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2:逆流而上 第六章  眼中的花

1

“方便談談嗎?”渡真利對半澤說道。時間快到晚上十一點瞭,辦公層裡還有一大半的銀行職員在加班。

“有些事想跟你說,特別重要。”

渡真利的語氣中包含著真切的急迫感。

三十分鐘後,兩人在行員專用通道入口處會合,搭乘出租車前往飯倉片町的一傢酒吧。這傢酒吧連招牌都沒有,吧臺上隻有一位客人在喝酒。

渡真利向相熟的酒保打瞭招呼,然後選擇瞭桌上隻放著一盞小燈的座位。

“融資部負責企劃的那幫傢夥,最近的動向很奇怪。”渡真利在等待酒保把酒端上桌的過程中,開口說道。

“大和田常務似乎下瞭命令,要他們研究伊勢島飯店的案子。常務或許打算把伊勢島的管理權從營業二部轉移到別的地方。”

渡真利說出瞭融資部企劃小組次長福山啟次郎的名字。這個名字半澤也聽過,他嘬瞭一口杯子裡的波旁威士忌。

“雖然不想承認,但那傢夥確實很能幹。”渡真利滿臉不快地說道,“據說在東京第一銀行時代,那傢夥就跟在大和田常務身邊瞭。”

“也就是說,他是我的後任。”半澤說著,滿不在乎地把下酒菜送入口中。

“都這個時候瞭,你怎麼還不緊不慢的。”

“棒球場的外場,還有一樓與二樓之間的夾層都坐著不少煩人的傢夥。然而,他們所在的地方說到底不過是觀眾席,我哪有工夫一一理會觀眾的起哄聲啊。”

“是嗎,那就好。話說回來,前幾天我和白水銀行的板東因為其他公司的事碰面瞭,我從他那裡聽到瞭一件有趣的事。”渡真利說。

“他說黑崎不應該知道關於納魯森業績的事。”

半澤停住瞭舉著玻璃杯的手。

“據說上一次金融廳審查時,白水銀行並沒有察覺到納魯森業績的異常。所以黑崎不可能在白水銀行的審查中獲得消息。白水銀行似乎是在審查結束之後,才知道納魯森有破產的危險。順便說一句,金融廳當時也同意把納魯森判定為正常債權。”

“這就奇怪瞭。”半澤喃喃自語。

渡真利冷不防地說出瞭自己的猜測:“黑崎會不會有別的情報源?就像AFJ那件事一樣,這或許是他的慣用伎倆。”

如果是那樣,那麼AFJ銀行疏散資料被發現一事也就解釋得通瞭。渡真利繼續說道:“你打算怎麼辦,半澤?明天你就要和黑崎一對一較量瞭,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瞭,你會認下納魯森的事,然後向他賠罪嗎?”

“不——”半澤終於開口,“我不會賠罪,現在我隻想爭取一點時間。”

“那你打算怎麼辦,一直裝蒜嗎?”

“現在也隻能這麼辦瞭吧。”

半澤平靜地把杯中的酒送到唇邊。

“你小子還真喜歡把人當傻瓜。算瞭,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但是,一直這麼裝蒜也不是個辦法,你得快點想出解決措施。不然的話——”

渡真利把後面的話咽瞭回去。

2

半澤與渡真利喝完酒的第二天下午兩點,黑崎主導的第二次資產審查開始瞭。

東京中央銀行的某間會議室中,半澤與小野寺坐在桌子的一側,坐在另一側與他們對峙的是以黑崎為首的三名審查官。銀行方像往常一樣,派出木村旁聽。此時,木村正板著臉坐在半澤旁邊的座位上。

“關於前幾天談到的納魯森,我們這邊沒有收到破產的消息。”半澤先發制人地說,“聽說該公司確實因為大宗客戶韋斯特建設貨款一事大傷腦筋,但沒有正式的消息表明他們開始走司法程序瞭。”

“正式的消息?”黑崎笑出瞭聲,“等你得到正式消息,一切不就太遲瞭嗎,至少你應該查得到,他們確實無法回收韋斯特建設的貨款。並且,伊勢島飯店好像有外調人員在納魯森吧。隻要向那個人打聽,伊勢島飯店的領導層也會知道納魯森的真實情況。所以,你可不要說因為沒有渠道,所以打聽不到消息。”

黑崎沒有給對方喘息的機會,接著說:“還有,那批拍賣後用作額外收益的畫,是不是暗示瞭公司的會長有公款私用的嫌疑?就連你們銀行發放的流動資金貸款都有可能被挪用呢。事到如今,居然突發奇想用賣畫的錢來填補虧損,這傢公司還真是不靠譜,內部管理簡直一團糟。貸款給這種公司,就不怕收不回來嗎?”

“賣畫這件事並不是心血來潮,社長早就著手賣畫瞭,隻不過這麼多畫,賣掉也需要一些時間。”半澤用十分冷靜的聲音答道。

“事實就是沒有賣掉啊。”

聽到黑崎的反駁,半澤啞然失笑。

“要說事實,納魯森不是也沒有破產嗎?納魯森真的快要破產瞭嗎?伊勢島飯店的畫和土地可是已經進入拍賣流程瞭。納魯森呢,開始走破產程序瞭嗎?還沒有吧。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真的收不回貨款,說不定納魯森內部也存在可供處置的剩餘資產呢。”

當然,半澤本人也認為,納魯森破產一事基本板上釘釘。他這麼說,隻是為瞭在談判中爭取一點優勢,同時盡量拖延時間。

黑崎憤怒極瞭,他的臉頰像瀕死的魚的鰓,開始急促地張合。空氣中似乎能聽到他咬緊後槽牙時發出的聲音。半澤沒有理會這些,繼續說著:“就算您是金融部門的人,也不能草率地宣佈一傢公司破產吧。這麼做,隻能說明您缺乏常識。”

“別倒打一耙呀,半澤次長。正是因為你對伊勢島飯店的業績認識不足,我才特意把納魯森的消息披露出來。反過來,你還得感謝我呢。”

“說到底,這不過是未經證實的消息。”半澤反駁,“您披露這些消息對我們一點幫助都沒有,隻能徒然增添困擾。伊勢島飯店今年的業績,就像這份事業計劃書寫的那樣,一定能達成黑字,這是毫無疑問的。我不知道您從哪個渠道獲得的情報,但您宣揚著未經證實的消息,一口咬定伊勢島赤字,恕我實在無法接受。”

黑崎鑲著銀框的鏡片後,歇斯底裡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燒。

“嗬。既然如此,下次資產核查之前我會讓你看到證據的。但是現在,我們還是先解決目前可以討論的問題吧——如果納魯森破產瞭,伊勢島飯店不可避免要承擔投資虧損,這一點你同意吧?伊勢島有辦法填補虧損嗎?”

