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噢,是嗎?不過,也花瞭挺長時間啊。”
新宿餐廳的那件事過去三天後,京橋支行的古裡打來電話,告知田宮貸款申請已經獲得批準。
近藤已通過渡真利先行得知瞭這個消息。但是,本該表現得更加高興的田宮,態度卻意外地冷淡。
“隻是把簡單的事情變復雜瞭而已。”說出這話的是下屬野田。
當然,田宮也好,野田也好,他們都不可能知道近藤等人與古裡的交涉。他們看著前銀行職員為瞭區區三千萬日元四處奔波的身影,或許隻覺得滑稽。
為什麼呢?
近藤感覺,假賬被揭露之後,大傢從零開始制作事業計劃時一度凝結起來的凝聚力,正像海市蜃樓一樣逐漸消失,像流沙一樣從指尖滑落。
近藤不明白田宮在想什麼,也無法對野田的想法感同身受。他們和以前一樣,拒絕向近藤敞開心扉,仍舊與他保持心理上的距離。
近藤認為隻要雙方推心置腹地交談,就一定能夠互相理解。但是,某種微妙的“理由”讓近藤的這種想法難以成為現實。
盡管如此,貸款獲批準的消息,還是給近幾天神經高度緊繃的近藤帶來瞭片刻安慰。
過程迂回曲折,甚至聽從半澤的提議使用瞭“非常手段”,不過目標總算達成。
近藤正打算從放置決算資料的抽屜中拿出最近的決算報告。然而,他的手突然停住,因為他發現,文件夾的下面有一張壓皺瞭的資料。
他記得前幾天這張資料還好好地夾在文件夾中。
近藤抬起頭,目光投向野田。野田坐在稍遠一點的辦公桌,正全神貫註地盯著電腦屏幕,似乎對近藤這邊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近藤打開文件夾,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但是,他的手卻在一頁資料上停住瞭。
之所以引起近藤的註意,是有原因的。
原因在於頁碼。
“1”——
前一頁是“294”,後一頁是“296”,這一頁本該是“295”。
內容是決算資料明細,科目是“長期貸款”,金額大約七千萬日元,借款對象幾乎都是田宮電機的分包公司 。
資料被人調包瞭。
“野田課長,過來一下。”
野田扭過頭,看見近藤桌上鋪開的決算資料,表情有點僵硬。“我不在的時候,你看過這些資料嗎?”
“什麼?”野田發瘋一樣地喊,“你的抽屜上著鎖呢,誰能看得到啊!”
“你能過來看看這個嗎?”
野田不情不願地從座位上站起,他看清近藤指著的那頁資料後,沉默瞭。
“有什麼不妥嗎?”
“你看看頁碼。”
野田臉上的表情消失瞭。近藤問:“為什麼會這樣?”
“你用會計電腦把這頁明細調出來,我想看。”
野田動作僵硬地回到自己的工位,操作會計核算軟件,顯示屏上隨即出現瞭同一年度的貸款明細。
和近藤手上的這份完全一樣。
“哪裡奇怪瞭?”
野田的聲音雖然理直氣壯,卻騙不瞭近藤。
因為分錄 的編號很奇怪。使用會計核算軟件分錄時,軟件會自動分配一連串的編號。這份明細上的分錄,其中之一附帶著這樣的編號——
37651。
“能給我看看分錄的輸入頁面嗎?”
“為什麼要看那種東西?”
野田露出懷疑的神情。
“別廢話,快調出來。”
野田瞪瞭近藤一眼,但還是輕點鼠標,調出瞭近藤需要的頁面。
分錄頁面的最後有“13月”的字樣,表明這是“結賬分錄 ”。按照常理,並不會出現比這順序靠後的分錄編號。如果出現瞭,就說明有人出於某種理由,追加瞭數據。
結賬分錄最後的編號是37650。
這一切不言而喻。貸款的分錄數據是在這之後輸入的,而輸入數據的人,隻有可能是野田。
“你看夠瞭吧!”野田煩躁地問。
近藤平靜地註視著他的眼睛。
“你最近,追加瞭這份決算報告的數據嗎?”
野田的瞳孔深處有什麼動瞭動,他隨即把目光移開。
“我沒做過。”
他連忙操作會計軟件,電腦畫面隨之改變。然而,上面的數據已經深深地烙在近藤的腦海中。
分錄編號37651,長期貸款三千萬日元,借款人,費斯電工株式會社——
野田一定隱瞞瞭什麼。
2
負責費斯電工業務的是營業部的茂木,電話裡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個年輕男人。
“這傢公司是做什麼的?”
“是做試制品的。制造商在企劃會議上敲定方案之後就會拿去費斯電工,讓他們制作試制品。”
“我們有費斯的決算報告嗎?”
“怎麼可能有?”茂木說,“我們是訂貨方,也就是付錢的那一方。如果供應商是小型企業,一旦倒閉可能給供貨造成麻煩,這種情況下倒是會找它們要決算報告,用來作為信用判斷的依據。費斯電工的規模不算太小,而且雖說是試制品,好像也是我們一再懇求,對方才幫忙做的。有什麼問題嗎?”
“這傢公司從我們公司借瞭三千萬日元。”
“哎,真的嗎?”茂木瞪大雙眼。
“你知道這筆錢是用來做什麼的嗎?”
“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茂木歪著頭,一副困惑的樣子。
“是你在負責他們的業務吧?”
“是倒是,但這件事恐怕是社長經手的,我從沒聽說過。”
“社長?”
“明面上雖然是我在負責,但實際上都是社長親自在和他們交涉。出什麼麻煩瞭嗎?”
“沒有,沒出什麼麻煩。謝瞭。”
野田已經下班瞭,近藤從他辦公桌的書架上拿出那本寫有供應商信息的文檔,翻到“F”開頭的那一頁。他把費斯電工的法定代表人姓名和地址抄瞭下來,然後打電話給東京中央銀行的渡真利。
“知道你在忙,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查查供應商的信用信息?這件事不好拜托京橋支行。”
近藤把費斯電工的基本信息告訴渡真利,順帶說明瞭事情的原委。
“你待在座位上別動,我馬上打回去。”
渡真利沒有食言,僅僅幾分鐘後他就給近藤回瞭電話。與銀行合作的信用信息公司提供的數據表明,費斯電工是一傢僅有數名員工的小型企業。
“他們的主力銀行是白水銀行。我們銀行也在往來銀行的名單中,但是排名靠下。他們在橫濱支行有一筆小額貸款。”
“這傢公司向田宮電機借瞭一筆長期貸款,我想知道這筆錢用來幹什麼瞭。”
“貸款?如果向橫濱支行打聽的話,應該能拿到他們的決算報告,報告裡或許能看出些什麼。你能給我點時間嗎?”
