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說什麼?居然找不到存折瞭?”電話那一頭的東田突然失控地大聲吼叫起來。
“你到底把存折放哪兒瞭?”
“公文包裡……”
“什麼?!公文包裡?你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就這麼隨意地放在包裡!”
淺野猜想電話那頭的東田一定是一邊拿著電話聽筒,一邊做著仰天長嘆狀。淺野不禁對東田的反應勃然大怒。不,其實這也並非完全是針對東田,真正讓他生氣的還是存折丟失這起意外事件,以及可能因此導致的後果。
“不是我把它弄丟的啊。”
雖然他極力想要保持鎮靜,可是聲音仍舊微微有些顫抖。呵呵,沒有弄丟?那麼,存折到哪兒去瞭?那本隱藏著自己所有秘密的存折,究竟到哪兒去瞭……
“你最後一次看到存折是什麼時候?”
電話那頭傳來瞭失物報失時的慣用問句。
“是昨天,因為我昨天還取過錢。”
呼的一聲,聽筒裡傳來瞭嘆息聲,“唉,淺野啊,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昨天用存折轉賬買股票瞭。他也沒打算拿這事當理由辯解,總歸還是自己太蠢瞭。
“存折是不是掉在什麼地方瞭呢?”
“有這個可能。”
然而,到底是掉在瞭什麼地方呢?淺野卻一點兒線索也沒有。
“那你有沒有貼個尋物啟事啊?”
兩人像是換瞭一下角色,東田倒擺出一副銀行工作人員的口吻。
剛才已經確認過信用卡跟註冊印章瞭,都還在,所以即使有人撿到瞭也是取不出錢的。
“淺野,你還是小心為妙。這存折要是掉在銀行內某個地方的話,那可就不太妙瞭。有沒有可能是你用完之後,以為是放到公文包裡瞭,其實是掉出去瞭呢?”
恐怕還真是這樣的。因為存折在銀行內被偷幾乎是不可能的。
“淺野啊,你說你這人平時看上去也挺穩重的,偶爾犯個錯還挺嚇人的。股票的事兒也是一個道理。不過也多虧瞭你,我這兒的計劃性破產進行得可是相當順利啊。”
冷不防的,東田捅瞭一下淺野的痛處。
就是因為股票信用交易的事兒,淺野虧瞭一大筆錢。
雖然對於此事淺野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不知不覺之中還是越陷越深,等到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損失慘重,無力回天瞭,令淺野驚恐卻又茫然不知所措。
真是夠愚蠢的。
自己明明對股票不甚瞭解,一年前偶然通過網上交易買瞭一點股票,本來是隨便玩玩的,沒想到因此對股票產生瞭濃厚的興趣。淺野天生就是這麼個性格,一旦對某事產生興趣,就會廢寢忘食地沉迷其中,也正是因為這種性格給他惹上大麻煩,從數十萬日元的網絡交易逐漸膨脹到數百萬日元,沒過多久就染指瞭風險巨大的信用交易。
剛開始的時候他接連賺瞭好幾筆。
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兒。因為這讓淺野覺得——股票能賺錢,自己有炒股票的才能——淺野這種盲目自信才是最可怕的。如果是在股票跌得還不太厲害的時候就割肉拋掉,那麼也就不會蒙受數百萬日元的損失瞭。然而淺野卻賭徒心理爆發,打算把這虧空給撈回來,於是就越買越多,越玩越大,最終導致瞭無法彌補的巨額虧損。
信用交易的結算時間在六個月以後。
結算日期日益迫近,必須償還的金額是三千萬日元。對於淺野來說,這可是一筆隻有賣瞭自傢房子才能勉強償還的巨款。而他炒股虧損的事兒,可是一直瞞著妻子的,妻子一直相信淺野說的“我炒股炒得不錯”。
必須得想點兒辦法啊!有沒有什麼可以解決這一麻煩的捷徑呢?無論淺野怎麼為此事發愁,依然無法阻擋結算日的逐漸逼近。如果他無法如期償還欠款,那麼淺野的信用問題就會被曝光出來,這樣一來,作為銀行職員的他,別說前途將會一片慘淡,就連自傢住宅也保不住瞭。
就在淺野盤算著怎麼解決面前困境的時候,股票的行情越發低迷,事態的發展愈加惡劣,已經到瞭進退兩難的地步瞭。
淺野每天都如同在地獄裡煎熬一般,愁容滿面,不管做什麼都擠不出一絲笑容來,就連胃也一抽一抽地疼著。他覺得自己像是陷入瞭一個無底的沼澤,眼看著就要沒頂瞭。
東田滿的名字,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瞭他的眼前。
“東田……”淺野喃喃自語道。
淺野正在看的是跑外聯開發新客戶的副課長交給他的一份報告。
在那份報告的最後面,出現瞭東田的名字,雖然隻不過是為瞭敷衍報告而寫進去的而已。——通過西大阪鋼鐵波野財務課長,向東田滿社長提出的面談申請被拒絕。
這時候淺野的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大約三十多年前的情景。那會兒他還住在狹小的公司職工宿舍裡,宿舍在豐中市居民宅區內。那時候的東田是個身材矮小,但是長得很結實的少年。他父母待人很和氣,自己跟他們一傢人關系都不錯。東田經常對他這個剛從東京轉學過來,還沒有很好融入新學校環境的學弟照顧有加。
東田的綽號就叫“加滿”(以下均稱為阿滿)。這個綽號包含瞭兩層意思,一層就是給車子加滿油,另一層意思則是說他那結實的身材就像一輛能量十足的小坦克。
阿滿經常保護被壞孩子欺負的淺野。而且他還從父母那兒聽說淺野的成績非常好,因此也十分佩服淺野。阿滿在的時候,平時喜歡找淺野碴兒的那些傢夥都離他遠遠的,不敢靠近一步。因為在柔道部擔任隊長的阿滿力量強大,大傢都對他心存畏懼。
“難不成這個社長是阿滿……”淺野的腦海裡的念頭不停地交錯,一會兒覺得不可能,一會兒又覺得很有可能。
* * *
淺野叫來瞭負責開發新客戶的那名員工,命他馬上把西大阪鋼鐵的資料拿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社長的簡歷。
雖然傢庭住址不一樣,但是根據年齡推算跟淺野認識的阿滿正是同齡。信用調查公司的資料上,也記載著東田滿的畢業學校。淺野看到瞭豐中市高中的名字,此時他的猜測徹底被坐實瞭,這位社長正是自己認識的阿滿。因為中學畢業後的阿滿就是進入瞭這所高中。
在此之後,東田滿如他的綽號一般開足馬力,一帆風順,進入瞭大阪府的大學,畢業後先就職於普通公司,然後就獨立創業,成立西大阪鋼鐵公司。
創業公司的社長啊。
這番經歷可以說和淺野記憶中的阿滿非常符合。既可靠,又洋溢著披荊斬棘的活力。阿滿就是這樣的人。
淺野目不轉睛地看著西大阪鋼鐵的公司概要。
據說這是一傢很不錯的公司,但是沒想到竟然如此卓越。而阿滿就是這傢銷售額高達五十億日元公司的社長。這就是與淺野分別三十年成為成功人士的阿滿,有足夠的資本對東京中央銀行的新客戶開發人員不屑一顧。西大阪鋼鐵是一傢難以攻克的公司。淺野覺得如果是自己所認識的阿滿的話,說不定他能幫幫現在的自己呢。但是淺野仍然有一絲顧慮——“不知道這傢夥是不是還記得我啊?”
