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澤直樹被營業二部的內藤寬叫去,是十月份某個午後五點前。
冰冷的雨水從早上就開始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此刻剛好雨霽初晴。晚秋的霞光泛著鐵銹般的金邊,穿過雨雲染紅瞭整條辦公區的街道。辦公桌前的半澤瞥見眼前令人窒息的美景,心下為之一振,一時不由得看呆瞭。他收回瞭視線,向位於樓層最深處的部長辦公室快步走去。
“剛才的董事會給營業二部指定瞭一傢新客戶,我想把這件事交給你去辦。我們部門現在的人手的確已經非常緊張瞭,這點我很清楚,所以在會上也極力反對。但因為行長也是這個意思,所以不得不接下來。”
“是行長的意思?”
事出意料,半澤不由得揚起臉來。行長居然插手營業部具體客戶的業務安排,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直覺告訴他,其中必有蹊蹺。半澤正琢磨著,聽見從內藤口中說出瞭一傢公司的名字。
“其實,那傢公司就是帝國航空。”
“帝國航空……”
部長室頓時陷入瞭一片死寂的沉默。
“那傢公司應該正在審查部‘住院’吧,而且還是‘重癥患者’。”
審查部專門負責接管業績不振的大型企業,所以這個機構通常被稱為“醫院”。業績萎靡的帝國航空,一直以來都是審查部在負責跟進。
“為什麼要扔給我們?從提振該公司業績的角度來講,由審查部負責跟進也沒什麼不妥吧?”半澤語氣中帶著不滿。
“審查部已經無力阻止帝國航空的業績惡化瞭,他們束手無策瞭。”內藤臉上波瀾不驚,淡淡地繼續道,“這個問題在董事會上被提及——不,是直截瞭當地被拋出來,所以行長對審查部失去瞭信心,這才落到我們營業二部身上。不僅如此,據說商事正在考慮向該公司出資,如此一來讓我們接手也算順理成章。”
在東京中央銀行,說到“商事”,就是指同資本系列的東京中央商事。
“商事出資?完全沒聽說啊。”半澤覺得這事無論如何也得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為瞭給物流部門補血吧。隻要通過出資拉近與帝國航空的關系,那麼商事在空運部門的組織體制就堅如磐石瞭。”
商事一直在謀求與帝國航空建立關系,這一點的確早有風傳。然而,對於負責實際業務的半澤他們來說,不可能接觸到更具體的信息。更何況,商事和銀行在某些業務方面有時還是競爭對手。也不是但凡和金錢扯得上關系,人傢就非得上門來找銀行的。
“商事出不出資,那是他們的事。倒是我們,有什麼必然性的因素,非得為坐等接受出資的帝國航空擦屁股嗎?”
“沒有什麼必然性。”面對提出疑問的半澤,內藤一口承認,“不過……其中自有道理。”
內藤從椅背中探出身子,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首先,帝國航空的業績萎靡,這點你也知道,雖然今年八月剛剛發佈瞭新的重振計劃,但實際上要想達成計劃目標非常困難。如此一來,很有可能短期內就將陷入資金周轉不開的困境。”
“他們向我們提出支援申請瞭嗎?”
“目前還沒有。”內藤話裡有話,“不過,如果重振計劃無法順利實施,則很難再追加貸款瞭。”
也就是說,是否向虧損公司提供資金支援,取決於重振計劃的實施情況。如果業績能夠按計劃提升那自然沒有問題,反之如果持續低迷,銀行則不得不慎重考慮後續的資金支援瞭。尤其是帝國航空這種命懸一線的公司。
“您的意思是,重振計劃很懸?”半澤問道。
“沒錯。”內藤回答得相當幹脆。
“早先審查部認定他們的重振計劃沒問題,這件事在董事會上成瞭眾矢之的。更何況,在過去數年的時間裡,帝國航空曾兩次在計劃提出後又下調目標,要說他們行事草率也一點兒不冤枉。”
“但是,就算業績達不到重振計劃的目標,那也是帝國航空的問題。這種情況,即便讓我們頂上去也根本無從下手。”
“你說得當然沒錯。”顯然,內藤對半澤的反應早有預料,“所以,銀行希望你跟進帝國航空接下來著手修訂的重振方案,確保他們提出一份值得信賴的計劃。這是董事會,不,是中野渡行長的意思。你不會拒絕吧?”
面對內藤的反問,半澤長嘆瞭口氣。
“我有得選嗎?”
“抱歉,你沒得選。”
半澤不禁昂首看瞭看天花板。
“我說,審查部那幫人到底是幹什麼吃的?我們營業二部服務的主要客戶明明是資本系列的大型企業才對啊——”
“不用再說瞭,你想說的我都明白。”內藤打斷半澤,雙眉之間擰成瞭疙瘩,“現在不是抱怨公司部門長短是非的時候。毫不誇張地說,帝國航空的重振事宜,是我行目前最重要的項目之一,我們要挑選最精幹的人員,以確保萬無一失。除此之外,還有更好的經營判斷嗎?”
見半澤沉默不語,內藤繼續說道:“可以預見,最遲明年夏天,該公司的資金鏈就該見底瞭。還有,在上一輪貸款中,他們原本向各客戶銀行提出瞭總額兩千億日元的長期資金援助申請,但是,面對業績下滑低於計劃預期的現狀,他們實際從銀行籌措到的資金僅有一千億日元,隻有一半,還都是短期資金。並且,其中的八成還是通過政府擔保的。”
“既然如此,最後等政府出手救助不就好瞭?”