“對不起,這麼忙的時候……”
渡真利現在應該為金融廳審查忙得不可開交,但他沒有抱怨一句。
第二天下午五點過後,渡真利打來瞭第二通電話。
“你昨天問的,確定是費斯電工嗎?”渡真利開口第一句話,便這樣問道,“我問過橫濱支行瞭,他們說費斯電工沒有向田宮電機借款。”
“沒有?”近藤不由得反問。
“費斯電工確實有田宮電機的訂單,但沒有長期負債。為瞭慎重起見,橫濱支行還特意向費斯電工確認瞭,所以肯定沒錯。”
到底是怎麼回事?
“費斯電工有沒有可能沒把這筆借款計入賬面?也就是說,做假賬?”
“不可能,那傢公司有會計師事務所進駐,他們正在準備上市。”
如果是這樣,可供考慮的情況就不多瞭。
“應該不是借給費斯電工,而是借給其他公司瞭吧。”
聽瞭渡真利的指摘,近藤微微皺緊眉頭。
“我不知道真正的借款人是誰。賬簿被人調瞭包,會計核算軟件裡的分錄也被人修改瞭,沒辦法確認。”
“如果是貸款的話,應該有合同之類的憑證。可以通過合同確認啊。”
“沒有合同。”近藤說道。
“沒有?”電話另一端的渡真利抬高瞭聲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問過會計瞭,他說沒有簽合同。”
“沒簽合同就把三千萬日元借給別人,你們公司的人是智障嗎?”渡真利喋喋不休地數落道。
“據說兩傢公司的社長關系很好,沒太當真就把錢借瞭,所以沒有簽合同。”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兩個社長也是智障。”
渡真利瞠目結舌。當然,近藤自己也不是真的相信這種解釋。
有沒有辦法確認真正的信息呢?放下電話後的近藤,坐在辦公桌前苦思冥想。
突然,腦海中一道靈光閃現。
“對啊……”近藤喃喃自語。
是稅務師。
3
田宮電機的顧問稅務師事務所位於神保町的一棟多租戶大廈。近藤從京橋換乘地鐵到達目的地。他抬起頭,確認瞭大廈側面的招牌——“神田敏男稅務師事務所”,然後向大廈的入口走去。
近藤把名片遞給前臺的年輕男子,後者為他叫來瞭渡瀨稔。渡瀨經常拜訪田宮電機,是田宮電機的負責人,他的工位在辦公層的最裡面。
“承,承蒙您的關照。”
一路小跑過來的渡瀨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一定對近藤的不請自來感到十分奇怪。
“百忙之中突然打擾,非常抱歉。能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啊,好的。”渡瀨拼命掩飾著自己的困惑,問道,“今天,野田課長沒來嗎?”
“這件事與野田君無關。”
渡瀨把近藤領進會客室,拉出會議桌旁邊的椅子徑直坐下。由此可見,他認為這場面談不需要勞煩稅務師神田親自出面。
“實際上,我想看看公司決算報告的明細。這裡應該有副本吧?”
“明細的副本嗎?”渡瀨露出困惑的神情,“明細的話,貴公司應該也有啊。”
“一部分內容好像被人調包瞭。”
“那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渡瀨探出瞭身子。近藤把明細的復印件鋪在會議桌上。
“我總覺得,這份長期貸款的明細有些奇怪。”
渡瀨看向明細的眼神中,讀不出任何情緒。“上面顯示,公司借給費斯電工三千萬日元的長期貸款。然而,這件事根本是子虛烏有。”
“那個,您得到野田課長的許可瞭嗎?”
渡瀨的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由於缺乏鍛煉和連日的高強度工作,他的臉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白色。此時,渡瀨用冷淡的語氣向近藤詢問。
“許可?我身為部長為什麼必須得到課長的許可呢?”
聽到近藤的話,渡瀨收起瞭討好的笑容。
“因為我聽說,會計的工作是專門由野田課長負責的。”
“野田,是我的下屬。”近藤說。
“為瞭謹慎起見,我能跟野田課長商量一下嗎?”
“沒有商量的必要。”
近藤語氣強硬地說,渡瀨的臉色變得冷淡起來。
“那樣的話,就不能給您看瞭。”
“這件事你做不瞭主,稅務師在嗎?”
“他在開會。”
渡瀨打算委婉地拒絕近藤。
“呵。”近藤問道,“去年決算報告造假的事,你們事務所也是知情的吧?”
渡瀨沒有回答,他的眼中浮現出不安。
“你把問題想得太簡單瞭。”近藤沒有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如果繼續用這種態度敷衍我,我就解除你們的顧問合同。”
或許由於心中拼命壓抑著怒火,渡瀨的臉頰開始輕微顫抖。最終,他判斷這件事超出瞭自己的能力范圍,於是留下一句“請您稍等”,便離開瞭房間。
過瞭很長時間,渡瀨也沒有回來。
近藤可以想象出他現在在做什麼。首先他一定會給野田打電話,野田應該會說“不許給他看”。此時此刻,野田一定已經在田宮電機內部鬧開瞭。
“別來無恙啊,近藤部長。”
渡瀨終於帶著所長神田敏男回到瞭會客室。
神田長著一張圓臉,頭發稀疏。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不太像稅務師,反倒像體力勞動者。這傢會計師事務所有五十名員工,稅務工作都交由事務人員處理,所長神田每日的工作隻是陪客戶應酬、喝酒、打高夫而已。即便如此,神田每年也有數千萬日元的薪酬入賬,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輕松的工作瞭。
“你好,稅務師先生。你聽說瞭我的來意嗎?”