淺野為瞭不讓旁人聽到,用支行長辦公室的電話,誠惶誠恐地給阿滿打瞭電話。
接電話的是位女子。淺野沒有直接報上銀行的名字,而是說:“請問社長在嗎?麻煩你轉告他一下,我是他中學時期的同學淺野。”
大概等瞭數秒。
“是淺野啊?好久不見瞭啊。”電話那頭傳來瞭東田的聲音,依然是那副隨意的口吻,讓人感覺不到已經分別瞭三十年。硬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那便是稱呼發生瞭變化,他不再稱呼自己“小匡”,而是叫自己“淺野”。
“真是好久不見瞭。聽說你現在可是事業有成啊,真不愧是東田先生啊。”
淺野也不再稱呼他為阿滿,而是叫他東田。
“不不不,沒什麼大不瞭的。話說回來,可真令人懷念啊。現在你在做什麼啊?我聽我老媽說,你去銀行工作瞭?”
淺野已經暗自醞釀瞭很久瞭,終於等到可以亮出身份的這一刻瞭。
“我現在在大阪。”
“大阪?你什麼時候來這兒的啊?”
“去年六月。”
“什麼嘛,你可真是夠見外的。你早點兒聯系我啊。你在哪傢銀行啊?”
“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
當聽到“大阪西支行”時,電話那一頭剛剛還很高漲的熱情勁兒突然一下子退卻瞭。
“大阪西支行嗎?”東田說,“那傢支行不錯,在我傢附近。”
“我在這邊擔任支行長。”
這句話引起瞭東田的戒備心,他陷入瞭沉默。
突然醒悟過來的淺野發現,三十年不曾聯系的幼時玩伴東田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這就是東田為人處事的原則,現在的淺野可總算設身處地地感受到瞭。
“有空來我這兒玩吧,我非常歡迎哦。”
時隔三十年,兩人的命運又再度交織在瞭一起。
* * *
東田說道:“算瞭,存折丟瞭就丟瞭吧,也不是什麼大事。就算有人撿到瞭也取不出現金,咱們現在做的事情,除瞭知情者外,其他人也不明白,不是嗎?”
“也是啊,東田,你這麼一說,我總算松瞭一口氣。可能是我過於神經質瞭。”
“是啊……”東田用忠告般的語氣說道,“順便問一下,半澤的事兒怎麼樣瞭?比起存折,我更在意那個男人。就算那個時候是偶然遇到他的,他的存在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東田,這就是銀行職員的工作嘛,在其位司其職。”淺野說道,“現在那傢夥是負責西大阪鋼鐵業務的融資課長,為瞭免責必須做垂死掙紮。不過隻要把他一調走,他就束手無策瞭。銀行就是這麼個機構。”
“但是要把他調走的話,應該是人事部的事吧。”
“那兒可是我的老窩,目前正在逐步執行趕走那傢夥的計劃,我有的是辦法弄走他。明天還有新的面談會,到時候半澤那小子一定會被放在火上烤得痛不欲生。”
此刻因存折一事一直煩惱不堪的淺野,終於感覺到自己恢復瞭往日的氣勢。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擅長操縱的銀行傢,現在再次暗自確認瞭這一點,心情也舒暢瞭許多。
“我期待那天早點兒到來啊。未樹那傢夥從上次以後,都不太敢一個人出去買東西瞭。”
東田心疼起他的小情人來瞭。淺野對他沉迷於女色有點兒看不下去。
“不過是時間問題罷瞭。明天的事情結束後我再聯系你。”
淺野放下電話聽筒,鼓起腮幫子,“呼”地吐出一口氣來。
桌上還放著一罐喝瞭一半的啤酒,淺野一邊喝著已經不冰的啤酒,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瞭網絡,登錄郵箱。
工作上的郵件都是發送到銀行郵箱裡的,這個郵箱是專門用來接收親朋好友發送的郵件。
然而這一天,並沒有任何親朋好友給他發郵件。
他隻收到瞭一封郵件。
發件人為“花”。
這是什麼?是誰的惡作劇嗎?淺野正打算按下刪除鍵,看到標題裡寫著“秘密”二字,又停下瞭鼠標。
隻看瞭一眼內容,淺野立馬像是僵住瞭一樣,雙眼死死盯著那封郵件,無法移開視線。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收瞭五千萬日元吧,這樣做好嗎?身為支行長的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花
滑輪帶動的灰緞子大幕緩緩地掠過鼻尖,遮住瞭整個視野,和東田聊天時展現在他眼前的那幅已經隱約可見的美好願景瞬間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夢魘過後那種無法言表的痛苦以及絕望的現實,一下子溢滿瞭胸膛。
這是專門為單身赴任的支行長提供的一個單間。淺野坐在房間角落裡的電腦前,身子僵直,兩眼盯著那封郵件,恨不得把它吞瞭似的。
你收瞭五千萬日元吧……
這就是淺野的秘密。但是到底是誰泄露瞭這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曉的秘密呢?淺野突然有瞭一種可怕的緊迫感,就像是被誰用長而尖銳的爪子抓住瞭心臟一樣。他不斷地吞咽著口水,然後用襯衫的衣袖擦拭著額頭上不斷滴落的冷汗。
花……
存折,到底在哪兒丟的呢?
話又說回來,我為什麼要把那麼重要的東西拿到銀行來呢?!
後悔、自責和存折謎之遺失的焦慮紛紛湧上心頭,淺野陷入瞭混亂之中。他雙手抱頭在桌子面前喃喃自語瞭一會兒,又陷入瞭沉思。
等等,冷靜地思考一下。對方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撿到瞭那本存折呢?
淺野稍稍抬起點兒身體,解除瞭屏保,再次凝視著那封郵件。
首先是這個可惡的寄件人知道淺野是銀行支行長,那麼就是與工作相關的某個人。難不成……有可能是自己的部下?