憲民黨政府出手救助帝國航空是六月份的事情,想必這份政府貸款擔保也是救助動作其中的一環吧。這種短期資金,少瞭政府擔保是休想借到手的,由此反推,帝國航空的業績惡化程度也可見一斑。
內藤繼續道:“遺憾的是,現在的憲民黨政府已經是強弩之末,眾議院解散也隻是時間問題,隻要一考量到選舉因素,想要動用公帑可就沒那麼簡單瞭。不,幾乎就是不可能的。”
“嗯,沒錯,畢竟是那樣一傢帝國航空啊。”
內藤似乎沒有理會半澤的挖苦,重新把身子靠回椅背上。
帝國航空一邊被爆出業績惡化的醜聞,另一邊公司員工卻照樣領取不菲的薪金報酬,所以飽受輿論詬病。這時候用國民的血汗錢去救助,任誰也不會答應吧。如果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硬上蠻幹,那麼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憲民黨政權支持率,恐怕立刻就要墜入谷底。而且,這件事勢必還會給不久後即將展開的大選帶來不利的影響。
“當然瞭,帝國航空一旦破產,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大麻煩。前幾天政府主導召開瞭專傢會議,討論改善公司經營的問題。這事你知道嗎?”
“在報紙上看到過。”半澤答道,“但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這種專傢會的性質是什麼呢?”
“不過是花架子罷瞭,”內藤直截瞭當地說,“一幫學者,還有金融界名流聚在一起,隻會坐在那裡說些不著天地的官話,沒人會去費心思研究制訂具體的計劃。之後著手修訂的重振方案,仍然要回到務實的層面進行,隻不過最終需要專傢會議會上認可後,再作為正式計劃對外公佈。這次的計劃方案,可再容不得半點含糊瞭。”
“如果修訂的重振方案進展不順呢?”半澤冷不丁問道。
“到那個時候,”內藤倒吸一口涼氣,“帝國航空隻好破產。當然,我們的大部分債權也勢必血本無歸。如果那樣,將對我們的銀行業績和財務賬面造成沉重的打擊。”
內藤冷靜面容之下的熱血本心一閃而過:“行長把這難題交給瞭你,其中當然有各種考量,真要說起來也沒完沒瞭。但最關鍵的隻有一點,那就是,現在的確隻有半澤你才能夠闖過難關。”
聽到這裡,半澤深吸瞭口氣,道:“明白瞭。最後一個問題,如果讓我負責跟進帝國航空,我需要銀行給我一套熟悉情況並且能力過硬的人員班底。”
“我們把帝國航空原有的負責團隊整個給你拉過來,你看怎麼樣?”
這是一種超常規的做法,但也是最穩妥的做法。或許,這就是內藤的智慧吧。“除瞭負責此事的次長,一共五個人,隨時待命。我聽說都是很優秀的傢夥。”
“順便問一下,那位次長是誰?”
“曾根崎次長。你認識吧?”
好像是個身高一米九的巨人,這個男人大學時代加入瞭相撲部,是個性格強硬又不善變通的人。
“那位曾根崎君馬上就會過來,你和他做個交接。”
話音剛落,隨著一陣敲門聲,半澤看到瞭一張熟悉的大臉。
“正等你呢,請進。”
曾根崎雄也在內藤的招呼下走進瞭辦公室,身後跟著另一個男子。那個人身體微胖,與體型巨大、面目駭人的曾根崎形成鮮明的對比,兩人走在一起畫風頗為滑稽。
“好久不見啦,田島。”半澤對跟在後面的男人說道,“你也是負責小組的成員嗎?”
“是啊是啊,真是好久不見瞭。”
這位措辭客氣、彬彬有禮的男子名叫田島春,幾年前,曾經和半澤短暫共事過,外表看起來很好相處,工作能力也還不錯。
“根據部長的指示前來交接,就一起過來瞭。”
滿臉不高興的曾根崎蠻橫地打斷話頭,對田島頤指氣使地“喂”瞭一聲。
“這些都是帝國航空的相關資料。”
田島把厚厚的一摞信用文件放在桌面上,說道:“相關資料非常多,剩下的那些隨後再送來。”
“你也辛苦瞭,曾根崎君。”內藤一臉從容地搭話。
曾根崎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笑意。
“這件事情做到一半中途脫手,是有點兒可惜瞭。但是無論如何,下面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曾根崎仍舊板著臉,隻不過微微點瞭點頭。實際上,這次的事情,對於曾根崎來說無異於宣告已被“開除”出局,讓他再和和氣氣地跟對方談笑風生隻怕也是強人所難。
與此同時,雖然內藤沒有明說,但是半澤突然回過神來——這次的事情可不隻是表面上更換負責人這麼簡單。
現在的東京中央銀行,是由舊產業中央銀行和舊東京第一銀行兩傢銀行合並組建而來,所以銀行內部尤其是高層之間,不同銀行出身而結成的派系依然內耗不斷。舊S——舊產業中央銀行,以及舊T——舊東京第一銀行,雙方都在各種場合你來我往、明爭暗鬥。
兩大銀行合並後,原來背負許多不良債權的舊T人員,主要的去向是債權管理部門,因此審查部的主要職位都被舊T出身的人所占據。
毋庸置疑,曾根崎就是其中的一員。對於舊T而言,帝國航空歷來都是他們最主要的客戶,也一直是一個特殊的客戶。
簡單地說,這麼一傢與舊T的榮光休戚與共的客戶,如今卻被半澤他們這些舊S的勢力大本營——營業二部接管,這簡直讓舊T抬不起頭來。
內藤接著說道:“雖然紀本先生在董事會上提出瞭異議,但是由於事態緊急,被行長駁回瞭。我們也覺得接手審查部的客戶多有不便,但這回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紀本平八是不良債權回收的主要負責人,作為債權管理常務,他一直是舊T派閥中的實力派之一。對這些前因後果應當早有所聞的曾根崎,此刻也隻能飲恨咬牙罷瞭。
就任以來,一直煞費苦心推動行內融合的行長中野渡謙,這回不惜打破約定俗成的勢力界限,直接幹預負責人更換,顯然是對審查部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表現出瞭疑慮和不滿。
“我相信,帝國航空交給營業二部的諸位,一定會比我們做得更好。坦白說,雖然這種情況並非我們的本意,但是為瞭銀行大局也不得不如此。這樣也好,大傢都可以放心瞭,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就拜托你們瞭。”曾根崎說著,蒼白的額頭青筋暴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番明顯不走心的客套話充滿瞭質疑和嘲諷,仿佛在說:“就憑你們也妄想能搞定?”