近藤的臉上絲毫沒有笑意。
“聽說瞭,這件事還請您別為難我們。”
神田故意皺著眉頭,顯得很輕浮。
“我倒是想請你別為難我,快點把副本拿出來吧。”
“這事不好辦啊。”
對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狡黠。
“沒什麼不好辦的,本來也是我們公司的數據。客戶公司的總務部長要求你們拿出資料,你們推三阻四的才奇怪吧。”
“野田課長不同意給您看,而且,您也沒有田宮社長的批準。”
“正是因為野田有可能篡改瞭數據,我才來問你們。”
“十分抱歉,部長。恕難從命。”
神田坐瞭下來,把身體深深地埋進椅子裡。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煙盒,點燃瞭一支香煙,“我和野田課長是老交情瞭,他非常嚴肅地跟我說,這些資料不能給他和社長以外的人過目。”
“是嗎?那沒辦法瞭。”
近藤說完,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資料,推到會議桌上。
“這是什麼?”
“關於田宮電機賬目造假事件的報告,裡面也提到瞭貴事務所。”
神田坐直身子,慌慌張張地讀瞭一遍資料,眼裡的神情變瞭。
“田宮電機為瞭造假,做瞭明賬、暗賬兩套賬簿。賬簿是貴事務所做的吧,為什麼要幫他們造假?”
制作兩套賬簿的技術含量很高,如果沒有稅務師事務所的協助,一般的公司很難獨立完成。
“這個嘛,也是因為老交情瞭。”神田吞吞吐吐地說。
“因為是老交情,所以就幫忙造假嗎?用這種偽造的決算報告申請貸款等於詐騙,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嗎?”
“我也不想做這種事,但是——”
“你聽說過反社會稅務師這個詞嗎?”
近藤打斷神田的狡辯,後者立刻閉上瞭嘴。
“近藤部長,沒有的事,我們隻是——”
“銀行裡有一份黑名單,專門記錄參與賬目造假的稅務師事務所。一旦榜上有名,聘請這傢事務所當顧問的企業就很難獲得貸款。如果我向銀行報告,說貴所與這次造假事件牽連頗深,你應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吧?”
“怎麼會?”神田開始驚慌失措,“請您高抬貴手。”
“貴所目前生意興隆,可那也是因為有信用度,稅務師先生。你要向野田盡情分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勸你好好想想,幫我和幫野田,到底哪一個對貴所更加有利。”
神田的瞳孔深處,疑惑的旋渦在翻滾,但這個精於算計的男人並沒有猶豫太久。
“喂,喂,渡瀨!快把資料拿來。”
臉色蒼白地聽著兩人對話的渡瀨,此時已沖出瞭會客室。
不一會兒,渡瀨抱著厚厚的賬簿回來瞭。
近藤迅速翻閱賬簿,很快找到瞭他要的資料。長期貸款明細,貸款金額三千萬日元。
有瞭。借款人果然不是費斯電工,明細上的公司是——
“拉菲特株式會社?這是什麼公司,稅務師先生?”
神田把頭搖成瞭撥浪鼓。
“不,不清楚。內容是野田課長輸入的,稅務師事務所並不知道其中內情。”
“真的不清楚嗎?”近藤追問,“如果之後發現你騙瞭我,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真的不清楚。近藤部長,請您相信我嘛。”神田立馬討饒。
“這本賬簿暫時由我保管。”
近藤拿著賬簿離開瞭稅務師事務所,換乘地鐵回到京橋。他把賬簿寄存在車站的儲物櫃裡,然後空著手向公司走去。公司裡,野田正等著他。
* * *
野田來電時,田宮正在打高爾夫球。
田宮的第一桿向右偏瞭少許,他正準備從雜草叢生的障礙區域揮出第二桿時,放在臀部口袋的手機開始劇烈震動。田宮響亮地咂瞭一聲,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如果來電顯示不是野田的名字,他大概不會理睬。
“啊,社長,抱歉打擾您瞭。”
“什麼事?”
野田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應該發生瞭什麼要緊事。
“神田稅務師那邊打來電話,說近藤去瞭事務所。”
“你說什麼?”事情太過出乎意料,田宮忍不住對著手機吼道,“他去幹什麼?”
“聽說他想看公司的決算報告,就是那份貸款明細的——”
“豈有此理,不會已經給他看瞭吧?”田宮憤怒地問道。
“這個……”電話另一端的近藤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叮囑過他們,絕對不要給近藤看。但是,神田稅務師好像——”
“給他看瞭?”
“嗯,是的。”
“蠢貨!”田宮對野田發出一聲怒吼,並在盛怒之下掛斷瞭電話。
近藤沒有打招呼直接殺到稅務師事務所,自然不可饒恕。神田輕而易舉地就把賬簿給瞭近藤,也讓人惱火。若無其事地打電話報告的野田,也是個實打實的蠢貨。真是的,這幫人沒有一個省心的!
然而,這份怒意馬上被心中泛起的一絲不安取代瞭。
近藤到底為什麼盯上那筆錢呢?是野田做事不幹凈,露出瞭馬腳,抑或是另有原因?心中泛起的小小疑問,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開始卷起疑惑的旋渦。
“田宮社長,到你瞭!”
被同伴提醒後,田宮再次擺出擊球的姿勢。
他的眼睛盯著白球,心中卻將白球換成瞭近藤的臉,“渾蛋!”
田宮用盡全力揮出球桿,高爾夫球向著遠方快要下雨的積雨雲飛去,比起田宮瞄準的方向,向右偏瞭許多。
“完瞭!”
田宮這樣想的同時,草坪前面的池塘濺起瞭一道水花。
“啊——啊,糟糕!”
遠處傳來高爾夫球場球童的聲音。
4
“百忙之中讓您赴約,實在抱歉。”
時間已經超過晚上八點,貝瀨比約定的時間晚到瞭一會兒。田宮對著進入包間的貝瀨,深深鞠瞭一躬。
“哪裡哪裡,您言重瞭。不過社長,這頓飯我們還是各付各的吧。因為還有之前貸款的事,最近比較敏感。”
貝瀨著重強調瞭“各付各的”這幾個字,似乎想表明他與別的銀行職員不同。
“您誤會瞭,支行長。這次請您來不是要談貸款的事,您不必擔心。”
田宮說完,吩咐送熱毛巾的女招待開始上菜。
田宮是以“有要事相商”為借口請貝瀨吃飯的。此刻,他的腦中回想起邀請貝瀨之前發生的種種事情。
前幾天,那場狼狽不堪的高爾夫活動結束之後,田宮直接回到瞭公司。回到公司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和平常一樣在辦公桌前處理工作的近藤叫到跟前。
田宮吩咐過野田,在他回到公司之前不要跟近藤提起這件事。此時,田宮回到公司後立刻叫來近藤。野田看到這一幕,也暗自期待著田宮能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聽說今天,你去瞭神田稅務師的事務所。你去那裡幹什麼?你這樣擅自行動讓我很為難啊,近藤部長!”