驚慌失措的淺野不斷地用已經有點兒不聽使喚的大腦思索著,有沒有這個可能?或許是自己在支行上樓梯的時候,從包裡拿什麼東西,存折被包裡的東西帶出來,就那麼掉到外面瞭?當然不能否定這種可能性。汗珠從鬢角淌下來,流到下巴,又滴到瞭地上。
* * *
哎呀,這麼說這個發件人是看到瞭淺野的存折後才發瞭這樣一封郵件的吧?當然也不一定是這樣的。說不定是跟存折沒任何關系的人,就是瞎貓碰死耗子,誤打誤撞說出來的?隻要沒有存折這一鐵證,或許還可以蒙混過去。
但是,能夠說出五千萬日元這個金額,那是不是可以證明“花”拿到瞭他的存折呢?而且郵件裡還寫著“身為支行長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之所以說是“這樣的事情”來,那是不是說明發件人手裡握著證據?
還有一件事也很讓人在意。這個自稱為“花”的發件人,為什麼會知道淺野私人郵箱地址,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和很多銀行職員一樣,淺野也有兩個郵箱地址,並且分開使用。
一個就是用於銀行的工作,一個是私人用的。印在名片上的郵箱地址當然也是銀行的那個,他從沒在工作中用過私人郵箱。
那麼知道這個郵箱的唯有……傢人、親戚、朋友,其他還可能有誰?
抱著胳膊的淺野怒視著那罐不太涼的啤酒,梳理著記憶。支行職員們應該都不知道,客戶也不知道。那麼到底是誰泄露出去的呢?不,根本找不到頭緒。
第二天早上,徹夜未眠的淺野揉著睡眠不足的眼睛去支行上班瞭。
“支行長,業務統括部的木村副部長來瞭。”
二樓入口處,一直在等著淺野的江島跑瞭過來。木村是出瞭名的難以取悅。看來江島很怕跟他打交道,因此才焦急地等著淺野到來。
都怪那封郵件,他都給忘瞭,這一天是業務統括部臨店檢查的日子。
“哦,您好您好……”淺野勉強隱藏起內心的不安,臉上擠出笑容來,走進瞭木村等待著的支行長辦公室。
2
“這位是融資課長半澤。這位是木村副部長。今天,木村副部長蒞臨本店,主要是指導融資課的業務,同時還要和每個職員進行單獨面談。”
聽完江島的介紹,半澤低頭行瞭個禮,說瞭句“麻煩您瞭”,視線投向沙發那邊,大模大樣坐著的人——木村直高。
“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名人課長?”
“名人?這話怎麼說?”面對木村那充滿敵意的眼神,半澤一邊回視一邊說道。
“你現在可是非常有名啊,把跟本部的調查員頂嘴、欺負次長當成愛好,你這位融資課長現在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這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啊!”
就在半澤想要開口反駁的時候,淺野表情怪異地插瞭句嘴。他恨恨地瞪著半澤,鐵青的臉上浮現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查出淺野私人郵箱地址的人,實際上是垣內。他剛好跟淺野的一個學弟是熟人,所以從他的大學同學會名冊中查到瞭郵箱。
不過,發郵件的人則是半澤。“花”這個筆名,當然是借用瞭他妻子的名字。就在半澤絞盡腦汁思考著應該以誰的名義發出郵件時,妻子的名字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所以他便不假思索地借用瞭,同時心裡還在竊笑著。因為花正是那種有事說事,凡事不辯出誰是誰非決不罷休的性格。在這次事件中,妻子對他絕對是斥責多過同情。那麼,借用她的名字,也算是小小的報復。所以用這個名字來揭發支行長淺野的罪狀,簡直再合適不過瞭。
現在,從淺野的神情看來,那封郵件應該是發揮瞭極大的效果。
“早會之後,我們就開始吧。”木村對著閉口不語的半澤,慢條斯理地說道。
剛從支行長辦公室出來,半澤就接到瞭融資部渡真利的電話。
“業務統括部的人去你那邊瞭吧?”
“來啦,一個讓人討厭的渾蛋!”
聽瞭半澤的話,渡真利說道:“他可是個老狐貍。”
“那可是當年近藤所在支行的支行長,就是那個把近藤逼瘋的渾蛋!”
“我知道!”半澤回答道。
“毫無例外,那位也是個自私自利、強硬專制的人,對自己非常自信而且固執己見。”
“既然是非常自信的人,那他為什麼就甘願待在副部長的位子上等著發黴呢?”
渡真利低聲笑瞭,“估計就連人事部也覺得要是讓這種人當上部長的話,以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嘍!”
“近藤最近怎麼樣瞭?難道他就是因為這種人葬送瞭自己的人生嗎?”
“是啊,就是被那傢夥葬送瞭,半澤。”渡真利略帶些許傷感地說道,“行瞭,副部長不過是在名頭上聽上去好聽,也沒什麼瞭不起的,實際上也不過是個沒有什麼管理能力的暴君。起碼有一點我敢斷言,他是絕對沒有資格對你們融資課的體制指手畫腳,挑毛揀刺的。”渡真利繼續說道,“那傢夥跟被你整過的小木曾關系也很親密,可以說是一丘之貉,所以你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現在姑且不論小木曾做過什麼事,他去就是為瞭證明那些人對你的評價沒有錯。”
“辛苦你啦。”半澤悠閑地說道。
“你可小心瞭,盡量別被他們聯合起來坑瞭。”
渡真利說完便掛斷瞭電話。因為考慮到後面會進行全員面談,垣內立刻召集早會,進行瞭簡單人數確認,傳達相關事項。早會一結束,中西就去瞭木村所在的辦公室,因為他是第一個接受面談的人。
此時,半澤開始熱血沸騰。
* * *
“辦事人員都很努力地在工作,但是業績卻隻有這麼一點點,難道不是很奇怪嗎?”木村直高挖苦道。
對此,半澤沉默以對,反而是記錄員在本子上刷刷地寫著什麼。莫非寫瞭什麼“此人反應遲鈍”之類的?
辦事員都面談過之後,就輪到瞭副課長垣內。
“您要多加註意啊!”
這是半澤剛才走進辦公室之前,迎面擦肩而過的垣內給他的忠告。缺乏管理能力的人,一旦站在指導的立場上,總會忘記自己到底有什麼水平,轉而對別人評頭論足。
“現在才剛剛中期呢!”半澤若無其事地說道,靜靜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你還真是大言不慚。”木村咄咄逼人地說道,“說起來,業績惡化,難道不是因為西大阪鋼鐵巨額壞賬造成的嗎?那是你的失誤吧。就算是下屬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挽回五億日元的赤字!對於這件事,你是怎麼認為的?”
“好像是事實判定失誤。”半澤用冷靜的語調回答道。
木村怒火中燒,瞪著眼睛,生氣地看著半澤。
“事實判定失誤?”