半澤不知道黑崎打算拿出怎樣的證據,但他明白,對方正試圖堵住他們的退路。

半澤答道:“這件事很重要,我不回答假設的問題。”

“探討將來可能出現的情況,不是負責人應該做的嗎?我說錯瞭嗎?木村課長代理。”

部長代理木村連忙附和:“您說得沒錯。”然後用手帕擦瞭擦額頭的汗珠,順帶瞪瞭半澤一眼。

“還有,我不是課長代理——”

“半澤次長,你覺得呢?”

黑崎沒有理會木村。

“就算納魯森破產瞭,伊勢島也有辦法彌補損失。”半澤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還有剩餘資產?”黑崎追問。

“不,是更加根本性的解決措施。”

“根本性的?”黑崎與旁邊的審查官交換瞭眼神,“話說在前頭,我們可不會同意讓伊勢島收購納魯森。”

在黑崎看來,自己的這句話或許斬斷瞭半澤一條退路。然而——

“收購?”

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黑崎的臉。黑崎莫非知道大和田向湯淺提議收購納魯森的事?

“怎麼會呢?我完全沒這麼想過。”

已知白水銀行不可能是黑崎的情報源,那麼黑崎究竟從哪裡……

“是嗎?”

黑崎的樣子並不像相信半澤的話。

“對伊勢島飯店來說,收購納魯森是不可能的。這是下下策。”

“哦,那又是為什麼呢?”

黑崎宛如一位高傲的貴婦,抱緊瞭手臂,用鼻尖看著半澤。

“原因不方便在這裡說。話說回來,黑崎審查官,您居然不知道其中緣由,真讓我感到意外。”

三名審查官箭一般的眼神紛紛射向半澤。臉色蒼白的木村喊瞭一句“喂,半澤”,接下來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什麼意思,請你好好解釋一下,半澤次長?”

“我是說,出於某種理由,伊勢島飯店不能收購納魯森。”半澤答道,“因為這涉及公司經營的根本,所以不能透露給無法保守職業秘密的人。沒錯,我說的就是像您這樣的人,黑崎審查官。”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峙著,看得出來,黑崎的怒意已經到達瞭頂峰。

* * *

“這算什麼玩意兒!”

黑崎把抓在手中的資料用盡全力摔在地板上。他瞥見辦公層裡出現的那道身影,於是高喊道:“島田,過來這邊!”

“找到瞭嗎?”

一個強壯的男人快步跑瞭過來,隨後心虛地低下瞭頭。

“那個,還沒有——”

黑崎給他分配的任務,是尋找“疏散資料”。

“這不可能!”黑崎的語氣鋒利得像甩出去的鞭子,“聽好瞭,這裡的某個角落一定藏著資料。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給我徹底搜查,明白瞭嗎?!”

伴隨著黑崎的大喝,男人再次和數名同伴一起沖出瞭辦公層。

“關於伊勢島的事業計劃書,我們要想把它分類,必須有足夠的依據——”

資產核查時坐在黑崎旁邊的審查官小心翼翼地說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

黑崎的心中,對半澤的憎惡難以抑制地增長著。那傢夥,心中沒有半點對金融廳審查官的敬畏之心。無論去哪傢銀行都享受最高級別禮遇的黑崎,居然被一個小小的次長輕視、愚弄、耍得團團轉。他黑崎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

在黑崎看來,隻有把伊勢島飯店分類瞭,才能消除他的心頭之恨。

至於那個叫半澤的傢夥,必須扣上一個妨害審查的罪名,讓他從此無法在銀行界立足。

要到達這個目的,必須找到營業二部藏匿的疏散資料。

黑崎有信心。

他清楚地知道,在審查前將一些違規資料隱藏起來是銀行界的惡習。除瞭伊勢島飯店之外,他還檢查瞭若幹個營業二部管理的信用檔案。

那些資料都太幹凈瞭。

見不得人的資料一定藏在某個地方,這傢銀行的某個地方。

“我一定會找出來的,等著吧。”黑崎喃喃自語,“那一天,就是你半澤的死期。”

3

“我問過業務統括部的傢夥瞭,你和黑崎過招之後,木村向部長狠狠地告瞭你一狀。過不瞭多久,他們就會把你叫到辦公室瞭。你自己小心。不過你小子大概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吧。”渡真利一臉嚴肅地說。

“他能告什麼狀,無非說我態度惡劣罷瞭,無聊。”半澤說。

渡真利咧著嘴笑瞭,“總之,時間你是爭取到瞭,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渡真利。”

半澤說出瞭與黑崎激辯之後,留在心中的疑慮,“黑崎會不會在銀行安插瞭內線?”

“你說什麼?”渡真利驚訝地張大瞭嘴巴,“這是怎麼一回事?”

“黑崎不知道納魯森與反社會勢力有來往。還有——這隻是我的直覺——他好像知道大和田以收購納魯森為條件逼社長退位的事。”

“你的推測是……”渡真利問道。

“我總覺得,這個內線就在大和田的身邊。伊勢島飯店的羽根應該不知道納魯森和反社會勢力有關系。有沒有可能,內線把從羽根那裡聽來的消息直接泄露給瞭黑崎?”

“真的假的?”渡真利瞪圓瞭眼睛,“這不可能吧。對大和田他們來說,向黑崎提供情報有什麼好處呢?一個不小心,銀行可是要背上巨額不良債權的呀。”

“但是,他們也可以借此機會逼董事長退位。”

此時,兩人站在辦公層的一角,小聲地交談著。在辦公層的喧鬧中,渡真利盯著前方空氣,陷入瞭沉思。

“這倒是有可能,畢竟那位仁兄腦子裡全是陳腐的派別意識。”

渡真利的口中終於輕輕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實際上,金融廳那幫傢夥,最近的舉動有點奇怪。”

半澤向他投去問詢的目光。

“一些年輕的公務員,老是圍著行內的會議室和空房間轉來轉去的。”

“是在搜查疏散資料吧?”

渡真利點瞭點頭,“如果照你所說,黑崎在銀行內部安插瞭眼線,那麼他或許已經知道瞭古裡的那份書面報告。那樣的話,黑崎在找的,很可能就是那份資料。”

有這種可能性。

“聽好瞭半澤,絕對不能被他們找到。”渡真利用極其嚴肅的語氣說道,“伊勢島的事還沒有分出勝負。但是,如果你在這種地方被絆住瞭腳,那麼——”

“那麼,就沒有希望瞭,對吧?”

渡真利總是習慣性地在這種地方住口,半澤索性幫他把下半句說瞭出來。“但是渡真利,你好好想想。我們真的擁有不惜豁出一切也要守護到底的希望嗎?”

“有的。”渡真利幹脆地說。

“我們要是被人趕走,不就沒辦法復仇瞭嗎?”

“復仇?對舊T那幫傢夥的復仇嗎?”

“不是這個意思。”

聽到半澤半開玩笑的提問,渡真利有些不高興。

“最近我總是在想,我們的銀行職員生涯究竟有什麼意義?”