此時,田宮的情緒前所未有地激動。
“因為公司賬簿裡有些內容被偽造瞭。”
近藤平靜地把手裡的復印件鋪在辦公桌上,是賬簿的復印件。
果不其然,上面印著長期貸款這一科目名稱。田宮警惕地問:“這又怎麼瞭?”
“野田!”
近藤沒有回答田宮,相反,他冷不防地喊出這個名字。野田從座位上站起,往近藤的方向走去,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極度不愉快。
“這條科目裡的內容,被你修改過瞭吧?”
野田瞥瞭一眼資料,佯裝不知。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除瞭你之外,還有誰會耍這種花招?”
“大概是神田事務所的渡瀨先生修改的吧。”
“撒謊也撒得高明點,野田。撒這種謊,小學生都會嘲笑你。”
野田用極其兇狠的眼神瞪瞭近藤一眼。
“你也沒法證明他在說謊吧,野田君都說不是他幹的瞭。”
田宮這句話一出口,在場的三人不約而同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公司內部的人際關系正向著無可挽回的危險水域行駛。
“那麼,立刻打電話給神田事務所的渡瀨先生,向他確認這件事,野田。”
野田沒有回答,隻是用沒有情緒的眼神盯著近藤。近藤繼續說道:“我抽屜裡的賬簿,有幾頁被你調換瞭吧?”
“我怎麼可能做得到?”野田憤怒地問,他的臉色變瞭。
不遠處,近藤的辦公桌明明上著鎖。
“我搜過你的抽屜,裡面有我辦公桌的備用鑰匙。鑰匙的制作日期是上周三。雜費的明細中,有一傢收款方似乎是制作備用鑰匙的商店。”
“你到底想說什麼,近藤部長?”
面對田宮近乎非難的提問,近藤寸步不讓地逼問:“這傢叫拉菲特株式會社的公司,到底是什麼來頭?”
“是我們的客戶啊,我跟他們的社長很久以前就認識瞭。”
“請給我看看借款合同。”
“沒有簽合同。”田宮答道。
近藤也知道這必然是謊話。
“借給別人三千萬日元卻連合同都沒有簽,這也太奇怪瞭吧?約定的還款日期是什麼時候?”
“近藤部長。”田宮從座椅靠背上直起身子,“我請你搞搞清楚,這件事由身為社長的我全權處理,所以請你不要再多管閑事瞭。”
“那樣的話,請社長把自己的錢借給別人。”近藤當即頂撞道。
這回連田宮也找不到反駁的說辭。
“這樣的貸款,隻會使我們的財務狀況更加糟糕。請讓他們立刻還款,還款所需的資金就由社長借給他們吧。”
“我會考慮的。總之,這件事能不能交給我處理呢?”
對現在的田宮而言,近藤無疑是世間最大的麻煩。況且,他還全盤否定瞭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經營理念,是個徹頭徹尾的破壞王。在他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之前,最好拜托銀行把他領回去——田宮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得出瞭這個結論。
* * *
“實際上,我想跟您談談近藤部長的事。”待兩人用餐告一段落後,田宮終於切入瞭正題,“他在公司裡總是和別人起沖突,我實在難以應付。”
貝瀨正打算把裝著冷飲酒的小酒杯送到嘴邊,聽到這話,他把杯子放回餐桌,臉上浮現出復雜的神情。
“把外調人員調回銀行,面子上可不好看啊。”
不出所料,貝瀨的反應絕對談不上是善意的。
“當然,我也不想做出這樣的決定,支行長。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接收外調人員之後將其遣返銀行,無論理由多麼正當,銀行都不會給好臉色。田宮明知如此,卻還是下瞭決定。
“您不能再考慮考慮嗎,社長?”
“我也想接納他,可是,他實在讓我束手無策。”
“近藤部長,到底哪方面做得不到位呢?”貝瀨用無比鄭重的語氣問道。
畢竟前段時間剛剛發生瞭田宮電機賬務造假事件,貝瀨對田宮多少有些不信任。而田宮也收到消息,說貝瀨反對銀行與田宮電機繼續保持業務往來。因此,兩人雖然維持著表面和氣,但心中對對方的反感早已生根發芽。並且,田宮偏執地認為,如果沒有近藤,公司根本不必面臨被銀行中斷業務的危險。這使得他心中的怒意成倍地增長。
“首先,他太缺乏團隊合作意識瞭。非但得不到部下的信任,連我也為此傷透瞭腦筋。其次,他還喜歡對公司經營指手畫腳,前幾天那份經營計劃就是他牽頭做的,雖然是一樁好事,但計劃書的內容卻不著邊際,董事們的評價也不佳。如此一來,我們公司實在容不下他瞭。”
貝瀨板起面孔,小聲說道:“實在是難辦啊。”
“總之,能否請您跟人事部門談一談呢?”
“您的意思我明白瞭。”
“拜托您瞭,支行長。”
不管以什麼方式,隻要能把近藤調走,那筆三千萬日元貸款的事就沒有人再追究。況且,接收銀行外調人員原本就是為瞭討京橋支行的歡心,但對貝瀨這樣的人,這種討好恐怕是枉費心機。
和東京中央銀行打交道的方式或許應該跟著時代好好變一變瞭,田宮不禁想道。沒必要勉強自己,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
田宮目送著貝瀨坐上餐廳門口等候多時的支行長專車,隨後,他攔下瞭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在出租車後排坐定的田宮掏出手機,給常去的酒館打瞭電話。今晚實在讓人鬱悶,必須找個地方痛飲一番。
5
近藤拜托渡真利調查瞭“拉菲特株式會社”的信息。
“同名的公司總共有七傢。東京都內有三傢,都和田宮電機不是一個行業,兩傢服裝行業,一傢似乎是餐飲業。橫濱和千葉也有,都是餐飲業的公司。怎麼辦?”
