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找到瞭一傢!”
竹下扯著大嗓門喊著,聲音仿佛能穿透話筒,震得人耳朵疼。
那是他們見面三天後的事。半澤提議,要調查清楚東田到底有多少秘密資產。
因此,首先要調查到底還有多少傢轉包企業像竹下金屬一樣,被西大阪鋼鐵在賬面上做瞭手腳。
兩人展開瞭完美的配合——半澤根據財務報表列出所有供應商的名單,並通過銀行內部信息系統調出它們的地址;竹下則負責逐個與他們取得聯系。
“有一傢位於江坂的名為淡路鋼鐵的公司,也是受西大阪鋼鐵破產的牽連倒閉瞭。這傢公司的社長是一個叫板橋的男人,我問瞭他在法人會的朋友,聽說他好像要搬到奈良去瞭。”
“能聯系上他嗎?”
“我有他的手機號,要是還沒停機的話,應該能聯系上吧。我打過去試試,你要一起去嗎?”
“當然。”
過瞭半天左右,竹下打電話來說與板橋約好瞭第二天晚上七點見面。
兩人在支行門口會合,先坐地鐵,再換乘近鐵奈良線,最後從菖蒲池站下車步行十分鐘左右就到瞭住宅區,社長板橋平吾傢就在這裡。這是一戶木質結構的二層小樓,就像無計可施的淡路鋼鐵的經營業績似的,又小又舊。
看上去,板橋是獨自一人居住在這裡。
“我提到瞭板橋社長朋友的名字,他才聽我說瞭幾句,這個大叔,在電話裡真是太不配合瞭。這趟我們可不見得是什麼受歡迎的客人啊。”
竹下摁下瞭玄關側面的門鈴。
門馬上就打開瞭,屋裡的男人果然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是跟您通過電話的竹下,這位是銀行的半澤先生。”
“現在說西大阪鋼鐵的事情還有什麼用?我可沒興趣。”
“未必沒用。”竹下說,“我們調查過,西大阪鋼鐵的東田私藏瞭不少財產。”
板橋瞬間瞪大瞭眼睛。
“他一直在做假賬,從我傢進貨的數量也被虛報瞭。他就是這樣騙取利潤,一步步有計劃地制造破產的。這位半澤先生查出瞭問題,並一直在調查。大傢都是債權人,請您也協助我們一起調查吧,說不定能追回一些錢呢。”
“唉,我在電話裡不是說過瞭,我對這事沒興趣。”板橋的眼神躲躲閃閃的。
“沒興趣?為什麼呢?抱歉我直說瞭,對您來說即使得不到什麼,但是至少也沒有任何損失不是嗎?”
“能不能不要再糾纏我瞭!”板橋說,“即使現在能拿回錢瞭,我的公司也不可能起死回生瞭。別再煩我瞭!”
“話雖如此,可是哪怕再晚,也總能給其他受到牽連的企業彌補一下損失吧。”竹下說。
但是板橋絲毫不為所動。
“總之,你們不要煩我瞭。我不想再跟西大阪鋼鐵的事情有任何牽扯。煩死瞭。”
大門“砰”的一聲在兩人面前關上。竹下有點兒茫然,轉身看向半澤:“什麼情況這是?”
“我們先撤吧,反正也談不下去瞭。”
這幾分鐘的交談讓人無法釋然。
“雖然要花點兒時間,但總能追回一些錢吧,這難道不是好事嗎?又不需要他承擔調查費用什麼的。”
的確,正如竹下所說,半澤也覺得不可理解。
* * *
第二天,他們從大阪商工調查的來生那裡得到瞭有關淡路鋼鐵破產情況的信息。
據說淡路鋼鐵是一傢年銷售額十億日元的中小企業,業績從幾年前起一直赤字。由於債務負擔過重,這傢企業陸續從四傢有業務往來的銀行那裡獲得瞭12億左右的融資,融資總額遠遠超過年銷售額。
負債還不止這些,如果算上未支付的貨款和拖欠的工資,淡路鋼鐵的負債總額早已超過20億日元瞭。然而,在西大阪鋼鐵公司那邊的未收回資金卻隻有一億日元左右。
即使從西大阪鋼鐵那裡追回這一億日元,也隻不過是杯水車薪。公司重組是不可能的瞭,板橋自身的破產也在所難免。
難道板橋是因為自暴自棄才擺出那副態度的嗎?但是,這天晚上,竹下又帶來瞭一個新消息,讓半澤的想法產生瞭微妙的變化。
“有傢公司的社長說最近在高爾夫球場上見過那個叫板橋的男人。”
“高爾夫球場?”
“對,我還想這種時候還有這份閑情逸致啊?結果那位社長又說瞭一個有意思的事情。聽說,在東田獨立開公司之前,板橋和他曾同在中之島上班,是前後輩的關系。那位板橋社長,說不定跟東田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呢。”
2
“昨天,竹下金屬的社長跟銀行的人一起來找我瞭。”
“哦。”
東田瞇起眼睛,緊緊地盯著因擔心而戰戰兢兢的板橋。在這樣的視線之下,板橋渾身不自在地換瞭個坐姿,並把手裡的小酒杯放在桌上。
這是一座可以俯瞰神戶夜景的高級公寓。公寓名義上的所有者是東田妻子的叔父,他在神戶市內經營著公司。現在那位叔父上瞭年紀,整天臥病在床,所以大部分資產都在東田的掌控之下。那些討厭的債權人是不會找到這裡的。
“他們可能已經發現瞭。”
板橋倒是不笨。但是,從過去在同一傢公司共事的時候起東田就知道,這傢夥一直就是個沒什麼膽量的男人。
“那又怎麼樣?”東田嗤笑道。
他身邊的女人給他添滿瞭酒。她是他從新地的店裡帶過來的情人。
時間已經過瞭晚上十一點。這天,板橋一直把車停在公寓門口等東田回來。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別人看見,板橋這傢夥雖然很小心謹慎,但是慌張起來就無法做出判斷。
“可、可是,聽說國稅局也要來檢查瞭,那……”
東田把酒杯丟向板橋,把他胸前弄濕瞭一大片。板橋“啊”地驚叫瞭一聲後就不敢作聲瞭。
“你當是誰幫你逃避瞭那麼多債務的,啊?”東田怒喝道,“哭著來找我的不是你自己嗎?說什麼從銀行借錢已經借得走投無路瞭,求我幫忙的又是誰?你是不是還想回到債務纏身的日子?你是不是想一輩子都給銀行打工?……”
板橋一直默默地聽著,緊閉雙唇,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要是被這小子反咬一口,說不定會全盤皆輸。
“總之,能借多少錢就借多少,然後破產唄。”東田說,“再然後就老老實實等著風聲過去。以後的事情有我罩著,天塌瞭有我頂著。”
當然,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板橋要完全配合東田的計劃。
對於已經斷瞭退路,走上人生懸崖邊緣的板橋來說,根本就說不出一個“不”字。
“等上三年就好瞭。”
板橋驚訝地抬起頭。
“到那時候,我的新事業也該步入正軌瞭。”
東田口中的新事業是指在中國生產特殊鋼。為此,東田甚至很快就要出發去考察生產地。在當地註冊成立公司之後,東田本人就打算長期移居中國。東田描繪的未來理想藍圖是往返於中國和夏威夷兩地之間的生活,為此,他一定要確保手頭有充足的資金。
“東田先生,你可得小心呀。”板橋的聲音很微弱,“被國稅局和銀行的人發現的話,可就本利全無、得不償失瞭。”
“你閉嘴!”東田又生氣瞭,大吼瞭一聲。
這時電話門禁突然響起,門外有一位新的來訪者。
過瞭幾分鐘進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大概是已經喝瞭不少酒,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仍然是紅彤彤的。
“怎麼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來人用與此情此景並不相符的輕快的語氣說道。
東田的下巴朝著板橋一揚:“這傢夥害怕瞭。聽說有個受牽連破產的公司社長和銀行的人跑去找他問話,他害怕被人傢抓到什麼把柄。”
“哦。”
那個男人從東田的情人手裡接過酒杯,把滿滿的一杯酒送到嘴邊。他緊緊盯著板橋,雖然看上去面無表情,可是腦袋裡卻在緊張地思考著。
“他們說我有秘密資產,讓他幫忙調查呢。”
“是嗎,那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他沒興趣,讓他們別再糾纏瞭。”
“什麼嘛。”那男人一副失望的樣子,“都找上門來瞭,至少也應該裝作要幫忙的樣子,不是更方便從中作梗嗎?”
“誰說不是呢,果然還是你小子靈光。”東田稱贊道。
那男人不當回事似的笑笑,“找上門的人你認識嗎?”
“竹下金屬的社長。你知道這傢公司吧?用來做賬的那傢公司。另外,還有一個銀行的人。”
“哪傢銀行?”
“銀行的名字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好像叫半澤。”
來訪者和東田對視一眼——“哦?”