半澤沉默瞭。“我現在還能想起,泡沫經濟時期我們被銀行錄用時的樣子。你和我、近藤、苅田,還有——”

“押木。”

同期入行的夥伴中,苅田被調到瞭關西。而押木,則在那場“911”恐怖襲擊事件中下落不明。

“押木是個好人,但那傢夥,最後卻死在瞭銀行業績最低谷的時期。如今銀行界好不容易恢復瞭元氣,他卻再也看不到瞭。不單是押木,我們這批泡沫時期入行的人,其實都是在經濟的隧道中孤獨行駛的地鐵。

渡真利的話語中包含著熾熱的情感,“然而,這並不是我們的錯。泡沫經濟時期,推行愚蠢的不懂節制的經營策略,導致銀行迷失本心的那幫傢夥——所謂的‘團塊世代’ 才是罪魁禍首。那幫傢夥念書時,大肆宣揚著什麼全共鬥 、什麼革命,結果還不是屈從於資本主義。他們一踏入社會,就把之前的思想、主義全拋到九霄雲外,活成瞭軟骨頭。因為他們愚蠢的策略,銀行一頭鉆進瞭業績持續低迷的地下隧道。然而,他們非但不用承擔責任,反而厚顏無恥地拿著巨額的退職金。我們這些人,卻被剝奪瞭職位和升遷的機會,隻能在他們的陰影下苦苦煎熬。”

渡真利看向半澤的眼神中,飽含著少有的熱忱。半澤第一次知道渡真利心中居然有著這樣的想法,他感到十分驚訝。“如果在這個時候被趕出銀行,那一切就都沒有意義瞭。我們泡沫新人組不是專門為‘團塊世代’收拾爛攤子的。那些開口閉口就是舊T,腦子裡裝滿瞭派別意識的蠢貨,還在這傢銀行橫行霸道、作威作福。我們必須給這些人一點教訓,讓他們無話可說。用我們的雙手把銀行經營引入正確的軌道,這才是我說的復仇。

“再過十年,那些傢夥就都不在瞭。就算什麼都不做,銀行的經營權遲早會落入泡沫世代手中。地鐵最終還是會開到地面上。”

聽到半澤語調悠閑的調侃,渡真利反駁:“開到地面上也是為瞭進車庫。”

“聽好瞭,泡沫組中究竟誰有資格坐上董事的位子,決定權在那幫傢夥手上。‘團塊世代’隻會提攜符合他們心意的人,這樣也沒關系嗎?你小子不會以為自己很招人喜歡吧?”

“他們怎麼看我都沒關系。”半澤淡淡地說。

“我隻能用自己的頭腦思考,相信我認為正確的事,並為之付出行動。”

“就算被人狠狠地打擊報復也沒關系?”

“是我們選擇瞭這個集體。”

聽到半澤的話,渡真利咂瞭咂舌,再沒多說一個字。

“沒有能力反擊的人無法在這個集體生存下去。對嗎?渡真利。”

渡真利沒有回答,但他一定回憶起瞭自己的銀行生涯,其間反復上演的就是這樣的戲碼。

* * *

第二天,渡真利說的打擊報復就以業務統括部部長傳喚的形式變成瞭現實。

半澤進入部長室後,岸川邁著緩慢的步子從窗戶旁走瞭過來。他煩躁地吐瞭口氣,比平時更裝腔作勢,令人作嘔。

“你到底想幹什麼?”岸川第一句話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責問,“我聽說昨天和金融廳面談的時候,你發表瞭不恰當的言論。今天早上,金融廳那邊還向董事長提出瞭嚴重警告。”

“嚴重警告?”半澤不禁啞然失笑,“警告的內容是什麼?”

“警告作為負責人的次長表現出不配合的態度。說的就是你,半澤。”

“我並非有意表現出那種態度,隻是為瞭糾正對方的錯誤——”

“不許找借口!”

岸川粗魯地打斷瞭半澤,他看向半澤的面孔顯得異常憤怒。湊巧的是,岸川剛好就是“團塊世代”,半澤的腦海中不由得閃過渡真利的批判。他強行把自己的思緒拉瞭回來,一言不發地盯著岸川。

“大和田常務也很生氣。因為一名次長不恰當的態度導致金融廳對銀行整體印象惡化,簡直豈有此理。不少人都說要研究對你的處分。”

雖然岸川刻意沒說得十分明白,但這必然是大和田的指示。大和田想利用這次審查把半澤驅逐出銀行。京橋支行的貝瀨應該已經向大和田匯報瞭書面報告的事,半澤早就成瞭他們的眼中釘。

“在討論我的態度之前,金融廳的態度又如何呢?”半澤深感荒唐,回答道,“他們甚至拿出瞭未經證實的信用情報,並且經常對我行提出的資料進行負面曲解。他們一開始的目的就是要把伊勢島分類,所有的一切不過是走走過場。審查開始之前,他們就針對伊勢島飯店做瞭負面評價,這明顯有問題。那名審查官不過是打著金融行政的名號,故意欺負銀行罷瞭。”

“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岸川的眼睛瞪成瞭三角形,他唾沫橫飛地說道,“對方可是金融廳啊,你覺得你這借口有用嗎?”

銀行的董事們大多是這副德行,在這個僵化的組織待久瞭,漸漸地忘記瞭怎麼正確思考,岸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半澤領悟到,這幫傢夥的腦中隻存在誰的地位比較尊貴這種簡單的構圖。在行內時專橫跋扈,以社會精英自居,可一旦遇到比自己位高權重的人物,便立馬放棄自尊,極盡奉承之能事。

“就是因為您的這種態度,那名審查官才會越來越過分。”半澤冷淡地說,“請您轉告大和田常務,如果我的態度造成瞭不良影響,我當然會承擔責任。上回我也是這麼說的。”

“你好大的口氣。”岸川的語氣中滿是輕蔑,“開除你一個人有什麼用?對銀行一點意義都沒有。你認為憑你一個人就能承擔所有責任嗎?這才是最大的錯覺。”

在岸川看來,半澤占著負責人的位置不放,還口出狂言,簡直不可理喻。

“既然如此,請你們趕緊找人替換我吧。”半澤冷漠地說,“交給大和田常務引以為豪的融資部企劃小組怎麼樣?請您轉告大和田常務,讓他別在背後搞小動作。身為銀行常務居然滿腦子都是派別意識,這合適嗎?”

“你敢愚弄常務?”

“怎麼會呢,隻是想請您轉告我的建議罷瞭。這建議本該由您來提,岸川部長。一個隻會討好常務,做上司應聲蟲的部長對銀行沒有任何好處。金融廳審查對策也是如此,如果審查對策隻是不要違抗對方,那跟沒有對策又有什麼區別?”