“能不能先把調查報告傳真給我,我要好好想想。”
幾分鐘後,近藤專註地看著東京中央銀行融資部傳來的資料,陷入瞭沉思。
找不到和田宮電機的連接點,這七傢公司裡,究竟哪一傢才是真正的借款人呢?
此時已經是近藤拜訪稅務師事務所,和田宮發生沖突的第二天。
田宮說沒有簽訂貸款合同,這必然是謊話。但是,即便存在貸款合同,也一定藏在近藤無法找到的地方。
“有沒有別的辦法呢?”
近藤終於想到瞭一個方法,是在下午,他從未處理盒中拿出銀行存折的那一刻。
借錢給別的公司時,很少有人會從存款賬戶裡取出現金,然後把現金直接運到別人公司,多數人會采用“銀行轉賬”的辦法。因此,隻要找出三千萬日元貸款的收款人就好瞭。
那天晚上,近藤一直等到野田下班後才開始行動。他要調查的是,公司究竟是在幾年前向拉菲特株式會社借出瞭長期貸款。
問題的答案就在往年的決算報告中。決算報告裡雖然沒有真正的借款人,但一直有一筆資金記在長期貸款那一項中。
這筆資金第一次出現的時間是四年前,是從合並以前的東京第一銀行的存款賬戶匯到對方賬戶裡去的,轉賬日期是五月十七日。
近藤去瞭倉庫,開始尋找那一年度的銀行匯款申請書存根。財會資料的保存年限是七年。無論處理得多麼幹凈,隻要有人把公司的錢借瞭出去,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倉庫和辦公室同在一個樓層,說是倉庫,其實不過是一間空房間臨時承擔瞭倉庫的功能。走進倉庫,撲面而來的是黏稠濕熱的空氣,空氣中混合著不知什麼東西發黴的味道。
房間裡凌亂不堪,兩側的架子上擺著營業部使用的試制品,和一些不知道是商品還是破爛兒,抑或是殘次品的機械零部件。大量的財務資料被堆積在倉庫的最深處。
近藤挪開腳邊隨意堆放的硬紙箱,走到貼有不同年度標識的貨架前。他把若幹個積滿灰塵的紙箱搬到地板上。徒手打開箱子,手指立刻被灰塵染得烏黑。
箱子裡塞滿瞭貼著發票的剪貼簿和各種記賬憑證。近藤開瞭好幾個箱子,終於,他的手在一張陳舊的匯款申請書存根上停瞭下來。
就算是田宮和野田,也一定不會細心到把這份資料藏起來。
申請書上的字跡規規矩矩,一看就知道出自野田之手。
收款人是拉菲特株式會社,匯款金額三千萬日元,匯入的銀行賬戶是白水銀行日本橋支行的活期存款賬戶。
近藤抄下瞭賬戶號碼。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渡真利傳真過來的調查報告,開始在裡面查找與白水銀行日本橋支行有業務往來的公司。
符合條件的公司隻有一傢。
6
這傢服裝店的目標客戶,應該是三十歲到四十歲左右的女性。
衣架上掛著的服裝以高雅時尚的設計為主,並不花哨。近藤的眼前掛著一條連衣裙,他翻開連衣裙上的價格標簽,六萬五千日元,至少對近藤傢的經濟狀況而言,這個價格的連衣裙不是輕易能入手的。
店裡還有一位客人,店員一直陪在客人身邊介紹店內的服裝。
近藤所在的地方是日本橋站附近的百貨商場。他調查後發現,這傢商場裡有一間和“拉菲特”同名的實體店鋪。
“那個,不好意思。”近藤向不遠處站著的一位店員搭話。
店員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氣質沉穩嫻靜,和這個品牌給人的感覺很相似。
“這個拉菲特是原創品牌嗎?”近藤問道。
“是的,這裡的服裝全都是公司獨立設計的。您是要送人嗎?”
“嗯,算是吧。”近藤含糊其詞地說道。
渡真利的調查報告顯示,拉菲特株式會社的總部辦公室位於地鐵日本橋站附近的一棟多租戶大廈。
“那個,如果您知道對方尺寸的話,我可以幫您搭配。對方有什麼特別的喜好嗎?”
“我不太清楚。”
聽到近藤的回答,店員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因為是對方讓我來的,所以我覺得她應該會喜歡這裡的衣服。我們打算這周日正式過來挑選,有沒有宣傳冊之類的資料可供參考呢?”
服裝店的中央放著一張桌子,店員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一本印有模特展示頁的手冊,向近藤走來。
近藤道謝後接過冊子,便急忙離開瞭服裝店。
宣傳冊上沒有企業相關信息,但是,上面的公司地址和調查報告上的完全一致。毫無疑問,這傢公司就是田宮電機的借款對象。也就是說,田宮把三千萬日元借給瞭一傢擁有自主品牌的小型服裝公司。
近藤坐在女裝賣場角落的沙發上,重新看瞭一遍印滿時尚服裝設計的宣傳冊。這一次他想確認信用調查報告上的法定代表人姓名。
棚橋貴子。
地址是大田區內。雖然連年齡是四十七歲這樣隱私的信息都查到瞭,但其他信息不得而知。
是田宮的女人嗎?
近藤手裡拿著地圖,走向下午六點後依舊悶熱的市中心街道。終於,他在一棟位於背街小巷的大廈前停下瞭腳步。大廈玻璃質地的外墻倒映著沉重的天空。
這棟大廈的一樓就是拉菲特的總部辦公室。透過半開的百葉窗可以看到房間內部的樣子。辦公室小巧舒適,很適合這傢年營業額不滿一億日元的小型公司。
近藤站在窗外觀察瞭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向一樓側面的入口處走去。隨後,他打開瞭辦公室的大門。
剛一踏進辦公室,近藤就感受到一種奇怪的壓迫感。大概是因為室內堆滿瞭硬紙箱,甚至有些已經摞到瞭天花板。工作人員正在忙著拆開硬紙箱,分揀箱子裡的貨物。公司的員工都很年輕。近藤打瞭一聲招呼,一位坐在辦公桌前文員模樣的女員工立刻站瞭起來。
“我是田宮電機的人,請問社長在嗎?”