“你能這麼說,我很感激。”內藤笑著說道,仿佛根本沒有註意到曾根崎的諷刺,“那麼客套話就不多說瞭,跟半澤君把交接手續辦瞭吧。營業本部的接待室已經空出來瞭,就在那裡辦吧。”
內藤幹凈利落地安排完,簡單寒暄幾句後就抬腿走人。
2
“看來是我小瞧瞭啊,像這樣過河拆橋的手段還真是你們產業中央銀行的拿手好戲呢。”一屁股坐進扶手椅中的曾根崎,張口就是冷嘲熱諷。
兩傢銀行合並之後,像這樣毫無顧忌地中傷同行可是明令禁止的。不過,曾根崎也不像是會理會這些細枝末節的主兒。
他原本就是個好強而又粗暴的男人,相比深謀遠慮的參謀智囊,他更像是那種推土機一樣能夠強力突擊的戰鬥隊員。所以,他把對這次負責人更換事件的不滿和屈辱,全部直接寫在臉上。
“我覺得這可不是什麼過河拆橋,這明明就是做得讓人看不下去,不換不行瞭,對吧?雖然部下想必都是優秀的部下。”
面對半澤甩出的話,田島心下惶恐,不由得繃緊瞭臉。
“還優秀的部下呢,就憑他們?開什麼玩笑。”曾根崎滿嘴諷刺地說道,“如果他們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帝國航空也不會從審查部拱手讓出瞭吧。可以再沒有責任感一點兒嗎?”
“把責任推給部下該不會就是舊T的拿手好戲吧?”半澤對看著低頭默不作聲的田島挖苦地反駁道,“閣下才是實際業務的負責人吧。所以啊,敢不敢拿出點兒樣子來承認這都是自己的責任,嗯?”
“你胡說什麼!”
面對怒目圓睜的曾根崎,半澤視若無睹,話鋒一轉直接切入正題。
“剛才從部長那裡已經簡單地瞭解瞭事情的經過。根據安排,接下來要跟進該公司即將制訂的新版重振計劃——”
“請先允許我把該公司目前已經無法履行的重振方案,做個簡單的說明。”田島一邊說,一邊從一堆資料裡抽出一本厚厚的冊子來。
冊子封面寫著標題——“帝國航空集團再生中期計劃”。在內容摘要裡則寫著規模宏大的再生計劃,從本年度開始利用三年時間實現一千二百億日元的盈利逆轉。正是這份計劃書,如今卻成瞭提醒政府和銀行該公司毫無信用的證據。田島思路清晰,詳細地介紹瞭其中的概要。
“公司不但沒有按計劃進行裁員,更要命的是預期收益也沒有實現,公司陷入持續的低迷。”
“雖然計劃本身或許也存在問題,但是怎麼會搞成這樣?”計劃和實際情況錯位得實在離譜,半澤再次提出質疑,“他們的後續進展情況,我們不是一直在跟進嗎?”
“那是當然。我們也定期對進展情況進行過監察,並提出瞭相應的改善建議,可是……”
“帝國航空的主力銀行,就是開投行對吧?”半澤一邊翻著資料一邊問道。
開投行——也就是開發投資銀行,在這數年間對帝國航空的資金支援成倍增加,支援總額目前已經超過瞭東京中央銀行,在政府系銀行中成為無人匹敵的主力銀行。開投行對帝國航空的貸款額已經達到兩千五百億日元,即使在政府系中也是壓倒性的龐大數額。開投行和東京中央銀行兩傢的貸款總額,已經超過瞭帝國航空有息貸款的七成以上。
“他們從開投行那裡一定也收到過同樣的監察建議。”田島道。
“即使這樣也無濟於事?”
田島露出一絲苦笑,道:“問題的關鍵是,對帝國航空而言,也就隻剩下事業計劃這樣紙面上的東西瞭。或者這樣說吧,所謂事業計劃隻不過是他們從金融機構獲取貸款的一個工具罷瞭,至於履行計劃內容,達成計劃目標什麼的,他們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想。一句話,他們毫無危機感啊!”
這番話清楚地反映瞭整個案子的痛點。就半澤的從業經驗來說,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不負責任的混賬經營者,總想著最後讓銀行來想辦法。
“從前幾日帝國航空公佈的業績報告來看,他們仍在持續上期的虧損,賬面赤字又增加瞭五百億日元,公司重組計劃也遭到瞭職工工會的強烈反對。針對過高的企業年金削減計劃,也因為OB的抗議而毫無進展。”
田島的說明,揭露瞭帝國航空面臨的種種難題。
來自政治傢和國土交通省關於取消虧損航線的壓力,與公司激烈對抗的工會組織,機體設備的老化,全球范圍內瘋狂飆漲的停機費、航空燃油附加費……隨便一個問題都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這下明白瞭吧,半澤?”曾根崎插嘴道,“別人可能以為是我們審查部無所作為,才造成他們的職員毫無鬥志,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那種公司,誰去瞭都一樣,無可救藥。當然瞭,就算派你去也一樣。”
曾根崎伸出粗壯的食指指瞭指半澤,繼續說道,“讓你跟進帝國航空,不是行長的意思嗎?很好。但是我可得提醒你,別得意太早。我們都做不好的事,你一個毫無企業重振經驗的菜鳥更不可能做好。接瞭這個案子,你就等著後悔去吧。”
“嘿嘿,我會讓您失望的。”半澤反唇相譏,然後仿佛對曾根崎說的事情毫不在意似的轉向田島道,“幫我跟帝國航空那邊約個時間吧,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3
“在這麼艱難的時候更換負責人?”