“到底是不是我的失誤,目前還沒有定論。至少,我不承認是我的失誤。在關於本次事件的聽證會上,我也明確否定瞭。莫非有人跟您說是我的失誤瞭嗎?”
“你說得可真好聽啊。真是無理攪三分,都到現在這個時候瞭還不承認自己的失誤!你怎麼是這樣的人啊!”木村氣得爆發瞭,“發生壞賬,當然是要你這個融資課長負責任瞭!”
“您今天這一天,到底在面談的時候聽到瞭什麼啊?”半澤慢條斯理地緩緩開口反擊道。
一般來說,總部領導來店視察指導的時候,融資課長不可能反駁。木村敢於說出這種挑戰性的話,應該也是算準瞭半澤不敢反駁他,但事實卻與他的想象背道而馳。
即使沒有聽過渡真利的那番話,這傢夥也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
別把人看扁瞭——半澤抬起頭,冷冷地凝視著對方。大概是完全沒想到會受到反擊跟侮辱,木村面紅耳赤,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被半澤打斷瞭。
“如果說呆賬需要融資課長負責任的話,那麼支行長以及同意這筆貸款的融資部應該一起負這個責。在西大阪鋼鐵的問題上,還有一些其他不為人知的內幕,對此,您是怎麼看待的呢?”
“不為人知的內幕?”
“哼,”木村挑釁般地在鼻子裡哼瞭一聲,“是指你沒有看出來假賬,強迫融資部的領導簽字批準的事情嗎?”
“那個案子,原本就是淺野支行長親自負責的。並且,是他指示我總結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提出書面申請的。”
“你這是要把自己的能力不足,怪罪到支行長身上嗎?”
“怪罪到支行長身上?”半澤想瞭想,“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許是吧。請把我下面說的話記錄下來,在是否應該批準西大阪鋼鐵五億日元貸款這件事上,淺野支行長的判斷,很明顯脫離瞭常規程序。”
“真是服瞭你瞭,”木村把手上的圓珠筆扔到記錄板上,輕蔑地說道,“你的年收入是多少啊?你可不是個普通的銀行職員。在自己工作范圍之內發生的問題,難道你不應該負責嗎?”
“如果真的是我責任范圍內的事的話,我自然會負起責任。”
“當然是你的責任瞭!”木村非常生氣,大聲吼道。
“我說不是。”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難得遇到你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啊。”
“您才是那位蠻不講理的人,您要是一開始就不想聽我解釋的話,又何必支付著高額交通費,特地來我們支行視察,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半澤擺出一副對決的姿態,“還有,在西大阪鋼鐵貸款問題上,是您把它當成瞭壞賬、損失,然而我並沒有放棄回收債權。”
“真是太有趣瞭吧。”木村臉上流露出挑釁般的笑容,“不過,我提前告訴你一句,暫且不論你的主張是什麼,要是貸款沒有回收回來的話,你可要負相應的責任。做好這個心理準備吧!”
“是啊。但是,請不要忘記還會有相反的情況出現。”
“相反的情況?”木村憎恨地反問道。
“如果您非得無聊到想去歪曲事實,一旦真相大白,您也會被追究責任。臨店檢查的事情就不用說瞭,恐怕您還想寫對我不利的報告吧。但是,當最後大傢發現它完全有違事實,您作為匯報者,隻會暴露出自己的能力不足,僅此而已。”
暴跳如雷的木村,氣得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給你跪下道歉!但是,憑借我長年的現場經驗來看,你能翻盤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那就請您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吧!”
面談就這麼結束瞭。
* * *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半澤!”
木村最後面談的是支行長淺野。包含江島在內,兩個人在支行長辦公室待瞭差不多一個小時。送走木村離開支行之後,淺野怒氣沖沖地把半澤叫瞭過來。
房門緊閉的支行長辦公室內,江島一邊擺著一副吊兒郎當的流氓架勢,一邊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半澤。
“你知道自己做瞭什麼嗎?是自己的責任就老老實實地承認!身為融資課長,你不感覺可恥嗎?”
面對著暴跳如雷的淺野,半澤冷靜地反擊回去。
“是我的責任,我一定不會推卸。這不僅僅是融資課長,也是銀行員工,更是所有上班族應該做的。但是,我認為對不是自己的過錯而去謝罪的話,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才更可恥!”
“半澤,你身為融資課長,可真是不稱職啊!”
一直在旁邊聽著兩人對話的江島,以一副什麼都明白的口吻說道。這傢夥一向沒有主見。不管何事,隻要是淺野說的就是對的,淺野不認同的就是不對的,完全是淺野的忠實追隨者。對於江島這類人,半澤直接選擇無視,一直觀察著淺野的表情。
“沒有下次瞭,半澤!”淺野滿含惡意地說道,“你給我記住瞭!”
“這種拿人事調動來威脅部下,以上欺下的行為,隻會反映出組織管理者的無能。”半澤說道。
“你在說什麼?!”淺野因為憤怒,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你是在頂嘴嗎?”
“關於西大阪鋼鐵的案件,聽說你在跟總部匯報的時候,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卻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這個案件,原本就是支行長——你負責的案件。另外,連研究討論的時間都不給我們,就強行決定發放五億日元貸款。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感覺很不正常。即使對方是東田社長,也應該留有足夠的研究討論時間。不調查研究就發放貸款,真的很奇怪。還是說,當時沒有進行研討,是有其他什麼原因嗎?”
真是有意思。淺野臉上明顯地浮現出狼狽的神情。那種狼狽,如同風中之燭,微弱地在眼中輕輕搖曳。最後,又在意志力的牽引下,勉強埋入感情深處。部下的反叛所引發的怒火跟想象中一樣大,淺野的怒吼聲穿過緊閉的房門,在整個樓層回蕩著。不過淺野的這種態度,也表明他不過是虛張聲勢。
沒過多久,淺野已經吼得筋疲力盡,肩膀也上下起伏。這個時候,江島又開始刷存在感,插話道:
“就像支行長說的那樣,半澤,你要好好反省,從明天開始,哦不,從現在就開始全身心地去反省。木村副部長那邊我之後會去道歉的。”
半澤強忍住想要笑出來的沖動,說瞭句“那就拜托瞭”,然後從座位上站起來。
這傢夥,簡直就是個大笑話。
3
“郵件?”
電話另一端的東田,隻說瞭一句便陷入沉默。在聽到淺野說存折丟瞭的時候,他還尚能從容面對,但是現在,他好像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瞭。
“我轉發給你,應該是撿到存折的那傢夥發來的。”
“趕緊發給我看看。”淺野沒有掛斷電話,拿著無線聽筒跑到開著的電腦前,把那封可疑的郵件轉發給瞭東田。沒過一會兒,電話那端傳來東田低沉的哼哼聲,感覺像是在抱怨誰,隨後吐出瞭一句,“情況不妙啊。”
“淺野,那個叫花的,你心裡有沒有頭緒?”