文員接過近藤的名片,仔細地看瞭好久,然後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田宮電機嗎?”
她問道:“您和社長約好瞭嗎?”
“沒有,碰巧在附近辦事,所以想過來打聲招呼。”
文員的臉上,懷疑的神色愈加濃厚。
“對不起,您和社長究竟——”
對方似乎誤以為近藤是推銷人員。
“不好意思,我是田宮電機總務部的人。”名片上就是這麼寫的。“你跟社長說,我來是為瞭談公司借款的事,她應該就明白瞭。我不是做上門推銷的,請放心。”
文員似乎終於認可瞭近藤的說法,她說瞭一句“請您稍等片刻”,便拿著名片走進瞭最裡側的房間。
“您這邊請。”
沒過多久,文員回來瞭。她把近藤領進最裡側的房間,那裡坐著一位女人。房間似乎被當成多功能室使用,擺著一張會議桌。女人面前的桌面上鋪滿瞭服裝設計草稿。一名員工和近藤在門口擦肩而過,她似乎剛剛結束瞭和那位女人的碰頭會。
“您到這來,有何貴幹?”
女人從座位上站瞭起來。她的眼鏡上綴著兩條金色的防滑鏈,此刻,她正透過鏡片打量著近藤。
“您是社長嗎?”因為對方沒有給出名片,近藤隻好這樣問道。
“是的。”對方說完對近藤招瞭招手,示意他坐到空椅子上。
“我是田宮電機的總務部長,敝姓近藤。這次冒昧來訪,是想問您一件事。”
近藤從公文包裡拿出前幾天在倉庫裡找到的匯款申請書復印件。然而,他隻是把資料拿瞭出來,並沒有給對方看。棚橋貴子探究的目光變得鋒利起來,讓近藤感到猶如芒刺在背。
“我想問的,是田宮電機借款給貴公司的事。”
對方沒有接話,近藤繼續:“我聽說因為您和田宮私交甚好,所以他才把錢借給瞭貴公司。但是,您連借據都沒寫,實在讓我們很為難。田宮電機在四年前借瞭三千萬日元給貴公司,這一點沒錯吧?”
“你說的話真奇怪。”棚橋的語氣中帶著刺,“這件事你可以問田宮啊,為什麼要專門找我確認呢?真讓人費解。況且,沒寫借據這一點根本就是胡說,我明明寫過。這難道不是你的片面之詞嗎?”
棚橋展露出瞭性格中尖銳的一面。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近藤答道,“隻要公司有債權,我就應該瞭解還款計劃。”
“田宮社長本人說瞭要我們還款嗎?”棚橋反問,她的臉上露出瞭不愉快的表情。
“田宮本人並沒有這樣說過。但是公司裡有一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收的借款,實在讓人傷腦筋。棚橋社長,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有必要跟你說嗎?”棚橋明顯表現出對近藤的不信任。
“我身為財會負責人,有必要瞭解相關情況,以作為今後經營計劃的參考。”
“那樣的話,就暫時保持原狀吧。”
“您說的暫時,是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知道啊。”棚橋煩躁地說,“你知道什麼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吧。況且,這又不是你們公司的錢。”
棚橋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有些奇怪。
“不是我們的錢?”
近藤抬起頭看向棚橋,後者連忙把視線移開瞭。由此可見,她本人也知道自己說瞭不該說的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說因為我跟田宮社長私交甚好所以才借錢給我們嗎,既然如此,跟你有什麼關系呢?你追根究底又有什麼意義?”
“請您搞清楚,那可是我們公司的錢,棚橋社長。您和田宮到底是什麼關系?”
“關你什麼事!”棚橋的態度隻能用傲慢來形容。
“如果與我無關,我就不會出現在這裡瞭。”
聽到近藤尖銳的反駁,棚橋的眼神變得無比嚴肅。她回敬道:“說到底,你不過就是個總務部長。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請你出去!”
7
“他說自己是財會負責人嗎?”
今天是舉辦各公司法人代表會議的日子。晚上八點過後,參會的社長們向酒店的宴會廳走去。此時,田宮的手機響瞭。
“他是這麼說的,你有什麼頭緒嗎?”
“有一個從銀行過來的外調人員做瞭公司的總務部長,我猜應該是他。”
田宮響亮地咂瞭咂舌,“我已經千叮萬囑讓他不要插手這件事瞭,真是個煩人的傢夥!”
“他突然找上門,讓我很為難啊。”
“十分抱歉,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過分。”
眾人已經在幹事的帶領下碰過瞭杯,逐漸喧鬧起來的宴會廳角落,田宮正用手捂著手機聽筒,小聲說道。
“這個人相當難纏,跟他的前任根本沒法比,無視我的命令對他來說也是傢常便飯。我明明跟他說過那件事由社長全權處理,讓他不要碰的。現在我正拜托銀行把他調回去呢。”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重重的嘆息聲,田宮順勢問出瞭那個讓他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題。
“我也知道這事不該提,但是那筆錢您打算什麼時候還呢?”
田宮握著手機離開瞭喧鬧的宴會廳,他走到安靜的大廳,看見一把空椅子,便坐瞭下來。
田宮的眼前似乎浮現出對方眉頭緊鎖的臉龐。在對方看來,田宮這句話確實問得不合時宜,另有所圖的人原本就是田宮。
“總得讓我們的業績喘口氣吧。不管怎麼說,服裝行業的競爭也很激烈呢。”
就算公司沒錢瞭,你自己的荷包不是鼓鼓的嗎?田宮差一點就要把這句話說出口,但他忍住瞭。他自欺欺人地說道:“沒關系,我們還撐得住。”
“如果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我會考慮的。”
難處早就有瞭。然而,田宮隻是說瞭一句“我明白瞭”就把電話掛斷瞭。
田宮把結束通話的手機蓋上,塞回長褲的口袋裡。他的心裡突然騰起強烈的怒火,憤怒的對象既有打電話的人,也有近藤。
原本田宮一直在大型企業做著自己心儀的工作,但多年以前,父親的突然離世,使他不得不放棄一切接手傢族企業。在田宮的心裡,這種奇怪的被害者意識最終變成瞭任性,“既然如此,這傢公司我想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田宮在自己的公司是名副其實的國王,根本沒有下屬敢忤逆他的意思,反駁他的言論。
然而近藤這件事,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斥責他一頓就能解決的。
因為田宮並不明白近藤的意圖。他強行闖入拉菲特的總部,究竟意欲何為?他知道自己快要被調回銀行瞭,所以報復性地找田宮電機的麻煩嗎?