帝國航空社長神谷巖夫瞥瞭一眼半澤遞過來的名片,不禁皺起瞭眉頭。
“雖然換瞭負責人,但是我們采取瞭一切措施力保交接工作萬無一失,這點請您放心。”半澤鄭重其事地低下瞭頭。
“怎麼可能安心呢?”神谷揮手招呼半澤在沙發上坐下,他的臉頰神經質般地抖瞭抖,“按照目前這種狀況,銀行要是總揪著之前的重振計劃不放,那就真是不識時務瞭。我一直在強調情況已經今非昔比,可你們就是不聽。何況對我們全力支援不就是你們銀行的使命嗎?”
“社長閣下,恕我直言,貴司眼下的業績的確有點兒……”
說這話的,是坐在半澤旁邊的曾根崎。在銀行內盛氣凌人的曾根崎,此刻仿佛換瞭個人似的,語氣乖得像隻小貓。但他的話還是讓神谷的表情越發陰沉起來。
“業績?你說業績是吧,小子!現在這種不景氣的大環境下,大傢都在苦苦支撐,沒道理唯獨要求我們提升業績吧?”
“您說得的確在理。”曾根崎不安地搓手附和道。
神谷提到的大環境,是指去年秋天在美國爆發的金融危機。言下之意,在大量企業經營業績先後惡化的情況下,帝國航空也難以獨善其身。
“的確,不少企業上半年度決算都已經陷入瞭虧損赤字。”半澤利用對話停頓的間隙插話道,“但是,那些企業的業績已在迅速地好轉,這也是實情。那麼,貴公司的情況呢?”
神谷一副“你瞧你瞧”的表情,故意嘆瞭口氣。
“不幸的是,旅客目前隻恢復到瞭不景氣前的七成啊。隻要個人消費一天不反彈,不管怎麼努力,業績都會撞到天花板的。所以我認為業績的恢復還需要些時日。”
看神谷的語氣和態度,仿佛他是一位置身事外的評論傢。
財務出身的他的確足夠務實穩健,但是在他身上卻感受不到作為企業一把手必須奮起直追的危機感,或者說沒有那種在商戰中奮不顧身的求生欲。
“但是,貴公司本季度的預期原本是要通過重組整合實現盈利。現在不但不盈利,反而將預計虧損五百億日元,這差距是不是太大瞭?”
“那個啊,是因為我們把企業年金改革的預算也加在瞭裡面。”半澤的指責,對帝國航空的高層來說或許太過刺耳,但是神谷卻平靜地反駁,“再加上OB們也反應激烈。這些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OB的反對本來就應當考慮到。我行對貴公司的計劃賦予瞭極大的信任,並給予瞭鼎力支持,可是對於這樣的結果實在難以接受。”
“他們的反彈超出瞭我們的預料哇。”面對半澤的不滿,神谷同樣面色不悅地答道。室內的空氣逐漸變得劍拔弩張。就在這時——
“關於這件事,我們會在修正重振方案中探討解決對策。”該公司的財務部長山久登從一旁插話道。山久登身材短小,是個結實健壯的肌肉男。頭發一本正經地分成瞭三七開,或許是他過於操勞吧,雖然才五十出頭,而白發卻已經蔚為可觀。一直同銀行交涉的山久現在也頗為苦惱,他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是什麼樣的對策?”半澤問道。
“那個,現在還在探討之中,所以……”山久含糊其詞。
“關於修正重振方案,具體什麼時候能夠出來?”提問的是坐在末席的田島。
“能否少安毋躁,再給我們一些時間?”面對接連不斷的質問,山久也有些焦躁起來,“剛才我們社長也說瞭,企業年金改革遭到瞭OB們出奇強硬的反對,他們甚至連不惜對簿公堂的姿態都擺出來啦。敝司也在苦思焦慮地想對策,目前,還在摸索有效的應對方法。修正重振方案也將在此基礎上……”
“眼下的情況我們已經瞭解瞭。”對圍繞在陷入泥淖中的大型航空公司周圍那些堅壁障礙早有所感的半澤,此時探出身子說道,“但是一點,如今公司業績和計劃預期偏離得如此嚴重,萬一發生資金需求,要想得到支援可就沒那麼容易瞭。所以,你們必須盡早拿出切合實際的修訂重振方案,這是條件。”
“你們說的,我都明白啊。”神谷放下身段,態度和藹地說道。他喝瞭口茶,又接著說道:“但是,在努力遵守重振計劃方面,我們的態度是毫不含糊的。隻是社會情況一直在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我們被各種各樣的變化因素所包圍,也面臨很多無奈。如果你們不考慮這些情況,一味隻求結果,那我們也很難辦呢。”
“既然如此,能否讓我們也參與協助制訂修正重振方案呢?”
對於半澤提出的要求,神谷猶豫瞭一下說道:“東京中央銀行?幫忙?怎麼幫?”