半澤瞥見岸川的手因憤怒而顫抖,說瞭一句“請您好自為之”便從座位上站起。

“等等!”岸川的怒吼使半澤停住瞭腳步,“既然你這麼說,想必有瞭十足的勝算吧。”

“現在無可奉告,我隻能告訴您,我們有贏的可能性。”

“用什麼方法?”岸川快速地吸瞭一口氣。

“不能說。”

“為什麼?”

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

“因為這是秘密。”

“別開玩笑瞭,什麼驚天大秘密不能對身為部長的我說?”

“岸川部長,身為銀行職員,總會遇到不得不保守秘密的時候。”

岸川的表情混雜著憤怒與困惑。就在此時,門外響起瞭敲門聲,秘書領著新的來訪者走進瞭房間。

業務統括部的木村旁邊站著另一個男人,男人全身包裹著漆黑的西裝,身材高大。

“這位是金融廳的島田審查官。”

木村做瞭介紹,島田卻不向兩人打招呼,隻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半澤。

“實際上,金融廳想去你傢搜查。”

“我傢嗎?”

這是個唐突的要求。

“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大極瞭。”半澤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木村,“別人說想去你傢搜查,你就點點頭把人迎進門?木村部長代理,能告訴我理由嗎?”

“金融廳對妨害審查的行為非常敏感。他們認為,負責伊勢島飯店的你或許隱藏瞭相關資料。”

那你倒是阻止他們呀。半澤很想這樣指責木村,卻還是忍住瞭。他最終隻是狠狠地瞪瞭木村一眼。

“我沒有那種資料。”半澤說,“想搜查我傢,麻煩拿出搜查令。”

“聽我說,半澤。”

岸川把手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探出身子,“前段時間,AFJ銀行也出現瞭類似的情況。你傢要是真的什麼都沒有,就讓他們搜嘛。這樣做能更快地還你清白。”

總而言之,岸川也默認瞭金融廳的行為。

“開什麼玩笑,我從沒聽過這麼荒唐的要求!”

“隻是非強制性搜查。”島田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語氣仿佛一名提審犯人的警察。

“非強制性搜查?別開玩笑瞭,你們什麼時候轉行當警察瞭啊?金融廳連銀行職員的私人空間都不放過嗎?”

“這取決於對方是什麼人。”島田傲慢地說。

他雖然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很懂得如何利用主管部門的身份壓制別人。

“那麼,請你解釋一下吧。既然想搜查我傢,總得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在金融廳看來,你涉嫌隱藏資料,妨害審查。”島田像審視犯人一樣審視著半澤,“我們接到瞭來自銀行的內部舉報,說你管理的營業二部,有一部分資料被隱藏起來瞭。”

“內部舉報?”

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島田的臉。他的臉四四方方,比普通人的臉長瞭許多。這傢夥的祖先一定是復活節島上的摩艾人。

半澤轉過頭,細細地打量著岸川的臉。

“他說的是真的嗎?”

業務統括部部長心虛地移開瞭視線。他模棱兩可地說道:“金融廳那邊似乎得到瞭情報。”

“太荒唐瞭,我認為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內部舉報。”

“這跟你怎麼認為沒有關系。”島田反駁。

“我們也不想做這種事,半澤次長。但是俗話說無風不起浪,我們對你傢沒有任何興趣,我們關心的隻是那些可能藏在你傢的資料。”

“我說過瞭,我傢沒有那種東西。”

“你別多想,半澤。”

木村突然用輕浮的口吻說出瞭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什麼叫別多想啊?然而,半澤在那雙瞪著自己的眼睛中,分明看到瞭根深蒂固的仇恨。

“你以為我們樂意這麼做嗎?作為金融廳,我們為不得不采取這樣的措施感到遺憾。”島田倨傲地說,“但是,既然接到瞭內部檢舉,金融廳也不能坐視不理。你覺得呢,半澤次長?”

什麼“遺憾”啊,簡直荒謬至極,半澤想。

金融廳與銀行,從很久以前就保持著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過分疏遠的關系。金融廳定期對銀行進行審查,指摘銀行的不當行為。審查名義上是突擊的,銀行卻能從好幾個月前開始著手“準備”,金融廳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是說,所謂的審查不過是一場鬧劇。

最近AFJ銀行疏散資料被發現一事,媒體宣傳得好像金融廳立瞭大功一件。但對於知曉內情的人來說,再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瞭。究竟被發現資料的一方是傻瓜,還是幾十年來對銀行的行為佯裝不知,發現一次隱藏資料就把自己吹捧成英雄的一方是傻瓜呢?

“既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瞭,那就請便吧。”

半澤不快地松口,但島田沒有說一句道謝的話。

“是嗎?那麼,一會兒就拜托你瞭。”

“一會兒?”

金融廳的意圖很明顯,如果半澤把資料藏在傢中,這麼做可以阻止他把資料緊急轉移到別的地方。

“不巧,我接下來有工作安排,不能離開。”半澤說,“不過既然是這種情況,我跟著反而不方便吧。木村部長代理——”

此時的部長代理正把手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你代替我走一趟吧,我現在就給傢裡打電話。”

“我嗎?”

木村完全沒有料到事態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臉上的笑容瞬間變成瞭左右為難的神情。但他最後還是放棄瞭掙紮,無奈地接下瞭這份苦差。畢竟,應付金融廳本來就是業務統括部的工作。

半澤拿起茶幾上的電話,按下瞭自傢的電話號碼。

三個人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半澤的表情,他們試圖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星半點的慌亂。

很明顯,在場的所有人都確信半澤把資料藏在瞭傢中。

電話的呼叫音還在響著。

半澤看瞭眼手表,九點十分,妻子該不會出門瞭吧?正當他這麼想時,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瞭小花的聲音:“這裡是半澤傢。”

4

“我還以為這次真的萬事休矣瞭呢。”

渡真利說完,端起服務生送來的大杯啤酒,咕嘟咕嘟喝瞭一大口。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新宿站西出口附近的一傢居酒屋,時間已經是九點多瞭。

按照渡真利的說法,當聽說金融廳的審查官把目標鎖定在半澤傢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次一定完蛋。

因為在東京中央銀行,融資課長一類的管理層把違規資料運回傢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根據小花之後打來的電話,金融廳的審查官不但搜查瞭孩子的房間和壁櫥,還要求打開私傢車的後備箱。

“那幫傢夥究竟怎麼回事?”小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囂張地闖進別人傢裡,把別人傢翻瞭個底朝天。居然連一句謝謝或者對不起都不會說!太不懂事瞭吧,這就是金融廳的態度嗎?”