沒有哪傢中小企業是完全查不出問題的,當然,田宮電機也不例外,它被自身固有的局限性狠狠地束縛著。田宮認為,這不過是為瞭生存下去不得已而為之的事,類似於稅金,是向社會這所學校繳納的學費。
田宮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銀行。
這與父親向他灌輸銀行惡人論有很大關系。因為銀行曾經單方面破壞瞭與田宮電機的貸款約定,導致田宮電機差一點開出空頭支票。事情發生時,田宮約莫還是初中生。那天晚上,回到傢的父親氣得滿臉通紅,他把客廳裡的玻璃座鐘用盡全力砸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摔得到處都是。那隻座鐘是銀行周年慶典時送給客戶的紀念品,背後用燙金字體寫著當時東京第一銀行的名字。肆意宣泄著怒火的父親仿佛變成瞭非人的惡鬼,但田宮隻能在一旁怯生生地看著,什麼都做不瞭。
不要相信銀行職員,哪怕已經簽瞭合同,錢不到賬上都不能掉以輕心。父親一直這麼教育田宮。與此同時,銀行也像父親說的那樣,一直做著不配讓人信任的事。
父親的訓示變成瞭田宮對待銀行的基本方針。在此基礎之上,田宮又加入瞭自己的理解,那就是“利用銀行”。
雖然田宮打從心裡眼兒厭惡銀行,可一旦銀行中斷融資,企業經營就免不瞭陷入困境。為瞭繼續從銀行獲得貸款,為瞭強化與銀行的關系,他接收瞭像近藤那樣的外調人員。因為這種陽奉陰違的處理方法,近藤之前雖然調來瞭好幾名銀行職員,但那些人最終都因為“個人資質問題”離開瞭公司。田宮電機表面上一直為銀行職員準備著職位,向銀行賣著人情。但實際上,田宮無論如何都無法信任這些調來的銀行職員。久而久之,兩者之間難免產生摩擦,銀行職員們在公司待不下去,承受不瞭壓力,便一個接一個地回到瞭銀行。
田宮對近藤的態度也是如此。隻有一點不同,近藤這個人和以往那些銀行職員都不一樣,他居然一步步地踏入瞭田宮電機的“禁區”。
對田宮而言,銀行的外調人員隻是單純的裝飾品,是用於籠絡銀行的外部姿態。
他已經向銀行提出瞭調回近藤的申請,但心中的煩躁感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7
“前幾天你去稅務師事務所的時候我就說過,讓你不要擅自行動。”
近藤“突擊”拜訪拉菲特總部的第二天,田宮這樣說道。他那因為憎惡而瞇起的雙眼,正試圖探究出近藤的真實想法。
社長與總務部長本該是公司最親密的兩個人,現在卻淪落到瞭彼此疏遠、互相揣測對方心思的關系。
“賬務造假、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收的三千萬日元借款,如果對這些視而不見,我都不知道自己從銀行調來這裡的意義是什麼!”近藤說道。
“不管從哪裡來,你都不能無視上級的命令擅自行動吧。”
“那麼,可以讓他們把那筆錢還回來嗎,社長?”近藤再次問道。
“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
“那筆三千萬日元的錢款,如果還回來瞭對我們公司會有很大幫助,至少能解決目前資金運轉困難的問題,為什麼不回收呢?”
對公司有很大幫助——聽到這句話之後,田宮的瞳孔中似乎有什麼在跳動。
然而,這份情緒轉眼間被隱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化作“近藤部長”這一句混雜著嘆息聲的話語。
“跟你說也是白費工夫,總之,請你不要再擅自行動瞭。”
扔下這句話後,田宮匆匆忙忙地拿起外套,拜訪客戶去瞭。
又是一拳打在空氣上瞭嗎?
近藤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不遠處的野田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敲打著會計專用電腦的鍵盤,但臉上難以掩飾的得意已經出賣瞭他。
作為會計,野田的業務能力無可挑剔。但他缺乏向田宮提出意見的魄力,他隻是上司的應聲蟲。他從不考慮公司利益,隻會看社長的臉色行事,是典型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型職員。
比起公司更看重私人交情的經營者、幫助公司做假賬的稅務師事務所,再這樣下去,這傢公司遲早要被毀掉。
——又不是你們公司的錢。
近藤的腦中再次響起瞭名叫棚橋的女社長的這句話。不是田宮電機的錢,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近藤不是沒有懷疑過,四年前,田宮電機真的有餘力借給別人三千萬日元嗎?至少從田宮電機目前的經濟狀況來看,這件事是難以想象的。
近藤從財務文件的書架上抽出瞭當時的決算報告。
當時的公司確實是盈利的,但與近藤推測的一樣,業績並沒有好到足以借出三千萬日元的地步。近藤翻開《總分類賬》 時,正在操作會計核算軟件的野田突然停止瞭動作,他不耐煩地咂瞭咂舌。
“你翻開那種東西究竟想幹什麼?”
“不關你的事,繼續幹你的活,有問題我會問你的。”
“社長剛剛才叮囑過,讓你不要擅自行動。”
“所以我上廁所也要向社長報備嗎?田宮電機什麼時候變成幼兒園瞭。”
近藤沒有理會愣在一旁的下屬,他把視線重新落在賬簿上。
三千萬日元的資金來源,一定就藏在某個地方。
找到瞭。
借款給拉菲特的兩周前,有人向田宮電機的存款賬戶匯入瞭三千萬日元的資金。
然而,備註欄裡的信息卻讓人大吃一驚,上面寫著“東京第一銀行”的名字。
種種線索都指向一種可能性。
“你們把銀行貸款借給拉菲特瞭嗎?”