神谷略顯詫異的言辭中,更透露出一絲責怪對方伸手太長的警惕。
“我們打算從銀行的角度,對包括企業年金問題在內的貴社問題進行梳理探討,並希望貴社務必把探討結果吸收進修正重振方案中。”
神谷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如果由帝國航空獨自掌控方案的制訂,就可以自由操控其中的數據。但是,一旦銀行插手介入,他們可就別想瞭。銀行自有銀行的辦事邏輯。對銀行勢必幹預的這套邏輯,正是神谷所時刻警惕的。
“你們有心協助修正重振方案,我們當然萬分感懷。既然如此,我想問你個問題——半澤先生,對我們帝國航空所承擔的社會意義,你是否真的瞭解?”神谷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敝公司作為航空業界的一翼,一直以來為日本航空運輸的發展傾盡心力。在你看來,或許那些航線因為虧損就該快刀斬亂麻地撤掉,但是對於地方而言,帝國航空的定期航班卻是不可或缺的珍貴之翼呀。當然貨運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敝公司哪天真的到瞭山窮水盡的地步,那麼也意味著國內航空運輸的其中一翼,就此折斷瞭。”
“我明白貴公司作為公共交通機構進退兩難的處境。但是,說到底貴公司終歸還是一傢民營航空公司。”半澤緊盯著神谷說道,“立足現實尋找解決對策,這不就是經營的題中之意嗎?相比大義名分來說,當然現實利益更為重要。”
“喂,半澤……”
半澤身側的曾根崎如坐針氈,臉色鐵青,顯得心神不定。或許,如此直截瞭當的措辭,曾根崎從來就沒敢提過吧。
“大義面前選實利,果然是銀行職員啊。”神谷也直言不諱地說道,“在你這類人的腦子裡,除瞭錢就沒有其他東西瞭嗎?我們是肩負顧客安全的交通機構,在飛機上,難以用成本來衡量的東西數不勝數。連這一點都理解不瞭,腦子裡隻剩下盈利賺錢的人,能制訂出切實可行的修正方案來嗎?”
“眼下,如何重振公司應該才是最優先的事項。”半澤反駁道,“以為承擔瞭社會責任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虧損,這是大錯特錯。”
“打著削減成本的名義,而拋棄我們公司的靈魂。這樣的提案,我是斷然不會接受的。”
看著滿臉不悅地把臉扭向一邊的神谷,半澤探出身子說道:“請您聽我說,神谷社長。現在貴公司最需要的,是一份腳踏實地並且能從根本上扭轉局面的重組方案,而不是什麼紙上談兵的空想理論,更不是一份為瞭套取銀行資金的花架子。是一份為瞭實現重振目標,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路線指引。一旦錯過時機,再想挽救貴公司隻怕就難瞭。恕我直言,對於貴公司來說,現在——是最後的機會瞭。”半澤斷言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4
“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我們和帝國航空一直以來都保持著親密無間的合作關系。特別是神谷社長,從他擔任財務部長的時候我們就開始來往瞭,如果你破壞瞭這樣的良好關系,可絕不是什麼好事。”
一走出位於天王洲的帝國航空總部大廈,曾根崎就對半澤不滿地嚷道。半澤側著臉,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你們維護的恐怕也就是這種和稀泥一樣的關系吧。如果真的是關系親密的重要客戶,就該有一說一,全力支持對方的經營。因為對方是社長就盡揀好聽的說,所以情況才變成瞭現在這樣。審查部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奴顏婢膝瞭?”
“就算你說得對,剛才那種極度無禮的言辭又是怎麼回事?就你剛才的態度,我一定會向紀本常務報告的。你就等著瞧吧。”
曾根崎說完,也不理會半澤一起去吃午飯的提議,兀自消失在站臺的臺階之下。
“平時在銀行裡聲音倒是挺大,真是個典型的窩裡橫啊。”半澤看著那道消失的身影,不禁暗自嘆息,“要是能把這份窩裡橫的霸道,用在帝國航空這邊就好啦。”
“事情也並非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樣啦。”聽到這話,半澤用奇怪的眼神看向田島。
“因為帝國航空曾經的主力銀行就是東京第一銀行,所以他們的經營管理層與我們的紀本常務,在私交方面還是非常密切的。再加上,紀本又是曾根崎的頂頭上司,如果曾根崎背後告狀,他是肯定會出面力挺的。”
“真是無聊透頂。”半澤打斷田島說道,“他以為,隻要搬出常務的名字別人就得戰戰兢兢,那太沒出息瞭。”
“我也覺得。”田島嘆瞭口氣說道,“但是,通過今天的面談,對帝國航空面臨的問題,次長您不是也深有體會瞭嗎?神谷社長作為理論派,除瞭優秀的客觀觀察能力之外,也似乎沒有其他特別之處瞭。”
在前任社長引退所引發的公司權力鬥爭中,最終由財務這種清水衙門出來的神谷繼承衣缽,也是一次出人意料的頂層人事安排。
“實際上,帝國航空的歷史就是一部權力鬥爭史啊。而且我覺得,帝國航空高層一定也有從東京中央商事引入投資的想法。”田島指摘道。
“那實際情況到底怎麼樣?”
“我暗中向他們公司的負責人打聽過,但問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雖然都在傳,他們的出資額高達五百億日元。”
“或許,神谷社長認為當務之急就是籌措眼下這筆資金。”
“就是希望有人出來解燃眉之急的意思唄?”
半澤輕輕地咂瞭咂舌說道:“如果按照這樣的思路,永遠也不可能拿出從根本上重振業績的氣魄來。”
企業重組充滿艱難險阻,這需要當事人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現在的問題是:神谷、山久他們有這樣的準備嗎?
“坦白說,比起轉變他們的思想,重新再建一座機場都比這更簡單呢。”田島萬念俱灰地問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次長?”