不用東田說,在這之前,淺野就也已經想過瞭。
“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出是誰給你發的郵件,淺野!”
“我也想把他找出來,不過不太容易啊!”
淺野話音剛落,突然意識到東田也知道自己的私人郵箱,“東田,你有沒有跟誰說過我的郵箱地址?”
東田沒回答,反而罵瞭他一句:“你笨蛋啊!”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你女朋友呢?”
“女朋友?”東田不愉快地反問道,“你是在懷疑未樹嗎?”
“也不是懷疑……”
面對淺野含混不清的回答,東田冷淡地說道:“她不知道。”
“順便說一聲,我也沒告訴過板橋。”
“這樣啊,不好意思,懷疑到你身上。”
“算啦算啦。”東田打著哈哈說道。
他隨後問道:“會不會是那個半澤?”
對於這個問題,淺野已經反復思考過很多遍。如果真是他幹的話,那可以說是最糟糕的結果瞭。光想想就已經覺得很可怕,淺野頓時感到胸口一陣憋悶。
“雖然說存折確實丟失瞭,不過我覺得偏巧就落到半澤手裡的概率還是很低的。”
“就別管什麼概率瞭。”東田說道,“隻要有那麼一點兒可能性,就要查一下,應該防患於未然。這個計劃絕對不允許失敗,一丁點兒失誤都不能有!”
確實如此。淺野此時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半澤對他的那種反抗態度。在銀行這個系統裡,敢於那樣反抗上司的下屬,除瞭半澤,還真是從來沒有遇到過。之前在人事部待過的淺野,自詡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銀行職員,但是像半澤這樣跟上司頂著幹的下屬真是鳳毛麟角。
並且,淺野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在西大阪鋼鐵授信判定這件事上,半澤的批評很是犀利,直戳他的要害,幾乎快讓他不由自主地動搖瞭。
他參與瞭西大阪鋼鐵的計劃性破產,還把責任都推給半澤。
在淺野這個非常瞭解銀行以及銀行職員的人看來,推脫責任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是意外地遭到瞭半澤的反抗,讓他不由得感覺到這個計劃還是多少有些天真瞭。
為瞭整個計劃,淺野已經在總部疏通好各處關節。正常來說,既有關系親密的人事部小木曾、定岡等人幫忙,再加上這次副部長木村的面談,按照這樣的步驟走下去,此刻應該已經將半澤整得體無完膚,陷入窮途末路瞭才對。但是,事與願違,半澤居然公然跳出來責難自己,死活不承認自己的失誤。這對一直以為半澤是個還算比較順服的部下的淺野來說,可以說是徹底失算瞭。
“今天面談結果如何?”
東田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來,打斷瞭淺野的思緒。
“嗯嗯,一切都是按照我們的預想進行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倒也不算虛言,不過淺野還是在逞強。因為,在淺野的劇本裡,向來以嚴厲出名的木村副部長一定會幫忙狠狠地收拾半澤一頓。但實際上,半澤非但沒有被打敗,反而是找到木村的漏洞反擊瞭回去。
不管怎麼說,這次的事情對半澤肯定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從這一點上來說的話,倒是跟預想的一樣。事情發展至此,就算木村牽強附會也罷,強詞奪理也好,一定會在報告裡說半澤的工作態度跟管理有問題,報告很快就會送到人事部。之後,淺野就會以半澤能力不足為理由,要求人事部盡早更換。人事部根據這些會做出怎樣的判斷,那是不言而喻的。
“估計這個月之內,人事部就會來找我瞭解情況的。”
“會被調走嗎?”
“嗯,要是這樣的話,半澤也就徹底完蛋瞭。咱們隻管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事兒就行瞭。”
心滿意足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淺野掛斷瞭電話。
轉眼之間,之前的種種不安銷聲匿跡。淺野的心裡,一種類似於滿足的情緒油然而生,充滿瞭整個身心。無論半澤想要說什麼,但是他左右不過就是個課長。在銀行系統內,支行長擁有絕對的權力,從這點看來,事情必定會按照淺野的預期發展下去。
“總算不需要那麼費心瞭。”臉上流露出從容鎮定的笑容,淺野自言自語道。
但是,這種從容,伴隨著新郵件的提示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發件人——花;標題——研究中。
讀完郵件之後,淺野感到心裡邊的苦澀和陰霾慢慢地擴散開來,侵蝕瞭整個身心。
淺野,你這個缺德的支行長,你跟那位傲慢的東田社長的秘密關系,我可是都知道瞭。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告發你們。真是不調查不知道,一調查嚇一跳,你這個人可真夠壞的啊。要不我把存折的復印件送到客戶會談室吧,還是說,送到人事部?董事長辦公室的秘書處?要麼送到總務部?到底送到哪裡較好呢?要不要告發你,現在一切都取決於你的態度。那麼,該怎麼辦呢?你這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支行長,就此給你的人生畫一個句號吧。
淺野猛地咽瞭一口唾沫,喉嚨發出“咕咕”的聲音。
手指、手掌,乃至全身都開始簌簌顫抖,視線死死盯著郵件無法挪開。
要真是那樣的話,毫無疑問,淺野的銀行職業生涯也就此終結瞭。
因過於氣憤,淺野的胸口劇烈起伏,雙肩也是抑制不住地抖動。這封郵件再次提醒他,自己的未來目前正掌握在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手中。
電話突然響瞭起來,把淺野嚇瞭一跳。
“是花嗎?”
不調查不知道……
他調查瞭我,他知道我的事。要是這樣的話,也一定會知道這個號碼。
你的態度決定一切。
我的態度?我的態度……你的意思是讓我向你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屈服嗎?讓我這個支行長?
電話鈴聲就在這幾乎讓人窒息的屈辱和焦躁感中,不停地響著。
淺野心一橫接起瞭電話。
“爸爸?”
放在耳邊的話筒中傳來的是孩子稚嫩的聲音。
“是憐央啊。”淺野一口氣松懈下來,頓覺渾身無力。
大兒子憐央今年上小學二年級,尚未脫去稚嫩的童聲,加上現在聽上去像是在央求,所以帶著女孩子一樣的尖嗓門。
“爸爸,這次能讓我們去大阪玩嗎?我還有佐緒裡和媽媽。我們想住在那兒,可以嗎?”
面對兒子突如其來的提議,淺野勉強才說出來,“可以啊。能讓媽媽接電話嗎?”