銀行界稱之為企業轉貸。
然而,轉貸——亦即“為瞭借錢給別的公司而申請貸款”,這樣的理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銀行接受的。
假如轉貸的資金是以流動資金貸款的名義申請下來的,那就毫無疑問是違法行為。
“野田。”近藤冷著臉走瞭過來,“借給拉菲特的資金,是挪用的銀行貸款嗎?”
野田的眼神中充滿瞭黏稠不堪的焦躁,他盯著近藤。
“我怎麼知道?”野田佯裝不知。
“你們有必要這樣做嗎?”
野田似乎在考慮怎樣回答才比較妥當,然而,他最後說出口的那句話卻是“誰知道呢”。
“我不過是遵照上級的命令處理事務罷瞭,你還是去問社長吧。”
“不用瞭,我直接問銀行。”
野田的表情變得兇狠起來。
他長期經手會計事務,自然知道把流動資金貸款轉借給別人的公司會是什麼下場。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近藤索性與他攤牌,“你們從銀行拿到瞭三千萬日元的貸款,卻擅自轉貸。並且,資金借出後的四年內完全沒有還款跡象。田宮電機確實是傢族企業,但它同樣關系到包括你在內的每一位員工的切身利益。然而在這傢公司,居然找不出一個敢對社長說不的人。結果,田宮電機就變成瞭現在的樣子,連三千萬日元的銀行貸款都批不下來。你作為旁觀者,見證瞭全過程。你捫心自問,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宛如骯臟的河面上,垃圾被水流裹挾著沖向遠方一般,野田的臉上也有一瞬間出現瞭異常復雜的情緒。
“你知道什麼?”被敵我意識蒙蔽內心的野田憤怒地說道,“你幹得不順心還有退路可走。像你這種人,能明白不拼命攥住這個飯碗就活不下去的人的心情嗎?”
“我明白。”近藤說,“我並沒有什麼退路可走,你好像誤會瞭。哪怕回到銀行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事情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簡單,我是抱著為這傢公司鞠躬盡瘁的決心來到這裡的。所以,我發自內心地希望它好起來。你願意做社長的應聲蟲那是你的自由,但是,野田課長,我是絕對不會那樣做的,隻要這傢公司還有振作的可能性,我就會拼盡全力地爭取到底。對我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你不是會計嗎,世上應該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這傢公司的財務數據瞭。如果你出於對社長的恐懼而不敢直言以對,那麼至少請你閉嘴,不要再幹涉我的事,可以嗎?”
近藤本以為野田會對自己怒目而視,然而,野田此刻的表情卻充滿瞭不甘與委屈,像極瞭被母親責罵後的孩子。
“你在這裡充什麼英雄好漢!”野田用手指擦瞭一下泛著油光的鼻尖,“你別搞錯瞭,我也想讓這傢公司好起來。但是,我可是萬年課長,一輩子都得被像你這樣空降而來的銀行職員壓在下面的萬年課長。總之,在社長看來,我就是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這樣的小角色一旦對社長指手畫腳,你知道會有什麼下場嗎?”
此時的野田,周身散發出與以往不同的哀傷氣質。近藤突然發現,自己好像理解瞭這個男人的辛酸與不甘。
“我也向社長提過建議。”野田悔恨地把視線移開,“但是社長對我說‘你隻要乖乖地完成上級的命令就可以瞭’。我在這傢公司二十年瞭,二十年都隻是個課長。我就像一根釘在柱子上的釘子,你明白嗎?哪怕墻上的掛歷每年都會換成新的,也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隻能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直到身體變得銹跡斑斑,最後被人拔走。這樣的人生,你能想象得出來嗎?”
“人生是可以改變的。”
野田死水一般的眼中,突然閃過小小的驚訝的火花。近藤繼續說:“但這需要勇氣。現在的你,徹底地暴露瞭上班族的軟弱,成瞭一個寒酸的糟老頭子。比起說‘不’,對上司言聽計從當然要輕松許多。但是,我們上班族一旦變成瞭隻會對上司點頭哈腰的應聲蟲,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呢?”
近藤突然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熾熱情感翻湧而來,他咬緊瞭嘴唇。
那個時候,近藤在萬眾期待下入選新支行的籌備委員會。他至今也沒有忘記,接到調令時心中湧起的那份喜悅。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很純粹的感情,與他之後經歷的地獄般的日日夜夜形成瞭鮮明的對比。
不管怎麼努力,業績都達不到期望的水準。那時的近藤終日在支行的客戶之間奔波,磨破瞭好幾雙皮鞋。他內心深處某些重要的東西也和鞋底一樣,在無盡的奔波中被損耗、被消磨。每天早上,營業前召開的例會上,近藤都會被急功近利的支行長不停地辱罵。這種辱罵最終變成瞭不做期待的疏遠。那時的近藤,無論上司提出怎樣的要求,都隻能唯唯諾諾地回答一聲“好的”。近藤曾經很喜歡這份工作,也有自己堅守的原則。可如今,工作變成瞭一座灰色的沙山,近藤要做的隻是遵照吩咐,用杯子舀起沙子,然後堆出另一座沙山——對近藤而言,那段日子留給他的感受就是如此的貧瘠且荒蕪。
近藤曾經想過把工作放在第二位,自己隻要過好工作以外的生活就行瞭。然而,工作畢竟占據瞭一天中一半以上的時間,對工作喪失信心相當於放棄自己一半的人生。無論是誰,都會盡量避免這種選擇。世上最無聊的事,就是敷衍瞭事地對待工作。生而為人,真的有必要把人生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事上嗎?
“總而言之,這件事——”近藤把話題拉回,他用手中的圓珠筆一下一下敲打著翻開的賬簿,“不管社長什麼態度,我都要一查到底,直到查出讓我信服的真相。如果借給拉菲特的三千萬真的沒有回收的可能性,那麼這筆錢就應該作為‘非損’處理。”
“非損”,指的是非常損失。
“在稅務方面,這筆錢是不能算作虧損的。”
“你說的是稅法的規定吧?”
近藤三言兩語就堵住瞭野田的反駁,“我說的是公司財會層面的處理。一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收的借款,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計入公司資產?我絕不允許如此敷衍的決算報告出現在我們公司。”
野田呆呆地怔在原地,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