那個男人陷入瞭沉思,剛進房間時的那副爽快的表情漸漸消失瞭,手中的酒半天都沒有喝完。
3
資料庫裡隻有暗黃的微光,半澤埋首於文件中,不停地用手帕擦著汗。為瞭一伸手就能拿到,他把手帕放在瞭旁邊的紙箱上。
已經晚上八點瞭。為瞭節約經費,東京中央銀行一過工作時間就會關掉冷氣——雖然難以置信,然而這卻是真的。冬天也會按時關掉暖氣。現在有很多銀行都這麼做。
天生就容易出汗的半澤,早就渾身濕透瞭。
手帕也已經用到瞭第二塊,另外一塊掛在他背後的書架上晾著。剛才部下橫溝過來找他蓋章的時候看見瞭,還忍不住嘟囔瞭一句:“好惡心哎。”
“要你多嘴。”半澤說。
接著,橫溝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問:“幹什麼呢?”
“你不是看見瞭,在調查呢。”
“我來幫忙吧。”
半澤順手拿過面前的一冊裝訂好的憑證——裡面都是匯款申請書。
“幫我把東田滿的匯款申請都找出來。”
“西大阪鋼鐵啊。”
“是啊。”半澤低聲回應道。這是一場全體戰,到底誰是負責人已經不重要瞭。隻要西大阪鋼鐵的債權能回收,支行的業績就會實現一百八十度的逆轉。
“好嘞!”
橫溝幹勁十足,一屁股坐在紙箱上,開始查找。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隻能聽到翻紙的沙沙聲。半澤的肚子開始叫瞭,他忙得連午飯都沒吃上。在營業支行工作的銀行員工,一般從午飯後直到回傢之前都沒時間吃東西。雖然現在也習慣瞭,但是剛入行的時候經常一到晚上就會餓得要命。半澤今晚突然想起瞭那時的情形。
看完一冊放回原位,半澤站起來又伸手去拿下一冊。
半澤就這樣找瞭一冊又一冊。
他要找的是東田的資金流向。
他已經掌握瞭東田在夏威夷買別墅的情況。可以說,發現這件事純屬巧合,但應該不隻如此。
他和竹下已經找到的東田秘密資產保守估計也有數億日元。說不定,甚至有十億日元以上。
為瞭找到揭露東田秘密資產的線索,半澤首先就要查清楚行裡保管的過往匯款申請記錄。
有腳步聲往資料庫方向靠近,副課長垣內走過來瞭。
“課長,存款負責人打電話過來說五年內的收支明細都調出來瞭。這邊的工作我來弄,你去看看吧。”
“拜托瞭。”
“資料都放在你桌子上瞭。”
這裡交接給垣內以後,半澤走上二樓。支行裡熱得像桑拿房一樣,現在還在加班的隻剩下融資課的員工瞭。支行長淺野下午六點前就離開瞭,副行長江島看到行長走瞭以後,也匆匆忙忙地消失瞭。
垣內整理的資料是東田在東京中央銀行開立的普通存款賬戶中的收支明細。
銀行跟西大阪鋼鐵的交易開始於今年二月下旬。
但是,東田從五年前就在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開通瞭個人普通存款賬戶——這是業務員中西剛剛發現的,他立刻向半澤做瞭匯報。查閱普通存款的動向說不定能發現更多線索。
即使大傢對此不抱什麼期待,至少也能瞭解到東田那些資金的情況,或者找到些跟東田本人相關的信息,無論如何都要得到這些線索。
長久以來,西大阪鋼鐵的主要支付銀行都是關西城市銀行。雖然社長在東京中央銀行開瞭個人賬戶,但估計不會有大量的交易業務。說不定都已經變成休眠存款瞭。然而,半澤隻掃瞭一眼賬戶就發現這種判斷錯瞭。
這個賬戶裡有電費支出。不僅如此,還有水費、煤氣費、話費、保險金——原來這竟是個人的生活賬戶。
什麼情況?
東田是把東京中央銀行作為個人的主要支付銀行嗎?
半澤停下動作思考瞭一會兒——很有可能。
這是因為有一些企業經營者,他們並不想讓公司的主要合作銀行過多瞭解到個人的私生活。
在企業和銀行的業務往來中,存在著多種多樣的商戰策略,特別是涉及擔保問題。經營者不想被銀行虎視眈眈地盯著個人的資金使用情況,所以把私人賬戶和公司融資的賬戶分別開立在兩傢銀行。
但是,這個賬戶裡並沒有發現東田數億日元的秘密資產流動的痕跡。半澤特意看瞭購買夏威夷別墅那段時期的記錄,並沒有發現任何大額的提款和存款。
半澤仔仔細細地逐個檢查瞭每一條明細記錄,東田的私生活漸漸顯露出來。
這個賬戶每月二十五日都會有一筆六十萬日元的現金匯入。這六十萬日元並不是“工資”,因為即使是一個虧損企業,東田作為社長,區區六十萬日元的工資也太少瞭。估計這六十萬日元隻是在其他賬戶收到工資後轉入的,主要用於東田個人的生活開銷。半澤推測,實際使用這個賬戶的應該是東田的老婆。
大概每周一次會有五萬日元到十萬日元的現金提取。賬戶上的匯款支出除瞭基本生活費用外,還有報紙和健身俱樂部的會員費、幾筆還信用卡的費用、幾千日元的在線支付費用、兩筆人壽保險、一筆財產保險支出,大概也就這些瞭。
還有一些定期支付的匯款。
花藝教室、文化中心、學校的學費。學費支出有兩筆,都支付給瞭神戶的私立高中——一所貴族學校;還有幾筆給個人的定期匯款,大概是鋼琴、遊泳之類的授課費;還有補習班的學費。
花錢的地方還真不少,不過每月基本上都是同樣的開銷。從這些資金流向中可以勾勒出一幅充實、富足的生活景象。
跟一般傢庭相比,東田傢的支出確實比較多,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
“想從這裡看出什麼眉目大概是沒戲瞭。”
就在半澤這麼想的時候,突然註意到瞭其中一筆匯款——收款人是橋田清潔服務,金額七萬日元,匯款日期是七月。
“清潔服務……”
* * *
第二天,半澤從電腦中調出前一晚發現的匯款明細。
收款賬戶,是同在東京中央銀行神戶支行的活期存款賬戶,公司名稱是橋田清潔服務股份有限公司。這傢公司並不是經營衣服幹洗的清潔服務,看上去主要業務是傢政清掃。
半澤在貸款管理系統中找到瞭橋田清潔的業務負責人。神戶支行是一傢規模比較大的支行,根據交易方的規模不同,神戶支行內有好幾個融資課。負責橋田清潔服務的是融資一課。半澤曾多次在課長會議上與一課課長三國交流過。
“說實在的,在債券回收方面我有點兒事情想請你幫幫忙。”
半澤打電話給三國,寒暄過後,提出瞭自己的請求。三國非常爽快地答應瞭:“什麼忙?隻要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隨時開口。”
“你們那邊負責的橋田清潔服務公司,收到過我這邊一傢不良債權公司匯入的現金匯款。那傢公司是做傢政清掃的吧?”
“沒錯,正是。有什麼問題嗎?”
果然如此。
半澤繼續說道:“方便的話,能不能偷偷幫我打聽下,這筆服務費是哪處房子的清掃費用?說真的,這傢公司的社長躲得無影無蹤的,真讓我頭疼。我想去找他當面把話說清楚。”
電話那邊的三國猶豫瞭。
“這個嘛,對橋田公司來說,這不是泄露客戶信息嗎?人傢可能不願意啊。”
“這我明白,不過還是拜托啦。”
“你剛才說是一傢不良債權公司是吧?”
於是半澤把目前掌握的情況告訴瞭三國。
“既然這樣,那我問問看吧。不過,拜托你千萬不要給橋田公司惹麻煩啊。”
“我知道的。其實,我有點兒著急。”
得到三國的應允後,半澤掛瞭電話。
一小時後三國回電瞭:“剛才說的那個事,我通過那傢公司的會計負責人悄悄查瞭一下。客戶東田在七月請他們打掃的是寶塚市內的一傢公寓。”
“寶塚?”
根據半澤手上的資料,西大阪鋼鐵關聯資產的一覽表中並沒有在寶塚的公寓。
三國還把打聽到的公寓的地址告訴瞭半澤。
“找到秘密資產瞭?”看到半澤寫的筆記,鄰座的垣內悄聲問。
“有可能。”
半澤打電話給經常來往的司法秘書,申請調出那所公寓的所有權登記副本。然後又聯系竹下,告訴他整個來龍去脈。
“寶塚的公寓啊。我倒是聽過小道消息,說東田跟傢裡人都不住在一起。如果東田真住在那的話,我可真想沖過去罵他一頓……”
破產的經營者跟傢人分開生活,都是為瞭躲避債權人。
有不少人在破產的時候就離開傢,在全國范圍內輾轉遷移。甚至有的經營者會為瞭保護傢人不被債權人追討而與配偶離婚,然後一個人過著流浪漢或逃亡者的生活。
社長,是個孤獨的職業。
手裡不缺錢的時候周圍前呼後擁,都是討好獻媚的人,一旦陷入困境,卻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連帶保證這個名稱的本意,就是全部的債務都要自己背負。
千金散去之時就是緣分斷絕之日。銀行也是一樣,半澤自己也是,至今為止從來沒向著實缺錢的客戶發放過沒有擔保的信用貸。如果信用狀況已經極度惡化,想要得到融資的唯一途徑就是提供擔保。不論是被指責放貸不痛快,還是被批判經常無情地催還款,沒有抵押擔保的話,銀行隻會見死不救的。
“求求你們瞭。就這一次——真的隻有這一次,能不能幫幫忙?”