“太棒瞭,爸爸答應啦!”憐央充滿喜悅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之後,就聽到利惠的聲音。
“老公,你那麼忙還去煩你,真是對不起啊。憐央不管怎麼說,就是想去,我說他也不聽。喂,你怎麼瞭?”
“嗯嗯,想來就來吧,沒關系。”淺野說道,然後又以比較公式化的語調問,“準備住哪裡?你能預約下酒店嗎?”
“嗯。訂梅田那邊可以嗎?”
“可以吧。”
“你也過來住吧,訂兩間房吧!”
“好啊。”雖然明白利惠這些話背後的深意,淺野仍然冷淡地說道。
“兩張床的好嗎?還是一張雙人床的好?孩子們的話,就訂兩張床的房間吧。我們的話——”
“你決定就好瞭!”淺野打斷妻子的話,說道。
“好吧。”妻子或多或少感覺到淺野的焦躁和不耐煩,溫順地答道。接著又問,“要跟佐緒裡說話嗎?”
佐緒裡今年上小學五年級。因為要參加私立中學的招生考試,所以在上補習班。如果周末在大阪過夜的話,就意味著不能參加每周日定期進行的測試。支付瞭那麼高的學費,能這麼輕易說不去就不去嗎?淺野並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爸爸,你還好嗎?”面對著佐緒裡充滿朝氣的童音,淺野硬生生地把自己的不滿掩藏瞭起來。
“工作忙嗎?”
“還行吧。”
“爸爸,你已經很努力瞭。”
是聽利惠說過什麼嗎?佐緒裡的話裡充滿著以往從來都沒有過的擔心。但是,孩子的一言一語,對現在的淺野來說,就像是一根根細針,正不斷地紮著他的心。
“嗯嗯,佐緒裡還好嗎?”淺野問道。
“嗯嗯,我一直很努力啊。上周的測試,我是班級第三名呢。爸爸,你累瞭吧?”
佐緒裡雖然是個孩子,但是一直非常敏銳。
“沒有啊。”淺野模棱兩可地說道。
稍微和女兒聊瞭一會兒之後,淺野沒有讓利惠再接電話,直接說瞭句“再見”,就掛斷瞭電話。
對於現在的淺野來說,傢人是他沉重的負擔,如鉛塊似的壓在他那骯臟的心上。
這一切,最初是如何開始的呢?淺野嘗試著去回憶。
對瞭,最初隻是股票交易虧瞭,想平倉。然後不知不覺地就發展到瞭信用交易,結果造成巨額損失。
如果在損失還是數百萬的時候割肉就好瞭。但是,時至如今,再怎麼想也無濟於事瞭。
為瞭填補缺口,卻招致更大的損失,得不償失。
淺野所犯的錯誤是低級的。並且,因為無聊的自尊心作祟,他也始終無法向妻子坦白。
然後,淺野為瞭掩蓋自己的這些過失,又犯下更大的錯誤。
淺野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刑法,可以按照“瀆職罪”和“詐騙罪”來處以刑罰。如果這一切被人揭穿的話,毫無疑問淺野在銀行的晉升之路將會就此終結,甚至可以說,就連普通銀行職員的工作都會失去。到瞭那時候,孩子們該如何看待他這個坐在法庭被告席上的爸爸呢?
如果那樣,他們還會再說“爸爸,加油”嗎?
思緒紛繁,淺野實在是難以忍受,便從辦公桌前站起身,想去喝點酒來逃避這一切。起身之後,卻發現膝蓋哆哆嗦嗦地抖動著,人也顫顫巍巍的,幾乎舉步維艱。
自己向來重視的自尊心,在現在看來,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正是為瞭守護這所謂的自尊心,自己才越陷越深,幾乎已經墮落到深淵瞭不是嗎?真是太沒面子瞭。簡直都想詛咒那樣的自己瞭。人生要是可以重新來過就好瞭,就像看無聊的錄像時,我們可以選擇倒帶那樣就好瞭。
搖搖晃晃地走到冰箱前,淺野拿起一罐啤酒,然後又回到瞭開著的電腦邊,再次看瞭看那封郵件。
回信吧,淺野想。
放下啤酒罐,手放到鍵盤上,回信的頁面跳出來。
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請不要再給我發惡作劇郵件瞭。如果太過分的話,我會到警察局告你的。
淺野盯著自己編輯好的郵件,然後又刪掉瞭。要是把對方逼急瞭可是不妙。但是,即便如此,郵件內容也絕不能讓對方太得意瞭。
你是誰?
這樣說怎麼樣?也許是可以的。但是,感覺有點兒太短,於是淺野又在後邊加瞭幾句。
你是誰?你好像對我有些誤解,能不能見個面當面說清楚?
這句怎麼樣呢?
不錯。“誤解”這個詞,雖然說是有點兒像政治傢慣用的借口,但是放在第一次反擊對方的郵件裡邊,還是可以的吧。
發送。
等待。
時間流逝。離“花”發來郵件已經過去瞭二十分鐘。“花”會註意到淺野的回信嗎?
淺野喝著啤酒,差不多又等瞭十分鐘。他實在是等得心焦難耐,便去洗瞭個澡。
什麼也做不下去,心情仍然焦躁鬱悶,然後又是一個小時過去瞭。看來今天是不會收到回復瞭,淺野這樣想著。
終於,“花”回信瞭,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瞭。
我拜讀瞭你的回信。是誤解嗎?是否真的是誤解,我們就交給銀行或者是警察來判斷吧。
在讀完信的瞬間,淺野就怔住瞭。已經陷入半恐慌的淺野,不得不再次回復。
你這樣為所欲為讓我很為難,我們見面談吧。把你的目的告訴我。
等待。
五分鐘,十分鐘,然後是三十分鐘。凌晨一點過去瞭,兩點過去瞭。即使如此,淺野仍然繼續等著。但是,這個晚上,“花”再也沒有回信。
4
“近藤的外派終於要出正式文件瞭。”
第二天早晨,渡真利因為業務統括部的事給半澤打瞭個電話,順便說到瞭近藤的狀況。
“哪裡?”半澤急忙問道。
“是京橋支行的客戶那裡。我是跟人事的那傢夥悄悄打聽到的,聽說是作為總務部部長之類的職位派過去的。雖說是部長,但其實也隻是中小企業而已。手下隻有幾個人,肯定也會忙著到處跑業務吧。當然這次調動肯定是沒有期限的。”
也就是說,他不可能再回到銀行瞭。
雖然也有不少人因為和外派地的關系搞不好而再被調出來。但是這種情況下,大多數都會被調任到別的公司,運氣不好的還會像踢皮球一樣到處被推來推去。
到最後,如果是因為自己意識到被四處討厭而主動辭職的話還好一些,但對於孩子尚且年幼,到處需要花錢的近藤來說,估計是不可能辭職的。
“那傢夥,好像為瞭在大阪買房子,之前才剛剛付瞭保證金。”渡真利說的事情令半澤非常心痛。
“銀行不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的,之前已經在做貸款核算瞭吧。”
半澤嘆瞭口氣。也就是說,銀行是在明明知道近藤的情況後還提出調動之事,故意逼著他離開大阪的。
“這難道不是不想放給近藤貸款嗎?”渡真利又一針見血地說出瞭透徹的話,“這都是該死的人事部幹的好事,他們隻會把我們這些人當成遊戲裡的棋子一樣來耍著玩。”
“近藤自己知道瞭嗎?”