聽到這些話,渡真利露出瞭苦笑。

“金融廳可不就是這副德行嘛。”

“話說回來,我還以為至少你會信任我呢。”半澤半是責備地說。渡真利立馬雙手合十討饒。

“不是我不信任你,可這畢竟是內部檢舉啊。知道瞭消息出自營業二部內部,任誰都會捏一把冷汗吧。”

“我認為,所謂的內部檢舉隻是金融廳的權宜之策。”

“什麼意思?半澤。”渡真利驚訝地問。

“就是說,這是他們為瞭師出有名,故意編造出來的謊言。”

“你還真是被那個叫黑崎的審查官記恨上瞭呢。”

“那傢夥的話,與其被他喜歡,還不如被他記恨。”

“贊同。他大張旗鼓地讓人搜查疏散資料,搞出那麼多動靜,無非是想把妨害審查的罪名扣在你頭上。”

渡真利繼續說:“伊勢島飯店這邊勝負難分,於是就想用這種辦法逼你出局。那傢夥真是心狠手辣。”

“他們也去瞭京橋的貝瀨傢吧?”

“啊,多虧你的提醒。舊T那幫傢夥知道這事後都松瞭一口氣呢。真的好險。”

渡真利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半澤註意到金融廳有可能搜查私人住宅,於是暗中聯系貝瀨,命令他把資料轉移到非銀行相關人員的住宅或者倉庫。

“你還真是料事如神。不過,你是怎麼想到這一點的呢?”

“我和《東京經濟新聞》的記者聊過,是他告訴我的。”

前天,名為松岡智宏的記者拜訪瞭半澤。松岡自稱負責報道金融界的消息,他對於這場以伊勢島飯店為焦點的金融廳審查抱有濃厚的興趣。

那時,松岡說瞭一件讓人意外的事。

“那位叫黑崎的審查官,他的目的真的是把伊勢島分類嗎?”

此前一直用不痛不癢的回答應付對方的半澤突然警覺起來,他看著松岡。

“您的意思是……”

“據說黑崎審查官的父親曾經是大藏省的官員,他被當時的產業中央銀行陷害,落瞭個被貶職的下場。當然,這話也是我聽別人說的。”松岡繼續說,“這隻是我個人的推測,我認為黑崎真正的目的不是把伊勢島飯店分類,而是整垮東京中央銀行。而且我聽負責金融廳的同事說,金融廳內部已經放話,說這次審查,有可能搜查銀行職員的私人住宅。這件事請你不要外傳。”

半澤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年輕的記者。

“就算發生過那樣的事,也不能在審查中夾帶私情吧。”

因為對方是新聞記者,所以半澤隻能中規中矩地回應。但從松岡處得來的情報暗示瞭黑崎下一步的動作。

“黑崎接二連三地打破瞭金融廳審查的慣例。迄今為止,金融廳之所以對銀行藏匿資料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是因為擊垮瞭銀行,金融廳行政部就無法成立。”

渡真利也點瞭點頭。

“真心話和場面話,金融廳裡也是有兩套說辭的。表面是監督管理部門,實際上跟銀行同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說的沒錯。”半澤拿起菜單,隨便點瞭幾樣小菜,接著說道,“金融廳之所以提前泄露審查消息,也是因為一旦出現棘手的情況,金融廳本身也不好交代。所以每次,他們隻在無關痛癢的地方指摘一兩句,真正的致命傷反而佯裝不知。然而,黑崎這個人完全不是這個路數。他的思路從一開始就很清晰,就是找出營業二部藏匿的資料,給我們扣上妨害審查的罪名,然後順勢將伊勢島分類,再給銀行出一張業務整改令,最後逼迫董事長下臺。”

“那傢夥真是對我們恨之入骨啊。如果他復仇的對象不是銀行,我甚至會為他的努力感動到落淚。”

渡真利目瞪口呆,“既然知道瞭這件事,就更不能輸瞭,半澤。”

5

“你說沒找到?”

東京中央銀行總部大廈專門騰出一層樓,給金融廳的審查人員用作辦公層。這天下午,黑崎在那裡大發脾氣。

“你仔細找過瞭嗎?我不是跟你說過要挖地三尺嗎。”

“十分抱歉,但是——”島田那張酷似摩艾人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我們搜查瞭每個角落,半澤傢裡確實什麼都沒有。當然,他傢被我們翻瞭個底朝天,連倉庫和車也——”

搜查在木村和半澤夫人的見證下花費瞭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

* * *

“你給我站住。”

島田空著手走出玄關的當口,突然被半澤夫人叫住。他回過頭,發現一雙盛滿怒意的眼睛正瞪著自己。緊接著砸向他的是一句尖銳的指責——“你們太不像話瞭!”

半澤的妻子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們搜查。老實說,島田壓根沒正眼瞧過她,所以他直到現在才註意到半澤妻子的存在。他以為銀行職員的妻子和銀行職員一樣,都是那種老實本分的性格。

“我不管金融廳要辦什麼事,你們既然闖入別人的私人住宅,難道不懂相應的禮數嗎?你到底怎麼回事啊?把別人傢翻得一團糟,連句像樣的招呼都不打就想抽身離開?你倒是說話啊!”

“那,那個——太太,這件事。”

“你給我閉嘴!”

小花氣勢洶洶地打斷瞭驚慌失措的木村,轉頭又開始瞪著島田。

“因為這是金融廳的審查。”

“那又怎麼樣?能別開玩笑瞭嗎?”半澤的妻子用恐怖的眼神瞪著島田,“我丈夫是銀行職員,以他的立場可能不好說什麼。但我是普通老百姓,總得讓我說道說道。像你這種人,這點可憐的情商當公務員是夠用瞭,混社會還差得遠呢!政府官員橫行霸道的社會遲早要完蛋,你倒是反駁我啊!”

島田被小花的氣勢震懾住瞭,他不由得低下頭。

“對,對不起。”

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句話,他把剩下的爛攤子丟給木村,自己逃也似的離開瞭半澤的公寓。

* * *

黑崎的咂舌聲打斷瞭島田苦澀的回憶。此時的黑崎因為憤怒,整張臉都扭曲瞭。

搜索貝瀨傢的那組人同樣一無所獲。

黑崎明明收到“確切”情報,貝瀨傢中百分之百藏有疏散資料。看到這出人意外的結果,黑崎的心中翻滾起無窮的困惑和怒意。

被他們搶先瞭。他們一定事先知悉瞭黑崎的行動,然後采取瞭相應的措施,除此之外沒有第二種可能性。真是幫狂妄的傢夥。

一定藏在什麼地方——

黑崎掏出手機,撥出瞭記憶中的某串電話號碼。

* * *

“你就是管理伊勢島飯店資料的人?”