即使是社長下跪求情,銀行也不會給出一個溫情的肯定回答。銀行這種組織,隻會放款給他們相信有能力還款的客戶。
“社長,我們不能貸款給你。你還是自己另外想想辦法吧。”
自從任職大阪西支行的融資課長以來,半澤一直在重復這樣的話。
晴天送傘,雨天收傘——一點兒都不錯。
融資的關鍵在於回收——一點兒都不錯。
金錢,隻借給富裕的人,不借給貧窮的人,這是鐵打的原則——一點兒都不錯。
這才是銀行融資的基本原則。
泡沫經濟之前,企業的主要合作銀行會在企業困難之時幫其渡過難關。
但是,現在再也找不到這樣的銀行瞭。
過去,被“護送船隊”方式保護的銀行,自身在困難的時候也會從他處得到幫助的。因為義理人情優先,向中小企業提供融資,即使壞賬堆積成山,銀行也依舊坦然自若。
然而,時代變瞭。
銀行的不滅神話早已成為過去,在這個時代,虧損的銀行也一樣會被淘汰。
因此,銀行無法再繼續資助中小企業。曾經,日本金融業的慣例是保護交易企業,現在這種主要合作銀行的保護制度已經破滅瞭,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同為金融行業慣例的“護送船隊”方式的崩潰瓦解吧。
為瞭不被市場淘汰,現在對銀行來說最重要的,不是保護交易對方,而是保護銀行自身。
銀行早就不是什麼特殊的機構瞭,也隻是經營不善就會破產的普通企業。銀行的可靠性,僅僅體現在泡沫經濟之前。如果銀行不能在企業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社會地位自然就會下降,對企業來說也不過是眾多企業中普通的一員而已。
半澤已經從司法秘書那裡拿到瞭所有權登記副本,所以晚上便請竹下來到支行。
“白天我去寶塚公寓那邊看過瞭。”竹下開門見山地說道。
“這麼快?”半澤驚訝於竹下的這份上心,或者說是執念,“然後呢,怎麼樣?”
這是支行二樓的接待室。因為銀行的規定,空調已經被關瞭,所以隻能開窗通風。厚重、悶熱的空氣從安裝瞭鐵柵欄的窗戶中滲透進來。
“公寓外面沒有貼名牌。但是我在公寓門口監視瞭一會兒,看到東田的老婆和小孩一起走進去瞭,千真萬確。還有,那個女人啊,完全看不出來是已經破產的公司老板娘。真不愧是東田的女人,依然一臉要強的樣子,步履中透著一股傲氣。”
東田達子,今年四十二歲,對西大阪鋼鐵的經營不聞不問。竹下在法人會上見過她幾次,而半澤與她從未謀面。
“對瞭,登記副本的事情怎麼樣瞭?那所公寓到底是不是東田的秘密資產啊?”
“看樣子並不是。”
根據司法秘書找到的不動產所有權登記副本,公寓的所有人是一個名叫小村武彥的人。
“什麼?不是東田的財產?”
“是啊,不是的。”
“難道是租來的公寓嗎?”
起初,半澤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東田特地找專業清潔公司來打掃租來的公寓,這好像不太對勁。
“債權關系呢?有沒有抵押貸款什麼的?”
“完全沒有,幹幹凈凈。”
竹下瞪圓瞭眼睛。
“沒有抵押貸款,那就是自己付全款買的啦?那可是個不錯的公寓,即使是二手房也得花個七八千萬日元呢。”
“這世上這種有錢人多瞭去瞭。”
“太不公平瞭。”
“我也有同感。”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半澤老弟?”
半澤用手指支著額頭想瞭一會兒。
“我想調查一下這所公寓的所有者跟東田是什麼關系。”
“你打算跟誰打聽?”竹下反問。
當然,半澤立刻想到瞭一個人。
4
上次到這個地方,是頂著炎炎烈日來的。不過——
今天下雨瞭,而且是傾盆大雨。兩側的焦炭礦場在雨霧的籠罩下,從遠處幾乎都看不見瞭。雨滴肆意地落在前擋風玻璃上,即使把雨刮器開到最高擋也來不及刮去,車裡充滿瞭換氣扇送進來的潮濕空氣。馬力全開的空調,眼下隻有一個作用,就是發出嗡嗡的噪聲把濃烈的煙味吹到緊握著方向盤的半澤身上。
在電話裡是解決不瞭問題的。
波野這個人不可信。要想從他那裡問出真話,必須要面對面緊緊追問。所以半澤雖然事先打電話跟他約好瞭見面時間,但沒有告知他見面的目的——讓波野感到不安正是半澤計劃的一部分。
果然,一看到半澤的身影,波野立馬從自己的座位上跳起來,向半澤跑去。
沒想到這麼小的公司,也有事務員的體面呢,或者隻是因為他對那個當社長的老哥有顧慮。那位大哥正對著電話大聲嚷嚷著,斜眼瞪瞭半澤一眼。
“快,這邊請。”波野趕緊把半澤推進接待室,長呼一口氣的同時立刻把身後的門關上。
他一臉痛苦地說:“我說,半澤先生……拜托你瞭,這可是最後一次,以後別再來找我瞭。每次牽扯到以前公司的事情時,老板的臉色都可難看瞭。”
半澤冷笑:“你當我多想見你啊!如果可以,我也是能不見你就不見的。不過,現在發生瞭一件事,我不得不來找你。”
“到底什麼事?”
波野快要哭出來瞭。
“你知道東田社長的傢人在哪兒嗎?”半澤用質問的語氣說道。
對這個沒骨氣的波野來說,僅是這樣就已經很難招架瞭。
“我,我不是說過不知道嘛。上次我也說瞭,從公司開空頭支票以來,我根本沒見過他。怎麼可能知道他的傢人在哪兒?”
“你不說實話,那可會很麻煩啊!”
“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波野堅持。
半澤盯著他的眼睛,念出寶塚市內的公寓地址。
“那,那是什麼地方?”
“知道什麼就趕緊說,我不跟你計較。不過,機會隻有一次。”半澤語氣嚴厲尖刻。
波野慌亂的表情下,喉結上下吞咽。
“別,別這樣!”
波野還想狡辯,被半澤瞪瞭一眼後就泄氣地低下頭不敢看他。
“還是老老實實交代瞭吧,波野先生。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那是誰的公寓?你要是還想隱瞞的話,我可不會善罷甘休的。還想讓我再找上門嗎?!”
“別著急啊。讓我想想,啊,我想起來瞭。那個好像是,他夫人,他夫人的親戚傢……”
“什麼?”
渾蛋,果然早就知道。波野這小子,一直撒著小謊,左支右絀。一想到被他騙瞭,半澤肚子裡就有一股火氣直躥上來——“什麼親戚?”
“聽說——好像是夫人的叔叔吧。”
“名字呢?”
“好像是小村。”
跟房屋登記的產權所有人一樣。
“還有呢?隻有東田的傢人住在那裡嗎?”
“大概是的,社長應該沒跟他們住在一起。”
“他在哪兒?”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
波野拼命搖著頭。
“上瞭法庭你還能這麼說嗎?波野先生。”
“都說瞭,我真的不知道。”
“這樣的話,有個大概也行,你覺得他會在什麼地方,說來聽聽。
波野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要我說的話,大概在那位小村先生的其他公寓或者別墅裡吧。”
“那個小村到底是什麼人?”
“是個富豪。”波野向半澤做出瞭解釋。
小村武彥是東田老婆達子的娘傢叔叔,繼承瞭達子父親老傢的貿易生意,不幸的是,老爺子多年前得瞭阿爾茨海默病,一直在有特別看護的老人院生活。因為他既是單身又沒有子女,基本上都是靠東田夫婦在身邊照顧著。
“不過東田達子嘛,照顧他的目的多半是為瞭他的財產吧。”
“你說得挺過分的。”
“那個狠毒女人就是唯利是圖。”
“這對夫妻倒挺般配。”
半澤冷笑,又問瞭小村其他房產的所在地,但是波野說不知道。
“不過,我倒是知道小村先生現在入住的老人院,以前社長讓我往那邊送過東西。如果知道小村先生在哪,大概就可以以此為突破口瞭吧。”
“這得找到瞭小村先生才知道。”
“求你別再找我瞭。”
“為什麼不早說?”半澤想想就更生氣瞭,“西大阪鋼鐵的財務信息已經泄露瞭,而且把信息泄露出來的不正是你自己嗎?既然如此,這些事情幹嗎不早點兒告訴我?是不是東田找上你瞭?”
