必要跟這種末流小角色一般見識,更重要的是東田。想起東田那張不可一世的臉,半澤的內心翻江倒海,氣得肺都快炸瞭。
然而,等到下午,東田那邊都沒有一點兒消息。
“他居然不當回事。”
還是說他已經逃跑瞭?
西大阪鋼鐵公司的授信檔案裡留有社長的手機號,打過去就轉到瞭語音信箱。半澤給他留言後就一直等待回音,然而直到傍晚還是沒有任何音信。
看來他是故意逃避啊。
半澤等得不耐煩瞭,於是又給波野打瞭電話。
“我一直想和東田社長取得聯絡,怎麼都聯系不上。”
“啊,是嗎?我跟他說過讓他聯系您的。請稍等,我把電話轉過去。”
“他已經回公司瞭嗎?”
“是、是的。”
不等半澤說話,話筒裡已經傳來瞭鋼琴曲《夢幻曲》的音樂聲,半澤的怒火沸騰瞭。
他摔下電話,從座位上站起來。
“您去哪兒?”副課長垣內努問他。
“西大阪鋼鐵!”他說罷,就沖瞭出去。
* * *
當他出現在西大阪鋼鐵公司前臺的時候,坐在財務課座位上的波野吃瞭一驚。
“我要見社長!”
波野走瞭出來,眼神遊移,不敢直視半澤,手摸著稀疏的頭發,“哎呀”瞭一聲。
“社長嗎……”
波野臉色鐵青地瞟瞭一眼背後的社長室,猶豫瞭半天,終於說瞭句“請稍等”,轉身走進瞭社長辦公室,但馬上又回來瞭。
“很抱歉,您來得太突然瞭,社長說他現在不方便見您……”波野一臉苦惱。
“有客人?”
“沒有沒有。”波野搖瞭搖頭。
“那就不好意思瞭。”
“啊!等、等等……”
波野說著就想要阻止半澤,半澤沒理會他,徑直走向社長室,門也沒敲直接就推門而入。
“您在啊。”
東田抬起頭不由得變瞭臉色。波野慌忙追瞭過來,在門口不知所措。
“滾出去!”
東田唾沫飛濺,“誰允許你進來的!你這是非法闖入,我可要報警瞭!”
“別擔心,我很快就走。”半澤和桌子對面的東田對峙著,“請立刻歸還之前我行所提供的貸款!”
“什麼?”
“我說請您返還那筆貸款。要是需要手續的話,我行可以立刻把還款通知函寄過來。”
“胡說八道!你們銀行也太不講理瞭,憑什麼剝奪我們貸款期限的利益?”
“社長!”
半澤強忍著心中的怒火,說道:“給一個弄虛作假的企業賦予期限利益,銀行還沒傻到那種地步。請您不要把人看扁瞭!”
兩個人互相瞪著對方。
“請給我開一張支票!”半澤說,“金額五億,備註用於還款,拿到手我立刻離開。”
“哼,想要支票的話我倒可以開給你,有本事你就收款去呀。”東田冷笑一聲,“我公司在你們銀行的賬戶上一分錢存款都沒有,反正開瞭也是空頭支票。銀行收取空頭支票拿去還款,到時候你就是個大笑料瞭。哈哈,真有意思啊,要不咱們試試看?”
“知道逃不過去就理直氣壯地耍賴嗎?社長,您的做法堪比黑社會流氓瞭。”
半澤本來就是直言不諱的性格,此時更是一針見血地揭露瞭東田的無賴嘴臉。
“你說誰要逃跑?”
“如果您不是要逃的話,為什麼不能好好地向我們說明情況呢?”
“怎麼可能逃跑呢?你凈說些沒影兒的事,我可不想跟白癡解釋什麼。”
“沒有的事?社長,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裝瞭吧?您現在該做的事不是逃跑,也不是耍無賴,更別想拖拖拉拉。趁早承認做假賬的事實,該道歉就道歉,然後跟我們一起商討公司今後的經營發展方式才是正道。請您拿出點誠意來吧。”
“哈。銀行還提供公司的經營咨詢啊,這事兒我可從沒聽過。你們不就是一群放債的嗎,也就會幹點鉆營打探的事,懂什麼經營啊。除瞭會說些裁員啦,削減經費啦,你們還會幹什麼?跟你們這群混賬傢夥,我有什麼好咨詢的!”
“讓公司惡化到出現瞭幾億日元赤字這種地步,又是誰的責任呢?”半澤斬釘截鐵地反駁道,“東田社長,您作為一社之長,徹底失職瞭!”
“哼,你少放屁!我不會還你們錢的,絕對不還!滾回去跟你們那個弱智支行長報告去吧!”
東田社長說罷,就留下半澤,匆忙逃出瞭社長室。
之後,銀行又多次向東田發出要求、要他說明情況並返還錢款,都被東田以各種理由推脫瞭。
一個月之後,半澤又收到瞭西大阪鋼鐵在主力銀行關西城市銀行立賣堀支行發生首次空頭支票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