有人向小野寺搭話,此時已經超過晚上十二點。

小野寺為瞭制作金融廳審查必需的資料留在銀行加班,他抬起頭,看見辦公桌前站著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是融資部企劃小組次長福山啟次郎。小野寺隻從半澤那裡聽過他的名字,卻從沒見過真人。據說就是這個男人在大和田常務的命令下組織企劃小組研究伊勢島飯店的重建方案。在以大和田為首的舊T陣營中,他算得上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一會兒福山次長會過去,你把資料的復印件給他。”

就在剛才,業務統括部的木村給小野寺打來電話。不巧半澤已經回傢,所以小野寺隻好請示還留在辦公室的副部長三枝。三枝隻是咂瞭咂舌,說瞭句“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您需要什麼資料?”小野寺問。

對方回答:“應該有一份關於流動資金的筆記,今年三月份寫的。”小野寺不由得瞇起雙眼,那份筆記雖然出自時枝之手,但記錄瞭銀行針對伊勢島飯店的經營策略。雖然不是什麼違規資料,卻也不便在人前展示。小野寺和半澤商量之後,把那份資料從檔案裡抽瞭出來。也就是說,那屬於疏散資料。

“那份資料不在這裡。”

“疏散瞭嗎?”提問的是木村,“藏在哪兒瞭?帶我們去看看。”

小野寺猶豫瞭,他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對方。但對方畢竟是銀行內部人士,何況還有負責金融廳審查的業務統括部部長代理陪同,似乎沒有瞞著他們的必要。小野寺短促地嘆瞭口氣,從座位上站起。

“這邊請。”

三人走出營業二部的辦公層,坐上瞭電梯。他們先去總務部取瞭鑰匙,然後直奔地下二層。

“喂喂,你們居然把資料藏在這種地方!”

宛如空蕩蕩的洞穴一般的房間裡,回蕩著木村部長代理發狂的喊叫聲。

6

“你那邊收到消息瞭嗎?”

距離與金融廳的第三次面談沒幾天的一個下午,戶越給半澤打瞭一通電話,電話裡的聲音十分急切。

“沒有。難道,是納魯森?”

察覺到什麼的半澤在辦公桌前挺直瞭身子,他在看過的記賬憑證上蓋上閱覽印,然後一把抓起,放進已處理盒中。

“他們今天似乎向東京地方法院提交瞭破產申請,終於撐不住瞭。據說消息靈通的債權人正趕往納魯森總部呢。”

“負債總金額有多少?”

“至少四百億日元。聽說納魯森正在協商,把正在開發的系統按照項目組別移交給別的公司。不過這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成,老實說,連能不能成都是個問題。”

未知的那一天終於到來,小野寺不安地看著半澤。

“和金融廳的下一次面談是什麼時候?”

“三天後。我想,那應該是最後一次面談。”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響亮的咂舌聲。

“時機太糟糕瞭,怎麼辦?”

這是一個連半澤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伊勢島飯店的湯淺還沒有給半澤打電話。

再這樣下去,伊勢島肯定會被分類。半澤的腦中突然出現瞭黑崎得意的笑容,他不禁想起《東京經濟新聞》的松岡提到的私人恩怨。

該死。

“說實話,形勢對我們不利。”半澤深深地吸瞭一口氣,答道。

“你再想想辦法。”戶越的聲音近乎哀求,“現在,伊勢島隻能靠你瞭。”

“您錯瞭,戶越先生。”半澤祈求一般地說道,“如果世上有一個人可以拯救現在的伊勢島,那個人也不是我。”

電話的另一端陷入瞭突如其來的沉默。半澤接著說:“那個人——如果伊勢島真能被拯救,那個人也隻能是湯淺社長。”

“是嗎?”

過瞭好長時間,戶越答道:“是啊,這才是公司。”

“沒錯。”半澤回答。

“決定公司命運的不是銀行,而是社長,是管理層。而且,我相信湯淺社長一定能做到。”

現在能做的隻有等待。無論過程多麼煎熬,也隻能一心一意地等待。

* * *

與戶越的通話結束後不久,渡真利的電話就打瞭進來。

“我剛剛接到瞭白水銀行板東的電話,納魯森好像提交瞭破產申請。你那邊收到消息瞭嗎?”

“啊,剛剛戶越先生打電話告訴我瞭。”半澤把身體深深地陷進椅子中,用拳頭抵住自己的額頭,“真希望他們能撐到金融廳審查結束……”

“如此一來,形勢一下子就對黑崎有利瞭,見鬼。”渡真利的語氣中混雜著不甘,“話說回來半澤,有件事讓人很在意。今天早上,黑崎和業務統括部的岸川部長面談時,似乎特別確認瞭發現疏散資料時的處理措施。還有,他們提出讓董事長出席下一場討論會,這種事可是聞所未聞的。現在董事們正在討論要不要出席。”

“會出席嗎?”

“很有可能。”渡真利答道。

“不知道黑崎在想些什麼。但是參與面談的人說,現場的氛圍有點奇怪。”

“什麼意思?”半澤問。

“意思是,金融廳可能找到瞭疏散資料。”渡真利意味深長地停頓瞭一會兒,然後說,“希望我猜得不對,但泄密的會不會是營業二部的人?”

“怎麼可能?”半澤回答道。

“那就好,總之你要小心。我想你自己也知道,那傢夥既然在行內安插瞭眼線,就很有可能從眼線那裡瞭解瞭許多對你不利的信息。”渡真利說完掛斷瞭電話。

總有什麼地方讓人覺得奇怪。半澤放下聽筒思考瞭一陣後,給總務部的朋友打瞭電話。然後,他把小野寺叫瞭過來。

“有沒有人向你打聽疏散資料的地點?”

“審查官問過,怎麼瞭?”

“不,我是說銀行內部的人。”

小野寺驚訝地看瞭半澤一眼。資料的藏匿地點是半澤決定的,總務部一個叫橋田的男人曾經信誓旦旦地向半澤保證“有一個地方誰都找不到”。因為小野寺幫忙運送過資料,所以知道地點的除瞭橋田之外,隻剩下半澤和小野寺兩個人。

半澤把從渡真利那兒聽來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瞭小野寺。

“橋田說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剛剛打電話確認瞭。”

“沒有人向我打聽過。”小野寺答道。

“不過,如果藏匿地點被泄露,那應該是昨天或者前天發生的事。”半澤再次陷入瞭沉思。

不一會兒,小野寺的臉色變瞭。

“昨天晚上次長回去之後,木村部長代理過來瞭,說是要看伊勢島的資料,是一份被疏散的筆記。”

“你給他們看瞭嗎?”

“對不起。”小野寺道歉,“我跟三枝副部長商量過瞭,他也同意瞭。聽說融資部的福山次長正在寫有關伊勢島的報告,所以……”

“福山也在?”

“是的。所以,我去總務部拿瞭鑰匙,帶他們兩個去瞭那裡。”

半澤一動不動地看著小野寺,陷入瞭沉思。

木村的履歷他是知道的。這個人年輕的時候輾轉於各傢支行,之後在融資部做瞭很長時間的授信審批工作,當瞭兩傢支行的支行長之後才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作為一名出身基層、氣質粗鄙的銀行從業者,木村與金融廳沒有交點。

半澤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給瞭人事部的人見元也。人見曾經與半澤在營業總部一同工作,那時他的座位就在半澤的旁邊。

“真是稀奇啊,你居然會給我打電話。有什麼事嗎?”