“沒,沒有,他可沒找我。泄、泄露財務信息的確實是我。那是因為,他連遣散費都不付給我,就把我從公司攆出來瞭。”
波野絮絮叨叨找瞭好多借口。他泄露情報給來生,十有八九也是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這可不是遊戲,波野先生。就連你在內也參與瞭西大阪鋼鐵偽造財務憑證這事,這可是騙貸!”
“不是這樣的,我隻是聽命於東田社長。”
“沒什麼不一樣!”半澤提醒他。
在他向波野確認西大阪鋼鐵的財務疑點時,波野曾一直姑息養奸。一說到這裡,半澤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些事情就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歷歷在目。東田這渾蛋就不用說瞭,找到他一定要狠狠給他個教訓,但是半澤也不打算原諒波野。一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他們後悔到死都來不及。他早就下瞭決心。
半澤繼續說:“別以為你的責任就這麼輕易躲得過去。即使你忘瞭,我們銀行可怎麼都不會忘掉這五億日元不良債權。不盡快想辦法解決的話,你的麻煩比我也少不到哪去!”
“不要啊!我隻是一個在西大阪鋼鐵聽話幹活的普通職員而已,我又沒有參與過那傢公司的經營……”
“我還不是一樣!”半澤打斷波野,“我也隻是東京中央銀行的工作人員,也不過跟你一樣,區區一個職員而已,跟企業經營沒有半點兒關系。我心疼的又不是自己的錢。但是,作為一個社會人,我絕對不能原諒你們的所作所為。我才不管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你自己犯的錯誤責任就要你自己來承擔。”
半澤的犀利言辭讓波野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
終於,波野被絕望的情緒壓垮,垂頭喪氣地坐在接待室裡起不來瞭,半澤扔下他轉身離開,抬頭看瞭看大雨傾盆的天空。行裡的業務用車就停在玄關旁邊,半澤打開車門發動引擎,車載空調又吹起濃重的煙味兒。他越過車前擋風玻璃上努力搖擺的雨刮器,正好能看到波野的哥哥打完電話,一臉怒氣地追出來。半澤發動瞭車子,駛過瞭一處水窪,泥水四處飛濺。哥哥迅速躲避的同時,還不忘破口大罵。半澤不理他,踩下油門,又一次駛出焦炭礦場。
5
正如波野所說,東田很有可能藏身在小村的某處房產裡。
問題是,應該如何調查小村名下的其他房產。目前半澤所掌握到的信息,隻有小村經營的公司名和他現在所住的老人院的地址。
半澤給大阪商工調查的來生打瞭個電話,告訴瞭他那傢貿易公司的名稱。
“這次是委托你幫我調查。我想知道這傢公司現在怎麼樣瞭,尤其是公司社長個人的資產情況。越詳細越好,最好能做出一份清單。”
“這是一傢已經關閉的公司吧,是跟融資有關的調查嗎?”
大概是調查員的直覺吧,來生對此有些疑惑。
“跟西大阪鋼鐵有關。”
“是嗎,有意思。調查完成之後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要是不收調查費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
“打個折總可以瞭吧。我想至少得花兩三天的工夫。”
“知道瞭。總之,調查完請立刻聯系我。”
三天後。來生坐在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二樓接待室的沙發上,笑嘻嘻地說:“可費瞭我不少工夫,不過總算查出來一些東西。調查費可是很貴的哦。”
他隨口開著玩笑,把裝有調查資料的文件袋推到半澤面前。
小村貿易是明治年間創立,註冊資本三千萬元日元,年銷售額超過百億日元的商社。不過,三年前因為社長小村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不支,歷經百年的老牌商社慢慢落下歷史帷幕,公司目前處於關閉狀態,小村也為瞭治療移居到有特別看護的老人院。這傢老人院地處六甲山的山坳裡,從那裡可以俯瞰神戶港,是有錢的老人才能入住的特別處所。
“小村社長個人的資產以不動產為主,總數將近二十億日元。不過看樣子東田社長想弄到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來生說出這句耐人尋味的話,“這位小村大叔啊,性格蠻怪的,聽說當他知道自己得病的時候,就立馬寫好瞭遺囑委托給瞭律師。小村的監護人是他公司的顧問律師花島,可不是東田啊。所以,我想就算是東田,也輕易動不瞭小村的財產。他肯定希望在小村死後能繼承遺產,不過看樣子大叔更是棋高一著呢。”
小村名下的不動產,以神戶市內為中心,共有五處。除此以外,聽說還有一套黃金海岸的公寓,估計是泡沫經濟時期出手買的。
“調查得很清楚嘛。”
“入手的線索就是東田傢人現在居住的寶塚那套公寓。”來生說,“那套公寓最開始是被抵押給銀行的。我去那傢銀行調查過,雖然抵押已經解除瞭,但是也隻是前不久的事兒,並不難查——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來生一邊說著,一邊指著一套神戶市內的公寓資料。
“這裡是?”
“原本是出租用的房產,差不多一年前租客退租騰空瞭,接下來就沒有續租。這可是很高級的公寓呢。我倒是也跑去看瞭看,並不像空置的樣子,沒準就是東田的藏身之處呢。”
“你見到東田瞭嗎?”
來生搖搖頭,“這個嘛,我又不曉得東田長什麼樣子啊。本來我還想繼續追查到底,但不知道哪來的一夥怪人也在附近轉來轉去,隻好算瞭。那幫小子十分可疑。”
半澤抬起頭:“其他債權人嗎?”
“不,我覺得不像。他們都穿著西裝,外表看起來普普通通。可是他們會窺視樓裡的信箱,還總是在停車場附近轉來轉去。”
“那大概是國稅局的人吧。”半澤說。
“國稅局找他幹嗎?”來生剛說瞭一句,突然住瞭口看看半澤,“您先告訴我怎麼回事我才好接著說,可不要失信啊,半澤課長。”
“東田有秘密資產,估計在五億到十億左右。”
來生驚訝地瞪大瞭眼睛。
“他一直在進貨款上摻水分,暗地裡存下來的錢都轉移到其他地方藏起來瞭。”
“這可太有意思瞭。如果能找到這筆錢,貴行的不良債權不就能全額回收瞭嘛。”
“如果能逼他交出來的話。”半澤說,“本來他就把從銀行貸到的錢全都原封不動地挪到瞭自己腰包。我一定會把這五億從他手裡收回來。”
“原來如此。我本來正打算寫關於西大阪鋼鐵的跟蹤調查報告,既然這樣我就再等等好瞭。東田社長對決國稅局,還有半澤課長你。到底誰會笑到最後呢?”來生興致勃勃地說道。
* * *
一輛黑色豐田Celsior慢慢地從停車場的坡道駛下。
竹下開著一輛皇冠,拉開一點距離跟在豐田車後。
這是三宮站附近商場的地下停車場。
這天一早,半澤跟竹下在支行門口會合,兩人直奔新神戶站附近那棟有問題的公寓。
一開始他們本打算直接登門,但是當他們在公寓前和東田開的車擦肩而過之後,他們決定改變策略先跟蹤東田。
顯然還是這樣比較妥當。在街上偶然碰到的話,就不會被說“非法闖入民宅”,東田也沒有機會佯裝傢中無人閉門不見。
半澤他們看到東田按照指示的停車路線停好車後,帶著一個女人消失在商場裡。
“跟傢人分居帶著情婦過起小日子來瞭,瞭不得呀這小子。”
竹下坐在車裡目送他們走遠後,小聲嘟囔道。
那女人也就二十歲出頭。迷你短裙下是一雙細得誇張的腿。染成茶色的長發將將及腰。東田則是一身打高爾夫球的打扮,被那個女人挽著胳膊,氣宇軒昂地大踏步走遠瞭,根本看不出是破產公司的經營者。
“去看看他們那輛車。”
半澤從副駕駛座位下瞭車,在寬闊的停車場裡尋找東田的車子。就在水泥墻的另一面,在兩臺奔馳的中間,停著那臺黑色Celsior。看樣子剛買不久,漆面還亮晶晶的,一點兒剮蹭都沒有,完全是新車的樣子。
“真不低調啊。”竹下瞥瞭一眼駕駛座,說,“破產公司的社長,就老老實實地騎自行車還差不多嘛。”
半澤從副駕駛那邊往車裡看。後座上似乎是女人的雜物,還隨便扔著一件外套。此外還有紙巾盒、兩把傘,其中一把是細柄的女式傘。水杯架上有點零錢,還有半瓶水。僅此而已。
“什麼都沒有啊。”竹下從車子背後繞到半澤旁邊,說,“怎麼辦?按照他們那架勢,肯定要逛很長時間。要不要到商場裡逮住他們?反正他們十有八九是在女裝那邊晃悠呢。”
“等一下。”半澤說,“那個紙巾盒……”
他指著後座上的盒子。雖然被顏色鮮艷的黃色外套蓋住瞭一半,但還是能看出盒子是藍底的,上面有個類似白色船帆似的圖案——“那好像是什麼銀行的標志吧?”