“總不能現在就打退堂鼓吧。總之,先做個符合我們要求的修正重振方案再說。”半澤說道,“先不管帝國航空能不能采納,手裡沒有方案一切都是白搭。抓緊把它給我弄出來。”
“前期數據都已經收集妥當瞭,沒有任何問題。”
長期陷入經營不振泥潭的帝國航空,每次都會把公司的財物、業績以及資產等方面的相關數據提交給銀行。如果由田島他們去負責,一定可以拿出一個能解決當前問題並迅速推進重振的章程來。
“拜托瞭。”半澤說完,迎著令人舒心的秋日涼風邁開瞭步子。
前一段時間還是令人心煩意躁的酷暑,不知何時,卻已悄然換成瞭涼秋。帝國航空的業績,也隨著這轉涼的天氣變得日益低迷,仿佛將會這樣一直往下墜入寒冬。
時光如梭,禁不起半點兒蹉跎。
“事不宜遲,重振方案不能再拖瞭。”具有強烈危機感的半澤說道,“如果年內不能做出個樣子來,恐怕就麻煩瞭。”
“我一定盡快整理出來。”
經過負責小組反復慎重的討論,終於確定瞭修正重振方案的框架,那已經是十一月初瞭。
5
“你覺得怎麼樣,山久先生?”介紹完修正案的各個要點之後,半澤松口氣似的問山久,“能否把這些內容,反映到貴社正在提煉的計劃中去?”
“反映,對嗎?”山久一副曖昧不清的態度,手指摸著下巴,一時陷入瞭沉思。
從帝國航空總部小會議室的窗口望去,可以看見東京灣碼頭上整齊排列的起重吊機,水面上波光粼粼,發出耀眼的光芒。這是一個晚秋的午後,淡淡的陽光靜靜地灑落在大地上。
良久,山久才出聲說道:“說實話,我覺得這有點兒困難啊。”
和窗外的陽光明媚相反,山久臉上陰雲密佈。“我理解貴行的立場和想法。對我們來說,也同樣希望早日實施重振計劃。但是,一時之間要推進如此劇烈的改革恐怕還是不可能辦到的。”
“不應該啊。”田島步步緊逼追問道,“這份提案到底哪裡難以操作,能否請您說出具體的理由?”
“要說原因嘛……首先你們的提案和我們制訂的計劃數據相差太大。再者,開投行那邊,也不可能支持一份如此強硬的方案啊。”
田島看瞭一眼半澤,觀察他對山久態度的反應。
“如果開投行能夠包攬今後所有的支援資金,那我們也無話可說。但是,隻要還需要我們也追加支援資金,就必須采納我們的修正案內容,這是最基本的條件。”
半澤也早做好瞭心理準備,絕對一步也不退讓。
從山久的表情可以看出,此刻他的內心也翻騰著各種各樣的想法。
首先作為經營方,他們當然希望能夠避免過激的重組過程。再加上和那邊的開投行也不是不能討價還價。其次,他們對東京中央商事的出資也還抱有期待。如此,在帝國航空看來,東京中央銀行提出的修正案或許就是設置瞭一道過高的門檻。
“或許方案是比較嚴苛,但是如果真心想要東山再起,那這些問題就必須一個一個全部解決。”半澤耐心地解釋道。
“如果不接受這些內容,是不是將來即使提出瞭追加資金的支援申請,你們也不會受理?”山久的問題單刀直入。
“至少現在是這樣的。”半澤答道。
“那還真是沒辦法啦。”
面對突然轉變態度的山久,半澤和田島都大吃一驚。現在,這位財務部長眼裡浮現的意思相當明顯:反抗,反抗!
“如果東京中央銀行實在沒辦法提供貸款,那我們也隻有另謀出路瞭。”
“即便我們不出手,你們也還有其他辦法?”
山久沒有回答。
“無論如何,”語氣堅決的山久在大腿上一拍,說道,“如此大量的人員裁減和航線撤銷簡直毫無道理,而且根本就沒有必要吧。如今,你們口口聲聲說無法對我們追加支援,貴行難道打算就這麼輕易地對我們棄之不顧瞭嗎?”