“還不知道呢,你可別多嘴哦。”
“知道瞭。”
他想起瞭當年——毅然決然地決定到銀行工作,談論著未來夢想的近藤。“我想幫助這些企業,因此我一直把成為中小企業融資領域的專傢作為自己的目標”——這就是當時近藤的夢想。
但這個夢想現在卻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情而備受挫折,生瞭病之後被調往現在的系統部門給個閑職混日子,可以說和外派也沒什麼不同。
然而讓近藤的人生計劃徹底被打亂的不是別的,正是銀行本身。
“上次那件事,後來怎麼樣瞭?你們那位支行長——”
“他給我回瞭郵件,說想直接見面消除誤會。他還以為別人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在那裡裝糊塗呢,正好我也想讓他知道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弱智。”
電話那頭傳來渡真利強忍著的笑聲。
“半澤,徹底收拾收拾他。”
這還用說,這次一定要徹底地好好折磨他一番。
但是——
當天下午兩點多法務室的苅田給他打來電話,形勢突然變得不妙起來。
“事實上,上次說的那個海外房產的事,可能很難辦啊。”
苅田以嚴肅的口氣開門見山地告訴半澤。
“你說難辦?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試著咨詢瞭夏威夷當局,但是對方反應相當遲鈍。我也試著查瞭一下其他案例,但是由於對方不在我們的法律約束范圍內,所以沒辦法強制執行。交涉起來可能要花很多時間啊。”
“最近幾周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時期,在此之前,我想抓緊找到回收的辦法。”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瞭。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的處境,不過你還是想想有沒有別的可以回收的資金目標呢?國內的金融資產什麼的?”
半澤說瞭紐約港灣證券的事情。
“我們把那個給沒收瞭吧。”
“但我們現在並不知道東田是否真的在那裡有資金交易。即使真有,我們連是什麼類型的交易,資產有多少,都是一無所知的。在這種沒有完全準備下就去查封很可能會導致失敗,而且如果被東田察覺到我們的這些舉動的話,那可是賠瞭夫人又折兵啊。”
伴隨著鬱悶的咂舌聲,苅田無奈地說道:“難道這是山窮水盡瞭嗎?”
* * *
熒光燈發出的噝噝聲回響在這間小小的日式房間裡,不知從哪裡飛進來一隻小小的飛蛾,發瘋似的劃瞭個弧線後從視野裡消失瞭。
晚上八點多離開支行後半澤來找竹下,此刻正坐在竹下傢的臥室裡。雖然是晚上,但還是悶熱難當,竹下給半澤拿瞭杯冰鎮啤酒,兩人簡單地幹瞭一杯。之後開始討論如何推進西大阪鋼鐵公司的債權回收行動,然而一說到白天苅田傳來的消息,整個談話就被沉悶的氛圍所支配瞭,一時間,二人都陷入瞭沉默。
竹下率先打破瞭沉默,說道:
“也就是說,現在要放棄夏威夷的那個房產,想方設法瞄準紐約港灣證券的資產,是這樣嗎?”
“嗯,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不過如果不知道詳細情況的話,我們就無從下手。”
竹下猛地從鼻子裡噴出一股煙,把頭轉瞭過去,從側臉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相當不愉快。
“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嗎?對瞭,那個淺野支行長,他肯定知道的吧?威脅他逼他說出來怎麼樣?他不是已經嚇得夠嗆瞭嗎?”
其實半澤也這麼考慮過,他原本打算以“花”的名義寫一封郵件去威脅淺野,脅迫他說出東田的一些機密信息來。但是,這麼做對半澤他們來說有利有弊,可以說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事情可以按計劃順利進行的話,那肯定能加速這筆資金的回收,但如果失敗瞭的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這筆秘密資金的馬腳,可能就會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東田和淺野可以說是共犯。如果東田被抓瞭,淺野的處境也會變得很危險。出賣東田,對淺野來說等同於是在出賣自己。
“我認為現在想要把淺野和東田二人分裂開很難,還是想要一個更可靠的獲得信息的方法。”
“我不認為會有這種方法。”竹下說著,帶著一副事情很難辦的表情喝下已經變溫瞭的啤酒。
他們再一次陷入瞭沉默。
突然竹下抬起頭說:“女人。”
“什麼?”
“女人,東田的那個女人。要不要試著從那個女人那裡挖點兒消息?”
半澤想起瞭那兩個人在百貨公司停車場親密地挽著胳膊走在一起的背影。
“你打算怎麼做?”
“反正也就是個陪酒女,現在應該是在哪傢店裡接客。我去查查,然後跟她接觸一下,讓她幫我們查一下,你看怎麼樣?這事交給我吧。你再去想一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
即使再怎麼為最後的回收方法而苦惱,日子也隻會這麼一天天地流逝。與其這樣光是在這裡想辦法傷腦筋,倒不如索性先行動起來。這麼想著,半澤點瞭點頭,草草結束瞭這次怎麼都高漲不起來的談話。
5
“怎麼樣瞭?是誰在威脅你,有頭緒瞭嗎?”
那天晚上八點多,東田打來電話。
“沒有啊,不知道是誰啊,真的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不光是那樣,昨天發出去的郵件,對方到現在也沒有回復。淺野皺起瞭眉頭。一想到說不定哪天那個存折就會跟告發信一起被送到銀行,他就什麼心情都沒有瞭。
“但是呢,既然對方肯回信的話,也就是說還有一定的回旋餘地。”
“我不這麼認為。”
“不用太擔心,對方的目的大概就是錢,你別太著急瞭。你等著看吧,用不瞭多久對方就會跟你聯系,到時候肯定會問你想要花多少錢買下存折。”
“要是那樣的話就最好不過瞭。”
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麻煩的是用錢都沒辦法解決。想到這,原本保持冷靜的淺野,表情立刻陰沉下來瞭。
“對瞭,我下周要去中國。”東田轉換瞭話題。
“終於開始行動瞭嗎?要去哪?”