“有件事想問你。”半澤說。

“融資部裡有一位姓福山的次長,我想知道他的履歷。”

7

金融廳審查的高潮到來之前,行內的氣氛有些凝重。

納魯森破產的消息瞬間傳遍瞭行內每一個角落。負責伊勢島飯店的營業二部籠罩在低氣壓中,每個人心中似乎都憋著一口怨氣。

在這種氛圍下,小野寺對半澤說:“次長,馬上就到模擬審查的時間瞭。”

現在時間是上午九點五十五分。所謂的模擬審查,是指業務統括部在正式審查之前舉行的模擬演習。

眼看伊勢島飯店的審查要以銀行方的失敗告終,行內以忽視納魯森的破產,沒有采取相應措施為理由,對營業二部進行瞭猛烈的抨擊。

業務統括部的危機感也與日俱增,終於在昨天,他們提出瞭在正式審查前進行演習的要求。

根據渡真利打探到的消息,演習的背景是針對營業二部次長的批判,有人認為不應該把如此重要的案件交給一名次長全權負責。不僅如此,萬一審查結果不盡如人意,業務統括部的這一舉措也有利於堵住悠悠眾口,以免被人指責準備不充分。

然而,半澤他們到達指定的會議室之後,卻看到瞭意料之外的面孔。

坐在那裡的是業務統括部部長岸川、木村部長代理,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冷漠的臉,那是融資部企劃小組的福山。

應該就這三個人瞭吧,半澤一邊這麼想一邊準備坐下。此時,另一個人踱著悠閑的步子走瞭進來。小野寺的表情僵在瞭臉上——

是大和田常務。大和田表情嚴肅地坐在瞭中間的位置,他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開始吧。”

木村開口瞭:“我們希望提前瞭解一下,下一次金融廳審查時營業二部的說明最終由哪幾點構成,所以才把大傢聚集在這兒。不管怎麼說,伊勢島飯店的問題對我們銀行很重要。所以作為正式審查前的演習,希望大傢盡可能地深入問題的核心。接下來,請營業二部闡述一下伊勢島飯店的授信情況。”

小野寺站瞭起來,開始介紹伊勢島飯店的授信情況。

內容是以正常債權為前提展開的,沒有提到納魯森破產之後的措施,因為在目前這個階段,不方便向他們透露福斯特的事。

在聽的過程中,岸川的表情愈來愈陰沉,大和田則從一開始就狠狠地瞪著半澤。

“這傢公司都要連續兩年赤字瞭,你們對它的前途是不是估計得過於樂觀?”

一直沉默著的福山終於提出質疑。他的聲音尖細,帶著輕微的神經質,“公司重建計劃這一塊和上回沒什麼兩樣。怎樣才能消除納魯森破產造成的影響?最關鍵的部分反而解釋得很簡單。”

“根據事後的調查,納魯森計劃將業務按照項目組別轉移給其他公司。不過這個計劃不一定能實現。”小野寺回答道。

“伊勢島投資的那部分資金應該會以虧損的形式計入賬面。雖然賬面上是連續兩年赤字,但除去非常損失,主營業務還是贏利的。”

“把非損排除在外的邏輯是行不通的,你覺得對方像是吃這一套的人嗎?”福山冷淡地說著,小野寺立刻閉上瞭嘴巴。

“我認為這份經營計劃原本就欠缺一種真實感,一種足以讓人斷言它會實現的真實感。”福山直言不諱地批評,“你覺得呢,半澤次長?”

“真實感是什麼意思,一堆捏造出來的數據嗎?”半澤反問。

“捏造出來的數據都比這個好。”福山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也不想想這是伊勢島飯店第幾次計劃重建瞭。如果他們真的擁有按照計劃提升業績的執行能力,伊勢島飯店早就重建瞭。這份重建計劃究竟是誰做的?你嗎,還是伊勢島飯店的管理層,又或者是無能的社長?”

福山的言辭變得犀利起來。

“這可是模擬金融廳審查哦,半澤。”木村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優秀的福山次長扮演審查官的角色。如果你答不上來的話,下次面談就讓福山次長代替你出席好瞭。”

無聊的恐嚇。

“也好啊。反正我聽說,你們早就在偷偷研究伊勢島飯店的重建計劃瞭。”半澤覺得十分荒唐,“但是啊,福山次長,連客戶都沒有拜訪過的傢夥居然嚷嚷著要寫重建計劃,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半澤開始慢慢反擊。

福山繃緊瞭臉,露出一副社會精英的自尊被人嚴重傷害後的表情。

半澤繼續說道:“確實,這已經是伊勢島飯店第二次提出重建計劃瞭。上次那份計劃是京橋支行寫的,你們融資部也批準瞭,沒錯吧?僅僅幾個月之後那份重建計劃就宣告失敗瞭,這個時候你卻在叫囂捏造出來的數據比較好,這不是太可笑瞭嗎?被捏造出來的數據玩弄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福山因憤怒而全身顫抖,他傲慢地盯著半澤。

“經營的好壞取決於經營者,半澤次長。企業的本質是人,連這一點都不懂的人有什麼資格做授信判斷。如果企業的領導權掌握在同一個人手上,重建計劃就有可能再次失敗。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嗎?”

福山的情緒開始亢奮起來,他的聲音在輕微顫抖,“如果湯淺社長繼續把持著公司的領導權,伊勢島飯店就無法擺脫傢族經營體制。就算制訂瞭事業計劃,那些無能的經營者也無法把它變成現實。這麼簡單的道理,你稍微想想不就明白瞭嗎?”

“歸根結底,你們是想趕走湯淺,然後讓羽根上位吧?”

聽到半澤的話,福山的表情有瞭變化。他偷偷和大和田交換瞭眼神。

“被我說中瞭吧。那麼我要問瞭,為什麼是羽根,理由是什麼?”

聽瞭半澤的問題,福山隻覺得一股熱流往頭上湧。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羽根專務是最瞭解財務的人,他做領導首先會致力於削減成本,這可是公司重建的常識。”

“你想說的該不會是,通過削減成本達到緊縮均衡 從而實現盈利這種愚蠢的理論吧。這種理論,隻是不瞭解生產一線的銀行職員的空想。”

福山的面孔因憤怒而變得通紅。半澤繼續說:“伊勢島的成本已經縮減得很厲害瞭,無論是人工費還是設備投資,都已經削減到瞭最低標準。伊勢島內部的非盈利部門並沒有那麼多,就算把這些部門解散,除瞭支付一筆多餘的退職金之外對縮小赤字沒有任何幫助。並且,這麼做還會打擊員工的士氣。這種謹小慎微的經營計劃說到底不過是紙上談兵。湯淺社長的經營計劃方向上是沒有錯的,隻是現在還沒到出成績的時候。他絕不是無能的經營者,相反,他是個極有才幹的人。有問題的是手下的那些人,頭一個就是羽根。”

“金融廳會相信這番說辭嗎?迄今為止,湯淺社長的所作所為隻是一味地讓赤字擴大,現在連IT系統的開發都要輸給競爭對手。你覺得那位黑崎審查官會認可這樣一位企業經營者嗎?”