“真的啊!”竹下驚訝地發出瞭沙啞的聲音,為瞭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瞇起瞭眼睛,“真不愧是銀行員工,著眼的地方就是不一樣,我就給看漏瞭。這是哪傢銀行啊?”
“銀行名被外套擋住瞭看不見,不過這個標志還真是不多見呢。”
“不是大型銀行嗎?”
正如竹下所說,大型銀行的話,半澤不可能對標志不熟悉。
“說不定是這附近的地方銀行或者信用金庫什麼的。既然有瞭紙巾盒也就有線索瞭,至少是辦理瞭存款賬戶之類的業務,不然不會送盒裝紙巾的,普通的小業務最多送小包紙巾。看樣子東田是往這傢銀行裡存款瞭。”
“原來如此,他存瞭有多少錢呢?”
竹下撇撇嘴,走到後車門的防窺車窗跟前,把整個臉貼在上面使勁兒往裡看。
正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一轉身,對方也嚇瞭一跳停下瞭腳步。
正是東田的情婦。
該死,是那個外套……
大概是因為店裡太冷瞭,女人是回來取外套的。
女人轉身就跑。
“糟糕!”竹下嘆道。
女人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發出“嗒嗒”的脆響,直奔商場貼滿玻璃的地下大廳,半澤也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離去。她的右手緊緊握著手機,一邊回頭掃視一邊把電話舉到耳邊。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向賣場的臺階上——這些都隻是一轉眼的事情。
“他們是想逃跑嗎?”竹下問。
“不會,車還停在這裡呢,逃也逃不到哪去。我想過一會兒他們還是會出來的。我們等等吧。”
但是——
足足等瞭一小時,也不見東田現身。
* * *
從地下停車場開出去的坡道上,減速帶的鐵皮被夏日的太陽照得白晃晃的,直刺眼睛。竹下開著皇冠,交瞭停車費,一口氣加速開上瞭坡道。
“他們不會又要玩失蹤吧?”
“這次應該不至於吧。”
那個女人想必已經看出半澤和竹下是債權人,但是並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東田說不定會認為——他們隻是因為在街上碰巧遇到瞭才被跟蹤的,他應該想不到包圍網已經漸漸縮小瞭。
“以防萬一,我還是去監視東田的公寓吧。這次碰巧才發現東田的藏身之處,要是再被他跑瞭,找起來可就難瞭。”
“那我就去查查東田交易的銀行,估計就是這附近的金融機構。”
“如果能找到是哪傢銀行,咬定瞭他我們就贏瞭!”
“要是能那麼順利就好瞭。”
半澤必須要先查出來那個標志到底是哪傢金融機構,位於何處。
這對半澤來說應該不會太難。
半澤跟竹下分開後,自己在車站周邊逛瞭逛。他發現瞭一傢地方銀行的支行後,徑直走瞭進去,對大堂裡戴著袖章、看上去有點年紀的像是大堂經理的男人打招呼道:“不好意思,請問您知道這樣的標志是哪傢銀行嗎?”
半澤從記賬臺上拿過票據在背面用圓珠筆畫出圖案。
身著制服的男人把半澤的手繪圖案翻來覆去地看瞭又看,歪著頭想瞭一會兒:“不好意思呀,我沒見過這樣的標志。”
“有沒有可能是信用金庫呢?”半澤補充道。
“我也不是都能記住,不過好像沒在這附近見過這樣的標志。從這裡再往前走一點兒,就有一傢信用金庫,要不您去那邊問問看?”
* * *
“後來怎麼樣瞭?”垣內問。
“還是沒查到。我把車站前的幾傢銀行和信用金庫都走遍瞭,也都問過,大傢都不知道這個標志是哪傢金融機構。”
“咱們倆再偷偷去看一眼東田的車怎麼樣?”
“我已經拜托竹下社長去看瞭。”
半澤看看手表,已經晚上七點多瞭,竹下還沒有聯系他。下午半澤給竹下打過電話,告訴他有關那個標志的情況。那時候竹下已經把車停到瞭東田公寓附近的路上,一個人在車裡靜靜地等著東田回來。
“那個渾蛋,還沒回來呢。真夠警惕的。”
竹下不等到東田決不罷休,仍然繼續監視。
“標志啊……”垣內長嘆瞭口氣,“要是詞匯什麼的上網一搜就能查到,標志的話可不好找啊。話說白瞭,是不是銀行的還不一定呢。”
這麼一說也是。
說不定是證券公司呢,再說瞭,會給客戶送盒裝紙巾的又不隻有金融機構。一上來就想到銀行,大概隻是業內人士的先入為主罷瞭。
“應該不是證券公司吧。因為西大阪鋼鐵完全沒有過投資任何有價證券的跡象,我覺得這也反映瞭東田的興趣吧。”
“這麼說,他對股票沒興趣嘍。”
“至少他從來沒用公司的錢買過股票。而且我看過東田個人存款的賬戶,裡面也沒有任何和證券公司之間的資金往來。”
“這倒是。這麼說來,這個標志還應該是銀行的……”
垣內從背後的書架上取下地圖鋪開,“東田自己傢在東淀川區,傢人住在寶塚,現在藏身的公寓在神戶。要不要把這些地方附近的金融機構都掃一遍?”
半澤心下不由得懷疑,“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瞭?”
“東田這小子,幹出什麼都不奇怪瞭。他過去幾年可不隻是偽造財務報表,同時也還逃稅呢。這麼一來,一定會被當局盯上的。既然如此,應該不會把錢藏在自傢或公司附近的金融機構裡吧。這也太容易露餡瞭。”
即使是國稅局,對個人存款的調查,也不可能把所有金融機構都檢索一遍。實際調查中已經發現或扣押或凍結的存折另當別論,其他的辦法也隻剩下根據前期掌握的線索篩查瞭,最多也就是鎖定覺得可疑的金融機構,然後上門去問“這個人在這裡有沒有存款”。如果是自傢或公司附近的金融機構,被盯上的可能性太高。
“我覺得,反倒是東田把賬戶開在八竿子打不著的金融機構的可能性更大。隻要是有點兒腦子的傢夥,應該都會這麼幹。雖然存取款不太方便,但是肯定比被發現要好多瞭。”
“這麼說的話,可就更難找嘍。”
這時候,竹下打來電話:“東田這傢夥終於回來瞭。也不知跑哪兒去耗瞭這麼久。”
大概是因為在車裡打的手機,背景相當安靜。
“那女人呢?”
“跟他在一起,我看見她剛才坐在副駕駛座上瞭。我這就去停車場再看看。”
十分鐘後,竹下又打來電話。大概是跑瞭幾步,他的喘息很急促:“我去看瞭,那個紙巾盒已經不見瞭。”
“可惡!”
“挺狡猾的嘛。”竹下的反應倒是顯得很輕松,“東田應該深思熟慮過。本來想把自己隱藏好,結果卻被不知道是哪來的債權者發現瞭行蹤。他肯定又把車裡從頭到尾檢查瞭一遍。結果他把紙巾盒藏起來,反而說明這東西很重要不是嗎?”這話有道理。
“我再在這裡盯一會兒看看。”
“那邊還有什麼別的線索嗎?”
“也沒,就是剛才除瞭那個女人,東田的後座上還有個男人,我要仔細看看那傢夥長什麼樣。我想知道,跟東田這傢夥同流合污的,都是一群什麼樣的人。”
“要是有相機就好瞭。”半澤隻是半開玩笑地說。
沒想到竹下輕松答道:“有啊。”
半澤不由得苦笑瞭一下。
“這是我一個窮社長為數不多的興趣瞭。一臺單反數碼相機,還有望遠鏡。要是拍到好照片你可要獎勵我啊。”
竹下笑著掛瞭電話。
6
“債權人?”
男人把送到嘴邊的酒杯停下瞭,“誰啊?”
“不知道。未樹,是什麼樣的人,你再仔細說說。”
本來在斟酒的女人,把冰酒用的冰桶放在黑色臺面上,不安地看著東田。她身材纖細,一張形似小鹿的鵝蛋臉讓人印象深刻。她穿著白色無袖裙,因為手鐲鉤住瞭頭發不停地用手拆解著,撒嬌似的皺起眉,看起來消瘦的身體在冷氣十足的房間裡有些吃不消。
“就兩個男人嘛。”
大概是平時就任性慣瞭,未樹提高瞭嗓音,一副鬧別扭、不情願的表情。她的口音不像大阪話,倒是接近東京標準話。
“我問你那兩個人長什麼樣?”東田兇起來。
“就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穿著西裝的男人,還有一個穿得不怎麼講究的大叔。”
“是兩個流氓無賴嗎?”
“我覺得不是,應該是兩個普通人吧。”
“有什麼特征嗎?”