這是充滿挑釁的質問。
“強行提出如此過激的方案,還威脅我們做不到就要撤回貸款,你們銀行這麼做也太武斷粗暴瞭吧?無論如何,我們無法接受。”說完,山久兀自結束瞭這次面談。
6
“唉,真是麻木不仁,沒有一點兒危機感。這樣的公司不衰退才怪呢。”渡真利忍呷瞭一口大紮杯中的啤酒,誇張地嘆瞭口氣。
與半澤從同一所大學畢業,又同一批進入銀行的渡真利,和半澤不僅情同手足,而且某種程度上還是一起吃飯喝酒的“酒肉朋友”。號稱認識東京中央銀行一半人的渡真利,在銀行內頂著融資部企劃組副組長的頭銜,是行內當仁不讓的情報通。
今晚,在渡真利最近新發現的銀座馬肉料理店內,兩人隔著桌子相向而坐。因為時間不早瞭,微醺的顧客們隻顧各自飲酒取樂,店裡一時熱鬧非凡,沒人在意半澤他們這桌的談話。店堂內側的高墻上掛著電視,裡面剛好開始播放九點的新聞。今日的頭條新聞,不用看標題就知道——肯定是眾議院的解散。
“就算是政府系的開投行,他們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獨自攬下帝國航空的全盤資金需求啊。”
渡真利很快喝幹瞭大紮杯中的啤酒,又吩咐櫃臺續瞭一杯。
電視畫面上不斷播放著各黨鉚足勁兒準備大選的情況。長期執政的憲民黨政權這回連番失策,形勢非常不妙。搞不好這回可能出現政權更迭——不,依半澤看來,按照現在的形勢,政權更迭已成定局。因此,作為帝國航空主管部門的國土交通省也深陷泥潭,半點兒拳腳也施展不開瞭。
“他們原本還打算不惜動用公共資金,也要為帝國航空輸血渡過難關吧。”渡真利說道,“畢竟,過去他們在這些事情上動用政治手腕也不止一回兩回瞭。”
如今,日本正在各地興建近百座地方機場,其中一些項目的財務狀況還是一筆糊塗賬,更多的機場則勢必苦於旅客稀少而虧損不止。機場建設其實就和政治相關。如果政治傢和地方機場之間都藕斷絲連,那麼和依靠機場飛航線的帝國航空之間也同樣難脫關系。
令帝國航空陷入業績萎靡的原因當然不止一兩個。然而,他們盲目信任主管部門——國土交通省那些含糊的預算評估,建立地方航線,肯定是造成虧損的重要原因。
一旦帝國航空破產,定期航班停飛,則無論牽頭引進機場項目的政治傢,還是發放建設許可的國土交通省都將顏面掃地。政府真正在意的,才不是你虧損不虧損的問題,把航線保住才是他們的第一要務。
“都說政權更迭後進政黨上臺,情況會不一樣。政治的本質會有什麼變化嗎?我可不敢奢望。”渡真利分析得還頗有見地,“但是話說回來,如果新黨上臺執政,說不定會重新啟動官方支援呢。”
“如果不用銀行再出錢那當然最好。不過,對於老拿大公司說事,因為大就不允許它倒下的奇葩思想,我可是堅決反對的。”半澤說道,“就拿帝國航空來說,隻要能夠認真履行重振計劃,是絕對可以起死回生的。而且想要再拿到貸款也沒問題。”
“但是,我說半澤,莫非商事真的準備出資?”渡真利一邊從好不容易上來的烤肉鍋裡夾起韭菜,一邊滿腹狐疑地問道,“當然瞭,他們要真的肯出資,那倒可以為帝國航空續續命呢。”
“嘿,誰知道呢。”
就在這個時候,半澤的手機振動起來——是內藤打來的。
“關於商事出資的事情,好像有瞭新進展。”
半澤站起身來,避開店內的嘈雜,從正對後街的大門走瞭出去。
他豎起耳朵聽著內藤的電話,初冬凜冽的寒風一股腦兒地鉆進脖子裡。
7
公司內隻用於接待重要顧客的寬敞貴賓室裡,鋪著松軟得仿佛要將皮鞋底吸進去的絨毯,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全套來自意大利的進口沙發和扶手椅。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港口風光,令人心醉神怡。
對於帝國航空的神谷社長來說,這位客人無疑是他最期待見到的人。
此刻,整個人都陷在沙發裡的,正是東京中央商事的社長,櫻井善次。
“大駕光臨,不勝惶恐啊。其實隻要您說一聲,我自然要前去拜訪的。”
“哪裡,您太客氣瞭。”櫻井接瞭一句客套話,便切入瞭正題,“怎麼樣?眼下的業績?”
“大環境不好,還是會影響客流量啊。”神谷不動聲色地開始訴苦,“所以,我認為今天的會面非常難得。如果能夠做強我們的物流部門,敝社相信屆時它一定可以成為彌補客運收入的主要支柱。萬望懇請貴社支持。”
神谷的話語中流露出對商事出資的滿心期待,但是當看見正對面的櫻井社長突然變得嚴肅,他浮在臉上的笑容也霎時凝固瞭。
“實際上,我今天正是為瞭出資的事情而來。”櫻井說道,“公司內對你們的情況做瞭詳細的調查和討論,結果很遺憾,我們認為不得不放棄出資計劃。”
神谷一時沒有回應。
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啞然無聲地看著櫻井,身體仿佛瞬間被掏空瞭一般。
“那個,櫻井社長,請問這是基於什麼原因做出的決定呢?”一旁的山久顫聲問道,“我們感覺之前一直都挺好的呀。”
“不可否認,如果能通過出資支援貴社的物流部門來完善我們的業務鏈條,的確會帶來很大的效益。怎麼說呢,經過對貴社的財務狀況和公司業績進行詳細的調查,結論是風險高於收益。大傢都知道,做生意講究投資和回報之間的平衡。很遺憾,對於本次出資,我們看不到這樣的平衡。”
“不,不可能。除瞭我們,去哪裡尋找第二傢擁有如此強大運輸網絡的航空公司呢?你們能否再認真考慮一下?”終於再次開口的神谷漲紅瞭臉。潛藏在這副表情下的,是他對公司資金周轉問題的擔憂。
公司再大,沒錢就隻能等死。
這一點,對曾經號稱日本之翼的帝國航空而言,同樣適用。過去的名譽、歷史和榮耀,在資金不足的殘酷現實面前,都毫無價值。
此刻,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瞭一切,他比誰都更能體會個中的滋味。
“就算調整出資額也沒有回旋餘地瞭嗎?”
面對慌不擇言的山久,櫻井隻能報以同情的目光。
“都一樣啊,山久部長。”櫻井答道,“和貴社的合作的確很有吸引力,但是風險實在太大瞭。”
“再商量的餘地……”神谷語氣沉重。
“沒有。”櫻井直截瞭當地回答,“未能達成你們的期待,抱歉。”
櫻井雙手平放在膝上,向神谷低頭致歉。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著房間。
“如果,對敝社出資有困難的話……”終於,神谷艱難地開口道,“業務合作怎麼樣?我們可以邊走邊看,等你們認為我們足以信賴之後,再商討出資的事情。您意下如何?”