“深圳。”
“東田社長終於要大施拳腳啦。”
這可以說是東田的一個夢想。中國持續掀起建設熱潮,每次去中國,他總會看到修建中的公路,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預測到中國市場的無限潛力,東田就想要在中國開一傢公司,並努力使之成為現實。為瞭這一天的到來,東田用瞭幾年時間,有計劃性地存下瞭一筆錢。
二十年前,東田單槍匹馬創立瞭西大阪鋼鐵公司,但是由於主要客戶方針轉換,公司無法適應,一度陷入瞭經營困境。而此時,那些所謂的大公司落井下石,對東田實施轉包欺凌,這種種行徑讓他極度憤怒。不光如此,他們還無視公司經營現狀,不容分說強制要求降低成本,總之,能利用的盡最大可能去利用,而一旦沒有壓榨空間瞭則棄之如敝屣,十分無情。以上種種事端,都是東田所無法忍受的。當然,國稅局也不例外,過去公司業績良好的時候,隨時會以各種名目被征收國稅,這導致東田對稅務當局也產生瞭極度不信任感。
對銀行也是如此。
淺野聽說這些事的時候,是跟東田重逢後不久。之前,西大阪鋼鐵因資金周轉不靈陷入困境,產業中央銀行當時的新客戶開發負責人來到他們公司,原本答應“貸款”的約定當場作廢,給瞭已經陷入絕境的東田致命一擊,也正因如此,公司一度瀕臨破產,這件事加深瞭東田對銀行的厭惡。
淺野認為,東田是那種不屈不撓,即使身處逆境,也會實現絕地反擊的人。
在這個破產計劃裡,包含著東田對客戶,對國稅局,以及對銀行的怨恨。換言之,它也呈現瞭東田的復仇大戲。
就這樣,看透國內市場閉塞、不合理等種種弊端的東田,做出進軍中國市場的大膽決定。
而此時,淺野正因財務問題,陷入進退兩難境地,因此一拍即合,也參與到這個計劃中來瞭。對於淺野來說,他既說不上後悔也沒有羨慕,隻是懷著復雜的感情,維系著與東田的關系。因為,如果東窗事發,他必定會被趕出銀行,那時候唯一可以依賴的,也隻剩下東田而已。
“在深圳,一個月兩萬日元就能維持最低生活水平,工人的工資隻有日本的十六分之一,盡管如此,那邊還是聚集瞭大批尋找工作的各行各業的人才。建材爭奪戰異常激烈,市場近乎到瞭白熱化,這種建設熱潮的勢頭短期內是不會衰退的。這真是前所未有的難得商機啊!”
“這次去,我是要跟當地一傢顧問公司簽約,抓緊籌備新公司。快的話,今年之內公司就能成立,我打算飛去中國。淺野也一起過來吧。”
最後一句話聽上去不像是玩笑話。要是能去,淺野還真想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很羨慕東田這種能夠不留後路的舍棄一切,義無反顧投身第二人生的人。
“錢還在證券公司嗎?”淺野問道。
東田在那裡應該存瞭至少十億日元。要不就不做,一旦要做就做得徹徹底底。東田奉行的就是這種“一不做二不休主義”。
“是啊,公司成立後,定瞭交易銀行,我就把錢轉到那邊去。那些債權人絕對不會想到我會特意在東京的外資證券公司存這麼一大筆錢吧。你真是給瞭我一個好建議啊,淺野,謝謝,太謝謝啦。”
完全不顧忌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淺野的心情,東田對著電話放聲大笑。
“一切都很順利。這也是因為我們平時做的準備很充足啊。”
東田得意地說道:“淺野,你也不用擔心。幸運女神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現在,那個叫什麼‘花’的也快現出原形瞭,到時候我們跟那傢夥一決勝負。我有種預感,說不定今晚就會有電話打給你。”
“但願如此。”
東田興高采烈,而跟他通電話的淺野則是越來越感覺心裡堵得難受,便掛斷瞭電話。這裡是支行長的公司宿舍內。公司提供的宿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種設備應有盡有,但是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排解抑鬱的對象,淺野情緒低落,無法抑制。
但是,這件事隻能靠自己去思考、去解決。對於淺野來說,眼前的問題他無法置之不理,但是也沒辦法積極地去解決。
在這靜謐無聲的房間裡,淺野被不安和焦躁所包圍,覺得自己快要發瘋瞭。
他打開威士忌酒瓶,從冰箱裡取出冰塊,粗魯地扔到玻璃杯裡,倒上酒後一飲而盡。並不是說自己的酒量有多好,總之就是想要喝醉,酒一氣兒喝下去,然後卻被嗆到瞭。可就算是這樣,淺野硬是把杯子裡的酒喝光,然後又倒瞭一杯,接著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下去。可直到最後自己期待的睡意也沒有來,反倒是頭疼欲裂。難道我連想喝醉都不行嗎?淺野鬱悶地心裡想道。
就在淺野罵咧咧的時候,郵件送達的提示音傳瞭過來。
是“花”的郵件。
為所欲為的事是指什麼呢?你的所作所為,才是為所欲為,不是嗎?我現在隻考慮什麼時候把這個存折送到你的直屬領導那邊去。還有,想象著你的獄中生活會是怎麼樣的呢?這個好像也成瞭我的樂趣之一。所以呢,我打算向三個地方告發你,銀行、警察,還有媒體。還真是想快點看到你深愛的傢人們被記者圍攻的場面呢。
“傢人”,這個詞跳入眼簾的一瞬間,淺野腦子裡一片空白。
腦子裡不斷掠過利惠低聲抽泣的表情,以及可愛孩子們的哭臉。因為填補股票交易中的巨額虧空,淺野已經涉嫌“瀆職罪”,要是以這一罪名被逮捕的話,傢人該怎麼辦呢?一直勤奮好學的佐緒裡能夠緊閉雙唇,一言不發地去忍受朋友的嘲笑嗎?憐央是個敏感的孩子,發生這種事之後,大概會不想去上學瞭吧?還有利惠,她也不得不忍受媽媽幫的各種流言蜚語和中傷。——這都是我造成的啊,因為我一時的鬼迷心竅造成的。
淺野坐立不安。
求您考慮下,不要告訴我的傢人,千萬不要告訴我的傢人。
這樣的郵件一旦發出去,也就變相承認瞭自己所犯的罪行,但他已經無暇再去理會這些事瞭。淺野拼命瞭。
點擊完發送鍵的淺野,無力地垂下頭。悔恨如同漣漪般湧向心頭,然後水位慢慢地不斷上升,直至要將人溺斃。
無論再怎麼自責,無論自己表現得有多強硬,都已經無法改變過去瞭。什麼自尊心啊,都一邊去吧,淺野目前隻考慮一件事——保全自己。
不是為瞭將來的夢想和期望,僅僅是保全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傢人。對於這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自己,淺野感到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