“很可怕的啦。”
東田哼瞭一聲:“就這些啊,早知道我去看看就好瞭。”
“是銀行職員吧。”這時候未樹說。
東田跟另外的男人對視一眼,低聲問:
“你怎麼知道的?”
“就是有那種感覺嘛——銀行職員嘛,都那樣。”
“一看就是嗎?”東田接著問。
“對啊。”女人幹脆利落地回答,“就那種白襯衫黑西裝的打扮,看上去就像是銀行職員。”
“說不定是國稅局的人呢?”那男人問。
女人搖搖頭,“我覺得不是公務員。我說不清楚啦,反正感覺就是不一樣。”
那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投向東田:“難道會是半澤嗎?”
東田的眼睛裡寫滿瞭猜疑,應聲道:“不會吧——那個難纏的傢夥怎麼……”
7
“告訴你個秘密消息,近藤那傢夥,可能真的夠嗆瞭。”
半澤放下筷子,盯著渡真利。
兩人在梅田地下街一傢常去的店裡喝酒。充滿瞭烤雞肉串味道的店內,擠滿瞭工薪階層,十分熱鬧。渡真利提高音量,好像要壓過周圍嘈雜的癡言醉語似的。
剛才,就在跟竹下聯系過之後不久,突然接到渡真利的電話。渡真利隻要來大阪出差,一定會聯系半澤。如果能住上一宿,就相約喝一場,今天也是這樣。與其在傢幹等著竹下的消息,當然是跟老朋友一邊喝酒一邊等消息來得暢快些。
“夠嗆?什麼意思?”
“外派。”
渡真利夾瞭塊鰩魚送進嘴裡。
“有這樣的傳聞嗎?”
“應該馬上就要外派走瞭,最近時不時地總能聽到這樣的風聲。近藤所在的系統部門管理崗位已經滿員瞭,但是現在也不可能再回到支行瞭呀。”
“太可惜瞭,那麼好的人才。”
銀行把近藤逼到瞭崩潰邊緣,然後還要把他流放到無人問津的地方不聞不問。
“人事不存在溫情。”
“嘁。”半澤狠狠地嘆瞭口氣,“銀行員工的末路就是這麼可悲的,你是這個意思嗎?”
“可不就是。這可不是別人的事兒,你我都是一樣的。不過,外派還算好的呢,總不至於丟瞭工作吃不上飯。”渡真利表情嚴肅,“你還記得梶本前輩嗎?”
“啊,記得呀。他怎麼瞭?”
梶本博,是他們倆大學時的學長,聽說兩年前利用銀行的內退制度提前退休瞭,自己另立門戶開瞭傢管理咨詢公司。
“我也是聽前輩說的,他現在可過得相當痛苦。”
他退職的理由當然有很多,但是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看到瞭繼續在銀行混下去的未來——當然,這不是什麼光輝遠大的未來,而是茍延殘喘直到消磨殆盡的前景。所以,他才下決心要退職重來。
“他不是很能幹嗎?”半澤說。
梶本退職前的最終崗位應該是粷町支行的副行長。他曾在多傢支行的崗位上歷練過,其臨場的感覺和判斷早就名聲在外。據說他還善用人脈,長袖善舞,即便在泡沫經濟時代業績也頗為卓著。
“他的那些業績在幾年以後都變成瞭壞賬損失,那是他最大的不幸。”
“他急流勇退不成功嗎?”
“他的部下裡有個品行特別差的壞傢夥,惹上瞭官司,後來被發現任職期間有貪污受賄的行為。梶本作為副支行長,也不得不背上責任。”
“原來如此,還有這種事。”
“雖然有提前內退的制度,但是真想獨立也很難啊!”
半澤明白渡真利的意思。
* * *
不管有何種理由,當銀行員工向銀行提出辭職的瞬間,他就不再是銀行的人瞭。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大部分銀行員工都不明白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
利用提前內退制度離開銀行的員工不在少數,但是在那些獨立創業的人中,能維持生計的不多,年收入能超過在銀行工作時期的更是幾近於無。
如果想離職的人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另謀一份工薪工作倒也罷瞭,但是自立門戶的銀行退職員工大部分都進入瞭管理咨詢行業,在這裡他們很難取得成功。
前融資課長、前副支行長……這些“前”銀行職員,雖然身份已經發生變化,但很少有人能從銀行員工的角色裡真正脫離出來。
自立門戶的前銀行職員們,最先要做的當然是拜訪和拉攏原來的老客戶。
他們在銀行任職期間,那些客戶的態度一向是恭恭敬敬、有求必應的。但是,一旦從銀行退職再以個人的身份去拜訪時,對方都會充滿警惕,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別說獲得咨詢方面的委托業務瞭,如果對方能端上一杯人情茶水,道一聲“繼續努力”再婉言逐客,已經是很好的結果瞭。
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想在咨詢行業闖出一片天空的那些豪情壯志漸漸凋零,那些旗開必定得勝的天真幻想也逐漸破滅。往往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猛然意識到——
原來客戶對自己低聲下氣,並不是因為對自己的個人實力心悅誠服,而隻是沖著融資課長、副行長的頭銜去的。不管怎麼說,畢竟有銀行的金字招牌立在身後。一旦自己不再是銀行員工……
終於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希望已經落空,在這些提前內退者心目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
至少,想要活用在銀行工作的經歷,獨立創業的話,總該有點能給書刊雜志寫寫稿件的“文才”吧?或者有點不惜一切機會不論陳詞濫調隨時都能開演講會的“口才”也行吧?這兩種才能多少總得沾點邊兒吧?
然而,本來銀行員工裡擁有這些才能的人就寥寥無幾,臨時的咨詢人員隻是虛有其表。……說到底,真有這份才能的人,在銀行裡不是早就大獲成功瞭嗎?
* * *
“真不容易啊!”
半澤在心裡暗嘆。
雖說退職金比較可觀,但是面對住宅貸款也隻能坐吃山空,四十多歲的人還要擔負子女的教育費用,更是舉步維艱。
每一天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存折上的餘額越來越少,跟那些被宣告剩餘生命不過數月的重癥患者又有什麼區別?獨立創業,聽上去倒是很不錯,但是接不到業務跟失業又有什麼區別?
“梶本前輩現在好像在另找工作呢。可是,都四十過半瞭哪有那麼容易啊!”
渡真利的這些話讓半澤更加憂鬱。半澤所知的梶本,是個熱心開朗、很靠得住的漢子。
雖然在銀行有多年經驗,但很少有人有特別的一技之長。再加上,前銀行員工的招牌、一流大學畢業的履歷,在求職的公司看來,卻都是“難以錄用”的理由。另一方面,作為前銀行職員,也有著自己的自豪。企業的需求和求職者的供給之間的這種落差使得再就業的前景十分黯淡,消除這些差異的可能性也甚小。
“當時的支行長呢?”
“就是事務部長金城。你知道他吧?”
“那個討厭的渾蛋。”
半澤皺起眉頭。
“說到底,完全就是靠政治力量決定勝負的嘛。一方面可以說金城那小子棋高一著,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梶本決策失誤瞭。醜聞,歸根結底,與追究管理責任相比,更要追究的是個人主觀惡意。在銀行看來,金城支行長是深知責任重大,堅守崗位,等待真相大白之時,自然就把全部的責任推到副支行長身上嘍。”
“那小子連處分都沒有嗎?”半澤灌下一口冰啤酒,“真是好手段啊。”
“這件事跟你還有關系呢。”
想不到渡真利突然來瞭這麼一句,半澤一驚。
“金城部長主張,如果因西大阪鋼鐵的空頭支票產生實際損失的話,一定要追究融資課長的責任。看樣子,他對你可是懷有惡意的呢。”
“十有八九又是淺野搞的鬼。”
半澤立刻明白瞭渡真利沒有說出口的那層意思。
“以前,不知道是在哪個部門瞭,聽說淺野當過金城的手下呢。”
半澤氣得咬牙切齒。
“不惜在總部發起人脈總動員,也要把損失的責任落定在你頭上,淺野顯然是這樣打算的——我說你可有什麼進展沒有啊?”
看樣子這一問才是渡真利的真正目的,“融資部裡可沒少關心這件事啊。”
“我找到瞭東田現在藏身的公寓,但還談不上回收不回收呢。”
接下來半澤把白天的事情告訴渡真利,又用圓珠筆在桌上的紙巾上畫出那個他正在查詢的金融機構的標志。
“就是這樣的。我估計是神戶的當地銀行,但也沒有什麼頭緒。你知道嗎?”
渡真利一看臉色變瞭。
“這是一傢外資機構。”——渡真利說出瞭意想不到的真相。
“外資?哪國的?”
“紐約港灣證券。在日本境內隻有東京有分支機構,關西可沒有。”
“美國的大型證券公司嗎?”
“以私人銀行服務為特色的銀行。要成為他傢的私人銀行客戶,至少要有十億日元以上的金融資產啊。”
“十億日元?”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渡真利,“這麼說,東田至少在紐約港灣證券藏瞭有十億日元?”