“我會讓他認可的。”

聽到半澤的話,福山的臉上露出瞭勝利者的笑容。

“這隻是不瞭解審查的銀行職員的一廂情願罷瞭,半澤次長。要想通過審查,必須給出根本性的解決措施。而其中的關鍵,就是讓羽根專務坐上社長的位子。”

“你見過羽根嗎?”半澤再次問道。

福山沉默瞭。過瞭一會兒,他反問:“為什麼問這個?”

“我是在問你有沒有見過羽根?”

“很遺憾,我還沒有見過專務,但是——”

“你連見都沒見過,憑什麼斷定他適合當社長?”半澤打斷瞭福山。

“他可是伊勢島飯店的禁衛軍頭領,長年負責財務工作,至少他懂財務數據。”

“如果這是你的真心話,那麼你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福山。”

在半澤的譏諷聲中,福山的嘴唇因憤怒變得蒼白。

“你剛剛不是說,企業的本質是人嗎?然而你連最關鍵的人都沒見過,憑著一點先入之見就敢大談經營計劃,你這麼做不是自相矛盾嗎?”

半澤的指摘戳中瞭福山的要害。

“我,我從大和田常務那裡瞭解瞭羽根專務的想法和人品,我認為羽根專務就是社長的最佳人選。”福山還在強詞奪理,“我也從側面瞭解過他為伊勢島飯店做出的貢獻,並不是非要見過本人才能瞭解對方。”

福山面紅耳赤地爭辯著,但他的理由很蒼白。

“嗬。一手操控伊勢島飯店的股票投資,造成一百二十億投資虧損的就是羽根專務。還有——捏造數據,欺騙銀行獲取兩百億日元貸款的也是羽根專務。你會相信這種人嗎?反正我不會相信。”

福山有些驚慌失措,他偷偷地看瞭一眼大和田。坐在中間的座位一直聽著這場交鋒的大和田常務,臉上的表情想必不太好看。

“欺騙銀行?你到底在說什麼?”

聽到福山的提問,半澤的目光徑直掃向大和田。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伊勢島飯店刻意隱瞞瞭投資虧損的事實。然而,有一個人向銀行舉報瞭這件事。京橋支行卻知情不報,把飯店的管理權移交給法人部,眼睜睜看著兩百億日元貸款有去無回。”

“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福山喊道。

“那是當然,我還沒向上級報告呢。金融廳審查結束之後,我會慢慢地追究涉事人員的責任。”

大和田用利如鋼刀的目光剜瞭半澤一眼。

“喂,半澤,你的意思,是說京橋支行隱瞞瞭虧損的消息?”話題偏離瞭主題,一旁的木村驚慌失措地問道,“這怎麼可能呢!首先,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當然是為瞭讓伊勢島飯店獲得貸款。究竟是誰主導瞭一切,我今後自然要查個明白,你們就拭目以待吧。現在,先解決金融廳審查的問題。”

半澤與大和田對視著說出瞭這番話。過瞭一會兒,他終於把視線轉回福山身上。是時候言歸正傳瞭。

“我再說一遍,你一味地推舉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做社長,這樣的重建計劃就是垃圾。這種錯誤連笨蛋都不會犯,堂堂融資部次長怎麼會犯,理由是什麼?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的心思從來不在客戶身上。”

福山吃驚地抬起頭。

“你的眼裡沒有客戶,隻有銀行裡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你每天做的,隻是費盡心機討好他們,研究他們的喜好。你做出來的重建計劃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根本沒有設身處地為伊勢島飯店考慮過。你的計劃隻是媚上的工具,隻有無可救藥的傻瓜才會相信,這份計劃能讓企業振作起來。如果你還有反駁的理由,就說來聽聽。”

福山被激得滿面通紅,他繃緊瞭臉頰,咬緊瞭嘴唇。

福山這個人自視甚高,平時總是自詡為銀行精英。他一定是那種從小去私塾補習,在過度保護的父母“好孩子,好孩子”的表揚聲中成長起來的人。他或許像機械一樣完美,卻無法經受挫折。

“關於明天的審查,我想說一點。”半澤把視線從福山身上移開,看向剩下的三個人,“現在這傢銀行裡,沒有誰比我們更瞭解伊勢島飯店的業績情況和問題點。不管各位怎麼想,我們才是設身處地為伊勢島的重建考慮,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通過金融廳審查的人。小野寺的說明當然有邏輯上的缺陷,這一點我也承認。你們批評指責也沒關系,但如果不能提出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法,口頭上的指摘隻是浪費時間。一線的問題交給一線人員判斷,這應該是我行的傳統。”

確切來說,這是產業中央銀行的傳統。半澤故意說成“我行”的傳統,主要是為瞭諷刺滿腦子都是派別意識的人。

“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半澤對木村說。

木村連忙看瞭一眼大和田和岸川的臉色,發現他們都沉默著不說話。

“半澤,據說董事長將會出席與金融廳的面談。”木村用慌亂的語氣叮囑道,“你可千萬別做出讓董事長蒙羞的事。”

半澤冷冷地看瞭他一眼,與心事重重的小野寺一起離開瞭會議室。

* * *

“重建方案上沒有提到針對納魯森破產的解決措施,這是事實。”電梯裡,小野寺說道,“老實說,我不確定能不能通過金融廳審查。您怎麼想?次長。”

“是啊。”電梯的目的地是營業總部所在的七樓,半澤站在電梯裡陷入瞭沉思,“是啊,光憑這些是無法通過審查的,我明白。”

然而,隻有湯淺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所有問題。

下午,忙於思考審查對策的半澤滿腦子都是伊勢島飯店的事。

他給伊勢島飯店打過一次電話,希望跟社長談談,但對方告訴他社長外出瞭。到瞭傍晚,渡真利滿臉不安地過來詢問情況,半澤和以前一樣,還是沒能找出讓他寬心的辦法。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渡真利說除瞭伊勢島飯店之外,其他的審查基本上有瞭結果。“剩下的就靠你瞭。”他留下這句話後就離開瞭。

“我們真的就這樣,去打最後一仗嗎?”

晚上,最後的碰頭會結束之後,小野寺不安地自言自語。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完成,而有些事情卻不是這樣。伊勢島的問題屬於後者。

現在半澤能做的,隻有相信湯淺。

晚上十點過後,半澤辦公桌上的電話響瞭。

“伊勢島飯店的湯淺先生來電。”

“幫我轉過來。”

陰暗的辦公層角落,半澤閉上瞭眼睛,等待電話裡響起湯淺的聲音。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