“這方面我們也研究過瞭。”櫻井目光堅決地說道,“但是,一旦我們開展業務合作,就必須切實維護並管理好相應的運行體制。恕我直言,對於馬上面臨資金周轉難題的你們而言,這一點能做到嗎?我聽說,貴社目前的狀況連重振計劃都已經實施不下去瞭。”
“關於這點,我們正在研究新的修正案。”神谷解釋道,“能否助我們一臂之力?”
“公司重振,說到底還得靠貴社自己。”櫻井打斷神谷的解釋,目光變得異常決絕,“我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冒著極高的風險救助你們。我們也有業績上的壓力,也必須負責任地維持好自身的經營。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實際情況擺在面前,不管是投資還是合作,都沒有可能。”
此時,在絕望的打擊下,神谷牙關緊咬。
簡短的面談結束後,神谷仿佛被抽幹瞭渾身力氣一般癱坐在扶手椅子裡,眼睛盯著空無一物的墻壁。
要解救眼下的帝國航空,自己還能做什麼呢?
就在這時,他的腦海裡響起一個銀行職員的話來。
“現在貴社最需要的,是一份腳踏實地並且能從根本上扭轉局面的重組方案。”“對於貴社而言,現在——是最後的機會瞭。”
“……山久。”神谷費力地從牙縫中擠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你是不是說過,手上有東京中央銀行提交的修正案?”
山久滿臉訝異地望向神谷。
“去給我拿來。馬上!”
8
十二月。
迎來眾議院選舉的投票日,即日就出瞭投票結果,進政黨大獲全勝。
9
騷動的記者招待會,瞬間安靜下來。
在一陣猛烈的閃光燈快閃中,一位身穿深藍色套裝的女性快步走進準備一新的會場。
一頭豎髻的長發,雖然年齡隻有三十五歲左右,但她充滿自信。她向會場眾人略一施禮致意,便邁步走上講堂,表情幹練老到,像極瞭多年前她在某個民營廣播電臺擔任人氣女主播的感覺。
“我是本次被任命為國土交通大臣的白井亞希子。今後請多指教。”
白井站在成排的麥克風前自我介紹,簡單地表明瞭自己的施政理念後,便開始仔細地回答記者提問。
“總感覺是個可怕的女人啊。”守在銀行本部電視機前的田島,看到白井這副派頭,喃喃自語。這時——
“關於業績不斷惡化的帝國航空,您有什麼看法?”
聽到記者提出的問題,半澤把視線落在瞭電視機上。
“前幾天,根據專傢會議通過的修正重振計劃,該公司已經開始進行自主重振。”
“請問,今後是否可能動用公共資金進行出資?”
一直對記者的問題侃侃而談的白井,表情瞬間凝固。接下來,她的回答更是出乎意料。
“我們已經撤回瞭專傢會議通過的修正重振方案。”
此話一出,半澤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一旁的田島更是高聲喊道,“一定是哪裡搞錯瞭吧。她瘋瞭嗎?”
半澤揚手制止瞭田島的喊叫。白井的發言還在繼續。
“所謂專傢會議原本就是在憲民黨政權主導下設立的,我們認為重振方案在現實可行性方面存在很大的問題。”
麥克風裡傳出的聲音鎮住瞭全場。這可不隻是驚人的消息,這簡直是爆炸性的發言。
“所以,接下來我們進政黨政權將對帝國航空的現狀重新進行詳細的調查評估,並在此基礎上探討重振對策。”
“這是不是意味著將利用公共資金向帝國航空出資呢?”
“目前還無可奉告。”
白井一一回答記者的問題。
“據說帝國航空的資金周轉馬上就要陷入困境,對此政府有什麼救助方面的考慮嗎?”
“帝國航空是民營企業。關於對該企業的救助等問題,目前在此還無可奉告。”
“也就是有可能不出手救助的意思,對嗎?”
“由於還未對該公司進行詳細的核查,所以對此類問題目前暫時無可奉告。”
“對憲民黨政權組建的專傢會議將會如何處理呢?”有其他記者跟進提問。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將盡快解散專傢會議。同時我們還將徹底結束憲民黨政權曖昧的航空行政,以全新的視角重新探討重振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的看法。”白井繼續說道,“具體而言,隨後將會成立一個由我直接領導的重振研討小組,即‘帝國航空重振特別調查委員會’。委員會由企業重振領域的權威專傢組成。當然,你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為制訂重振方案而設立的專項小組。”
“要成立特別調查委員會?”田島發瘋似的叫道。
白井的話猶如晴天霹靂。她的目的很明顯,與其說是重振帝國航空,不如說是徹底否定前政權。由此在國民面前鼓吹進政黨的優越性,以及自己與憲民黨之間的區別。這不就是為瞭達到目的,硬拉上專傢會議和修正重振方案給他們祭刀嗎?也就是說,這樣的行為無異於將帝國航空當作政治工具來使用瞭。
“這是什麼狗屁特別調查委員會!”田島氣得面紅耳赤,跟半澤大倒苦水,“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啊。究竟把我們的辛苦當成什麼瞭,這是我們拼命努力才好不容易通過的修正案好不好?這是哪門子的進政黨政權。什麼都不懂,卻在那指手畫腳地質疑重振計劃的現實可行性。這明明就是在故意找碴!”
在這位大臣的眼裡,完全看不到帝國航空無奈接受修改重振計劃的苦澀陣痛,也看不到拼死努力一心想要挽救公司的銀行人員的滿腔熱忱。在她的眼裡,隻有與前政權的劃清界限,隻有自私的一己功名。
在這些將企業的命運當作政治工具使用的政客手裡,帝國航空的重振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妄想。
看著揚揚自得地回答記者提問的白井,半澤打心底裡升起瞭一股不信任感。