“如果東田是他傢的私人銀行客戶的話。”
私人銀行是以富人階層為目標客戶開展的金融業務。業務的核心是財富管理。按照客戶的意向,配置股票、債券、外匯存款,服務的內容不僅是提高資產運營收益,必要時還可以介入傢庭生活中的種種問題,為其提供解決方案。日本銀行為瞭鞏固盈利基礎,也在大力拓展和開發富人階層市場,但是跟海外的傳統一流私人銀行相比,所提供的服務質量和內容還有顯著的差距。
“總算前進瞭一步呢。”真是喜出望外,半澤暗自竊笑,“多虧瞭你,謝謝瞭,兄弟。”
“非查封瞭他不可。”渡真利一臉認真地叮囑。
“放心,交給我瞭。”
半澤往渡真利已經空瞭的杯子裡倒上滿滿一杯啤酒。
“不過說起來啊,渡真利,你小子對這些銀行標志還真瞭解呢。”
渡真利臉上湧起苦澀的表情,“哎呀,還不是湊巧瞭嘛,也是因為種種原因吧。”
“你想過跳槽?”
被半澤猜中瞭心事,渡真利沉默瞭。他的夢想是項目融資,他大概也考慮過想在這傢證券公司實現在東京中央銀行已經破滅掉的夢想吧。
“如果把東田的秘密資產查封後貸款全額回收的話,也不知道淺野行長接下去會怎麼做。為瞭把損失的責任記在你頭上,他可是在總部大肆宣傳,看來他的計劃要半途而廢瞭。”
“誰知道呢。”半澤說,“要我說,他八成還會說收回貸款都是他的本事和功勞呢。”
“功勞都歸自己,錯誤全賴部下嘛。你找苅田好好商量一下,查封外資銀行賬戶的事情能越過淺野支行長才好。”
“要是可以我肯定這麼辦。”
就在兩人有說有笑的時候,竹下那邊總算有消息瞭。
“我現在收工往回撤呢。照片我拍到啦,我發到你的工作郵箱裡。對瞭,要不我改一下格式也發到你手機裡吧。收到瞭就當下酒菜看一眼吧。老哥我幹得不錯吧。”
大概是在電話裡聽到瞭酒吧的喧囂,竹下低聲笑著說。
“竹下說拍到瞭東田同黨的照片呢。”
渡真利端著酒杯正要喝,聽到這話順嘴吹瞭聲口哨。
竹下的郵件很快就收到瞭。
嘈雜喧鬧的居酒屋的一個角落裡。半澤多少有點兒醉瞭,手指已經不聽使喚瞭,摁瞭幾下才打開郵件。隨著“附件接收中”的圖標不停地轉圈,圖片一點一點加載下來,終於露出照片的全貌。渡真利也不說話,在旁邊緊緊地盯著。
照片的背景是公寓的入口,明亮的橙黃色。而照片的主人公則是正在送客的東田和剛從門口出來的一個男人的身影。照片開始隻露出瞭那人舉起的手,漸漸地他的面部也顯示出來。
直到圖片加載完畢,半澤和渡真利盯著那張圖片半天也沒有動。
半澤將照片保存在手機裡,立刻按下鍵盤給竹下回電。
“收到瞭。”
“怎麼樣,照得不錯吧?問題是這傢夥跟東田到底是什麼關系?我覺得他很可能參與瞭東田的破產計劃。我想查查這個人的底細——喂,半澤老弟……喂!你聽到瞭嗎?”
“竹下先生。”半澤為瞭躲避周圍的喧鬧,用手遮擋著手機的通話口,“這個男人……”他跟渡真利對視一眼。
“我認識。”
“什,什麼,真的假的?他到底是誰?跟東田什麼關系?”
“我還不清楚他跟東田的關系,但是我知道他是誰。”
“誰啊?”
半澤深吸瞭一口氣。剎那間,他有種奇妙的錯覺,仿佛周圍的喧嘩叫嚷都在意識裡被屏蔽瞭,手中的手機和竹下那邊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緊緊相連。
“他是我行的支行長。”
“啊?”竹下啞口無言,“什麼什麼?你們銀行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半澤此刻比誰都更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8
桌上的電話響起,是行裡的司機小牧重雄打來的。
“我到中島制油公司門口瞭。現在正要進去呢,估計接下來一個小時左右都沒問題。”
“謝謝。”
掛斷電話,垣內趕緊沖半澤微微點瞭下頭。
支行長的辦公室沒有人,副行長江島也剛跟中西一起離開。他們去拜訪的對象是九條特殊鋼,行裡的人都戲稱這傢公司“苦情特殊鋼”,支行一年到頭總是因為各種事情被這傢公司的社長抱怨投訴。今天好像是因為前幾天通過的融資款項,資金沒有按照對方要求的上午匯過去而是在下午才到賬,又觸到瞭社長的逆鱗。那位社長是那種沒完沒瞭抱怨的人,估計副行長他們這一去起碼得兩個小時。
才剛剛上午九點半,行裡客戶很少。
半澤跟垣內一起站起身來,走向支行長室。雖然是獨立辦公室,但是因為這裡也是支行的第一接待室,所以平常都不上鎖。接待區往裡,就是淺野平常辦公的桌子和櫥櫃。
垣內一走進去就立刻關上門。
半澤徑直走到桌前伸手去拉抽屜,“上鎖瞭。”
垣內默默地遞上鑰匙。這是從總務課悄悄借出來的備用鑰匙。半澤接過後打開瞭抽屜。
抽屜裡有文具,支行的統計報表文件,還有人事檔案。私人物品隻有一本袖珍書和一本經濟雜志——上一周的《周刊日本經濟》。
“這裡隻有一件替換的襯衫。”
垣內打開櫃子看瞭一眼說,這時候半澤註意到桌下放著的公文包。
半澤跟垣內對視一眼。
半澤把公文包拿到瞭桌子上——“等一下。”垣內說完轉身鎖瞭門。畢竟,私下翻查個人的公文包這種事可不能被人看見。
他們發現瞭一本存折。
這是別的銀行的存折,白水銀行。打開封面就可以確認到開戶支行的名字,是梅田支行。那應該是坐落在大阪站前那些小巧精致的建築中的一傢店鋪。
“看樣子是新開的折子呢。”
當然瞭,因為存折的第一行就寫著“新開戶”。開戶日是今年二月下旬。
“跟西大阪鋼鐵業務的開展幾乎是同時的。”
淺野以一千日元存款為首次開戶金額,開通瞭這個存折。
“課長……”
垣內猛然抬起頭來,正對上半澤的視線。
開戶日之後沒多久,就有五千萬元的匯款入賬。
匯款人是東田。
匯款日期是三月初。
“西大阪鋼鐵的融資貸款是在什麼時候流出的,你還有印象嗎?”半澤問。
“這麼一說,的確應該是在三月初左右。”
淺野當時是怎麼說的,半澤記得清清楚楚——“記得要好好跟我報告啊”,給西大阪鋼鐵的貸款開始支付時半澤告訴過他。
“實際上他早就知道瞭。”半澤咬牙切齒地說,“西大阪鋼鐵的融資是在二月末。那之後不幾天,也就是三月初的時候,那筆錢就從我行賬戶裡流出瞭。然後,其中一部分就這樣流入瞭淺野的個人戶頭。”
兩人相對無言,實際上都已經猜到瞭。
“五億日元的百分之十,對吧。”垣內悄悄地說,“這想必就是違法融資的賄賂回扣瞭吧。”
“想必沒錯。”
但是——現在那個賬戶裡隻剩下幾百萬的資金瞭。
第一次三千萬的提款是在五月份黃金周之後,以匯款的形式轉出的。收款方名稱是以片假名記錄在存折的備註欄中。
東京城市證券。
* * *
淺野回到行裡已經是下午瞭。聽司機小牧說,淺野去瞭中島制油後,又想起一些其他的客戶,去其中兩傢轉瞭一圈,第三傢則去瞭位於大阪中心的堂島機械,因為是午休前才到,所以索性跟客戶一起吃瞭午飯才回來。小牧開著車,徑直把堂島機械的專務和淺野送到瞭中之島有名的鰻魚店,然後,自己饑腸轆轆地在外面等他們吃完。
“因為今天的午飯是中國菜嘛。”他們說的是銀行食堂今天的菜單。小牧跟半澤一起來到支行的食堂,一邊吃著五目中華丼,一邊小聲說:“淺野支行長不喜歡中餐,所以才躲出去吃。”
“所以就自顧自吃高檔鰻魚餐啊。”
“我以前伺候過不少支行長,都不像這位這個樣子。我們這些總務課的行員,在他眼裡不過是跑腿使喚的雜役罷瞭。”
這取決於支行長的器量。有的大度的支行長,他們知人善用,會照顧和保護自己的員工,所以都頗具聲望。淺野則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種極端類型。
吃完飯回到行裡,淺野在辦公桌上翻開瞭上午交上來的貸款申請書。他看見半澤,右手一揚,像召喚傢奴似的揮揮手——看樣子,他還沒發現存折失蹤的事情。
“您有什麼事情?”
半澤走到他桌前,淺野把一份申請書摔到他面前,冷冷地甩下一句:“重寫!”
在半澤看來,那是一份絲毫不存在問題的有關運轉資金的貸款申請書。
“有什麼問題嗎?”
“對擔保物的評價分析力度不足。”
“擔保分析的話,都在這裡瞭。”
半澤一邊說,一邊把快戳到鼻尖的申請書打開,翻開相應的頁面讓淺野看。
“這不是三個月前的嗎?又不是業績多好的公司,要好好考慮擔保措施,交到我面前的時候必須要提供最新的數字。”
“要說最新的話,不動產抵押物的評估價值不會在短期間內有什麼變化,而且這傢企業的抵押物價值比貸款餘額高出很多。反倒可以說是我們求著對方從我們這裡貸一部分款呢。”
“誰讓你幹這些的?”
淺野這是在成心找碴兒吵架。不管半澤說什麼,現在的淺野就是要否定他的全部。隻要半澤不服從淺野,就會更激化淺野的敵對情緒。半澤知道眼下明哲保身的選擇是聽從他的安排,但這樣更會讓半澤的反感猶如火上澆油,形成惡性循環。
“雖然小木曾次長出瞭那件事,但是人人都認為他對你的評價一點不錯!半澤!”
“對我的……評價嗎?”
“沒錯。就是他對你的評價。總是自我表現,喜歡耍嘴皮子,但是作為融資課長的實力卻在應有的水準之下。這個評價我隻能說是讓我很困擾,結果還發生瞭巨額損失。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反省?”
“反省?”
半澤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淺野——自導自演瞭一出遭受瞭損失的好戲,反倒要別人反省?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半澤隻能把話憋回去,一言不發。
淺野還是那副派頭,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燒,瞪著半澤。他把頭向後仰去,惡狠狠地看著半澤,從那令人討厭的態度裡,半澤似乎能感覺到“小木曾為瞭幫我打倒你才落得那般下場,這筆賬我早晚一定要討回來”的決心和惡意。
“沒錯,你反省瞭嗎?”淺野慢悠悠地說,“如果好好反省過,就不可能把這麼粗制濫造的申請書提交上來吧。有抵押就什麼貸款都能放嗎,半澤?那都是過去的事情瞭,現在早就不是那個時代瞭。你連認清現實的能力都沒有是吧?”
“您的意見很有趣。”
半澤受夠瞭他的譏諷。
“什麼叫有趣?”
淺野把牙咬得吱吱作響,以一副恨不得沖上來揍人的架勢對半澤怒目而視。
“如果抵押物是股票的話當然能理解,畢竟股價波動劇烈。但是要求三個月前剛剛做過評估的不動產再進行重新評估,實際上也是不必要的。再說,還要花評估費用呢。”
“弄出五億日元的壞賬損失,現在反倒心疼起費用來瞭嗎?”淺野冷笑,“你這種反抗的態度,早就在本部傳開瞭呢。”他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語氣指責半澤。
“我並不是要反駁什麼。隻不過因為不合常理,我就照實說瞭而已。”
“不光是人事部和融資部,現在,就連業務統括部也認為,你身為大阪西支行的融資課長很有問題。”
“我聽說,這好像是您一力散播的觀點。”
“半澤!”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的江島銳利地插嘴阻攔,“你這是什麼態度!”
“不知道你還能虛張聲勢到什麼時候呢,半澤。”淺野說著,又瞪瞭半澤一眼,“明天,因為你的事,業務統括部的木村副部長要來臨店檢查。部長直接下令,如果查出你有問題,直接就地處分。再怎麼會狡辯,也要你嘗嘗地獄的滋味瞭。”
淺野說完,把桌上的申請書用力一甩,扔到半澤身上。文件夾硬質的邊角在半澤胸口留下銳利的痛感,接著掉在地板上。垣內趕緊走過來收拾散落一地的文件。
“讓半澤課長自己撿!”淺野喝道。
但是垣內還是默默地撿起文件整理好,遞到半澤手邊。
“對不起瞭。”
“沒什麼。”
垣內簡短地應瞭一聲,目光中也充滿著熊熊怒火。
業務統括部臨店檢查,這是頭一次聽說。但是,接下來要嘗地獄滋味的,可是淺野你自己——半澤把這句話咽進瞭肚子裡,迅速回到瞭自己的座位上。
9
最開始出現征兆是傍晚五點多的時候。聽到支行長辦公室裡傳來噼裡啪啦的拉抽屜、開櫃子、四處翻找的聲音,半澤差點兒憋不住笑聲。
“開始瞭呢。”旁邊的垣內小聲說。
“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懂。”
淺野終於從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帶著一臉憋得難受的表情。接下來,他又跑到融資課那邊自己的另一個辦公桌亂翻瞭一通。江島看到他那副樣子忍不住問:“您有什麼事嗎?”他隻能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
桌子上的電話響瞭。是渡真利打來的,半澤已經告訴他,自己發現瞭淺野收受賄賂的證據,同時拜托渡真利通過人事資料調查淺野的履歷。當然,這是通過渡真利在人事部那邊的個人關系渠道秘密調查的。
“淺野的履歷整理出來瞭,郵件發給你。這些事情還沒跟淺野攤牌呢吧?”
“還沒呢。”半澤壓低聲音,“剛才,他好像終於發現存折不見瞭,這才慌瞭。他那模樣太可笑瞭,我現在正興致勃勃地看戲呢。”
“我也想圍觀一下。”電話的那一端,渡真利不懷好意地笑瞭,“夠白癡的,誰讓他隨身帶著這種東西的。”
半澤正要放下電話,渡真利的郵件就來瞭。在等到淺野神色匆匆地回瞭傢,江島也下班離開之後,半澤才打開瞭郵件仔細研究。
“初中轉瞭三次學呢。”垣內說。
與之前已經到手的東田的履歷對照一看,立刻發現瞭兩人的共同點——一所豐中市內的中學。
“如此說來,淺野過去也在大阪待過,而且那時候跟東田社長在同一所中學就讀。”垣內驚道。
東田比淺野大兩歲。也就是說,淺野在讀一年級的時候東田已經讀三年級瞭。在那之前,淺野在東京世田谷區的一所中學入學,同年夏天,因為父親工作調動轉學到大阪。
“我記得,淺野傢老頭子是在大日本電機工作吧?”垣內說。
大日本電機是大型綜合電器制造商,半澤也記得以前管理層一塊喝酒的時候淺野曾提到過。淺野很是得意地吹噓他的父親是怎麼從綜合電器的事務部門的普通職員,一路升到管理層的故事。
“不光是中學,大日本電機也是兩人的共同點。東田的老爸好像也在那工作過呢。”
這是之前打電話向波野瞭解來的情況,“我調查過,現在仍有一處大日本電機的公司宿舍,還在豐中市內,就在這所中學附近。”
“這麼說來,淺野和東田十有八九是在他們父親的宿舍結識的。”
“不能肯定,但是可能性很高啊。”
東田經營的西大阪鋼鐵,曾經一直是支行難以說服的企業。結果淺野出馬,立刻達成瞭巨額融資的意向,當時就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此之前東田堅決拒絕跟新的銀行發生業務聯系,應該是怕銀行在分析企業財務報表時,發現他造假賬的事實。後來突然決定向東京中央銀行融資,想必一定是因為淺野的積極推動。“有我在,絕對不可能露餡”——說不定淺野還拍著胸脯打過包票呢。
“在淺野參與之前,東田隻是打算通過虛報采購成本、賬目造假的方式,從其他交易方那邊一點一點地積累回扣。就算有意想從銀行撈一筆,充其量也就是騙騙實力較弱的關西城市銀行。但是,淺野的出現,徹底改變瞭他的計劃。”
“淺野一定因為什麼原因而急需用錢。這樣的話,配合東田的計劃破產正是順水推舟。”垣內說,“但是,授信審查不是淺野一個人說瞭算。如果任憑課長你去仔細分析,一定會發現假賬的問題。所以他指派新人中西負責此事,逼著毛頭小子完成財務分析,然後不停催著提出申請書,故意不給課長留任何分析判斷的時間。”
“這種模棱兩可的授信行為,在日後發生損失問責的時候,就會成為往我身上轉嫁責任的理由。”
“真是好精明的算盤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淺野也有很多預料不到的地方。首先,東田在夏威夷買別墅的錢是通過我們支行匯出去的。或許,他可能沒想到我們會無意間發現這件事。還有,他絕對想不到他出入東田傢公寓的時候會被竹下社長拍下照片。最後,還有這本存折。”
“要揭發他嗎?”垣內鄭重其事地問。
“還不到時候。”半澤說,“首先要把東田的秘密資產查封掉。我們要優先債權回收。”
“但是,如果查封手續被淺野支行長發現瞭,說不定會告訴東田轉移資產。”
“所以,我打算越過淺野。”
“越過他?”
半澤早就跟法務室的苅田商量過瞭,“材料齊全,立馬查封他!”
垣內擺出勝利的手勢作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